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本章字数:63001)



?三十四 四王爷妙计审爪牙 温瑶珍惧罪吐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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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怒气冲冲地告别太子出了毓庆宫,却并没有去后宫请安,而是直接来到了户部,向四哥、施世纶说了刚才见到太子的情景。这俩人也觉得,太子这样明目张胆地以党划线、处分官员也太过分了。老四到底思谋得深一点,他慢条斯理地说:“十三弟,你今儿算聪明,亏你没把那名单带回来,要不,咱们仨抱住这烧红的炭火炉子,可怎么撒手呢?不过,话说回来了,这次办差,我是领头儿的,你们二位是帮办,一切都要秉公办理。不管是太子的人,还是老八的人,谁犯法谁领罪,咱们一个不宽恕,也一个不冤枉。放心,天塌不了,有皇上为咱做主呢。”

施世纶苦笑了:“四爷,您别忘了,如今是太子坐镇京城、监国理事呢!”

胤祯把牙一咬说:“哼,他没监国时,皇上就派我当钦差了。这里的事,我向皇上承担责任。他虽然监国理政,可毕竟还不是皇上!好了,不说这些事了。今儿个,咱们仨人得把任伯安的案子理出个头绪来。”说完朝门外喊了声:“戴铎!”

在门外侍候的戴铎应声而入:“奴才在。”

“传吏部侍郎温瑶珍进来回话。”

“扎!”戴铎传话去了。十三爷笑着说:“四哥,你别问温瑶珍了,他是任伯安的死党,不会轻易招供的。”

四爷却成竹在胸,笑着说:“不!十三弟,我想好了,就是要在温瑶珍身上撕开个口子,把任伯安的事弄明白。哼,不怕他嘴硬,我自有整治他的办法。”

施世纶听了连忙说:“四爷,您要对他动刑吗?温瑶珍是朝廷大臣,对大臣滥施刑法可是犯禁的呀。”

“哈哈哈……老施,你别怕,我不会胡来的。”

这边正说话呢,温瑶珍被带进来了。他官拜吏部侍郎,四十多岁,长得面似忠厚却内藏奸诈。一见他进来,四阿哥和和气气地说话了:“温瑶珍,这次本王奉旨办案,查到吏部,头一个被革职的就是你。前几天,本王曾与你促膝谈心,让你交代为什么要给任伯安三万两银子。说出来,天大的事我替你做主。你想好了吗?”

温瑶珍跪在地上回答:“四爷,您老替犯官维持,犯官十分感激,任伯安那三万两银子,是借用吏部的公款,犯官职责所在,难辞其咎。”

一听这话四爷的脸拉下来了:“哼哼,说得轻巧。你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任意将国库银两私借出去,如今又情愿代他归还,你是不懂规矩呀,还是有什么把柄被任伯安抓住了?”

温瑶珍急忙为自己开脱:“四爷,您老言重了。任伯安原是京官,后来被罢职了,他就做起了生意。都是老熟人了,有了磨不开的时候,常来借点儿周转银子。四爷明鉴,京官们一个个清苦得很,一年不过百把两的俸禄哪能够用呢?犯官图任伯安给的三分利息,就答应了他。请四王爷治奴才的罪。”

施世纶听到这里,从旁边插了一句:“温瑶珍,你在任伯安借钱的前几天,还新开了一家当铺。我们查过了,本钱是十万两银子。我问你,既然当京官清苦,这十万之数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施世纶不愧是问案子的老手,一句话撂出来,把温瑶珍问了个大窝脖儿。四爷胤祯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说:“温瑶珍,你是正白旗的人吧?”

温瑶珍一愣,心想:四爷问这干吗?赶紧纠正说:“回四爷,奴才是正红旗的。”

情祯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如今已经不是正红旗的人了。我前天在内务府替你办了转旗的文书,如今,你是我正白旗的旗奴。怎么样,跟着四爷我这旗主儿,你乐意吗?”胤祯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转旗的文书递了过去。

温瑶珍接过来一看,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他清楚地知道,按满族的族规,旗主对旗奴是掌着生杀大权的。如今,自己转到了四爷这位冷面王的旗下为奴,那还有好日子过吗?想到这儿他说:“四爷,这,这是怎么说呢,我原来的本主儿九爷又该怎么想呢?”

胤祯冷冷一笑说:“嘿嘿……这话说得混账!旗奴转籍是内务府的事,与九爷有什么关系。朝廷不是有禁例,不准对大臣用刑吗?你是二品大员,我自然不能动你。可你如今又是我四爷正白旗下的奴才,你犯了罪,我就要用本旗的家法来治你,你以为怎样啊?”

温瑶珍一听这话,吓得面如死灰,浑身颤抖,趴在地下磕头出血,连连说道:“四爷饶命,奴才有罪,求四爷超生。”

四爷露出“冷面王爷”的本色了:“哼,超生?告诉你,犯了事就别想求饶,这就是四爷我的家法。如今,人人都说我四爷刻薄寡恩。可是,我刻薄是真,却并不寡恩。你大概也知遣,年羹尧是我的旗奴,如今当着四川巡抚;刚才去传你的戴铎也是我的旗奴,他已经当了知府,马上要放他去做道台;还有梁皓之,也是我正白旗的旗奴,我保举他做了河南的道台,可是他却在背后说我的闲话,于是我打发他到乌里雅苏台充军去了。你温瑶珍要是听话,守规矩,我可以让你升官,放你去当个封疆大吏。可是你要故意惹我心烦,我叫你全家去给披甲人为奴,我也可以把你装到铁笼子里活活饿死。这就是四爷我的刻薄。我的毛病,可是这毛病我改不了!你懂吗?”

四爷这话说得有情有理,可也透着让人发抖的威胁,连十三阿哥都听得浑身战栗。温瑶珍吓坏了,他颤声说:“四爷,奴才不知您老想问什么事儿?”

“嗬,新鲜。闹了半天是你问我呀,还是我问你?”四爷走到桌旁坐下,喝了口茶,沉稳地说:“爷想知道任伯安住在哪里。”

温瑶珍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四爷,任伯安他住在宗学胡同。”

“嗯——他不过是个罢了官的生意人,为什么京城里的官员都怕他呢?”

温瑶珍不敢隐瞒,据实说:“四爷,那任伯安是康熙十五年考中的副榜贡生,在吏部当差二十多年。他不过是个小书办,管的是考功司的档案。他趁着方便,把百官大小过错都另记了一本自己保管着……”

清朝的吏部是管官员任免升降的衙门。吏部的考功司则是考核官员的专门机构。在这里管档案的人,官职不大,责任不小,他掌握着全国大小官员的生死簿呢。谁优谁劣,是功是过全在他这儿记账,谁升谁降,免谁罚谁也全看考功司的鉴定。所以,别看在这里的人品级不高,可谁也不敢得罪。此刻,胤祥见四哥制服了温瑶珍,心里可真高兴啊。他忍不住问道:“这任伯安保存百官档案有什么用呢?”

温瑶珍既然开了日,就只好一吐到底了。忙说:“哟,十三爷,您是金枝玉叶,不知道这上头的厉害。考功司的档案全是密件,不奉皇上特旨任何人不能调看。您想啊,二十多年前的州县官,只要熬过来,起码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了。如今当官,既要有门路,又要防对头,谁愿意让别人抓了把柄啊。所以,知道任伯安私藏了这份档案,谁能不怕他呢。前些年,有于成龙、郭琇这样的清官在,任伯安还不敢那么放肆。可是眼下,朝廷的事没人管,阿哥们又……嗯,阿哥们似乎又在闹家务,任伯安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何况,他还是八爷的文……”

温瑶珍说到这儿,突然觉得走了嘴,说得太多了,便停住不说了。胤祥却紧迫不舍地问:“说,往下说,任怕安是八爷的文什么?”

温瑶珍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什么也不是,这不关八爷的事,是奴才昏了头,说走了嘴。”

真是越描越黑,不认账难道就没有了吗?胤祯皱着眉儿想了一阵,哦明白了,是文班底儿!嗯,对!任伯安是老八的文班底儿。这么说,他老八一定还有个武班底儿。好哇,这北京城里果然藏龙卧虎,在父皇眼皮子底下,竟然出了一个小朝廷!他阴沉着脸又问了一句:“温瑶珍,你被任伯安抓住了什么把柄呢?”

温瑶珍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四爷。到了这份上,奴才不说也不行了,求四爷为奴才做主。奴才是康熙三十九年中的进士。因为求官心切,想补个好缺,所以花了两千两银子去求索中堂。不想后来索中堂坏了事,被圈禁了。抄家的时候,抄出了奴才行贿的单子。任伯安花了钱买通吏部,把这张行贿单子买了过去。打那以后,奴才便不得不听他的摆布了。他要把这单子撂出去,奴才不就成了索额图的死党了吗?”

四爷终于明白了。他又紧盯着问:“哦,原来是这样。你可知道任伯安的百官档案在什么地方吗?”

温瑶珍急忙摆着手说:“四爷,您老就别问了,那里可是龙潭虎穴。”

四爷不以为然地一笑说:“嗬,这么厉害。莫非是在哪位王爷的府里?”

“哦,那倒不是,是在任伯安的当铺里。可这当铺就在八爷府的斜对门。明面儿上是任伯安开的,实际上东家是八爷。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就是当铺里来个形迹可疑的人,八爷府的侍卫、太监立马就过来保护了。”

四阿哥听到这里对温瑶珍说:“好了,今天先说到这儿。四爷我知道你心里还装着几件大事呢,回头,你要老老实实地给爷全说出来。我今天只交代你一句话,四爷我对奴才是讲恩德的。只要忠心,有错我也能为你保全。你下去再好好想想,今天的口供有什么出入没有,要改还来得及。”

温瑶珍一边磕头一边说:“四爷,您老把话说到这儿了,奴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奴才知道,您老是面冷心热,言必行,行必果,泾渭分明,恩怨不爽,最有恩德的……”

四阿哥可没功夫听他啰嗦了:“好了好了,废话少说。你回去之后要像没事人似的,闭门思过。今天的事儿,如果你胆敢走露一点风声,四爷我要把你装到铁笼子里活活地蒸熟了!下去吧。”

施世纶看着温瑶珍的背影,心情兴奋地说:“四爷,真有您的!有您做主,我老施这回要硬着脖子和他们顶到底了。”

四爷一摆手说:“不。老施,十三弟,这件事太大了,牵涉的人肯定很多,你们俩的身份都办不下来。至于怎么办才好,容我再想一下。老施,你把温瑶珍今天的口供整理一下,写好了连夜派妥当的人给我送去,把原稿烧毁。这个姓温的你要留心,妥加看管和保护。好,十三弟,咱们走吧。”

在一同回家的路上,老十三苦苦央求四哥,说他要办任伯安这件案子。老四却怎么也不答应。他知道,这件案子要是抖搂出去,那老八他们一伙儿说不定全得完蛋。这等于是皇子之间的自相残杀呀!十三弟莽撞,万一出了差错,他担当不起这个责任。可是老十三却急了:“四哥,你别不放心,我敢打保票。这事我要弯刀对着瓢切菜,办得让它滴水不露。”

“哈哈哈……好了,我的十三弟。这事一定要办,但是不能性急。你府上现成的放着两个狐狸精,我那里,没准也有人家的暗探。咱们暂且把这事忘了,你等着我的消息吧。”

任伯安开的那家当铺,坐落在朝阳门运河码头边上。这里前临大街,背靠运河。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码头上,船只往来,如同穿梭。斜对面就是宏伟壮丽的八王爷府,隔着街打个招呼,那边就能听见。所以八王爷府门前站班的侍卫兼有着守护王府和关照当铺的双重任务。

四爷胤祯制服温瑶珍半个多月之后,一天,四爷府上的戴铎带着化了装的性音和尚,双双来到这“万永”号当铺。这天天气阴霾,似乎是要下大雪,街上行人不多。戴铎和性音两人看准了时机,一挑门帘进了当铺。这万永当铺本钱厚,名声响,就是这种天气,里面也还是人来客往并不清静。有当的,有赎的,讨价还价,争斤较两。戴铎他们一边等着,一边留心察看店里的门户、道路。等到客人全走了,戴铎这才走到那高高的柜台前说话了:

“喂,里边是哪位朝奉当家呀?”

柜台里居高临下伸出一颗脑袋:“哦,你要当什么呀!”

“我是雍王府的人,不当什么,却有要事要与你们当家的面谈。”

一听说是四爷雍王府的人,那朝奉不敢怠慢,连忙从柜台里转出来,又是让座又是献茶:“哎呀,真对不起,掌柜的上个月去了江南。小的叫柳仁增,是这里的伙计头儿。您老有什么话就吩咐吧。”

戴铎假作沉吟,慢慢地说:“哦,原来掌柜的不在家,可是我们这事也耽搁不起呀。唉,我就实话实说吧。在下是四爷府上的管家戴铎。前天晚上,四爷府里遭了贼,丢了不少东西。你大概也知道我们四爷的脾气,合府上下都吓得没魂儿了。案子已经报告了顺天府。四爷说逮住了贼,他要亲自审问。可这贼能是好逮的吗?所以,我带着人出来,给京师各家当铺都打个招呼。要是那贼来销赃,请你们把他们稳住,火速派人通知我。拿住了贼,我送一千两银子以表谢意。”戴铎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丢失物品的清单儿递了过去。

柳仁增接过来一看,好家伙,这么长的个单子,看来四爷损失不小啊。忙说:“戴管家,您老放心,我们这当铺从来不收那些来历不明的东西。就怕他们不来,只要来了,没个跑。”

“好好好,如此说,就拜托各位了。在下等告辞,我们还要去别的当铺关照一下呢。”

柳仁增刚才说了一句假话。当铺掌柜的任伯安没有出门,他正在后院书房里猫着呢。这些天风声很紧,任伯安在吏部安的那个钉子温瑶珍被革职拿问。虽说这温瑶珍二十多年从没出过事,这次任伯安也不断打探消息,知道他什么都没招,可是四爷、十三爷和施世纶的手段不可低估呀。大小出点儿事儿,我任伯安都得掉脑袋。所以,他不敢出头露面,招惹是非,也不敢离开京师,四处躲藏。他必须守在这当铺里看好那几大箱子秘密档案。这是八爷、九爷的命根子,也是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只准办好。不许出错的差使。一个多月了,任伯安没出这当铺一步。

被派在前边当眼线的柳仁增,看着戴铎他们走了,立刻拿着戴铎留下的失物清单到后院来见任伯安。任伯安接过这份清单左看右看,琢磨过来,琢磨过去。单子上列的物品足有几百件,全是十分名贵的金银首饰、古玩、宝石,估摸着价值在十万以上。任伯安又仔细盘问了柳仁增,戴铎是怎么来的,说了些什么。他品味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破绽。看来,四王爷府上失盗,管家到当铺里打个招呼,都合情合理。如果此事是真,倒可以趁此机会在四爷面前献个殷勤,落个好。可万一其中有诈呢?……任伯安越想越怕,他不敢做主,便对柳仁增说:“你带上这份清单去求见八王爷,听听他的意思。”

见八爷?柳仁增可没这个胆子。忙说:“任爷,我,我去不大合适吧?我身份低贱,八爷能见我吗?再说,您老窝在房子里一个多月了,何不趁此机会出去走走,也好消散一下嘛。”

“少说废活,我让你去,你只管去。到八爷那里小心回话、小心侍候不就行了嘛。这是栽培你、提拔你,懂吗?事儿办好了,四爷府上管家赏的一千两银子任爷我一文不要,还要另行赏你呢。”

三十五 众阿哥雪夜宴王府 任伯安失算入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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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永号当铺的伙计柳仁增,奉了任伯安的差遣来到八王爷府,要面见八爷,报告四爷府上失盗的事。谁知一进八爷府他才知道,刚才自己的估计还真没错。八爷这儿正待客呢,一声传谕:“让那个姓柳的伙计在门房里候着。”好嘛,这一等就是半天。好不容易客人走了,柳仁增要上去回话,又被挡住了:“清单交上来,且在外边等着。”柳仁增不服也得服,这可真是侯门深似海呀!

此刻,老九胤礻唐也正在这里。他拿过清单看了又看,见上面开列的全是皇上御赐的珍宝,便半信半疑地说:“八哥,这些天老四他们从户部、刑部,又转到了吏部。一上来就拿下了温瑶珍,闹得那里鸡犬不宁,可也没听说抓住了什么把柄。这失盗的事会不会有诈?莫非他们在吏部闻出什么味儿来了?”

老八依然保持着遇事不惊的风度,慢吞吞地说:“九弟,这事儿我昨天就知道了。老四派人去顺天府报了案,隆科多马上就给我透了信儿。听说,老四气得脸都白了,还责打了上夜的家丁。从这份清单上看,老四这次损失不小。看来,这贼不止一人,而且全是高手。所以,他报案也好,知会当铺严防销赃也好,都在情理之中。我倒琢磨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题外的文章。”

“八哥说得有理,如果此事是真的,那可是天报应啊。该老四破破财了,谁让他平日那么损呢。”

老八虽然说得轻松,却是看得更深一些:“不,九弟,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多加点儿小心不算过分。”

“对对对,我马上去关照一下任伯安,要出事就在那几口箱子上。依我看,要是风声不对,就在店里放上一把火,管它有用没用的东西,全都烧光,叫老四他们去望火兴叹吧。”

“嗯——眼下还不到这样做的时候。我们也不要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更不要自作聪明、弄巧成拙。我看,先让任伯安把咱们哥俩的手迹烧掉。这样,万一出事,老四他们也抓不住咱俩的把柄。今天,任伯安派了个伙计来,是他不想在这种时候露面。可是,这样的大事伙计怎么能信得过呢。老九,你夜里去一下当铺,亲自向任怕安叮嘱一下。”

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京城里的政治气候,似乎是风和日丽,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任伯安虽说仍然是足不出户,可是悬在空中的那颗心终于放下来了。这时消息传来,说皇上康熙的车驾已经到了扬州,不日即可取道水路返回京师。太子胤礽和老四、老十三他们几个管事的阿哥,着实忙活了几天,才算把接驾的事安排停当。这中间又夹着处理犯法官员的事。不管老四他们怎么坚持,太子是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硬是按着自己的主张,狠狠惩治了那些当年不保太子的人。并且一道令旨下去,把各省的阿哥党的党羽们限期锁拿进京。八阿哥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想,太子啊,太子,你就这么折腾吧,我的人就是那么好抓好杀的吗?咱们走着瞧吧!哼,失民心者失天下,你连这点儿起码的常识都不懂还想当皇上呢。哼,有你哭不出来的时候。就在这时,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几个同时收到了四阿哥胤祯的请帖,说趁皇阿玛尚未回銮,阿哥们暂时消闲有空,今天晚上在四王府里欢聚一次,吃酒消寒。老八他们一接到这请柬就琢磨上了,老四不是个爱吃喝、爱热闹的人哪,他怎么忽然有兴致请阿哥们吃酒呢?哦,对了。一定是这次处分官员的事儿太子做得太过分了,和老四闹僵了。老四自己没有当皇上的野心,也不想再保这个太子了,他要向阿哥党这边靠!对,对对对,难得他有这份心,这酒咱们吃定了,看看宴席上老四、老十三他们有什么花样。

酒宴设在雍王府正厅万福堂里。这万福堂高大宽敞,屋内炭火熊熊,温暖如春;窗外,大雪飞扬,寒气袭人。阿哥们齐集这里,吃酒赏雪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就在他们欢笑吃酒的时候,有七八个彪形大汉赶着一辆马车,车上装着五六个大箱子,冒着漫天大雪,来到了任伯安的万永号当铺门口。这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着箱子,走进了当铺。因为下着大雪,这里没有客人。柳仁增和几个伙计正在里面烤火呢,一见这阵势,忙从高高的柜台里伸出头来问:“各位,要当东西吗?”

一个像是小头目模样的大汉,上前一拱手回答:“掌柜的,劳驾请过来瞧瞧。我们是北路来的。家主人带来这些硬货,原想进京捐官,可是如今四爷在吏部清查案子,暂停纳捐。家主人怕这些东西放在客店里不保险,又久闻万永当铺的好名声,所以派我们来把这几箱子货押在这儿。随便出个价就行,反正过些时我们还要赎回去的。”

柳仁增心中一动,嗯?莫非真的是那件事来了吗?他一边微笑着与几个大汉打招呼,一边走出柜台,打开箱子挨个验看。啊!果然不错,正是四爷那清单上开的东西。柳仁增心中不由得一阵狂跳,他强自镇定了一下问道:“哦,货的成色不错,你们要当多少啊?”

“好说,好说。这批货价值十二万。不过,我们当家的吩咐了,怕当铺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便宜点儿也行,您就给八万得了。”

柳仁增眉头一皱:“畦——要说嘛,八万这个数不能算太高。可是,不瞒老兄,小店昨天刚盘了银子,让人去江西买瓷器去了。这是宫中等着要用的,耽搁不得,眼下小店银根正紧。哎,三万如何?”

“嘿嘿……好您哪。要不是看着万永当铺是大字号,我们还不来呢。想不到你们比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当铺更狠。得,我再让一步,七万五,少一个子儿不当。”

这儿正在吵吵闹闹地讨价还价,后边门帘一挑,任伯安出来了。哎,他不是藏着不敢出来吗?哦,那要分是什么时候,什么事儿。这几个大汉把箱子抬进来的时候,一个小伙计就飞跑着给任伯安报了信。任伯安来到柜房里,在门帘后边听了多时了。看这几个大汉大把地杀价,急于脱手的神气,任伯安料定这肯定是赃物无疑。要是给四爷办好了这件差事,他还好意思再找我的茬儿吗?此刻,他站在几口大箱子跟前,把里面的珍宝一件件地拿起来审视着。验证着。他心里笑了:好好好,这叫天助我也!这送上门的热馅饼不能让他们飞了。想到这儿,任伯安当机立断地说:

“众位客官,您这批货确实不错,小店收下了。不过,刚才我这伙计说的也是实情,眼下,店里银子不够。这样吧,柳仁增,你亲自跑一趟,到咱们那几个分号里把所有的现银都带回来。价钱嘛,好商量。伙计们,给众位客官拢火、上茶、拿点心,哎,各位,请稍坐片刻。来来来,请,请。”

他这一通吩咐还真有用,店里的伙计们霎时间就忙起来了。几个大汉也高兴了:“哎,还是老掌柜的精明。你们这生意要照老掌柜这么个做法,要不了几年,就会发大财的。好好好,谢谢老掌柜,咱们就等一会儿。嘿,这天可真冷啊!”

任伯安亲自作陪,和几个大汉东拉西扯地聊闲篇。他心中暗暗得意:小子们,上当了,和任爷比,你们还嫩着呢。外边,我的五十多个会武艺的伙计早把这儿包围了。待会儿,官兵一到,看你们往哪儿跑!

却说那个店伙计柳仁增,一听任伯安的话,马上就心领神会了。他快步出门,三脚两步地来到八王爷府,可是,门上的人告诉他,八爷正在四爷那儿吃酒呢。柳仁增更高兴了,这一下,八爷、四爷一块见了。他这报信的立了这一功,戴管家的一千两赏银立刻到手,说不定四爷,八爷还另有赏赐呢。他在八爷府上借了一匹快马,飞也似的奔向了雍王府。

四爷府万福堂里,阿哥们的酒正吃到热闹时候。胤祯当着酒令官,阿哥们挨着个儿唱曲儿,不管是南腔北调,唱不好,罚一大杯。此刻,刚好轮到老八出来唱。他站起身来,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拿着筷子,正要击节而歌,突然,四爷府上的管家戴铎快步闯了进来,附在四爷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胤祯目光霍地一跳,高兴地说:“好哇,兄弟们,贼露头儿了。八弟,这伙强人也真够胆大的,销赃销到你门口去了。哎呀,我是主人,又当着酒令官儿,走不开呀。这样吧,十三弟,你替我辛苦一趟,让戴铎给你派人,把那几个毛贼抓起来,送到顺天府去。你快去快回,今儿个,我老四碰上大喜事儿了,兄弟们全得一醉方休。”

他这儿兴致勃勃地说着,老八可坐不住了。忙说:“哟,真的?那,我和十三弟一块去捉贼。”

老四把眼一瞪说:“嘿,老八,你想得倒美,正该你唱曲儿,你就借故逃席。告诉你,酒令大似军令,我这酒令官不发话,你敢动一步,瞧四哥我怎么罚你。”

这一伙儿皇子里,除了老八、老九谁也没掂出这事儿的分量,听老四这么一说全都跟着起哄。闹得老八像一口吃了二十五个小老鼠,百爪挠心,却又无可奈何。

老四索性假戏真唱,越唱越像那么回事。他吩咐一声:“高福儿,把各位爷的车马、大轿全都给我锁起来。今儿个拿住了贼,谁也不能走,不喝这喜酒,可别怪我以后不答理你们。”

老八胤禩只好坐下来了。可是,他哪儿还有心思吃酒、还有心思唱曲儿呢?老九也和他一样,彷徨四顾,六神无主。也难怪他们哥儿俩心里发毛,任伯安那个秘密档案的事,只有他俩心里最清楚。老十、老十四虽然知道一点儿,可并不完全托底儿,更不知道那《百官行述》就藏在任伯安的当铺里。这哥儿俩又是一对爱热闹、好起哄的人。老十三一走,他们就接着闹酒。他们越闹得红火,老四胤祯越高兴;他们越闹得上劲儿,老八、老九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儿。本来想得好好的,想趁这酒宴的机会,把老四从太子党里拉出来。可没想到这么巧,偏偏在今天晚上抓住了贼,这到底是吉是凶,是福是祸呢?

就在大伙儿闹闹哄哄、老八他们心神不宁的时候,老九胤礻唐向外边瞟了一眼,正好看见当铺伙计柳仁增向他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老九情知有事,便抽空溜了出来,拉着柳仁增来到一处僻静地方。柳仁增气急败坏地说:“九爷,大事不好,咱们的当铺让十三爷给抄了!”

老九大吃一惊,急忙问道:“什么,什么?他不是捉贼去了吗?为什么连店也抄了?”

“咳!九爷,哪儿是捉贼呀,他们是串通好了的,做成的圈套。十三爷一去,那几个贼马上和十三爷带的人合兵一处,当铺里的人全被拿了,当铺的东西也全都拉走,送到顺天府了。”

这出人意料之外的消息把老九给打懵了。他只觉得耳鸣心跳,脑袋发昏,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他脱口问道:“对了,任伯安呢?他被抓走了吗?”

“咳,九爷,别提了。任爷见十二爷带人来抄店,他赶忙从后窗户跳出去,钻到了河里的一条船上。谁知道船上也是十三爷的人。任爷他,他也被逮住了。我就是趁他们都去追任爷时,偷空跑出来报信儿的。”

老九听得头上直冒冷汗。他狰狞地笑了声:“好好,老四,你可真绝呀!柳仁增,你不能在这儿多待,赶快从后门逃走,先躲到我府里,等风声过了,我设法送你出京。好了,快点走吧。”

就在老九出来说话的这功夫,任伯安已经被带来了。他虽然跪在雪地里,却梗着脖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不眼气:“四爷,小人犯了什么法,为什么要抓我?”

胤祯来到门口,冷冷地一笑说:“你还敢问我,你办的好事还少吗?不说你纳赃行贿、残害良民;也不说你要挟大臣挪用库银,单说你私建国家机密档案这一条,该不该凌迟处死啊?”

任伯安铁嘴钢牙地狡辩:“啊,四爷,国家法典上有哪一条禁止民间写字?我是耳闻目睹了官员中那些肮脏事,当成玩笑随手记下来瞧着解闷儿的。打算到将来老了,做不成生意了,闲在家里编一本《官场百丑图》的戏来,不也很有意思吗?难道这就犯法,该剐了?哼,如果写写字就犯法,那今天十三爷不经顺天府,私自带兵,夜抄民宅,又该是个什么罪呢?”

老四还没说话呢,老八已经拍案而起了:“任伯安你不要胡说,十三爷是钦差,他有权抄你的店铺。你小子终日在阿哥府邸里走动,爷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呢,却原来你包藏祸心。说,谁指使你这样干的?”

任伯安是何等精细呀,他能听不出八爷这是话中有话吗?事情既然闹到四爷的手里,我任伯安得让八爷放心。只有保住八爷,才能保住我的命。他冷冷地一笑说话了:“嘿嘿……八爷,我任伯安虽然不才,可从来不受别人的指使,也从来是自己做事自己担着的。”

嗬,这番话和刚才老八的话一样,也是语带双关。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八爷您放心好了,我不会出卖你的。老九见了这阵势,也不得不找机会洗清自己呀。他冲着外边儿大喊一声:“来人哪。”九爷府的几个家丁应声而入。老九狞笑地吩咐道:“哼哼,抓到这里,你任伯安还敢铁嘴钢牙地不认账。给我打,打死这奴才!”

九爷府的家丁“扎”地一声就要动刑,却被冷眼旁观的老四给拦住了:“哎,九弟,你忙什么呢?俗话说,火到猪头烂。不怕他任伯安狡猾抵赖。再说,在我这里动大刑也不合适呀。来人,把任伯安送到顺天府去。告诉他们要严加看管,不准宽纵,不许任何人探监,可也不许非刑虐待,四爷我要活口呢。”

任伯安被带走了。老四从容地来到老八身边说:“八弟,真想不到,咱哥儿们好好的一场宴会,竟然成了五堂会审了。好在太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我想听听八弟的高见。”

老八摸不透四哥的心思,他强装笑脸回答说:“四哥,你一向办事稳妥,我能有什么高见呢?要真让我说,咱们就近按九弟的办法,严刑拷打。我不信他任伯安不招出后台来。”

胤祯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说:“八弟,不能这样做。任伯安胆大包天,干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儿来,肯定有后台,而且肯定是大后台。常言说,投鼠忌器。任伯安是非除不可了,可是为了这只老鼠,咱们能把花瓶儿也摔了吗?”

老四这话说得十分诚恳、体贴,一片维护皇亲阿哥的情谊,在话里全透出来了。连一向与四哥为仇、今天又被抓住了把柄的老九也受到了感动。他接着话音儿说:“四哥,你办事兄弟们从来是佩服的。你说吧,该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好好好,既然九弟这么说,我就实言相告。我想把这案子交给九弟来审。”

老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老四、老十三使了这个调虎离山计,巧捉了任伯安,弄走了那个《百官行述》,这是打倒阿哥党的最有力的武器呀。可是他却突然半路撒手,把这个带把儿的烧饼给我扔回来了。这,这是高抬贵手放我过关呢,还是欲擒故纵要我的好看呢?

三十六 四王爷得理且让人 智方苞君前说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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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祯和胤祥巧设计谋,智擒了任伯安,把老八和老九搞得十分狼狈。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老四却说任伯安的案子要老九去审。老九可纳闷儿了,吭吭哧哧地说:“哎,四哥,你,你这是……”

胤祯微微一笑说:“哦,九弟,我想好了,这事,只有你出面最合适。因为你从来没办过差,父皇是相信你的。我和你八哥还有十三弟都在漩涡里,不宜出头。不过,四哥要交代你一句,这可是个天大的案子,办得马虎了父皇会生气的;办得太认真了,就会闹出天下第一大丑闻。怎么办才得体,才能符合父皇的心意,你是聪明人,还用我多说吗?”

老九终于明白了,四哥没有害我的意思。他点了点头说:“好吧,既然四哥不疑心我就是花瓶儿、是任伯安的后台,兄弟我就接下这差使。四哥放心,我一定办得让父皇和四哥满意就是了。”

今天晚上,为智擒任伯安立了大功的老十三,站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直到这会儿他才明白,好啊四哥,你把炭火烧红了,又扔到九哥的怀里,这一招可真高啊!心想,八哥、九哥,这后面的戏,就看您二位怎么唱了。

经过这一闹腾,大伙都没心吃酒了,而且天已过半夜,于是纷纷告辞回府。老四瞅个机会把胤祥留下来,再三叮咛他:“十三弟,你行。这个计策果然不错,四哥我得好好谢谢你。可是,我还得交代你一句,任伯安的案子你绝对不要再过问一句,叫老九他们去坐蜡吧。还有歉觥栋俟傩惺觥吩勖蔷荒芸矗渥佣疾灰鲆幌拢髅魈樱趺窗炀驮趺窗臁T鄹缌┏孕难凼档目魈嗔耍饣卦勖堑梅酪皇帧!?

十三爷爽朗地答应一句:“四哥你放心,我不是从前的老十三了!”

任伯安一个案子,丰升运一个案子,再加上太子为剪除异己下令逮捕的官员,几件事拴到一起,把京城里闹得人仰马翻。刑部和顺天府的大牢里更是人满为患。犯官们挤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吃着不堪下咽的囚食,受着监狱禁卒的呵斥,今天提审,明天动刑,他们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能受得了吗?真是哭天无泪呀。当官,当官,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熬了个官,想不到,朝廷政局一变,竟然落到这样的下场,谁不胆战心惊,谁不满怀辛酸呢?当然,也有不少人乘机想方设法巴结太子,以求升官。但更多的人却是看破了红尘,宁愿回家当老百姓,也不想再等着挨刀了。于是,留守京师的上书房大臣马齐,就成了众人争相拜访的人物。这个去诉苦,那个去喊冤。告病假的,托人情的,发牢骚的,哭鼻子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把马齐纠缠得心烦意乱,脑袋都要涨开了。他自己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啊!当了这么多年上书房大臣,虽无大功,也没大错。皇上嘛,也还算信任他,看重他。可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太子倒台的时候,错走了一步棋,跟着大伙儿起哄保了八阿哥。结果,皇上骂他没出息,太子恨他不仗义,一下子两个主子全得罪了。如今太子要和大家算恩怨旧账,大家一窝蜂的来找我这上书房大臣,可是我自己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能给谁帮忙呢?体谅的,知道我有难处;不体谅的,还会怪我不讲交情。唉,处在这上下不落好的境遇之中,我还有什么干头儿呢?马齐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修了一道奏表,要告老还乡了。他不敢让太子知道,便派了六百里加急快马,把这奏表直接送到扬州的皇上面前。

京城里被太子闹得一塌糊涂,在扬州城的老皇上却玩儿得十分痛快。自从在骆马湖收了方苞,交了这位老朋友以后,康熙真是如鱼得水。方苞学问渊博,见多识广,又在流落江湖的几年中,饱尝了民间疾苦,看透了朝政时弊。他无官一身轻,敢说敢讲,没有顾虑。康熙呢,知道方苞无官无权无野心,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于是这俩人是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近乎。车驾来到南京,魏东亭抱病起身,每天都侍候在康熙身边。这位老侍卫的忠心、细心,那是没说的。他在江南的人缘儿、说话的分量、对民情吏治的熟悉,更是别人没法相比的。三个老头儿凑到一块儿,又是这么知心,那还不痛快吗?康熙心中的忧闷、孤独一扫而光。魏东亭带路,方苞作陪,把南京、扬州一带的名胜古迹、山林景致,一处不漏地全玩儿了一遍。

康熙这次南巡的目的之一就是放开手让太子去处理国政,以便对他进一步地考察。所以,玩儿归玩,说归说,他怎么能忘了这件事呢。何况,京城里发生的大事,也不断有奏表呈来,康熙不管也不行了。这天夜里,一摞京城里发来的奏章就摆在老皇上的面前。康熙略一浏览就火儿了。他“啪”的将奏章摔在几案上,站起身来,急促地来回走着。方苞还不知道康熙的这个脾气,可魏东亭、张廷玉是清楚的。这是皇上生气和紧张思考的表现,一个个吓得站在那里,大气儿都不敢出了。突然,康熙站到张廷玉的面前说:“张廷玉,骆马湖丰升运的案子是你写的参劾表章,太子这处置意见你看了吗?”

“回皇上,臣已读过了。”

“哦,读过了咱们就能说到一块儿了。他们这样办像话吗?朕的意思是要借丰升运行贿买官、敲诈百姓、贪赃枉法、贻误河工等等罪行,昭示天下,明正典刑,以扭转这官场腐败的风气。可是他们却避重就轻,只以冲撞圣驾定罪,判了个流配三千里,还说要朕‘法外施恩’。哼,丰升运的尸体恐怕已经臭了,朕就是想施恩,让谁来承受呢?还有,对这一大批贪赃受贿官员的处置,朕越看越不明白。胤礽这个太于是怎么当的?办事怎么能如此偏私,一点儿也不光明正大。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呢?”

张廷玉知道,任伯安的案子康熙还没看到呢,要是看了,更要发火了。可是如今在上书房他是排在最前边儿的大臣,他要不说,也得担责任。所以,等康熙发作完了,才小心翼翼地把案情说了一下,末了又补充说:“皇上,据臣看,四爷、十三爷办事十分谨慎,他们已经把那个黑档案封了。这件事牵涉的人很多,下边臣子中也十分慌乱。有人说……”

张廷玉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了一下康熙的脸。坏了,皇上要发火儿了。吓得他把说了一半儿的话又咽回去了。可是,康熙却等不及了,忙问:“说什么,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嘛。是不是说朕对太子偏袒了?”

张廷玉见皇上发怒,扑通一声跪下了。魏东亭也急忙跪下,抢过张廷玉的话头说:“主子息怒,张廷玉说的是奴才从外边听来告诉他的。下边臣子们说:若跟着太子干,眼下难免一死;要跟着皇上干,将来难免一死。横竖早晚都是死,臣子们心都寒了……”

康熙暴怒了:“哼!全是混账话,怕死就不要当官!魏东亭,这话不是你瞎琢磨出来的吧?”

魏东亭伏地叩头:“主子圣鉴,奴才怎敢妄言欺主。两个多月来,已经有七十多个部院大臣和封疆大吏上折告病。奴才身为主子包衣家奴,此事,不敢不据实回奏。”

康熙刚才训斥魏东亭,那是在气头上。对这个老侍卫的忠心,他是从不怀疑的。听到这里,他冷静了,慢慢地走回御座,长叹一声说:“唉,胤礽这孩子真让朕失望啊,怎么老是扶不起来呢?现在,他已经处置了,朕又不能不给他留面子。唉,难哪!任伯安这件案子,要依律严处,老四他们办得还好。但对丰升运的处置要严词驳斥,要让他们重新审理。方苞,你来拟旨如何?”

方苞上前一步,躬身施礼说:“圣上,臣方苞以布衣之身陪伴君王,不过游戏笔墨,纵情山水而已。圣上既然以臣为友,那代批拟旨之事,非处友之道。张廷玉身为上书房大臣,从政几十年,办事稳健。这旨意,还是由张廷玉代拟为好。”

“哦,对对对,朕是让他们给气糊涂了。廷玉,这事你来办吧。朕原打算再玩上十天半月的。可是你们瞧,几个月的功夫,北京城已经闹得人仰马翻了。唉,朕老了,顾不过来了。虎臣也老了,这些天你也累得不轻。算了,不玩了。虎臣,你去传旨,明天一早,发驾回京。”康熙说完,只觉眼眶一热,差点流出眼泪来。

下边几个臣子看得很清楚,皇上从高兴到发怒,又从发怒到伤心,也是有一肚子的苦处啊。他们都不作声了。魏东亭侍候皇上一辈子了,听皇上说得如此动情,真如万箭穿心一般。主子这一回去,自己今生今世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他怕惹起皇上的恋旧之情,不敢让眼泪流出来,哽咽着答应一声:“扎,奴才这就去安排。”说完,便快步退了下去。

康熙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便召见了太子胤礽、四阿哥胤祯和上书房大臣,追问丰升运和任伯安两件大案。丰升运的案子,康熙在扬州时己下旨严词谴责刑部和太子,闹得他们一个个灰头灰脸。任伯安的案子也早已结清了。如今一回来,又问这两件事,太子吓得吭吭哧哧,不知如何回答。胤祯是受命清理户部,刑部案件的,只好出来说话了:

“皇阿玛,丰升运一案,刑部量刑不准,处置失当,圣旨一到,已重新结案,改为腰斩。此事儿臣有失察之罪。”

康熙神情冷漠地说:“嗯,说下去。”

“是。任伯安这案子是儿臣一手经办的。因儿臣忙不过来,自作主张,让九弟审问。任伯安判处凌迟,已于十月二十九日行刑。”

“哦,这也罢了。朕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你站一边去。胤初!”

太子连忙上前跪下说:“儿臣在。”

“丰升运一案,刑部处置不当,为什么不见他们的请罪奏折?任伯安这件案子更是离奇。他盘踞北京制约官场二十年之久,私下里害了多少人,又是谁在为他撑腰?朕听说判他是凌迟处死,可是行刑的时候却是一刀剜心致命。这,又是谁做的手脚?”

胤礽听父皇这话问得严厉,只好硬着脖子回答:“回皇阿玛,儿臣前些日子闹了病,办事着三不着两的,又只顾清理几百件贪污受贿的案子,所以任伯安的案子,儿臣交给四弟、十三弟和九弟处置了。至于刑部量刑不当,他们己递了请罪折于,明日即可进呈御览。”

康熙又问马齐:“马齐呀,太子身体不好,你这个上书房大臣怎么不帮他料理朝政,也不向朕奏报,却递了个告病的折子。这是什么道理呀?”

马齐也赶紧跪下了:“回主子,奴才有病是真,有太医院的脉案为证。虽然如此,臣也有罪,请圣上重重处置。”

康熙怒火中烧,严厉地说:“哼,他有病,你也有病,在北京的朝臣们告病请假成了风。据朕看,你们害的是明哲保身的病,是畏难避祸的病,是神思不振的病,是不忠于社稷的病。一句话,全是心病!你们以为朕看不出来吗?”

四阿哥胤祯有点儿按捺不住了。今儿个,皇上第一次发问时,太子闭口不言,老四已经替他揽了责任。后来,皇上直接问到太子,太子又以有病为理由,把事情推了个一千二净,还顺便把他老四、老十三和老九都咬了进去。现在,马齐也是说有病,好嘛,你们一个监国太子,一位上书房大臣,在朝政紊乱的时候,一病抵百错。哦,北京城群龙无首,我们哥儿几个办正经事的倒成了罪人了。不行,我得把话说清了。想到这儿,他说:“皇阿玛容儿臣禀奏。任伯安一案是儿臣做主处置的。此事骇人听闻,光是抄出来的秘密档案就有三千多斤,里边记的据说全是朝臣们的丑事。若一一查实惩处,恐怕会惊动全国,震撼朝野。父皇南巡未归,儿臣不敢草率处置,因此才把它全部封存,只处决了任伯安一人。现在档案俱在,铁证如山。皇阿玛如果认为儿臣处置不当,还可以挽回。”

张廷玉在这种形势下,是从不多言的。眼下,满殿的人都在局中,只有一个人在局外,那就是方苞。常言说,旁观者清嘛。说了这么大一会儿,谁对谁错,谁真心办事,谁推脱责任,他看得最清。听了四爷的话,他也跪下了:“圣上,据臣从旁观察,四阿哥处置任伯安的案子还是很妥当的。假如再以任某的秘密档案为依据,认真审查起来,牵涉全国上上下下的官员,将成为大清开国以来最大的案件,必然动摇国本。所以,臣以为应将这黑档案一火焚烧,以安定天下臣子之心。”

胤祯听方苞这话有维护自己的意思,不觉投过去感激的目光。嗯,这人虽其貌不扬,心地却是好的。父皇真是慧眼识人哪!

康熙也被方苞说得气顺了一些。他语重心长地说:“唉,不是朕一回来就找你们的事儿。吏治败坏本来就让人烦恼,可是你们还要文过饰非,这就不像话了。朕老了,不中用了。放在年轻的时候,这算什么事儿呢?”

方苞接着说,“皇上,请不必为此过于伤神。太平盛世,人人只图安乐,出现吏治腐败的情形是不足为奇的。几位阿哥在皇上南巡期间办了这么多的案子,还查处了任伯案这件大案,依臣看已经很不错了。他们还年轻,出点儿小毛病也在所难免。请皇上不要再追究了吧。”

康熙微微一笑说:“方苞啊,朕给你这个面子,就依你所奏,对他们既往不咎了。可是,胤礽,朕还要说你几句,朕已是人土大半截的人了,这祖宗基业是要由你来继承的。可是你办事儿为什么这样糊涂呢?你定的这个锁拿问罪的名单简直是颠倒黑白。你是出于公心呢,还是在泄私愤?你想趁此机会把异党一网打尽吗?你瞧瞧,欠了二十两银子的,你革职拿办了;可是那行贿受贿成千累万的,你却偏偏放过去了。胤礽啊,你目光短浅,不够精明啊。今天方苞替你说了情,朕也不怪你,而且还要维护你的面子。你这个锁拿官员的名单朕不驳回。可是,人抓来以后,你要仔细地重新复审,好好甄别一下,该办的自然要办,不该办的,一个也不能冤枉。你听清了吗?”

胤礽叩头回答:“儿臣记下了。儿臣谢父皇宽宏,谢方先生。”

“好,知错改错就好。马齐呀,这几天你带着方先生到各部衙门去走走,也要让他和皇子阿哥、侍卫们都见见面。告诉他们,方先生虽是布衣,无官无职,却是朕的朋友。谁要小看了他,慢待了他,朕是不答应的。”

三十七 奉密命紫姑夜行刺 闻凶信康熙暗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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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苞在皇上面前说得不错,四阿哥胤祯在任伯安这件案子上,确实是处理得十分妥当。既为朝廷除了一大害,又保下了数以百计的大小官员。更绝的,是把这件案子交给老九来审问。明面上看,是保下了阿哥党,尤其是保下了老八和老九,可实际上却给他们哥俩出了个难题。留下任伯安,他们无法向父皇交代,唯一可行的,是忍痛割爱,舍车马,保将帅,除掉任伯安。这样一来,等于是让他们自己动手砍掉阿哥党的一条臂膀,挖掉阿哥党的一只眼睛。老八、老九吃了这个哑巴亏,他们能就此撒手、善罢干休吗?对于这件事,老四并没有掉以轻心,他仍在冷静地观察着局势的变化。

可是,老十三的心情却与这几位哥哥不同,他正处在兴奋之中。在抓住任伯安这件事儿上,他是立了头功的。虽然父皇回来之后,没有当面夸奖他,可他自己心中有数。他不图夸奖,只要能制服阿哥党,他胤祥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天,鹅毛大雪漫天飘落。北京城一片银装素裹,煞是好看。胤祥兴冲冲地从外边回来,看见府里的家人们正在扫雪,便摆了摆手说:

“哎,这时候,扫的哪门子雪呀?留着,留着,让它下上一夜。明早上,爷还要赏雪景呢。”

府上的二管家贾平走上前来赔着笑说:“爷,奴才们扫的是路上的雪。园子里没动,留着让爷赏雪吃酒呢。这路上要是不扫,走着滑是不是?”

“少废话,全给我粝吕础!必废樗底抛呋匚堇铩0⒗肌⑶墙懔τ侠锤а⒒灰路X废槭媸娣赝瓤簧弦惶桑蝗晃实溃骸鞍ィ趺淳湍忝橇┰谡舛瞎媚兀俊?

乔姐忙不迭地说:“回爷,今儿个,紫姑她娘病了。后晌她回家看看,很快就会口来的。”

“哦——爷今儿累了。你们俩在这儿下盘棋,我吃酒观战。”

乔姐高兴地说:“哟,难得爷有这么好的兴致,我们哪敢不陪呢。”一边说,一边拉着阿兰,先给十三爷上了酒菜,俩人也就着大炕摆上了棋盘。胤祥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今儿个心里特别痛快,不知不觉之中,困劲儿上来了。他一伸手把棋盘掀翻说:“去去去,你们俩这臭棋篓子,这下的算什么呀!”

阿兰和乔姐无缘无故地挨了训,却不敢露出不痛快。这样的事儿,她俩经得多了。她们知道,十二爷一直在疑心她们。高兴了,她们要招之即来,小心侍候;不高兴呢,她们就要挥之即去,躲得远远的。听家人们说,任伯安已经被处死了,阿兰觉得心头的枷锁打碎了。她高兴,她激动,她想向十三爷诉诉心里的苦处。可乔姐、紫姑老在十三爷身边,她又一直找不到机会。乔姐呢,却在惦记着八爷那边,不知八爷会不会受到牵连。这俩人,是八爷和九爷派到这里来的。好长时间了,八爷和九爷都没有派人来联络。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呢,十三爷今天回来,又像高兴,又像生气,这又是为什么呢?

紫姑回来时,十三爷已经迷迷糊糊地和衣睡下了。紫姑熄灭了多余的灯烛,在炭盆里加了炭,又给十三爷盖上一床薄被,也退下去了。外边,大雪纷扬,下个不住;房内,炭火熊熊,温暖如春。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那么平静。连府门外边的大街上,值夜更夫的梆柝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三更以后,突然,“叭”的一个巨大的声响,把胤祥给惊醒了。他猛然坐了起来,瞪着睡意朦胧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床前似乎站着一个人。他揉揉眼睛一看,原来是紫姑。只见她手中端着一个茶盘,神色慌张、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胤祥再往外一看,那响声原来是在房子角上发出的。那里挂着帐幔。帐幔的前边,放着一个花架。花架上是一个巨大的、有几十斤重的大花盆。现在,花架倒了,花盆也摔得粉碎。胤祥心中明白了:哦,有人推倒了花架,摔碎了花盆,以此来向我报警!这么说,紫姑的行为、神情,倒值得怀疑了。他沉着脸问:

“你来这儿干什么?”

紫姑慌乱地回答:“哦,十三爷,奴婢,是,是……”

就在这时,阿兰带着几个刚被惊醒的值夜小丫头,从帐幔后边走出来了:“哟,十三爷,吓着您了吧。咳,可能是那个该死的花猫蹬翻了花盆。这不,紫姑见您喝多了,给您送醒酒茶来了。”

一句话提醒了胤祥。嗯,我睡意正浓,又没有叫你,你送的哪门子茶呀?那个花架有几十斤重,一只花猫能蹬翻了它吗?紫姑今儿后晌出了府,说是回家探母,却又匆匆回来。她夜里来送茶,难道是别有用心吗?想到这儿,他瞟了一眼紫姑,只见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随和,也完全没有了素常的温柔。胤祥心中一动,话中有话地冷冷地说道:

“紫姑,这茶我是不会喝的。你看,是让猫喝了呢,还是你自己喝下去?”

紫姑听了这话,一边惊慌地往后退着,一边却把手伸向腰间。却不防,胤祥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刁住她的手腕脉门,厉声喝道:“搜她!”没容小丫头们上前,一把雪亮的匕首,“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下。

紫姑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她抢上一步,就要去抢那把匕首。她快,胤祥却比她更快,早已扑了过来,狠狠一脚踩了下去。紫姑那娇嫩的白手上,立即浸出了汩汩的鲜血。胤祥咬牙切齿地说:

“好一个女中豪杰,好一个巾帼刺客,说,你受了谁的指使这样子的?”

紫姑惨然一笑:“十三爷,你别问了。我与你前生有缘,想和你一块共赴黄泉。”

十三爷一阵冷笑:“哼……你来到我身边有年头了。我十三爷哪点亏待了你,你居然要对我下这样的毒手?今晚,我不逼你。你只要能说出十三爷我的一点错处,我立刻放你走。”

紫姑没有求饶,却慷慨地说,“不不不,十三爷,今天是我的死期。你没错,错在我身上。我全说了吧。当年,我爹犯了死罪,是任伯安救了他的命。我母亲死了,也是任爷给发送的。不管任爷是什么样的人,他对我们家有恩。他让我去死,我都不能皱眉。”

这话怎么能蒙住胤祥呢:“嗯——?你的话乍听来似乎有理,可却瞒不了我十三爷。你娘既然死了,你经常回家,今晚又去看你娘的病,你到底去见谁了?再说,任伯安早已正法了,死人又怎么能向你发号施令呢?说,谁是你的指使?”

紫姑眉尖一挑,昂然回答:“十三爷,你就把我送到官府,严刑拷打,凌迟处死,我也不会招的。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任伯安对我有恩,你却抓了他,杀了他,我就要为任爷报仇。十三爷,请你随便处置我吧。”

此言一出,不但胤祥吃惊,连阿兰和乔姐也都惊呆了。她们都是经任伯安的手派到这里来的。几年来,她俩一直认为紫姑是十三爷的亲信,却万万没想到,紫姑竟然是埋藏得更深、隐蔽得更妙的奸细,而且与任伯安还有这么一层深厚的、以命相报的关系。

胤祥仔细地想了一会儿,放缓了口气说:“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念你这几年里对我的精心服侍,念你在我受难之时,苦苦支撑着侍候我,也念你是个知恩必报的烈性女子,我饶了你。阿兰,你带她去找贾平,支二百两银子给她。让贾平告诉外边的家丁,不许阻拦,也不许跟踪。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紫姑,你,你去吧。”

这样的处置,大出众人的意料,紫姑泪流满面地磕了头,站起身来,在阿兰的搀扶下,一步三晃地出了房门。突然,她大叫一声:“天哪!为什么要把我生在世上,为什么要我遭到这样的命运呢!”一边喊,一边向廊沿下放着的、十三爷练武用的石锁撞了过去。等阿兰她们回过神来前去扑救时,紫姑早已鲜血迸流,香魂出窍,再也醒不过来了。

胤祥倒背着手,慢步走到房门口。他看看死去的紫姑,又看看伏在紫姑身上失声痛哭的阿兰,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好家伙,三个在自己身边侍候的女子,竟然全是任伯安派来的奸细!紫姑来得最早,而且一直受着信任、重用,被我视为心腹。万万没想到她倒首先跳了出来,加害于我。现在,紫姑败露了,那两个什么时候动手呢?更令人感到蹊跷的,是紫姑行刺时我正在睡梦之中,是谁推倒了花架向我报警呢?阿兰说,是老猫蹬倒了花架。哼,那花架几十斤重,猫是蹬不动的,阿兰显然是在紫姑面前掩饰。况且,几个小丫头刚出来时,都是睡意未退,只有阿兰一个人是清醒的。她今晚不值夜,应该像乔姐那样,正在后边酣睡,完全用不着出来呀。她不早不晚地来到这里,又说了那句“紫姑给你送茶来了”的话,才提醒了我,使我想到茶中可能有毒。那么,这报警之人会不会是阿兰呢?是不是她不忘前情,在暗中保护我。报答我呢?在谪仙楼,她拒绝了我,在养蜂夹道,她又来到我身边。这一切,是不是在任伯安的逼迫、威胁下,身不由己地干的呢?这会儿,她正在痛哭,是为紫姑哭,还是为她自己的命运哭呢?阿兰哪,阿兰,你越来越让我琢磨不透了。唉,算了,不想这些了。你阿兰是人是鬼,是敌是友,让我再看一段吧。

奴婢是暗藏的奸细,胤祥险遭不测的事,没过多久,康熙就知道了。老皇上心中十分清楚,分明是有人明目张胆地对胤祥施加报复,原因就出在任伯安那件案子上。前些时,为了大局的稳定,康熙对任伯安这件案子,没有追查后台,也没有株连别人。可事情明摆着,任伯安那样胆大妄为,能没有后台吗?现在,这些人还在,心不死,就把仇恨记在了胤祥的账上。看来,这暗杀胤祥的幕后指使人,不会是一般的人,说不定就是胤祥的亲兄弟,而且十有八九是阿哥党里的人。为了皇位,他们这样不择手段的做法,使康熙万分痛心;可是,现在又不到彻底揭穿的时候。所以,对这件事儿康熙一句话都没说,更没有下令追查。对胤祥,康熙是了解的。胤祥耿直无私,胤祥忠心不二,胤祥敢作敢为,胤祥的心中没有半点贪心。从胤祥身上,康熙又想起了自己与阿秀那一段美好的日子。他心疼胤祥这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他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保护住胤祥,不能让他再吃亏了。

当然,这是后话,这会儿,在胤祥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之际,有几个人却躲在京郊白云观里,在吃酒赏雪,等着胤祥的死讯呢。谁呀?不用问,是老八、老九他们。老十四来得比较晚。他是先奉召进宫见了皇上之后,才匆匆赶来的。老十四这次晋见皇上,本来以为又犯了什么错,要挨训了。没想到,皇上和颜悦色地接见了他,还着实夸奖了几句,末了,又把巡视河防、兼管兵部两大重任,一齐放在他的肩上。他简直高兴懵了!他当然不知道,这也是康熙的一计,是为了挨着个儿的考验皇子的。老十四想的是,众阿哥都倒了,该我这文武双全的皇子露头了。所以,辞别了皇上,便高高兴兴地骑了快马,随着八哥府上的太监何柱儿来到了自云观。

老十四带来的消息,自然令八哥、九哥高兴,连杂毛老道张德明,也怀着兴奋为他占了一卦,乃是上上大吉。老八比较稳重,他仔细地询问了老十四,皇上怎么接见的,说了些什么,当时还有谁在场,除了这件事还说了些什么。老十四都一一回答了,末了,他突然说:

“哎,对了。我进去的时候,皇阿玛正说着减免赋税的事。父皇说,这些年天下太平,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赋税一定要减,火耗绝不能再增加。父皇好像提了个办法,既要减轻百姓负担,又要保障国库充盈,把全国分成东西南北几片,三年一轮,免交赋税。我去了,这事也没有再议,所以,我也闹不清是怎么定的。”

老八又问:“嗯,太子在场吗?他又是怎么说的。”

老十四想了一下说:“八哥,据我看,大臣们好像都拥护父皇的办法,连那位丑八怪方苞也赞成。太子也在,可他似乎是心里不痛快,一直没说话。”

老八听了这话,高兴地说:“好好好,太子这样做就对了。”

老十四却糊涂了:“哎,八哥,你怎么这样说?”

老八侃侃而谈:“哦,父皇这样做,从大处上来说,是为百姓着想。减免赋税,减轻百姓负担,安定民心,安定天下。从小处上看,不如说是为了父皇自己,为了落个爱民的好名声。可是,这样一来,继位的人可就要作难了。事情明摆着,你要是按老办法,国库收入就会减少;要是不按老章程,百姓就会骂你苛刻。皇上这是在给太子出难题呢!太子依从了,继位之后,不好办事,想给百姓施恩都没了辙;不依从呢,眼下就有违旨的罪名。他能顺顺当当地应下这差事吗?”

这番话真是一针见血。老十四不由得心中暗暗吃惊,好八哥呀,你算把父皇的心思全看透了。他正要说话,却见十三爷府上的二管家贾平,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八爷,完了,全完了……”

老八兴奋地站起身来:“好啊,老十三完了吗?”

贾平连忙又摆手、又摇头:“咳,八爷,十三爷没完,紫姑倒是死了。”

“啊?!”八爷又坐下了,“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平把昨天晚上紫姑行刺不成自己撞死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说:“奴才想,这事也太蹊跷了,怎么那么大的花盆会忽然掉下来了呢?是不是皇子皇孙,暗中都有神明保佑……”

老八一阵冷笑:“哼……什么神明保佑!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推倒花架,报了凶信。不然的话,他胤祥能制服了紫姑吗?可惜的是,我待紫姑恩重如山,视如亲生儿女一般,又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送到胤祥身边,藏了这么多年。原来打算,杀了胤祥,吓住老四,砍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唉,哪知紫姑却遭到如此下场,让我们功亏一篑。可叹哪,可悲……”

老九听八哥说得凄惶,连忙上前劝解:“八哥,你何必如此呢,不是还有阿兰和乔姐嘛。让贾平回去给她俩传话,今晚上接着干,非把他老十三干掉不可!”

老八沉痛地摇了摇头:“九弟,你虑事不周啊!昨天晚上紫姑出事,这会儿,恐怕老四和太子都已知道了,他们能不做防备吗?再说,你敢肯定,那个推倒花架向胤祥报信的人不是阿兰或者乔姐吗?这两个女人,如果还没变心,今晚动手,肯定要重蹈紫姑的覆辙。她们死了,我们就断了眼线。假如,她俩之中有一个变了心,向老十三密报了我们的计划,那又会是什么局面呢?人家抓住了人证、物证,在父皇面前只消一句话,你我将如何对答呢?所以,还得先放下她俩,再观察一段,不能性急。九弟,你懂吗?贾平,你先回去吧,记住,要装得像没事儿人一样,照样当差,侍候好十三爷,不能让他有一点疑心。办好了,八爷不会亏待你的。”

贾平打了个千儿说:“扎。奴才明白,奴才一定为八爷办好差。”说完,又向九爷、十四爷行了礼,匆匆地走了。

老十四看着贾平远去的背影,阴沉沉地说:“八哥,小弟我倒有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

三十八 趁边乱太子私调兵 察秋毫皇上施君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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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大雪纷飞。阿哥党的几个重要人物聚集在白云观里,等候着暗杀胤祥的消息。却不料,暗藏在胤祥府里当二管家的贾平,气急败坏地跑来报信说,十三爷平安无恙,紫姑却自杀身亡了。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把哥几个全都打懵了。老八命令贾平立刻回去,他自己却陷入了沉思。

老十四阴沉地说:“八哥,小弟有个主意,咱们给他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他突然停下了。老八看了一下老十四那狰狞的面孔,催促着:“说呀,十四弟,说出来大家商量嘛。”

“好。今日父皇命我管理兵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依我说,干脆,发兵符调兵入京,来一次玄武门兵变,一勺子烩了他们,扶八哥登基!”

一言既出,满座震惊。一勺子烩,那不是把康熙皇上也包括进去了吗?老九颤声问道:

“十四弟,你刚到兵部,有这把握吗?九城兵马司,赵逢春的善扑营,还有隆科多的人马和大内侍卫,都能听你的调遣吗?”

老八摇头苦笑着说:“十四弟呀,你想过没有,弑君谋位是个什么名声。真要这样,你来当皇上好了,我老八决不会干。”

老十四胸有成竹:“哎,八哥、九哥,你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自古以来,成者王侯败者贼。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后世谁说什么了?我已经盘算好了,京师附近,忠于皇上的部队,约有一万人。隆科多虽掌握了两万人马,可是他脚踩两只船,咱们可以争取他按兵不动。西山锐健营是咱们的人,加上咱哥们几个府里的亲兵侍卫,少说也有八千以上。我以兵部名义发下虎符,诈称京城有人叛乱,把锐健营调进来,清君侧,除叛逆。兵贵神速,只要先走一招,封了养心殿和毓庆宫,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敢说半个不字?!再说,咱们也用不着弑君。老爷子坐江山五十年了,也该让位去当太上皇了。”

老十四正在兴致勃勃地往下说,却不防老八一拍桌子,低声呵斥道:

“住口!你昏了头吗?父皇执掌江山几十年,你这点小算盘能瞒过他的眼睛吗?武丹来北京是干什么的?包括你刚才说的那个锐健营,你算算,那里参将以上的人,有多少是武丹的老部下,能那么顺当地听你调遣吗?!十四弟呀,你太莽撞了。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你们不能轻举妄动啊!”

老十四傻眼了:“那,那,八哥,你说,该怎么办呢?”

老八深谋远虑地说:“好办。皇上不是让你去管兵部吗?你就认真地管起来,管得像样一点,让父皇看着高兴。这样,一旦边疆有事,老人家就会把军权交给你。手中有了十万八旗子弟,你想想,那是个什么场面啊!九弟,十四弟,你们的眼光放长远些,度量也要放大些。第一步,先设法除掉太子,第二步才能说到皇位。今天在这儿说话的,只有咱们哥仨和张德明道长,话说完也就算了,决不能再提这件事。我没有让老十来,就是因为他的嘴不严实。往后一段时期里,这白云观咱们也不要轻易来。道长也请多加小心。告诉你,老十三已经注意这里了。”

老八这话,乍听起来似乎很随和,可是在座的人都明白,这一番话,定下了他们今后的大政方略。除太子、争皇位的斗争,已经白热化了。兴奋和压力、冲动和忧虑,一齐涌上他们心头。没有人再说什么。老八、老九、老十四默默地与老道士张德明拱手告别,走进茫茫风雪之中。

这可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细心的读者朋友也许会敏感地觉察到,随着康熙的日益年迈,几位阿哥争夺皇权的争斗,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了。它已经发展到了白刃相见、你死我活了。老皇上康熙对这一切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他之所以要启用老十四,把兵部,河运两大重担放在老十四身上,就是想让各党、各派的人,都登登台、亮亮相。从康熙四十八年到五十二年的这段时间里,康熙以一个封建政治家的睿智和精明,干脆搬到畅春园里住下,不动声色地、冷静地观察着局势,思谋着对策。

老四胤祯,老十三胤祥,照旧联手,在户部、吏部和刑部办差。这哥俩,甩开了膀子,放开手脚地大干。他们无私无畏,干得十分出色,顺便也重用了几个深得信任的家奴。年羹尧升任巡抚,戴铎也果然做了道台。老十四干得也不错,他的方便是管着兵部,他的目的是掌握军权。别看他是铁杆儿的阿哥党,可是,一旦手中有了权,有了兵,他并不想听命于八哥。他还有自己的打算呢:怎么,都是皇子阿哥,难道我就不能当皇上,非要去保别人不行吗?有了这个想法,他明面上仍然是靠近老八,事事处处听老八的指点,可暗地里却打着一个小算盘。所以,这几年里,他的差使也办得很卖力,很认真。不论下边官吏是何党、何派,出了错,他决不轻饶,立了功,也决不埋没,很快地,便名声鹊起,赢得了上上下下的一片赞扬。这样一来,在朝中,形成了太子为一派,老四和老十三为一派,老十四又是一派的三足鼎立、互不相让的局面。三派各有各的优势,也各有各的拥戴者。

太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的优势是权力加地位,而不是办事的能力和人缘。现在,他的权力是更大了。康熙皇上干脆大撒手不管,把任免官员、处理政务,甚至把在上书房里代皇上批阅奏章、朱笔御批的权力,也索性给了太子。一句话,老皇上只做指导,具体的事,全让太子来办。这下,太子可逮住机会了。他先是清理恩怨旧债,那真是点滴必报,从不手软。凡是支持阿哥党的官员,一个不饶,全得想方设法打下去。接着,便是重用党羽,安插亲信,把忠于自己的官员和旗下家奴,纷纷提拔到重要位置上。在老十四管兵部之后,太子又感到了军权的重要。他虽然不便直接插手兵部的事,可他有用人的大权哪。于是,便把自己的亲信、家奴,安排在京师和外边的军队中,抓住带兵、用兵的实权,可是,太子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就是他低估了父皇的洞察力。康熙皇上对太子的做法,心如明镜却一言不发。太子奏一本,老皇上就准一本。你说用谁就用谁,你说贬谁就贬谁。朕倒要看你这太子,是为公、为国家社稷呢,还是为了你自己!

朝廷上上下下都在忙着争权夺位打内战,谁还有心处理国事啊!京城一乱,边疆就要出事。果然,西蒙古的阿拉布坦部落首先发难,派兵攻打西藏,要扩大地盘。蒙古兵和藏兵打了几仗,占了点小便宜。藏王怕万一支持不住吃了大亏,便派了加急快马送来奏表,请朝廷发兵援助。军情事急,太子不得不召集上书房大臣和几位管事的阿哥来议事。按上书房大臣们的看法,西藏也好,西蒙古也罢,两个民族之间闹点磨擦也不足为奇。如果从内地调兵,万里迢迢地去西征,那可不是小事。粮响呀,兵器呀,马匹呀,军衣呀,怎么组织后方供给线呀,等等,等等,哪一件都不是一句话可以办成的。最好是从甘陕和口外调兵,摆出阵势,把阿拉布但的西蒙古兵吓退也就算了。比如说,古北口现在就有一万五千精锐骑兵,擅长奔袭突击,派一员大将就把这事办了。可是,太子听了却不同意。说古北口的兵常年驻守在塞外,生活很苦,他已下令把他们调到京师来换防了。现在要调兵西征,只能调京营的兵。把丰台、顺义的兵调去,从江南调粮,支持军用。马齐一听这话就惊呆了:调古北口的兵进京,皇上不知道,这可不是小事啊!再说,从京师调兵去前线而不是就近调用边兵,不用甘陕存粮却用万里之外的江南军粮,这不是儿戏吗?难道,太子有了什么想法不成?马齐不敢乱猜,可也不敢反对,这事就这么定了。接下来,是商议谁来当统帅。太子又一马当先,说当年几次西征,都是皇上亲自挂帅。如今皇上老了,该他子承父志,去干一番事业了。所以,他要亲自率兵西征。马齐又是一惊。古北口的精锐已到京师,再把顺义、丰台的驻军也交给太子,一旦他兵权在手,会不会发生变化呢?不过,这差事眼下还有人等着抢呢!老十四就在这儿坐着,他早看透太子的心思了。哼,你想趁机抓军权,武力夺位,没门儿!于是,他说自己如今掌管兵部,理应为父皇分忧,这一仗得我去打。他一出头,老十三也来争。胤祥是因为在京城里处处受太子的制约,很不痛快,要效忠皇上,不如到前方去,真刀实枪地干一场,哪怕马革裹尸呢,这一辈子也值了。三兄弟争当元帅,谁也不让,只好把球踢给皇上,请皇上圣裁了。于是,太于支开了老四、老十三和老十四,只带着马齐和张廷玉,冒雨赶到畅春园去见皇上。

此刻,康熙皇上正和方苞在下棋呢,听说太子他们递牌子请见,方苞就要起身。康熙笑了一下说:

“方苞,朕还没动呢,你忙什么呢。李德全,你去告诉太子他门,且在松鹤轩那里候着,朕待会儿再去。方苞,坐下,坐下。朕正有事要听听你的看法呢。”

方苞不知康熙要说什么,惶惶不安地坐下说:“请圣上训示。”

康熙沉思着说:“嗯——这件事,朕思谋很久了,一直不敢说出来,因为话一出口,就泼水难收了。现在,朕不能不说了。方先生,如果今日有人要搞陈桥兵变,你以为他成功的把握有几分呢?”

方苞吓了一跳:“圣上为何这样说,焉有此事,焉有此理,又焉有此情呢?”

康熙明白方苞的顾虑,宽容地一笑说:

“嗬……方先生,你不必吃惊,此事确有无疑。有人已从古北口调来了一万五千精锐骑兵,驻在京西的锐健营,又不经兵部,私自铸造了十门红衣大炮。他们已经磨尖了牙齿,要来咬朕了。方先生,这事儿能小看吗?”

方苞想了一下说:“陛下适才所言之形势,臣万万没有想到。但据臣愚见,别说他们才一万五千人,就是十五万、五十万,也是徒劳!因为当前的情形,与柴世宗的时候大不一样了。赵匡胤是在掏空了朝中兵力之后才敢下手的。可如今,天下兵权操在圣君之手,只要圣上一声令下,叛兵便会立即土崩瓦解。”

康熙点了点头:“好,方先生果然见高识远。可有人却利令智昏,偏要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朕又有什么办法。更何况,这人还是朕的亲骨肉!”

方苞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了,皇上指的是太子。此事,既关乎国家社稷,又是皇上的家务。他不敢多说,可又不能不说:

“皇上,请恕臣直言。既有这种事,就要当机立断,早做处置,免得事变一旦发生,不得不动用国法。到那时,皇上虽然仁慈,恐怕也难为两全了。”

康熙痛心疾首:“唉!朕现在为难的,也正是这事啊。这几年,他要罢谁的官,朕就替他罢,他要升谁的职,朕也替他升。可是,如今他想要朕的命,难道朕还能拱手相送吗?好了,这事今天先说到这儿,容朕再想一下,看一看。走,咱们会会他们去。”

康熙皇上带着方苞来到松鹤轩时,太子、张廷玉和马齐都吃了一惊。康熙此行太反常了。一来,天下着大雨,皇上完全可以召他们前去,而不必自己冒雨来就臣子;二嘛,康熙就是来了,也不过是一般的议事,并非朝廷大典,可是皇上却不穿日常便装,而是整整齐齐地穿了一身正式临朝的龙袍。所以,他们几个一见这阵势,都不由得心中打鼓。太子连忙率先跪下,行礼请安,然后,把刚才在上书房里仪的事情奏报一遍,请旨处理。

康熙听完胤礽的奏报,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开口了:“哦,这件事你们未免看得太重了。蒙古阿拉布坦起兵侵犯西藏,无非是想炫耀一下武力。藏王要求派天兵援助,也不过是想提前做个准备。如果我天朝大军闻惊即出,胜了,不足以显示天威,万一遭到挫折,反会被人耻笑,朕看,不必小题大做,派一员上将,到甘陕一带阅军,大张声势,把阿拉布坦吓走就行了。”

胤礽听到这里,知道自己再要求带兵出征是绝对没有希望了,便说:“儿臣保举托合齐率兵出征,不知可否?请父皇圣裁。”

康熙的脸忽然拉长了:“什么,派托合齐去?他私自带兵从古北口闯到京师,朕正要查问你呢。你为什么还要派他?”

胤礽连忙跪下回奏:“回皇阿玛,古北口驻军来京,是正常调防,求父皇圣鉴。”

康熙勃然变色:“好哇,你的嘴可真甜哪!还知道让朕‘圣鉴’?你以为在下边干了些什么,朕不知道吗?”

太子慌神了:“皇阿玛,儿臣一向遵从圣训,认真办事,并没有……”

胤礽还要辩白,康熙怒喝一声:“住口!你还要强词夺理吗?告诉你,朕虽年老,却是明察秋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朕也清楚。你放明白点,不要以为朕是可以随意欺哄的。”康熙说完,袍袖一甩,转身就走。太子和几位上书房大臣,不奉旨意,谁也不敢动地方,一个个呆在那里,望着外边的大雨出神。胤礽自感不妙,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心神慌乱,手足麻木,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这次康熙处理太子的事,却没有更多的犹豫,也没有上次那样的伤神,显得既果断而又迅速。马齐、张廷玉和太子胤礽,并没有在这儿多等,很快,李德全捧旨出来了。三道圣旨同时颁发:第一道似乎很客气:“太子胤礽今日不必再回毓庆宫了,就在畅春园听候处分。”

第二道旨意,就不那么顺耳了:“着马齐会同内务府官员,带领皇宫侍卫,即刻抄检毓庆宫。文书档案一律封存,违禁物品要进呈御览。”

第三道旨意,更令太子心胆破裂:“着张廷玉去善扑营向赵逢春传旨。让赵逢春在今天夜里,按照皇上拟定的名单,把太子安插在军中和各部衙门的人,一个不漏的全部逮捕,押往天牢,听候勘问。”

康熙这次处置,是这样的果断,这样的坚决,这样的迅雷不及掩耳,这样的出乎人们的意料,不但太子毫无思想准备,就是张廷玉、马齐他们,事先也没有看出一点预兆。知道内情的,似乎只有方苞一人。但,他也只是在一个时辰之前,接受了皇上了咨询,闻到了一点气味,却绝对没想到皇上竟是这样刻不容缓的说办就办了,而且办得不留一点余地。

此刻,太子的心情不用说了,用什么样的词句去形容都不会过分的。如果一定要描述一下,那么,似乎只有一句话:太子胤礽知道,这一次,他是彻底完蛋了!

三十九 废太子胤祥再蒙冤 鉴古训康熙说立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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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皇上所以要下决心,坚决废掉太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太子废而又立的三年多来,不但没有一件事办得让康熙满意,而且在康熙故意放松了对他的管制,甚至奏一本、准一本的情况下,太子不思进取,却利令智昏,妄图控制军权,做夺权的准备,这是康熙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当康熙知道了古北口的驻军已经调来京师,太子又要率兵出征这些消息之后,这位老皇上十分敏感地觉察到,这事不能再犹豫了。有了这想法,才有前文说过的康熙与方苞的那席谈话。当时,方苞说,这事要办就要快,不要等出了大乱子,闹到按国法刑律处置的地步,那就伤了皇上仁慈的美名了。这句话,方苞是以“朋友”的身份说的,也确实是肺腑之言。可这句话有分量啊!它促使康熙采取了非常果断的措施,下了那三道圣旨。旨意一下,太子胤礽的前途就被完全断送了。

这天夜里,康熙没住畅春园,却连夜回到了紫禁城。第二天一早,圣旨传出,所有的皇子阿哥、京师部院大臣,一律在乾清门外候旨,众阿哥包括胤礽都来了,和大臣们一道,齐刷刷地跪在方砖地上。不一会儿,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和马齐并肩出来,当众宣读圣旨。这道旨意很长。前边说,太子为什么第一次被废,后来又为什么重立,朕盼他改恶从善,他又是如何如何的不守规矩、胡作非为。祖宗基业,断不可付于此等小人,因此要重新废掉,圈禁起来。这道圣旨的最后还加了一句:今后,谁要再说胤礽已经有了悔改,替他申请复位,以国法严处。这就是说,这次废掉胤礽以后,再不准任何人为他讲情,更不允许要求他复位。胤礽终身监禁,已成了不可更改的铁案了。

圣旨宣读完,众人山呼万岁。两个太监走上前来,摘掉了胤礽那象征太子权位的十二颗东珠和紫金冠。侍卫们架起他来走了。众人刚要散去,张廷玉和马齐却上前一步说;“且慢,皇上有话让问胤祥呢。”

老十三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又把我牵连进去了。好好好,我算是跟着倒霉了,问吧。

张廷玉说:“皇上让问你,丰升运一案,你当时在刑部办差是知道的,为什么避重就轻,只判了流配三千里?”

胤祥磕了个头说:“回圣上问话,当时儿臣在吏部清查任伯安一案,刑部的事儿没有过问,有失察之罪。”

张廷玉知道胤祥冤枉。他心里也正在纳闷儿呢,这回太子倒台,怎么也挨不上十三阿哥呀。可是皇上让他问话,他能不问吗?听了胤祥的回答,他对马齐说:“马齐,咱们记下这句话,丰升运一案,十三爷没有过问。”

胤祥心想,好,总算说清一件了。又听张廷玉接着问:“任伯安的案子是你经手的。他害了那么多人命,你为什么不一一追查,却私自封了他那秘密档案,这样做居心何在?”

胤祥一听这话就火了。这件案子明明是老九审理的,众阿哥都知道,皇上也不是不明白,为什么全栽到我头上了呢?他那二百五的脾气上来了:“好好好,就算我是任伯安的死党吧,请父皇处置。”

老四胤祯一听这回答,急了:“十三弟,你不懂规矩了吗?怎么能这样说?”回头又对老九说:“九弟,你该为十三弟做个证明啊!”

让老九做证明?他恨胤祥还来不及呢。紫姑没把胤祥杀掉,他已经觉得够亏了,现在父皇向老十三问罪,他能替胤祥说话吗?“四哥,你这话不对。皇阿玛又没问我,我怎好回答呢?”

老四胤祯这个气呀!好好好,老九你落井下石,这样的冤枉十三弟,你,你还有一点骨肉之情吗?他膝行上前说:“请张大人、马大人替胤祯回奏。任伯安的案子,全是胤祯一人经手。胤祥有功无罪,请皇上明鉴。”

张廷玉点了点头,胤祥也觉得踏实了。可是没容他多想,张廷玉突然又问:

“胤祥,皇上让问你,宫人郑春华是怎么死的?你要据实回答。”

一听问到这件事,胤祥不觉心头一颤。啊,我把郑春华弄出来的事怎么走露风声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可是,他转念一想,不,听皇上问话的口气,老人家并不知道我已对郑春华另外做了安置,藏到了一处十分隐秘的地方。这事儿,连四哥我都没告诉,怕的是出了事让他受牵连,别的阿哥就更不知道了。哼,我胤祥这回要学聪明点,死也不认这笔账!想到这儿,他大声说道:

“回皇上问话,胤祥不知道宫里有个叫郑春华的人。请皇阿玛示下,她的死与胤祥有什么关系?”

张廷玉和马齐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十三爷,我们俩只是奉旨问话。既然你不认识郑春华,我们也就照这话回奏了。皇上说了,你的差事停办。请十三爷回府闭门思过,大概圣旨很快会下来的。”说完,拉着马齐,向养心殿去了。

胤祥对郑春华这事死不认账,倒真是做对了。老八、老九、老十四他们,也在打郑春华的主意呢。可是,他们晚了一步,郑春华被老十三悄悄地藏起来了。他们当然不知道“鸡鸣五鼓返魂丹”的事儿。老十四第二次去洗衣房时,只听说郑春华已经暴病身亡了。在她死的那天,十三爷来过。那个太监头子文润木,没有出卖十三爷,只说,是十三爷惦记着这里的包衣奴才,顺道来看看,和任何人都没有接触。老十四他们一点把柄都没有抓住,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所以在康熙面前告了个黑状,说老十三去了一趟洗衣局,郑春华就死了。这才有了今天的问话,亏得胤祥机灵,没认这档子事,要认了,那可就抖搂不清了。

张廷玉和马齐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康熙正在心平气和地和方苞闲聊呢。看来,这次废掉太子,老人家并没有生大气,也没有一点悲凄之情,对张廷玉他们去传旨。问话似乎也没怎么看重。他们俩进去时,康熙正在侃侃而谈:

“方先生,你是汉人,熟读史书,自然懂得,历朝历代在立太子这件事上,从来是顺顺当当的少,争斗残杀的多。朕今天再次废掉胤礽,并不心疼。他没出息,没能耐,当不好这个太子。不过话说回来,在本朝当太子,也确实不易。大清开国的柱石是八旗劲旅。按祖宗家法,朕让皇子阿哥们分掌八旗,当了旗主。他们建牙开府,各设属官,各有家奴。太子是领头的,也不能没有自己的人。他的家奴,当然要巴结奉承他。他呢,又要防着别的皇子来夺权,怎么能不结党呢?如今看来,谁来当这个太子都当不好,也当不成。”

张廷玉听明白了。太子第一次被废,罪名之一是“结党营私”。第二次被废,还是这条罪名。他一直不明白,太子为什么非要结党呢?如今,皇上亲口把这个根本的弊端说出来了。有八旗制度,就必定要有结党营私的事,要想朝中无党,那就要废掉八旗制度。可是,这么一来,满族不就要解体了吗?他正在想着,康熙又说话了:

“所以,朕不能按你们汉族的规矩、汉族的风俗去办,只能按此时、此地、此景、此情去想。朕已决意不再立太子了。众臣工也不要再谈这件事。”

方苞和张廷玉是听明白了,可是心眼实在的马齐却听糊涂了:“主子请慎言。不立太于当然有不立的好处。可是,请主子恕臣直言,万岁百年之后,天下无主,岂不要大乱吗?”

一听这话,康熙纵声大笑:“哈……马齐,你真是迂腐得可爱。朕问你,春秋时的齐桓公,英雄一世,首创霸业。他没立太子,他死后,五个儿子争夺王位,把老子的尸体放了百日尚且不发丧,以至尸体腐烂,蛆虫都拱出来了。这种情形,朕一想就心寒。可是,立了太子的就保险了吗?你知不知道玄武门兵变?你知不知道明朝的永乐靖难?就胤礽来说,如果当初他不当太子,岂不也是朕的好儿子,他能落到今天的下场吗?朕再重说一次,今后,无论是谁,再有议论立太子,或者是为胤礽请求复位的,杀无赦!”

听康熙把话说得这么严厉,谁还敢再接茬儿呀。过了一会儿,康熙从激动中定下神儿来,又叹了口气说:“唉!朕有二十四个皇子。据朕看,真正豪爽正直,办事卖力又没有野心的,只有老十三胤祥一人而已。”

张廷玉见机会来了,连忙说:“圣上容臣启奏。适才臣与马齐奉旨向十三爷问话,看来,他是有冤枉。臣等在上书房也曾听说,十三爷这几年办差还是有功的,而且十分清廉,从无结党营私或徇情枉法之事。对十三爷的处置是不是——”

康熙没有立刻回答,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说:“传旨,按照处置胤礽的办法,把胤祥也圈禁起来。”

康熙此言一出,满殿的人全都惊呆了!

圈禁,是高墙圈禁的简称。就是用一道高墙,把犯法的皇亲囚禁在里边,只留一道小门,派有兵丁把守。不奉皇上特旨,外边的人不准进去,里边的人不能出来。即使是有人奉旨探视,进出都要搜身,片纸只字都不准夹带。这是清朝对犯法皇亲的最严厉的处分啊!十三阿哥并没有出什么差错,而且皇上正在夸着他,为什么话刚落音,就给他这么重的处分呢?可是,他们瞧着皇上阴沉的脸色,谁也不敢再问,只好下去传旨了。

这一次太子被废,并没有引起大的风波。一来,太子这几年得罪的人太多,他倒台,大伙高兴;二来,这次皇上乾纲独断,办事稳重,除了依附太子党的人之外,一个都不株连。所以,上上下下,齐声颂扬,各安职守,小心办差。只有吏部、刑部忙得不可开交,升一批,免一批,押一批,放一批,但有章可循,有法能依,虽忙而不乱,差事办得倒是十分顺利。

太子党倒台,阿哥党更加活跃了。老九、老十四他们简直高兴坏了。可是,惟有那个阿哥党的首领。八阿哥胤禩却显得十分反常。从皇上宣布废掉太子的那天起,这位精明过人的阿哥就“病”了。他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黄帕包头,斜躺在炕上。除了几位十分知近的阿哥之外,任谁来,他都一律挡驾,一概不见,他心里十分清楚,上次太子倒台,众大臣推荐了他老八,结果,没逮住黄鼠狼倒惹了一身臊,差点被革去王位,交内务府治罪。这回,太子又废了,皇上当然还得选太子。我老八名声不坏,大臣们还得选我。这个风头我可不能再出了。这回呀,我稳坐家中装病,等着瞧好吧。

与老八幸灾乐祸的心情恰巧相反的是老四胤祯。太子再次被废,他早料到了,也并不感到奇怪。可是十三弟不明不白地也被圈禁了,胤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十三弟被圈禁,把胤祯推到了绝对孤立的地步。从今以后他要面对的,是强大的阿哥党。而且,在太子党纷纷落马之后,他便成了阿哥党一致攻击的目标,成了他们唯一的政敌。这情景,使胤祯感到愤慨,感到压抑,甚至有几分恐惧。面对这从来没有过的严峻局势,自己将何以处之呢?他想与邬思明等人商量,可偏偏在这重要时刻,这些贴心的谋士却一个不见了。他派人到处去找,也没能找见。胤祯心中的烦躁,更是难以言表。他终日把自己关在府里,也是任谁来都不见,脸色阴沉得可怕。家人们谁不知道他的脾气啊,一个个吓得像老鼠见猫一样,说话、走道都十分小心。

这一天,胤祯正在万福堂里生闷气,突然看见二儿子小弘历快步跑进院子。胤祯立刻就火了:“站住!我说过你多少遍了,如今你已经长大,还这样到处乱跑,成个什么体统?”

要搁往常,就冲这一句训斥,弘历早跪下了。可今儿个,他却笑嘻嘻地走了上来,只打了一个千说:“回父王,邬世伯回来了。”

“什么,什么,哪个邬世伯?”

“父王,您日思夜念的那位邬世伯呀!不是他回来,儿子能这么快的跑来送信吗?”

胤祯一听这话,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他“噌”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走,弘历,随父王去接你邬伯伯。”

话音刚落,二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哈……四爷,不敢劳动大驾,邬思明恭请四爷金安。”随着话音,邬思明拄着拐杖走上前来就要行礼。胤祯连忙上前,把他给拦住了:

“邬先生,你让我盼得好苦啊!哎,咱们早有明言在先,你身带残疾,无论何时何地,都一概免礼。你怎么忘了,啊?哈哈……”

府上的家丁奴仆们,见四爷终于绽开了笑脸,也一个个来了精神,不等四爷吩咐,就去准备酒席了。胤祯与邬思明一起来到后花园书房内,不消寒暄,便立刻进入正题。

四爷说:“邬先生,朝中情形勿需我多说。这些天,我苦闷之极,像钻进了一条又窄又长的黑胡同。先生智穷古今,盼有以教我。”

邬思明与胤祯熟了,也不客气:“四爷休要这样悲观。据学生看,你已经走出了黑胡同,只是身在暗中,不自觉罢了。”

四爷忙问:“哦,此话怎讲?”

邬思明沉稳地说:“四爷,实不相瞒,学生从六月间出京游历,回来已经五天了,可一直躲着,没来见您。为什么呢?就是要弄清如今朝中局势,为您设一个万全的应变之策。直到今天,才听到了实信。皇上确实已经决定,不再册立太子了。皇上深谋远虑,庙算之高,非常人之所能及。四爷,您想啊,第一次废太子时,不过一天,就下旨要众臣工推荐太子。而这次,皇上对立太子的事讳莫如深。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四爷还是听不明白:“嗯——邬先生,胤祯愚钝,请先生明言。”

邬思明谦逊地一笑说:“四爷,您不会看不出来的。不过,既然四爷要考我,我就直说了吧。皇上这一招叫做‘放鹿中原’。皇上这次决心不立太子,是要放开手去,让众阿哥去争、去抢,看谁的办法好,谁的手段高。谁最能得到皇上的喜爱和信任,那天下就是谁的了。”

四爷一边咀嚼着邬思明的话意,一边慢吞吞地说:“嗯——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不过,邬先生,我不明白,现成的放着一位老八,论精明,论心计,论学问,论人缘,他是样样拔尖儿。为什么父皇不肯立他呢?”

邬思明目光一跳,大声说:“好,四爷这个题目出得好。当今万岁即位已经五十一年,可以说是一位千古少见的英明君主。可是,这十几年来,随着皇上年事渐高,阿哥们结党拉派,朝局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您在户部、刑部、吏部看见的事还少吗?如今的天下,赋税不公,刑狱不平,吏治腐败,贪贿成风。大治之中隐藏着大忧,种种弊端,都已经到了不严厉整饬不行的程度了。所以,皇位的继承人,应该是一位有能力、有魄力、敢杀敢砍、厉精图治之人,而绝不能是个只会守成的人。八阿哥精明、稳健,素有活佛的美号。可他只能坐享太平,当个享福皇帝。要治这隐忧重重的朝政,非您四爷莫属!”

俩人正说到要紧时候,忽听书房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把他们的密谈打断了。

四十 邬思明书房议朝政 八阿哥皇宫探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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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胤祯和谋士邬思明正在议论朝政,当邬思明说到,要治理这隐忧重重的朝局非四爷莫属的话时,胤祯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他正要答话,却听窗外传来性音、文觉两位和尚的笑声:“哈……邬先生,你这个瘸于倒比我们俩跑得快呀!”话到人到,两位僧人已经大踏步地走进来了。

性音坐下之后又说:“邬先生,您也太不够意思了。我们替您跑前跑后地忙活了这么多天,今儿该吃喜酒了,您却先溜了。说,该罚您几杯?”

听了这话,胤祯才知道,原来这几天他们仨都没闲着,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激。谈话在无拘无束之中继续下去。邬思明冲着胤祯神秘地一笑说:“四爷,还记得那年咱们几个吃酒猜枚,您抓的那个九五之数吗?现在机会来了,您可不要失之交臂呀……”

他正在说着,突然性音一挥手:“噤声!”一边说,一边已经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性音回来了,随口说了句:“我听到外边有动静,以为是有人偷听我们谈话呢。原来是管家高福儿送酒席来了。唉,一场虚惊。”

四爷胤祯听了这话,皱起了双眉,但他没有说话,只把这件看似平常、却又有些反常的事,暗暗地记在了心里。

等高福儿带着几个仆役摆好酒席退出去之后,文觉和尚深沉地说::“四爷,当此非常时期,您要多加小心。俗话说,处君子易,处小人难。小人贪利,您一个照顾不到,就可能出大事儿啊!”

胤祯默默地点了点头。邬思明却一笑说道:“文觉和尚的话不无道理。不过,据学生看,处小人难,处君子更难。当今万岁乃英明圣主,你们说和他相处难不难?”

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性音和尚问道:“哟,先生这话说得可真玄乎,你干脆明说吧。”

邬思明轻松地一笑:“好好好,我说,我说。在父子之间,处平庸的父子容易,处精明的父子就难;在手足之间,处孤寡兄弟容易,处众多的兄弟就难。咱们的万岁爷,一是精明过人,二是子弟众多,所以在他面前;想讨好是不容易的。你要是一点才华都不露,木木呆呆的,老人家用哪只眼睛瞧你呢?可你若是处处显摆,锋芒毕露,又必然会让老人家起疑心。这么多的兄弟,各有所长。这个会吟诗,那个能作画,这个会舞刀,那个会弄剑,都想在皇上面前露一手。你出尖儿了,就有人要掐你;不出尖儿,就有人会踩你。谁也不服谁,可谁也制服不了谁。你们说,这不比和小人相处更难吗?”

一番话,说得两位和尚开怀大笑,纷纷夸赞邬思明。可是,胤祯却从邬先生的话中,听出了另一番意思。嗯,邬先生讲的,不是一般的君臣、父子、兄弟、手足的关系,他讲的话关系着国家命运,关系着将来谁坐江山的大事啊!他沉思着给邬思明斟上一杯酒,小声说:“请先生教我。”

邬思明略一沉吟,郑重地说:“四爷,学生思忖了好多天了,只有八个字:不逐是逐,逐是不逐。”

性音一听又急了:“哎呀呀,邬先生,您的话我怎么老听不懂啊。”

邬思明调侃地一笑:“嘿……性音哪,你真不愧是位酒肉和尚,怎么连这句话都参不透呢?自古以来,都把争夺江山这件事,比做‘逐鹿中原’。逐,就是追赶,追逐的那个逐字。如今,皇上废了太子,又决意不立太子,这意思明摆着,老人家是放鹿于中原,让皇子们去追,去逐。这可就见学问了。有人会大喊大叫地去追逐,有人会围追堵截地设计谋,有的人呢,却红着眼睛在一边盯着,坐等别人把鹿赶到自己手里。其实,他们这样做全错了!”

四爷忙问:“邬先生,何以见得呢?”

邬思明胸有成竹。口若悬河地说:“哦,现成就有例子放着。就说太子吧,他被连着废了两次。第一次废他时,皇上说他懦弱无能。于是,复位之后,他就强自振作,大刀阔斧地剪除异己,以为这样做,就算改了懦弱的毛病了。其实,正好适得其反。这样大寒大暑、冷热无常地一闹,不下台才怪呢!现在,咱们回过头来说正题。就说咱们四爷吧,一向刚正不阿,至诚至孝,这是四爷的秉性脾气,也是四爷的浩然正气。无论眼下皇上怎么看您,无论将来皇上要把皇位传给谁,以学生看,您四爷都不要故意地去改这个脾气,更不要去揣摩皇上的心思,去讨好,去献媚。办差,照样地一丝不苛,对皇上,仍然是至诚至孝,对兄弟,也不必去迎逢拉拢,这就是学生刚才所说的‘不逐’。任凭那美丽动人的鹿,在中原撒欢奔跑,任凭兄弟们去你争我夺,你追我赶,甚至杀红了眼睛。四爷您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我行我素,安如泰山。您不去追,不去逐,不但不会显得无能,反而会更衬出您的远见,您的大度,也才能显露出您的帝王本色。到头来,皇上放到中原去的那只鹿,会乖乖地跑到您的大旗下边的。”

这番话,真把胤祯给打动了。他心中暗暗赞叹,邬先生啊,你可真是一位奇人!皇上的心思,让你琢磨得这样透彻,我还有什么可以疑虑的呢?他起身离座,向邬思明深深一躬说:

“胤祯敬谢先生教诲。说心里话,今日之前,我并没有窥测皇位的野心。当皇上,说着好听,其实,是人间最苦的差事。天下亿兆生灵,握在一人之手,那能是好过的日子吗?我如果想要抢皇位,也不会跟着胤礽瞎折腾这么多年了。可是,今日我明白了,既然阿哥们部去逐鹿中原,一决雌雄,我胤祯为什么不能自立门户,为什么要甘居人下呢?至于将来究竟鹿死谁手,那就看天意了。在座各位,是我胤祯的老师,也是我的挚友。今日所说,到此为止,今后,咱们谁也不要再提了。”

邬思明和文觉和尚,都默默地点了点头,性音却又似正经。又像玩笑地说:“四爷,我们说什么了,不是在这儿闲聊天儿吗?来来来,吃酒,吃酒。我这出了名的酒肉和尚,早就等不及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径自动手,大吃大喝起来。胤祯、邬思明、文觉三人,互相投去一个会心的眼神,房内传出一阵开怀的笑声。

老四的心事,有人帮他解决。因为他虽然面冷似铁,却心地诚厚。邬思明、性音和文觉和尚,都是胤祯冒着风险收留在府里的人才,而且多年来对他们敬如师长,待若上宾。他们也确实能在至关紧要的时候,给四爷胤祯出主意,想办法,帮胤祯度过重重难关。这次,他们又帮助胤祯下定了争夺皇位的决心,还商定了具体进行的办法。相比之下,那位一心要当皇上的八阿哥胤禩的境遇,可就差得多了。他虽然号称“八佛爷”,表面上与人为善,精于结党,可是表面上说的与实际上做的并不一致。他自以为这是从父皇那里学来的治理臣下的秘诀,让臣子们永远也摸不清皇上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可是,老八用的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你现在还不是皇上啊!你不对别人坦诚相见,别人又怎能向你敞开胸怀呢?就拿这次太子又被废了之后说吧,老四是迫不及待地向邬思明等人求教。老十四是志得意满地参与朝政,努力办好差事。可是老八却自作聪明,装病在家,想躲开是非,稳收渔翁之利。这就大错而特错了。当皇上传出风声说不再册立太子时,老八还不信,他还抱着幻想。太子存在有几十年了,父皇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不立太子怎么能行呢?这肯定是父皇耍的新花招,他想试试我的心。这回呀,我不动了,不让你老人家抓把柄了。只要百官推荐,这太子除了我还能是谁呢?这些天,他装病在家躺着,有了一个新的发现:老十四不再像早先那么听话,那么顺从了。这位老弟,是不是也要出头露面争皇位呀?他现在管着兵部,军权在握,他要是从阿哥党里反叛出去,可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对手。常言说,没有铁板一块的死党。嗯,对这位老弟,我也得防着一手。所以,表面上,老八装病在家,卧床不起,其实,他忙着呢!他暗地派人,结交京城官员,让他们做好推荐八阿哥当太子的准备;他派亲信家奴,到甘陕军营里去打招呼,那里的兵,大多是老八的旗下家奴,让他们心中有个底儿,不能听老十四的调遣;他还暗地里召见了九门提督隆科多,让他多加点小心,尤其要注意十四爷和九爷的动静。现在,一切准备就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只要皇上让大臣们推荐太子的诏书一下,他老八可就要走马上任了。

可是,他左等右等,这“东风”就是不刮。难道皇上真的不立太子了吗?老八不信,可是又等不及。这天,他壮着胆子,以进宫问安为名,决心到皇上面前去探个口风。

这次进宫很顺利,康熙立刻下旨召见。老八进入养心殿之后才发现,皇上这儿正和大臣议事呢。除了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马齐和方苞之外,老四、老十四也在场。议的还是减免赋税的事。看来,减赋是定而不移了,现在议的是先从何处免征。有人说,江南各省历年来贡献最大,要减应先从江南减起。可也有人说,江南乃国家富庶之地,免征之后,万一国家有事,怕入不敷出。争议之中,康熙突然问胤祯:“老四,你听了半天了,你认为怎么做好呢?”

胤祯连忙上前躬身回奏:“回皇阿玛,众位大臣说得都有道理。据儿臣看,要减赋税,就应该从赋税最重的江南减起。不过,要向百姓们讲清楚,三年内,国家没有内忧外患,赋税决不增收;但若国家有事,他们应以国事、大局为重,重新纳税交赋。这样,就可以两全其美了。”

争执了多少天的事,让老四一句话敲到点子上,难题不攻自破。不仅大臣们心悦诚服,连康熙也十分高兴,连声夸道:“好好好,说得好。到底是你们年轻人,心眼灵动,这主意亏你想得出来。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康熙回过头来,冲着呆立在旁边的老八说:“老八呀,你不是病了吗?最近怎么样,朕赐给你的药用了吗?”

老八一听,嗯,不错,皇上虽然夸奖了老四,可对我说话也同样是仁慈宽宏的,连忙伏地磕头回答:“儿臣谢皇阿玛赐药问疾。儿臣这一段身子不爽,没有进宫给父皇请安,心中着实想念。让皇阿玛这样惦记,儿臣更是不安。其实,儿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因为二哥出了事,儿臣心绪不宁,又受了点风寒,才躺倒了。服了父皇赏赐的药,如今已经好了,特进宫谢赏请安。”

康熙诧异地一笑说:“哦?这话可真奇怪。老二胤礽犯事碍着你什么了,怎么他一出事你就心绪不宁了呢?”

老八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怎么一上来就让父皇抓住话把儿了呢?情急之中,又找不出理由辩白,只好说:“皇阿玛,儿臣说走了嘴,请皇阿玛见谅。”

这句话,毛病更大了。康熙不松口地又问:“嗬,越说越奇了。朕倒以为,你没有说走嘴。言为心声,你说的是真心话。老二出事,你心绪不宁,也是人之常情嘛,有什么错可认呢?上次,朕废了胤礽,百官纷纷举荐你,结果让你吃了没趣。这次,胤礽又被朕废了。你是不是想着,又该举荐你来当太子了,因此才心绪不宁啊?”

康熙这话,说得句句带着责备与嘲讽,把老八问了个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但是,他这次进宫,是存心来掏底儿的,又岂能就此不说呢?他狠了狠心,索性把话全倒出来吧:“皇阿玛,无论上次,还是这次,儿臣都没有在下边有任何活动。百官推荐,使儿臣惊惶不安,求皇阿玛圣鉴。”

康熙还是那副口吻:“哦,这就更奇怪了。上次是朕下旨让百官推荐太子的。他们推荐了你,你感到不安,尚可说得过去。可是,这次朕并没有旨意,百官也没有一人推荐你,你的惊惶不安,又是为何而起呢?”

这一下,胤棋可真的无话可答了。他伏在地下痛心地说:“皇阿玛若这样看待儿臣,儿臣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儿臣自问,在父皇面前一向是光明磊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不孝,却不知为什么竟失爱于父皇,让父皇疑心儿臣到了这种地步……”老八说着,竟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康熙却依然十分平静,等老八哭声小了,他才慢慢地说:“老八,你不要这样。你和其他皇子一样,都是朕的骨肉。只要你格守孝道、臣道,朕不会让你过不去的。可是,知子莫若父。你今日进宫,挑起话头,说什么废了二哥你心绪不宁,无非是想试探一下朕的心意。在朕的面前耍这样的小聪明,你以为朕看不透你吗?”

康熙这话虽然还是教训的口气,可是已经缓和得多了。老八如果没有邪念,低个头、认个错,也就算完了。可是,他今儿个为啥进宫,闹了半天,一句实话没问出来,他能甘心吗?所以又开口了:

“皇阿玛教训得是。儿臣知道,皇上疼儿子,儿子也想报答君恩。可是,想来想去,怎么做都不好,要是向父皇请求办差,或者出去带兵吧,怕父皇说儿臣是想揽权自重;要是请父皇允许儿臣出家学道吧,又怕大臣们议论,伤了父皇仁慈之心。这些天,左思右想,竟是无路可走。请皇阿玛为儿臣指条生路,或者准儿臣在家养病好了。”

刚才老八失声痛哭的时候,康熙动了怜子之情,已经不想再训斥他了。如今,见这老八竟然还是要试探,老皇上忍不住发火了:

:“哩嘿……好你个老八,真能锲而不舍呀!看来,你今天是拿定了主意,非讨个实底不行。那好,朕就明白地告诉你,只要你真正能做到光明正大,安分守已地当你的八爷,办差、带兵,干什么都行。若不能如此,想当和尚,朕也不能容你,想养病朕也不准。这就是实底!”

康熙这样一个劲儿地发作老八,在一旁的老十四胤祯可听不下去了。前边已经说过,他们哥几个在白云观密议朝政时,这位十四爷就想,要称兵宫闱,逼老皇上下台的事儿,现在,见八哥受了这么多的抢白,他的火上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机会闹他一番,气气这个老糊涂吧。想到这儿,他开言了:

“皇阿玛,恕儿臣直言。这话皇阿玛说得太过分了。八哥人缘好,是他挣来的,又不是父皇封的。如果人缘好、心慈善就有罪,那还有天理吗?再说,八哥求皇上指条明路,或者出家当和尚,或者在家养病,这也不准了,这也成了罪过了?依儿臣看,皇阿玛干脆一刀把八哥宰了,不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吗?”

趴在地下的老八一听这话可傻眼了。十四弟呀,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几乎不能自制了。在又急、又恼、又气、又悔之中,他高喊一声:“十四弟,不可胡说!”说着,头一歪,就晕倒在地下了。

他吓昏了,康熙还气昏了呢!他脸色煞白,手足颤抖,指着老十四怒声喝道:“好你个不孝儿子,你,你想干什么?”

老十四根本不怕,他就是专门气康熙的。听见皇上怒声喝问,他眼皮都没抬地撂过来一句:“哼,看八哥落到这个下场,儿臣心寒了。我想死!”

“好好好,那朕就成全你!”康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从墙上摘下蟠龙宝剑,“哐”地拔剑出鞘,向老十四逼了过去。

四十一 为逐鹿皇子动心机 挑边衅西蒙燃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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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王爷胤禩进宫试探皇上挨了训斥,老十四又放刁撒野,激怒了康熙。康熙怒不可遏,拔剑出鞘,逼向了老十四。胤祯急忙上前,抱住了廉熙的腿、哭着喊道:“皇阿玛息怒,不可如此呀!”

在一旁的大臣和侍卫、太监们全都慌了手脚,只有方苞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冲着胤礻题喊了一声:“十四爷,小受大走,还不快跑!”老十四一听这活,撩开长腿,飞也似地跑出去了。

什么叫“小受大走”啊?这是封建社会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说是在老子责罚儿子时,小的惩罚,打一顿,骂几句,儿子要乖乖儿地承受;大的惩罚,杀头砍脑袋,就得赶快逃走。不是为自己,而是维护父亲的名声,别让人家说他不仁慈,落个杀儿子的骂名。这就叫“小受大走”。

方苞这一招还真灵。如今,老八晕倒在地,老十四又跑了,康熙的气竟没有地方发作了。突然,他扔剑在地,仰天长叹:“伍先生,你现在哪里?你来教教龙儿,我该怎么办呢……”

众大臣见皇上如此伤心,连忙过来把他扶到里间暖阁里躺下,又派人去传太医,传参汤,忙了个不亦乐乎。老四趁这机会,让几个太监把老八胤禩抬回府去。等他走进里间时,张廷玉还在劝说皇上:

:“主子,请多多保重龙体。其实,今天这事,都是话赶话,一句句逼出来的。八爷、十四爷他们并不是那么不懂事儿,主子最清楚。奴才说句不该说的话,皇上气病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叫奴才们指靠谁呢?”

胤祯也连忙凑上来说:“皇阿玛,张大人说的全是至理,儿臣听了心里也很难过。皇阿玛得自己保重啊!八弟、十四弟都有自己的难处,求皇阿玛宽容他们一些吧。”

康熙已经平静下来了:“老四,廷玉,他们的心朕清楚,不要再劝了。朕今天并非要杀老十四,是借他出气的。朕气的是老八。这个孩子居心如此险恶,令人寒心哪!他如今已是爪牙锋利,羽翼丰满,盘根错节,一呼百应了。阴险如此,朕怎能不触目惊心呢。老四,你素来诚实孝顺,朕很喜欢你这一点。可是,你办事过于刚强,不避仇冤,这一点可不如老八呀!”

胤祯含泪答道:“父皇放心,儿臣记下了。我能改。”

康熙挣扎着坐起身来,招呼把马齐叫到炕边,有气无力地说::“朕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很多事顾不过来。这些天朕常想,说不定有一天,有人会称兵宫闹,逼着朕让位。朕料想,他们拥立的新皇帝,必然是老八。所以朕不能不做点防备。京师的驻军和各省的总督、将军们,都要调换一下。京师嘛,调兵不调官;外省则调官不调兵。马齐,你拟个条陈来,让朕再斟酌一下。”

马齐连忙答应一声:“扎。奴才遵旨办理。不过,适才主子说的,似乎太严重了。八阿哥有不是,但奴才以为他还不至于称兵作乱。”

康熙一阵冷笑:“嘿嘿……你们不要太天真了。老八这人,阴险的程度比胤礽大着百倍。我告诉你们,真有那一天的话,你们也不要当什么忠臣孝子,朕也不会去当那受人摆布的太上皇。朕将仰药自裁,含笑而死,去见列祖列宗去。”

康熙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了。众人连忙又是一阵劝说,好不容易才使这位老皇上的心境平静了下来。就在这时,侍卫张五哥走进来请旨,说三阿哥胤祉带着所有的皇子,递牌子要进宫请安,十四阿哥也要求进宫请罪。康熙皱着眉头说:“让他们跪着吧,朕一个也不见!”

方苞微笑着上来劝道:“万岁,父子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冤仇呢。让他们进来,教训一番也就是了。”

康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唉,方苞啊!依你,叫他们来吧。”

老三胤祉带着兄弟们来了,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有请安的,有谢罪的,有劝解的,有安慰的。老十四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说自己粗鲁无知,犯了混,气着了父皇,求父皇重重治罪。康熙心中虽然清楚,这些都不过是来做样子的,可是,他们毕竟还是自己的儿子啊!他老泪纵横地挣扎起来,苦口婆心地从古讲到今,从孝道讲到臣道,从百姓讲到社稷,说得嘴干舌燥。可是,这些儿子们又有几个听得进去呢。康熙最后说:“朕心意已决,不再册立太子了。将来,谁是江山的继承人,你们等着听朕的遗诏吧。”这句话,趴在地上的儿子们全听清了。他们在心里惦算着,老人家这关子,卖的可真够大的了。听遗诏,谁知道您的遗诏在何年何月才能发布呢!

四爷胤祯不在这群皇子中间。他正在外屋和太医切磋药方呢。可是,父皇的话,他却听见了。今天老八、老十四受到严厉训斥的事,使他更清楚地意识到,邬先生的话,确实是至理名言。“逐是不逐”。老八、老十四要争、要抢,落了个什么下场呢?回想今天,自己几次受到父皇的夸奖,他更觉得“不逐是逐”的重要,他的信心,似乎是更坚定了。

胤祯的想法没错儿,这事也真让邬思明给说着了。逐鹿中原。争夺皇位确实是大有学问、大有文章的。光有野心,会耍计谋,没有高瞻远瞩的气魄,没有安如泰山的沉稳还真不行!就拿太子两次被废的事说吧。第一次,皇上废了太子,老大跃跃欲试,锋芒毕露,结果被囚禁了。老三心机算尽,派门下谋士四处活动,遭到了训斥。老八呢,见众大臣一致推荐自己,利令智昏,差一点被锁拿问罪。只有四爷胤祯得了个“孝顺儿子”的美名。第二次太子被废,老八别出心裁,装病在家,后来,又千方百计地试探皇上的心意,机关算尽,还是没有好下场。这正好应了邬思明的活,“逐是不逐”。你追得越上劲儿,出尖儿了,就有人掐。可是,那位冒犯了皇上的十四爷,刚才还气势汹汹地故意气皇上,一会儿功夫,怎么又痛哭流涕地请罪来了呢?朋友!你可能还记得,第一次废太子时,八阿哥遭到了严厉申斥,也是这位十四爷,在皇上面前放胆直言,气得皇上要拔剑杀他。这次他又故伎重演,还是差点被父皇杀了,他怎么不接受教训呢?这位十四爷心眼多着呢!他早看透了,父皇康熙一生精明要强,老人家最看不上的,是奴颜卑膝、俯首帖耳的窝囊废;最恨的,是言行不一、两面三刀的阴谋家;最喜欢的,是敢说敢当、敢做敢为的大丈夫;最疼爱的,是豪爽正直、舍身取义的血性男儿。在老八两次倒霉的时候,老十四敢于挺身而出,冒着杀头的危险替八哥说话,这本身既显出了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也是出自兄弟手足的骨肉至情。他心里很清楚,康熙再恼、再恨,也不会真杀他的。可是,这一回,他的目的和上次不同了。他既要保八哥,气皇上,还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老大、老二、老三、老八、老十三全倒了,能在父皇面前说上话的,只有四哥他们俩了。自己执掌兵部,军权在握,一旦边疆有事,就能统领十万大军。到那时,凭他的文才武略,抢个皇位,还不是易如反掌吗?所以,这次他保八哥是做样子的。眼下,八哥在朝中势力最大,自己又是阿哥党的人,不能对八哥见死不救。他气皇上倒是真心。老人家早一天死,我就能早一天登基。可是,老十四也不傻,眼下,皇上还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真把老人家惹恼了,一道旨意下来,也给他来个“高墙圈禁”,那不全完了吗?所以,跑出宫门,躲过那一剑之后,他立刻又变了副嘴脸,诚惶诚恐地进宫,痛哭流涕地请罪,果然,再一次地得到了老皇上的宽恕。老十四的心也放下了。

现在好了,皇上放鹿中原,任皇子们去追逐,越是追得急的,越是倒霉得快。到如今,能稳稳当当办事的,只剩下老四、老十四这一母同胞的哥俩了。吏部、刑部、户部等这一大摊子民政上的事,由老四管着。军事、河运,则由老十四管着。哥俩标着劲儿地干,都想落个好名声。这一来,康熙皇上省心了,朝廷上下也平静了。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的夏天了。

京城的事平静了,边疆的事却越闹越大。西蒙古的阿拉布坦部落和西藏之间的摩擦愈演愈烈。这中间,有政治上的原因,也有宗教上的纠葛。阿拉布坦率军长驱直入,攻进了拉萨城,杀了藏王,囚禁了达赖喇嘛。这一下,事儿闹大了,康熙皇上不能不管了,便派了两支军马分兵进剿。哪知,这些带兵的将军,多少年没打过仗了,既不懂兵法战阵,也不熟山川形势,中了阿拉布坦的诱敌深入之计,被困在喀喇乌苏河岸。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六万大军,竟然全军覆没了!

紧急军报传到北京,举朝皆惊。这是康熙即位五十七年来从没有过的大败仗。皇上知道了该怎么说呢?新任兵部尚书鄂尔泰不敢擅自处理,也不敢有片刻耽搁,揣了这份告急奏章,飞马去畅春园见驾。可是,他来得不是时候,被门口的太监挡驾了:“大人请稍候,皇上正在进午膳呢。”

鄂尔泰急了:“哟,那可不行。我这儿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立刻奏明皇上。”鄂尔泰知道这些太监的毛病,一边说,一边摸腰包。却不料,今个出门儿太急,竟没带银子。他只好苦苦央求:

:“公公,我是兵部尚书,确实有急事得立刻叩见皇上。请公公通融一下,赶明儿,下官有点敬意拿来给公公道乏。”

那太监一听,嗬,嘴上说得倒甜,孝敬银子却明天才能给呢。得了吧,赶明儿我还不一定见着你呢。他把脸一仰:

:“哦,原来是兵部尚书大人,失敬了。不过,您是兵部尚书,我可不是兵部的司官。您手中权力再大,也管不住这畅春园。明说吧,就是亲王来了,在皇上用膳的时候,也得在外面候着,这是规矩!”

巧了!这太监的话还没落音,一乘杏黄大轿来到了园门口。轿帘一掀,四爷胤祯下了大轿。他听到这边吵吵闹闹的,便倒背着手走过来问道:“你们这是吵什么呀?”

兵部尚书鄂尔泰见救星来了,连忙赶过来请安,顺手把那封告急文书呈了上去说:“四爷请看,这事儿能耽误吗?他们却不让我进去见驾。”

老四接过来一看,脸都变色了。他正要发作,那个太监精明,也赶紧过来请安了:“四爷明鉴,内务府前几天传下话来,说皇上年事已高,龙体欠安。在皇上睡觉或者用膳的时候,任谁都不准进见。奴才不敢做主,就是四爷您老,恐怕也得在这里等一会儿……”

四爷阴沉着脸打断了太监的啰嗦:“哦?有这事儿吗?你是新来的吧,老家是哪里人哪,叫什么名字?”

“回四爷,奴才是新补进来的,保定人,叫秦狗儿。”

四爷微微一笑又问:“嗯,你原来就姓秦叫秦狗吗?”

“回四爷,小的在家里姓胡……”

这太监一句话尚未说完,四爷已经抡起胳膊,“叭”的一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混账奴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让你改姓秦吗?竖起你的狗耳朵来听爷告诉你。皇上因为你们这些太监,最爱狗仗人势,作威作福,所以,从康熙五十二年起,凡入宫的太监,只准姓三个姓:秦、赵、高。你知道秦桧和赵高吗?就是那三个字。你知道狗是哪一等的奴才吗?所以你只配叫秦狗儿。今儿个,你连我四爷也敢拦阻,我赏你一巴掌,让你长点见识。来人,即刻带鄂尔泰大人去见皇上。他有军情急报,一刻也不能耽搁。”

鄂尔泰进去了,可四爷却没走。他看看趴在地下不住磕头的秦狗儿,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甩了过去:

“秦狗儿,你今天冒犯了四爷,我就责打你,教训你。可是,你是按内务府的条令办事,不管怎么说,还是知道规矩,忠心办差的,所以四爷又要赏你。爷再教给你一样本事,在这儿当差,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却专打没长眼的。你好好想想吧。”说完,袍袖一甩,大步走进去了。秦狗儿挨了打又得了赏,简直糊涂了:这位四爷,到底是什么脾气呢?

什么脾气?老脾气。说随便点儿,是赏罚分明,说严肃点儿,是恩威并用。自从那年听了邬思明的劝说,四爷是处处谨慎了。他不改自己“冷面王”的形象,下边的人也照样怕他,对他不敢有一点冒犯。可是,这位四爷也悄悄地改了一点,注意收买人心了。只要下边有一点长处,哪怕只干了一件好事呢,他就立刻重赏。像刚才对秦狗儿的处置吧,打了,骂了,训了,可一撒手就是五十两的赏银。五十两,三品京官半年的俸禄啊!秦狗儿能不傻眼吗?往后,他见了四爷,还敢不俯首听命吗?

此刻,胤祯走在园子里,见不少小太监都手执长竿,围着林子转圈。他停下来一看,哦,原来是在粘知了。他不觉心中一阵感慨,谁说当皇上不好?外边热得人汗流浃背,这园子里却是冷风习习。为了让皇上能清清静静地睡午觉,知了都不许它叫。胤祯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澹宁居了。

总管太监李德全连忙迎上来见礼:“四爷您老吉祥。刚才皇上和大臣们议事时还夸您哪!说您办事认真,识大体,顾大局。”

胤祯心中暗笑。嗯,前几天我给你李德全那二百两银子,看来没白花:“哦,多谢李公公照应。”

李德全一边赔笑,一边打起了帘子:“四爷,您请进。”

胤祯进来时,见桌上御膳还没有撤下去。显然,是鄂尔泰带来的那份军情急报,使皇上没心思吃饭了,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马齐,还有方苞,都侍候在皇上身边。兵部尚书鄂尔泰则跪在地上。胤祯见了礼也退下来站在一边。他偷眼向上瞟了一下,见康熙的面色平静,虽然没有笑容,但也没有一点惊慌失措的样子。嗯,父皇果然是久经沧海,处变不惊啊。这一点,得学!

康熙一边沉思,一边说话了:“咱们派去的将军不是废物啊。当年,朕西征时,他们都跟着朕打过仗,怎么一下子败得这么惨呢?鄂尔泰,你是兵部尚书,联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鄂尔泰磕了个头说:“回圣上,臣以为此次失利原因很多。其一,是天下升平已经二十多年,八旗兵,绿营兵也换了几茬儿了,虽然终日操练,但毕竟没有真刀实枪地打过仗,没有实战的经验。其二,统率军兵之人,虽然当年曾随主子西征,但那时候他们不过是一些营哨、管带之类的下级军官,只知道听命行事,冲锋陷阵。这些年,他们的官越做越大,当了将军,可是无仗可打,得不到历练,不懂兵法,不知战阵,更不懂得保护粮道,以致孤军深入,遭此惨败。而阿拉布坦的西蒙古兵,却一直在寻衅闹事地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了。”

康熙默默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这个兵部尚书也算你没白当。那么,依你看,如今当何以处置呢?”

四十二 定边乱选将解近忧 出考题用计防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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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军事失利,兵部尚书鄂尔泰来畅春园见皇上,陈述了这次失败的原因。康熙觉得,鄂尔泰的头脑还算清醒。便又问:“依你之见,眼下当如何处置呢?”

这一问,鄂尔泰不敢回答了。他心里很明白,怎么处置,除了派兵出征,还有别的办法吗?但一说出征,头一条就是选将。选对了,打了胜仗还好说。万一选不准,再打一次败仗可怎么交代呢?这举荐人才不当的罪名,我又怎能担得起呢?可是,皇上问了,他又不敢不回答呀,吭哧了半天,才模棱两可地说:“圣上请恕奴才昏聩。奴才刚刚接了兵部的差使,对下边的军力和将佐的情形不大熟悉,不敢妄言。”

听了这话,康熙没有生气。如今国家的军力,他能不清楚吗?老一辈的大将,如图海、周培公、飞扬古等等,早已去世了。剩下的几个,像狼瞫、武丹等人也都已年迈。年轻的、可以担此重任的确实不好找啊!与蒙古人打仗不同于在内地剿匪,茫茫草原,沙漠瀚海,这仗不好打呀。万一用人不当,失败事小,朝廷的体面也输不起呀。他叹了口气,沉重地说:

“唉!想朕八岁登基,十五岁擒鳌拜,十九岁平三藩,三十二岁收复台湾,加上三次御驾亲临西征蒙古,一生中,大大小小,亲临战阵七十余次,从没有吃过亏。想不到说老就老,精力不济了,竟连一个小小的阿拉布坦都制服不了,连一个能用的将军都选不出来。可悲呀,可叹!”

国家发生大事,臣子拿不出办法,让皇上如此忧愁,这臣子是怎么当的呢?所以说:主优即是臣辱。众人听康熙说得动情,“扑通”一下全跪下了。这里面,只有一个人比较超脱,也便于说话,那就是方苞。他想了想说:

“皇上,请不必过于伤神。臣方苞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臣却知道,兵是带出来的,将是打出来的。靖西将军岳仲麒、四川巡抚年羹尧,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将。现在缺的是一位统率三军的元帅。既然在武将之中一时选不到合适的人,何不在众位阿哥中选一位,坐镇中军,代天行事,既可以有调动全国兵力之权,又能显示皇子代君父出征的威严。想那阿拉布坦,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跳梁小丑,论兵力、财力,论粮草、供应,都与我天朝无法相比。臣以为不必立刻和他交手,只要我大兵压境,盛陈军威,相持一段,阿拉布坦将不战而自退。”

四阿哥胤祯早就在心里盘算这件事了。按说,十三弟自幼苦练武艺,熟读兵法,他来接这差事最为合适。可是,老十三还在圈禁之中,胤祯摸不透父皇的心思,不敢贸然举荐。如果不用十三弟,那么,现成的就有一位老十四在这儿放着。他管着兵部,又有和老十三差不多的长处,让他带兵出征,顺理成章。但老十四一旦兵权在握,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哪!想到这儿,老四下了决心,他抢前一步跪下奏道:

“皇阿玛,儿臣胤祯请旨,愿代父皇出征。儿臣虽不知兵,但方先生刚才所说的办法,儿臣能做到。请皇阿玛放心,有儿臣坐镇西疆,定让父皇安枕高卧。”

康熙没有即刻回答,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老四,起来吧。你有这份忠心,朕感到欣慰。唉,你小的时候,喜怒无常,在阿哥们中并不出色。长大以后,读书养性,进益很快,刚毅之性没丢,却沉稳老练多了。你办事,朕还是放心的。可是,朕不能放你去带兵。这些年,你把户部、刑部、吏部的事,办得很有起色。熟悉民政,成了你的长处。朕怎能让你弃长就短,再去带兵呢?再说,你走了,谁能代替了你呢?”

胤祯听了这话,心中十分激动,皇上对我的评价是越来越高了。这样的考语,老人家对哪个阿哥说过呀!他连忙趁机回奏道:“阿玛如此夸奖,儿子不敢承受。不过,既然阿玛说儿臣那喜怒无常的毛病已经改了,儿臣斗胆,请皇阿玛免记这句考语吧。”

康熙又疼爱。又轻松地笑了:“哈哈哈……胤祯哪,你怎么也学乖了。好,依你。李德全,刚才朕说四阿哥喜怒无常的那句话,不要记档。”

李德全连忙答应:“扎,奴才明白。”

康熙平静地说:“好,咱们还说正题。方苞适才所言,甚合朕意。阿哥之中,能替朕统率三军的,只有老十三、老十四两人。老十三不必说了,就让老十四去吧。不过,朕还要再想想,你们暂时不要让老十四知道了。”

话刚说到这儿,新任的礼部尚书尤明堂来了。这些年,他忽然升官,忽然降职,着实折腾了一阵子。亏得四爷待他一如既往,这才提拔到礼部尚书的职位上来,他今儿请见皇上,是因为科举考试的日期临近,来请皇上出考题的。康熙一听就笑了:

“好好好,正说着军事,你又来让朕出文题。嗯——出个‘放太甲于桐宫’吧。这个题目冷僻一点,难为一下那些只会抄袭八股的举子也好。尤明堂,你要叮嘱北闱和南闱的主考官们,如果他们胆敢营私舞弊,闹出了科场丑闻,朕可就要让四阿哥去办他们了。”

尤明堂答应着下去了。康熙看着胤祯又说:“老四啊,现在老三在忙着编书,你是外边阿哥中年纪最大的了。朕想让你把内务府的事儿也管起来。你不要怕麻烦。这不光是为朕分忧,也是关系着朝廷和紫禁城安宁的大事啊!”

从刚才皇上向尤明堂说的话里,胤祯已经听出来了,老人家对自己是绝对信任的。此刻,皇上又亲口把内务府交给他管,他简直高兴坏了。接管了内务府,皇宫警卫,太监内侍,甚至皇亲国戚家中的奴仆,八旗子弟,就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这是皇上多大的信任啊!他连忙跪下磕头:“谢皇阿玛重托。儿臣定当勉力为之,为君父分忧。”

“嗯,好了,朕今天太累了,你们全下去吧。”

众人都施礼拜辞了,可是方苞却没走。康熙看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说:

“方先生,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坐下来说吧。”

方苞凑近康熙坐下,四边看了一下,见没有太监、宫女,才悄声说:“万岁,臣不明白,为什么今年的文科考试,万岁要出‘放太甲于桐宫’这个题目呢?”

康熙深沉地一笑,没有回答,却仰着脸,望着房顶出神。封建时代的科举,考的是八股文,题目也大多来自《四书》。这“放太甲于桐宫”里,还有个小故事呢。说的是当初商王太甲无道,被宰相伊尹放逐到桐宫去闭门思过。三年之后,太甲改正了错误,伊尹又把他迎接回来,重新当了帝王。康熙出这个题目,自有一番深意。方苞在康熙向尤明堂说这个题目时,就敏锐地觉察到,这道题,似乎与废了的太子有关。现在,太子关了七年了,皇上是不是要放出点风,看看下边的动静,然后,照伊尹的办法,重新立胤礽为太子呢?刚才,当着众人的面,这话方苞不敢出口,现在问了,康熙又不回答,方苞可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说:

“皇上恕臣直言,是不是皇上有意于二阿哥呢?”

康熙斩钉截铁地回答:“绝无此意!朕已下旨,凡有说胤初已经改过,应该复位的,杀无赦。言犹在耳,岂能更改。”

方苞小心地说:“皇上虽如此说,但据臣愚见,这个题目很容易引起下边的猜测,以为皇上又要赦免二阿哥了。万一出了这样的事,恐怕对朝局不利,请皇上慎思。”

康熙纵声大笑:“哈哈……方苞啊方苞,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朕没想到这一点吗?你以为朕对臣子们的心,一点都摸不透吗?你是朕的朋友,朕实话告诉你吧,朕这是有意要把水搅混,以便于察忠辨奸,你懂吗?”

别看方苞学贯古今,见多识广,康熙这话还真把他说懵了:“圣上,臣、臣愚钝不化,不解圣意,恳求圣上明示。”

康熙神色严峻地说:“唉,朕老了,你方苞也不年轻。既然你是朕的朋友,朕今天就向你敞开胸怀,说说心里话,但你绝对不许说出去。”

“陛下请放心,方苞对圣上绝无二心。”

“好,朕信得过你。咱们先从朝政说起。别看臣子们每天在朕的面前说的全是好听的话,全是颂扬圣德的话,什么天下升平啊,百姓拥戴呀,什么千古英主,熙朝盛世啊,其实都是官样文章。朕心里清楚得很,放在二十年前,这些话一点也不过分,可是,现在不能这样说了。国家升平日久,弊端已经显露,而且到了不能忍受的程度了。第一是吏治腐败,几乎是无官不贪。第二是结党营私,门户众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方有难,八方呼应。盘根错节,攻之不破。还有赋税不均,民不聊生,刑狱不平,怨声载道,加上国库亏空,考场舞弊,等等,等等,无不令人触目惊心啊!”

方苞万万想不到,康熙皇上竟然没有被阿谀奉承所迷惑,也不信那些报喜不报忧的奏章,更没有陶醉在歌舞升平之中,而对朝政的积弊看得如此透彻、如此一针见血。他想了一下说:

“圣上既然对朝政弊端洞若观火,为什么不采取果断、严厉的办法,痛加整饬呢?”

康熙心事沉重地说:“你问得好。朕刚才说了,朕老了,精力不济了。原来指望胤礽他们能替朕办好这件事,想不到,他们一个也靠不住。所以朕看透了,朝政弊端,已经积重难返。这事非朕亲自过问,而且是一件件地问,一桩桩地管,下决心整它几年,才能治好。可是,万一整了一半,朕突然撤手西去,儿子们谁能继承下来呢,那不把朕的一世英名都断送了吗?果真如此,朕就要变成先明而后暗的第二个唐玄宗了。方苞,朕的老朋友啊,你知道朕的难处吗?”

康熙这话,说得披肝沥胆,也说得十分痛切。方苞听了,不由得潸然泪下:“陛下,臣明白了。”

康熙没有理会方苞的激情,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方苞,你听仔细了。处在这种形势下,朕不能不多活几年,不能不慎而又慎地挑选继承皇位之人,要想做到这一点,就顾不得儿子们了。所以,朕才故意出了这个‘放太甲于桐宫’的题目,让这些孽子们,让这些想争皇位的阿哥们,去防着胤礽,去跟他斗吧。这样,朕才能躲过一点灾难,保住自己。方苞,你要知道,这不是朕狠心,不是朕不心疼儿子。天家骨肉,不同于寻常百姓,向来是难得保全的。朕这也是迫不得已啊!你看,内有老八四处联络,外有老十四手握重兵。万一他们心怀叵测,起兵发难,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一席话,说得方苞心惊肉跳。他不能不佩服康熙皇上确实是圣虑深远,他也不能不为这变化莫测的局势担忧。眼下,康熙把话说到如此深刻。又如此明白的地步,方苞就是有天大的学问,也无言可对了。

康熙今天把压在心头的郁闷,把平日无法对人诉说的苦衷和盘托了出来,似乎也用尽了力气。他不再说话了,默默地向方苞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方苞知趣地悄悄行礼,退出了澹宁居。

却说四爷胤祯自从接管了内务府之后,又多了一条心事,就是更加思念那位被圈禁的十三弟了。前些年,哥俩共同办差,朝夕相处,十三弟被皇上戏称为“老四的影子”。现在,我得意了,怎么能忘掉含冤受屈、被圈禁了整整七年的十三弟呢,从感情上说,胤祯恨不得立刻见到十三弟,但从理智上,他又不能不控制自己。因为凡是被圈禁的人,不奉皇上特旨,是不准许任何人探视的。胤祯虽然接管了内务府,可这事儿,还有个宗人府也是正管。自己好不容易混到了这一步,如果感情用事,惹出麻烦来,可怎么善后呢?

胤祯的苦闷,瞒不过眼光锐利的邬思明。这天,四爷回到家里,邬思明开门见山就说:“四爷,您和十三爷是知心换命的兄弟,你该去看看他了。”

胤祯苦笑了一下:“唉,我真后悔。那天议论西征选将时,没有推荐十三弟,即令皇上不准,也能听出点口风啊。可现在要去看他,就要担风险了。”

邬思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担风险也得看他!四爷您想想:如今,您的处境和抱负都不同了。户部、吏部、刑部您亲自管着,礼部尚书派了尤明堂,工部尚书是施世纶。六部里五个部都是您的人,再加上内务府,这是多好的机缘,多大的势力啊!唯一管不住、而且最令人担心的是兵部、是军权。可是,您细心想想,近来调到京师的武将中,有多少人担任着要职,而这些人里,又有多少人是十三爷当年一手提拔的。别看老虎被关在宠子里了,可是只要它一声呼啸,仍然会使山中百兽俱惊。那些十三爷的老部下,哪个不恋旧主,又哪个不想救出十三爷。学生说句孟浪的话,您要是不去看望十三爷,那可只能望军兴叹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邬思明刚提起十三爷的老部下,那个受十三爷恩情最重的张五哥就来登门求见了。胤祯知道,张五哥是十分受皇上信任和器重的,对他不能摆王爷的架子,连忙让人看座、献茶:“五哥呀,老长时间不见你了,出去办差了吗?”

张五哥十分规矩地答道:“回四爷,真让您说着了。前些时,苗疆出了乱子,把县衙都烧了。皇上派奴才去传旨给靖西将军岳仲麒,交代了一些剿抚的事宜。谁知一去就是半年,昨儿个才回来。听说四爷接了内务府的差,正是我们这些御前侍卫的顶头上司。所以奴才今日特地前来,一是贺喜,二是参见四爷,听四爷有什么吩咐。”

四爷听五哥说话得体,高兴地笑了起来:“哈哈……五哥呀,你这些年真出息了,怎么说出话来这么顺溜呢。不过,四爷我也不笨。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凡是四爷能办的,一定为你做主。哦,这位是邬先生,我的朋友。在他面前,什么都不用避讳。”

张五哥早听说邬先生的大名了,赶紧上前见礼。回过头来对四爷说:“四爷,奴才实话实说,我想见见十三爷。”

四十三 邬思明谆谆说胤祯 四王爷殷殷探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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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张五哥求见四王爷胤祯,说他想去探望十三爷,求四爷帮忙。正巧,胤祯和邬思明也在说这件事呢。听了张五哥的要求,他和邬思明交换了一下眼神说:“哎呀,这事儿可不好办,这是犯着禁例的。你每天守在皇上身边,为什么不找个机会直接求皇上呢?”

张五哥诉起苦来了:“唉,四爷,别提了。这七年里,我在皇上身边,从来没听见老爷子说过十三爷一个不字。只要提到十三爷,皇上都是夸他。可是,我向皇上请求了多次,说想去看看十三爷,皇上呢,却只是笑,既不准我去,也没有训斥我。我真弄不明白,十三爷到底犯了什么错,怎么一关就是七年呢?四爷您知道,十三爷对我有大恩。他遭了难,我不去看他,心里难受啊!”说着,说着,这个纠纠武夫竟然失声哭了起来。

胤祯走上前去,轻轻地拍着张五哥的肩膀说:“五哥,不要这样。你的心,我明白,我替十三弟谢谢你这分情意。不过,眼下我不能答应你。虽说我接管了内务府,可这事儿宗人府也管着呢。你去见十三爷,不过是尽一点情谊。可是闹不好就有杀身之祸呀!”

张五哥脖子一梗:“四爷,奴才不怕,为十三爷死我也情愿。”

邬思明微微一笑插言了:“张军门,学生要说你一句。十三爷的事,皇上的安排是有深意的,你绝对不要意气用事。我替四爷打个保票,一有机会,四爷会替你安排的。”

张五哥诧异地看了一下邬思明,又看看胤祯,只见四爷点了点头,他放心了:“好,我听四爷和邬先生的。四爷,奴才告辞了。”

张五哥一走,邬思明立即向胤祯说:“四爷,瞧见了吗,这就是人心,这就是军心。从京城驻军到大内侍卫,全是向着十三爷的。十三爷和您的交情,又无人不知,这步棋您不走不行啊!”

听了这话,四阿哥终于下定了决心。第二天下午,他从大内出来,坐上大轿,便直奔十三贝勒府。

如今的十三爷府与七年前可是不大相同了。沿着府邸原来的院墙,又修起了一道一丈多高的围墙。府门外边的高墙下,是一座仅能通过一个人的小门儿,守门的是宗人府派来的人。这宗人府,是清朝专门管理皇族事务的衙门,与内务府是平级的。胤祯来这里之前查过了,宗人府里,有不少是他正白旗下的旗奴。守门的一见胤祯来了,连忙报信给在十三爷府上管事的笔贴式。那笔帖式出来,胤祯一看,巧了,认识。此人名叫戴福宗,正是四爷府上戴铎的侄子。戴福宗见四爷来了,赶快上前磕头:“爷吉祥,奴才戴福宗给您请安了。”一边说,一边把四爷让进门房里坐下。

四爷今天显得特别地随和:“戴福宗,你四叔戴铎在我面前可没少夸你呀。去年他给我说,想让你的内弟去经管四爷在遵化的那片庄子,我答应了。那可是个好地方,每年有一万多两银子的进项呢。不知道你那内弟去了没有?”

戴福宗受宠若惊了。谁不知道四爷是位冷面王,一般的大臣们还难得和他说句闲话呢,自己一个下等的旗奴,今天能有这面子,而且还让内弟得了这份美差,他能不激动吗?四爷的话刚落音,他就连忙回答:“奴才谢四爷的赏。四爷您是贵人,眼下又替皇上管着事,日理万机的,还惦记着奴才的这点小事,奴才怎么敢当呢?府上高管家说了,要我那内弟明年麦收以后才去接管呢。”

四爷大度地说:“咳,这个高福儿,办事也真是小家子气。待会儿我写个条子,你去见高福儿,让你那个内弟即刻去办差吧。”

戴福宗趴在地下磕了个头:“哟,那奴才就谢四爷了。”

胤祯背着手在门前转悠了一圈说:“我说小戴呀,你们把这门修得太窄了吧。万一里边十三爷的人有个病什么的,总得能过去轿子才行啊。我告诉你,十三爷是极受皇上宠爱的。你们可不许放肆,更不准虐待他。”

戴福宗赶快回答:“四爷,您老放心,这事奴才明白。十三爷不就是圈禁了吗,皇上不下旨,谁敢难为十三爷呢?这门儿,赶明儿就改。再说,守在这儿的,全是四爷的旗奴。您老说句话,还不跟打炸雷一样响吗?”

四爷心如明镜却故作糊涂:“哦?这儿的人都是正白旗的。你看,你看,四爷我竟没想到这一层。唉,你们每天苦苦地守在这里,担着大责任,却又没有一点额外进项,真难为你们了。嗯——这样吧,你给我开张名单,到我府上替大伙儿领点赏银去。”

戴福宗又连忙行礼拜谢。胤祯却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说:

“哎,戴福宗,爷今儿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有话要问十三爷。可是,皇上这话又不便写成圣旨。你看,能通融一下,让我见见十三爷吗?”

戴福宗笑了笑说:“爷,您这话说远了。虽说私自探望,有干禁例,可是,爷都不怕,奴才们又怕什么呢?这样吧,爷请稍坐,我安排一下。”说着快步出去,不一会儿,十二个在这里当差的兵丁差役全被他叫来了。大家一齐跪下给四爷请安以后,戴福宗说话了:

“弟兄们,今儿四爷奉旨来见十三爷,可是因为事关机密,万岁又不便明降谕旨,咱们得担待着点。慢说四爷如今管着内务府,他还是咱们的旗主儿啊。如果连这点小事咱们都不肯出力,四爷要咱们这些奴才干什么呢?我把话说到前头,万一出了事,有我老戴一人担着,只求大家做个明证。有不愿干的,请把话说开了,我绝不会给你穿小鞋。可是,假如有人当面应下了,背后又出去嚼舌头,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戴福宗说着持起了裤子,露出大腿上六个紫黑色的伤痕,“瞧见了吗,这叫三刀六洞。我老戴是青帮上的人,这是入帮的规矩。谁要是想在我这儿吃黑饭,没准会有人把你装到麻袋里,扔进永定河里喂王八呢。”

胤祯没想到戴福宗还有这一手,不禁宽容地笑了:“小戴呀,别把话说得那么绝情,都是自家兄弟嘛。喏,这是一千五百两的银票,你拿去给大伙分了。另外,你记着把这儿的旗奴开个单子给我,爷不会亏待你们的。”

众人一是害怕,二是感激,谁不知道四爷那说一不二的脾气呀,纷纷磕头谢赏。四爷再也不看他们一眼,大踏步地向院子里面走去。

进了二门,胤祯一眼就瞧见了十三弟。他端坐在椅子上,似乎是饶有兴趣地在读一本书。乔姐站在身后为他捶背,阿兰手端茶盘,侍候在旁边。四爷停住了脚步,注目细看:七年功夫,变化可真大呀!老十三不过才三十多岁,可是,眼角起了皱纹,发辫子也已经花白了,竟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年。兄弟两人同在京城,却咫尺天涯,不能相见。十三弟呀十三弟,你让四哥想得好苦哇!胤祯不觉眼睛湿润了。可是,他猛然想起,不能惹十三弟伤心,更不能让乔姐和阿兰看出破绽,便强打精神,笑呵呵地叫了一声:“十三弟,你好悠闲哪!”

正在看书的老十三陡然一惊,抬头一看,竟然是自己日思夜念的四哥来了,激动、兴奋和那无法表达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他慌乱地站起身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语无伦次地说:

“啊?!四哥,怎么……是你,是你……来看我了。你,你怎么进来的?哦,是不是父皇有旨意?我,我得跪接圣旨……”一边说,一边就流着眼泪跪下了。

老四连忙上前一步,抱住了这位小弟弟:

“十三弟,快起来,没有旨意。我是特意来看你的,你,你身子骨还好吗?”

老十三听明白了。“没有旨意”,那就是说,皇上既不杀他,也不想放他,他还得继续过圈禁的生活。他刚才的冲动,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七年圈禁,已经把他的心肠磨得硬如钢铁了。他苦笑了一下说:

“四哥,你不全看见了吗,小弟我有什么不好呢?有这么两位美人终日相伴着,她们俩一个东宫,一个西宫,我就是这里的小皇上。高兴了,拉她们过来,像刚才这样,红袖添香,读书忘忧;不高兴了,一脚把她们踹开,我自己跑到院子里去看蚂蚁上树。四哥你说,阿哥中有像小弟这样快活的人吗?”

胤祯接过阿兰递来的茶,默默地听着十三弟这近于疯癫、又像牢骚的话,不由得心如刀绞。他痛心地说:“十三弟,你不要说这些混话,四哥我听着心里难受。咱们换个话题好吗?”

胤祥纵声狂笑:“哈哈……四哥呀四哥,小弟我一点也不混。这个大院,高墙一圈,外边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在这儿说话,百无禁忌,谁又能把我老十三怎么着了。你要换话题,那好,小弟我问你,八哥早就当上太子了吧。”

胤祯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阿兰和乔姐,谨慎地说:“父皇有旨意,不再册立太子了。”

胤祥突然站起身来,兴奋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大声说道:“好,好,父皇英明!就是要这样放鹿中原,任高才捷足者先得,这才叫公平。谁本事大,谁接皇位。让那些只会耍弄心机、坑陷兄弟的人见鬼去吧。哈哈哈哈……”

胤祯一听这话,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样的话,怎么能放言无忌地直说直讲呢;高兴的是,十三弟的看法竟然和邬思明不谋而合。老十三哪好兄弟,这七年圈禁的罪你没白受,你成熟了!

胤祥见四阿哥皱着眉头想心事,便来到跟前说:“四哥,你今日来必有要事。小弟我实话告诉你,我这里什么忌讳都没有。阿兰和乔姐是怎么来的,她们待在我身边又为的是什么,我心里清楚,你心里清楚,她们俩也不糊涂。可是,如今,正人君子也好,奸细狐媚也罢,任凭她有罗刹公主的本领,也别想透出一个字儿去。再说,兄弟我已经落到了这个下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只要她们稍微有一点不规矩,我马上宰了她们,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说吧,四哥,放开说吧。”

胤祥这话,说得如此尖刻犀利,如此不留余地,阿兰和乔姐听得心惊肉跳,红着脸暗自垂泪。胤祯却知道,十三弟的话虽然说得难听,可全是正理。这高墙大院之中,有什么消息能传出去呢?便沉吟着问:

“十三弟,今天,我只想问你一句,郑贵人的事儿……”

胤祥脱口而出:“哦,这事,兄弟一直瞒着你,不想让你插手。我早把她弄出来了,住在通州的吴家花园。你不问,我也要说。为这事我把老管家文七十四出了籍,让他在那里照顾郑贵人。七年了,不知他们是不是还平安地活着。四哥:你帮帮小弟,给他们换个地方吧。”

四爷想了一下说:“嗯——这事你办得对。不过,如今二哥和你都圈禁了,留着这位郑贵人,恐怕只能招祸。是不是——唉,反正这是二哥作的孽,与你无关。你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我替你把她除掉吧。”

胤祥“噌”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什么,四哥,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这样做?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被人始乱终弃,从贵人一下子变成了贱奴,这还不够可怜吗?你有这样的经历吗?你受过这么大的冤屈吗?今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还是我的四哥吗?”胤祥说着,说着,放声大哭起来。突然,他止住了哭声,又是一阵撕裂人心的仰天大笑。老四胤祯吓坏了,连忙让阿兰和乔姐把他搀到椅子上坐下,又心疼地说:

:“十三弟,我的好兄弟,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吓死四哥吗?”

老十三平静下来了。阿兰从旁说:“四爷,您别见怪。十三爷刚才说我们俩的话,都是实情。奴婢说无可说,辩无可辩,只有让老天作证了。有句话,奴婢不能不说,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是我们女人过的。十三爷一个生龙活虎的皇子,怎么能这样待下去呢?”乔姐也连忙帮腔说:“四爷,求您在万岁面前说句话,放十三爷出去吧。到那时,就是杀了奴婢,我也心甘情愿。”

她们俩说的也许是肺腑之言,可是十三爷却并不领情:“去,一边待着,哪儿有你们说话的份!四哥,你别替小弟担心,这里挺不错的。有吃,有喝,有美人,有书看,还可以钓鱼,下棋,唱曲,逮鸟,过得满舒服嘛。”老十三正在强装笑容地往下说,突然看见四哥眼中含泪,他停了一下,又变了口气,“唉,只是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呀!四哥,你,你还会再来看我吗……”一句话出口,胤祥又是泪如雨下了。

老四强忍悲痛走了过来,抱着胤祥的双肩说:“十三弟,别,别说得这么可怜。你的英雄气概跑哪儿去了?我告诉你,风向不定往哪儿刮呢。有四哥在,就不会让你吃亏。你要宽心,要变着法儿的保护自己的身体。我不但还要来看你,而且一定要把你从这活棺材里救出去!兄弟保重,四哥我、我走了。”

四爷胤祯头昏脑涨地走出了十三爷府,他的心几乎要碎了。可是,他毕竟还没有失去理智。尽管十三爷府里传不出信去,可是,人心难测,事情往往坏在一时的疏忽之中。他没有敢问及军中的事情,这件事,必须要绝对机密,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下次来时,再找机会与十三弟密谈吧。

朝廷局势的变化,果然不出康熙皇帝所料。自从那道“放太甲于桐宫”的考题出了之后,“太子命系于天,将要东山再起”的谣言,便像瘟疫一样,顷刻之间,传遍了紫禁城,传遍了京师,也传遍了全国。阿哥们,大臣们,纷纷猜测,窥探风向,算计着怎么办才合适,投靠哪边更保险。八王爷的阿哥党兄弟们,更是挖空心思去揣摩皇上的真意,商量着怎么对付那即将“东山再起”的胤礽。这事儿的根底儿,除了康熙之外,只有方苞最清楚。他冷眼旁观,暗暗好笑,也为皇上的精明过人、老谋保算而拍案叫绝。

这“太子要东山再起”的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也飞进了深宫高墙,飞到了胤礽的身边。他在这加了高高围墙的咸安宫里面壁七年了。可是,他并不像胤祥那样又气、又急、又闷、又难受。咸安宫不也是宫吗?当皇上的常年不出宫门也并不希罕哪。有几个皇上像父皇那样,老是微服私访、东奔西跑的呢?胤礽从生下来就当太子,打懂事儿起,就有一大群的师傅教他,要有皇帝的威严和沉稳,要能坐得住,要处变不惊。几十年来,胤礽除了偶尔随皇上出巡或者办差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宫中度过的。圈禁,只不过是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权力,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委屈。所以,七年来,他倒是心宽体胖了。

可是,权力和自由对人来说,是太重要了。蛟龙困在沙滩上,虽说有雨就能腾飞上天,可是,没雨不就得困着吗?困着的日子毕竟不好受。胤礽在等着、盼着那场大风雨的到来。

四十四 施巧计胤礽逼太医 传夹带郎中闯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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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被圈禁在咸安宫里七年了,可是他并没有遵照康熙的要求,闭门读书,忏悔思过。他把这次圈禁,看做是蛟龙困沙滩,只要风云一变,他就能腾云驾雾,直上九天。他每天都在苦苦地盼,焦急地等。哎,巧了。这回那个“太子将要东山再起”的谣言,还真是飞进了咸安宫,飞到了胤礽的身边。

昨天夜里,咸安宫的一个小太监高连,悄悄地告诉胤礽说,今年科举,皇上出的考题是“放太甲于桐宫”。这句书,胤礽学过,也知道它的意思。嗯,是个好兆头!太甲只是被放逐了三年,如今父皇把我圈禁七年了。老人家的气该消了,我胤礽又要出头了。虽然眼下我被圈禁在这咸安宫里,可是,只要跨出这道门坎儿,我这人困的蛟龙,就能重新行云布雨、叱咤乾坤。哼,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还有那些踩我、压我的人,你们等着瞧好吧!

可是,想归想,事归事。胤礽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那道赦免他的圣旨。他把高连叫来,仔细地问了又问,证实一下这消息是不是可靠。高连说:“二爷,您别问了。奴才和爷一样,连门都出不去。这是那天奴才在门口站着,听外边几个太监闲聊,才得到的信。皇上出的考题已经颁布天下了,能假得了吗?”

胤礽一边想心事,一边吩咐说:“唉,高连哪,你也可怜,跟着爷受了这七年的罪。人生有几个七年呢?我现在也不想什么‘东山再起’,更不想再当太子,只想带你们几个出去,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所以,你这些天得机灵点,勤到门口去走动走动,再听到什么话,哪怕是一句半句呢,也马上回来告诉爷。”

高连忙答应说:“扎,奴才明白。奴才从十岁进宫,就在爷跟前当差,这事儿,奴才能办,爷要是能出去,奴才不也跟着沾光吗。”

又是两天过去了,外边的风却再也刮不进来。胤礽茶不思,饭不想,急得抓耳挠腮。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径自出来,装着散步的样子,一直走到大门口。守门的太监客客气气地把他给拦住了:

“哟,二爷,您今儿是怎么了,脸色不对呀。请回屋吧,要什么只管让高连来传话,奴才们不敢怠慢。这门洞里风大,二爷要是着了凉,奴才们可吃罪不起。”

“着了凉?”嘿——胤礽福至心灵,太监这随口说出的话,使他开窍了。对,我就是要“着凉”!这地方,平常人不奉特旨不能进来,可太医是例外的。有了病,报上去就有太医来瞧病,不就可以问出消息,带走信儿了吗?想到这儿,他快步走了回来,吩咐高连:“去,给爷提两桶冷水来,爷要洗澡。”

高连大吃一惊:“二爷,您……这,这洗澡的热水,很快就送来了……”

不等高连说完,胤礽没好气地一挥手:“少废话,快去。告诉你,从井里给爷现打,越凉越好。”

高连不敢违抗,只好颠颠儿地跑着,提了两桶刚出井的冷水来。胤礽把袍子一脱,只剩下一件小内衣,自己提起桶来就浇了下去,一桶浇完,又是一桶,冻得他脸色煞白,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高连可吓慌了,连忙过来给他擦身子,披衣服,架着胤扔回到房里躺下,还捂上了一床大被子。

您别说,这一招还真有用。虽然现在是夏天,但胤礽从小娇生惯养,哪经过这大冷大热的折腾啊。不消半个时辰,身上烧得像火炭一样。高连出去报信,说“二爷病了”。门上的人还不信。哎?刚才还在门口转悠,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进来一看,哟,还真蝎虎!只见胤礽躺在炕上,双眼紧闭,脸色啡红,呼吸粗重,热气蒸人。好家伙,还真病得不轻!太监们哪敢怠慢呢,飞跑着去报告了内务府,胤祯吩咐下来:“回去告诉二爷,让他稍等一会儿,传太医贺孟顺,即刻到咸安宫去给二爷瞧病。”

胤礽真是病了。高烧使他处于半昏迷状态,一会儿做了登基为帝的好梦,一会儿又做了个困入沙漠的恶梦。他只觉得浑身燥热,口渴难耐,嘴里不断地叫着:“水,水……”

太医贺孟頫来了。他正在默默地给胤礽诊脉,却不料,胤奶突然醒过来了,别看他正在发着高烧,心里一点也不糊涂。尤其是见贺孟頫来看病,胤礽更是兴奋。咱们在本书前几回中交代过,这位太医,就是那个为胤礽配制春药的人,两人是老交情了。胤礽甩开贺孟頫诊脉的手,一翻身起来了:

“贺太医,你,你要救我呀!”

贺太医当然不知道胤礽是话里有话,连忙安慰他:“二爷,您别怕,您这病不过是受了风寒,吃上一剂发表的药,汗一出来,就会好的。”

胤礽连忙截住贺大医的话头,急促地说:

“不不不,我没大病。哎,快给我说,你最近都看到哪几位阿哥了?”

贺太医心中吃惊,却也不敢不答:“嗯,这个,这个,哦,见过五爷,七爷。对了,昨天大爷病了,也是奴才去瞧的。”

胤礽一愣,什么,老大也“病”了?好哇,他比我还“病”得早一天呢!他忙问:“大爷是什么病啊?”

“哦,回二爷,没什么大病,也是有点寒热……”

胤礽心中暗暗好笑:“哼,不对!他害的恐怕也是忧国忧民的大症候吧?”

贺孟頫刚才进来的时候,外边天已经阴了。此刻,彤云密布,大雨将至。恰在胤礽说这话的时候,一道劈雷闪电凌空而下,震得贺孟頫机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不敢再看胤礽,也不敢再接话茬儿了,胤礽却是更加兴奋,龙困沙滩,因雨而飞,正应了他日思夜盼的时刻。他感慨万端地说:

“贺孟頫,你我之间的交情不是一两年了。我告诉你,皇上出的那个‘放太甲于桐宫’的考题,二爷我知道了。四爷接管内务府的事,我也知道了。你看,二爷我表面上受到圈禁,可消息并不闭塞。天公将降大任于我,二爷又要东山再起了。他老大装的什么病,他能和我相比吗?哼,自作多情!二爷我的前程,谁也挡不住,二爷我的位置,谁也夺不走。老贺呀,告诉你,这地方是我那个太子党的四爷管着,你老贺给二爷我开的那张春药方子,也放在这儿呢,要不要我给你抖搂抖搂?”

贺孟頫吓傻了,那张药方抖搂出去,他还有命吗:“二爷,您,您要我干什么?”

胤礽冷颜峻色地说:“告诉我,昨天你给老大看病,他问你了些什么?”

贺孟頫战战兢兢地回答:“回二爷,确实没说什么。大爷问这次西征,皇上派谁为将。我说,可能是十四爷,不过,皇上还没有下诏。大爷又问,为什么不用十三爷。我说,十三爷圈禁了。大爷很吃惊,他还不知道十三爷也犯事了呢。这件事,说出去也是犯禁的。我不敢在大爷那里多待,就连忙告辞走了。”

其实,胤礽听到老十三也被圈禁的消息,同样感到吃惊。不过,这会儿他顾不上别人了:

“哼,老大贼心不死,还要出来害人吗?他休想!”

贺孟頫越听越害怕。他知道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凑着胤礽不再追问,他急忙开了一张药方,呈了上去:“二爷请过目。您的病不要紧,吃下这剂药,明早就大安了。奴才告辞。”

“且慢!”胤礽一抬手止住了他,又快步走回里屋,拿出一块明矾来,就着碗里的水化开了。他蘸着这明矾水,“刷刷刷”地写了一张条子,又在灯火上烤干,那张白纸上立刻踪迹皆无,胤礽阴森森地看了贺孟頫一眼说:

“盂頫,拜托你,把这张条子带出去,设法交给凌普。”

贺孟頫大吃一惊:“不行,不行。二爷您知道,从这里带出片纸只字,都是要杀头的……”

胤礽把眼一瞪:“嗬,你还真懂规矩呀。那么,你私开春药,蛊惑储君,又该当何罪呢?!哦,你不知道了是不是,听我告诉你。在前明是剥皮揎草,在本朝嘛是凌迟处死,听明白了吗?”

贺孟頫浑身打战,苦苦哀求:“二爷,请饶命。不是我不带,是带不出去呀!”

“这个么,不用你操心,我送你出去。”胤礽说着,“啪”的一个耳光,打在了贺孟頫的脸上。这位太医还在发愣呢,就听胤礽低声说了一句:“还不快跑!”

贺孟頫明白了,撒腿就往外跑。胤礽随后追了出来,破口大骂:

“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以为二爷我倒了霉,就该受你的作践吗?告诉你,二爷我还是龙子凤孙,比你这穷太医的身份高贵得多!”

好嘛,一个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一个又哭又骂地在后边追,满院子的人全都看呆了。守门太监连忙过来劝解:“二爷,怎么回事,您和那太医生的什么气?气着了不值得呀。贺太医,去去去,还磨蹭什么呢?”

胤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躺倒在泥水地上大哭起来:“当初我当太子的时候,他狗颠尾巴地巴结我。如今我倒霉了,病了,他连副好药都不肯给。贺孟頫,你好没良心哪……”

闹腾之中,守门太监也顾不得搜身了,推推搡搡地把贺孟頫轰出了咸安宫。贺孟頫虽然躲过了这一关,可还有紫禁城那一关呢!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大雨倾盆而下,夹着劈雷闪电。贺孟頫不敢走大路,专拣那没人的小道,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往宫外跑。哪知,这宫里不是大街,天又黑,雨又大,他走着走着,迷失了方向。本来该从西华门出去的,却不料走到东华门去了。刚到门口,就听一声断喝:“站住,干什么的?”

贺孟頫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站住身子,定神一看,原来是侍卫领班德楞泰。便赔笑说:“哟,是德军门吧。我是太医贺孟頫,刚才进宫给二爷瞧病去了。”

“哦——原来是贺太医,你怎么连个雨具都不带呢?看看,浑身上下,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快,进屋来暖和一下吧。”一边说,一边过来,拉着贺孟頫就进了屋。贺孟頫心中有鬼,哪敢多停啊,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就要告辞。德楞泰是个细心人,他马上看出了这位太医有些神魂不定,便故作轻松随便地问:

“哎呀,我说贺太医,你神色不对哟。撞着鬼了吗?记得你是从西华门进宫的,怎么又绕到这边来了?”

贺孟頫连忙解释:“咳,别提了。我,我本来就胆小,宫中路径又杂。我,我倒没见着鬼,可是到处漆黑一片的还真吓人……德军门,咱们明儿个有空再聊吧。天不早了,我,我得回去了。”

德楞泰一摆手把他拦住了:“且慢,贺太医,你知道如今内务府是四爷管着。四爷的规矩大,凡是夜间出入宫禁的人,全要搜身。请太医到里间去一下,顺便把这身湿衣服换换,不也很好吗?”

德楞泰这儿正说着,忽听外边的兵丁喊了一声:“四王爷驾到——”

德楞泰赶到屋外时,四爷胤祯已经下了大轿。他的身后紧跟着装扮成随从模样的性音和尚。德楞泰上前请了安,笑着说:“四爷,下这么大的雨,奴才以为您不会来查夜了。快,请到屋里来吧。”

四爷含笑说:“德军门,查夜也不会查你。我知道你一向是小心谨慎的。今天二爷病了,我派太医给他看病,不知那太医出宫了没有。我不放心,所以来瞧瞧。”

“哟,四爷,您算来巧了,贺太医正在里边呢。”

两人说着进了屋,就见一个小太监从里屋走出来说:“四爷,德军门,贺太医浑身淋得透湿。我们给他换了身干衣服,顺便搜查了一下,身上什么夹带都没有,只有这张开药方的白纸。”

德楞泰接过纸来一看,上面确实什么字也没有,便随手还给了贺孟頫::“快回去吧,瞧你冻得那个样儿。”

贺孟頫巴不得这一声呢,向四爷行了礼转身便走,却不防被四爷叫住了:“回来!我问你,二爷害的是什么病啊?”

“回四爷,二爷是受了寒,伤风发热。”

四爷又问:“嗯,昨天大爷的病,也是你瞧的吧,他怎么了?”

“哦,大爷是中了暑,受了热。”

四爷冷冷一笑:“嗬,怪了。一个受热,一个受寒,倒难为你这郎中了。我看,你恐怕也有了什么病吧,怎么脸上红一块,青一块的这么难看呢?”

贺孟頫有点慌神儿了:“四爷,我,我什么病都没有,只是刚才淋了雨……”

四爷突然变了脸,厉声喝道:“少废话,把那张纸给我拿出来!”

贺孟頫一听这话,止不住浑身筛糠。他战战兢兢地把那张白纸又掏了出来,呈了上去。可是,手一哆嗦,纸掉到地下了,而且,不偏不斜正落在刚才从他身上流下来的那滩水上。白纸上突然显出一行清晰的小字。德楞泰大叫一声:“四爷,您老真神了!瞧,这纸上有字。”

德楞泰话没说完,贺孟頫眼前一黑,吓昏过去了。

胤祯不动声色地吩咐一声:“取碗冷水把他喷醒。”又把那张纸接了过来,在桌上的水碗中一湿,上面的字全显出来了:

凌普奶兄:

胤礽被囚,整整七年。囹圄望天,泣血泪干。近闻西疆有事,望兄趁此良机,代我设谋,使我能随军出征,脱此灾难。

胤礽密书

胤祯看完,苦笑地摇了摇头,又把那张纸小心地在灯下烤干了。这时,贺孟頫已被救醒,跪在地下,磕头出血。他一边叫着“四爷饶命”,一边不等问话,便把刚才在咸安宫的事,全部招了出来。

他这里啰啰嗦嗦地说,胤祯却在紧张地想:这事儿关系太大了,见到的人又这么多,瞒是瞒不过去了,硬压下去,后果更不堪设想。二哥做出这事来,保是保不住的。不过,这个贺太医,还可以给他留条生路。不斩尽杀绝,多救一个人,不又多一份人缘吗?想到这儿,他试探着问德楞泰:“德军门,你看,这事怎么办好呢?”

“四爷,奴才有什么见识,全凭四爷吩咐。”

四爷沉稳地说:“噢,这事儿确实难办,大家都说我是冷面王,可是,我虔心信佛,心是善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从不作践人,更不轻易杀生。这贺太医今天出的事,说出去就是杀头的罪。可我瞧着贺孟頫这人,平日里还是小心谨慎的。宫里不少人都求他看过病,没病的,往后也难免求得着他。我有个主意,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看行不行。”

一个老太监眼皮子活,一听四爷这口风马上就明白了:“四爷,您老尽管吩咐。人生在世,谁没个头疼脑热的,离不开太医呀。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听太监说得有板有眼,四爷微微一笑说:

“嗯,说得好。依我看,这事出在二爷身上。他被圈禁七年,想出来透透风,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逼着贺太医干这种事,就把贺太医给坑了。这样吧,贺孟頫,我替你做个主,你拿出一千两银子来,给今晚在这里的弟兄们买碗酒喝。明天一早,你赶往畅春园,拿着这张纸条,去见皇上,自首告发。我,还有这里的弟兄们,都为你做个见证,认定你是自动投案的。这样,你落了个活命,大家也都得了好处。四爷我再在皇上面前替你讲个情,免了处分。你看如何呀?”

四爷这话说出来,贺孟頫感激涕零不用说了,一千两银子买条命,他能不干吗?东华门的守门军士、太监,也个个眉开眼笑。如果不是四爷查得紧,贺孟頫早把那张字条带出去了。现在,四爷亲自查了出来,他们这守门的,哪个没有失察之罪呀?可是,四爷不但不追查、不问罪,反而让贺太医拿出一千两银子分给大伙儿。十几个人,每人就能得百十两呢!该挨罚的,反倒受了赏,谁还能说个不字呢。德楞泰见大伙儿直用眼睛瞧自己,连忙代表守门军士,躬身向四爷施礼说:“守城侍卫谢四爷赏。一切都按四爷的吩咐办就是了。”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贺孟頫,明儿下午你把银子送来就行了。此事,下不为例。你们好好守着这东华门,不可坏了我订的规矩,听见了吗?”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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