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流下海 ( 本章字数:13183) |
1992年,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发表以后,机关就开始酝酿分流。在我下乡“社教”期间,领导就指示我拟订经济实体的章程及管理细则,默默做着前期准备工作。“社教”结束,我回机关不久,一名即将退休的副局长就带领着十多名老、弱、病、残者迫不及待地“下海”了。 这倒有点像赶着鸭子上架,或者公鸡穿上泳装下水学鸭子,首先是滑稽,其次担心会不
会被淹死。 我是唯一一名心甘情愿下海者,倒不是为了淘金,捞一把,发笔洋财。我虽贫穷,对金钱却看得极淡,饿不着肚子就行。恼的是在单位最苦、最累,而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宛如建筑工地上的民工,盖的高楼大厦,住的茅草窝棚,混到底也不过是个编外人士,打工一族,倒不如出去闯闯,说不定别有洞天。即使失败,个人损失亦不会太大,毕竟我是企业身份,泥饭碗,打碎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不过,不用担心,工业局承诺:投资三百万,保证工资,原来一切待遇不变,直到企业成功产生效益。这倒如同穿着救生衣下水一般,保赚不赔,使得学鸭子游水的公鸡有惊无险,还有可能进化成鸭子,更有甚者,超过鸭子,取得游泳比赛的名次也是未知。 但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张空头支票,这个救生衣是用牛皮纸做的,见水受了潮,用力一吹,便破了。当时工业局的资金已经相当困难,职工的工资不能按时发放,正常的办公经费难以为继,就连当年修建的办公楼工程款还尚未结清,十多年过去了,时至今日,几间办公室依然被建筑队占领着,与建筑队合署办公,搞得机关不像机关,工程队不是工程队,不伦不类的,不知出出进进坐着高级轿车的领导们脸红也不红。 在一没有资金、二没有项目的情况下,我连同一帮老头老太太们开始兴办实业了,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当益壮”“白手起家”。《后汉书·马援传》:“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北大中文系如果能把课堂移置于此,保证教过的知识学生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首先发动职工们集资,名义上是集资,实则硬性摊派,工资里扣除,将计经委南院邻街的门房与废弃的车库拆除,改建成两间两层门面房,计划开设新特医药店。信息时代,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不,尚在基建之中,生意就来了。 据可靠情报,外地某药材市场猪苓紧缺,价格一路飙升,而周至县药材公司就有大量存货。为此,专门在县外贸公司与药材公司请了两名专家,我陪同着前往周至考察验货。 “货真价实!”我回来如实向领导汇报,经过研究,领导们亦认为生意可做。但七八万元的周转资金却难煞了领导。职工集资已不再现实,因为账面无钱,工资还没着落。企业去借?企业也在等米下锅,哪有隔夜之炊!生意终于未能做成,事后自我解嘲: “货运过去,说不定已货满为患,价就跌了,未必赚钱,赔钱的可能也有。” “也可能如《江湖八大门》中的循门,周至人为卖滞销猪苓而特意摆设的‘请君入瓮’的圈套。” 吃不到葡萄,葡萄也就变了味。 第一笔生意还未开始,就宣告流产,出师不利,按迷信的说法,是不祥的前兆。这时,倘若就此打住,及早回头,也不至于后来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当时,我已有灰心之意,然而副局长势单力薄,诚挚地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看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分上,我也考虑到,自己参加工作已三年有余,调入机关希望渺茫,企业又面临倒闭,与其两头吊着,倒不如破釜沉舟,与副局长一起打拼,成功了,皆大欢喜;万一失败,权当人生旅途的经验教训。 虽然一起下海的人数不少,可大都是老太太,坐在办公室,看看门户,接听电话,抄抄写写还勉强凑合,而兴办实体仅仅依靠接听电话、写写画画显然太过离谱。因此,真正鞍前马后,跑腿办事的仅我一人而已。 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跑工商,找银行,办税务,总算完成了实体的一些手续,其名称为“长安通达实业总公司”,期望公司既“通”且“达”,四通八达,副局长任总经理,法人代表。 这位副局长,20世纪50年代毕业于中等专业学校,是位高级电气工程师。为了照顾家庭,叶落归根,80年代,从铁路电力系统调入地方,曾在长安工业系统技术改造中作出过突出贡献。然而,作为十三朝古都,风水宝地,长安贤能辈出,一个小小的高工只能算作沧海一粟,在其同班同学早已是地市级高官,权倾一方时,县上才照顾情绪似的,在他临近退休之时,安排了县工业局副局长,副科级,也算是荣归故里,对家乡父老有所交代。 但无论如何,副局长与我,在长期的艰苦奋斗中,结下了非凡的战斗友谊,可谓情同父子。遇事,我爱请教他;工作中,他也总差遣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当时年轻力壮,手脚勤快,可供他调遣的也仅我一人。 不久,长安通达实业总公司先后办起了色纸厂和复合肥厂。色纸厂依托县造纸厂,将造纸厂的凸版纸赊来,在泾阳县购买了一台简陋的小设备,雇用了两名工人,利用一间废弃的车库,染上颜料,变成花花绿绿的有色纸,再赊销出去,就完成了工艺流程;复合肥厂则更简单,厂址干脆就设在县氮肥厂,连厂房都不用租借,多么省事、省钱,又省力。 工业局的一把手是位化工高级工程师,对化工行业情有独钟。按照领导的旨意,接着我们筹建化工厂。鉴于前两个企业只是一个概念,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与任何科技含量,这次,领导们下定决心,要在科技含量、产品附加值上下大力气,设想要将未来的化工厂建成公司的龙头企业。为此,专门在西安轴承厂抽调了一名懂技术的同志,叫秦××,协助我们工作。我们轻信了领导们的信誓旦旦,在一无所有的条件下,艰难地开始了化工厂的筹备工作。
20世纪90年代,报刊、电视都大肆渲染:这是一个信息的时代,谁拥有了信息,就掌握了主动权。那段时间无论读报还是看电视,我都一改以往浏览新闻的习惯,而把最烦人的广告作为每天的必修课。领导也常常告诫我们:要勤走走,多看看,时刻掌握市场动态,注意捕捉有价值的信息。 一日,我与秦××漫无目的地在西安街头溜达。走到小寨,看见一群人聚集在军人服务社前,好奇心促使我们前去探个究竟,原来,相邻的宁陕县武装部,开发出了“具有世界领先水平”的仿瓷涂料,在军人服务社前大肆宣传,并橱窗展出。我们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向工业局领导汇报后,副局长、我、秦××连夜奔赴宁陕县,唯恐别人捷足先登,抢占了先机。 我们以消费者的身份来到了宁陕县武装部。厂长不在,工作人员很热情,带我们参观了展室,看了产品说明。我们提出进厂参观,工作人员一口回绝。看来没有商量的可能,只有见到了厂长,另想办法。于是我们以价格太高为由,留下电话,告辞而出。 回到招待所,我们设计了几套方案,又都一一否定。正饥肠辘辘,拿不定主意之际,电话过来,厂长回来了。我等灵机一动,何不发挥我的专业所长,在酒桌子上想办法,说不定厂长会不胜酒力而酒后吐真言。 我们与厂长在一家饭店见了面,寒暄了一番,酒菜便上来了。副局长放下领导的架子,充当了一回“酒司令”的角色,使劲地给厂长斟酒、劝酒,同时令我作陪,希望借着酒力,能从厂长口中套出有用的情报。岂料这位厂长十分笃信,酒量也非同凡响,两瓶汾酒下肚,一边作陪的我已经开始语无伦次,胡说八道了,而厂长却身醉心不醉,仍然守口如瓶,顾左右而言他,颇具外交家的风范。 实在套不出有价值的东西,副局长孤注一掷,据实以告,提出要购买此项技术,而且出价不菲。厂长此时已吐字不清,但还未被酒精冲昏头脑,摆手摇头,绝无回旋的余地。总之,盘桓数日,白白扔掉了几百元宝贵的资金,无功而返。 愈神秘的东西,愈刺激人们的欲望。宁陕之行,给仿瓷涂料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使我们牵肠挂肚,欲罢不能,最终成为我等创业道路上挫折的开端。 世界有时真***小。 说起来很凑巧,活该我在仿瓷涂料上栽跟头。宁陕之行的影子还萦绕于脑际,我还在苦苦思索着能使该厂长改变主意的良策,细心的局长又从《科技日报》上得到消息:北京通县博大化工厂已开发出同类技术。鉴于我对北京情况比较熟悉,领导们一商量,当即决定,委派我前去探路。因经费紧张,领导的小车都因无钱购油而停放在车库,非常时期,勒紧裤腰带过紧巴日子,差旅费先由个人筹措。临行,副局长硬塞给我两条“红梅”香烟,以备急用,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目睹领导们的神情,我还能再说什么。匆匆到银行取出几年的积蓄,共计五千元,怀着激动而复杂的心情,踏上了赴京的征程。 在人们的经验中,出公差应该是轻松、愉快的,而我的北京之行却是另一番情景。 为了节省经费,我选购了硬座车票。当时列车还没有提速,从西安到北京要乘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入夜,灯光昏黄,列车晃晃悠悠地开着,我不知不觉中迷糊过去。梦中,又回到阔别已久的母校,与在京同学相聚一堂……一觉醒来,口干舌燥,想喝水,一摸口袋,惊出一身冷汗——糟了,钱包不翼而飞,赶紧摸摸腰间,鼓鼓囊囊地还在,提到嗓子眼的心方才又落进肚子里,谢天谢地,小偷只窃去了我上衣口袋里的零钱。临行,亏我多长了一个心眼,钱分两处存放,顺手处只装了几十元零钱以备路途上零用,把整钱则做了一个布袋,缝在腰际,这是《江湖八大门》中教我的一招“钱财不能露帛”。整钱幸免,误不了大事,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至于那区区几十元,权当手气不佳,打麻将输了,或者摸了福利彩票,为残疾人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如此想着,心里坦然了许多。 因列车晚点,本该下午四点五十分抵达的列车到达北京站时已是晚上六点,招待所极不易找,宾馆酒店价格惊人,非我等寻常百姓所敢问津,当晚就借宿于北大,与读博士的同学挤了一宿。 与同学吃饭时了解到,北京通县博大化工厂的仿瓷涂料,采用的是清华大学一个下属公司的技术。因北大与清华仅一墙之隔,次日早晨,我直奔清华,与清华大学有关部门几经交涉,终因技术转让价格太过离谱而无法接受。当时,清华方面索价十万,不开发票最低也不能少于八万。在洽谈中,多次提到通县博大化工厂效益如何云云,待问到“博大”具体地址,他们又讳莫如深,不肯多言。 清华方面,转让无望,我赶紧乘车,赶往通县。 原以为博大化工厂非常驰名,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岂知所谓“博大”,既不“博”,更不“大”,并且也不在通县县城,几经询问,竟无人能道其详。我费尽周折,在通县工商局、工业局、乡镇企业局查找打问,均没有登记注册。没法子,当晚在通县县城住过一宿,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又去寻找,我的牛劲上来——反正通县就这么大,我挨个村子去找,相
信准会找到。 鼻子底下就是路,我边走边问,夜幕降临时,终于在通县的最南端,靠近河北省的一个村子里——小务镇德仁务村找到了“博大”。 厂长姓张,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张本福,四十开外,中等身材,显得凝重而干练。我简单地说明来意,张厂长则显出十二分的热情。也许是天意如此,“博大”靠近燕京啤酒厂,我大学时就习惯了燕京啤酒的苦涩味儿和二锅头的甘洌,几年未曾沾唇,听见名字就馋得慌。嗜酒的我与张厂长臭味相投,白酒、啤酒放开肚皮,开怀畅饮,一时相见恨晚。那场酒直喝得天昏地暗,不辨东西与南北,真恨不得将燕京啤酒厂抬来,淹死在啤酒缸里。 次日,张厂长破例没有进城,陪着我参观了他的“博大”,车间是保密的,这一点我很知趣,没有提出非分要求,免得张厂长为难。其办公室就设在住宅里,那是一栋五间两层小楼,铝合金全封闭,外墙瓷砖到顶,室内手工纯毛地毯、真皮沙发、家用电器一应俱全,显得极其富丽。张厂长腰别着当时还很奢侈的“BP机”、“大哥大”,开着一辆重庆长安私家车,一副大款模样,显得气度非凡。 张厂长告诉我,他们厂的仿瓷涂料技术,是引进清华大学最新研制的、具有世界领先水平的高科技科研成果,是内外墙瓷砖的换代产品,具有很大的市场潜力,目前主要供应亚运村等国家重点工程项目,全部由清华大学包销,全国各地订单很多,产品供不应求…… 由于先入为主的成见,稀里糊涂的我对这些自然深信不疑,很快与张厂长达成了用两万元购买仿瓷涂料技术的意向。 “不过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拿不住事的,一切必须回去向领导汇报之后才能定夺。”我最后补充。 很会来事的张厂长立即承诺,一旦事成,将付给我一千元的辛苦费。 一千元,对于那时的我,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 在此以前,无职无权的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不义之财,也似乎没有一个傻瓜想着去贿赂一个企业借调人员,我敢拍着胸脯保证:我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光明正大、干干净净的。我当初也并不想要这一千元,怕这不明不白的钞票玷污了我的清白,助长了个人的贪欲,在以后的工作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我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现在,我跟随副局长出来创业,也并非都是为了钱,主要是在赌一口气。 可转念一想,这些年来,自己总是吃亏,倒霉的事全让自己赶上,好事总是有权有势人的专利,嘴上不说,心里很不平衡。况且眼下经济就很拮据,当时,我的工资加补贴总共不到两百元,一千元相当于我半年的全部收入。我在机关食堂吃饭,起初单位还马马虎虎,每月给灶上煤电补贴,伙食还不错,后来单位情形每况愈下,遂压缩开支,取消了补助,灶上入不敷出,于是也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如北大一样,推倒南大墙,将大门开到墙外,变成了对外营业食堂。一次,我与伙食管理员开玩笑: “赵师傅,我在灶上吃饭,工资你全领,咱们扯平。” “那不行,你每月再给我五十块钱。” 赵师本是机关灶上的厨师,斗大的汉字不认识十个,小九九却算得很精细,人勤快,饭菜也做得可口,将某领导伺候舒坦了,花钱另外聘请了一位厨师,赵师就用起最古老的方法——结绳记事,配合一些杠杠圈圈,当起了伙食管理员,脱产干部。 一月的工资不够吃饭!说起来有些悲哀,但却是实情。而家中还有含辛茹苦、养育我成人的老父需要照顾,还有两个未成年自立的弟弟需要提携,更有几千元债务需要归还……为供我读书,两个弟弟初中都未念完,纷纷辍学回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我完成了学业,工作了,挣钱了,再不帮帮他们,寝食难安呀! 但是,单位效益不佳,自己收入微薄,为了筹集此次赴京的路费,我倾其所有,拿出了全部的积蓄,这可是以后成家立业的基金啊!再说这儿只有我与张厂长两人,只要我们自己不说,只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 想到此,我没有拒绝。 张厂长见事已谈妥,就一再询问什么时候签订合同。 我一再解释我做不了主,得回去请示汇报。但这个项目是领导授意的,估计问题不大。 张厂长便留我在北京多玩几天,逛逛名胜,会会同学。而我事已办妥,归心似箭,况且北京又不是第一次来,生意成了,以后来的机会还很多,遂谢绝张厂长的好意。 张厂长驾车送我到北京站,替我购买了火车票,分手时说他很忙,还要给清华送货,一再叮嘱我务必抓紧。 我回到长安,顾不得休息,连夜晋见领导,汇报了情况。副局长果然十分高兴,夸我此事办得快,办得好。但局里没钱,又担心拖久了会节外生枝。于是,征得局长同意,副局长以个人的名义,在县印刷厂借款两万元,准备亲自出马,与我一道赴京购买技术。 为了缓解下海的人员多,能办事的人员又少的矛盾,经过一段时间实际考察,经领导同意,将秦××由临时抽调正式借调到机关,协助创办实体。“抽调”与“借调”概念不同,抽调是临时性的,工资仍在企业,机关只管用人不解决福利待遇;借调则不同,是机关急于用人但缺乏编制或指标的过渡性手段。这样,秦××与我一样,成为工业局机关正式借调人员。领导承诺,一旦实体办成,产生效益,便委以重任。
西安轴承厂原属西安市冶金局,厂址在沣峪口,为了管理方便,1989年整建制移交给长安县计经委,即后来的长安县工业局。计经委接管后,借鉴许多军工企业从山区搬至平原的经验,尊重职工愿望,顺应时代潮流,将西安轴承厂整体搬迁至县城韦曲,兼并了业已停产的原长安县缝纫机架厂。搬迁后的西安轴承厂,企业负担沉重,经济效益下滑。 秦××1988年毕业于四川建材学院,机械工程专业,分配至大山里的长安县白水泥厂,为了照顾家庭,1991年调入西安轴承厂。他学有专长,年富力强,为创办实体曾立下汗马功劳。后来不幸实体倒闭,因其在西安轴承厂有一定的根基,又回到了西安轴承厂,厂子破产以后,曾去兰州做生意,生意不景气,现在西安某建筑工地给人打工,管理工地。 临出发时,领导们又得到消息,石家庄某研究所也面向社会,公开转让仿瓷涂料技术,好在要去北京,石家庄也是顺道,就临时改道石家庄,顺便考察考察,多走走,多看看,比较比较,谅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我们一行三人,由副局长带队,依然购买硬座车票,踏上了北上的行程。 临行,我们考虑到副局长年龄大了,又有一定的级别,要给他买卧铺车票,哪怕硬卧也行,我与秦××两个人年轻,身体好,硬座票就蛮好。而副局长死活不肯,说他睡觉“择铺”,在火车上“咣里咣当”睡不着,买卧铺也是浪费,不如三个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互相也有个照应。我们知道困难时期,他想节省几个经费,但我们拗不过他。由此联想到某些人因公出差,软卧都不愿意坐,嫌浪费时间,而要乘大飞机,安全、迅捷而又舒服,便愈感到副局长的可亲可敬了。 上次单独赴京,阳春三月,乍暖还寒时,而这次时间抓得挺紧,紧赶慢赶已到了鲜花盛开的五月,如杨志卖刀,秦琼卖马,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由此可见,在一个贫穷单位,要干一件事是多么艰难! 我们一行三人,一对半的烟民酒鬼,坐在硬座车厢,掀开窗户,一边欣赏窗外胜景,一边抽烟喝酒,阵风袭来,凉意飒飒,神情振奋,谈笑之间,抵达石家庄,近二十个小时的车程,也不觉得过分劳顿与沉闷。 直到现在,我还纳闷儿,石家庄距离北京如此之近,而与北京之物价水平真乃天壤之别,饭菜如此价廉物美。我们三个人饱餐一顿,酒足饭饱,花了不过区区三十几元,是老板算账有误,无意之中,让我等外乡之人拣得便宜?还是石家庄市场物价走低,作为吸引外地人投资、旅游的手段?因为人们往往注意的是自己所熟悉的商品价格,而饭菜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了。 找到那家研究所,产品似乎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名称不同,叫做“瓷漆”,可转让费却丝毫不含糊,至少也要四万元。副局长把手一挥: “走,上北京!” 石家庄到北京,不足四小时的车程。长途跋涉,我们已经厌倦了火车,于是改乘长途汽车,心想一边感受京石高速的舒坦,一边沿途观赏风景,了解风土人情,权当假公济私,到此一游。 但在长途汽车上,所见所闻,大煞风景。 中巴车为了逃避收费,放着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不走,专走早已废弃的老路。汽车一路颠簸一路险权且不论,强占座位的、泼妇骂街的、玩三页牌行骗的、明抢暗偷的,与首都北京的称号大相径庭。我们印象尤深的是,某国家级运动员,为了抢占门口座位,依仗五大三粗的身材,将另一乘客老鹰抓小鸡似的拎将起来,抛在一旁,自己理直气壮地坐下,被拎者不满,白了他一眼,嘟囔几句,便招来一顿拳脚。满车的乘客,无一人挺身而出,见义勇为,虽然心中愤愤不平,却唯恐惹火烧身,敢怒而不敢言。 人常言:“十年修得同船渡。”大家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理应互相理解,互相关怀,而不应仇人似的,尔虞我诈,恃强凌弱,使本来愉快的旅行充满担心与敌意,弄得大家都不舒服。 我等自作自受,活受了几个小时的洋罪,傍晚时分,终于抵达北京。 那时的京城,旅馆不像现在这么多,又值旅游旺季,各旅店、招待所人满为患,连澡堂子都挤满了客人。星级酒店住不起,又找不着便宜的住处,倘只有我一个人,到学校与任何一同学挤一宿,即使找不着同学,天又不冷,路边、檐下、地铁站,流浪汉似的,天当房子地当床,哪儿都能凑合一晚,还省却了住宿费。可这次不同,副局长跟着,他上了年龄,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又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太过委屈。于是,大街找不着,就钻小胡同,从城南到城北,跑得腰酸腿疼,最后来到海淀,终于找着一家私人小旅馆,只有两张床位,每人五元,而且没有发票,我们不满意,还要继续找,副局长照例把手一摆: “算了,累了一天,早点歇息吧!” 于是副局长睡一张床,我与秦×ד脚打蹬”同挤一张单人床。在阴暗潮湿的个体小旅店度过了难忘的一夜。 早上起来,在路边的小摊儿吃了煎饼果子、馄饨,胡乱糊弄了肚子,便直奔清华大学。
清华方面,见我去而复返,以为我等的银子成了囊中之物,口气更硬。“八万元转让费,一个子都少不了。”“看来只有和通县做生意了。”副局长如此对我们说。 途经天安门,秦××未到过北京,免不了要游历一番。不想内急,急寻方便之处。那时,收费公厕刚刚兴起,天安门广场的公厕如同大栅栏的食堂一般,必须排队等候。公厕前,四个男女在忙不迭地点钞票,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书: 入厕贰角,不找零钱。 副局长从厕所出来,望着长长的如厕大军,不禁感叹: “宰相门前七品官,在天安门当一个厕所所长,比在长安县当财政局局长收的钱都多。” 走累了,三人找一阴凉处席地而坐,点上烟,美滋滋地吸着,谈论着来京的感受。也许是口渴的缘故,烟刚刚抽到一半,秦××随手一弹,半截香烟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跌落在不远处。一位老者径直走到了秦××面前,从兜里掏出红袖章,在他眼前一晃: “你扔的烟头?拣起来!”然后飞快地撕下一张票,塞给秦××:“罚款五元,下次注意。” 秦××还没弄明白是咋回事,一张罚款单已经到了手里。 老者从走向我们,掏出红袖章,到撕下罚款单塞给秦××,动作一气呵成,再配以台词,一切恰到好处,表演到了极致。 秦××刚想争辩几句,引来一群人的围观,纷纷指责他,气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脸涨得像猪肝,扔下五元钱,匆匆地走了。 “什么态度,真是的?”老者嘟囔着,弯腰拣起钞票,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事后,副局长开玩笑:“首都人真是素质高,连罚款都美妙至极。” 抵达通县小务镇时,已是万家灯火时分,安排他们俩人住下,叮嘱店老板准备饭菜,我借了店老板的破自行车,直奔德仁务村。 近两个月不见,张厂长已经鸟枪换炮,米黄色的重庆长安面包车已经变成了色泽血红的天津夏利。贵客来临,他惊喜交加,顾不得心疼新车,二话没说,径直掀开小汽车的后盖,将破自行车塞在里面,驾车直奔小务镇。包赔过旅店老板的经济损失,我们三人被他接到了家里,稍作安顿,自然免不了一番款待。几个酒鬼遇到了一起,转眼间两瓶二锅头揭了个底朝天,张厂长又整来两箱子燕京啤酒,白酒、啤酒交替着喝,好不畅快淋漓。第二天上午,酒劲还没有散尽,副局长带着微微的醉意与张厂长签订了技术转让合同。 技术挺简单,核心是一纸配方。关中话叫“一窍不得,少挣几百”。关中人心轻,将区区几百元都升华为俗语。为了这一纸配方,我们耗时三个月,辗转数千里,花费几万元,终于括入囊中,三人喜不自禁,谁知而后竟成为我们创业道路上沉重的负担,这才叫“鬼迷心窍”。 秦××绘制了机械图纸,盘桓数日,我们向厂长告辞。张厂长挽留了几句,免不了又要做东,在小务镇订下酒宴,为我们饯行。席间,张厂长偷偷地塞给我一千元,我霎时两颊绯红。副局长以为我连续舟车劳顿,身体虚弱,不胜酒力,还一个劲地表扬我劳苦功高,要注意身体云云。 副局长一席话,使我羞愧难当,简直无地自容。当初张厂长许诺给我回扣时,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一眨眼就会忘掉,如今诺言兑现了,我却有些不适应,当时就想站起来,将它交给副局长,然后说声:“对不起,我辜负了领导的期望。”一是怕张厂长就在当面,脸上挂不住;二是担心即使把这一千元拿出来,别人还以为我拿的不止这些,假装廉洁,虚晃一枪,以掩人耳目,如果真的是那样,我浑身是嘴,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了。 我很卑鄙,终于没有勇敢地站起来,悄悄地装好一千元,成为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腐败记录。这次腐败,使我早已失衡的心理平衡了许多,但也成为以后久久的心理负担,尤其是发觉所选项目上当受骗,实体经营举步维艰的时候,这种感觉尤甚。有一则顺口溜,在老百姓之中广泛流传,虽然极端,然可见一斑:“××广场朝北看,个个都是贪污犯;全部拉出去法办,保险没有冤假案。”但自己受教育多年,传统的伦理观念根深蒂固,每每想起此事,夜不能寝,良心备受煎熬。由此想见,共和国的蛀虫们虽然表面华衣美食,风光无限,晚上脱衣上床,夜深人静,突闻警笛之声,亦会惊恐不安,难睡安稳之觉。 北京归来,局长破例礼贤下士,亲自到火车站迎接,请我们到市内一家颇有名气的重庆火锅城狠涮了一顿,算为我们接风洗尘,也是对我们这一段时间工作的肯定与鼓励。 技术已经到手,寻找厂房,添置设备,购买原材料,投入试生产成为当务之急,而通达实业总公司账面上仍然没有分文。印刷厂的借款已经到期,曾上门多次催要,倘若工业局不是其主管上级机关,有厂长、书记的任免权,早就拍桌子掀板凳地翻脸了。工业局机关亦自顾不暇,已经好几个月未发工资了,依靠局里投资看来没有任何希望,我们心急如焚,不能眼睁睁看着辛辛苦苦好几万元购买的技术,一天天变成揩屁股的废纸。于是,我们分头联系了几家银行。银行的工作人员把眼镜擦得一尘不染,听说工业局也办实体,先乐了: “银行也是企业,并非慈善机构,拿响当当的现大洋打水漂漂?” 工业局作为县办工业的管理部门,经常为企业贷款提供担保,企业日子不好过,借贷的款项常常无法按时偿还,工业局也失去了信誉。如今自己伸手向银行借贷,银行的人嘴里不说,心里却想:“先把企业的贷款还清了再说。”贷款便打了折扣,要么声称没有信贷规模,一推六二五;要么要求质押,押一贷一——总不能再让企业为你的贷款提供担保吧!
工业局盖起新居之后,就搬迁到了北院,南院成为闲置资产。兴办实体时,把南院作为固定资产,投资给通达公司,成为实体办公的所在。我们曾经设想以南院办公楼作抵押,向银行申请贷款,可南院的房地产产权不全归属工业局,工业局只占其中的七分之一。南院原为工交政治部办公楼,后来工业、交通分家,成立大经委与交通局,办公楼也以楼梯为界,劈为两半,再后来大经委又分出计经委、乡镇企业局、二轻工业局,计经委只占楼产的四分之一;交通局又设立了交通运输管理站、公路管理站、交通派出所、筑路工程队等。所以在长安县,除了县政府大院,南院的招牌最多,是真正的大杂院。办公楼是国有资产,当初还没有房产意识,未办理过房产登记手续。即使要办,房产局也不可能给上无天下无地的四分之一国有资产办理产权,必须协调其他六家单位,而且费用不菲。长安人杰地灵,缺少土特产,却盛产能人,人们一个比一个能行,一个比一个伟大,互不服气,而又唯恐别人胜过自己,于是办事互相推诿扯皮,设卡子,使绊子,窝里斗。如今临时抱佛脚,显然是一厢情愿的。 毫无办法。副局长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要着急,‘一镢头挖个井是敞口子。’事情得一步一步来,我们先解决厂房问题。” 前文说过,计经委的前身,是长安县工交政治部,在申店,与第二造纸厂相邻,有所工交技术学校,早已停办多年,大部分校舍被第二造纸厂职工占用,当成了家属院和职工宿舍,尚有几间空余的房子,年久失修,已残破不堪,经请示局长,便把这几间破败的教室作为厂房。 仿瓷涂料属化工产品,散发刺激气味儿,且有毒、易燃、易爆。为了安全、规范,防患于未然,我们对房屋进行了简单地修缮之后,需要砌起围墙将厂区与家属区分割开来。围墙刚刚砌起,第二造纸厂便出面阻拦,一言不和,第二造纸厂以大欺小,以众凌寡,动用保卫科的二杆子,不要命的主儿,掀倒了围墙,声言计经委领导当初看他们亲肠,是牛牛娃,长得心疼,把工交技校白白送给了他们。 我们提出要看文件,他们不能出具,蛮不讲理,耍起了无赖: “你算老几,凭什么看?”一句话顶了回来。 此事闹到了工业局,局领导几经易人,哪个还说得清。翻阅当初的档案,找不到相关文件,事情僵持不下。后来,多亏副局长从中斡旋,工业局党委为此专门召开扩大会议,形成会议纪要,确认:当初工交技校公产是托付给第二造纸厂代管,第二造纸厂经营困难,用做职工宿舍也在情理之中,但产权仍归工业局所有。第二造纸厂、通达实业总公司都是工业局的下属集体单位,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厚此薄彼,两家企业应该互相尊重,互相支持,共谋发展。 讨得“尚方宝剑”,厂房的改造,围墙的圈建才得以继续。第二造纸厂对此很不舒服,敌意颇大,为了避免矛盾,接动力电时,我们舍弃了较近的第二造纸厂,而是穿过另一单位,选择了比较远的海红轴承厂西安分厂,免得第二造纸厂某些人耍小心眼儿,在关键时候停水断电。 按照与“博大”的合同,对方有义务帮助我们购置设备,每套价格为两万六千元。当初我们担心挨宰,多长了一个心眼,让秦××绘制了图纸,据初步估算:倘机械加工部分在当地解决,运费不用计算,每套设备配置起来约需一万五千元,我们计划购置两套设备,仅此一项节约资金两万余元。于是我们决定,凡能在当地添置的设备,宁可多花些工夫,尽量就近解决,实在没有办法解决的配件,再请“博大”帮忙。 情况似乎有了转机。 先是中国银行长安县支行同意贷款五万,但银行方面信不过工业局,于是副局长以自己个人的房产证作了抵押。因为县印刷厂多次催要借款无果,言辞已愈来愈不堪入耳了。 “为了公家的事,个人受气划不来。”副局长说。 归还了印刷厂的借款,报销了我们几个人的差旅费,全部是实报实销,我们很自觉,无发票的不报账,困难时期,大家都没有出差补贴。交付了前期费用,五万元剩下不足两万,要启动企业还差一大截子。 经多方奔走,县财政局终于同意借款十万给通达公司,条件是,第一,副局长以个人的名义担保,工业局不能作数;第二,以银行同期贷款利率付息;第三,企业产生的利润与他们均分。条件尽管苛刻,但我们急需资金,副局长说: “管他呢,钱到手再说。” 十万元到账,先归还了银行贷款及利息,将个人的手抽利落,剩下了六万多。利用这仅有的资金,秦××负责机械设备的加工、安装、调试,我又出了一趟差,采购回原材料,依照“博大”提供的技术,夜以继日,生产出两吨多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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