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然的死亡

( 本章字数:2599)

    关于死亡的新书真是层出不穷,以至于现今的书店里要为之开辟专架,跟关于保健
食品和家庭维护的平装书以及性知识手册等并排陈放了。这类书中,有的充满了关于死
亡的详尽信息和执行这一功能的一步步的指导,于是,你可能会想,这是一种新技术,
大家现在都要学习掌握。一个漫不经心的读者一目十行地翻阅时得到的最强烈印象是,
正常的死亡已成了不寻常的,甚至是有异国情调的体验,是某种只有那些经过特别训练
的人才做得来的事情,
    你还会被引导去相信,我们是唯一能够意识到死亡的活物,相信,当自然界其他所
有部分的生命循环一代又一代走到死亡这一环节时,那是另外一种过程,是自动地微不
足道地完成的。“更自然些”,像我们所说的。
    我家后院的一棵榆树今夏得了枯萎病,几乎一夜之间就立地死亡,叶子脱得光光的。
一个周末,它看上去还是一棵正常的榆树,或许有些地方枝叶有些稀疏,但没有什么值
得惊怪的。下一个周末,它就没有了,故去了,离开了,弄走了。说弄走了更准确些,
因为树医昨天来过,带了一帮年轻助手和铲车,一枝一枝地锯倒,弄到一辆红色卡车的
后部拉走,每个人都一路小曲儿而去。
    一只田鼠,死在一只可爱的家猫的颚下,是我看到许多回的场而。那情景曾常常令
我不忍。一开始,我总要朝猫扔一根棍子,使它放下老鼠。可早就不这么干了。因为放
下的老鼠照例跑一段路然后还得死掉,但我总还要朝那只猫喊叫一些愤怒的声音,教它
知道它这样做就成了怎样的畜生。我想,大自然,乃是可恶的东西。
    最近,我就那只鼠的事作了些思考。我想到,它的死难道跟我们那棵榆树的死一定
有什么不同吗?如有不同,那么,最主要的,就是那疼痛的事。我不信榆树拥有痛觉感
受器,可饶是这样,我还是想,假如树有神经末稍——它当然没有——枯萎病还是较少
痛苦的完结方式。可话又说回来,在一只大灰猫的利齿下尾朝下耷拉着的那只小鼠却是
另一回事。你会认为,难以忍受的疼痛,痛彻它小小的身躯。
    现在,已有了一些言之有据的理由,让人认为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如果你愿意,关
于那只小鼠以及它的死,你可以讲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在被捕倒并用牙齿穿透的一
瞬间,下丘脑和大脑垂体细胞释放出肽类荷尔蒙;这些被称为内激素的物质即时附在另
一些专管痛觉感知的细胞的表面上;这些荷尔蒙有鸦片一样的药理性质;于是没有痛苦。
于是,小鼠似乎总是懒洋洋地耷拉在猫的颚下,被放翻时总是那么安静地躺在那儿,不
经挣扎就死于自己的创伤。如果能够抽动,小鼠就会抽动的。
    我不知道这一说是不是真的,即使它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怎样证明它。也许假如你
能足够快地赶到那儿,施用那路克松(Naloxone),一种特异性吗啡对抗剂,你就可以
阻断内激素,从而观察到疼痛的重建。但这样的事我不愿意作,也不愿意看到。我想,
对此说我还是听之任之,作为关于让猫吃掉的小鼠的惬意的猜想,或许还是关于死亡的
普遍猜想。
    关于死亡,蒙田有一个想法,是根据他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事的详细回忆作出的。
他伤得很厉害,同伴们都以为他死了。大家哭着把他抬回了家。“浑身是血。涌出的血
染遍全身”。他记得那整个插曲,只是不记得“死了两小时”那一段。他的记忆充满好
奇:
        我的生命似乎就悬在我的唇间。我按部就班地合上了眼晴,似乎便于
    把生推出去,甘愿地沉于怠惰,放自己走。那个想法只浮在我灵魂的表面
    上,像其他的一切一样脆弱,可当真不但没有沮丧,却是混有那甜蜜的感
    觉,那是曾让自己滑入睡眠的人们有过的。我相信这是许多人都有的同样
    状态,在我们看来,这些人是在死亡的痛苦中一命呜呼。我坚持认为,我
    们怜悯他们是没有道理的……为了习惯死的念头,我发现没有比接近它更
    好的方式了。
    后来,在另一篇随笔中,蒙田又回到这一话题: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去死,可别麻烦自己;大自然会一下子完全足够地
    教给你;她会准确地为你做那事;不必为那事烦心。
    我见到的最糟糕的场面是在冲绳。那是在登陆的早期。一辆吉普车撞了辆运兵卡车,
几乎把自己撞扁了。吉普车里有两名宪兵,被弯曲的钢铁卡住了,都受了致命的伤,只
露出头肩部还能看到。在人们用合适的工具试图把他们撬出来的时候,我们交谈了几句。
出了事很抱歉,他们说。不,他们说,他们感觉还好。别人都没事吧?其中一个说。那
好,另一个说,那就不用急了。然后他们就死了。
    疼痛有助于规避,在有时间逃开时有助于逃开,但如果事情已到终局,又不能悔招
儿时,疼痛就很有可能被关闭,而做到这点的机制绝妙地精确和迅速。假如要我设计一
个生态系统,其中的生物必须依彼此为生,而死亡又是生活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想
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途径来控制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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