( 本章字数:21755)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个是她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
   “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
   “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
   “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
   “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
   “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
   “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
   “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
   “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
   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教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就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她说:
   “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
   “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
   “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
   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几天,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问我有庆好些了吗?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过了几天我回去时,家珍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后,睡着的家珍突然说:
   “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
   我心里一沉,去摸她的脸,脸上都是泪,家珍又说:
   “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没提有庆,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瘦得身上全是骨头。一出家门,家珍就说: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家珍这时轻声说:
   “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家珍说:
   “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
   “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付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
   “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这位老人呆在一起,当他和那头牛歇够了,下到地里耕田时,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个哨兵一样在那棵树下守着他。
   那时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
   “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
   “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对我说:
   “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来,我们又一起坐在了树荫里,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我原以为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了。有一阵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床上喘气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闭着,也不想吃东西,每次都是我和凤霞把她扶起来,硬往她嘴里灌着粥汤。家珍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柴禾似的。
   队长到我家来过两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样直摇头,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
   “怕是不行了。”
   我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有庆死了还不到半个月,眼看着家珍也要去了。这个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可就难了,等于是一口锅砸掉了一半,锅不是锅,家不成家。
   队长说是上公社卫生院请个医生来看看,队长说话还真算数,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还真带了个医生回来。那个医生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问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说:
   “是软骨病。”
   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只是眼睛睁了睁,也不回答。医生不知怎么搞的没找到家珍的脉搏,他像是吓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脉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去。过了一会,医生站起来对我说:
   “脉搏弱的都快摸不到了。”
   医生说:“你准备着办后事吧。”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我当时差点没栽到地上,我跟着医生走到屋外,问他:
   “我女人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出不了一个月。得了那种病,只要全身一瘫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了,先是呜呜地哭,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珍嫁给我以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后来我想想光哭光难受也没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实在的事,给家珍的后事得办的像样一点。
   队长心好,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说:
   “福贵,你想得开些,人啊,总是要死的,眼下也别想什么了,只要让家珍死得舒坦就好。这村里的地,你随便选一块,给家珍做坟。”
   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开了,我对队长说:
   “家珍想和有庆呆在一起,她俩得埋在一个地方。”
   有庆可怜,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这样,家里再穷也要给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待不过去。家珍当初要是嫁了别人,不跟着我受罪,也不会累成这样,得这种病。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说起给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泪。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木匠请来。
   凤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闲下来就往先前村里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里干活。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饭。凤霞来叫我,叫了几次看到棺材的形状出来了,她才觉察到了一些,睁圆了眼睛做手势问我,我心想凤霞也该知道这些,就告诉了她。
   这孩子拚命地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势告诉她,这是给家珍准备的,是给家珍以后用的。凤霞还是摇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中,凤霞还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睁开来。她就使劲摇我的胳膊,让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后右手伸开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凤霞心里根本就没想她娘会死,就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看着凤霞的样子,我只好低下头,什么手势都不做了。
   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时觉得她好些了,有时又觉得她真的快去了。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准备熄灯时,家珍突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让我别熄灯。家珍说话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她要我把她的身体侧过来。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声:
   “福贵。”
   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凤霞睡得好吗?"我起身看看凤霞,对她说:
   “凤霞睡着了。”
   那晚上家珍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累了才睡着。
   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样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着是不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还热着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起床时,家珍还睡着,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没叫醒她,和凤霞喝了点粥下地去干活。那天收工早,我和凤霞回到家里时,我吓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床上了,她是自己坐起来的。家珍看到我们进去,轻声说:
   “福贵,我饿了,给我熬点粥。”
   当时我傻站了很久,我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好起来了,家珍又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我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忘了凤霞听不到,对凤霞说:
   “全靠你,全靠你心里想着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过了一阵子,家珍坐在床上能干些针线活了,照这样下去,家珍没准又能下床走路。
   我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心里一踏实,人就病倒了。其实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庆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样子,我顾不上病,也就不觉得。家珍没让医生说中,身体慢慢地好起来,我脑袋是越来越晕,直到有一天插秧时昏到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凤霞可就苦了,床上躺着两个人,她又服侍我们又要下地挣工分。过了几天,我看着凤霞实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说好多了,拖着个病身体下田去干活,村里人见了我都吃了一惊,说:
   “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就那么几天,我老了许多,我以前的力气再也没有回来,干活时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干得猛一些身上到处淌虚汗。
   有庆死后一个多月,春生来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我还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诉我,他被俘虏后就当上了解放军,一直打到福建,后来又到朝鲜去打仗。春生命大,打来打去都没被打死。朝鲜的仗打完了,他转业到邻近一个县,有庆死的那年他才来到我们县。
   春生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家里。队长还没走到门口就喊上了:
   “福贵,刘县长来看你啦。”
   春生和队长一进屋,我对家珍说:
   “是春生,春生来了。”
   谁知道家珍一听是春生,眼泪马上掉了出来,她冲着春生喊:
   “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队长急了,对家珍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刘县长说话。”
   家珍可不管那么多,她哭着喊道:
   “你把有庆还给我。”
   春生摇了摇头,对家珍说:“我的一点心意。”
   春生把钱递给家珍,家珍看都不看,冲着他喊:
   “你走,你出去。”
   队长跑到家珍跟前,挡住春生,说:
   “家珍,你真糊涂,有庆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刘县长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钱,就递给我:
   “福贵,你拿着吧,求你了。”
   看着家珍那样子,我哪敢收钱。春生就把钱塞到我手里,家珍的怒火立刻冲着我来了,她喊道:
   “你儿子就值两百块?”
   我赶紧把钱塞回到春生手里。春生那次被家珍赶走后,又来了两次,家珍死活不让他进门。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谁也不能让她变。我送春生到村口,对他说:
   “春生,你以后别来了。”
   春生点点头,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几年没再来,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才又来了一次。
   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村里人都不敢进城去了。村里比起城里来,太平多了,还跟先前一样,就是晚上睡觉睡不踏实,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总是在深更半夜里来,队长就站在晒场上拚命吹哨子,大伙听到哨子便赶紧爬起来,到晒场去听广播,队长在那里喊:
   “都到晒场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要训话啦。”
   我们是平民百姓,国家的事不是不关心,是弄不明白,我们都是听队长的,队长是听上面的。只要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想,怎么做。我和家珍最操心的还是凤霞,凤霞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婆家。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要不是她小时候得了那场病,说媒的早把我家门槛踏平了。我自己是力气越来越小,家珍的病看样子要全好是不可能了,我们这辈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人也该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可我们放心不下凤霞,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老了谁会管她?
   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嫁出去娶进来的,敲锣打鼓热闹一阵,到那时候凤霞握着锄头总要看得发呆,村里几个年轻人就对凤霞指指点点,笑话她。
   村里王家三儿子娶亲时,都说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进村里来时,穿着大红的棉袄,哧哧笑个不停。我在田里望去,新娘整个儿是个红人了,那脸蛋红扑扑特别顺眼。
   田里干活的人全跑了过去,新郎从口袋里摸出飞马牌香烟,向年长的男人敬烟,几个年轻人在一旁喊: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
   新郎嘻嘻笑着把烟藏回到口袋里,那几个年轻人冲上去抢,喊着:
   “女人都娶到床上了,也不给根烟抽。”
   新郎使劲捂住口袋,他们硬是掰开他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后一个人举着,别的人跟着跑上了一条田埂。
   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围着新娘,嘻嘻哈哈肯定说了些难听的话,新娘低头直笑。女人到了出嫁的时候,是什么都看着舒服,什么都听着高兴。
   凤霞在田里,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连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我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难受,心想她要看就让她多看看吧。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看看别人出嫁的福份。谁知道凤霞看着看着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边,痴痴笑着和她一起走过去。这下可把那几个年轻人笑坏了,我的凤霞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和新娘走在一起,新娘穿得又整齐又鲜艳,长得也好,和我凤霞一比,凤霞寒碜得实在是可怜。凤霞脸上没有脂粉,也红扑扑和新娘一样,她一直扭头看着新娘。
   村里几个年轻人又笑又叫,说:
   “凤霞想男人啦。”
   这么说说我也就听进去了,谁知没一会儿工夫难听的话就出来了,有个人对新娘说:
   “凤霞看中你的床了。”
   凤霞在旁边一走,新娘笑不出来了,她是嫌弃凤霞。这时有人对新郎说:
   “你小子太合算了,一娶娶一双,下面铺一个,上面盖一个。”
   新郎听后嘿嘿地笑,新娘受不住了,也不管自己新出嫁该害羞一些,脖子一直就对新郎喊:
   “你笑个屁。”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上田埂对他们说:
   “做人不能这样,要欺负人也不能欺负凤霞,你们就欺负我吧。”
   说完我拉住凤霞就往家里走,凤霞是聪明人,一看到我的脸色,就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她低着头跟我往家走,走到家门口眼泪掉了下来。
   后来我和家珍商量着怎么也得给凤霞找一个男人,我们都是要死在她前面的,我们死后有凤霞收作,凤霞老这样下去,死后连个收作的人都没有。可又有谁愿意娶女凤霞呢?
   家珍说去求求队长,队长外面认识的人多,打听打听,没准还真有人要我们凤霞。我就去跟队长说了,队长听后说:
   “也是,凤霞也该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难找。”
   我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凤霞,我们都给。”
   说完这话自己先心疼上了,凤霞哪点比不上别人,就是不会说话。回到家里,跟家珍一说,家珍也心疼上了。她坐床上半晌不说话,末了叹息一声,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没多久,队长给凤霞找着了一个男人。那天我在自留地上浇粪,队长走过来说:
   “福贵,我给凤霞找着婆家了,是县城里的人,搬运工,挣钱很多。”
   我一听条件这么好,不相信,觉得队长是在和我闹着玩,我说:
   “队长,你别哄我了。”
   队长说:“没哄你,他叫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
   他一说是偏头,我就信了,赶紧说:
   “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队长一走,我扔了粪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没进门就喊:
   “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为出了什么事,看着我眼睛都睁圆了,我说:
   “凤霞有男人啦。”
   家珍这才松了口气,说:
   “你吓死我了。”
   我说:“不缺腿,胳膊也全,还是城里人呢。”
   说完我呜呜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泪也流了出来。高兴了一阵,家珍问:
   “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
   我说:“那男的是偏头。”
   家珍这才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让我把她过去的一些衣服拿出来,给凤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说:
   “凤霞总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来相亲了。”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真是个偏头,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又把肩膀向凤霞和家珍翘翘,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万二喜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若不是脑袋靠着肩膀,那模样还真像是城里来的干部。他拿着一瓶酒一块花布,由队长陪着进来。家珍坐在床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破了一点,倒很干净,我还专门在床下给家珍放了一双新布鞋。凤霞穿着水红衣服低着头坐在她娘旁边。家珍笑嘻嘻地看着她未过门的女婿,心里高兴着呢。
   万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们的屋子。我说:
   “队长,二喜,你们坐。”
   二喜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队长摆摆手说:
   “我就不坐了,二喜,这是凤霞,这是她爹和娘。”
   凤霞双手放在腿上,看到队长指着她,就向队长笑,队长指着家珍,她转过去向家珍笑。家珍说:
   “队长,你请坐。”
   队长说:“不啦,我还有事,你们谈吧。”
   队长转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队长,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对二喜说:
   “让你破费了,其实我有几十年没喝酒了。”
   二喜听后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家珍笑着对他说:
   “家里穷了一点。”
   二喜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继续说:
   “好在家里还养着一头羊几只鸡,福贵和我商量着等凤霞出嫁时,把鸡羊卖了办嫁妆。”
   二喜听后还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要*吡耍*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看我们的破烂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对二喜说:
   “我腿没力气,下不了地。”
   二喜点点头走到了屋外,我问他:
   “聘礼不带走了?”
   他嗯了一下,翘着肩膀看看屋顶的茅草,点了点头后就走了。
   我回到屋里,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气,就说:
   “自己脑袋都抬不起来,还挑三捡四的。”
   家珍叹了口气说:
   “这也不能怪人家。”
   凤霞聪明,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人家没看上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换了身旧衣服,扛着把锄头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队长来问我:
   “成了吗?”
   我摇摇头说:“太穷了,我家太穷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叫我:
   “福贵,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亲的偏头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五、六个人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还拉着一辆板车,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没有摇摆,他偏着脑袋走得飞快。远远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来了,我是一点也想不到他会来。
   二喜见了我,说道:
   “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我往那板车一望,有石灰有两把刷墙的扫帚,上面搁着个小方桌,方桌上是一个猪头。二喜手里还提着两瓶白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二喜东张西望不是嫌我家穷,他连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里去了。屋顶的茅草我早就想换了,只是等着农闲到来时好请村里人帮忙。
   二喜带了五个人来,肉也买了,酒也备了,想得周到。他们来到我们茅屋门口,放下板车,二喜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一手提着猪头,一手提着小方桌,走了进去,他把猪头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说:
   “吃饭什么的都会方便一些。”
   家珍当时眼睛就湿了,她是激动,她也没想到二喜会来,会带着人来给我家换茅草,还连夜给她做了个小方桌,家珍说:
   “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们把桌子和凳子什么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树下面铺上了稻草,然后二喜走到床前要背家珍,家珍笑着摆摆手,叫我:
   “福贵,你还站着干什么。”
   我赶紧过去让家珍上我背脊,我笑着对二喜说:
   “我女人我来背,你往后背凤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听后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树下,让她靠着树坐在稻草上。看着二喜他们把草垛子分散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个人爬到屋顶,下面留着四个,替我家翻屋顶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带来的人都是干惯这活的,手脚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二喜和另一个人在上面铺。别看二喜脑袋靠着肩膀,干活一点都不碍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脚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这本领的人,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
   “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对他说:
   “二喜,歇一会。”
   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
   “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
   “这是我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猪头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
   “不累。”
   我只好出来去推凤霞,凤霞站在家珍旁边,我把她往屋里推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扭着头看家珍,家珍笑着挥手让她进去,她这才进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带来的人喝茶说话,中间我走进去一次,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来和家珍一说,家珍也笑了。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刚站起来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说:
   “你别进去了。”
   吃过午饭,二喜他们用石灰粉起了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二喜说:
   “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我们把家里的鸡羊卖了,我又领着凤霞去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拿家珍的话说是:
   “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二十多个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
   十几双锣同时敲着,两个大鼓擂得咚咚响,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乱响,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
   “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
   拿到香烟的赶紧都往自己口袋里放,像是怕人来抢似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后那二十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他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呵。
   他们来到我家茅屋前,一个个进去看凤霞,锣鼓留在外面,村里的年轻人就帮着敲上了。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进来的人里挨个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赶紧低下了头。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
   “这偏头真有艳福。”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
   “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
   “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



上一页        返回书目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