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美人计

( 本章字数:6524)

  王自洁的消失,没有引起多大反响,连他的老乡洪士奎也是听了就算了,并
不在意。他心里正盘算着一件大事呢。听见邓管教叫他,心里很高兴,估计多半
是那件事有眉目了。从洪江县回来以后,他就向队部递了请求放回家的报告。按
正常渠道,要经过队部向场部汇报,场部向当地派出所或公社发函,当地回函这
些手续。这些手续办起来可慢可快,如果办得快,计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看来
请派出所吃饭没有白请。

  到了邓管教屋里,邓管教笑咪咪地叫他坐下。他坦然坐在那张方凳上,面对
的是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邓管教并不急于张口,身体向后仰,用力压在椅背上,
又呷了一口茶,细细品味。面对着这张笑嘻嘻的脸,洪士奎逐渐感到有些难堪。
过了一阵,洪士奎终于坚持不住了:“邓干事,找我有事么?”

  邓管教开口了:“洪士奎,你好久结的婚?队部咋个不晓得呢?”

  洪士奎莫名其妙:“结婚?好久结婚?”

  “我在问你呢?”

  “我没有结婚。判刑那年我就离婚了。”

  邓管教依然不慌不忙:“你没有结婚,咋个派出所说你结了婚呢?”

  “派出所?”洪士奎下意识地重复着,一下子明白了,急得站起来,两只手
抓住衣角住了扯,说话都有点儿语无伦次了:“误会,简直是误会。派出所把事
情弄拐了。”

  “派出所弄拐了,还是你弄拐了?”

  “邓干事,没有的事。我一个人回洪江县,那个女的是路过洪江。派出所就
以为她是我的啥子……”

  “那你又说一下,她是你的啥子人?”

  “啥子也不是。原先不认得,路上才认得的。”

  “哦,路上才认得,就在你屋里睡了半个多月?”

  洪士奎的嘴巴一下子被堵住。僵了一阵,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邓管教,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我……”

  邓管教仍然笑嘻嘻地:“起来起来,莫把我才扫过的地跪脏了。”

  洪士奎又立刻站起来,全身笔直:“报告邓干事……”

  “报告邓干事?迟了!你带刘淑珍回家过夜的时候,为啥不报告邓干事?”

  洪上奎什么也说不出来,也的确无话可说。看来队部已经查得一清二楚。现
在完了,一切都完了。

  邓管教没有再为难他,一板一眼地说:“派出所回了函,同意你回家。”

  这一下更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嘴巴张大得合不拢,简直要怀疑自己
的耳朵。邓管教接着补充一句:“就在你结婚的地方落户,不用回洪江县了。你
看这件事又咋个办?”

  洪士奎这个时候也清醒了:“邓干事,这怪不得派出所。是我自作自受。”

  这回邓管教不笑了:“你能有这个认识也不错,下去好生反省,组里的事就
不要管了。”

  洪士奎走出那间屋子,又慢慢走下十几层的台阶,已经基本冷静下来,不再
暗暗咒骂:“笑面虎”,而开始考志新的打算了。他相信自己的才干,坚信自己
会比过去生活得更好。多少令他有点儿担心的是刘淑珍的处境:“马中队长不是
个省油的灯。他在女队,她咋过这一关呢?”

  其实这一关并不难过,马中队长知道刘淑珍的事以后,骂了一句:“他妈的
卖×婆娘!”就把这件事交给张干事处理,而他自己正忙于找人上山砍木料。这
边木料的质量比五队的好得多,砍树、做床都由女就业人员去干,再通过张干事
的一个“关系”运到成都,每架床至少要卖一两百元。场领导曾打算调他到场部
当生产股长,他不去;又要他当大队教导员,他也不去。他的理由是在基层呆惯
了。他老婆说:“升上去有啥好处?现在提级不提薪,权大责任也大,离开中队,
不用说砍木料,肉都要少吃些,烤火只有那点焦碳,够啥?找犯人理发、看病、
做家具、修电器,都不方便。”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这个因素不但他老婆不
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确地意识到的。

  张干事对刘淑珍也很客气。她在斗争会上作了交代以后,并没有捆、打、罚
跪,张干事只是声色俱厉地宣布半年之内不准假。会后她也没有戴手铐。这不仅
使全队的人莫名其妙,连刘淑珍自己也感到以外,但不久她就明白了。

  过了几天,张干事把她叫到自己屋里,要她在向茶房送茶后回队的路上顺便
到申大队长那里走一趟。她受宠若惊,嘴唇直哆嗦唤:“张……干事,你,你…
…放心,我……”

  从张干事屋里出来,她连走路都特别轻松,身体轻飘飘的,像充足了的气球。
张干事这么原谅她、信任她,把最隐秘的事情托付给她,她要对得起张干事,要
把事情办得漂亮些。在路上她一直很激动,那封信温暖着她的心胸,使她有幸福
感、神秘感,还有不能宣泄的光荣感。至于七队的那个病号,去他的吧,不去正
好,省得爬坡!

  送完茶往回走,路过二队,男犯们正在学习,四处静悄悄的。到了申大队长
住的地方,亮着灯,门关着。看看四周,没有什么人,于是壮起胆子上前。忽以
背后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是哪里的?”虽说声音很小,可是着实吓了她一跳。
回头一看,这个男人有四十多岁,衣着和神态都不像干部,可是白白胖胖的,更
不像二队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犯人。正在疑惑,那人又问:“你是三队的?”

  她含含糊糊地点点头。那人说:“我叫张成思,场部干部小厨房的,到二队
来看肥猪,要调一头到场部。你找大队长?”

  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她浑身不自在。可是既然来到这里,只好承认,幸
而张成思转了话题:“听说你们三队最近有个刘淑珍出了问题,你晓得不?”

  这一下她倒坦然了:“那就是我嘛!”

  “你是找大队长来检讨还是来申诉?”

  她正找不到台阶下,想不到张成思给她出了个难题又替她解了难题,就说:
“情况有些出入。”

  张成思不便再问,也说:“我要到工棚去看猪,失陪了。”

  等张成思走远以后,她才去敲门。申大队长开门出来,见到她颇感意外,随
口问了一句:“你是三队的?”

  她连忙回答:“是。我叫刘淑珍,有封信张干事喊我转交给大队长。”她刚
想从怀里往外掏信,大队长转身往屋里走,她只好跟进去。进屋之后,大队长先
关上门,然后自己坐下,才问:“信呢?”也没有叫她坐。虽然旁边有凳子,她
不敢擅自自坐下,只能站着把信取出来,双手递给大民长。她猜想大队长一定会
喜形于色,先把信塞进抽屉里,再嘱咐几句,最后给她一点儿赏赐。然而大队长
是当着她的面拆开信,取出信纸看,边看边皱眉头,看样子不太高兴。看完了,
随便往桌子上一放,对她说:“你回去告诉你们张干事,这些问题可以直接向场
部反映,不要找大队。”

  她被迎头浇了一瓢冷水,情绪一落千丈,只好答应一声:“是。”

  “你走吧。”

  回来的路上,她觉得很疲倦,腿也酸,腰也痛,连空茶篓也很重。等她闷闷
不乐地回到三队的时候,想起了洪士奎。要是他现在在这里,准能帮自己拿个主
意什么的。可是现在想也是白想,他来不了。说不定八队正在开他的斗争会,他
正在交代和自己的关系呢。

  其实洪士奎的处境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组长当不成
了,却当了大队的电工,直属大队部管。不仅可以往下属各队跑,还常常要到附
近的公社大队去安装喇叭,查线路,修电动机,借此之便,又到李妹家去了几次。
后来就打了申请结婚的报告。“文革”前就业人员和公社社员结婚还是允许的,
但那时候这样做的人不多,只有家在贫困山区不愿回去的人才提出申请。“文革”
后看来回家无望,有这种想法的人才多了起来,而当地政府一概不准:都嫁给霉
和尚,贫下中农咋讨老婆?但这次是由场都出面,公社看在洪士奎多次出力的份
儿上,破例批准了。

  侄女出嫁,李三爸在离三大队最近的地方找了一间房子作为两个人的新房,
离大队部、八队都不远。

  婚后李妹首先提到的,就是要洪士奎实现他的诺言:把她带出这个鬼地方,
到他从前经常说起的成都。洪士奎说:“我是洪江县的,咋能回成都?根据目前
的政策,没有哪个人能够回成都。就是回洪江县,也要使出浑身的劲,这么多年,
哪个霉和尚能回县城?连短假也只有我才请得准。”

  “洪江县城有好大?当得到建阳县不?”

  “怕有十个建阳县那么大,街都有十几条,热闹得很,人称小成都。”

  “那你满刑好几年了,咋没有放回去?”

  洪士奎不想谈这个问题。他转一个话题,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句:“李妹你
听我说,劳改队的苦日子,我是受够了。你莫看我当个电工要好耍些,其实也就
是在外头跑,诓顿饭吃,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一个月十块零七角,顾得了吃顾不
了穿,顾得了穿又顾不了吃。下雨也得干,出门就爬山,硬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
他越说越气,唾沫四溅:“你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当社员,一天到晚面朝黄土背
朝天,弓起腰干修地球,连肚子都胀不饱,对不对?”

  “就是就是,我硬是饿怕了。六零年要不是三爸家那棵核桃树,我早就像我
爸我妈我哥一样饿死了,我是……”

  洪士奎连忙打听她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诉苦经:“听我说,其实往年你跟刘金
娃,还有为一份儿肉跟郭大个子的事,我都晓得。”他故意停下来仔细看李桂枝
的神色,她果然脸羞得通红,低着头,手抓住辫子不放。洪士奎猛吸了一口烟,
又说:“这个我不怪你,还不是因为穷,才这么干嘛!不过,”他沉吟了一阵,
才又说:“我們现在还是穷,要过好日子,天天吃大米干饭,就得离开这里回洪
江。洪江县城里我有熟人,回去不愁找不到饭吃。不过现在想回洪江,谈何容易!”

  李桂枝不懂“谈何容易”是啥意思。光看他的神情,好像连回洪江也没有指
望。她可真急了,回不了洪江就得呆在农村。她这一辈子本来没有什么奢望,她
不想穿花衣服,不想嫁个好男人,更不指望有人真心爱她。她只知道肚子饿了要
吃板,只希望苞谷馍馍能胀饱肚子,最好能吃白米饭,要是有一碗肉,那就是过
年了。她就是不想吃荞子,不想吃红苕藤,不想喝南瓜叶子汤!可是,现在没啥
指望了。

  洪士奎猛地站起来,把烟头一扔,大声说:“现在关键是找钱!有了钱,就
可以买东西给派出所送礼。上次我回家,光晓得请客,东西送少了,事情就整拐
了。现在只有找钱,找钱!我钱!”他激动得在屋里乱走,差点儿把小板凳踢翻。

  李妹也知道钱的重要,她问:“找钱,哪里有钱?”

  洪士奎更加激动:“现在只有不惜一切去找钱,只要给钱,卖屁股我都干!”
说完把李桂枝的肩膀一拍,吓了她一跳:“现在只有靠你了。”

  “我?我咋个找得到钱?”

  “得行,你得行!只要你听我的话,找到钱,送了礼,我们两个回了洪江,
啥都有了。”

  李桂枝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洪士奎说:“我去煮饭,把那块腊肉也煮了,
几天没有吃肉,嘴馋得很!”

  李桂枝有些犹豫:“只有这一块了。”

  洪士奎不耐烦:“要想吃肉容易得很,你这一阵就去找刘金娃,叫他今晚上
过来!”

  李桂枝打了个冷战:“洪哥,你咋个又提这件事?那是往年没办法,才做这
没脸的事,你又……”

  “往年没办法,今年就有办法?啥子没脸?脸要到有啥用?能当饭吃?你不
干,二天这苞谷馍馍都没得吃!现在只有走这条路!”

  李桂枝死活不肯去,洪士奎只好亲自出马。刘金娃怕这又是洪士奎设的圈套
不敢来,郭大个子又调到十九队去了。想来想去,想到了江又安。这个小伙子年
轻力壮火气旺,胆子又大,就先从他开始。

  八队正值采茶高峰,中午的时候,宿舍里人不多,许多人怕完不成规定的任
务,已经提前出工,只剩下几个人。这时候洪士奎夫妻二人突然在一工区的宿舍
出现。李桂枝还着实打扮了一番,头发上插了一朵野花,黑瘦的脸上抹了一点爽
身粉,衣服鞋袜倒是新的。天气已经不冷,空地上只生了一堆火,有人在煮东西
吃,看见他们来了都打招呼。有的人色迷迷地看着李桂枝。这也难怪,山上全是
清一色的霉和尚,难得看见女人,尤其是年轻一点的女性。突然来了个新媳妇,
使他们空虚的精神得到一些满足。除了江又安,其他人都没话找话,问长问短,
弄得李桂技更加羞愧难当。洪士奎拉着李桂枝坐在江又安的旁边,自己又坐在李
桂枝的另一边,三个人挤在一起。闲扯了一阵,赖组长进来招呼大家出工。其他
人都恋恋不舍地离去,只剩下这三个人不动。

  江又安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是觉得李桂枝这么紧地挨着他很舒服,使他隐
隐约约产生一种冲动。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冲动了。忽然洪士奎把李桂技搂过来
亲嘴,当着他的面!他想避开,但身体不听指挥;他想闭眼,但眼睛睁得更圆。
剧烈的心跳和翻腾的血液没有妨碍他对洪士奎的动机做出正确的判断。去他的!
果然,洪士奎把李桂枝往他身上一推,她顺从地倒在他的身上,他就势捧住她的
脸吻那两片麻木的嘴唇。洪士奎站起来端了个小板凳坐到门口去了。

  江又安解开她的上衣的一个扣子,把手伸进去。李桂枝一动也不动,木然呆
坐。正在这个关键时刻,洪士奎忽物回过头来说:“有人回来了。”江又安万分
勉强地把手缩了回来。洪士奎说:“明天下午你到我屋里来。”李桂枝匆匆把衣
服扣好,随着洪士奎走了。

  江又安下午发疯以地抓茶,超额完成任务,晚上开会受到周干事的表扬。第
二天他更是急不可耐,上午心像猫抓一样的难受,两只手疯狂乱抓,中午就完成
了全天任务,急忙吃完午饭,乘人不注意,一溜烟儿跑下山去,推开贴有大红喜
字的门,气喘吁吁进了堂屋。屋里没有人。左面灶屋里洪士奎喊他,过去一看,
洪士奎在煮稀饭,对他说:“走累了,先到里屋睡一觉。”他问:“李妹呢?”
洪士奎不回答,埋头添柴。他很失望,但确实也有点儿累了,就进了里屋。屋里
光线很暗,过一阵才看清有一张大床,床上挂着蚊帐,揭开蚊帐,一个一丝不挂
的裸体凸现在他面前,倒吓了他一跳,惊慌失措地跑过灶屋来。

  洪士奎问明原故,大笑一阵,才说:“你又不是没有玩儿过女人,去陪李妹
睡嘛!”说得江又安面带愧色,埋怨自己少见多怪,又赶紧回去。

  过了半个小时,洪士奎喊:“起来吃饭了。”这时候江又安已经把无名火发
泄干净,软软地躺在床上。旁边那个略带汗臭的僵尸依然睡得四平八稳,似乎和
他刚进来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

  喝了稀饭,江又安要走,从怀里掏出五元钱递过去,心里盘算着如果嫌少是
否把剩下的五元也拿出来,不料洪士奎不肯收,说他现在不缺钱,只要江老弟看
得起他,不妨经常来耍,还说像他这样的小伙子,李妹一定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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