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 本章字数:5351)

  过了国庆节,我又回到了生产组。对于国庆,我没有什么可写的,无非就是
吃了点儿好吃的。我记得中午是三个白面包子,馅儿里有些鸡蛋。另外学习改为
听广播,如此而已,还不如过五一节吃白面馒头,菜里还有点儿油水。虽说干活
儿,却吃得很饱。其实在劳教所过节完全不能和农村相比。农村的“过节意识”
要比城里强些。后来我还在劳教收容所过了元旦、春节,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粗粮换成细粮,还是吃不饱,如此而已。

  回到生产组以后,饥饿感并未消失,肚子成了无底洞。窝头里的麦麸在减少,
但是窝头的体积也相应地缩小了。最后换成了纯玉米面窝头,小流氓背地里管它
叫“牛眼窝头”,那可是一点儿也不夸张,指望靠它恢复体力是不可能的。记得
初到直火组,我和别人能抬起一桶净重三百市斤的苯胺来,加上木棒、铁链儿和
铁桶本身的重量,差不多有四百斤,但现在连端一个装满液体的一万毫升烧瓶,
都晃晃悠悠的,其实也就二十多斤。无怪乎组长经常骂我:“瞧你那副德性!”
无怪乎开小组会,我总是作为“消极混泡”的典型而受到批判。

  入秋后天气渐凉,分到化工队的新号越来越多,如果继续实行两班制,根本
就睡不下,于是改为三班倒,每班八小时。车间学习组在我走后不久就解散,多
数人去了学习队,大约因为只吃两个“牛眼”,怕要饿死人的缘故。生产组是早
饭五个“牛眼”,午饭六个“牛眼”,晚饭还是三碗“刷锅水”,吃饭纪律却大
为增强。以前从小组长手里接过窝头,随便到哪里去吃都行。现在规定必须以小
组为单位,在一大片空地上围成一圈儿,不许靠墙倚坐,离墙至少得一米远。白
天尚可,夜晚可就惨了,装“刷锅水”的大木桶刚抬回来的时候还冒热气,分到
小组的铁桶里已经凉了,再分到组员们的碗里,冷风一吹,变得和夏天的冷饮差
不多。再坐在风地里喝完,肠胃仿佛都冻结了。

  天气越来越冷,砖窑里不生火,洗脸毛巾冻成了冰棒,墙上结一层似霜似雪
的东西,看着都不寒而栗。睡觉的时候不脱衣服就钻进被窝儿里。由于衣服上带
有酸雾,没有多久,连被子上都有了小洞和棕黄色的腐蚀痕迹。虽然和衣而卧,
全身一夜不会暖和,上身有双臂护在胸前还稍为好些,两腿却一直是僵硬麻木的。
父母来信说想给我做一条棉裤,但缺乏布票──当时四川每人每年只发一尺八寸
布票。我想起我还有几尺布票在裤子的小口袋里,打算寄去。一摸口袋,糟了,
不知何时布票已经不见踪影,方知曹建纯组长说的“小偷儿猖獗”所言非虚,只
好硬着头皮回信说我没有布票。家里不知如何东拼西凑,等到做好棉裤寄来,已
是十二月,穿上才几天,就腐蚀得千创百孔。有一次上夜班,往火炉里加煤,谁
知这种煤是我以前没有听说过的“爆煤”,加进炉膛里就噼哩啪啦一连串小型爆
炸,炸完了炉火也熄灭了,碎煤末塞满了炉膛。在组长的责骂声中,我掏出煤末,
用刨花劈柴重新生火,红亮的火苗蹿出炉口,在这寒冷的夜晚十分逗人喜爱。我
被它吸引,情不自禁地弯下了腰享受温暖。由于棉裤外面早已破烂,棉花伸出老
长,一遇火苗立刻燃烧起来。转眼间火势迅速蔓延,整个棉裤都是火,脱都来不
及,四周又无水,只有面前一条排放废酸废碱的污水沟,里面有一尺深的废液在
慢慢流动。如今虽然不是“火烧眉毛”,也已经是“火烧裤裆”,我顾不得腐蚀,
赶紧跳下去撩起废液来浇灭了火焰。从沟里上来,棉裤已经全部烧焦,不能再穿,
连里面的棉毛裤也有些地方烧烂了。脱去棉裤,觉得大腿根儿隐隐作痛,原来那
里也被烧伤了,有颇大一片痕迹,一直保留到现在。烧伤的痛楚和酸碱腐蚀的痛
楚还是小事,难熬的是:刺骨的寒风立刻穿透破烂的棉毛裤,向下肢发起攻击。
我冻得打战!向组长求情,请他向队长报告一声,给我发一条棉裤,组长却要我
和他一路回砖窑。

  我猜错或说误解了组长的用意,以为他叫我先在被窝儿里躺下挡一挡寒气,
等候他上队部申请棉裤。一路上我走得飞快──不快也不行,冷得实在受不了,
连伤痛都不觉得了。

  进了窑洞,组长叫我打开包袱,他翻了一遍,找出一条绒裤来叫我穿上,没
再提申请棉裤的事儿。但是大冬天的,只穿一条棉毛裤、一条绒裤,仍冷得我瑟
瑟发抖。从那以后,我一空闲就得往火炉跟前凑,惹得组长和“极级分子”们不
断责骂:“至于那么冷吗?”“瞧那份德性!”我不敢分辩,只能在饥寒交迫中
忍受煎熬。

  在这里,由于各人的“家底子”有厚薄,带来的衣服有多少,所以冷暖的程
度并不一样;但是吃饭的定量基本相同,所以饥饿却是公平的,只是没有谁敢公
开说“吃不饱,肚子饿”而已。饥饿的客观存在,迫使人们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
以求一饱。可是工棚周围寸草不生,农民度荒的宝贵经验如吃糠、吃野菜,乃至
吃树皮草根等等,在这里全然用不上。于是有人就在给家中写信的时候用巧妙的
手法暗示要求寄些食品来或接见的时候夹带些食品。但接见一事自从上次举行一
次以后再也不举行了。寄食品的人倒不少,有外地寄来的,也有北京城里寄来的。
队长对此极为恼火。每次集合训话必大加申斥:“这是贪图享受的资产阶级思想,
不愿意过艰苦朴素的生活!这是丑化改造场所,诬蔑政府的改造政策!”对于这
些寄来的食物,队部的对策是一律退回去,并要劳教人员给家里写信,说这里生
活条件很好,政府照顾得很周到,家中不必担心等等。但是“狡猾的”家属们根
本不听,改为在寄来的衣物中夹带食品如水果糖、小点心之类。这可难坏了队长
们:包裹单上写的是衣服,不好原封退回,打开包裹检查出夹带的食品,还得把
食品取出,另外包成小包裹,由队部出钱再寄回。队部哪里会干这种傻事!俗话
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队部很快改变了对策:把食品扔到厕所里,看你
以后还寄不寄!

  为了避免有私吞之嫌,更为了使劳教人员看清所夹带的食品的下场,使他们
知道此路不通,开始时是由队长带着包裹的收件人一起上厕所,队长扔,劳教人
员在一旁看着。不久又改为命令劳教人员自己扔。据他们后来的回忆:下跪求情
者有之,哭泣哀求者也有之,那心情似乎和母亲被亲生儿女往火坑里推差不多。
当然哭哭啼啼这一套在专政机关是无济于事的,队长们早就炼就了一副无产阶级
的铁石心肠,是绝对不会中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之毒的。后来这件事又改为由大组
长代办。原来的大组长尹子仑已继信天太之后解除劳动教养成为就业人员了。新
来的大组长姓范,是个转业军人。据他说,队长把一包包的水果糖交给他让他去
扔,他每样都检出几块来“尝尝”,其余的都让它们与粪尿为伍了。

  寄食品的路子断了,劳教分子们又打开了食盐的主意。自从鸡蛋大的窝头变
成“牛眼”以后,菜里就基本上不放盐了,据说这是为了防止浮肿。我倒没有什
么,反正就那么一小撮干白菜,有盐无盐都吃得下,可是有许多组员却开始偷盐。
趁人不备拌在白菜里,用开水一冲就是一大碗“有滋有味”的白菜汤,喝下去肚
子可以胀饱一时。化工队并不缺盐,降温冷却这道工序就需要大批的工业用盐。
于是它就成了劳教分子们的主要偷窃目标。尽管工业用盐是由小组长从仓库里领
回来并亲自保管的,他垄断了这道工序的操作,却照样有“能人”偷得到手。因
为装盐的麻袋上写的不是中文名称,而是“氯化钠”的化学式NaCl,上过中学的
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食盐,苦只苦了文盲和半文盲。谁说读书没有用?就是做贼,
也要有点儿文化,不读书,你怎么知道哪袋能偷哪袋不能偷?

  直火组又来了一批新号,由于不准交谈,我连名字也搞不清楚。那时候天气
特别冷,队长已经恩准允许教养分子以小组为单位围坐在一起吃饭。大家靠墙而
坐细细品尝两个“牛眼”之际,我身边有一个新号以极快的速度从怀里掏出几粒
不知什么东西向碗里一撒。我见状急忙转过脸去,他收到我发出的安全信号以后,
就舀了满满一碗开水,安然自得地喝起菜汤来。

  饭后向例都不说话,抓紧时间闭目养神。哨声一响,在组长的催促下,组员
只好慢吞吞地站起来向工棚走去。只有这个人却依然不动,是没有听见?是懒得
动?还是新号不懂规矩?出于让他多休息一会儿的愿望,并没有人喊他。

  进入工棚,事情不多,两条冻僵的腿又引导我往火炉前凑。组长看见我这副
没出息的样子就有气,又发现那个人还没有来,就叫我去喊他。我虽舍不得火,
也只得奉命前往。进屋一看,他还在倚墙合目而睡,喊他也没有反应。我直觉到
事情不妙,急忙上前推他,他还是不理睬。──仔细一看,原来他已经带着喝饱
了菜汤的满足神情告别了人间!他的表情安静而祥和,完全不带痛苦的痕迹。像
现在小说或电视剧中所描写的那样。

  后来查明,他吃的不是食盐而是亚硝酸钠,化学式为NaNO2 ,也是白色结晶。
据说尝起来也有点儿咸味!

  天气越来越冷,高高的围墙完全挡不住刺骨的寒流,几个“牛眼”发出的热
量很快就在寒冷的海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牙齿打战,全身缩成一团。尤其是
上夜班的时候,穿着薄薄的棉毛裤和绒裤的腿,好像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不断地
瑟瑟发抖。尽管除了三碗“刷锅水”以外我从不喝水,解小便的次数和数量却多
得出奇。因为食物所提供的热量根本不足以应付维持身体生存的最低要求,更不
必说劳动的消耗,身体只好自动分解皮下脂肪产生热量以供急需,也就是说每一
次小便排泄的不仅是新陈代谢的废物,其中还有我身体的一部分。小便不仅次数
多而且根本就忍不住,以至有一次队长集合训话的时间稍长了一点儿,我竟尿在
裤子里!

  离元旦不久,大约是圣诞节刚过吧,组长叫我去搓煤球,就是把散煤末加水
和好,像南方人捏汤圆似的把它用手捏成圆球。布满伤痕的手在冷水中一浸,冻
得红紫。趁无人之际我停下来搓手取暖,来回走动,发现工棚角落有一台磅称,
就想称称体重,看看到底掉了多少斤肉。以往我也常常称体重,夏天脱得只剩一
条短裤去称,最少是一百二十一市斤;冬天“全副武装”,则有一百三十九市斤。
每次称体重,我先放一个一百斤的秤砣,人再往磅秤上一站,秤臂就高高翘起,
然后移动游码使它平衡。这次我仍然先放秤砣,然而我站上了磅秤,秤臂仍然无
力地低垂着,好像在为我的瘦弱叹息。这就是说:连同棉衣、绒裤、棉鞋、棉帽
在内,我还不足一百市斤!到底体重多少,我也无心再称量了,无情的数字使我
寒透了心!

  快到年终,学习抓得特别紧,也就是说,快要“算总账”了。表现好坏得有
个结果。小组会上,主要批判消极混泡现象,爱往火炉前凑的我,自然又是主角。
责难、斥骂、挖苦之后,组长又勒令我表态。我还能说什么呢?天气越来越冷,
肚子越来越饿,衣服越来越破,身体越来越瘦,小便越来越频,训斥责骂也越来
越多,伤口又不见好,我已经面临绝境,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难道真的要束
手待毙吗?我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不行了,我……我情愿回学习
队。”说完我的眼泪就往下掉。是悲伤?是悔恨?是乞求怜悯?我也说不清楚。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根本就算不上男儿。我的意志已经随着我的身体一齐垮
了。在一群麻木不仁的陌生人面前,我暴露出性格中软弱的一环。人生在世是不
能没有遗憾的,这次掉泪,也就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组长和极级分子们都愣住了。我的眼泪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我不记得小组
会是如何收场的,似乎他们也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我的心情倒平静了许多,回
学习队就回学习队,进严管组就进严管组,八个月的改造白费就白费,保住了性
命再说。只要不受酸碱侵蚀,不上夜班挨冻,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吧!化工队先后
已经走了不少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去向如何,反正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
一个。

  元旦前一天,果然奖罚兑现,开大会宣布。受奖的人主要是几个大组长,他
们大都解除了教养。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伙房的组长,他养得白白胖胖的,满面红
光。看到他站在台上听到宣布减刑提前释放时的表情,我简直恨得牙根儿痒痒。
受惩的人中,有车间学习组那个姓李的值班员。他回到车间以后,因为“破坏生
产”而关禁闭,这次宣布逮捕了他。他说过“法律是一把刀,谁碰到谁倒楣。这
一回算是他碰到法律这把刀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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