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本章字数:3871) |
?我还在舱里,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吧?” “你是谁?” “水手。” “萨拉多夫呢?” “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就是!” 窗外的雾气中时而露出移动着黑土地,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块儿。 “姥姥呢?” “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埋了两只青蛙。他抱起我来,亲了亲。 “啊,小朋友,有些事你还不懂!” “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你看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啊!” 汽笛呜呜地响了。 我知道这是船在叫,所以并不怕。那个水手赶紧放下我,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得快, 得快!” 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跑了起来。 门外,昏暗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梯上镶的铜片闪着光。 往上看,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在走动。他们要下船了,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对我嚷了起来:“谁的孩子啊,这是?” “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摸摸我、拍拍我,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 起来说:“噢,他是从舱里跑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 他把我抱回到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着我: “再乱跑我要揍你了!” 我呆坐着。 头顶上的脚步声、人声安静下来,轮船也不噗噗地响了,也停止了打颤。 舱里的窗户外边挡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舱里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挤得我喘 不过气来。 我就这样永远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开门,开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扭不动。 我抄起装牛奶的瓶子,拚命向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顺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 里。 我非常沮丧,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噙着泪水睡着了。 轮船的噗噗的颤动把我惊桓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像个小太阳。 姥姥坐在我身边,皱着眉头梳头,她不停地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她的头发特别多,密实地盖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耷拉到地上。 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揽起来,费力地把那把显得很小的木梳梳进厚厚的头发里。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歪着,黑眼睛生气地盯着前面的头发;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 小,显得很可笑。 她今天不高兴,不过我问她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时,她的语调还像昨天一样温柔:“这好 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梳这些该死的头发! “年青的时候,这是我可供炫耀的宝贝,可现在我诅咒它了! “睡吧,我的宝贝,天还早呢,太阳刚出来! “我不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就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 母亲,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根木头“好了,你说说,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 了?小点声告诉我!” 她说得温和甜蜜,每个字都是那么有耐心,我记住了每个字。 她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闪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齿雪白,面孔虽然有 点黑,可依旧显得年青。 她脸上最煞风景的大概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红鼻子头了。 她一下子从黑暗中把我领了出来,走进了光明,还为我周围的东西带来了美丽的光环! 她的我永远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与她最知心! 她无私的爱引导了我,让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 40年前的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缓地前着。我们坐了好01几天才到尼日尼,我还能 清晰地回忆最初那美好的几天。 天气转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呆着。 伏尔加河静静的流淌,秋高气爽,天空澄澈,两岸的秋色很浓,一片收获前的景象。 桔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缓缓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 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像只土鳖。 景走船移,两岸的景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变化,城市、乡村、山川、大地,还有水面上 漂着的那些金色的树叶。 “啊,多美啊!” 姥姥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她偶尔站住,立在那儿,看着河岸发呆,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带微笑,眼含泪水。 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 “噢,我好像睡着了!” 她一震。 “你为什么哭啊?” “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快乐了!” “我老了,你知道,我已经活了60年了!”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 贤士。 她的声音很低,脸紧紧挨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 进了令人兴奋的力量。 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好听,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说: “再讲一个!” “好,好,再讲一个!” “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哎 哟,疼啊,我受不了了,小老鼠!’” 讲着,姥姥抬起一只脚,晃来晃去,假装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个面条儿扎进了脚心 的灶神。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些留着胡子的高大的男人。 他们夸赞姥姥讲得好,要求:“再讲一个,老太太!” 还说: “走,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餐桌上,他们请姥姥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还有香瓜。 不过,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见了会 毫不犹豫地夺过水果来给你扔到河里去的。 这个人穿的衣服有点像警察的制服,上面钉着铜扣子,整天像喝得醉乎乎的,人们都躲 着他。 母亲极少上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 母亲身材高大而且挺拔,面孔铁青,辫子粗大,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似的。 她永远沉默着,好像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姥姥一样的灰色的大眼 睛,好像永远在从遥远的地方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她曾经严厉地说: “妈妈,人家可都在笑话你呢!” “我不在乎,尽管去笑话吧,让他们笑个痛快!” 我的头脑中还清晰地记得,姥姥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21得像个孩子似的。 她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地说: “你看看,啊,太美了!” “那就是尼日尼,天啊,多像神仙住的地方!” “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空中飞翔!” 她兴奋地几乎流出泪来,央求着我母亲: “瓦留莎,你快看看啊?” “你可能把这地方都忘了吧,快看看呀,你会高兴的!” 母亲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 轮船泊在了河当中。 河上挤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耸向天空。 一只装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人们从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轮船的甲板上。 有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黑,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弯的, 眼睛是绿的。 “爸爸!” 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喊着: “噢,傻孩子,怎么啦?” “唉,你们这些人啊!” 在这同时,姥姥则像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 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 “噢,快快,这是米哈洛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 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 “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样,多不多?” 姥爷问姥姥: “身体怎么样,老妈妈?” “他们吻了三下。 姥爷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 “你是谁啊?” “我从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噢,天啊,他说的什么呀!”姥爷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把推开了我: “啊,看看,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姥爷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个儿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他走路走得很 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浮着似的,俯视着她的父亲。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①舅舅的黑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他像姥爷一 样干瘦干瘦的;雅可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打着卷儿。 ①米哈洛的昵称还有几个胖胖的女人,穿得很鲜艳;6个孩子在最后面,都默不作声。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姥姥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 这位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常常停下来,喘着气: “哎哟,我可走不动了!” “唉,他们干什么让你也来啊?真蠢!”姥姥骂道。 走在这群人中间,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姥姥好像也变了,跟我疏 远了似的。 我最不喜欢姥爷,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有点怕他,还有点好奇。 上了坡,便有了大街。 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矗立在前面。粉红色的油漆已经非常肮脏了,房檐很低,窗户是凸 出来的。 单看外观,你会觉得里面地方很大,可里面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非常拥挤。 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则像一群偷吃的麻 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味儿。 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 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什么东西煮开了锅,咕嘟嘟地响,一 个看不见人影的人嘴里喊着些奇怪的词儿: “紫檀——品红——硫酸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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