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本章字数:62962) |
?二十三 李云娘心系伍次友 张姥姥情连衍圣公 -------------------------------------------------------------------------------- 张姥姥赶走了孔令培之后,一天没有露面。伍次友和李云娘心中惦记,忐忑不安。直到掌灯时分。这个神秘的张姥姥才带着一个郎中来给二人看病,又命人抓药,给云娘另外安排住房。待汤饭用过,一切妥贴,这才到西厢房坐了:“二位,我原说去去就来的,谁想闹了那么一出戏。白天忙,只好晚上来了——我是个做庄稼的,没有那些陪客的礼数,你们不要见怪呀。” 云娘和伍次友歇息了一天,精神好了许多。伍次友便走了过来向张姥姥深深一礼。坐在旁边椅子上的云娘道:“大娘如此厚恩,我们总有一天要报答您老的。” “哎,不要说这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孔家这个令培,小时候还不坏,没想到越长越不是东西!半年前他见了一次郑春友,回来便又是钟三郎,又是吴三桂,又是要出真命天子了,中了邪似的,只盼着天下大乱!没瞧瞧自前年停了圈地,老百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什么夷人不夷人的,老百姓家谁管那个呀。康熙尊孔尊孟、敬天敬祖,处事又这么通情达理,我瞧着也是中国人的作派。” 伍次友听着,目中灼灼生光,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低头感慨地叹一口气。 云娘问:“姥姥,那个孔令培都说我们了些什么?” “说了——你是个大响马;说他叫于六——是于七的哥哥,还说这是郑府台问实了的。” “姥姥,您怎么想呢?” “全是胡扯!谁不知那个郑春友又想着害人?头年杀了个于五,又杀了个于八,都成了反贼!他想杀谁,谁就是反贼!于七造反年间,我才十几岁,哪里能有个于六像这位先生这个岁数的?——说到你,那更不像了,这么娇滴滴的一个黄花姑娘家,怎么会是响马?阿弥陀佛,罪过呀!” “姥姥您深明大义,不瞒您说,我倒真是个‘响马’出身呢!”她心中十二分感念张姥姥,再不存半点戒心,便将自己从小的遭际,如何到了汪家,又几乎被害,怎样上终南山,又为什么下山救了伍次友,伍次友又是怎样一个人……一五一十地全说给张姥姥听。张姥姥听了,一会儿泪光闪闪,一会儿毛发森森,一会儿张口微笑,一会儿又怒气填胸。 “好姑娘,你们大难不死,真是再世为人了。哎!这比大书、鼓词里头说的事还热闹几倍。要不是见了你们,说什么我也不相信——既然那位苏姑娘已经皈依我佛,我瞧着你俩倒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怎么就不能——”一句话没说完,云娘已飞红了脸,伍次友也痴痴地望着窗外的的暗夜,叹着气低下了头。 “不说这些了。”张姥姥见二人神情尴尬,笑道,“你们先在这里安生住下来,就算是兄妹罢。等平静了,你再陪他到北京去见皇上。”说完便欲起身告辞。 云娘见她要走,心里有些舍不得,忙道:“姥姥别忙,早着呢!今日这事我心里有点不解:听说孔家在山东势力很大,官府都依着它,怎么这孔令培倒像是怕姥姥似的,您怎么就镇得住他呢?” 伍次友睁大了眼睛盯着张姥姥,这也是一天来萦绕在他心里的一个绝大的疑问。 张姥姥回过身来,为伍次友和云娘各倒了一杯茶,然后慢慢他讲起了这件发生在七百多年前的往事: 那还是后唐五代之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孔家的家道也就日渐败落了。 “当时孔府掌印的是第四十二代公爷孔光嗣,是三代单传。这位公爷,到了望五十之年才得了个儿子,起名叫孔仁玉。三千亩地一棵谷,就这么一根苗苗,怕在府里养不活,便叫奶妈张氏抱回家去抚养。 当时有个洒扫户叫刘末,因进府当差,改名儿孔末。老公爷瞧着他勤谨老实,就把府库、名器、财帛和族里六十宗户、本支孔家的家谱都交给了他掌管。开初人们也不当回事。——谁想这孔末见世道乱了,就趁机先盗了府库的银子,又私改了祖宗家谱。日子长久了,竞说他原来就姓孔,也是圣人的血脉。 “到了后来,乾化三年的八月十五,老公爷在花园里设了酒筵,请阖府伙计吃酒。孔末一旁掌筵,二更以后,孔末扶着醉醇醇的老公爷回房,趁没人,竞下毒手勒死了老人家。 “那孔末杀了老公爷之后,出来召集孔府的人说:老公爷已经归天,临死有话,叫他孔末接印。还说孔仁玉是老公爷的侍妾与外人的私生子,接不得孔氏香烟,命人抓来杀掉。满府的人早被他用钱买通了,一群打手嗷嗷叫着,灯笼火把,刀枪棍棒,直往张家奔来。 “张姥姥一家人欢欢喜喜拜完月老儿,正要睡觉,听见门外像涨大水似地嚎叫声,不知出了什么事。一开门,原是孔未带着几十个人蜂拥进来——下子把姥姥吓愣了。孔末在灯影里,手里提着一把雪亮的刀,立逼姥姥交出孔仁玉来,如不答应,便满门杀绝! “姥姥抖抖索索进了里间,见自己最小的儿子正和孔仁玉在炕上争月饼,叽叽嘎嘎地满炕爬。她上去一把抱起仁玉,亲了亲,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落了下来。欲待往外抱。又实在割舍不得,便抱起狗儿。狗儿两只温乎乎的小手拿着月饼直往姥姥口里塞,口里叫着‘娘,吃,吃,吃嘛!’……娘生孩儿养,哪个都是心头肉啊! “就在这时,门‘哗’地被踢开了!孔末一步跨进屋里,杀气腾腾地问:‘哪个是孔仁玉?’两个孩子见这个阵仗,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子三个抱成一团,哭得天昏地暗……姥姥暗想,我好歹有三个儿子,可孔家只有这一条根苗,咬了咬牙抱起狗儿递给了孔未……那狗儿又惊又怕。抱着姥姥脖子死不撒手,哭着叫:‘娘,我怕……’ “姥姥拍拍狗儿,把炕上的糖果月饼都塞到孩子怀里:‘儿啊,不怕,不怕,一会儿就……好了!’ “孔末认定了这孩子就是孔仁玉,一把抓过去,当场就把他杀死了…… “为了避祸,张姥姥全家出走,在石门一带深山里住了十几年。姥姥日夜里纺线。织布、给人家帮工绣花,洗衣服缝穷,攒的钱一点点都拿出来供这孔仁玉读书。到了后唐明宗年间,孔仁玉进京赶考,金榜高中。朝廷授他任大学士,回来接姥姥进京。这时,姥姥才敢把这事儿向他说明了。 “孔仁玉听了姥姥的诉说,连夜赶回京城,把自己的悲惨身世细细写成折子呈奉了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发兵来曲阜拿了孔末,碎剐在京城。孔圣人断了宗的世家,这才叫仁玉接了,这就是孔家第四十三代‘中兴祖’。” 云娘听到这里,精神一振,笑着问道:“这么说,‘姥姥’这个称呼一直传下来了是么?” “嗬……姑娘好聪明,还真是这样。孔仁玉当了孔府的衍圣公之后,不忘奶妈舍子救主和养育教诲之恩,奏请皇上恩准,奉张家为孔府的世代恩亲。‘姥姥’是官称,传给张家的长房儿媳妇。每一代衍圣公接印,都要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支龙头竹节拐杖,如今已传了二十代了。拿了这拐杖,连衍圣公爷都能打得,更不用说孔府的上下人等了。” “哦!怪不得早上姥姥一说拿拐杖,就把孔令培吓跑了。哈哈……”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七百年来,孔府和张家辈辈有亲。我的大女儿,就是当今衍圣公的夫人。我们张家,并不看重这些,可孔府是圣人后裔,天下敬仰,最重的就是一个礼字,一个信字。孔令培要在我这儿捣乱,让孔家知道了,不剥他的皮才怪呢?好了,天不早了,你们歇着吧,现在,二位知道了我这姥姥的身份来历,该不怕了吧。你们安心养伤治病,孔府那边,还有几个年青举子。过些天我叫他们过来,跟着先生好好学学。让他们也长进得快一点。” 张姥姥说完起身走了,伍次友和云娘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虽然府衙里逃走了李雨良和伍次友,张姥姥又碰回了孔令培,衮州知府郑太尊却仍决定大出红差,处决所有的在押罪犯。原因很简单,伍次友既已出走,又拿不回来,他这个知府是做不成了,须立刻逃往云贵。狱中在押的三十名死囚,除四名盗贼、奸淫的刑事犯外,不是在云南哗变返回中原的官佐,就是钟三郎会众的反叛。自己的真面目一旦暴露,上边就要重新审核,让这些“叛贼”从郑春友手上活着出去,又有什么脸面见平西王呀!所以,当孔令培回来报告在曲阜无法捉拿伍次友的消息后,郑春友先是一阵惊恐,又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郑春友惨淡经营、智谋用尽,依旧是镜花水月,水月镜花……哈哈……” 听他笑得凄厉古怪,孔令培吓呆了:“太尊……你这……这是?” “太尊?太尊已经没有了。令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在此一年半,你知道我刮了多少?” 孔令培瞠目结舌不敢回答。 “哼——你不好意思猜吗,告诉你,我贪了十五万!这十五万分了三份,一分给了平西王;一份给了朱三太子;余下的五万我用来打点身边的人!所以,对于当朝我算得第一赃官,对于平西王和朱三太子,我却是第一清官!若是我身遭不测,请你将这话传遍天下。” “那怎么会?伍次友并没有出衮州,我们还是要想法子捉拿!” 郑春友冷森森地一笑,“我手中若有兵,还用得着你说,可叹哪可惜,朝廷竞没在衮州驻兵。你们孔府有兵,却又不听你的调遣……” “太尊,您,您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郑春友不言声,来到桌旁提笔写了一张条子,又小心地盖上自己的官印,交给孔令培:“你拿这个条子到库里提一万银票,远走高飞吧,到云南,到北京投世子都成!” “那您呢?” “我?放心——我不傻!今日四门齐开,斩决在押犯人之后,我也要裹银而逃了!”说着便笔走龙蛇、文不加点地亲自起草杀人文告。写好了,自己再看一边,见孔令培还怔怔地坐着,便道:“你还不去,是怎么了?” “我怕……怕伍次友抄了我的家……” “国都没有了,哪还有家呢?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表弟朱甫祥在固安罢官后,已在抱犊岗和大响马刘大疤拉会合,啸聚了七百多人,我已写信请他留意。他知道此中情由岂肯放过伍次友,我现在……说着,回身摘下悬挂在墙上的长剑,抽出来弹了弹,那剑发出嗡嗡的金属颤鸣,“我现在最恨的是皇甫保柱!王爷怎么选这样一个人来办大事?若不是他怠慢心软,我郑春友能有今日之祸?” 孔令培还在痴呆呆地听郑春友说话,却不料郑春友忽然举剑刺了过来,孔令培躲闪不及,那剑一直穿透他的后心。 “你!”孔令培怒目圆睁,强撑着不肯倒下,“你这是为什么?说出来叫我死得明白!” 郑春友端一杯凉茶喝了,笑咪咪他说道:“爱国者不能爱家,爱家必然惜身,而惜身者必然卖友!我这是成全你,伍次友知道我杀了你,还会抄你的家么?” 孔令培瞪着眼睛听完,扑咚仰倒在地,无声无息地死了。郑春友拔出剑来,扯过桌上台布,揩拭干净了,佩在身上,出来将大门反锁了,气字轩昂,面色从容直趋签押房。 西菜市刑场阴风惨惨,杀气腾腾。三十二名刀斧手一色儿的绛红大袍,玄色腰带,赤裸着右臂。磨得雪亮的鬼头刀刀钩朝外,宽厚的刀背压在多毛的前胸上。他们不耐烦地站着轻轻跺脚,脸上泛着黑红的光,刑场四周布满了衙役,连知县衙门的人都调空了。正中面南的一座高台上摆着一张公案。几十根亡命签牌整齐地摆好了。郑春友身穿簇新的官袍,立在案后提着朱笔毫不犹豫、毫不马虎地——勾牌,交给司书发下。只见各班番役人等已经到位,郑春友便吩咐:“预备好,本府亲自监斩!” 扎——”下面雷轰般长应了一声,便推着插了亡命牌的犯人出来。瞧热闹的老百姓一阵骚动,都伸着脖子看。突然,人群中传出一个孩子的喊声:“慢!人命关天,口说无凭。知府大人既是奉上命杀人,就该拿出公文来,让大伙瞧瞧。” 刑场上,行刑的、受刑的、看热闹的和衙役们,都被这一声喊惊呆了:“哪来的野孩子,这么大胆,竞敢在这种时候,挑知府大人的毛病。”郑春友听了更是吃凉,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不容犹豫,不容耽搁,脸一沉怒声喝道:“大胆!来人,把这个小毛崽子拿下一齐正法。”说着几个差役就向孩子扑了过来。谁知那孩子一不回避二不躲闪,却迎面走了出来。他步法轻灵,出手快捷,众人还没来及看清他的面目,跑在前边的一个差役已经被他拿住。只见那孩子一手扭过差役的臂膀,一手抽出腰问配剑,“嚓”的一下,差役的一条胳膊已经掉在地上了,刑场周围发出一片惊呼。那孩子神气活现地往场子中间一站: “郑春友,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青猴儿爷爷来了,后面还跟着钦差大人呢。你这狗官还不下来接驾吗?” 二十四 除隐患追随四公主 悼亡友图报吴军门 -------------------------------------------------------------------------------- 青猴儿闯了郑春友的法场,他手提宝剑站到场子中间,神气活现地大声喊道:“青猴爷爷奉着钦差大人到了,郑春友你这狗官还不快来接驾吗?” 随着喊声,几十名校尉,冲开人群,步入刑场。众人簇拥着一位神态庄严的女子,和一位气字轩昂的将军。只见那位将军径直走向监斩台,把郑春友提起来扔在地上,又回头向那女子说:“请公主升座!”那女子昂然走到中间,擎起怀抱着的一个明晃晃,金灿灿的牌子不怒自威地说:“郑春友,你知罪吗?” 郑春友趴在地上,抬头一看,见金牌上刻着四个大字:“如朕亲临。”不由得魂飞魄散。“啊,天子令箭!”他知道,这一下全完了,但是,又不甘心就这样束手被擒。他强自镇定了一下,抬起头来问道:“恕下官无礼,钦差大人按临衮州,既无廷寄,又无上宪照会,仅一支金牌,不足为凭。何况自古以来,哪有女流之辈任钦差大臣的?定系刁妇恶奴冒充钦差,欲要劫持法场,图谋不轨。”他越说越来劲,竞冲着台下的衙役们高喊一声:“来呀,把这个冒充钦差的刁妇与我拿下!” 台下衙役们还在彷惶,郑春友的脸上,早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打他的正是那位将军:“狗奴才,胆敢如此放肆。听着,我乃奉旨出巡的上柱国将军,和硕额驸孙延龄。上坐的乃是钦差大臣、天于御前一等侍卫、和硕公主孔四贞!还不跪下参拜?!” 一听说钦差竟是和硕公主夫妇,郑春友吓得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看热闹的人群,早就听说过,本朝有个独一无二的女侍卫,谁不想看一看这位大名鼎鼎的“四格格”的风采呢,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可是他们不敢往前挤,只是在窃窃私语议论着,刑场上的气氛,霎时间倒转过来。郑春友带来的衙役,快班,刀斧手,一个个灰溜溜地楞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而待决的囚犯们眼中却迸出了希望的火花。 这位和硕公主四格格孔四贞,确实是来历不凡。原来在大清开国之初,平定南方的战争中,因为战功煊赫,被封了异姓王爷的本来是四个人,就是平西王吴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还有定南王孔有德。因为孔有德在与明军的最后一战中死去,他又没有儿子继承王位,部下将领交由孙延龄节制。而孔有德的女儿孔四贞,便被当时的皇太后收养在宫中,待为亲女,恩宠倍加。这个孔四贞,将门虎女,有勇有谋,却偷偷地爱上了顺治皇帝。后来,顺治出家,孔四贞怨痛之下,奏请太后允准为顺治守护陵园,被封为一等御前侍卫,又被皇太后认为义女,封为“四格格”。用句汉话来说,就是四公主。当现存的三藩蠢蠢欲动、密谋叛乱之时,孔有德的旧部军心不稳,将校不和。两个重要的将领中,马雄在暗地勾结吴三桂。王永年呢,忠于朝廷却又与孙廷龄不和。为了保留广西这支重要的军事力量不被三藩拉过去,康熙才下旨召见孙延龄,封他为上柱国将军。并由太皇太后出面,指他为四格格和硕公主孔四贞的额驸,意在宠络孙延龄并替他树威。最近,又让孔四贞带着孙延龄一同返回广西,以便节制她父王孔有德的旧部。孔四贞出京之前,入宫陛辞,康熙交给她一个秘密使命,要她沿途暗访失踪了的伍次友。所以,不管孙延龄如何着急。要从陆路回广西,孔四贞却坚持非要坐船沿运河南下不可。在衮州停船上岸之后,正巧碰上从府衙逃回的青猴儿,孔四贞把青猴儿带回船上,问明了情况,知道郑春友已经用哑药把伍先生嗓子弄坏,并要和在押犯人一齐处决,这才带着青猴儿,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要劫法场救下伍次友和李雨良。 三十二名待决的死囚,见钦差大臣拿下了郑春友,心中泛起求生的希望,一齐大叫:“钦差大臣,我们冤枉啊!” 孔四贞向侍卫们吩咐一声:“带他们上前回话。” 犯人被带过来跪在台前,一个个争先诉说自己的冤情。青猴儿跑到跟前挨个辨认,竟然没有伍次友和自己的师傅李云娘,忙去向公主报告了。孔四贞沉吟着说:“这里没有就一定是逃出去了。咱们再慢慢访查吧。”说着向台下叫了一声:“戴良臣!” 孔四贞的家将头目戴良臣应声出班:“奴才在!” “传我的令,郑春友身为知府,却草营人命,不经朝廷批准,擅杀无辜,立即就地正法。” “扎!” 戴良臣一挥手,两个校尉走上前来,架着郑春友便走。青猴几却快步赶了过来:“军爷,别脏了你们的手,把这小子交给我吧。”说着把郑春友当胸抓住;“狗东西,还认得小爷吗,今天爷和你家仇国仇一块算了!”他骂一句,捅一剑,直到把郑春友的罪状都说完,才往他心窝里又猛刺了一剑,结果了这狗官的性命。周围的百姓,扬眉吐气,鼓掌叫好。 孔四贞又把衮州的差役、书办们都叫到近前,好言抚慰,叫他们各尽其职,守护衙门,等待新官:“我孔四贞一向不肯擅杀无辜,只因郑春友罪大恶极,才请出天子令牌来斩了他。你们回去要护好衙门,等待新官。我立即行文照会山东巡抚,命他派人来了结衮州府的公案。这三十二名待决囚犯,还要你们带回衙去,妥为看守,听候上宪派人来复审裁决。” 众人看见钦差如此公正廉明,又如此有恩有威,谁敢不敬,一齐跪下磕头高呼:“谢谢公主恩典!” 处置了郑春友,孔四贞又派人在衮州城外查访了三天,仍是查不出伍次友和云娘的下落。孙延龄急着回广西,公主也知道,三藩闹事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父王的部下六万将士,久无主将是不行的。只好决定立即拔锚启行。几天来,和硕公主见青猴儿年纪虽小,却有一身好武艺,人又机灵、活泼,很是喜欢,便再三劝着青猴要他跟着南下。开始青猴儿非要留下找寻师傅不行,后来,公主对他说:“你的母亲被郑家人卖到广州了。随我南去,说不定还能找到她呢?” 青猴这才动了心,他跑到岸上跪下哭叫一声:“师傅,不是徒儿忘恩负义,实因公主姑姑为我报了血海深仇,又要帮我寻找娘亲,我才答应去服侍公主的。等徒儿找到了老娘,一定再回来寻找师傅和伍先生。师傅,徒儿向您拜别了……” 孔四贞带着青猴儿到达桂林,已是康熙十一年三四月了。因为走水路要绕很大一个圈子。先沿运河南下至广陵,在瓜洲渡口换了大船逆流而上,经芜湖、九江、武汉、岳阳,直到重庆才弃舟登岸。再迤逦南行,便进入横断山脉。这里,左有万丈高崖,右有流云急水;幽谷中老树错节盘根,虬枝藤缠;长满了苔薛的石道绿荫浓密;气势磅薄的瀑布飞流而下,薄暮冥冥,虎啸猿啼。水光山色在秀丽中带着一种阴森森的忧郁格调。在江淮平原上长大的青猴儿可开了眼界了。 可是,越往前走,孔四贞的心情就越发沉重。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能勾起她心中的回忆。她怎能忘记呢?顺治九年的七月初四,桂州城被李定国攻破。父王孔有德饮剑自刎。乳母带着她趁夜逃了出去。就躲藏在对面山上的石洞里。回想起来,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儿一样,如今,她,定南王的女儿,当今太皇太后的义女孔四贞又回到广西,回到了父王的爱将中间来了。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呢? 孔四贞回头望了一眼,丈夫孙延龄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志得意满,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隐忧。孙延龄是父王的爱将。大婚以后他在自己的面前,也是百依百顺。可他与部下将领马雄有换命之交,而马雄又与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琮过从甚密。到了关键的时刻,能担保丈夫站在皇上一边吗,就连那个跟了父王多年的包衣奴才戴良臣,近来,也似乎有点和自己离心离德。在京城他们都挺规矩,但是一过重庆府,似乎又变了性情,真是让人有点捉摸不透了。他们是不是以为一旦手中有了军权,便可以不再听我的号令了呢? 孔四贞回到桂林后发现她的忧虑是有道理的,而且看出,局势比她路上想的还要严重得多。桂林驻军王永年和马雄两个都统,因为争军饷不成,已经翻了脸,孙延龄自己的十三佐军马有两个副都统弹压着,虽然不致闹出乱子。却也不敢轻易介入马王两部的争斗。广西总督是尚可喜的旧部,偏袒马雄,广西巡府却是熊赐履的门生,庇护王永年。双方格格不入,加上风传耿精忠和尚可喜的事儿时有发生,所以孙延龄一回来就忙上了。半个月来,会督抚,召人议事、处置积案,调停各部关系忙得团团乱转,但却从来不把外边发生的事告诉给孔四贞。 这一天,吃过晚饭,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浓云压得低低的,天地间一片昏暗。一阵阵疾风吹得院里的大梧桐、木棉树不停地摇晃着。眼见大雨就要来临,孔四贞看到孙廷龄又要出去,便叫住了他:“延龄,天气不好,你还要出去吗!” “唉!我得先把这儿的局面稳住——耿、尚两家要撤藩,我们这儿不稳不行啊!等天气好些,我再陪你玩儿——这里好景致多呢,什么独秀峰、叠彩山、象鼻山、七星岩……” “我不要听这个,我想和将官们见见面,你给我召集一下。”孙延龄笑了一笑,说道:“唉,你用不着为他们那些小打小闹的事操心,不要紧。我能处置!我的公主千岁,你就安享尊荣好了!” “哼,我可没那个福份——你想把我当成菩萨供起来?别忘了,我是定南王的郡主,也是有官职的!” “是,遵命!我的一等待卫阁下!”孙延龄扮了个鬼脸嬉皮笑脸地走了。” 天黑以后,外面下起雨来,一阵儿大一阵儿小,把梧桐叶、芭蕉叶,打得劈劈拍拍地乱响,一股贼风尖溜溜地袭来,吹得窗扇几开几合,把窗帘儿撩起老高。孔四贞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寂寞,正待过去关窗户时,却见青猴儿浑身淋得精湿,光着脚丫子跑了进来,喘着气说:“姑姑,这是什么天儿,说下就下!“孔四贞笑道:“还不进去换换衣裳!跑哪去撒野了。淋得水鸡儿似的?” 青猴儿换好衣裳打了个喷嚏走出来。扣着钮子说道:“外头有两个人要见您,门上人挡住了,说要等额驸爷回来再通报呢!” 孔四贞心里陡地升起了怒火:“嗯,是什么人?” “一个三十多岁,矮个子,黑豆眼;一个有五十多岁,说叫傅什么来着——” “傅宏烈!” “对对对,就是傅宏烈,可是门上的人说,额驸爷不回来,他们不能来见您。” 孔四贞身子一颤。她己完全明白,孙延龄这是真地要把自己当菩萨供到这儿了!她腾地立起身来,走到窗边喊了一句:“家将们谁在?” “奴才在!”雨地里有人应声答道。孔四贞一看,也是自家的包衣奴才,叫刘纯良,“去到门上传话,请傅大人他们进来!” “回主子话,戴头儿说了,来客得先见额驸……” “混帐!戴良臣算什么东西?告诉门上,再擅自拦阻我的客人,立刻打死!”说完“砰”地关上窗户。 不一会,便听到门外有人高声报道。“下官何志铭、傅宏烈参见公主千岁!” 孔四贞起身相迎,“二位大人,免了这个礼吧,快坐下,这位不是兵部云贵司的何大人吗?你几时来到桂林的?” “下官何志铭,到贵州公干,特绕道来此,想单独请见公主,有要事禀报。却不料一等七天,直到如今才有幸进来拜见。”何志铭说着抬起脸来,果真是两颗黑豆眼,亮得咄咄逼人。孔四贞听魏东亭说起他协助九门提督吴六一杀衙斩将,单身入鳌府游说的故事。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极其精明强干的人,“哎,你是兵部的司官,赏着侍郎衔,要见我有何难。” 傅宏烈站起身来,接着说话了:“公主,见您不难,要单独见您却很难。今晚额驸他们在聚仙楼和吴世琮、汪士荣吃酒说话,我们才趁空儿来求见公主。有些话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什么聚仙楼,什么吴世琮、汪士荣?”孔四贞一跃而起。 何志铭格格一笑:“公主安坐!”又转过来对傅宏烈道,“傅大人,我估计得如何,公主果真不知道!嘿嘿,公主休惊,他们的那些事公主日后自会明白。今天下官来此,却为了另一件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残破不全的纸片递给孔四贞,“公主,此乃一封血书请您过目!” 孔四贞接过一页血迹斑斑的残纸,心里打了个寒颤,对呆立在一旁的青猴儿说道:“你到门口看着点!” 纸上的字并不多,用的血却极多: 求天恩明查夫君吴六一之死,吴黄氏泣血绝笔 血书已经变成绛紫色。何志铭上前将纸翻过,却是墨写的,不过已经念不成句了。何志铭解释着说:“公主,这是康熙八年伍次友先生给吴军门写的赠诗,以此为证可见这血书确实出自吴军门的家中,决非有假。” 孔四贞没有说话,她的脸石刻一般,毫无表情。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唰”地一个闪电,照得屋里屋外通明透亮,接着又是一阵炸雷。孔四贞的脸像纸一样苍包颤声问道:“如此看来,吴六一将军死于非命?这,这是从……哪里……” 傅宏烈叹道:“吴公子和他的奶母现在在下官府里,还有两个逃出来的校尉也在那儿。” “可叹一代名将,不明不白地死于小人之手!”何志铭当年与铁丐吴六一一起,出入于百万军中,坐镇在北京城内,多少风风雨雨。几多慷慨悲歌。却不料,这位驰骋沙场的一代名将,刚蒙皇上重用就被人害死了。此刻想起一幕幕的往事,不由得泣然泪下。 “杀吴六一的是谁?”孔四贞想起自家处境,又难过又激动,又有点害怕。 “尚之信、还有孔王爷治下的马雄、戴良臣!”傅宏烈毫不犹豫他说道。旁边的何志铭目光一闪,又补了一句:“还要加上今晚陪额驸吃酒的汪士荣!” 二十五 治刁奴公主立家法 收脱缰侍卫传军令 -------------------------------------------------------------------------------- 傅宏烈与何志铭冒雨来见孔四贞,并对她说了铁丐吴六一并非暴病身亡,而是被人陷害。而且杀害吴六一的,正是尚之信、马雄和戴良臣。孔四贞吃惊不小,正想再问,何志铭目光一闪,又补了一句:恐怕不仅仅是他们三个人,还要再加上今晚陪额驸吃酒的汪士荣。傅宏烈却摇头道:“哎,何兄,汪士荣当时并不在场,这是有证人的。” 何志铭冷笑道:汪士荣这个人,清秀儒雅,貌如美妇,而又多才多艺,连宏烈兄也对他十分怜爱,却不知此人毒恶。我可断定杀军门一定是他的主谋。傅兄,早晚你总要吃他的亏!” 孔四贞并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这情况来得太突然了,她一时还接受和消化不了。马雄和戴良臣都是自己身边的人,他们会做出这等事吗?她站起身来拔出悬在墙上的宝剑,用手指轻轻叩着,剑发出挣挣的鸣声,过了好久,才沉思着说:“二位大人,你们的话我当然信。再说此事非同小可啊!吴六一这人也是不好惹的,怎么轻易就让人弄死了……” 傅宏烈道:“据乳母说,他们用缓发毒药。原来打算慢慢治死吴军门。可是又怕圣上接到吴六一病报,派遣太医来医治,不得已了才下此毒手,用了剧毒的鸩酒——吴军门在筵席上发觉中计后,曾拔剑连杀十二名王府侍卫,还砍伤了马雄的脸和腿……” 孔四贞大发雷霆,厉声说道,“调你的人证过来!我要在桂林问这个案子!” 何久θ白瑁骸肮鞑豢桑豢桑∥颐抢凑舛⒉皇且孀矗皇窍氲ザ蓝怨魉得髡媲椋牍鞫嗉臃婪叮桃饬粜模」靼。≌是暗墓嗜怂涠啵匆逊枪嗜说男某Γ幌旅姹∷渲冢妹吣苡屑负危耸录幢闵曜喑ⅲ峙乱惨糁胁环ⅲ慰瞿泶ξ>常豢晒蚀税福坏┮鹁绫洌叵挡恍“。 ? “我请公主往最坏处打算。”傅宏烈说“下官那里已暗地训练了三千兵丁,以备非常。万一事有不测,公主可先往下官那里暂作回避。” 不等傅宏烈说完,孔四贞突然纵声大笑:“二位真是以寻常女子看我了!广西若非险地,圣上要我回来做什么?三军六万余人,与我父恩结义连数十年,马雄他没想想,杀了我孔四贞,他自己的军队便要先乱!只要我在广西一日,即使他们造反,也不能全力对付朝廷——傅大人,你放心回去练兵,用得着时,我自会找你;何大人,你回京为我带一份密折,我为傅大人请调一点军晌。” “好!下官遵命。” 孔四贞面孔忽地一沉,“青猴儿!传话刘纯良,叫戴良臣带着包衣家将都过来!”说着对傅宏烈和何志铭一笑,傅何二人对视一眼,不晓得这个莫测高深的少妇要干什么。 三四十个家将冒雨来到了正厅。戴良臣走进来,不安地看了看两个陌生人,打千儿跪下道:“奴才戴良臣率家奴刘纯良等四十三名奉命过来。给主子叩安了!”几十个包衣奴才跟着黑鸦鸦跪了一地。 “你往前站!”孔四贞目光如刀似剑地盯着戴良臣,冷笑道:好一个戴良臣,我们孔家调理出来的好奴才!你干的好事!” “不知奴才做错了何……” “嗯?”孔四贞冷冷一笑,背起双手逼视着浑身发抖的戴良臣,“我问你:马雄脸上的伤疤是哪儿来的,他的腿又是怎么了?” “公主!听说是从马上……摔下来,被竹茬儿……” “好哇,你还不肯说实话,嘿嘿,你是不是我家的家生子儿奴才?” “是,是,奴才家侍候王爷已经三代了。” 那好,你可记得那个保儿是怎么死的么?” “是……是装进烧……烧红了的铁笼子……” “嗯,好记性!刘纯良,架火!青猴儿,你不是喜欢看杀人放火么?姑姑让你瞧个新花样儿!旁边的傅宏烈何志铭虽不动声色,看到孔四贞家法如此之酷烈,心里也是阵阵发寒。 戴良臣面如死灰,泣不成声地号啕大叫,急忙爬了几步跪到孔四贞脚前:“不!不能啊主子!那都是马军门他们逼我干的……我没伤吴军门一个手指头啊……求主子开恩,开恩哪!” “哼!马军门是你哪门子主子?”孔四贞脸上毫无表情,“噌”地一声将一柄匕首扔了过去,“吴军门乃朝廷封疆大吏,奉圣命到广州牵制三藩,到任才一个月便被你们这些鼠辈杀害,叫我怎么能饶你——看在你服侍我多年的份上,允你自行了断吧!” 戴良臣说了声“谢公主!”他觉得免受火笼酷刑已如蒙大赦,便毫不迟疑地抓起匕首,一仰身子便要往下扎。 “慢!”何志铭摆手止住了戴良臣,对孔四贞陪笑道:“公主,我为良臣求个情。他虽死有余辜,但毕竟不是主谋。公主不妨网开一面,法外施恩,允其戴罪立功如何?” 孔四贞很欣赏何志铭的聪明,却假作沉思,半晌才道:“好吧,瞧着何先生的面子,先寄下你的狗头。你们这些包衣家将自今夜起,暂充我的卫队,仍归你带领,听到了没有?” “扎”!戴良臣大汗淋漓,“谢主子不杀之恩,谢何先生救命之恩!” “我问你,额驸今天到哪里去了?” “在聚仙楼吃酒。” “嗯!客人是谁,何人做陪?” “回公主,请的是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琮、汪土荣。陪的人有马雄、还有……” 这突然而来的事变,使孔四贞一腔热血沸腾了起来,她不能容忍父王的部下出现邪恶之人,也再不能容忍丈夫把自己架空的行为了。她要收回父王的军权,左右贵州的局势。想到此对何志铭和傅宏烈说:“家门不幸出此不肖之人,让二位大人见笑了。二位请,改日我登门谢过。”转身又叫:“戴良臣,带我去聚仙楼!” 聚仙楼上,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举行的宴会已经接近尾声。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琮、谋士汪土荣是主客,已经喝得醉意醺醺了,还在高一声低一句地唱曲调笑,却不妨孔四贞带着家将侍卫突然闯了进来。在这里陪客的包括孙延龄在内,都是定南王爷孔有德一手提拔的将士。对王爷的爱女,对这位有着传奇经历,挂着公主、一等侍卫身份的孔四贞一向是十分敬畏的。此刻,见她怒气冲冲地走上楼来。正喝不的不喝了,正吃的不吃了。一个个惊得变貌失色,一齐站起身来,又一齐跪了下去:“不知公主大驾光临,末将等迎候不及,请公主恕罪。” 孔四贞根本不理采他们,指着吴世琮和汪士荣说:“吴公子和汪先生见谅,夜已深了。请回驿馆休息吧。刘纯良——送客!” 二人见公主来势不善,张口就下了逐客令不敢多言,只得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孙延龄!” “卑职在!” “朝廷封你为上柱国将军,命你辅佐我治理广西。你应该明白,广西自古就是边陲重地。东控闽粤,西连黔滇,山川险要,苗瑶杂居。如今这两广云贵之地,军心不定,民心不安,谣言四起,盗匪丛生,不是太平宴乐之时。你我奉命来此镇守,望你自珍自爱,辅佐我治军、安民。”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有理有节,而又客客气气,但是在座众人,谁都能听出来。公主这是要收回军权了!一个个诚惶诚恐,不敢仰视。孙延龄的傲气也被打垮了,一迭连声他说道:“是,是,是,末将唯公主之命是从!” “唔,这就好,你肯为我,我当然也要为你,我们总是夫妻嘛。从今日起,你当好你的上柱国将军,军马操练,行军布阵还是由你指挥。不过——将校的升迁,军队的调动,以及与督府、藩镇和邻省的公事往来,军情议事,我们要商量着办;因为我不明情况,就无法上奏朝廷。你说,是吗。” “是是是,末将遵命!” “还有,你既然要帮我办好桂林的事,和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人,还是少来往为好!” “扎!” “传我的令,明日卯时,在行辕台集合三军干总以上的将领,由我宣读皇上圣谕,重申军令!延龄,走吧,咱们一同回府!你们大家也都各归防地吧!” 汪士荣和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琮跑到广西来,正是他们阴谋计划的最后一站。他们带着吴三桂的旨意,在三藩中游说,已经打出去了几张硬牌,要逼着康熙在撤藩的大事上做出决断。 先出场的是尚可喜。他以年迈为名,请求皇上,允许他回到辽东去养老。让儿子尚之信接替了他当平南王,镇守广东。这封奏折上去不久,朝廷议论纷纷,有说应准,有说不准,各有各的理由,但都是怕得罪了三藩,引起战事。康熙却是心里清楚,这是三藩的有意试探。如果朝廷准了尚可喜的奏折,让尚之信继承了王位。那么,平西王的王位就要由吴应熊继承;靖南王的王位也应该让耿精忠的儿子继承。三藩势力一代代延续下去,还有没有止期,再说,既然准了他们的儿子接位,又有什么理由再提“撤藩”二字呢?所以,看到几次大臣会议都未能做出抉择,康熙觉得,这个机会再也不能丢掉了。他圣躬独断,亲自批准了尚可喜的奏折。“尚可喜退位之请照准。尚之信继承王位之说不允。”这就等于是明令撤去了一藩。 接着耿精忠也上了奏折,直接了当地提出请求撤藩归养。康熙毫不犹豫,提笔一挥:“照准。”哼,看你吴三桂怎么办?” 这一下,吴三桂可真被动了。三藩之中,两位藩王自请撤藩,而且都被皇上准了,自己便装糊涂是混不过去的。“人家都敢自请撤藩,你为什么不敢?是不是另有企图啊,”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如果也提出撤藩归养的请求,朝廷也会同样地批准。到那时,泼水难收,再想不撤,可就没办法了。刚开始,他想拖一拖,看一看,看康熙怎样发付他这个平西王。可不料,这个小娃娃还真能沉得住气,硬是要等他吴三桂先说疾。实在没法了。只好也修了一份奏表,说自己年纪太大,身体不好,特别是眼睛又有疾。请皇上准他告老还乡,回辽东安度晚年。 这封奏折一入紫禁城,康熙马上就把熊赐履、索额图、明珠等人叫进宫来。还特别传了对撤藩最有主见的周培公,也一齐来见他。众人叩见之后,康熙赐了座。把吴三桂的奏折让大臣们传阅了。然后,胸有成竹地说:“众卿,依你们看,吴三桂是否有诚意呀!”明珠抢先回话:“主子,吴三桂这奴才,还会有什么诚意。大势所趋不得不然,他不请撤,行吗?” 熊赐履也奏道:“圣上,吴三桂这奏折里说:‘臣一旦交出兵权,朝廷即无西南之忧。’似乎是抱怨皇上对他不信任。另外,字里行间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兔死狗烹的悲鸣。” “唔,你看的很准。周培公,你说呢?” 这里面的人,数周培公的官职最低,听见皇上问话,急忙跪下:“万岁,臣以为,尚藩、耿藩既然已经撤了,吴三桂当然不能例外。但是,却不能只给他批照准两个字,而要恩威并用。自请撤藩应予嘉奖,牢骚怨上,却要驳斥,以使他不敢轻视圣主,妄生异志。” “嗯,好!你在这里,替朕拟一道旨意来。” “臣遵旨。”周培公叩头起身,来到几案旁,略一思索,便文不加点地写了出来,双手捧着,跪呈康熙御览。康熙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道:“王心可鉴,王志可嘉,所请照准。朕已命甘文(火昆)接任云贵总督,自能继承王志,理好黔滇。王爵高位显,与国同休,国家岂能做烹狗藏弓之事。王之虑过矣。旨到即可乘舆北来。朕当扫百花之榻,设醇酒以待。” 康熙仔细看了两遍,点头称赞:“好,写得好。有讽有劝,有警有告。吴三桂也太多心了。他那么大的功劳。荣归辽东养老,是风光排场的事嘛。只要他自己不惹乱子,朕是不会难为他的。好吧,这件事就算定了。你们都跪安吧。噢,周培公,你再留一下。” 众人辞去之后,康熙站起身来,把魏东亭叫了进来:“小魏子,朕今日心里高兴,多少天没出去玩了。你和周培公陪着朕去散散心吧。”一边说一边径自出殿走下了台阶。魏东亭和周培公也连忙跟了上来。 在乾清门前魏东亭紧赶几步凑到康熙身后问道:“不知皇上想到哪里散心?” 康熙站住了脚,回头问道:“吴应熊的家离这里远么?”跟在后边的周培公心里一惊,站住了脚步。魏东亭也吓了一跳,忙答道:“远是不远,就在宣武门内石虎胡同——万岁爷不是要到他家吧?” “嗯,朕正是想到他家。” 周培公忙上前陪笑道:“皇上有何旨意,尽管吩咐下来。让奴才去传旨……” “看把你两个吓的。吴应熊是个什么人物?当初鳌拜有那么大的势力,朕与小魏子他们四五个也曾去闯过鳌拜府嘛!跟我去一趟吧,吴应熊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物,他的抱负,他的心胸,他的权变,他的狠毒,都不同一般。” “那……主子更不该轻涉险地……” “哈……”康熙仰天大笑:“他就是虎穴,岂能挡得了我真龙天子!走吧,咱们一起去闯他一闯。” 二十六 谈棋艺康熙施恩威 论时局堂主议行止 -------------------------------------------------------------------------------- 康熙皇帝带着魏东亭和周培公,要去找吴应熊。魏东亭见劝阻不下,只好依从。不过在走出乾清门时,又带上了狼谭,还叫了几十名侍卫,换了便衣远远地跟着保护,这才回来备马。一行四骑自西华门出了紫禁城,放马直趋宣武门。时值深冬,天情气寒,枯树插天,马蹄踏着冻土得得有声。久不出宫的康熙深深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笑问周培公:“怎么一街两行人家都是砧板响?” 周培公在马上摇摇头说道:“奴才不知。” 魏东亭却笑道:“培公是南边人,当然不知道。今天冬至,不大不小是个节气,——家家都在剁肉馅包铰子呢。” 康熙宽慰地笑了。老百姓过节都能吃上饺子,不能不说国事政局已渐趋兴旺。前两年这个时候出来,到处都是讨饭的、卖唱的和插着草标卖孩子的。这才两年多的时间,大街上五花八门都有了,三十六行虽不齐全。却也都粗具规模,像个兴旺的派势了,南方若无战事,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几年之间就会再变一个样儿。他才十八岁,能做多少事情啊!想着想着,康熙的心里一阵阵发热,正要说点什么,身边的狼谭在马上扬鞭一指道:“主子,吴额驸的府邸到了!” 君臣四人来到门前,门上人要去通禀,却被康熙止住了。便由门上人领着,经过窄窄的通道直向后堂。这通道幽暗阴湿,苔藓斑驳。魏东亭和狼谭一左一右按剑从行,简直像架着康熙走路。康熙也觉得这座府邪修得实在古怪,很怕从哪间黑洞洞的房子里突然窜出人来。只有周培公似乎并不介意,大摇大摆地跟在后边,每过一个夹道,还要好奇地顾盼张望一下。 来到后堂,那个长随进去张望一下,出来笑道:禀知爷门,额驸不在后堂,必定在花园好春轩,容奴才前去通报!” 魏东亭仍不让通报。这个院落太古怪,不见到吴应熊,不能让这人离开。便笑道,“还是一齐去吧!我们主子爷与额驸熟识得很,根本用不着那些个客套。” 那长随一笑,便带他们往花园里来,边走边说:“这是前明周贵妃堂叔周延儒的宅邸。里头太气闷,额驸常在后花园好春轩,到夜间才过来住。” 出了月洞门,顿觉豁然开朗,迎门便是两株疏枝相向的合欢树,中间一条细石砌花甬道,一直向前,又是一座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四周散置着一二十个盆景。园虽不大,却布置得错落有致。若是春秋天,到这里来读书下棋是很有意思的。 魏东亭根本无心看景致,他一直在观察着四周的形势,见吴应熊正和一个人在下棋,在一旁见战的是在内务府掌过文案的郎廷枢。 郎廷枢远远瞧见四个年轻人缓缓走来,又见吴应熊毫不理会地低头下棋,忙用手指划着棋盘低语说道:“额驸,皇上跟前的小魏子来了。”其实吴应熊早已瞧见,手抓着棋儿故作沉思,听郎廷枢这一说破,头也不回他说道:“老熟人了嘛,何必客气?” “额驸好雅兴啊!” 吴应熊突然抬头:“啊?皇上!”他忙丢下手中棋子,离座跪下叩头:“奴才吴应熊不知龙趾降临,未能接驾,伏乞万岁恕罪!” 康熙满面春风,一把扶起吴应熊,说道:“你这就不对了。朕这是随便走走,怎么会怪你呢?起来,都起来!”说着便打量那个和吴应熊下棋的人。只见他布衣毡帽,气字轩昂,双眉高挑,目光闪闪,不禁暗自诧异:小小额驸府中竟养着这样一个人物:“嗯,那位观战的听小魏子说是郎廷枢!这位叫什么名字?” 听见康熙问到自己,那个人忙跪下叩头:“回万岁,奴才乃平西王吴三桂标下副将皇甫保柱!” “哦,保柱!是那位打虎救主的将军么,忠勇可嘉!”保柱见康熙衣着朴素,举止谦和,早已暗暗赞佩,却没料得康熙连这些事都一清二楚,不禁一愣,忙又答道: “谢圣上夸奖,正是未将!” “好好好,哎——你们接着下你们的棋!朕在一旁观战——狼廷枢、魏东亭、还有狼谭、周培公——来,我们观棋不语,坐看你们龙争虎斗!” 这盘棋已下到中盘,檄战正烈。照棋面儿上瞧,吴应熊志得意满,胜势已定。保柱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康熙还没看出眉目,周培公却微微摇头叹息。 吴应熊没有说话又在棋盘上投下一粒白子。保柱虽跟伍次友在衮州学过几招,毕竟初学好杀,没过多久,就已露出了败相。他知道求胜无望,便起身笑道:“世子不愧国手。保柱全军复没,甘拜下风,不敢言战了!” 吴应熊一笑说:“啊,哪里,哪里。你的棋艺看来也是受过高手指教的。病在求胜心太切,杀心过重,则反失先手。”说罢看了康熙一眼,脸上不无得意之色。 周培公心高气傲,刚才因康熙有话便守定了“观棋不语”的宗旨,此刻,见吴应熊咧着厚嘴唇,一脸的得意神色,心里便微微上火,轻笑一声道:“吴君,棋道渊深,岂在口舌之间,皇甫先生这棋是他自要认输。就眼前盘上战局,胜负属谁尚未可知呢!” “哦,”康熙虽也觉得吴应熊刚才的话似乎暗含深意,听周培公这样一说,突然来了兴致,想鼓动着周培公教训一下这个狂傲的吴应熊。便转脸问道,“如此局面难道还能扳回?” 周培公说:“吴君的棋势败局已定。可惜的是保柱先生审局不明。” 吴应熊觉得这书生实在狂妄得没边儿,咽了一口唾沫笑道:“啊,如此看来,你定是国手了,那就请周先生接着下!不才也可借此请教。” 周培公没有应声却抬头看了看康熙。 康熙笑道:“你这奴才既出此狂言,还不赶紧应战?”周培公这才告罪入座与吴应熊战了起来。刚开始,还看不出眉目,慢慢地,棋盘上的形势可就大变了。只见周培公把一颗颗棋子,随手罢去,看似漫不经心,却是每一步都暗藏杀机。而吴应熊呢,渐渐地由趾高气扬变作低眉沉思,由手足无措又变为疲于应付。大冷的天,他的头上竟然冒出了热气。到了这时不要说粗通棋道的康熙,连对下棋一窍不通的狼谭也看出来,吴应熊已经全盘崩溃了。 康熙心中高兴,见周培公兀自提子攻取吴应熊最后一块角地,竟像是要让白棋荡然无存。又见吴应熊满额是汗尴尬万分,忙笑道:“算了,算了,周培公你也要留有余地么?” 周培公笑着起身:“世子见谅,周某得罪了。” 吴应熊气得脸色发白嘴唇乌青,过了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周先生果然是一位棋道国手。我失敬了。” 皇甫保柱佩服得五体投地。康熙高兴得合不拢嘴。今日这一战实在吉利,此刻如在皇宫,他立时就要赏赐周培公黄金了。 周培公拱手一礼,对吴应熊说:“额驸,看来,您的失利,也是因为‘杀心太重’啊!”棋道合于人道,人道合于天道,不能轻启杀机。你如平心对局,合理合情,尽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就输得这样惨呢?” 他虽然说得十分冷静,在吴应熊听来,却句句都是刻薄讥讽,心头不由火起,浅笑一声说道:“聆听高论,顿开茅塞。不过据愚见,天道也好,人道也好,归根还要看谁的心谋深远。谋得深,算得远,便胜;谋略浅,算步少,便不胜,所以兵法才说‘多算胜,少算不胜’。这也就是常人们所说的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是小,天定胜人乃大;不顺天应情便是因小而失大!吴君,不可自信自误啊!”周培公理直气壮,侃侃而谈。吴应熊知道自己决非他的对手,便突然转了话题,把周培公撂到一边了:“唉呀,咱们只顾说天了!万岁爷亲临蜗居,连杯水也没有奉献,奴才实在太粗心了!”却听康熙说道:“哎——不必了,朕今日出来闲逛,随便到这里瞧瞧,想问你一件事——你父亲这些年身子骨儿究竟如何?” 皇帝问到父亲,臣子是必须叩头的。吴应熊忙跪下叩头答道:“奴才父亲常来家书。这三四年他身子越发不济了,有昏眩的病症,眼疾也很重。文章是早就不能读了。上次跌倒了,几乎中风,好容易才调养得好了一点儿……” 康熙听了沉吟良久,又道:“既如此,上次赐他老山参倒不合用了。你明日到内务府领十斤上好天麻寄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朕说了的,人参断不可轻用。”吴应熊连连叩头,颤声说道:“万岁待臣父子恩深如海,三生难报!” “不要这样。有些事朕一下子给你也说不清楚。你父亲送来了折子请求撤藩,朕已经批下去了,照允。大臣中有人以为平西王不是出于真心,你父亲那边也会有人疑虑——这些话沼书里是写不进去的,可是要传到云南,广西、福建就很不好。” 吴应熊听了好以芒刺在背,找不出话来应对,只是连连叩头。 “其实这些都是小人之见!朕自幼读书,就懂得了‘天下为公’。昔日不撤藩为防南明小丑跳梁,今日撤藩是为百姓修养生息。你父亲过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请撤藩,这样深明大义的贤王到哪儿找去?当初你父亲从龙入关,朝廷曾杀马为誓,永不相负,人以信义为本,吴三桂不负朝廷,朕岂肯做不义之君?” 康熙说得情真意切,又句句都是实言,连郎廷枢和保柱也暗暗寻思,皇上说得多好啊,王爷是不是太多心了,正思量着,康熙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又道: “朕就是掏出心来,怀着异志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论大义,你是朕的臣子;若论私情,你是朕的姑父。咱爷们在这过过心,你写信把这个话传给你父亲,叫他拿定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听小人们的调唆。又是煮盐、又是冶铜的,朕看大可不必。你说是吗?” “是!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奴才和家父当以死报效!” “你在京时间太久了,这不好。倒像朕扣你作人质似的,你说是么?” “是——啊,啊,不,不是!”吴应熊胸口怦怦直跳,苍白的嘴唇嚅动着,慌乱得不知如何回答好。 周培公和魏东亭听康熙的话音,好像要把吴应熊放回云南去,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怎么能行呢?可是此时此刻却不能打断康熙的话,更不能表示反对,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康熙却自有打算:“吴应熊,你不要胡想乱想。你是堂堂额驸,皇亲国戚,怎么能是人质呢,说这话的人。朕真不知他是何居心!朕是滥杀人、乱株连的昏君么?鳌拜犯了多大的罪,朕都没有杀,他的四弟还照样升了官!你是朕的至亲,又是长辈,朕能忍心下手害你吗? “你父亲身子不好,你做儿子的,应回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嘛!现在这都不难办了。朕在辽东给你父亲好好地盖一座王宫,你就回去侍候,尽了孝,也堵了小人的嘴。什么时候想进京玩玩,想出去走走,告诉朕一声就成。天下之大,你们没去过的好地方多着呢!” 魏东亭和周培公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可是,吴应熊被鼓动起来的热情也迅速冷了下来:“是,奴才遵旨。”他心里又气又恨,用眼睛瞟了瞟躬身侍立在旁的皇甫保柱和郎廷枢。 皇甫保主和郎廷枢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他们不敢肯定康熙的话没有假的成份,但贵为天子,万乘之君,亲临这个府邪,说出这番话又句句入情入理,即使有假的,也是劝人为善,有什么不对呢?好好与朝廷共事,也没有坏处呀! 他俩正在想着,忽听康熙又说话了:“你在这里不要听别人的闲话。写信给平西王,告诉他,钦差就要去了。一定要办得朝廷满意、三桂满意、百姓也满意。我们君臣要齐心协力,共同治国安民,假如拿错了主意就会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好了,朕要回去了。”吴应熊连忙叩头送驾。回过身来,才发觉自己贴身小衣全被汗湿透了。 走到寒冷的大街上,周培公笑着向康熙说:“万岁刚才几乎吓煞了奴才。臣还以为真要放额驸回云南呢!” “哼,我的话,是诈道也是正道。这和下棋的道理是一样的。你回去传旨,兵部和你们巡防衙门的司事官员明日递牌子进见,再议一下长江布防的事。” “扎!” 带着康熙交付的特殊使命,小毛子加入了钟三郎会。他一进来,就受到杨起隆的另眼看待。杨起隆知道,这个小毛子具备了王镇邦、黄四村和阿三这些人难以达到的条件:年纪小、手面大、熟人多、机伶聪明而且见多识广。内务府的黄敬又传过话来说康熙仍有起用小毛子的意思。经过几番考验之后,杨起隆召见了小毛子,而且一出手便赏了他二百两生金饼子,还吩咐李柱,小毛子这条线他要和李柱亲自掌握,和黄敬各干各的,不要互相勾结。小毛子很快便成了钟三郎总香堂里的红人。 今天,小毛子又来到鼓楼西街周府,报告了吴三桂自请撤藩和皇上去吴应熊府里下棋这两条最新情报,这一下又在周府引起了轰动。焦山、朱尚贤、张东、陈继志和史国宾几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估量着即将变化的形势,又围着小毛子七嘴八舌地盘问细节。小毛子严然成了中心人物,脸上放着光,坐在木脚踏子上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儿四溅。就在这时,杨起隆迈着方步从里边走了出来。李柱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声说道:“少主儿来了,跪拜!”十几个人听到这一声,都转身跪了,轻声呼道:参见“千岁!” “都起来吧,随便坐着说话,以后只要不请神,不开香堂大会,我们就不要弄这些规矩。”说着走到小毛子跟前,和颜悦色地问道,“这都是机密大事——你怎么晓得呢?” 小毛子麻利地打个千儿起身道:“回少主儿的话,奴才的朋友多嘛!” 杨起隆坐回到椅子里,把折扇张开看了看,转脸问焦山:“焦山,你怎么看这两件事?” “回少主,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朝廷害怕用兵,又不甘示弱,想太平了结三藩。” “我看康熙是想去摸吴应熊的底儿,他心里不踏实!”说话的是“阁老”张大,年纪虽老,嗓门儿却很大,声音很脆。 杨起隆眨了一下眼睛,他最耽心的便是“太平了结”。无乱可乘,钟三郎百万会众便是乌合之众,能派什么用场,沉思一会便用目光询问他的军师李柱。 “焦山说得有理,朝廷当然不愿随便动兵,不过是作一点试探。”李柱目光深沉地扫视着众人,深沉他说,“最关紧要的不是猜他们在想什么,而是要看他们在做什么?现在朝廷在热河、辽东、内蒙练兵,人数总共有三十五万。又花十万内库银,请了个西洋人造红衣大炮。青海、蒙古到塞内的通道都设了卡,一律不许地方官乱征马匹,而朝廷自己征的马却比往年多出一倍,征粮也比往年多了三成……吴三桂那边虽然难处更大,但备战的事也干得更凶,马匹从西藏那边源源征入,兵额又增加了十三佐……。针尖对麦芒,这就是眼前的势态。耿精忠请撤藩,准了;尚可喜请撤藩,准了,只一条让尚之信承袭王爵却不准;吴三桂的奏折里语带牢骚,照样准了——这就是气魄、胆识,不能不佩服这个小满挞子!” “照军师这么说,眼下康熙的撤藩,是打了个胜仗喽?” “哪里,哪里,早着呢。吴三桂兵多将广已经准备三十年了,他能善罢甘休吗?这个仗,是非打不行了!可是,康熙明一套,暗一套的,又是下旨,又是去看望吴应熊,如果吴三桂不敢再动了呢?” “嗯,有理。朝廷若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吴三桂也可能软下来。所以我们不能坐等,我们要想个办法把吴三桂逼上梁山。” 焦山点头道:“军师这些话说得好,我们可以替吴三桂操操这个心。叫我说,在宫内放毒,杀了康熙,就说是云南人于的。这样,吴三桂想不干也不行了。” 王镇邦听着心里突突乱跳,他很担心把这样的差使派在自己身上。正要寻个遁词回避,小毛子却忽然大声道:“这种事在宫里干,没门儿!你们不是太监,不知道这里边的厉害:这不,王镇邦、黄四村都在,问他们谁敢干?皇上跟前的人一个个比鬼都精!又想杀皇上,又想栽赃给别人,想得好。这事儿呀,你们甭找我,谁不想活了谁干去!” 小毛子的话刚说完,就听门外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不速之客听你们议论多时了!”众人吃惊之余抬头看时,来人正是吴应熊。 二十七 密行踪明令换信牌 勤政务夤夜读奏章 -------------------------------------------------------------------------------- 就在杨起隆和钟三郎会的人秘密策划,要毒死皇上,嫁祸给吴应熊的时候,吴应熊却忽然闯了进来。一阵冷笑之后,他昂然走到杨起隆身边。翘起二郎腿坐下,掏出烟袋抽了起来。随在他身后的,是一位彪形大汉,身挂宝剑,气字轩昂地站到杨起隆和吴应熊之间,威风得像一尊护法天王,摆出了随时可以保护吴应熊、擒拿杨起隆的架势。这个人,就是有名的打虎将皇甫保柱。 一时间,惊得众人瞠目结舌,连一向机灵的杨起隆和足智多谋的李柱,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周全斌是这座宅子的主人,眼见气氛尴尬紧张,忙上来应酬:“朋友们只不过在无事闲谈朝局麻!额驸大人何必当真呢——看茶!” “你们是闲谈,我也是闲谈,不过话说在前边,我这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既不要别人代劳操心,也绝不肯代人受过。哼哼,杀掉皇上,嫁祸吴家,我们就那么容易受人欺侮,” 军师李柱在心里暗暗琢磨“吴应熊一向深居简出,怎么今天突然一反常态,冒着风险来闯钟三郎香堂呢,其实,李柱不知道,吴应熊出窝,是让康熙逼的。昨天,康熙忽然驾幸额驸府,说了一大堆规劝、勉励的话。吴应熊都没听进去,却只记住了一点,就是,吴三桂不撤藩,不到辽东老家,朝廷就不准他们父子团圆,他吴应熊还得乖乖地在京城里当人质。眼见得朝廷撤藩诏书已经发出,料想父王起事只在旦夕之间,而只要父王一动手,他吴应熊立刻就会被朝廷锁拿,就会人头落地。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父王举事之前,逃出京城。可是,吴应熊也知道,自己身为额驸,又是吴三桂的长子,公开逃不行,靠保柱一人保护,也难以混过万水干山,唯一的办法,是借助钟三郎香堂,只要杨起隆传旨马上起事,他定可乘乱出逃。但是,自己和杨起隆之间,一向是同床异梦,各打各的算盘。要让杨起隆帮忙,软术不行,硬拼也不行。必须镇之以威,再诱之以利,才能达到目地,所以就迫不及待地带着皇甫保柱来闯钟三郎的总香堂来了。 李柱不愧为杨起隆的军师。就这么一问一答之间,他已经镇定了情绪,而且抓住吴应熊话里的破绽,发起进攻了:“哼……世子雄才大略,老谋深算,我我等十分敬佩。却不知你这位堂堂额驸,王爷世子,为何要屈驾来此,莫非有什么要务要与我们钟三郎香堂商议吗?” “不错,李先生刚才对眼下形势的高论,吴某也听到了,确实是一针见血,字字中肯。只是你们刚才商议的那个办法,却有点太损了。咱们还是不要自相残害才好。要知道,没有我们的支持,你们是成不了气候的。” “何以见得呢?” “家父平西王,握藩镇,拥重兵,雄居西南二十余载,兵精粮足,猛将如云,号令一出,四方响应,你们,哼……” 杨起隆突然打断了吴应熊的话:“什么平西王?不要忘了,你父亲是我大明的平西伯!放着我这朱三太子在此,你们难道要自立新朝吗?” “哈……,朱三太子,朱三太子,好吧,就算你是朱三太子,就算你有百万信徒,牛街清真寺一仗,不才已经领略过你们的实力了。要说,你是天皇贵胄,风子龙孙,也没人敢不信。可是只要家父起兵,找出百八十个‘三太子,算什么难事,话又说回来,眼下,能协手起事者,家父与杨兄而已。如今兵马未动,先在这里高论什么新朝,明朝,岂不惹有识之士笑掉了大牙吗?嗯?” 李柱心中暗暗吃惊,他一向瞧不起吴应熊,背后也常骂他是个“莽熊”,今天的交锋,才使他认识到,这个家伙的城府之深,和用心之刁。他见吴应熊在后边的话里留了余地,便趁坡下台阶,顺着话音开言了:“好好好,世子大才高论,果然不同常人。眼下,你我两家都有难处,自应和衷共济,同心同德才对呀。” 杨起隆也无意说下去,他关心的是吴应熊来此的真正目的!“请问吴先生,令尊的心思到底如何呢?” 吴应熊狡诘地一笑:“家父尚未来信,不过诸位放心,家父决不会束手待毙的。” “那么,吴先生你自己怎么打算呢?” 吴应熊避而不答:“你们刚才说的给康熙闯点乱子,我赞成;栽赃,可不是上策。最好是贵堂迅速集结兵力,骚扰京师,让朝廷无暇南顾,家父即可乘势起兵,平定南方,这样,你我南北呼应,会师中原,共图大业。” “那么,吴世兄身为人质,令尊义旗一举,你当何以自处呢?” “光复汉业,是你我共同心愿,吴某生死何足道哉!” 此言一出,杨起隆明白了。啊!闹了半天,说的天花乱坠,原来是让我们闹乱子,你好乘乱逃脱呀。好吧,送给你一颗定心丸:“吴先生,既然是两家通力合作,我们也是信义之人,岂能让公子独自赴难?你出京之事,包在我们身上了。” “多谢杨先生,吴某若要离京,自有良策,不劳费心!” 李柱见吴应熊还在充硬,便紧盯着问了一句:“怎么,世子不相信三太子的话吗?” “岂敢,岂敢,诸位都是信义之人么?” 杨起隆忽然哈哈大笑:“哈……,人说曹操多疑,我看先生不亚于当年的曹阿瞒!”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面银牌,郑重交给吴应雄,说道:“这是我会十二面信牌之一,送你一面!拿了它,各处钟三郎会众都会保护你的,又有这位威风凛凛的打虎上将随身侍卫,还怕不能安全脱身?” “哈……杨先生真有龙种的气度!”吴应雄笑着站起身来,也从怀里取出一面银牌递给杨起隆,“我早已仿造了一面。不然,今夜哪里能闯入你这密室?这个假的你拿去,十二面变成了十三面,哈哈哈……”又转身对李柱说道:“李先生,我刚才说过了,不要为我多操心,赶快动手才有出路。好了,在下告辞。”说罢,带着皇甫保柱扬长而去。 杨起隆看着他们出去,“啪”地将假银牌摔在桌子上,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传令,一切信牌全部作废重造。眼下一律暂用暗语联络。” 李柱又加上一句:“这个吴应雄,决不能让他回到云南!各路香堂,一经发现,立即锁拿!” 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飘向城头,飘向巍峨连绵的宫殿,也飘向烂面胡同的茅屋草舍。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仿佛是没有贫富,没有贵贱。但就在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有人煮酒论诗,有人却啼饥号寒,那境况是绝不相同的。 此刻,周培公的心境就很复杂。他在烂面胡同的雪地里,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了。他的头上、身上落着厚厚的一层雪,而心里,却是一阵发热,一阵发冷。 自从前年在阿琐的小摊上,吃了一碗热豆腐脑,两个烧饼,又受了小琐一簪一钱,他的心,就从未平静过。他来过许多次了,要寻访这个姑娘却都没能见着,直到半年之前,才辗转打听到她的地址。来到门口,正碰上出来的小琐。小琐先是一楞,又马上行礼:“民女阿琐,拜见周大人。” “周大人!阿琐,在你的面前,我永远是穷书生周培公,怎么,你不出去摆摊了。咳,”我早该来的,只是……” “周大人,民女住的这地方太偏僻。也太杂乱,不大好找。我爹病重了,我得在家侍侯他老人家,所以……倒让周大人费心了。” “啊,老人家是什么病,请了大夫了吗?让我进去看看。” “不不不,周大人,里面又黑,又脏,寒碜得很。”阿琐站定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让周培公进去。周培公抖擞着手,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过去:“姑娘,请拿上,给老人家请个大夫,抓点药。” “不不,周大人,我……我。” “唉……我没有别的意思,当年我落难京师举目无亲之时,是你好心救了我。此恩此情,周某终生难忘,更不是这区区五十两银子所能报答的。你先拿着,我回去找一处房子,再来接你们父女,咱们一起,共度难关吧。” 可是,当周培公找到住处,再次来到小琐门前时,这一家却不见了。这一带住的大多是逃荒要饭的饥民,或临时到京城里找活干的穷人,很少有固定的住户。谁家搬来,谁家搬走,也没人去过问,竞是问不出一点消息。 周培公暗暗悔恨没有对自己的恩人多给一点帮助,也深深敬佩这位姑娘,虽然家境贫苦,而品德高尚,宁肯卖身为奴,也不肯低头求人。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阿琐,报答那一粥一饭,一钱,一簪的大恩。所以,只要衙门公事一办完,他总要徘徊在烂面胡同附近。今日,虽然大雪飞舞,天寒地冻,他也不例外,可是,他又一次失望了。当他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巡防衙门时,图海骑在马上,正在门口焦急地等着:“培公,你怎么才回来?快,圣上有旨,传我们进见呢。” 周培公进去换了袍服出来,和图海并辔走在大街上。图海转过脸来笑着说:“培公,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小琐了。” “唉,还是无缘哪!” “别发愁,明儿个,我叫顺天府帮你查一查。” “多承军门关心,不过,这件事我想还是自己去找更合适,不惊动别人。更不想传扬出去。” “嗯,为什么?” “阿琐人穷志傲,施恩不望报。我觉得,自我蒙圣恩得官之后,她象是一直在躲着我。” “唔,这个琐琐也真怪,既然钟情于你,又何妨一见呢?” “不不不,军门不要误会,阿琐姑娘对我有恩是真,私情是说不上的。我苦苦地去找她,是不想让她受穷,更怕她遭了歹徒的暗算。” “好,点滴之恩,涌泉相报,你不失大丈夫本色。她呢,是个有志气的女子,你们风尘知己,以后留心访查吧。” 周培公无意再说下去,便改口问道:“军门,天这么晚了,圣上还要召见,有什么急事吗?” “嗯,我也说不准,大概还是京畿防务上的事吧。听说,吴应熊和那个杨起隆勾结在一起了,是不是要马上剿杀他们。” “嗯——恐怕不会。诛杀他们易如反掌,但是,此时动手,把吴应熊拿下,恐怕更会激怒了吴三桂。主子想得深远,不会这样做的。不过一直把他们留着,也是一步险棋呀。” “好了,咱别瞎猜了。快走,让主子等着不大好。” 二人快马扬鞭来到右门口。熊赐履、索额图、明珠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他们也是奉了皇命来的。五人一起,递了牌子进去。太监出来传旨,叫他们到养心殿见驾。 一行五人刚在殿门口跪下,就听康熙在里边高声说道:“快起来吧,大冷的天,都免礼了。熊赐履有岁数了,更可以免礼!” 待他们进来,康熙又是赐座,又是赐茶,还兴高采烈他说着:“好一场大雪呀。麦盖三床被,枕着馒头睡。明年又是个丰年!” 看到皇上如此高兴,又加上殿内暖和,五个人都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又听康熙吩咐:“魏东亭,你带着人到殿外侍候,闲人一概不许入内。今个朕要给你们派个硬差使。” 一边说,一边指着龙案上二尺多高的一叠文书:“朕自即位以来,从没有积过这么多的案卷。这里边礼部、刑部、户部的都有。你们分头去看,批过了朕再过目,然后由周培公再抄写出来。我们君臣几个坐他个通宵如何?办不完明晚再办!” 熊赐履听了笑道:“皇上勤政原是好的。这么点案卷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妨让臣等先看了,写出事由、批复节略,主子再看就省劲多了。主子只管安睡,明晨五更臣等办完了再惊动圣驾。” 康熙一笑,也不答话,自取了一份去批阅。周培公挽袖磨墨预备誊缮。这四个人对视一眼,忙都各取一份回座。掌灯的宫女在各人面前又添一支大烛,康熙身后比别人多加了两盏宫灯。殿中刹那间静了下来,只听见翻纸声。 大约到二更未,五个人才各自批完。熊赐履、明珠、索额图和图海陆续轻轻起身,悄悄将案卷送回原处。康熙将自己批过的公文交给周培公:“该你忙了。让他们几个先打个盹儿,朕若有疑问难决之处,再把他们叫起来商议。”说着,便拿起熊赐履等人批过的公文,仔细审着。 大殿上又沉静下来。只有康熙和周培公一个目不停视,一个手不停写。其余四个哪敢“假寐”,端坐在一旁注目康熙。大家心里都很感动,康熙的勤政,早就听太监说过,自己平日也有感受,可是没有想到,他竟如此丝毫不苟。熊赐履不禁暗想:“就是唐太宗那样最勤政的帝主,也未必会做到如此励精图治!” 忽然,周培公离案而起,捧着一份康熙批过的公文走上来说:“万岁,奴才今夜誊缮的案卷,已有七府免了钱粮,这可是个中等省份了。以奴才愚见此类事眼前还不宜过宽。” 康熙听了没有马上回答。看来他的内心十分矛盾,喝了一口茶,才慢慢说道:“朕并非沽名钓誉,恨不得天上掉下几库粮食来才好。但眼见春荒将至,百姓总得有充饥的东西才行啊,有吃的便有法度,不然,会出更大的乱子——百姓,是不能得罪的!” 因为夜深人静,君臣间的这些对话,在殿外值勤的魏东亭等人,听得清清楚楚。魏东亭心中不由一热。猛然间,一个人影从养心殿房脊上落了下来。这个人轻功极好,落地之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见他身披白色斗篷,借着积雪的掩护,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魏东亭浑身汗毛倒竖,大叫一声: “大胆野贼,竞敢入宫行刺!拿下了!” 二十八 感忠良义释打虎将 蓄叛奴密遣下毒人 -------------------------------------------------------------------------------- 夜半时分,康熙正和几位大臣议事,守在殿外的魏东亭突然发现,一条人影从房上跳下,悄然无声地落在雪地上,伏在那里一动不动。魏东亭大叫一声:“大胆狂徒,胆敢人宫行刺,来人,拿刺客!” 守在门外的侍卫们“唰”地一声,一齐拔出剑来。犟驴子一个箭步跳到当院,预备厮杀。狼谭和穆子煦却飞身一跃,上了台阶封住殿门高叫道:“圣上不要慌,有奴才等护驾!”守在垂花门日的十几个侍卫“砰”地一声将院门关死。然后挺刀而入,将养心殿护得严严实实的,紧紧盯着那伏在雪地里的刺客。自大清开国以来,刺客入宫行刺的事,这还是头一遭。侍卫紧张,殿内君臣六人也被外面的动静惊呆了。康熙的心头突突乱跳,好半天,才镇定了下来。离开御案向殿外走去。熊赐履等急忙上前拦阻:“陛下,保重圣体,不可涉险!” “走开!我大清以武功开业。祖宗驰骋于百万军中,尚无惧色。朕在深宫大内,侍卫环列之中,难道还不敢见这小小的刺客吗?”他推开众人,大步跨出殿门。 那个伏在地上的刺客,见康熙走来,连连叩头,口中高呼一声:“万岁!”魏东亭和周培公心中一动:“啊,怎么是他,廉熙也听出来了,他吃惊地问:“噢,是保柱啊。怎么,你是来行刺朕躬的吗?深宫高墙,侍卫如林,又下着大雪,你好一身轻功啊!” 魏东亭和众侍卫见皇上出来,刺客又露了面目,更是紧张,早在康熙面前,排成人墙。但是皇甫保柱听了康熙的话,却忽然放声大哭,一边哭着一边将怀中利刃,袖里飞镖,还有匕首挠钩,全都掏了出来,抛在雪地上:“圣上,皇甫保柱枉为七尺男儿,有眼无珠,不识圣君,却错投了奸雄,做出误国害民之事,愧见圣颜。”他一边说,一边拾起刀来,横在颈下:“今日,罪臣愿将一腔热血洒在圣躬驾前,以赎罪愆。” “慢!”康熙大叫一声,“朕还有话呢,你听完再死不迟。”皇甫保柱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康熙,殿前众人,也都屏息静听,“你自称是七尺男儿,烈烈丈夫,既有报国之志,又知错投了枭雄,为何不肯改弦更张,将功补过,却非要作出脂粉女子之态,凡夫俗子之相,这难道是大丈夫本色吗?” 皇甫保柱泪流满面,连连叩头哽咽着说:“皇上教训,罪臣铭记在心,并有下情向皇上奏明。魏军门,请过来绑了罪臣,好入殿见驾请罪。”魏东亭正要过去动手,却听康熙大喝一声:“虎臣,退下。”说着,走下台阶,双手扶起皇甫保柱,驾着他向殿内走去。可是,一进殿门,皇甫保柱却挣脱了康熙,伏在地上,叩头出血,嚎啕大哭,再也拉不起来了。 熊赐履感慨万千,侍侯着康熙在龙床上坐定,又走到保柱身边劝道: “皇甫先生,刚才皇上的话你要好生想想,你今日横死阶前,固然也算舍生取义,但元凶首恶俱在,天下祸根未除,撒手一去,算不得尽忠啊!” “大人说得是。”保柱颤声道。今夜发生的事,他一直觉得似乎在噩梦中,此时才清醒过来。他知道,死,固然是不值得,没价值的,但如果不死。又怎么活着出去见吴三桂呢? 康熙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说道:“你休要恋吴三桂的恩,他那些虚仁假义只能收买血勇之徒的心,真正品德端正的人是不会永受欺骗的,他不过是一具只会用金钱美色、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行尸走肉!前天在吴应雄那里,朕一见到你,便为你感到惋惜。” 这些话在保柱听来,句句情真意挚,比自己方才抽刀自刎时康熙急切中说的,更加亲切温馨。保柱心里涌上一阵似酸似甜的热流。他止住了眼泪,供出了此行的目的。 吴应熊派他夜闯禁宫,并不是要行刺康熙,而是要盗取金牌令剑。现在,吴应熊的手中已经有了朱三太子送的银牌,再有这件东西,回云南一路上便可以畅通无阻了。但吴应熊做梦也没想到,曾在虎口中救过吴三桂的皇甫保柱,此时此刻的心境,想法已经和离开五华山时有了极大的变化。自从安庆和衮州两度与伍次友相处,保柱已觉察到自己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像伍次友这样品行端正的读书人,而且也是汉人,受尽了折磨苦难,仍旧心无二念地效忠康熙,这是为什么呢?开始他总用伍次友是皇帝的老师来自慰自解,但一路查访下来,不但读书人,就是山野樵父、农夫商贾,也无不称颂康熙的德政,而自己的恩主吴三桂竟像狗屎一样没人理睬。保柱心中便更加疑惑:自己这只鸟是不是错站了树枝儿?那一天,皇上驾幸吴应熊的府邪,皇甫保柱见到了康熙。这位青年皇帝的聪明睿智,他的豁达大度,他的从容不迫,他的远见,他的魅力更深深地打动了保柱。 今天晚上,他按照内务府黄敬提供的情报,先到了乾清宫,但是那里灯火通明,戒备森严,一时间很难下手,便又飞身来到养心殿,靠着一身白衣的掩护,趴在殿角房顶上,偷看了一个多时辰。有关康熙如何昼夜勤政的事,外边也有传言。但今日一见,不由得保柱不动心。尤其是听到康熙关于免征赋税,让百姓度过春荒的话,更使他心动,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位好皇帝呢? 他趴在房顶上想了很多很多。吴三桂在五华山,酒酣耳热之际,将大盘朱玉、满箱金银倾洒到地下,让歌伎、侍卫们都去争抢,自己却和姬妾在一旁鼓掌大笑,这种行为与康熙比起来,连猪狗也不如!保柱真痛悔呀,自己许身匪类,犹以国士自居,比起殿内殿外,漫漫风雪,茫茫冬夜之中,辅佐护卫皇上的大臣、侍卫们,他更感到无地自容。所以,便毅然决然地跳到院子里,想在皇上面前表明心迹,一死了之。 听完皇甫的话康熙久久沉思不语。他喜爱保柱的武功,更喜爱他的爽直真诚。他在想,对皇甫保柱这样的人,应该怎么用他呢?留在身边,显然会让吴三桂多心;放他回去吧,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万一露了破绽,就会有杀身之祸。皇甫保柱似乎是明白了康熙的意思,开口说道:“如果皇上能放心,我还想回到吴应熊那里去。” “嗯?那是有危险的,你知道吗?” “知道。但是,保柱身无寸功,用什么报效明主?看吴应熊的意思还有下一步棋,皇上在他跟前有个人到好些。听说太监里边有不少人是钟三郎香堂的会众,其中还有几个和吴应熊有来往。皇上一饮一食、一行一动都要当心!” 康熙心里打了个寒战,这正是他最关心的事,也是他派小毛子打进去的原因:“好吧,难得保柱将军如此忠义,就依你之言吧。不过,回去之后,觉得为难的事不要勉强办;不是必要的事,也不要报。有急事就去找魏东亭好了。”说罢,回身进了西阁,从一只金漆盒子里取出一面金牌令箭。笑道,“你不是来盗这个东西的么?总不能空手回去——拿了!” “谢万岁!”保柱见康熙如此真诚相待,热泪夺眶而出,双手接过令箭,叩了头起身又团团一揖道:“如此,罪臣去了!”转身出殿,将身一拧,一个燕子穿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雪夜之中。这绝顶的轻身功夫,惊得众人瞠目结舌。 “张万强!”康熙大声叫道。 “奴才在!” “黄敬来了没有?” “他请假了。” “严加提防!今晚在场的太监、宫人都交代了,敢有走漏出去的,立刻打死!” ‘扎——” 吴应熊派保柱深夜入宫的事,小毛子不但知道,而且他就在额驸府陪吴应熊吃酒,专等皇甫保柱回来。自从吴应熊亲自拜访了鼓楼西街,杨起隆便派了小毛子专门负责与吴应熊的联络。这正是小毛子和吴应熊两个人都求之不得的,所以一拍即合。 一听说皇甫保柱入宫,小毛子的脸就吓白了。吴应熊见他如此不经事,抚着他肩头格格笑道:“亏你还是见过世面的,这么点小事就被吓得掉了魂儿,放心!他的本事不在你说的那个胡宫山之下。就是盗不出东西,也出不了事!” 小毛子听说不是行刺,心里虽略觉放宽,但还是忐忑不安。他坐不宁,立不稳。想走开又怕吴应熊起疑,强打精神陪着,又怕恍恍忽忽之中露出马脚来。他吃了几杯酒后,便推说不胜酒力,坐在一旁打起盹来。吴应熊虽奸,怎奈他是个双料的人精猢狲,倒真地被他瞒过了。 保柱回到府中,已是半夜了。吴应熊还在心神不定地自饮独酌。小毛子坐在一旁乜眯着眼装睡。听到院中有动静,两个人同时一惊。吴应熊站起身来,三步两步跨出外厅,正与满身冰雪的保柱撞了个满怀。小毛子见保柱面无杀气,身无血迹,压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又找座儿,又拧热毛巾,还忙着找干衣服给保柱换。保柱刚揩过脸,又是一杯烫好的热黄酒递到了他手里,吴应熊不禁笑道:“你这猴崽子真会巴结人!” “奴才本来就是侍候人的么!”小毛子一边忙着给二人布菜斟酒,一边笑道,“没这几下子怎么当差!” 几杯热酒下去,保柱精神体力都好了些:“世子久候了,嗬!几乎没把命送在那儿,乾清宫守护得铁桶一样,根本没法子下手!” 吴应熊一怔忙道:“办不成就不办,再想别的法子吧——只是你在那里呆得太久了,叫人悬心哪!”小毛子也道:“那里的人我全知道,厉害得很!魏东亭、狼谭他们,一个个都是夜猫子投生的!将军能平安回来,就得念上三千声南无阿弥陀佛!” “笑话!我要是肯空手回来,为什么还耽误到这个时辰?”保柱说着从贴身处取出那支令箭递给吴应熊道,“这是世子的福气,老天爷叫世子顺利返回云南。” 吴应雄眼中放出欢悦的光芒,伸手抢过令箭,拿到灯下仔细审视。反复抚摸,忽然爆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真的,真的!哈哈哈……真——嗯,保柱,你不是说乾清宫下不得手吗?这是——” “这是在养心殿得的。人说皇上勤政,我今夜是亲眼见着了。三更过后,等他去了坤宁宫,我才进去将它摸了出来……” 吴应雄把玩着金牌令箭,眼睛却叮着灯光出神,自言自语他说:“光有了这件东西,还不行,还得把杨起隆他们逼反了,不乱是出不去的。嗯——他们想栽赃给我,我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听见他这话,皇甫保柱和小毛子不由得想到了一处:“他也要杀皇上?”二人心中不由得怦怦乱跳。吴应熊的目光突然一亮,盯着小毛子问:“小毛子,你还在茶房烧火吗?” “是” “苦吗?” “唉,说不上。反正我从前也干过这活,就是打听消息太费劲了。” 嗯,你想不想回养心殿。 “额驸爷,您问得真怪,想不想还不都是一样,要能当中军,谁还肯当这杨排风。” “好小子,你这嘴真巧。我送你个立功的机会。让你还回养心殿去,你肯干吗?” “那还不肯,额驸爷吩咐下来,奴才照办就是了。” “好。我已得到消息,杨起隆密令黄四村等,投放毒药,杀死皇上,然后嫁祸给我们,哼,他的算盘打到我头上来了。你在里边,盯死了黄四村等。只要他一动手,马上揭穿他。凭这功劳,还怕回不了养心殿吗?” “哎哟,额驸爷,您老饶了奴才吧,打死我也不敢办这差,我要是揭了黄四村等的底儿,朱三太子还不得扒了我的皮呀!” “哼,他敢,只要你咬死他是朱三太子的人,等不到他们扒你的皮,朝廷就该扒他的皮了。黄四村这狗奴才,明着投我,暗地又投了杨起隆,我不能饶他。小毛子,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听我的,他就是榜样!明白吗?” “唉呀,额驸爷,我可是真心实意投靠您老的,杨起隆能成什么气候,哪能跟平西王爷比呢?只是,只是,奴才有点怕……” “有我在这儿。你怕什么呢?” “是是,奴才记下了,奴才一定办好这趟差。” 二十九 钓金鳌皇帝赏忠仆 吞香饵堂主封功臣 -------------------------------------------------------------------------------- 自从小毛子被贬到御茶房当差,到养心殿送茶倒水的差使,一直由黄四村担任。小毛子心里很清楚,黄四村是个双料的间谍,在吴应熊和朱三太子那里都挂了钩,新近又领了“毒死康熙”的密令。可是,自己不知道他准备何时下手,更不知道他要怎样下手,只有处处留心,时时提防。这天午后,黄四村来到御茶房取水,一边和小毛子有一搭没一搭他说话,一边挨个查看地上的几个茶壶。他东张西望,磨磨蹭蹭,不时地还要抱怨几句,挑剔一番,这个太满,那个太浅,这壶热了,那壶凉了。小毛子心中雪亮:“嗯,来了!我得给这小子来个下手的机会。” “我说四哥,您老现在走着红运,受着主子和张公公的宠。鼓楼西街,杨掌柜夸你;石虎胡同,吴额驸疼你。哎!兄弟倒霉呀,闹来闹去,还是个烧火的下等奴才,哪能和你比呀,可你也别在我面前得便宜卖乖。你的底儿我全把着呢。赶明个,四哥升了六宫都太监的时候,再来发作兄弟不迟。我的差使是烧水,水烧开我就算办好了差。主子要嫌热,那是你送的早了;主子要嫌凉呢,那是送的晚了,关我什么事了。” “哟嗬,好啊小毛子,真有你的,四哥我说你几句,就招惹你这左一套右一套的。你把我的底,打量我不把你的底儿是怎么着?” “那好啊,你上主子那儿告去呀,我还巴不得主子传我上去呢!哼,扳倒了我,你就能升了是不是,去吧,去吧,提上你的水去吧,到皇上那儿别忘了告我,就说小毛子要造反了。”说着便假装生气,把脸扭到了一边。他眼睛虽然看不见,耳朵可支楞着呢。听见黄四村又在身后鼓捣了一阵,骂骂咧咧地走了。小毛子这才回过身来,在炉台上蹭了两把灰,往头上脸上一胡拉,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可是,来到养心殿的院门口,却被当值的侍卫犟驴子拦住了: “站住,往哪闯?”小毛子一楞:啊,对了,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同了,一个御茶房烧火的,是不能随便见皇帝的。眼瞧着黄四村已经快要走到殿门口了,他心里急呀,连忙陪着笑解释:“哎,姜爷,是这么回子事。我有紧急的,不,是是十万火急的事,要奏明皇上,求姜爷放我进去!”哪知,犟驴子认真,跟本不买这个账:“嘿,新鲜!六部大臣,各省都督,都有十万火急的奏章,咱这御茶房也有十万火急的要事。是茶叶用完了,还是没有煤烧了?再不,就是炉子灭了,烟囱倒了。我说小毛子,你疯了是怎么着?里边的差使你也干过,打量主子爷还不忙,他连你的这些事也得操心吗?滚开,不是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非叫你挨一顿棍子不行。” 小毛子一边听着犟驴子这半认真、半嘲讽、半玩笑的训斥,两只眼睛却一直盯着黄四村的背影。黄四村也瞧见小毛子了,不过,他以为小毛子还是为刚才那几句话不放心才跟来的,心里根本没在意:小子,别害怕,我不会告你的,你等着瞧热闹吧。一边想,一边脚步不停地向养心殿走去。小毛子看到黄四村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殿门,这下可急坏了,他不再和犟驴子拌嘴,撒腿就要闯进去,却不防被犟驴子一把抓住领子又给拽了回来,接着胳膊又被拧住了,小毛子又跳又蹦,又撕又咬,可哪能动得了啊。小毛子一急,什么都不顾了,亮起嗓门大喊了起来:“主子爷,快出来呀,不得了啦,黄四村要造反了!犟驴子你这混小子,耽误了大事,我连你也给捎带进去!来人啊,快抓黄四村哪!” 这一下可捅了大祸了。皇宫内院庄严肃静,尤其是养心殿,是康熙皇上批阅奏章,处理机要和读书、休息的地方。太监宫女连走路都得惦着脚尖,如果不小心碰出声响,惊了圣驾,又正赶上皇上不高兴,挨板子,掉脑袋都有可能,什么时候什么人敢在这里大吵大嚷,撒泼闹事啊。一群侍卫太监马上赶了过来,有的拉,有的劝,有的就要动手,想赶快堵住小毛子的嘴。可小毛子像发了疯似地,越拉越拦,他喊的越凶,还和众人拼命撕打着要闯进去,把这里闹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时,忽然养心殿门口一声怒斥:“都住手,把这个该死的奴才带上来!”众人抬头一看,见是苏麻喇姑满面怒容地站在那里。她的身后正是当今皇帝康熙,也是一脸的怒气。原来,康熙今天稍有清闲,派人把苏麻喇姑请来,正在计算几个算术题。因为难解,廉熙心里有点焦急,却又被外边的吵声惊动。苏麻喇姑见康熙生气,说了一句:“这些奴才越来越不像话了,主子宽心,奴才去发落他们。”便走了出来,康熙哪里还坐得住啊,也想借今天这机会,整饬一下,便也跟了过来。此刻见小毛子被扯的衣衫破碎,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紫一道的,眼泪鼻涕和着血一块儿向下流,知道是有什么意外,便沉着脸问:“小毛子,你发了疯吗,敢在这里撒野!” 小毛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台阶下:“我的好主子爷呀,奴才怎敢在这里放肆,实实是因为这个黄四村,他,他不安好心,他要害主子爷啊!” 黄四村从苏麻喇姑出来那一刻,就吓得脸如死灰,双腿打战了,听小毛子这一说,更是惊慌,连忙跪下说道:“主子爷,别信他的话。刚才我们俩拌了两句嘴,他这是胡咬的……”话没说完,魏东亭已走了过来,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放肆!主子没有让你说话!” 康熙心中已经明白了:“小毛子,你好好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万岁,黄四村在给主子爷送的茶水里下了毒药!” “嗯?黄四村,有这事吗?” “万岁,奴才冤枉!宫里规矩奴才又不是不知道。这茶水都要先用银勺子试过的。主子要不信,叫人来验一下就知道了。” 康熙正在沉思,苏麻喇姑却说话了:“阿弥托佛!解铃还得系铃人。要别人尝干什么?你自己尝尝不更好吗?” 黄四村不敢说话了,康熙的目光闪电般地看了一下魏东亭,魏东亭会意,大喝一声:“灌他!”两个侍卫立即上前,把黄四村的嘴巴撬开。小毛子一跃起来,掂起小壶就灌了下去。黄四村咕咕咚咚喝了一肚子。几个小太监又慌忙给皇上和苏麻喇姑搬了坐椅。侍卫们紧紧围住黄四村,静待事态变化。有人还替小毛子担心呢?万一黄四村不死,这事,可怎么了结呢? 就在这时,黄四村捂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滚来,众人心中无不吃惊,只见他脸色由红变黄,由黄变白,由白变青,整个脸都扭曲歪邪得不成模样。魏东亭上前一步喝问:“老实说,谁让你干的?” “平……平西……王”黄四村刚说了三个字,一口鲜血喷出就倒地而亡了。 康熙勃然大怒:“传慎刑司的人来,把黄四村扒皮抽筋,尸身喂狗。狼谭带人去抄了他家,男丁全部斩首,女丁发往黑龙江为奴!” “扎!”狼谭打了千就要去执行,可是却被苏麻喇姑拦住了。她走到康熙跟前,低声说道:“主子,黄四村的娘是皇姑的奶妈,皇姑的额驸是吴应熊。事涉三藩,请主子三思。” 康熙的手在颤抖,嘴唇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事涉三藩!哼,这皇帝还有什么当头!”他想不听苏麻喇姑的劝告,可又一转念,撤藩计划还在十分微妙的时刻,不能因小失大,还是先忍一下为好。只得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报个急病身亡吧,张万强!” “奴才在!” “御茶房和御膳房的人要一个一个地仔细查查,不可靠的全部换掉。太皇太后、皇太妃、皇后及朕的用膳用水,要加倍仔细!小毛子回养心殿侍候。” “扎!” 一场轩然大波平息了。小毛子按照“吴额驸的筹划”重新回到了久违了的养心殿。从烟熏火燎的茶炉旁回到金灿夺目的殿堂,他似乎像在梦里,一切都熟悉,一切又显得有点陌生。第二天康熙又下诏晋升张万强做了六宫都太监。小毛子又成了养心殿说一不二的首脑,除了一顶太监能得到的最高赏赐六品蓝翎顶子,还得了一件令人羡慕的黄马褂,真有点踌躇满志了。当康熙在内殿详细询问了小毛子有关吴府和周府的情形时,不禁纵声大笑:“好,好!你若不是太监,真要放你去做云贵总督,以毒攻毒去治吴三桂!不过,他们要投毒害朕的事,你应该预先知会朕一声儿。” “主子,一来摸不清他何时动手,扑空了倒不好;二来,先奏明了主子爷,奴才就得不着这件黄马褂了!” 好一个机灵鬼。回去告诉你妈,就说朕的话,叫你二侄子过继给你这一房,先赏了举人。” 这话比金子都值钱,已经不缺钱的小毛子喜得眉开眼笑。 但他只笑了半个月,就碰上了笑不出来的事了,这日下晚骑马回家,钟三郎香堂“齐肩王”焦山突然出现在路口:“小毛子,你下来。” “哟!是焦大爷呀!”小毛子滚鞍下马,拽着缓绳打了一个千儿,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硬着头皮笑问,“焦大爷。吃过夜饭了?” “少费话跟我走一趟。” “上哪去呀!” “少主儿叫你!” “嗯……”小毛子喝着牙花子打主意,“唉呀,什么事这么急,走,到咱家去喝酒,再一齐去见少主儿不行吗?” “免了吧,少主儿等着呢!” 小毛子的心里不禁一凉。一边走,一边偷眼打量着焦山,盘算着如何闯过这一关,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儿试探他的口风。那焦山却阴沉着脸不理他。 进了鼓楼西街,天已全黑了,一脚踏进周府正厅,小毛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厅内点着明晃晃的蜡烛,照得白昼一样。上面坐的“朱三太子”铁青着脸,李柱、周全斌、朱尚贤、史国宾、还有文华殿的管事大监王镇邦个个脸胀得通红,拧眉瞪目,直盯盯地注视着小毛子,不说一句话,一片阴森狰狞。好半天,小毛子才定住了神,笑嘻嘻上前打个千儿道:“小毛子给少主儿请安了!” “你知道叫你来有什么事吗?” “知道——不是领死便是领赏!”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仅杨起隆大感意外,连旁边坐的李柱也是一怔,厉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难解的?”小毛子答道,“少主儿若是明君,我就领赏;若是昏君,我就领死!”话音刚落,旁边的王镇邦冷笑一声道:“不要打马糊眼了,那不济事!谁叫你告发黄四村的?”小毛子瞪着眼瞧瞧王镇邦。心想,好吧,今个咱俩斗斗吧。便直言不讳地说:“黄四村放毒是吴额驸告诉我并叫我告发的,我就告了。” “这么说,你是吴额驸的人了?”杨起隆突然发问道,话音虽不高,却带着一股杀气。 小毛子知道此时若错说一句话,就要遭到杀身之祸,更加小心应付:“咱这钟三郎的天书里不是有一句话,‘来也无影,去也无形,圣主之前,唯命是从’。我说我是谁的人没意思,要看我办的事对谁有好处,我就是谁的人。我只依我的本心,照天书指使行事!” “你是什么心?” “什么心,好心呗。三太子不是说要‘栽赃’吗?——我一告发他,上边一追问,不就栽成了!” 李柱格格一笑,“你还嘴硬,你的话里有毛病!我问你,少主哪儿亏待了你,姓吴的又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替他这么卖命?” 不等小毛子答话,杨起隆把桌子一拍:“你坏了我的大事!按堂规办,来呀,绑了填到后边老地方!”几个守在旁边的红衣侍卫答应一声,恶狠狠地拧住小毛子绑了就往外推。 小毛子跳着脚怪叫一声:“我瞧你们全昏了头!忙什么!康熙死了,平西王要反;康熙活着,平西王更要反。这会儿弄死圣上,不等吴三桂反,咱们这儿就会先完蛋!他们准会猜疑黄四村是这里派去的。嘿嘿!你们捅了天大漏子,小毛子给补上了,这会儿倒要杀我了?!” 杨起隆摆手让侍卫们暂时退下。小毛子一句话等于推翻了大家议定了的事,倒真值得深思。李柱拿着扇子不住敲打手背,沉吟着问:“怎么见得我们就先完了?” “这会儿人多,不能说,谁知道有些人安着什么心?”小毛子已打定了主意,要反过来给吴应熊栽个赃。反正啊,这跟三国一样,都想吃掉别人,又都防着别叫人吃掉。 杨起隆明白,只要康熙一死,吴应熊立即就会揭出鼓楼西街的秘密。他好乘乱逃走。嘿,这小子倒真是立了一功呢:“解开吧,不过你好歹先来告诉我一声儿嘛!” 小毛子抚着被绳子勒痛了的膀子呜呜哭了起来,煞像是受了委屈昭了雪似地:“少主儿您别埋怨,这事小毛子先知道么?……我是临时急了,才闯养心殿的呀!” 王镇邦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当时,我就在文华殿,你怎么不跟我说?” “嘿,好啊,王镇邦,就为这个你今儿要把我往泥里踩?你已经是文华殿的头儿了,还贪心不足,要往上爬?你觉着我就该在柴火堆里钻一辈子,受黄四村和你的肮脏气?”这话把王镇邦顶得气黄了脸,却无话可说。 李柱反复琢磨了小毛子的话,觉得还真有道理,便对杨起隆说:“少主儿,看来咱们想害死康熙,嫁祸给吴应熊这办法不妥当。倒亏了小毛子机灵,给搂回来了,他说得对,咱们给他栽赃,他也会给咱栽赃。不过,他想的是逼咱们起事,他好乘乱逃走。咱们不上他的当,不必急于动手。” “嗯,为什么?” “吴应熊困在京师,时刻都有掉脑袋的危险。他的行动没有咱们自由,他的心也比咱们急。你等着瞧吧,吴三桂那边,不会没动静的。只要吴三桂一动手,吴应熊这条肥狗,还得往咱们这刀案上跑!” “嗯,对,对,对,咱们盯着他!他不想在康熙手里当人质,就让他在我手上当吧,哈……,小毛子,你为香堂立了一功,我封你为侍神使者!” “谢主子!” 三十 乌云卷妖风掀狂飙 暴雨倾砥石柱中流 -------------------------------------------------------------------------------- 小毛子揭穿了黄四村的投毒阴谋,又巧用诡辩。说服了钟三郎香堂的人。杨起隆决定,暂缓动手以逼着吴应熊自投罗网,将来,也还有个向吴三桂讨价还价的条件。北京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朝廷的注意力转向了云南。按时间算,吴三桂应该接到撤藩的圣旨了,他能不能遵旨办事呢? 重阳已过,秋风萧瑟,此刻,云贵总督甘文(火昆)在五华山的王府里,陪着吴三桂看戏。唱戏的,是吴三桂府里养的戏班,唱念,做打,都很有点真功夫。可是甘文(火昆)却有些坐不住。因云南巡抚朱国治和他约好了,晚间有要事密商。朱国治虽没明说,他也知道,熊赐履有密函来了,极可能与对面这王爷有关。所以他想早点脱身去见朱国治。甘文(火昆)今年四十多岁。在总督里算很年轻的了,白净方脸、下巴微向前倾,显得有点倔强。也许摩熙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派他来当这个云贵总督的。 按照康熙临别时交代的方略,甘文(火昆)一来云南便抱定了“挤”的宗旨,他和朱国治合着给吴三桂出难题,千方百计叫吴三桂的日子过得不舒服、不痛快,萌生“走”的念头。 但是吴三桂却偏偏不生气,对甘文(火昆)的憨倔不仅不恼不怒而且还常常把他称颂一番,而对朱国治却逢人便骂。骂朱国治卑下无能,白吃朝廷俸禄。这一捧一骂之间,把甘文(火昆)摆到了朱国治的对立面去了,朱国治倒没说什么,可是甘文(火昆)却反觉得不好意思,便改“挤”为两下相安,不再找事。可是,这也不行,你不找他他找你,去年六月,吴三桂不知从何处获悉,说苗民点火烧了县衙,命甘文(火昆)率军前去征剿。这时正是霉雨季节,瘴气正浓,没有走出三百里。绿营兵就病倒了三分之一,甘文(火昆)无奈,只好呈报请援,吴三桂对他严斥了一顿,命他返回。刚刚走至大理,王命又到,命他把原来的队伍留下。另带两营官兵,去西藏边境平叛。没等走到,又说敌已逃遁,命全军返回。这左一个令,又一个令的,足足折腾了半年,甘文(火昆)连一个“贼”影儿也没见,自己却被累倒了。这时,甘文(火昆)才知道,这个满面堆笑的老头子不是好惹的,不再也不敢招惹吴三桂了。 此刻,他身在王府,心却早已跑到了朱国治的巡抚衙门。台上的戏唱得再好,他也听不下去了,便起身向吴三桂告辞:“今日领略了王府的新戏班子,真饱了眼福,不过朱国治那里正给武举讲学,这原是我的差使,去迟了已经不恭,不去更不好……” 吴三桂笑着挽留:“唉这戏正唱到妙处,便迟一会儿何妨?我已经让下边备下酒饭了。” “谢王爷,下官心领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哎——这话太客气了。好吧,既然你有公务,我不便硬留,来人,送甘大人。” 甘文(火昆)刚刚出门,一个校尉悄悄地走了过来,扒在吴三桂耳边说了几句话,递过一封书信,吴三桂拆开一看,脸马上阴沉了下来。他挥手斥退了还唱得热闹的戏班子,把夏国相、胡国柱、吴应麒等人叫到跟前:“应熊来信说,皇上已批下我的撤藩奏折了!”一言既出,众人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面色灰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吴三桂心中烦燥,想起去年冬天病死的刘玄初,他要在,何至会出现这种局面呢,便冲着众人恶声恶气地说:“怎么,你们是死人吗,为什么都不说话。” 刘玄初死了之后,在吴三桂身边的头号谋士就是夏国相了。他见吴三桂发了火,忙站出来安慰:“王爷不要着急,既然朝廷决心撤藩,把我们逼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王爷一身系天下之祸福,更要珍重贵体。咱们慢慢地想个办法,才好应付这局面啊!” 其实,这里的一群人,并不都害怕这消息,有人还高兴呢。他就是吴三桂的侄子吴应麒。他很清楚,吴三桂的长子吴应熊被扣在北京当人质,只要云南动手,吴应熊必死无疑。吴三桂到了这把年纪了,打下来江山也坐不成,这龙位准落在自己头上。所以,夏国相的话刚落音,他就接上了:“有什么商量的,干吧!咱们云南山川险要,财富充足,又拥有数十万大军,正是开创千古帝业的好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随同吴应麒从陕西来的副都统高大节,马上也随声附和:“对,世子说得一点不错。小皇帝手下,哪有人敢和老王爷对敌啊。最能打仗的鳌拜被圈禁了,遏必隆老的顾不了自己,索额图入关时还是个娃娃,三十年不经战阵,他懂得什么是打仗啊。可王爷这里兵多将广,甲士如云。咱们只要动手,就会天下响应。陕西的马鹞子王辅臣,也会干起来的。就是他不干,只要能守中立,对我们也有好处。” “嗯,你们说得对。只是,用什么名义起事呢?要名正言顺,才能堂堂正正,师出有名。” 夏国相见吴三桂说出这话来,知道他已决心动手了,便说:“开始时,不能打出王爷的棋号。咱们就说是为了恢复大明王朝,把朱三太子推到前边。等起事之后再选择时机,自立为帝。” “那么,又怎样打发康熙派来的钦差呢?” “王爷,钦差的事好办。咱们等他来了,一不慢待,二不得罪,和他们虚与周旋。就说要处理撤藩的后事,给他慢慢地拖着。暗地里,加紧调兵,调粮,布置防务。再派人去联络王辅臣和耿尚二藩,还有孙延龄,和西藏喇嘛、缅甸王。要闹,就一齐闹起来,到那时,小小的钦差,就是我们祭旗起事的刀下鬼了。” “好,夏国相,有你的。此事万分机密,不能走漏一点消息,就由你去主持吧。甘文(火昆)、朱国治这两个小子,也要做好准备收拾他们。先派些兵去看守好了,不要让他们跑掉!” “是,王爷放心,跑不了他们!” 就在吴三桂和手下人密议举事的时候,云南巡抚府的签押房里,巡抚朱国治和云贵总督甘文(火昆),也正在紧张地商议着。桌上有酒,有菜,他们却谁也没心去动。刚才朱国治把熊赐履来信的内容告诉了甘文(火昆),信中倒没什么其它的事,只是通知他们,朝廷撤藩诏旨已经颁布,钦差也己出发,不久即可到达云南,让他们做好准备。朱国治见甘文(火昆)一直沉吟不语,便催促说:“甘兄,熊大人信中所说的准备二字,大有文章。如果吴三桂听了皇命,顺利撤藩,我们要做好接交云南事务的准备;他要是不听旨意,或软抗,或闹事,我们还要做好应变的准备。你总督云贵两省的军务,干斤重担都在你身上呐,兄弟想听听老兄的高见。” “唉!我有多大能耐你还不知道吗?空架子总督罢了!不怕你老兄笑话,连我从原任带来的亲随戈什哈都叫人家用银子收买去了!想起来真是可叹,皇上叫我来绊住吴三桂的腿,却不料弄到这种地步,这叫办的什么差?” 朱国治听他说得凄楚,也觉感伤,端着酒杯望望窗外,静静说道:“我们尽力而为,就看天意如何了。吴三桂的爱子扣在北京,或许他会投鼠忌器,不致生变,只要年内无事,你我可保平安等到平西王离境,这儿的事就好办了。兄弟手中虽然无兵力,自信百姓还是听我的话的。” “不不不,国治兄你太老实了。据兄弟所知,平西王在大理的驻军正星夜兼程来云南府,事变已经迫在眉睫。我们想要阻挡、安抚也已经不可能了。据兄弟看,你应该趁他布署未妥,即刻进京述职。不然旨意一到,再走就有罪了!兄弟管着军务,是片刻不得擅自离境的!” “哎——岂可如此!吾兄有所不知,挤不走吴三桂,我是一步也不能离开云南的,这也是皇上的特旨!足下既是云贵总督,在云南也可,到贵林也行。我看,你倒不如先去贵州,及早作些安排。不管怎样,有准备总比无准备强!” “哈,这倒是个可行的权宜之汁。眼下也只好如此了。兄弟也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原来潮州知府傅宏烈你认识吗?” “有过一面之交。听说他现在调任苍梧知府了。不过,这个人和汪士荣,还有那个死了的刘玄初,交情很深哪!” “不不不,古人不以私交坏公义,傅宏烈就是这样的人,他那里秘密练兵,听说已有数千人马,一旦事急之时,我兄和钦差应想法子投奔他那里。他和四格格那边也有交往,只要孙延龄不出事,一时是不要紧的。” 朱国治听了,不回答甘文(火昆)的话,却起身作了一揖,突然说了一句:“哦,请甘大人来还有一事拜托。我这里先谢你——宗英,你出来!” 甘文(火昆)正觉诧异,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蹦一跳地走到前厅,朝朱国治打了个千儿问道:“爹爹,叫儿子有何吩咐?” “这是你甘伯父,快拜见了!” 小孩子见了生人有点腼腆,红着脸转过身来,向甘文(火昆)单膝跪下打千。 “双膝跪下!”朱国治突然厉声说道:“英儿,甘伯伯与我情同骨肉,你要把他当作你的亲伯父!他这就要去贵州,带你一同前去,好吗?”朱宗英还在楞着,甘文(火昆)已完全明白了朱国治的用意,双手挽起朱宗英,勉强笑道:“哦,贤侄你不在家乡读书,到这里来干什么,唉,朱兄,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和你一样没带家眷,也有个儿子随任读书,就让他哥俩朝夕伴处吧!” “那,我就拜托了!”朱国治又施一礼,“宗英,过三两个月,爹爹去贵州看你。好吧,你下去预备一下,过一会儿便随甘伯伯启程!”瞧着朱宗英欢快地跑下,朱国治心里一阵酸楚,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甘文(火昆)知道朱国治已下了必死的决心,自己的心情也十分沉重。他紧咬牙关说道:“贵州也不是安全之地啊!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琛早已是平西王的人,我真担心辜负了仁兄的重托!不过,有我的儿子在,就有令公子在,我也只能给朱兄了这点保票了。” “有您这句话,就比让孩子跟着我强嘛。此地离五华山近在咫尺,上边吴三桂恨我恨得牙痒痒的,下头提督张国柱也跟吴三桂一样心肠!他要起兵作乱,头一个就要杀我。生死有命,不可勉强。儿子保住了,这是他的福份;保不住我也承你的情。我——已经不在乎了。啊,对了,熊大人的信中还说,有个被撤了差的河道,勾结山东盗贼,占据了抱犊崮。还有好几个省出了钟三郎会,也蠢蠢欲动。皇上担心,吴三桂会不会在回军辽东时,走到半路上忽然作起乱来,叫我们也防备着点。只要他的兵马一离境,就立刻封锁各处关隘,切断吴三桂的退路。” 甘文(火昆)连连点头:“对对对,这一点想得很周全。不过,熊赐履是个道学先生,他怎么能有如此见识呢?只怕是皇上的意思吧。” “正是圣意。所以兄弟看完信之后,不敢保留,才把信烧掉了。” “哦对了,”甘文(火昆)又是一阵激动:“皇上如此恩待臣下,我等怎敢苟且偷生。去年家母病重,皇上派了御医来到我家诊病。范承谟在福建害了疟疾,也是皇上派了六百里加急塘马,为他送去了金鸡纳露。唉,臣子受皇上如此重恩,如果不能力朝廷出力办事,也只有一死报效了。” 听着甘文(火昆)的话,朱国治频频点头。他安置了儿子,二老家眷,也已由皇上派人安车蒲轮地接进了京城,如今已是一无牵挂了。想着钦差折尔肯和傅达礼快要到了,要不了几天,这里可能燃起熊熊战火,他的心又沉重了起来。 已是三更多天了,夜空翻滚着大块大块的乌云,在飞快地聚积着,挤压着,翻滚着,奔腾着,终于在互不相让的争斗中,发出了轰轰隆隆的愤怒的吼声。这沉重的闷雷,又带来了撕裂云层,撕裂夜幕,撕裂大地,也撕裂人心的闪电。一阵阵狂风,从五华山的谷中席卷而来,肆虐地扫起地上的尘土、砂石,又疯狂地抛撒在屋瓦上,发出劈劈拍拍的响声。朱国治走到门口高高卷起帘子,看着这高深莫测的夜空,感慨地对月文不说:“甘大人,云南的局势虽然也像这天空一样,山雨欲来风满楼,幸运的是还有你我二位知己,但愿我们能风雨同舟,共度难关。” “朱兄请放心,兄弟带着令公子走了,你,多多珍重吧!”说完,拉着朱国治的小儿子,钻进了夜幕之中。 惊雷,闪电,狂风,骤雨,铺天盖地而来,摇撼着西南边陲的重镇山城昆明府。 是的,风景如画的昆明山城,已经失去了它往日的平静。一个蓄谋己久的大动乱,就要开始了。吴三桂要怎样动手,奉旨前来的钦差,又会遇到什么命运呢? 三十一 接钦差假戏需真唱 叛朝廷主将受奴欺 -------------------------------------------------------------------------------- 钦差大臣折尔肯捧了康熙的圣旨要到云南去宣布撤藩敕令。他带着从人,星夜兼程,终于走完了万里关山,于九月来到了风景如画的云南府。 折尔肯与吴三桂是老相识。当年吴三桂在辽东驻防,尚未归顺大清,折尔肯作为一名信使,二人便常有来往。甚至可以说吴三桂的归降大清,折尔肯是从中出了力的。所以,如今撤藩朝廷派了他来,自是最为合适。但他已经多年不与吴三桂互通音讯,对这位反复无常的王爷觉得有些把握不住。在路过贵阳城时,便多了一个心眼儿,把随着他前来的党务礼和萨穆哈二人留下。明面上,是帮平西王办理一路上的饮食,准备迎候北上的吴三桂眷属。其实是怕万一撤藩不成,一窝儿让吴三桂端了,连个回京复命的人都没有,他这是留了条后路。 一切安排停当,折尔肯和傅达礼才带着扈从随行二百多人,热热闹闹地进了云南府。当晚住在驿馆,同朱国治密商一夜。第二天便由朱国治作引导,排开卤薄仪仗,直奔五华山。 其实他们一进入贵州,一行一动吴三桂都了如指掌,只是装做糊涂,照旧吃酒听戏寻欢作乐,摆出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此时听到钦差已到山下,才故作慌张,命人:“放炮,开中门接旨!” 震天动地的三声炮响,回荡在五华山的峰峦、林海之间。壮丽巍峨的平西王府,正门大开。几百名仪仗校尉,腰悬宝剑,高举旌仗,排成了整齐、庄严、威武、雄壮的队伍,簇拥着白发苍苍的吴三桂来到门前。吴三桂头戴金龙王冠,身穿五爪金龙的四团补服,看见钦差正使折尔肯,手捧诏书,带着副使傅达礼来到门前,吴三桂两手轻轻一甩,放下了雪白的马踢袖,先躬身打了一个千:“奴才吴三桂恭请万岁圣安!”然后又在鼓乐声中从容不迫地行了三跪九叩头的大礼。 吴三桂如此恭谨,如此循礼,安排了这么隆重的接旨仪式,使钦差折尔肯十分满意,悬了一路的心,总算暂时放下了,说了声:“圣上躬安!”便将敕书一擎,算是代天受礼。接着换了一副笑容,将诏书转给身后的傅达礼,双手扶起吴三桂。自己单膝跪下,打了个千儿:“下官给王爷请安!给王爷贺喜!九年前在京曾荣见王爷一面,如今瞧着竟又年轻许多,王爷可谓福大如海呀!” “哈哈,老朋友了,不必客气。快请进,傅大人请!您也请啊!”吴三桂说着,一手扯一个进了王府正殿。 等到钦差落座,上完茶,吴三桂笑吟吟说道:“二位大人,前不久,吴丹大人捧旨来云南,蒙圣上赏赐许多物件。吴三桂何德何功,能承受主子如此厚恩!其实,皇上有什么事,召小王进京面谕也就是了,这么一趟一趟地来,多费神哪!哎!康熙三年人觐,算来已是九度春秋,我心里着实挂念主子啊。大前年主子召我进京,我却正巧患病,曾托朱中丞面圣时代为请安。说是主上日夜勤政、清瘦得很,如今可好些了?必定又长高好些了——唉,人老了,远在这蛮荒偏敝之地,想见主子一面都不容易呀!” 吴三桂这些话说得情深意切,十分诚恳,丝毫没有言不由哀的痕迹,傅达礼便觉得事情还不至于像朱国治说的那样坏,坐在那里含笑点头,放心吃茶。折尔肯却深知吴三桂的脾性,不能用常情猜度他,听完吴三桂的表白,十分爽朗地呵呵一笑,说道:“王爷这话说得极是。万岁爷也着实惦记着王爷呢!可谓关山万重,不隔君臣之心呐——傅大人,请将万岁手谕捧过来,呈给王爷过目。” 折尔肯这个安排,是他们早已商量好了的。按照正常的程序,吴三桂应该在门口跪接圣旨,迎入正厅,摆上香案,恭听钦差宣读。可是,折尔肯他们心里清楚,这道圣昏,是压到吴三桂头上的催命符,过于认真,恐怕马上就会激出变故。所以,他们在路上,商量了好几次,才决定,从权处置,不以常礼来压吴三桂,哄着他听从圣命,顺利撤藩。现在,钦差正使发了话,傅达礼连忙双手捧起圣旨,呈到吴三桂面前,让他自己接过去看。可是,吴三桂却不是好哄的,他才不上这个当呢,一见傅达礼捧起了圣旨,连忙起身离座站到下首,甩袖撩袍,口称:“奴才吴三桂恭接圣旨。皇上万岁,万万岁!” 然后,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接过圣旨打开来,先大声称赞一句:“好一笔字。”然后,才慢慢展开,仔细而又认真地读着。他这也是在演戏,圣旨的内容他早已知道了,也已安排好了对策,可此时,还像一点也不知道似地,连看了三遍,又规规矩矩地把御书捧着,供在正中香案上,这才回身坐下,诚惶诚恐,而又随和亲切地说: “我料定皇上待我恩重,必定俯允我的呈请。这诏书里说我功在社稷,那是万岁的过奖。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是北方人,我早想回北方去,团团圆圆安度残年。在外边日子久了,难免有个人在圣上跟前挑拨是非,万岁既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万岁这才叫体天格物,善知老年人的心哪!” 傅达礼觉得吴三桂和蔼可亲,根本不像折尔肯和朱国治说的那样,便笑着躬身问道:“不知王爷车驾几时可以起程?皇上已在京营造王府,迎接王爷入京,大世子也日日盼望王爷北上,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请王爷赐下日期、路径,下官也好奏明皇上,早作准备。” “哈哈哈,傅大人,咱们过去虽未见过面,一望可知你是位明事知理的国家栋梁。我的事还不好说?这会儿起身抬脚便可跟着二位走。只是贱内、家眷们婆婆妈妈的事多。贱内日前又染了风寒,一时动身不得。这些琐事倒罢了,最缠手的还有下边这些兵士军将,都是跟了我多年的。现在云贵各地,谣言很多,对皇上很是不敬。我虽然惩治了几个人,可还是镇压不住。二位钦差一来闲言碎语就更多了,假若抚慰不当,激出事变来就不得了!” 说至此,吴三桂抬头看看傅达礼失望的神色,不由心里暗笑。口里却接着说道,“大约十月底——”一言未了,便听殿外一阵喧哗,一个“国”字脸的中年将军双手推开殿前护卫,大踏步挺身进来。脚下雪亮的马靴踏在大理石板上,发出铮挣的金石之声。 吴三桂见有人闯殿打断了他的话,满脸地不高兴,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手下将领马宝,便厉声喝斥道:“是马宝吗,孤正在与二位钦差大人议论撤藩大事,你未经传唤,又不事先禀报,却竟敢擅自闯殿,这成何体统?嗯!” 马宝昂然向吴三桂当胸一揖,却不回答他的问话,猛地一转身,冷冷扫视折尔肯和傅达礼一眼,“你们就是钦差了,我听说你们在逼我们王爷上路?” 折尔肯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事前排好的一场戏。原来也料到吴三桂会耍些花样,可是没想到开台这样早。见马宝目光寒气森森,一开口便欲翻脸,便冷静地端起茶碗,瞟一眼木然呆坐的吴三桂,又漫不经心用碗盖拨着浮茶,毫无表情地答道:“谈不上‘逼’字。王爷自请撤藩北归养老,皇上恩准了,我们不过代王爷筹划一下归途事宜。这位将军不曾见过,不知贵姓台甫,也不知你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不敢!我乃平西王帐前管军都统马宝!钦差既知王爷是‘自请’撤藩,归途日程当然也由王爷‘自定’!你们两个一进门,杯水未饮便催问行期,这是什么意思?” 吴三桂涨红了脸,“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指着马宝吼道,“放肆!这是谁教你的规矩。三桂我带兵四十余年,没见过你这样撒野的兵痞!来人!”“轰出去!” “哈哈哈哈……”马宝仰天大笑,笑得折尔肯和傅达礼面容失色,汗毛直乍。吴三桂勃然大怒,双目圆挣,厉声喝道:“你笑什么,不知本藩三尺王法厉害吗。叉出去,重责四十军棍,打掉他的匪气!” “扎!”几个护卫答应着一拥而上。马宝却毫不让步,一个箭步窜至殿口,“唰”地拔剑在手,大声叫道: “谁敢向前,立时叫你血染银安殿!王爷,末将大胆,你要撤藩,撤你的就是,但是,行期、路径却要由我马宝来定!我已传出将令,云贵两省各路要隘已经封死、没有我的信牌。一只老鼠也休想出去!你两个酸丁钦差,好好在这里候着,短则十天半月,长则十年八年,等王爷撤藩的各项事宜办妥了,咱们再说上路的话不迟!王爷恕罪,末将告辞!”一拱手冷笑着去了。 眼看着刚才还是规规矩矩,亲热融洽的气氛,忽然之间却变得杀气腾腾。马宝的话里,又已明白透露了要扣留钦差的意思。折尔肯的心里迅速筹划对策:“看来,事情比原来预计的要严重得多。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干脆来他个反客为主。把话挑明了,看他吴三桂怎样回答:“王爷,咱们的交清已有三十多年了,你是知道我折尔肯的,今日下官乃系奉旨行事,并非有意与王爷结冤。适才马将军如此说话,倒让下官不解了。如果王爷已经有了安排,就请直说了吧。要怎么办,下官和傅达礼,定遵命行事。” “哎,这是哪里的话!折大人多心了。你还不知道我吴三桂么?这个马宝,原是张献忠的手下。他兵痞出身,懂什么礼仪?我自请撤藩的折子递上去后,下边议论猜疑的人很多,刚才讲的“抚慰”,就是这个意思了。二位不要与这等野人一般见识,先在此等待一时,云贵两省,还是我说了算的。大约十月底之后,我们一定行——这是朝廷大事,也是我多年的宿愿,由不得这些小人!你说是吗,傅大人?” 傅达礼深感受欺受辱,早已怒气填胸,可是此时此刻,又无法与吴三桂翻脸,咽了一口唾沫,胀红了脸答道:“下官深领王爷的情份,福晋既然欠安,下边军将又这样不听指挥,就迟几日也无妨。今日下官回去后即拜折奏明皇上,说明其中情由也就是了。” “怎么,难道二位不肯赏光住在寒邸么?”吴三桂说着,又转脸看折尔肯。 折尔肯心知大事不妙,便欠了欠身子,“回王爷的话,驿馆已经安排好了。朱中丞也曾邀我们住在抚衙,我们也请免了。客走主安,我们实在不愿多有搅扰。” 吴三桂知道他们故意表示与朱国治的距离,便宽容地说:“其实住哪里都一样。你们是大使,只好随你们的便了——传谕:设宴为二位钦差大人洗尘!” 一言既出,管弦齐鸣、鼓乐大振。一桌桌现成的酒菜,由四个校尉抬着依次布了上来,霎时殿中酒香四溢。乐声中,吴三桂麾下文臣武将鱼贯而入,拿着手本履历拜见两位钦差。两位钦差也都起身一一还礼。折尔肯的熟人多,间或还拉手寒喧。方才那剑拔弯张、杀气腾腾的气氛,变戏法似地又呈现出一派和谐热烈的场面。胡国柱职为司筵,忙得一头热汗,一眼瞥见汪士荣进来,便凑上去悄悄问道:“王爷不是叫你去西安的么,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吃了这杯壮行酒上路也不迟呀,我给你说个信儿,广西的孙延龄这会儿只怕也在摆酒呢。好戏一场接一场,慢慢儿瞧吧!” “好!我静候你这小张良的佳音!”胡国柱说着,见一切齐备,便站到吴三桂旁边,大声唱赞道:“祝吾皇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千岁!祝二位钦差大人福体康泰!”众将听了一齐举杯称赞,唯独那个“撤野”的马宝没来。他早已在外边传了平西王的命令:“云贵两省自今日起只许进入,不许出境!” 汪士荣说的一点不假,千里之外的桂林,在孙延龄的将军府里,也摆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筵宴。 自从孔四贞在宅中收服戴良臣,夺取了中军调度权之后,孙延龄一直郁郁寡欢。他本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入京后受到康熙优礼接待,又将四贞晋升为公主配他,满指望以额驸身份荣归桂林,将马雄和王永年两部镇住,做个威镇四方的名将。不料孔四贞却给他来了这么一下子,闹得他不但树不起威风,连原来在军中的一点威望也全没了。现在表面上发号施令的是他孙延龄,其实事事要瞧公主的脸色行事。背后就不免有人指指戳戳,骂他“怕老婆”。孙延龄装着一肚子的火气,却是无处发泄。气得他推说患了风疾,自去下棋,饮酒。 那一天被孔四贞轰出翠仙楼的汪士荣,虽然不敢再来找孙延龄了,可是,却没有回到五华山,在一次孙延龄出城打猎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孙延龄正是满腹牢骚一肚子的委屈,怎能抵挡汪士荣那张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利口,便上了汪士荣的贼船,并接受了吴三桂颁给他的密召,当了那尚未开国的“大周朝”的临江王。 就在吴三桂扣留钦差的同一天下午,孙延龄和马雄联起手来,以召集军事会议为由,摆下鸿门宴,一举将王永年、戴良臣等十一位将领和广西巡抚,全都扣押了起来。 大变猝然而来,孔四贞却被蒙在鼓里。这些日子她接到各处急报说道,尚之信和吴三桂军队调动频繁,一种不详的预感不时地袭扰她。孙延龄和自己虚与委蛇,她也早瞧出来了。为防止桂林城兵士突变,她派戴良臣日夜守护将军行辕,每日晚间二更回府禀报一天事务。但今夜已过三更,戴良臣连人影儿也不见,心中便有些疑惑,令人搬来一张春登儿半躺在上头,从窗格子里眺望着天空的星星发愣。 朦朦胧胧之时,听得从行辕方向隐隐传来号角声音,接着便是爆豆似的马踢声,惊得一街两行犬吠声此起彼伏。孔四贞一跃而起,正要派人出去打探,听院子里的墙上藤蔓叶子“唰唰”几声急响,便厉声喝道:“谁?” “我……”随着这一声。青猴儿提着一把半截剑,踉踉跄跄跌了进来,浑身上下像被泼了一桶血水,鲜红的血顶着裤脚在往下滴。他用手扶住门框,脸色苍白,断断续续地说:“姑姑……兵变了!您快、快走!” 孔四贞惊呼一声:“什么,你快说,是怎么了?” “孙延龄变心了!趁他们还没赶来,您快走!到苍梧傅大人那儿去……”这句话没说完,青猴儿身子一软蹲卧下去,只用那把半截剑支撑着身子,虽然没有倒下,却是再也不动了。 孔四贞惨叫一声:“青猴儿!”扑了上去,颤抖的手抚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失声痛哭道:“是姑姑害了你,不该带你到这里来。”忽然她停住了哭声,回身取下墙上悬着的宝剑,朝后边大喊一声:“孔家包衣奴才们,都出来!”可是,想不到家奴一个没有,应声而出的却是丈夫孙延龄。他冷笑一声说:“别喊了,没用了。”一边说一边跨了进来,对孔四贞道:“我为光复汉室基业,受了临江王封号,现在外有千余将佐,已把府邪围住了。请夫人不要作无益之举!” “什么,什么临江王?是吴三桂封你的吧?” “就算是吧。不过你放心,我们是结发夫妻嘛,我不会难为你的。” 孔四贞盯着孙延龄忽然狂笑起来:“恐怕未必是夫妻之情吧?你留着我,是想在朝廷那边留一条后路,是不是?” “四贞,你……” “不要再说了,后边这座楼,是先父定南王殉节之地。你既念我们夫妻一场,还是叫我死在那边吧!” 孙延龄叫了两个校尉走进来,把孔四贞手中的剑夺了过去。这才笑道:“不管怎样,你们孔家最讲三从四德。只要我没写休书,你仍是我的妻子。在家从父,出门从夫。我不让你死,只是自今而后,你不是什么四格格,四公主,乃是我临江王的王妃!你知道么,陕西王辅臣也已高树义旗,要不了多久,三王将会师直隶。爱新觉罗·玄烨,就要完蛋了!” 三十二 骊山游抚慰马鹞子 长河断死难经略臣 -------------------------------------------------------------------------------- 王辅臣确实是叛变了。不过,那里的情景与广东却大不相同。是由于莫洛重回陕西引起的。 原来,康熙清楚地知道,只要三藩一叛,西路的马鹞子王辅臣就会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不叛,吴三桂就失去了呼应;而他若叛了,朝廷将腹背受敌。 尽管康熙对王辅臣恩宠倍加,抬了他的旗籍,又赐了豹尾枪,可是对他却还不能完全放心。为确保西北的稳定,康熙给兵部尚书莫洛,加了西北经略大臣的职衔,并让他立即赶赴西安,抚慰马鹞子王辅臣。按说莫洛曾当过山陕总督,驻节西安十几年,与王辅臣之间早就有些隔阂,派他去并不十分合适。但莫洛在陕西政绩显著,百姓拥戴,只要能对王辅臣待之以诚,消除前嫌,很可能建立一个军民同心的局面,把西北的局势安定下来,朝廷没了后顾之忧,便可以全力以赴地对付西南的吴三桂。 莫洛来到西安的第四天,便约了王辅臣,同游俪山,归途上,他们迎着落日,信辔由僵,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闲谈,莫洛向王辅臣问道:“辅臣,这几年,兵好带吗?” 一天来,莫洛带着马鹞子在骊山温泉、始皇陵墓游玩散心,吃酒闲谈,一句议论朝政局势的话都没说。此时,落日昏黄,身在归途,却忽然冒出这一句问话,倒使王辅臣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搭讪着应付:“回莫大人,我的部下都跟了我多年了,还算听话吧。” “军门,我这次重来西安,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你畅谈,几次张口,却又吞了回去,怕说出来会使你疑心。所以,所以……”王辅臣突然勒住马缰,吃惊地看着莫洛,想听他倒底要说什么。莫洛苦笑了一下接着说:“将军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些年,我人老了,世上的事也看透了,看破了,早年的凌人盛气,早已荡然无存。不管怎么说,咱们总是在陕西共事十几年,过去的恩恩怨怨,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只想和你交个心,也交个朋友。 王辅臣听他说得诚恳,便用鞭子向山坡上一指,坦诚地说:“莫大人要和我私谈,回到城里倒多有不便。我们在那边山石上小坐如何?”莫洛点了点头,让随从们在山坡下候着,便和王辅臣一起,纵马上山,在一块大青石旁坐了下来。 看着前边夕阳抹红了的云霞,莫洛心情沉重地说:“将军,我向你透露几个消息。朝廷派到云南的钦差,到那里两个月了,却是音信皆无,生死不明,最近又有快马报来,说孙延龄已经扣下了四公主,竖起了反旗。福建的尚可喜父子,广东的耿精忠爷们,也有异动的迹象。看来三藩叛乱在即,大变就要到来。此时此刻,不知将军有何想法?” “噢?莫大人,皇上派你再次出镇陕西,是不是怕我王辅臣也生外心,跟着三藩闹事?” “不不不,皇上决无此意,我出京陛辞的时候,圣上扶着他那支豹尾枪说,莫洛,无论发生了什么意外,你都不要怀疑王辅臣。朕对他期望很重。你要与他义结同心,共赴患难。” “谢皇上圣恩,谢莫大人对未将的倚重信赖。” 王辅臣心情激动,正要说下去,莫洛摆手止住了他:“将军,请听老夫一言。皇上对你视为股肱大臣,也寄托着厚望。老夫岂能不听圣上的旨意。但是,老夫有句话,却又非说不可。” “啊,莫大人请讲?” “嗯,我担心的是你的部下,你能担保他们个个忠心吗?” 王辅臣被这忽然而来的问题问得楞住了。是的,他的部下,都是他的老部下。可是,他们的出身,却又各不相同。他这支部队,约有四万多人,分别由马一贵、王屏藩、张建勋三个人统带,另外,是龚荣遇的三千中军。马一贵和王屏藩,是李闯旧部,素怀二志,尤其是那个马一贵,野性难改,兵士们有了错,他总是大棍责罚,这大棍又粗又重,马一贵又心地狠毒,常常一棍下去,就要了兵士的小命,所以绰号又叫马一棍。张建勋呢,实力最为雄厚,是个酒色狂徒,也是吴三桂的谋臣汪士荣的死党。当年,吴三桂受封藩王之时,大摆庆功筵席,张建勋喝得酩酊大醉,竟口出狂言,调戏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吴三桂一怒之下,要砍下他的首级,亏得汪士荣保本,才饶了他一命。所以,张建勋把汪士荣这个救命恩人的话,奉为圣旨。只要汪士荣从中一调唆,说不定头一个叛乱的就是他。马一棍、王屏藩和张建勋,这三个人匪性难改,他们的部下亲信,也都是些亡命之徒。只有龚荣遇,与王辅臣患难十几年,义结同心,为人又正派。他的三千铁骑,军威整肃,军纪严明,战功也比较多。所以王辅臣把这支队伍当作中军,可是,人数毕竟是太少了!目前,他们不知三藩的动静,还肯听他王辅臣的节制,如果一旦形势大变,他们又将如何呢?王辅臣思来想去,这个保票是打不得的。可是,在莫洛面前,又怎能将这些苦衷和盘托出来呢?所以,想来想去,只有以问作答:“莫大人所虑很有道理,请问大人有何良策,确保西北平静?” 莫洛在陕西多年,王辅臣手下几个将领的情形,他了如指掌,王辅臣此刻的心情,他也明若观火,但见王辅臣不明说,自己就不便点破,只好含而不露地说:“皇上对你圣眷极深,老夫虽身为经略大臣,也唯将军的马首是瞻。依我看,如果没有意外,你我自然可以相安无事。一旦有变,将军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跟着他们一起背叛朝廷,要么身死家亡。除此之外,将军别无选择。” “嗯,莫大人所言很是。我马鹞子乃血性男儿,既受恩于朝廷,岂肯再做背叛君父的事?但是,如果大人估计得不错,我又当何以处之呢。” “王将军,请恕老夫直言,到了那一天,谁也救不了你。所以我们必须防患与未然,先走一步,以防不测。” “好,请大人指教。” “第一步,先把马一贵和张建勋的两部人马一部向西,一部向北,远远地调离西安。万一三藩叛乱,使他们无法互相勾结。” “好,未将遵命,请问,第二步。” “千总以上的将领要全部更换可靠的人担任。” “哎呀,大人,这点未将可办不到了,我哪有那么多的人呢?” “我送给你!我这次来,带了二百多名包衣家奴,现在全都转送给你。”莫洛说着,从靴页里抽出一张纸来,“辅臣,你已是汉军正红旗籍了,有几个奴才不更好?收下这张转赠文契,你便是他们的旗主儿,操着他们的生杀大权。有这些人在下边做宫,这个兵不就好带了,你这提督不比如今做得更稳些?” “莫大人!”王辅臣颤抖着双手接过这张纸,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一份厚礼可说是万金难买。因为这些包衣旗人,哪怕将来入相出将,封侯称王,也仍是他王辅臣的奴才!一霎间,他觉得过去与莫洛的不和,全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怪不得西安百姓称莫洛为“莫青天”…… 莫洛这个计划,如果能顺利进行,当然是不错的,但是,很可惜,他已经晚了一步。那个以小张良自诩的汪士荣,带着吴三桂的密令,已经在莫洛之前来到了西安,潜伏在张建勋的兵营里四五天了。他是张建勋的救命恩人,他的话张建勋奉若圣旨。早在莫洛和王辅臣游俪山之前,他们已经订下了兵变计划,静等时机了。 第二日下午,王辅臣在提督府聚齐众将,宣读钦差西路经略大臣莫洛的调兵将令:命令张建勋率领所部人马,移防宝鸡;马一贵部调防杨家陵;王屏藩部暂留原防地,但要做好准备,开拔到陇南。西安的防务,全部归由龚荣遇的中军接管。 命令读完,王辅臣轻松地一笑说道:“咱们兄弟几个一向情同手足,今日为了防务暂时分开,待北方宁静之后,自当重新调回,再次团聚。来人!摆酒,与各位弟兄践行。弟兄们,请罢,请入席,哎——怎么都不动,建勋老弟,来来来,请这边座。” “啊!哦……好好好,大家请,大家请。”张建勋一边搭讪着,应付着,一边趁着兵士抬桌搬椅,上酒上菜的机会,向自己的亲兵头目耳语几句后,然后从容人席,坐下来吃酒。他们都是多年在一起的老弟兄,从来是猛吃猛喝,不讲规矩的,但今天这桌酒席却吃得冷清,尴尬。王辅臣心中清楚,也并不见怪。突然,龚荣遇神色慌忙地从外边跑了进来,向王辅臣耳语了几句,王辅臣勃然变色,站起来大喝一声:“你们几个听着,是谁把兵马调进城里来了?嗯,为什么和我不打个招呼?” 没有人答话,也没有人走动,大厅里霎时安静下来,沉闷的气氛压在众人的心头,一个个茫然四顾,表情痴呆。就在这时,辕门外突然传进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夹杂着叫骂声和兵器的撞击声。王辅臣推席而起,回身取过一支金箭:“龚荣遇听令。持此金箭到外边去,传我的将令,命令入城军士全部回营,不得在此骚扰生事,违令者处以军法。” 龚荣遇尚未答话,却见张建勋站了出来,一阵冷笑,径自抢过令箭,放回桌上:“大哥,晚了,外边的兵士是兄弟我的部下。” “你,你要干什么?” 张建勋走到桌边翘起二郎腿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干什么?哼,什么都不干,就是想多活几天。军门,咱老张明人不做暗事,这是我一手发动的兵变。那位当着西路经略使的钦差大人,此刻恐怕已经人头落地了。兄弟我的标营铁骑,已经占领了西安各门,连军门的这座提督衙门,也被兄弟包围了。大哥,您坐下咱们有话商量!” “你,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是谁让你这样干的?” 张建勋尚未答话,却听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我让他这么干的。”随着这一声,走进一个人来。只见他,虽然粉面朱唇,美如妇女却透露着阴险和奸诈;身穿布衣,背上插着宝剑,手中拿着一柄玉萧,迈着沉稳的方步走进门来,向王辅臣略一拱手含笑说道:“王提督,久违了,还认得故人汪士荣吗?” 王辅臣猛然惊觉,原来是吴三桂派人来策动的兵变。他一跃而起,大喊一声:“来人,把这奸细与我拿下!” 门外“扎”的答应一声,一下子拥进二十多个人来。王辅臣定睛一看,竟没有一个是自己的辕门亲兵。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被人下了武器。此时;手下众将,连自己也在张建勋的刀剑之下了。 汪士荣摆弄着手中的玉萧和颜悦色地对王辅臣说:“辅臣兄,你我均是平西王的帐下旧臣。今日虽各为其主;也不该这样对待老朋友嘛。你看,随随便便地就要下令拿我,闹到现在这种局面,倒伤了和气多不好啊。建勋老弟,下个令,让你这些亲兵退下,咱们老兄弟在一块谈谈不好吗!” 张建勋把手一挥,让兵土们退出厅外。王辅臣阴沉着脸向汪士荣问道:“把话说清楚,你们想要干什么?” “好,既然军门垂问,在下也就不再隐讳了,何况,今日在座的都还是老明友呢。在下奉了平西王爷将令,专程赴陕,要收回王爷的这支部队。如今,平西王已经在五华山举起义旗了,要推翻满清,光复汉室天下。诸位将军如果归顺,则今天驰骋疆场,异日封王封候,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呀!” 三十三 散资财叛王买死士 斥奸贼忠臣勇捐躯 -------------------------------------------------------------------------------- 汪士荣奉了吴三桂的命令,到陕西来策动兵变,正当王辅臣召集众将,宣布莫洛命令,要调开马一贵、张建勋的部队时,他的督军行辕却被张建勋派兵突然包围了。 汪士荣见顺利得手,便公开露面,要挟王辅臣及其部将:要么跟随平西王起事共享富贵,要么就兵戈相向,刀枪见血。王辅臣正无计可施呢,叛将张建勋的把兄弟马一贵先就表态了。 “嘿,这还有什么说的。汪先生是平西王驾前亲信谋士,您说到哪,兄弟我跟到哪儿!” 王屏藩也急忙答腔:“我说建勋兄弟呀,有这样的好事,你昨个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想抢头功是怎么着,好了好了,还说废话干啥,咱们跟着汪先生,跟着平西王,打康熙这小子去!” 汪士荣把玉萧一摆,冲着大伙说:“好,兄弟们,我替平西王爷谢谢各位。辅臣兄,您说话呀,只要你不嫌弃,帐下众将,还是你的忠实部下。如果你执意不从呢——只怕惹出乱子来,伤了咱们兄弟的和气,啊?” 转眼之间,众叛亲离,王辅臣欲哭无泪,欲死无门,他颓然坐在椅子上:“事到如今,叫我还有何话可说,弟兄们既然要高攀平西王,我不能拦阻,你们的兵丁甲仗,都可带去,我一个也不留。这弥天大罪,我自去向皇上领了……” “嘿……何必意气用事呢,再说,你也担待不起这个罪名。来呀,把那件东西呈给提督大人。” 门外一名军校应声而入,手中端了一个大盘子,来到厅内站定。汪士荣走上前去,伸手揭开了蒙在盘子上的红布,王辅臣定睛一瞧,大吃一惊。原来盘内装的是兵部尚书、经略西北军务的钦差大臣莫洛的首级! 王辅臣只觉眼前一黑,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了,昨天下午在骊山脚下,莫洛说的那些话,还响在耳边,果然是出了部下的哗变。果然是留给了自己非死即叛的两条路。此时,康熙皇上亲切的神态,赐籍、赐枪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王辅臣堂堂须眉男儿,怎能做此不忠不义之事呢。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座位后边,突然摸到了康熙赐给他的那柄豹尾枪,便握在手中,凄然地看了又看,抬起泪眼向众将说:“各位兄弟,前程无量,愚兄我就此告辞了!”说完举起枪来向自己的喉头刺去! 龚荣遇一直站在王辅臣的身边。对汪士荣这个十足女相的人,他从来就没有好感。对张建勋等的狂傲野性,也一向感到厌恶。他是王辅臣一手提拔的中军将领,对王辅臣誓死效忠,唯王辅臣之命是听。所以,从事变到现在,他一直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假如王辅臣也投降,他不想去阻止;假如王辅臣顾全大义,坚决不从,因而引起争斗,他将拔剑而起,宁愿身死,也要保护王辅臣。此刻,他见王辅臣要挺枪自杀,连忙扑过去。抱住了自己的恩公:“军门休要轻生,咱们慢慢商议。弟兄们,大家都是在血火疆场爬出来的人,你们能忍心这样逼迫大哥吗?” 汪士荣意味深长地一笑:“各位兄弟不必惊慌。王将军的爱子王吉贞现在京师,他有他的难处。好了,你们是患难兄弟,我呢,是个外人,不便参与诸位的军情大事,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 张建勋急忙上前拦住他:“哎哎哎,汪先生,你点了这一炮,就该给弟兄们出个主意,料理好后事再走啊!” “哈……,王军门深明大义,不会撂下平凉四万军士撒手而走的。我的事办完了,还要马上回云南复命,至于以后。你们和王军门商议着办吧!关西马鹞子重抖当年军威,定会名载青史,功垂千秋。众位兄弟,咱们疆场上再会!”说完,把玉萧一罢,头也不回地去了。 座落在五华山上的平西王府,一向是庄严豪华,气象万千,可是,今天却突然改变了模样,笼罩在一片肃杀恐怖的气氛之中。 从王宫通向云南府的官道上,一队队的兵士,排成方阵,匆匆地向城外开拔。骑兵纵马奔驰,扬起了遮天蔽日的尘土。王宫门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副甲胄的兵土,手执明晃晃的刀枪,从宫门直排到大殿门口,又在殿旁边的一个大草坪上,围了一个大圆圈。草坪上正中搭着一个点将台,几百名游击以上的将领,在台前列队肃立,一个个神情紧张,面色铁青。谁也不知,王爷突然下令召集众将,打算干什么。 辰末时分,夏国相,胡国柱等亲信大将、谋士,一个个阴沉着脸从仪门走了出来,登上点将台,站立两旁。随在他门身后的,是一队军饺,他们抬出了三百多只大箱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箭道两旁。就在众人窃窃私语诧异不解之时,中军令官站在台中,高喊一声:“王爷驾到……” 校埸上霎时肃静下来。儿百只眼睛一齐射向正殿门口。只见一队锦衣金甲的护卫,簇拥着老态龙钟的吴三桂走了出来。他穿一身青布棉袍,外罩竹布马褂、脚下蹬着“双梁儿千层底”的皂靴,迈着沉重迟缓的步子,走上将台,站在正中,神色黯然地往台下扫视一眼,轻轻地吩咐:“把箱笼全部打开”。军校们闻声而动,三百多口大箱子打开,聚集在校场的将领们全都呆住了。只见一道道灿烂夺目的光华,从箱宠中喷射而出,在阳光照耀下,晃得人们几乎睁不开眼。原来,这三百多只箱子里装的,全是价值连城,精美无比的各类珠宝。吴三桂手下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发财的能手,抢掠的好汉。寻常珠宝金玉,他们见得多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这样多,这样好,这堆积如山的珍宝,一个个像是突然进了龙宫的藏宝金窟,全都惊得瞠目结舌,不知身在何方了。就在这时,吴三桂轻咳一声,以他苍老沉重的声音说话了: “今天来的都是跟随我几十年的兄弟们,也都是从死人堆里爬过来的人,不容易呀!我们这支军队,刀光血影几十年,积下了这一点财宝。有些是明、清两代皇帝的赏赐,有的呢,是我们打胜仗的战利品!吴某不是守财奴,这些身外之物,我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原打算能陆陆续续不显山不显水地给弟兄们分了,让大家回去置买庄园产业,今世不受冻、饿之苦,儿孙也能得一点济,可是,天不由人哪。如今情势变了,不得不一下子拿出来,咱们一块分了吧。” 说到这里,吴三桂突然一阵哽咽,两行浊泪,流落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台下众将骚动了起来。一个矮个子的参将忍不住大声喊道:“王爷,您老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您只管吩咐下来,我们大伙替您分忧。” “是赵勇么?记得当年攻打宝庆的时候,若不是你,我就被流矢射中了。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老贤弟,如今照应不到你了!朝廷派了折大人和傅大人来,坐镇云南催我回辽东养老……关山万里、云河路遥,此一去凶多吉少,只伯从此与你生死长别了!” 这番话说得十分动情,数百名将校个个心酸,人人落泪。赵勇忍不住跨前一步,抗声问道:“请王爷明讲,朝廷为何要下旨撤藩?” “唉,叫我怎么说呢?——天威难测呀!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乃是千古不变之理,我吴三桂如今谁也不怨,只怨自己当年失策,引狼入室,等到风烛残年尚不知死所,自作自受,追悔莫及呀!只可怜你们这些老兄弟,立过许多汗马功劳,一旦烟消云散……”说到此处,吴三桂热泪纵横,抬起袍袖来,胡乱抹了一把,指着台下的珠宝说:“这些东西我已无用,请诸君拿去,或置买庄田,或作生息之本,也算表我一点心意。他日吴三桂若遇凶险,诸位兄弟也还可睹物思人——来来来!上前来,由我亲自分发!” 众将领泪如雨下一齐跪下叩头,却没有一个人要来领赏。吴三桂假惺惺地说:“弟兄们,不要这样!事已紧急,不能再拖了!钦使和朱中丞一日三次,催我上路,再拖下去罪过更大。你们如此推辞,岂不是让我为难吗?”说完他忽然掩面痛哭。 马宝霍地跳出班次,大喊道,“什么钦使不钦使,中丞不中丞!我们只知道王爷!王爷不撤藩,谁敢逼命,我就宰了他!” “马宝,你上次已经闯祸了,怎么还要这样无礼?你这样地糟蹋钦差大人,岂不置我于死地吗?” 夏国相见群情激荡,立刻大声道:“清朝若无王爷,何能有今日?康熙一个乳臭未干的夷狄小儿安享九五之尊,他哪里知道我门创业艰难?这口气叫我们怎么往下咽?” “国相,你自幼饱读经书,怎么不懂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不,王爷,古有明训:君视臣力国士,即以国士报之;君视臣为路人,即以路人报之;如果君视臣如草芥,当以仇寇报之!” “哎——这话越发说不得!我吴三桂前半生曾为大明臣子,受恩深重。只因闯贼作乱,社稷不保,为借兵复仇,才归顺了清朝。没想一步走错,误了终生。还有一件事,我十分痛心,那就是康熙元年的时候,南明永历皇帝逃到云南,我本想妥加保护,可朝廷却下密旨,让我杀死他。在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让他全尸而亡,并且厚礼安葬,也算对前明尽一点心,可是却在天下人面前,落下了骂名。唉!都怪我自己少点主见。如今事情已过去十二年了,是非功过,都不去说它了。我只想在临行之前,到永历皇上的墓前祭奠一番,你们可肯随我一同去吗?” 正在哭泣的众将,听到吴二桂问话,雷鸣似地答应一声:“谨遵王命!”吴三桂不再说话,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走回正殿。等他重新再出来时,众将更是吃惊。只见他身穿明朝的蟒袍玉带,花白的头发辩子盘了起来,掖进官帽里面,浑身上下,大清平西王的气质服饰,已经荡然无存。他以自谴、自责,自讽,自嘲的口吻说道:“三十年了,这身袍服一直压在箱底,总算又穿出来了。要不然,带着马蹄袖,拖着大辩子,有什么脸面去见先帝呢?今天,我穿着明臣的袍服,在先帝墓前哭祭一番,就是永历先皇和昭烈皇帝在冥冥之中,给我处罚,我也是心甘情愿了。启驾吧!” 吴三桂率领部将,祭奠永历陵墓的事,当天晚上,巡抚朱国治就报告了钦差大人。吴三桂兴师动众,明目张胆地祭拜南明皇上,说明他已决心造反,不再有任何顾忌。事态发展十分严重,必须立即报告朝廷。折尔肯想派朱国治去,因他人熟地熟,出境方便。但朱国治宁死不从。说自己身为封疆大吏,守士有责,保护钦差的安全,更是义不容辞。要亲自去闯平西王府,向吴三桂痛陈利害,好让两位钦差乘机逃走。并立即派人,提出了巡抚衙门的全部库存银子,又派了十名亲兵,护送钦差去贵州,与甘文帽会合。 一切安派停当之后,朱国治袍服冠带齐整,坐了八抬大轿,直趋五华山。路上,朱国治掀起大轿的窗帘,看到沿途大小路口都有吴三桂的兵丁把守,严密盘查行人。每隔几十步远,还有一名带刀枪校尉,骑马巡视。他心中暗暗担心,只怕折尔肯和傅达礼已是出不去了。 大轿刚刚抬到王府前,就被一个千总拦住了:“王府重地,一切官员落轿下马!” “朱国治猛然掀起轿帘,大声说道:“我乃天子驾前重臣,钦赐紫禁城骑马,谁敢拦阻——抬进去!”几个轿夫,都是朱国治的亲兵,家丁,答应一声,把这乘绿呢大轿抬着,闯过衙门,闯过两行禁兵,直抬到吴三桂的银安殿门口。 朱国治镇定了一下情绪,缓步走出轿门,掸袖、整冠、大声报道:“大清国钦命太子太保加尚书衔,云南巡抚朱国治,参见平西王殿下!”说完,不等传呼,便撩袍迈步,昂然而入。 银安殿里,气氛更是肃杀。吴三桂端坐在正中黄缎绣龙银交椅上,几个亲信大将、谋臣环伺两旁,八个骠悍的侍卫,手按宝刀,虎视耽耽。朱国治视而不见。行礼参拜,也不等吴三桂说话,径自站起身来,在一旁坐下。 停了好大一会,吴三桂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朱国治,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擅闯银安殿,逼迫孤王!” “王爷此言差矣!下官奉旨行事,不过是请问王爷的行期、何谈逼迫二字?” “哼,孤王行朝一旦定下,自然会照会你们。你三番两次地来催问,不是逼迫,又是什么?何况你在云南已经逼迫我多少年了。” “王爷身为藩王,拥兵自重,而朱某不过一介书生,腰无尺寸之刃,手无缚鸡之力,就是想逼,能逼得了吗,” 话犹未完,胡国相在旁喝道:“住口,小小一个巡抚,竟然如此放肆。我们王爷坐镇云南,靠的是几十年征战疆场的汗马功劳。抬起哪只脚来,也比你的脸干净。” “哦,有这等道理?此话从王爷身边重臣嘴里说出来,也不怕别人耻笑吗?至于王爷的脚是不是干净,下官就不好明说了。正所谓,莫道天下人不知,茫茫海内皆识君。平西王一生,干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还用着我一一述说吗?” 一句话,戳到吴三桂的病处,激得他拍案大怒:“放肆,把这狗奴才拿下,杀他祭旗!” 三十四 举叛旗反了吴三桂 陷情网痛煞李云娘 -------------------------------------------------------------------------------- 吴三桂要起事了。 三声大炮掠空而过。号角手将长长的号角高高仰起,“呜呜”一阵悲凉鸣叫,空寂的峰峦回音袅袅。惨白的阳光下,一面明黄龙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舞动。上面绣着:“皇周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吴”十三个大字。 数千名军士全都换上了白衣白甲,将发辫散了,照着先明发式挽于头顶。不过前额上剃过的头发却一时长不出来,有的发青,有的溜白,有的乱蓬蓬,显得滑稽可笑,吴三佳走出殿堂,登上将台,亲自检阅了三军仪仗,命将朱国治绑在旗下,向夏国相点头示意。 夏国相神色庄重地大踏步升阶登台,对行刑的刽子手大声道:“开一刀——祭——旗!” 接着又是三声巨响,朱国治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潮湿的草地上。夏国相又高喊一声:“诸位将士,肃立静听大元帅的讨清檄文!” 檄文读完,吴三桂又转过身来,向点将台正中供奉的“大明昭烈皇帝”崇祯的牌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端起一杯酒来,朝天一擎,轻酹地上,这才又回身向众将发布军令: “天下都招讨大元帅吴,谨告三军将士:福建耿精忠,广东尚之信,广西孙延龄,陕西王辅臣各路勤王义师已升旗举兵,同讨夷狄,不日之内即可会师于扬子江畔!望我三军将士,奋勇杀敌,光复汉室江山,共建皇周天下。” 下面军士举着刀剑齐声高呼:“皇周天朝万岁,大元帅千岁” 这震天动地的山呼声,使得吴三桂的心情十分激动。多年来,他想的、盼的就是这一天。今天,终于既不从大明,又不听大清,树起了他吴三桂自己的旗号。若能从云南杀出去,接连打它几个胜仗。以吴三桂为帝的大周朝,就要正式建立。到那时,兵士的山呼,将不再是“干岁”而是“大周皇帝万岁”了。多年来压在他心头的郁闷,在这山呼声中,一扫而光。他在此起彼伏的山呼声中,似乎突然间年轻了二十岁,在众军将的簇拥、护卫之下,迈着轻捷的步子,回到了银安殿的列翠轩。 但是,等待他的却并不是好消息。 孙延龄求援:傅宏烈七千兵丁集结苍悟,准备偷袭桂林…… 耿精忠告急:台湾的郑经,挥师登岸,已经占领了三个县城…… 娄山关急报:钦差的随从党务扎萨穆哈带着甘文(火昆)和朱国治两人的儿子,化装逃跑,已经混出了娄山关…… 派到云南府的内探急报:钦差折尔肯和傅达礼两人连夜出逃,下落不明…… 唉!旗号刚刚打出,兵师尚未出征,就是一连串的坏消息。一股不祥的预感,深深地压在吴三桂的心头。尚可喜老奸巨滑,耿精忠后方不靖,孙延龄和王辅臣并不可靠,朱国治宁死不屈,折尔肯又连夜逃遁。更让吴三桂气恼的是,啸聚山东抱犊崮的朱甫祥和刘大疤拉刚刚起事,就被朝廷派兵打了个落花流水。前年,康熙的老师从郑春友和皇甫保柱手里逃脱,住进了孔府的张姥姥家。假如这个伍次友重返京师,小皇帝康熙就会如虎添翼,太可怕了! 吴三桂的耽心不是多余的,此时,伍次友和李云娘已经踏上了北归之路。 自从衮州府遇难,伍次友和云娘两人,一直住在张姥姥家中,张姥姥请医生医好了伍次友的嗓子,从此,他就与孔府后裔们读书讲学,倒也怡然自得。后来,又遇上正在构思《桃花扇》的孔尚任,俩人情投意合,光阴也就在诗酒之中,悄悄地流逝了。 朱甫祥和刘大疤拉在抱犊崮据险作乱,兵祸波及圣府四乡,打乱了伍次友的闲情逸致。他从山东盗贼蜂起,连想到三藩叛乱在即,再也安不下心去了,便告辞了张姥姥,和李云娘一起,赶奔京师而去。 这一年多来,云娘和伍次友朝夕共处,更加钦佩他的为人和才学,也更加深了对他的爱慕之心。两人虽然一直是兄妹相称,云娘的感情却己是非同一般了。她真希望能在张姥姥的府里永久住下去,按照张姥姥的意思与这位大哥缔结百年之好。可是,流寇侵忧,打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也扛乱了云娘这颗少女之心。伍次友突然决定动身赴京去见他的学生龙儿,云娘不能阻拦,她也知道拦也拦不住。可是,苏麻喇姑的影子,却不能不使她感到如茫刺在背。我李云娘与伍大哥风雨患难亲如兄妹地相处,已经三年了。大哥明明有意,却又总是回避,难道不是因为他的心中,有个忘不了的苏麻喇姑吗?女道士李云娘可以还俗嫁人,苏麻喇姑这个尼姑自然也能还俗,也能嫁人。此番到了京城,如果皇上或者太皇太后一声令下,他们一对有情人成了眷属,我这个女道士又往哪里摆呢?一路上,李云娘跟着伍次友默默无声地走着。刚开始,伍次友觉得,她是因为认了张姥姥为义母,乍然舍弃,自然有些悲戚。可是,渐渐地,伍次友看出云娘的心事还不止这些,便有意盘问她:“云娘,你怎么不高兴呢,有什么心事吗?” “啊?——哦,没有,大哥,此次进京,你将重蒙皇恩,飞黄腾达。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咳!又说些什么飞黄腾达。我无意做官,你是知道的,不过是惦记着龙儿。他现在正处困难时刻,我应该去帮他一把。不然的话,我们兄妹二人浪迹天涯,岂不更好!” 云娘心中一动,暗自想到,唉,若真能浪迹天涯,哪怕永远这样兄妹相称,只要你总是我的大哥,我也情愿跟着你飘泊一生。可是,你见了龙儿,见了苏麻喇姑,他们还会让你走吗?我夹在中间,又怎么周旋呢?” 伍次友见她一直不说话,又催问一句:“云妹,你以为我这样做不对吗?” “哦——对,怎么不对,本来就该如此么。哎——大哥,船码头到了。你看那边正有一艘乌篷船。喂!艄公把船摆过来——” 艄公把船撑了过来:“二位客官,要到哪里去,” 伍次友上前答话“我们要到京城”。 “哟,客官,小人这船只到丁字沽。” 伍次友尚未接言,云娘却抢先说:“到丁字沽也行,我们到天津下船再走旱路嘛。大哥,上船吧。” 艄公将跳板搭上,二人上船进舱坐下。那船工却又跟了过来:“客官,请恕小人无礼,从这里到丁字沽,船价是十五串。请先赏了小人,好做一路上的盘缠。” 伍次友一楞,这才想起,临行时,张姥姥曾热情地赠送盘费,可是自己觉得已经打扰了一年多,不好意思收,辞谢了。哪知,如今身无分文,困在这里,原想到了京师就想办法付清船费,云娘又偏偏答应在天津下船。十五串并不算多,可是又从哪里筹措呢?他瞟了一眼云娘,云娘却毫不在乎地答道:“罗嗦什么,还能少了你们?开船吧!”哪知那艄公并不买帐,冷笑一声说: “姑娘休怪,这是船家的规矩——我撑了半辈子船,客官们上船时说的都是您这话,可是到地方丢下几个钱,拍拍屁股就走了,我一家老小还要过日子呢”。 伍次友脸上一青一红,不知说甚么好。艄公见此情景,越发相信他们没钱,钻出船舱便扎篙放跳板:“二位且请上岸,我在这儿候着,取了钱来再乘船。” 云娘哪受过这样奚落,“嗯”地掀开帘子赶出来,指着艄公喝道:“放肆!瞧着我们是赖帐的?” 那艄公脾性也倔。硬着脖子回口道:“不敢,您要付了帐,我哪敢说您赖帐呢?” “姑奶奶这回要不想付呢?” “回您的话,小人父亲弟兄四个,并没有姑奶奶!”话还没完,李云娘早扬手一掌,“啪”地一声打得艄公打了一个趔趄:“混蛋!我这就让你认一个!”那艄公被云娘撩得怒火千丈,见伍次友文弱,云娘是个女流,料他们不识水性,又仗着自己懂两下子拳脚,举起船桨劈头便打,要赶云娘下去。云娘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左遮右拦地招架着,那只桨怎么也打不到她的身上。 伍次友在船里听到二人拌嘴,自觉理亏,却又无计可施,此时听二人在外边动上了手,便出舱来解劝。不料一出门就被艄公甩过来的船桨打在肩头,“哎哟”一声跌坐在舱板上。 云娘原本无意招惹是非的,见伍次友无端挨了打,抚着肩头在那边叫痛,胸中的怒火腾地燃起。她轻轻向前一步,劈手把船桨夺了过来,拦腰一扫,那艄公大叫一声,被打得凌空飞起又“噗”地一声掉进河水里。 “畜牲,还敢撒野么?”云娘冷笑一声,抄起船桨来便开了船,见伍次友还站在船头呆看,便说:“大哥,淹不死他,开船的哪个不是好水性啊!” “唉!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杀人,不许作案,何况今日之事是我们无理呢?” “好好,听大哥的,还让他来划这个船吧。”云娘说着调过船头又划了回来,见那艄公正在凫水逃命,便喊了一声,“上来吧!我们又不是响马,逃什么——瞧着我大哥的脸,姑奶奶饶你了。” 艄公抓住船舷爬了上来,朝伍次友捣蒜似地磕头:“谢过老爷……” 伍次友忙把他扶起来:“船老大,实言相告,我们身上没有带钱,到前边一定想法子加倍付给你就是。”那船公喏喏连声,看了一眼李云娘,去后舱换了一身干衣裳,乖乖儿摇橹去了。 舱中孤灯如豆,照着这两个沉沦飘零的人。云娘见伍次友在低头想心事,一笑问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唉!我在想,天津我们无亲无故,哪里去讨这十五串钱呢?” “亏你还做了皇帝的老师,谈起经世治国,一片道理!没听人家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津卫我有个亲戚,叫他替我们还了船钱,也省得这船公骂咱们!” “好,好好,那就好。” 半月之后,船到达天津靠岸,云娘便下了船,并对船家吩咐说:“好好儿侍候着,我给你借钱去,省得休总惦记着!”伍次友听这话音,耽心她又要去作案子,慌得起身要嘱咐几句时,云娘却一笑走了。 岸上更鼓响了,伍次友坐在舟中忐忑不安地等着云娘。运河上游灯火如星、流水潺潺,岸上不时传来歌声乐声。这里虽不及六朝金粉、秦淮繁华的金陵,却另有一番妩媚景致。伍次友呆呆地想着心事,朦胧地睡着了。 半夜时分,云娘回来了,一进舱便笑嘻嘻道:“大哥睡得好安稳。快来看看,我得了彩头了。”伍次友揉着眼起来见云娘衣不零乱、身无血迹,心放下了一半:“好,回来了,可借到盘缠了?” “那还有借不来的?要不是亲戚吝啬,我早就回来了!” 说着,将背上一个青缎包袱取下来,就着灯光打开来。 伍次友不禁惊呆了:原来竞是黄灿灿的六大锭马蹄金!那船公此时也醒过来,他自从娘胎里出来,也不曾见过这么多黄金,两眼都被照花了。云娘顺手捡起一只扔给了船公:“你那一桨挨得值过吗?” 艄公没想到云娘出手如此爽利大方,咕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姑奶奶赏这么多,够小人一家半辈子了!”伍次友笑道:“你一下子借了三百两黄金,还说人家吝啬小气,这胃口也大吓人了。我还以为你作案去了呢!” “大哥说得轻巧,不作案,谁肯借给我呢。这天津道黑心得很,火耗竟加到六钱!——我废了他四个守库的,留下一张条子——取了这不义之财!”艄公听到这话,才知这女子真是江洋大盗,吓得面如土色。 伍次友却沉下脸来,决绝地说,“他是贪官,自有国法在,我就能弹劾他,你这么乱来有什么好处?这钱我不用!” 云娘直率豪爽、不拘礼俗的性情很合伍次友的脾气,但她自幼在乱世深山中长成,视人命如草芥,心无“王法”,伍次友又不能容忍。上次在衮州府伍次友便责备过她,以后在张家又多次给她讲人命至重的道理,不料她仍是积习难改!想到气处,伍次友一跺脚补上一句“你这样子,比着苏麻喇姑差得大远了。” 话刚出口,伍次友就觉得说重了,还要解释,云娘却已又羞又怨,只见她的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伍次友。她一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从来要说便说,要走便走,要打便打,要杀便杀,跟着伍次友这几年,她千艰万难地照料他、保护他,想不到伍次友竞说自己“比苏麻喇姑差得大远!”云娘心里酸痛,愧、恨、愁、怨一齐涌了上来,咬着牙颤声道:“说得好……我是不如人家。伍先生!你累了,我也乏了,我们该分手了。你原是清白人,眼见又要入朝作大官,我不过仍旧是个落魄江湖的剑客,怎能和苏大姐比呢?人生不过如此……我自问对世人无过,一生凭本心行事。今日,我取了贫官的赃银,换来了先生这一番话,也算不虚此行了,就算你我是擦肩而过吧!” 三年相处,这是云娘第一次向伍次友说出这样决绝的话,也是第一次直言不讳地宣称自己心地纯良、高贵,伍次友听了,惊出了一身冷汗,更觉得自己刚才是失言了。回想起来,倒是自己有错。几年来虽然与云娘亲如手足,可是,在内心深处,何时与她平等相待了呢?唉,她多次舍命救我,我却这样待她,真不该呀:“云娘,你责怪得好。我……我只是想,天下贪官不计其数,你一人能管得过来吗?唉,事已至此,我无颜再挽留你,更无颜再与你作伴。你一路珍重吧……”话来说完,己是痛哭失声。 云娘见伍次友哭得伤心,自己也十分难过:“大哥,也怪我没把话说清楚,我去到银库的时候,那四个库兵正在结伙欺负一个女孩子,我一怒之下,废了那几个畜生的手脚。唉,不说这些了。我懂得大哥的心,你是想干干净净地去见你的龙儿,去见……苏大姐,我不该连累你,这些金子,你既然嫌赃,我才不稀罕呢。”说着,拢起舱板上的五锭大金,包成一包,“咕咚”一声扔进了运河里,然后俯身搀起了伍次友:“大哥,走吧,我把你送到龙儿和苏大姐手里,然后料理自己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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