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 本章字数:25305) |
?????? 《庄子·外篇·骈拇第八》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 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 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 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 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 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 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 ,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 天下之至正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囗(左“ 足”右“支”);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 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 忧也。 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 ;枝于手者,囗(左“齿”右“乞”音he2)之则啼。二者或有余 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 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 ,天下何其嚣嚣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 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囗(左“口”右“句”)俞仁义,以慰天下之 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 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囗(左“纟 ”右“墨”音mo4)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 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 胶漆mo4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 ,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 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 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 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 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 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 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 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 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 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 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 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 ,非所谓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 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 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 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 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庄子·外篇·马蹄第九》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囗(左“齿”右“乞”)草饮 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 ,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 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 橛饰之患,而后有鞭囗(上“竹”下“夹”)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 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 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 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 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 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 ,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 。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 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 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囗(上“薛”下“ 足”音xie4)为仁,囗(左“足”右“是”音zhi4)囗(左 足”右“支”音qi3)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 ,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囗(左“ 王”右“圭”音gui1)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 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夫马 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踢。马知已此矣!夫加 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囗(外“门”内“鄄”去“阝” 音yin1)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 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囗(左“足”右 “支”)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囗(左“足”右“是”)囗( 左“足”右“支”)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庄子·外篇·囗箧第十》 将为囗(左“月”右“去”音quu1)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 ,则必摄缄囗(“腾”字以“糸”代“马”音teng2),固扃囗 (左“钅”右“鹬”去“鸟”音jue2),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 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teng2扃jue2之不 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 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 ,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 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 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 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 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 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囗( “拖”字以“月”代“扌”,音chi3),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 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 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 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 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 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 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 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 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 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 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 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 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 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 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 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 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囗(左“扌”右“丽”)工囗(左“亻”右“垂 ”)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 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 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 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囗(左“亻” ”右“垂”)、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囗(左“火”右“龠”音yu 4)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 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戏氏、神农氏 ,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 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 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 好知之过也!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 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 罗落囗(上“四”下“且”音jie1)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 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 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 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 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囗(“恧”字以“大”代“心”音r uan3)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 !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机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 而悦夫囗囗(左“口”右“享”)之意,囗囗(左“口”右“享”) 已乱天下矣! 《庄子·外篇·在宥第十一》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 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 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 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 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 ,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 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 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 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 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 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 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 乃始脔卷囗(左“犭”右“仓”)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 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 进之,鼓歌以囗(左“亻”右“舞”)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 。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 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 ,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 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 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 ;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 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囗(“跋”字以“月”代“足”音b a2),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 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囗(“灌”字以“讠”代“氵”音h uan1)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囗(左“山”右“危”),流共工 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 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 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 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 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囗(左“山”右“甚”音kan1)岩之 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 ,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囗(左“足”右“支”)攘臂乎桎梏 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 囗(左“木”右“妾”音jie1)囗(“摺”字以“木”代“扌” 音xi2)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 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 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 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 :“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 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 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 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 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 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 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 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 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 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 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 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 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 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 ;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 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 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 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 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 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 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 ,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 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 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 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 :“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 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 曰:“意!毒哉!囗囗(左“亻”右上“西”右中“大”右下“已” 音xian1)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 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 与物忘,大同乎囗(左“氵”右“幸”音xing4)溟。解心释神 ,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 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 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 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 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 ?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 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 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 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 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 贵。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 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 ,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 。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 ,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 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 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 ,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 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 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 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 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 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庄子·外篇·天地第十二》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 。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 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 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 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 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 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 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 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 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 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 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 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 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囗(“瘳”字以“氵”代“疒”音 liao2)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 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 ,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 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 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 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囗(左“口”右“契”音chi 1)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 乃可以得之乎?”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 衣。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 :“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 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 ?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 ,方且为物囗(左“纟”右“亥”音gai1),方且四顾而物应, 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 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 南面之贼也。”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 :“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 :“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 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 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 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 ,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彀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 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 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 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 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 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 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 。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 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囗囗(左“亻”右“邑”)乎耕而不顾。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 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 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 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 乎大顺。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 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 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 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 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 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 之谓入于天。” 将闾囗(上“艹”下“勉”音mian3)见季彻曰:“鲁君谓m ian3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 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 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 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 将往投迹者众。”将闾mian3囗囗(左“虎”右“见”音xi4 )然惊曰:“mian3也囗(“茫”字去“艹”音mang2)若 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 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 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囗(左“ 氵”右“幸”)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 井,抱瓮而出灌,囗囗(左“扌”右“骨”音gu3)然用力甚多而 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 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 前轻,挈水若抽,数如囗(左“氵”右“失”)汤,其名为槔。”为 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 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 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 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 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 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 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 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 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 ,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 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 ,囗(“茫”字去“艹”)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 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囗(上 敖”下“言”)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 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反于鲁,以告 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 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 ,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 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 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 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 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 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 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 。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 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 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是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 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溟。”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 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 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 氏之药疡也,秃而施囗(上“髟”下“也”音di2),病而求医。 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囗(左“火”右“焦”音qiao2)然, 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 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 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 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 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 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 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 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 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也,愚之 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不惑也。大惑者,终身不 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 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 ,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囗(上“艹”下 夸”音hua1),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 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 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 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 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 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 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 ,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囗(“悛”字以“凶”代“厶”音z ong1)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 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囗(左“足”右“支”) 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囗(左“号 号”右“鸟”)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 ,皮弁鹬冠囗(左“扌”右“晋”音jin4)笏绅修以约其外。内 支盈于柴栅,外重囗(左“纟”右“墨”)缴囗囗(左“目”右“完 ”)然在囗(左“纟”右“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 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庄子·外篇·天道第十三》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 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 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 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 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 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 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 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 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 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 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 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 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 ,谓之天乐。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 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 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 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 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 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 。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 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 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 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 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 ;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 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 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 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 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囗(左“纟”右“至 ”),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 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 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 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 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 流也。夫天地至神矣,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 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 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哉!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 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 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 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 。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 。此之谓大平,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 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 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 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 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 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 之所以畜下也。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 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 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 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 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 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 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 老聃不许,于是囗(左“纟”右“番”音fan2)十二经以说。老 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 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 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 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 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夫!无私焉,乃私也。夫子 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 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遁而趋, 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 也。”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 ,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不仁 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 ,曰:“昔者吾有剌于子,今吾心正囗(左“谷”右“阝”)矣,何 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 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 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 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囗(左上“月 ”左下“廾”右“页”)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 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 ,其名为窃。” 老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 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 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柄而不与之偕;审 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 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 矣!”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 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 ,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 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 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 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 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 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 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 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 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庄子·外篇·天运第十四》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 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乎?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 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 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 问何故?”巫咸囗(左“礻”右“召”音shao4)曰:“来,吾 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 备,临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 “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 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 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 ,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 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 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 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 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 ;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 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 !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 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 ,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 ,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 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 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 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囗(左“谷”右“阝” )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 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 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 ‘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 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 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 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 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 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 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 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 ;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 “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 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 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 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 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 ?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 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 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 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 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 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 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囗(左“木”右“且 ”)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 。今取囗(“援”字以“犭”代“扌”)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囗 (“龄”字以“乞”代“令”)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 犹囗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 ,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 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 ?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 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 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 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 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 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 ,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 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 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 ;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 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 ,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 、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 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 ;蚊虻囗(左“口”右上“先先”右下“日”音zan4)肤,则通 昔不寐矣。夫仁义惨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 ,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 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囗(左“口”右“句”) 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 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囗(左“口”右上“力”右中“力力 ”右下“月”音xie2)。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 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 ”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 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 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 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 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 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 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 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 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 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 。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 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 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惨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 ,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 、《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 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 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经,先王之陈 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 岂履哉!夫白囗(左上“臼”左下“儿”右“鸟”音yi4)之相视 ,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 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 ,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 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 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庄子·外篇·刻意第十五》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 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 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 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 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 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囗(左“口”右“句”)呼吸,吐故 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 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 ,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 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 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 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 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遁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 ,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 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 无恬淡,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也;喜怒者,道之过也; 好恶者,德之失也。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 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 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 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 ,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 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 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 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 谓之真人。 《庄子·外篇·缮性第十六》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 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 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 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 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 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 。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 ,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 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 ,兴治化之流,枭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 。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 ,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世丧 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 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 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 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 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 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 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 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 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寄 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 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 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庄子·外篇·秋水第十七》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囗(左“氵”右“矣”音si 4)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 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 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 。’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 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 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si4 ,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 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 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 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 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 似囗(上“田”中“田田”下“石”音lei3)空之在大泽乎?计 中国之在海内不似囗(左“禾”右“弟”音ti2)米之在太仓乎? 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 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 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 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 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 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囗( 左“足”右“支”):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 :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 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 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 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 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 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 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 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 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 ,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 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 。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 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 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ti2米也,知毫末之为 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 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 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 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 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 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 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囗(左 “犭”右“生”),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囗(左“ 目”右“真”)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 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 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 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 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 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 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 ,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 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 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 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 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 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 “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 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 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囗(左“虫”右“玄”音xian2),xian2怜蛇,蛇 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xian2曰:“吾以一足囗(左“足 右“今”音chen3)踔而不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 何?”xian2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 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xian2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 :“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 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 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 指我则胜我,囗(左“鱼”右“酋”音qiu1)我亦胜我。虽然, 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 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 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 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 、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 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 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 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 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 ,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 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 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 独不闻夫囗(“陷”字以“土”代“阝”)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 :‘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囗(“愁”字以“瓦”代 “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囗(左“虫” 右“干”音han2)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 跨囗(左“足”右“寺”音zhi4)囗(“陷”字以“土”代“阝 ”)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 ,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 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 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 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囗(“陷”字以“土”代“阝” )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 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囗(左“虫”右“巨”)驰河 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 囗(“陷”字以“土”代“阝”)井之蛙与?且彼方囗(左“足”右 “此”音ci3)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爽然四解,沦于不测; 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 ,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 陵余子之学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 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囗(左“口”右“去” )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 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 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 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 为囗(“剜”字以“鸟”代“刂”音yuan1)囗(左“刍”右“ 鸟”音chu2),子知之乎?夫yuan1chu2发于南海而飞 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y uan1chu2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 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囗(“修”字以“黑”代“ 彡”音tiao2)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 ,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 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 。我知之濠上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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