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学习组大篷

( 本章字数:4271)

  只要有资格参加挑选,尽管没有挑上,也说明我的身体正在逐渐恢复,起码
从外表上看,伤疤逐渐痊愈了。

  不久,我被调到了老八组。这是个一般的学习组,住在棉布帐篷里。桂海源
叫一个值班员带我前往。走到帐篷门口,正好碰上大组长张瑞。他在学习队的身
份有点儿特殊,可以说简直相当于“队长助理”,有时候晚上居然能够代替队长
到各组去点名。相比之下,曹建纯、桂海源虽然管着几十号乃至几百号人,不过
是小组长而已,身份比他低多了。他和我原来是一个学校的,他在中文系当助教,
划右派后留校观察中,因偷窃被送来劳动教养。这是我在西郊农场监督劳动的时
候听中文系的右派说的。他长得很帅,在精明强干的外表下还透着几分文雅的气
质。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右派,又在同一个学校呆过的原故吧,他看见我只穿一条
绒裤,就主动问明我的情况,叫一个值班员去拿来一条棉裤给我。一穿上棉裤,
身上暖和了许多,内心也暖和了许多。在这样的场合,我简直不知道怎样说句感
谢的话才好。

  进了帐篷,第一件事是交出棉被和脸盆。值班员说:这里是集体化生活,某
些个人物品,必须实行“私有公用”制,一律交出来,由全组统一支配使用。因
为有不少新号,刚一进来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以外,一无所有,晚上没有盖的,
所以必须用这个办法解决。干净点儿的脸盆,则是给病号打稀饭用的。对于他们
的这种做法,我虽然不太愿意,但也不敢不交出来。

  到了晚上,要睡觉了,我方才领略到“私有公用”制的确有其好处。值班员
一声令下,大家都穿着衣服齐刷刷地躺倒在铺上。所谓的“铺”,并不像窑洞里
那样是用铺板支在砖垛上的,这里的铺,不过是在地上铺一层铺草而已。大家躺
倒,经过组长巡视,几个值班员各抱着厚厚一叠棉被分头给组员们盖上,两三个
人共盖一床,平铺在身上,不许掖被角。各种花色的棉被互相衔接,形成一片花
花绿绿的海洋,颇为壮观。剩下的棉被,值班员又给铺上一层。两层棉被一盖,
顿觉身上暖暖和和的,再不受双腿冻僵夜不能眠之苦了。

  在学习组里,除了听读报以外,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捉虱子。刚进收容的
时候,我还不知道虱子是什么东西。学习组里有虱子的人也是极个别的。而现在,
虱子已经大范围地传播开来。连单独有铺板可睡的值班员身上也偶有发现,一般
的组员则几乎人人都有。尽管天天捉、天天查,然而依旧捉不胜捉。后来队部想
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用化工车间的反应罐消灭虱子:只需将大家的衣服放进罐
内,通入蒸气,大约经过二十分钟后,取出衣服,虱子就全部死掉,而衣服好像
经过熨烫似的,变得温暖而软和。蒸衣服的时候,全组人分成两半,一半人和平
日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另一半人把内外衣服脱得精光,一丝不挂地用棉被裹
着光身子坐在铺草上,活像披袈裟的和尚在打坐,等候值班员把衣服抱回来。

  方法倒是不错,但再好的方法也得有人去执行,而这个“人”就可能出问题。
轮到另一个帐篷学习组去蒸衣服了,两个值班员出于对虱子的极端仇恨,以为蒸
的时间越长虱子消灭得越彻底,就一口气蒸了两个小时。打开反应罐的盖子一看,
全傻了眼:里面的衣服都变成碎渣子了!“恶耗”传来,脱得精光的“和尚”们
其悲痛嚎啕之状比起哑巴的点心被吃还要胜而过之,简直是痛不欲生!队长大发
脾气,把组长痛骂了一顿,又给一丝不挂的“和尚”们各发了一套棉衣棉裤,光
着身子穿了起来。不然,他们就连白天上厕所都有困难了。可是许多人还不“感
恩知足”,纷纷向值班员哭诉自己的毛衣、绒衣、单衣、衬衣、内裤、棉毛裤等
等全部损失,现在没有内衣穿,没有衣服可以换洗等等。值班员开始还敷衍两句,
后来听得不耐烦了,就回答说:“连人都教养了,还说衣服!”这句话后来流传
开来,使用率极高。有些组员东西被盗,请求值班员查找,值班员就用这句话作
为答复。更有甚者,答之曰“开会解决”,可是一开起会来,矛头却指向失主。
批判者说:“你不把东西看管好,促使别人犯错误!”甚至于还有的发言者说失
主是故意报假案,转移斗争视线,干扰正常的改造秩序云云。这样一来,以后再
也没有人敢报案了。

  小偷在社会上作案,抓了进来,说明公安局有抓小偷的能力。但是抓进来的
小偷在公安局里面继续偷,却极少有破案的。不是置之不理,就是以开斗争会的
方式对嫌疑犯乱斗一气,结果是制造了冤假错案。无怪乎小偷在这里面特别猖狂,
也无怪乎惯偷通过这样的改造而极少有能够改邪归正的。

  我在八组,开会斗失主之类的事都由值班员主持,组长石盘是不管这些事情
的。他只是偶而处理一下值班员感到棘手的事。

  石盘此人,颇值得特别介绍一下。他和我及张瑞都是同一个学校的。在校的
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大名,只是无缘相识。他原来在中宣部工作,据说当过陆定一
的秘书。五三年他以“性格自由散漫,受不了严格纪律约束”为由要求退党。批
准以后转到政史系当教授。五七年大鸣大放初期,他也有些言论,不知为什么很
快就沉默了。反右派斗争的号角一吹响,一般教师尤其教授们还在犹疑观望,他
已经奋起反击,冲锋陷阵,十分活跃。批判大会他是每会必到,每到必用他那高
八度的嗓门痛斥右派的谬论,成了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然而好景不长,五八年
的交心运动中他成了重点,大会套小会,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更难办的是不断
有学生和助教成群结队“登门拜访”轮番疲劳轰炸,使他“假交心,交假心,就
是不交退党真正原因”的拙劣手法统统破产,难以蒙混过天。五八年六月,他被
迫交出真心:“我认为中国和苏联都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共和苏共也都
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政党。”结局是划成全校最后一名极右分子,在教授中也只
有他一人享受到劳动教养的最高荣誉 .──据说他后来通过陆定一的关系回到了
北师大,在图书馆工作,“文革”中被揪斗而跳楼自杀了。

  闻名不如见面,我在这里才第一次见到他,就感到很失望。他个子矮小,相
貌猥琐,毫无学者风度。平日一事不管,一天到晚拿着本厚厚的书在看,我以为
大概像曹建纯一样,看没收来的小说。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他看的原来是《西
洋哲学史》。于是对这位身处逆境仍不忘做学问的教授顿生敬意。然而敬意只维
持了一天就破灭了。那天下午来了个十几岁的新号,一来就向值班员诉说他的请
求:他是由分局送来的,在分局时一天吃两顿,早上九点半,下午四点,数量自
然不够,而这天早上分局的“雷子”对他说:“今天要送你上北苑,现在要忙着
办手续,就不吃早饭了,到了北苑,那里不定量,可以随便吃。”然而到了北苑,
仍要办一大堆手续,大约还是按手印、照相、检查、登记之类,午饭也没有吃上,
所以从清早起来饿到下午三点还没有吃饭,希望能给解决。他态度恭顺之极,言
词也颇为谦卑,弄得几个值班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石盘放下手中的《西洋哲学史》,瞟了瞟这个倒楣蛋,用他那特有的高八度
腔调,拉长了声音反问:“政府,嗯,该你的饭吗?”

  新号顿时茫然。

  石盘穷追不舍:“这儿是开饭馆的吗?你带粮票了吗?”三句话,胜过程咬
金的三板斧!新号顿时无言以对,彻底被打垮了。石盘大获全胜,重新拿起了
《西洋哲学史》。

  有时候他掌握会场,让小流氓交代问题,他那高八度的嗓音,满口说的是流
氓黑话,什么“拍”(指性交)呀,“浮”(指偷窃)哇的,要是不知道他的底
细,还会以为他是天桥来的老流氓呢!

  时间不知不觉一天一天地过去,这里的人是没有谁珍惜光阴的,只嫌时间过
得慢,日子不好熬,绝没有谁嫌时间过得快,发出什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的感叹的。我精神上麻木不仁,一切听从命运的安排,脑子里一片空白。饥者易
为食,渴者易为饮。我已经满足于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甚至幻想不久之后身体
能够恢复健康。根本不知道病魔已经悄悄儿靠近了我。在轻病号组里面,各种疾
病的患者都有,我周围就有不少肺结核病患者。而我当时只注意手上和脚上的伤
疤,对此却毫无警觉。

  进入四月份,天气明显地转暖,入所已经一年,也算得上是个“老号”了。
队部安排我们洗澡,却还是一年以来的第一次。值班员把我们带出戒备森严的二
门,来到专门为职工、干部准备的浴室,分批入内洗澡。浴室内没有淋浴,更没
有盆塘,只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方形大水池。我以前从来没有洗过大池子,看到一
大堆赤身露体、骨瘦如柴、奇形怪状的男人挤在一起,类似入所第一夜挤在统铺
上一起睡觉的那种厌恶感不禁油然而生。我勉强控制住感情,尽量低头不看周围,
以最快的速度脱光了衣服。出乎我意料的是,虽然一年没有洗澡,但身体并不像
想象中那样比街头的乞丐还赃。稍一想,也就悟出了其中的缘故:长期饥饿,食
物几乎全部吸收,使分泌物大为减少,哪里会有多少污垢留下来呢?

  池里站满了人,热气包围,分不清身影,只觉得一具具骷髅在晃动,它们逐
渐混成一片,像一团光怪陆离的东西。嘈杂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特别响亮,
却分辨不出内容。声音逐渐远去,好像遁入到另一个世界。光怪陆离的一团越来
越模糊。我想睁大眼睛看个清楚,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胸口好像被什么堵着,
却又没有呕吐的意思。头脑倒很清醒:“哦,原来人晕倒了,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想挣扎着走到池边,那不过一米多远,我伸出手去摸池子的边缘,却没有
摸到,只有热呼呼的赃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淹没了我的脸。水不但是暖和的,
还带着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难闻气味,同时耳朵里也灌满了“嗡嗡……”的声音,
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一片沉寂,没有阳光,我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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