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本章字数:61506)



?三十四 范高杰败走恶虎滩 娟娟女济贫老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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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们被滚石砸得东逃西躲,立刻炸了营。有的经过战阵,知道躲避之法,或寻一株大树,或寻一块大石在后边隐身;有的毫无章法,茫然无措地向山下逃,有的躲进沟里。人喊马嘶还夹杂着惨嚎声。

三个将军被亲兵护着躲到一个大馒头石后面眼睁睁地看着这阵石流冲下山坡。惊魂初定,清点军马时,一共伤了四十六名,死了七名。最可怜的是一百多匹战马,炸了群毫无约束四处狂奔,顷刻之间被冲倒一大片。有的四脚朝天滚下悬崖,有的折了腿,瘫在地上嘶鸣,有的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清点下来马匹死伤惨重,只有二十几匹马躲过这场飞来的横祸。

范高杰等了一会儿,见没有第二阵石流下来,探头望了望山顶,丛莽杂树摇曳,连个人影子也不见。向亲兵要望远镜时,望远镜却在马褡子里,已经随马滚到不知何处。范高杰眼睛气得血红,回头对方劲道:“这是一股小贼。传令后头小心过路,你带人拿下这个山头!”

“扎!”方劲答应一声,回身一摆手,带了一棚人马约三百人,发一声呐喊便冲了上去。无奈山势太陡,兵士们被方才的石雨吓得心惊腿颤,只好无精打采地一步一喘地爬。范高杰眼巴巴望着行进的队伍,离山顶只有一箭之地,才松了一口气。后头队伍传来口信,已经过了峪口,正向中军靠拢。他擦了一把冷汗,说道;“看来得在这儿集结,一拨一拨地过恶虎滩了。抢占了过山头。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胡振彪偏着头冷冷说道:“这个山头我们还没占领呢!到恶虎滩也不是安全地方。”范高杰被他噎得倒咽了一口气,脸都青了,看看周围军士,没再吱声。忽然山上一声呼啸,“日”地一技响箭飞了下来。胡振彪眼见范高杰气得发怔,一点不防身后暗箭,抢上一步,一把推开了范高杰,一伸手绰了那箭,那箭长足有四尺,笔直的黄杨木杆涂了清漆,箭头上的青光闪烁,箭头处还缚了一卷纸。他“咔”地撅断箭杆,小心地取出那纸条,口中冷笑道:“这么一点功夫,就敢来打仗!”展开纸条便看:

清妖贼将,胆敢犯我山头!汝今已被我三万将士困于白石沟。紫荆山三千军士已封锁了恶虎滩,在铜网铁阵中欲得生还,除非天赐鸟翅!如不就缚来降,只好等待弘历来给尔等收尸!

飘高谕

范高杰被胡振彪救了一命,原本十分感激,见他口中不三不四,又擅自拆阅信件,一脸骄横跋扈相,不禁又是大怒,见又一枝箭流星般直射胡振彪,他竟抱定了见死不救主意,眼睁睁地看着那枝箭插入胡振彪肩胛。

“啊!”胡振彪大叫一声滚翻在地,箭已穿透前肩。他也真凶悍,瞪着眼“唰”地一声,闭目一拔,将一枝血乎乎的长箭拔了出来,握在手里,直盯盯地看一眼范高杰,便昏厥过去。

“把这有功夫的将军扶下去,叫医官好生医治。”范高杰一边读信,一边冷冷吩咐道,“莫误了他立功!”转脸见后队人马浩浩荡荡开来,口中舒了一口长气。

突然山上一声炮响,满山头鼓噪之声大起,范高杰浑身一颤,惊怔着向上看,满山都是旌旗,分青红皂白黄五色,旗上绘着太极图,蚂蚁一样的强人已将方劲压在一个小山包上。教徒们也不强攻,在主峰居高临下,箭如骤雨蝗虫直泻而下。可怜这三百军士,爬山已累得七死八活,被晾在不高不低孤立无援的小山头上,只有挨打躲闪的份,连下山的退路都被断绝了,远远只见清兵狼奔豕突乱得象刚捅了窝的马蜂。范高杰顿时勃然大怒,拔剑在手命道:“全军攻上去!这是虚造声势,我看了,他的兵不到两千!左右将士,齐声呐喊,给方劲助威,叫他顶住!”

但是方劲已是顶不住了,带了几十个兵士砍杀着冲开一条下山的路。山下的兵士们则一边大喊大叫着接应,眼看大队人马就要冲上去。猛地又听“哗”地一声响,滚木和礌石轰隆隆恰似石河开闸般倾泻下来,攻山的队伍不待下令便掉头就逃,跌死在山谷里的,仆身在地向山下滚的,躺在山坡上等死的,什么样儿的全有。

“军门,”范高杰身边的军士吓得面如土色,急急说道:“只有恶虎滩能暂避一时,再走迟了恐怕……”

“放屁!”范高杰怒喝一声,大声令道:“令军向我靠拢!”

全军靠拢已经不可能。四散逃下来的兵官已完全失去建制,范高杰连斩几名逃兵,一点作用也不起。自己的坐骑也被一个败兵夺去打马扬尘狂奔。听着雷鸣一样的石头滚动声愈传愈近,他也不敢迟疑。范高杰长叹一声说道:“退守恶虎滩……”

几十个中军亲兵巴不得他这一声,将重伤的胡振彪搭在马上,簇拥着范高杰向西南一阵急奔。直到恶虎滩谷口,完全避开石阵,才略略喘了一口气,此刻败兵已如潮水般跟着涌过来,一个个汗血交流,相携相扶着下来,竟如逃荒叫花子一般,全然没了半点章法。

“快点,分头去打听方劲下落!”范高杰满脸污垢、满身油汗站在滩口。恶虎滩,四面环山,皆是插天绝壁。蔚汾河、界河、漪河三条河怒浪滔天地从三道峡谷中挤进这一百多亩方圆的险滩,水势从高落下,犹如半躺着的瀑布发出令人恐怖的轰鸣声。水在滩口互相交织着,形成了一个环形,中间被冲成一个乱石滩。不知何年何代冲下一块巨大的虎皮斑怪石。虎头虎蹄俱全,耳目亦依稀相似,偏着脑袋,狰狞地望着北面驿道口。南驿道口和北驿道口隔滩相望,中间早已没了桥,白茫茫碧幽幽的河水盘旋流淌。景观煞是吓人,水却不甚深,不少兵士站在平缓的流水中洗头涮腿,深处也不过到腰际。南边驿道口却被一排木栅门挡住了,门旁石壁上凿着“驮驮峰”三个颜体大字——驿道竟是绕驮驮峰东麓半山向南而去——大字旁不知哪个墨客在石上提着茶碗大的字:

吾曾行蜀道,亦曾过娄山。而今经此地,始觉落心胆!高标插天、幽谷中怪水盘旋。即当亭午壁立千仞古井间,日月光难见!虎蹲狼踞乱石飞瀑、袅袅如霾烟!知否知否?此为天下第一滩!

后头还有题跋,却瞧不清楚。范高杰虽识几个字,此时也没心绪,只觉满目凄惶。正没奈何处,谷口一拨人马又到,方劲带着四十多个残兵回来。这群人几乎个个带了箭伤,缠头裹脸、束胸勒臂,却是包扎得还好,最难能的是还牵了二十多匹运干粮的走骡,一个个疲惫不堪踽踽而行,进了恶虎滩口。

“好,有粮就好办了!”范高杰眼睛一亮,竟扑到一个粮驮子上,爱抚地用手摩挲着粗布干粮袋,有些气短地对方劲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给傅中堂往太原报信——原来牒报不准,贼势浩大,我们中了埋伏,血战到此,困守恶虎滩待援!你、我,还有胡振彪三个主将都在,总算扳回了局面,还好向朝廷交持。”

方劲听他说话,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三百余人陷在箭阵石雨中,杀开血路与大军会合,只剩下不到五十人……范高杰这个主将指挥无能,没有一句自责,没有一语相慰,只是庆幸“主将都在”,真不知张广泗凭什么看中了这个活宝来压阵带兵!他咽了一口苦涩的唾液,没言声走到昏昏沉沉靠着大石头的胡振彪,俯身坐在旁边,轻轻摇了摇头。

“日他祖宗八辈!”胡振彪一睁眼就骂。“整日价牛皮吹得呱呱的,事临头尿床尿得唰唰的!张广泗——算你妈的什么‘名将’!”说着一翻身别转了脸。“胡大哥,是我。”方劲知道他这是谵语,轻轻说道。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面饼,“我是方劲……不拘怎的,现在我们还活着。你先吃点东西……”胡振彪这才清醒过来,回头看了看方劲,突然嘶声嚎道:“方劲!我兄弟跟了张广泗,真是倒了血霉!”

范高杰看着这对难兄难弟,心中陡然起了杀机:兵败白石沟机宜失当,朝廷总要追究这笔账的。自己是主将,责任推诿给谁?这两个岳钟麒旧部,本来就和自己不睦,焉知不会异口同声攀咬自己?他思量了一下,四周看看,到处都是正在寻找队伍的散兵游勇,自己身边的亲兵也都没处回避,此时断然无法下手,且自己见死不救已有不少人亲见,再恩将仇报,此刻最易激起兵变……范高杰收敛了杀心,见清点人数的军校回来,便问:“下头怎么样?”

“回军门话。”那军校禀道,“共是两千九百三十八名,已经恢复了建制。只是没粮,有的饿晕了过去。伤号也没药。”

“叫各营到这里来领干粮,”范高杰冷冷说道,“告诉各营主官,这四千斤干粮要维持四天。派几股人马回原路,拖些砸死的马,还有散落的粮食,统统弄回来。告诉大家,救兵三天一定到达,顶过这一阵,飘高几个山贼插翅难逃!”

话音刚落,便听周匝各山各峰号角声起,随着画角彼此相应,隐隐起了擂鼓呐喊声,若起若伏若隐若现,似乎很远,又似乎就在附近。弄不清是多少人。这幽幽的呼应声缕缕不绝,更给这晦色渐浓的恶水险滩平添了几分阴森恐怖气氛。方劲过来说道:“范军门,此地不是久留之处。敌人既把我们放进来,肯定是绝路。派出去送信的也难保中途不出事。我们缺粮,更不能死守。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派人探路,我们带的图志是顺治年间不知哪个活宝绘的,一点屁用也没有!”

“出路当然在南边。”范高杰绷着脸,突然一笑,“山贼弄这玄虚,是疑兵之计,他的兵都用到北边堵截我们了,现在是要调到南边再堵。我说困守待援,是眼下兵无斗志,要稳一稳军心。待天黎明时,我们向南突围,到郝家坡集结待援。一来攻驮驮峰容易,二来断了临县匪众归路。如今都累得这样,探路的出不去呀!”

被围待援,或者突围,这是最寻常的军事措置,范高杰既无胆又无识,刚愎自用到这份上,深沉内敛的方劲终于忍不住了。转脸对四周的弁佐们大声道:“你们是晋省大营的兵,我是甘肃的老兵,先跟年大将军,又跟岳大将军,再跟张军门,最后跟了这个‘饭’将军。我的话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只求你们记住,别忘了!”说罢抱拳团团一揖,泪落如雨。范高杰冷眼一看,四周军士个个脸色铁青,知道犯了众怒,此刻再申斥这个冲杀了一天的将军,大有被乱刀砍死的份,怔了半晌,换了笑脸,说道:“老方,如今风雨同舟,怎么和我弄这个?听你的——叫中营选出身强力壮精明能干的军士在前探路,每队三十人,一路向北一路向南!”又吩咐道:“天要黑了,要防夜袭,各处不许点火!”

“唉!”方劲一下子蹲下身,坐在了胡振彪身边,再也不吱一声。

飘高以一千二百兵力大败清兵五千人马,敌军伤损将半,粮食马匹辎重几乎全部损失,山寨义军却无一伤亡。此刻,他的指挥位置几乎就在范高杰头顶上数十丈高的花香峰,山跳蚤等几十个护法侍者守在他的大帐旁边,山顶风烈、将四大九面太极图五色旗吹得猎猎作响。他酌酒独坐,时而瞥一眼下面的恶虎滩。他白髯青袍羽扇纶巾,前面案头上焚着一炉藏香,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

但他此时却不是在想军事,军事已经胜券在手:恶虎滩水浅,是因为三条河上流都堵了,只为迷惑清兵才各留了一股,明日凌晨水量聚够,三处同时决口,困在滩上的清兵一个也难逃活命。南边埋伏着的兵在驮驮峰上备足了礌石,根本无法通过。北边的兵还是原班人马,堵截几个吓破了胆的逃兵绰绰有余。他是在想山跳蚤报来紫荆山教徒的情形,切口对不上,又精于白莲教教义,既说来援,又不见联络。似友,却对专门迎候的山跳蚤一干人不客气;是敌,为什么六天来没有动静?山西巡抚又从哪里能调来这拨土头土脑的兵?然而为打好这一仗,自己用完了所有的人,自己居中指挥,又不可须臾离开,他想得头都胀大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下头义军都把他看成是能掐会算、撤豆成兵的神仙,又不能露出半点焦虑,因此虽然面上看去飘逸潇洒,心里却是格外的不安。天已经黑定了,飘高军中也下令禁止灯火。驮驮峰巨大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星光下只见满山杂树不安地摇曳着,似乎无数鬼魅在暗中欢呼舞蹈,松涛时紧时慢地呼啸着。又似千军万马在遥远处奔腾厮杀,给人一种神秘的恐怖联想。他实在坐不住了,便踱出帐外。一个侍者立刻迎上来道:“总峰仙长,有法旨?”

“没有。”飘高沉稳地答道,“哦,叫人盯着马坊那边,有动静用灯火报过来。红灯是凶,黄灯是吉!”

“遵法旨!”

飘高的目光望着南边,南边是他的“义女”娟娟,带着一千义民佯攻临县,专等这边取胜后回兵夺城。此刻不知如何?飘高今年五十七岁,俗名贾英英。他原是江南省泗州人,家住洪泽湖畔的一个小镇子上。

有一年他得了疯病,家里求神问卜,寻僧觅道为他治病。用狗血给他沐浴,用桃木鞭打,全然不济事。万般无奈,家里将他送到灵谷寺当小沙弥,后又到紫阳道观作道士,精通了一些天文地理和道家法术。雍正六年朝廷密旨召集异能之上进宫为皇帝疗疾。李卫推荐了他。在宫里又拜贾士芳为师,有一晚师徒面壁,贾士芳说:“今晚四更有冰雹,我们坐在露天不行。”贾英却说,“冰雹只有黄豆大,还要刮大西南风,我们坐在北边,一粒也打不到身上。”后来果然应验。由此,他招了贾士芳的忌妒,只在宫里待了三个月便寻事将他逐出师门。临去时他说:“我飘然而来,翩然而去。我有龙华身,命定高贵,必有命世主提携。我自命名为‘飘高’,你命在顷刻,不配作我师!”

由此飘高四海周游,寻找他的“真主”,雍正七年安徽大旱,秋粮断收,次年春天青黄不接时,灾民大量流入外省。这正是济世救人布道结缘的好时机。飘高便从湖广襄阳赶往南阳府。过老河口时正是二月天,却下起雨夹雪来,一街两行房檐底下到处都是冻得缩成一团的饥民,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

天气冷极了,料峭的春风裹着似霾似雾的细雨霰雪,时紧时慢地在街衢上荡漾,飘高浑身都湿透了,便进南街一家小酒肆里要了一碗热黄酒,就着五香豆慢慢地喝着。

酒肆对门一家裱匠铺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姑娘提着一桶浆糊出来,似乎要送到哪里去。她看了看蜷缩在门口的一个老太婆,犹豫了一下,低身问道:“大娘。你脸色这么不好,敢怕是病了,再不然就是饿的,有碗没有?这……这还是热的,给你暖暖身子吧……”转眼间一只破碗放在阶上,便不再言语,默不言声倒了一碗递给那老太婆。

“善人哪!”

她的这个举动立即惊动了周围的十几个灾民,顿时围了过来。各色各样的破碗都举了过来。飘高留神看,只见她面露难色,好一阵子才勉强举起桶来,每人倒了多半碗,那小桶已是底朝天。不言声提着空桶又回了裱店。

少顷便听里边隐隐的传来打骂声,而且越来越高,一个女人喝道:“你知道一斤面多少钱么?涨到三十文了!你自己挣不来一文,还要作践人!满街都是要饭的。你又不是观音菩萨,硬要撒净瓶露水!我怎么养得起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贱货!”接着又是噼噼啪啪一阵响,众人愕然间,一个瘦高个子女人拽着那女孩子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当街一甩,女孩子便四脚趴地摔在雪水滩里,半天挣不起来。她十一二岁年纪,又生得单弱,为施舍了一桶浆糊遭这样的毒打,几个壮年汉子看不过,默默围了过去,怒目盯视着那高个女人。飘高也站起了身子。

“瞧什么?没喝够,喝得不足心是么?”那女人立着一双斗鸡眼。尖着嗓子吼道:“你爹今个是给华五爷家裱新房的,统共一碗粉浆面,你就敢拿去送那些饿不死的浪汉子!你这妨主精,刚刚妨死了男人,又要妨你爹么?”

飘高这才知道女孩子是个童养媳,他吁了一口气,上前扶起那个女孩子,对那女人道:“人各有自己的命,谁妨谁?闭住你的狗嘴!好歹她也是条性命,受得了你这么折磨?”

“嗬,还有个撑腰子的野道士啊!”那婆子道,“她是我马家用十二两银子从人市上买来的,不是三媒六证八抬轿抬来的!要死要活要打发,是我马家的事!怎么着,你挡横儿么?”

马婆子顿时大怒,两条眉倒竖起来,但不知怎的,在飘高的目光下,她有些心慑,遂拉着女孩子过来,一语不发扬起掸子就要下手。

“你住口!”飘高拂尘一扬,口中念念有词:

此女前身是阿难,释迦座前七品莲。

而今劫数已历完,翻身就到雷音天!

“吾乃老子炉前第一童,济世飘高祖!”飘高见人越聚越多,便开始传经:“天下大劫,释道两家会商,以生无老母下界普渡众生,以飘高设道文教,名为红白二阳!无天无地,先有混濛,后有濨濛,濨蒙长成,为天地玄黄,无生老母为天地之主。凡我世人,愿此济世行善者,皆可与我结善缘,今世一斗米救人,下世一石禄还尔。积到两千石,还你一个太守官!”说罢闭目合掌。口中又念念有词。

诵声中便有人陆续捐钱结缘:

“我捐一石米!”

“我捐二两银!”

“我捐……絮袄十件!”

“我捐……”

“善哉!”飘高说道。他面前已是铺了厚厚一层铜钱,有人兀自叮叮当当向他面前撒来。飘高蹲下身子,抚着女孩的头发,轻声道:“你跟了我去学道,好么?”女孩胆怯地看了看凶煞神一样的婆母,泪汪汪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飘高回身向众人道:“此女愿捐身学道。山人自己捐银十二两!”右手向空一绰,已拿出一块银饼子。

众人齐声喝彩,飘高却回转身来,对马家婆子道:“你可愿意?你若愿舍向善,这些捐来的钱物由你施粥赎过,我为你消除罪愆……”那马家婆子连声说道:“我愿意……”

“走吧,”飘高对女孩说道:“你是捐来的,就叫娟娟吧……”

随着岁月的推移,娟娟渐渐学到了飘高的许多道术,练就一身轻捷的武功。“父女”师徒间原本毫无猜忌的,飘高也只是觉得她出落得越来越美艳冷香。有年夏天,他无意间窥见了娟娟沐浴……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是个有情的男人……几次装作法神附体,挑逗勾搭都没打动娟娟的心,且有姚秦处处作梗,都毫无结果。一怒之下,他逐走了姚秦——自此,娟娟对他更具戒心。虽没有公开反颜,心里已存着戒心了。

“打完这仗再说。我称王,封她王妃,看是怎样……”

他正要回帐,突然对面驮驮峰炸雷般轰响,一惊之间,无数火把同时燃起。寨楼、演法厅、兵舍、粮仓、马厩……先是黑烟冲天。接着象是火药库燃爆,驮驮峰顿时成了火焰山。稍停片刻,对面石闸处一盏红殷殷的灯燃着,不知怎的,摇摇晃晃喝醉了酒似地摆了几下,似乎连人带灯都坠落了悬崖。

“有人劫寨!”飘高顿时惊呆了!

三十五 念旧情娟娟女吞金 争战功范高杰受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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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已经端了驮驮峰上飘高的老营,此刻也正在山头上往恶虎滩方向眺望,寒冷的夜风很大,将袍角和辫子都撩起老高。方才吴瞎子一镖打死了向恶虎滩报凶信的举灯人,傅恒本想责怪他几句,应该等飘高那边的信号出来再动手。想想吴瞎子也是一片好心,就没言声。这六天里头,他自己一直没出天王庙门一步,几乎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掩护这支队伍的真实面目上头。今儿派人砸一家店铺,明儿又绑几个肉票要赎,又捉了十几个村妇关在庙里小偏房里,罗油锤磨旋儿似的来回周旋。……一边扮土匪教徒,一边暗地里派人出去侦探飘高动静。

此刻,第一大关已经度过,飘高留守山寨的老弱病残兵众已全部生擒,十三个分寨一把火同时点起,又派人通知了困守恶虎滩的清兵,准备前后夹击回兵营救山寨的飘高。一切安排就绪,兴奋不已的傅恒才冷静下来:自己的南边是娟娟,北边是飘高,飘高的北边又是范高杰,是个敌我互相夹击的局面。官兵人数虽多一点,但范高杰新败,兵无斗志。飘高如果以逸待劳,不救山寨,回攻范高杰,胜负之数尚难预料。想着,便叫来李侍尧,说道:“范高杰那边你亲自去一趟,告诉他们驮驮峰的匪徒已被剿灭,贼胆已破,叫他黎明时分从白石沟向南压过来,兵士们被石头砸怕了,宁可慢一点,要走山头山梁。飘高西逃,你点三堆火,率部穷追;飘高要来救寨我在山上点三堆火,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督着他们上山接应。我算了算,临县匪众不会来营救颐橇矫婕谢髌摺4蚵伊艘彩遣慌碌模涣粢獠灰吡似摺!彼倭艘幌拢档溃骸叭グ桑〈笳煞蛭⒘⒐γ诖艘痪佟N壹哪愫裢 ?

“扎!”

李侍尧带十几个亲兵消失在黑暗里。傅恒掏出怀表看了看,还不到子时,便移步坐在聚义厅下边凉亭石凳上,对一直站在身边的吴瞎子道:“今夜着实累你!现在不能喝酒,葫芦里有参汤,来几口!”说罢,解下腰间葫芦,对嘴儿喝了几口,递给吴瞎子,“坐,你也喝!”

“标下不敢。”吴瞎子双手接过,又放在石桌上,说道:“这地方生,又不是青红帮盘子,中堂一人系着全军安危,我的责任是保护您!”

傅恒突然心中升起一种自豪感。从目前看,战局是按照预先的谋划发展的,但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一步也错不得,临县之敌不会乘夜袭来?飘高不会从白石沟西逃窜入陕北?要真的让他逃走了,自己这个钦差又何以处之?想到这里,傅恒心里又是一沉。叫来一个戈什哈:“传令各营,今夜一律和衣睡觉。有喝酒赌博的,就地正法!各营哨官轮流带班巡逻,严密护好山寨。天亮时听命行动,要带足开水!”说完,又站到瞭望口,用千里眼仔细观察对面的情形,可是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便又传令:“巡逻的一概不许带灯火。有匪情,鸣锣为号,各营不要出击,聚到一处,听命才许厮杀!”这才回到亭上,靠在柱子上假寐。

丑时时分,一阵急锣惊醒了矇眬中的傅恒,接着三个大营一齐鸣锣呼应,所有的兵士被惊醒过来,团团结成阵势。傅恒的中军都是训练有素,一声不吭,有的上哨楼,有的上寨墙,有的扼守二寨门,只吴瞎子带着二十多名亲兵,寸步不离紧守着傅恒。

“六爷,点火吧?”吴瞎子见满山头都是勒着白头巾的教众,后头的人还在不断头地向上爬。先爬上来的也不行动,都在树丛中隐藏着,显然正在集结,便对傅恒道:“再迟了,李侍尧那边援兵太费劲!”说话间又有四五个军士报说,敌人是分散上山的,上山的人没有过来厮杀。傅恒紧皱着眉头,说道:“点火太早也不成,万一他们是佯攻,就会逃掉飘高。再等等——”吴瞎子又仔细审量了一会儿,说道:“飘高上来没有,这会子谁也摸不清。但我敢肯定,他大队人马都上来了,这是他们老营,地势人心对我们都不利。李道台这些兵,是只能赢不能输的。”

傅恒说道:“我是怕走了飘高啊。”

“打胜了才能说这话。”吴瞎子道,“万一飘高逃走了,我有办法把他追上!打不赢,他站在面前,我们也没法子。”

“点火吧!”

火堆就在寨墙根,兵士们听令,泼了几桶清油,火熠子燃着树枝往下一丢,“腾”地三堆火熊熊燃起,顷刻间恶虎滩白石沟一带的战鼓号角齐鸣,成千上万的人山呼海啸般喊着“杀啊——”无数火把流星般聚到一处,形成一方一方的“火田”迅速向驮驮峰压过来。山上的教徒立时大乱,狂呼大叫:

“飘总峰在哪里?”

“他在山半腰!”

“官兵们动手了!弟兄们杀啊!”

“妈的个X!什么神机妙算?”

狂呼声中傅恒中营哗然洞开,憋足了劲的兵士们舞着大刀逢人就砍,刚上山顶的教徒一千多人,都累得筋软骨酥,毫无斗志。傅恒三寨人马一千七百多人,己歇息了半夜,是一支生力军,一齐冲杀出去。那些教徒失去指挥稍触即溃,只能人自为战。黑暗中刀光翻飞,火花四溅,勉强支撑了一袋烟工夫,有人呼啸一声“风紧”!一下子便垮了下来。满山遍野都是逃窜的白莲教徒,象没头苍蝇一样。

东方渐渐露出晨曦。傅恒的三个营和中军营已经压下半山。傅恒带着吴瞎子一行,绕寨墙巡查,满山头血污斑斑,横七竖八躺着几百具尸体。傅恒乘着曙光往山下看,环山一带都是范高杰的人,已经堵塞了驮驮峰所有的出路。这些兵只在山下严阵以待,派出四五百人的样子专门搜山,见傅恒人厮杀吃紧,偶尔打打太平拳,仍回去搜山。傅恒不禁叹道:“李侍尧不愧人杰。”

眼见大局已定,傅恒悬得老高的心放了下来,这才觉得两腿发软,头也有些眩晕,回歇山亭又喝了些参汤,半晌才回过神来。此时旭日初升,微风吹拂,满山新绿随风摇荡,群山间霭霭紫雾与桃花残红相映,山下一道道碧水蜿蜒流淌,坐在这样的峰顶观览春景,真令人心旷神怡,傅恒不知怎的,猛然想到了曹雪芹的“观春宜到桃花源”诗句。雪芹若在,必有佳作……思量着,取下背上一管玉萧,还未及吹响,便听寨门口一阵呐喊,似乎吴瞎子和什么人动上了手,兵刃撞击声,乒乒乓乓急如穷雨。傅恒不禁一怔,一个戈什哈飞奔进来,拉起傅恒就走:“六爷,来了十几个女贼,人不多,本事挺大,和吴爷他们打起来了。咱们从这里翻出去,我们的人一上来,她们一个也活不成!”

“你慌什么!”傅恒挣脱了,回身便是一个耳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就不信娟娟会杀我!带路,出去瞧瞧。”

那戈什哈奉命而来,被这一掌打得直愣神,还要说什么,看看傅恒神色,没敢说,忙抢到傅恒身前,护着他出来。

大寨门外偏东南是五亩大小一片空场,是飘高占据驮驮峰后,专门辟出来作操演兵士用的,栽的一色巴地草,刚刚生出芽儿,绿茵茵的象铺了一层绿毡。二十几个戈什哈和十几个头勒红太极图头巾的女子,一方持刀一方舞剑正在厮杀。傅恒一眼便看见娟娟,双手舞剑正和吴瞎子对垒。吴瞎子的刀足有四十斤重,削砍剁挡招式简捷熟练;娟娟的剑法仍如前年客旅中见的那样,轻盈飘逸如行云流水,因是应敌对阵讲究实效,看去招式稳重许多。三十多个人在绿茵地上拼命厮杀,时时刀剑相迸,打成平手。若不是身在局中,还以为是江湖帮子在练招式。那十几个女的见傅恒出来,竟都一齐弃了对手,娇叱一声冲了过来。吴瞎子大喝一声:“你们谁敢伤我六爷!”大刀舞得风车似地与二十多个护卫紧紧护定了傅恒。

“都住手!”

傅恒突然大喊一声:“娟娟!”

娟娟似乎一愣,见吴瞎子收了刀,也自停了手,十几个女孩子过来围定了她。她凝望了傅恒一眼又别转了脸,没有言声。

“娟娟你来刺我?”傅恒的嗓子被什么堵了一下,变得有些喑哑。因见吴瞎子死死挡着自己,板起脸来低声命道“闪开”。向前走了两步,直到娟娟面前,颤声说道:“请吧!”

两方的人都惊呆了,怔怔站在当地。吴瞎子虽然知道那晚的事,但他一辈子闯江湖,见尽了风高放火,月黑杀人,哪里理会得这一对青年心中埋下的情愫?此刻只要娟娟一抬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傅恒立时便是剑下之鬼!但情势已成如此,他也不敢蛮干,只提了劲,预备着发暗器救傅恒。

娟娟却没有动手,她没有想到傅恒如此大胆,竟赤手空拳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时也怔住了。她闪了一眼傅恒,还是那夜看自己舞剑的神情,温和,恬静又带着柔情,她的心轰地一热,忙又收摄住,冷冰冰地说道:“你助纣为虐,忘了自己祖宗血脉;你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你是汉好汉贼!我为什么不能杀你?”

“我是满人。”傅恒心中气血翻涌,又向前轻迈一步,“我身上流的是富察氏的血。娟娟,我杀了你那多的人,愿意让你见到我的血……”

娟娟脸色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似乎想挺剑,又垂下手来,讷讷说道:“这是命……这是上苍排定的数……”“不错,这是命。”傅恒点点头,“你们教里也说,违命不祥。”说完,他转身对众人道:“你们都在外面,我和娟娟进去谈。”说罢目视娟娟。娟娟见吴瞎子一脸犹豫惶惑,苦笑了一下,“当”地把剑掷在地下。傅恒作前导,娟娟随后,一齐进了寨门。

“真是怪事!”吴瞎子摸了摸后脑勺,满肚子都是疑惑,想进大寨,踏上台阶,又退了回来,“瞎”地一声长叹,将刀扎在地下。那些女孩子们也都怔怔站着,不知她们的“三娘子”怎么了。这时搜山的人已经陆续上来。李侍尧臂上中了一刀,带着范高杰、方劲他们过来,见这阵仗儿,也都如堕五里雾中,问时,又没人说,只好都在大寨门外恭候里头这对奇怪的年轻人。

“娟娟,”傅恒和娟娟隔着三四尺远,踏着寨里墙根的青草,默默踱了许久,问道:“你在想什么?”

娟娟抬起头看了看:演法堂、聚义厅、宴客楼、点卯堂、坐功房,这些平常极熟悉的地方,已变成一片焦上,一阵风吹过,送来淡淡的幽香,那是自己手植的一片桃林,如今已经凋残,红雨一样纷纷落英。半晌,她才说道:“我想,我们败了。就象这花儿一样,该开的时候开,该败的时候,败就是了。”

“我不愿听见你说这个话。”

“我知道……”

“我愿意听见的话你知道。”

“我知道。”

“你愿意说么?”

“我不能……”

两个人都住了步,互相躲闪着目光,许久,傅恒才又问道:“还记得那天晚上?”

“记得。”

“记得我的诗么?”

“……没法忘。”

“听我说,娟娟!”傅恒转过身来,冲动地走前一步,想扳娟娟的肩头。但娟娟的目光制止了他。他垂下手,自失地一笑,“也许我不该,但我几乎夜夜都梦见你。”

娟娟脸上泛出红晕,点点头道:“我满高兴。真的,不能有别的更叫我高兴了。我知道,我上驮驮峰是寻死——本来我是能逃走的——死前能听见这话,不枉人间这一遭。”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滚动。“……我是个有罪难赎的人……”

“别这样说!”傅恒的脸涨得血红,“我可以放你走,我可以面见圣上,请他赦你的罪!我有很大的权,很大的势。你不是首犯也不是主犯——总归有法子的!”娟娟闭上了眼,由着两行清泪滚落出来。“乾隆皇帝赦不掉我的罪……从你到马坊那夜,我就看见了你,一夜几次……后来那个吴瞎子来,我才没再来。”

傅恒吃惊的睁大了眼。

“我本可轻而易举地杀掉你。其实你睡着时,我已经几次举起匕首……”娟娟道,“但我下不了手。”她望着恶虎滩方向,讷讷说道:“我至少能救飘高,也没有去救。我长大后他虽对我起了邪念,当初毕竟还是他救过我。我心里的这些罪孽,乾隆能忘得了么?”

傅恒被她的话怔住了,缓缓移步在桃林中穿行。其实按大清律,凡谋逆造反者无论首犯胁从,一律是凌迟处死、乾隆能不能法外施恩,他也没有把握。他回身看一眼娟娟,无声叹息一下,说道:“我不带你去北京,金陵我有一处产业,连我的夫人都不知道。原是备着抄家留后路的。你去躲避一时,过了风头再说。”说罢从腰间取下一个金质护身佛递过去,“旋开佛座底,里头是我的小印。凭这个,让守宅子的看,他们就会侍候你。”

娟娟从傅恒掌心捏过小印。不知怎的,她的手指有些发抖。她把玩着这方小印,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峦,自言自语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上山么?我是专门请你杀死我,成全你的……你虽然那样看我,给我写诗……我不知道你真的爱我。这世上没有爱。”人们看我美,是为占有我,他们花言巧语,是为算计我!无论尘俗还是山上都这样。这世界冰天雪地,真冷啊……”傅恒泪水夺眶而出,说道:“你何至如此!不是还有我么!我们不是在商议出路嘛!”娟娟凄惨地摇摇头,“晚了,太晚了……在获鹿,上天没有给机会,象这样谈谈。那也许会一切都会不是这样……不过我还是高兴,总算有人真心……爱我……”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似乎走路也觉吃力,踩在棉花垛上一样软软的。她突然一笑,举起那护身佛,说道:“这是你送我的,我带了去………”竟张口噙了,强噎着咽了下去!

“娟娟!”

傅恒猛扑过去,双手抱住了她肩头,摇晃着呼唤:“你不能,你为什么这样?天无绝人之路,总归是有办法的呀!你这个不懂事的痴丫头……”他抱着气息愈来愈弱的娟娟半躺在地上,闷哑地呼号,一手狠命捶着松软的土地。

“上山前我就服了药,缓发的……”娟娟气息微弱,仿佛在凝聚自己最后的力量。她大约一生都在凄苦无爱中度过,觉得死在这唯一给过她一点真情的男人怀里是一种幸福。因而,她两只手紧紧抓着傅恒的双臂,眼睛里露出乞求着什么,翁动着嘴唇……傅恒将她拥在怀里,心里异常痛楚,他爱棠儿,棠儿没有给过他这种眼神,家中姿色出众的丫头不少,无不想得到他的垂爱,他对她们虽然也温存过和有过肉体的付出,但是事过即了,并不挂怀;就是赠了雪芹的芳卿,对自己冷冷的,时而一笑一颦,他觉得是一种满足和享受——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可恶,是个很坏的人。他眼中含满了泪水,看了看闭目不语的娟娟,低下头在她唇上深深地一吻……

一阵风过来,桃花一瓣瓣地落在他们身上。

直到娟娟气绝,傅恒才慢慢放下她,在她周匝缓缓地踱了一圈,捧了一捧花瓣洒在她的尸体上,喃喃祈祷几句,这才折身出来,却在二门口遇上了吴瞎子和李侍尧。

“大人……”

两个人都弯腰向他鞠躬,却没有说什么。傅恒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侍尧,事过之后把她运到北京我府里。随她上山的这些女孩子按反戈起义料理,愿意随我左右也成。”

“是,卑职记住了。”

“飘高拿住了吗?”

“今天丑时,他逃往黑水峪,中了我的埋伏,被方劲拿住。不过范高杰说是他拿住的。两个人争功,因此暂时都不记功。”

傅恒点点头,说道:“把飘高用槛车钉牢,随军押往太原!”

傅恒住进临县县衙,在临县整军六天,从李侍尧的民兵里选了五百人补人自己中营。他在奏折中,详述了驮驮峰大捷经过,并说了自己要提师直捣紫荆山上的股匪,廓清山西全省。写完命人叫来李侍尧看折子。恰吴瞎子进签押房,便招手笑道:“你来你来!我正要叫你呢!你原来是刑部缉捕司的吧?缉捕司是文官衙门,你又是武职四品,我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不然叙功折子上头没法写。”

“六爷,”吴瞎子打躬笑道:“这是又玠在总督任上给的官封诰子,我实是缉捕营管带,是武职;后来皇上有旨意料理江湖义帮,又加了个缉捕司正堂衔,弄成了个不文不武。也不实管缉捕营,也不管缉捕司的实务。”傅恒道:“李卫什么都好,就是这随心所欲一条叫人头疼。现在趁保奏有功人员的机会,我要给你正名,你想当武官还是文官?”吴瞎子还没回答,李侍尧已经进来,傅恒便问:“你去过范高杰军中了,胡振彪的伤怎么样了,范方两个人还是争功不已?”说罢将折子推过去,“喏,你瞧瞧。”

李侍尧似乎情绪很坏。接过折子不很经意地翻了翻便撂在桌上,只是沉吟不语。半晌才叹道:“六爷,我在那边也见了一份折子。是范高杰代张广泗写的请功奏折。那里头说的妙,六爷居中调度有方,亲率精兵堵截飘高逃归驮驮峰后路。他们呢,‘乘兵数百里,锐意杀敌,遇胜不骄,偶挫不馁,生擒飘高匪首献于阙下!’这么论起来,功劳我们一个小指也占不到。唉!好没意味!”

“无耻!”傅恒“咚”地捶了一下桌子,立时站起身来,转脸命吴瞎子:“你去传范高杰来见我!”

“扎!”

“慢!”

李侍尧一摆手说道:“大人,你平心静气想一想:人家给主帅代拟折子,你能挑出什么毛病。张广泗身后是庄亲王,你惹不起。自从张广泗在苗疆一役大胜,在主子跟前奏一本准一本,你也比不了。你这样把人叫来训一顿,一点事也不管,他们都是老兵痞,争功能手;对面厮辩,你失身份,传上去说你在争功劳。所以一定要商量好再办。办就办个利落!”吴瞎子原觉得这事不值一辩,听李侍尧这么一说才知道不那么简单,遂笑道:“六爷,我改文官。这武官我当不了。”

“这事不能让,也不能软。”傅恒站起身来,在地下徐徐踱步。太原调兵的事前有奏折为证。皇上心中有数。张广泗架空钦差,专擅军政,提调失宜,贻误军机,白石沟之败他必须负责!我用六百里加紧,和这份叙功折子一并发往御前,先弹劾他一本,压一压他的这股跋扈的气势!”他的目中灼灼生光,轻蔑地注视着窗外,又道:“白石沟损兵两千余,是范高杰指挥失宜。兵败之后又全军逃入恶虎滩,再迟两个时辰便皆为鱼鳖。范高杰,我请天子剑,宰了他!”

他向来温文尔雅,连李侍尧也以为他不过是个风流才子。此时见他目中闪着凶光,才晓得这人一路青云,并不全指着富察氏皇后的内援。李侍尧思索了一会儿,一笑说道:“愚以为中堂弹劾张广泗有理,可以一行。但处置范高杰不能用这个罪名。”见傅恒凝神倾听,他增加了勇气,又道:“你是皇上钦差,征剿驮驮峰,您是主帅。无论张广泗怎样跋扈,他毕竟不在前敌。仗,是我们打赢了的,不能把败绩说的太多。尤其他逃守恶虎滩,您已经到了马坊,还要防着有人倒打一耙。我们打了胜仗,何必代人受过呢?范高杰兵败白石沟,全因为他狂傲自才,不经请示擅自孤军深入所致,这个责任他难辞其咎。在军中又排除异己,妒功忌能,拒谏饰非,见死不救……”他又将范、胡、方三个人之间军事争论、私人成见和白石沟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又道:“这都是我在恶虎滩听范高杰的戈什哈说的。以此为罪,不但上下左右得罪的人少,给张广泗吃个苍蝇,就是皇上面子也光鲜。中堂你看如何呢?”

“来呀!”傅恒朝外喊了一声。立刻进来一个戈什哈。傅恒笑道:“你这会子就去东关,传我命令,命范高杰、方劲立刻到这里商议进剿紫荆山的事。要是胡振彪伤势好转,也一并叫来。”

“扎!”

待戈什哈出去,吴瞎子沉吟道:“紫荆山离着这里七百多里,真要兴军,得赶紧知会喀尔中丞,调拨粮草。不过,据卑职了解,紫荆山匪徒并不是白莲教正宗,多是饥寒交迫的百姓被逼上山为匪。那里头目都是青帮白极会的。要是能一边放粮,一边请青帮出面劝他们下山,也是一法,不一定要打。”

“你是说招安?”傅恒问道。

“招安是上策!”李侍尧道,“这次飘高请他们出来助阵,他们没有来,足证他们不是一伙。相爷可修书一封,说明朝廷好生之德、抚爱之意,又有驮驮峰匪巢倾覆之鉴,再加上吴瞎子江湖帮朋友以利害相劝,我想,兵不血刃拿下紫荆山是做得到的。如今大军去征剿,反而吓散了他们,过后我们一走,仍是原来模样。再说晋省原来就没有报这个案,您兴师动众这么一闹,本来和喀尔中丞相处得不错,您还要在太原呆些日子,闹翻了,办事也不方便。”

傅恒听了深觉有理,正要仔细策划,见外头戈什哈带着范高杰、方劲一前一后进了天井,便敛了笑容,使了个眼色,李侍尧和吴瞎子都退到了身后。待二人行了参礼,傅恒方笑道:“范高杰,你在营中做得好大事。”

“也没什么大事,”范高杰在侧旁躬身陪笑道:“有些伤号要疗治,重的送太原,轻的就地医治,要征买些药材;清点阵亡军士名单,也得赶紧报我们张军门,好拨款抚恤家属……”

“报张广泗?”傅恒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逼视着范高杰,“朝廷有旨,晋军统属我指挥。如今差使办完,理该报我,甚么缘故要报到张广泗那里?你是他的家奴?”范高杰听他语气不善,眼皮迅速翻了几下,说道:“这几年借调张军门部属征剿的很多,都是差使完了就回老营。张军门为考查部将战绩,规定了这项制度……”傅恒嗯了一声,说道:“听说你还代张广泗拟了请功折子,可否取来一阅呢?”范高杰盯了方劲一眼,问道:“你已经禀知了钦差?”“怎么,他不能禀我?”傅恒一听属实,早已气得手脚冰凉,一拍桌子喝道:“你忒煞地目无国宪,胆敢弄这种玄虚冒功讳过——你这忌贤妒能的贼,活象张士贵——来人!”几个戈什哈守在门外,忙应声而入,答道:“在!”

“摘了他的顶戴,剥掉他的官服!”

“扎!”

亲兵们恶狠狠扑上去,一顿手脚,己剥下范高杰的衣冠,朝后腿窝一踹,范高杰“扑通”一声已经跪倒在地。傅恒从他袍袖里取出那份折稿。例览了一下甩在桌上,格格笑道:“本来是神目如电,幽微如烛:你大营受困恶虎滩,我亲率敢死之士奇袭相救,现在却成了你正面进军,我偏师策应。你抢功劳竟抢到我头上!再说你这个人,胡振彪救你,你对胡振彪见死不救;方劲劝你侦察突围路线,惭拒不采纳——你知道么,要不是方劲断后,你能逃到恶虎滩么?你心里想,我是文弱书生,好欺哄,焉知书生杀起人来更不含糊!”他手一摆,一脸不屑神气,“拖他出去,就在衙门外大旗下,割下他的首级,传示全军!”

“傅中堂——傅六爷,这都是张军门的指令……我不是人,我不懂事……”范高杰被几个军士架着,一边拖着走一边怪声怪气惨呼,“是我擒的飘高……”

“杀他!”傅恒格格一笑,对方劲道:“我请旨调你们到兵部。这里的队伍由你来率领,和胡振彪同心协力,给我带好!”

三十六 护短贪功骄帅陷功臣 承颜孝母皇帝说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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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浴佛节,军机处接到傅恒自山西发来红旗报捷奏章,同时又收到四川总督张广泗弹劾傅恒为贪图战功,擅诛统军主将的奏章。讷亲接到这两份文书,有点不知所措,忙命小路子去西华门外请张廷玉,商量一下入奏办法。小路子去了没一刻工夫就折转回来,说张廷玉已经奉旨进养心殿了。讷亲想了想,这种折子是乾隆最为关注的,断不能写节略,便命在军机处当值的太监进去禀告“有要务请见皇上。自己揣了这两份折子,在永巷口等候召见。不一时便见高无庸出来传旨:“皇上叫进。”

“是。”讷亲躬身答应,随高无庸进来,一边走一边问:“张相也在皇上那里?”高无庸笑道:“不但张相,鄂尔泰相公也在里头呢!你要今儿不当值,也要进去。”讷亲忙问:“有什么事么?”

高无庸向讷亲一笑,说道:“我们做奴才的哪里知道主子的事。”讷亲知道他处事谨慎,便也不再问,随高无庸直到丹陛上,还未及报名,便听乾隆在东暖阁说道:“是讷亲来了么?进来吧!”

“给主子请安!”因是天天见乾隆,军机大臣免行三跪九叩礼,讷亲甩了马蹄袖跪下行礼,满面笑容说道:“张公、鄂公你们也在?”张廷玉和鄂尔泰是先朝老臣,都坐在炕边,向讷亲点头致意。乾隆笑道:“两位宰相都和朕打擂台呢!你来的正好。今儿是浴佛节,太后有懿旨,要朕率上书房和军机处王大臣随她到大佛寺进香,为佛沐浴。你看可行?”

讷亲怔了一下,这才留意乾隆今儿穿戴得齐整:头上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驼色单缎袍,束着白玉钩马尾钮带,腰间系着斋戒牌,袍外套着一件石青缂丝单金龙褂,脚下青缎凉里皂靴也是新的。讷亲思量必是这两个读书人正谏劝他不要信佛,只好故意岔开笑道:“奴才有更要紧的喜事,奏了主子,余下的事再商量,可成?”说着便将傅恒的奏折递了上去。

“嗯,是傅恒的。”乾隆接过来掂了掂,笑道:“傅恒这阵子,要么就不写,一写就是万言书。”说罢便展开观看,题目十分醒目:《钦差大臣傅恒跪奏荡平黑查山驮驮峰白莲教匪五千余众,生擒渠魁飘高事》。未及展读,已是喜上眉梢,索了茶,一页一页细看。三个军机大臣在旁注目,只见乾隆时而紧皱眉头,时而脸色阴沉,时而闭目沉思,时而喟然叹息,愈看愈是颜色霁和。移时,他轻轻推开奏章,下地橐橐踱步,喃喃道:“五千余众!有五千人?这?……“还有一份折子,”讷亲嗫嚅了一下又道:“是四川总督张广泗的,也说的是这事。”讷亲说着,又将张广泗的折子捧递上去。乾隆接过看了看,脸上毫无表情,将两份折子叠起,对张廷玉和鄂尔泰道:“你们也看看。”问讷亲:“这件事你看怎样?”

讷亲叩头答道:“此事容易分辨。应下旨着傅恒和张广泗来京,由他两个当面撕掳清白。”张广泗的弹章很短,张廷玉已经看完,听见这话,说道:“讷亲这建议不成。我军大获全胜。诏告天下臣民,褒奖有功之臣是第一要务。阵前斩将是常事,不能为小忘大。”

鄂尔泰一边看折子一边思索,说道:“张广泗远在四川,离着黑查山远近和我们北京差不多。他也是风闻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偏袒自己旧属才写了这份折子。”张廷玉说道:“张广泗也说范高杰遭五千匪众阻击,还不包括围临县之敌。看来五千匪兵不假。”

“傅恒断没有欺朕之理。”乾隆突然想到了傅恒的第一份奏章和允禵当时的话,心里佩服允禵料敌千里,冷冷说道:“从傅恒推荐李侍尧一事看来,就知道傅恒不是贪功之人。—个钦差大臣,敢于当机立断,借五百军马,直袭不测之地,捣毁飘高老窠,营救大营,傅恒有大将之风!”

皇帝有了主见,下边就好说了。张廷玉笑道:“主子见得透,飘高是生擒了的,押到京中一审,谁是谁非不就清白了?”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李侍尧,朕好耳熟,好象在哪里听说过似的……”讷亲一听就笑了:“主子忘了。他这个小小通判还是御口亲封的呢!是万岁从落卷里选出来的,里头‘翁仲’错写成了‘仲翁’的……”

“是他么?”乾隆目中火花一闪,接着大笑,“看来朕毕竟赏鉴不谬!他竟是如此一个人才!好,‘判通’既然做得漂亮,傅恒委了他作‘参议道’,朕即照准。你发文给傅恒,加李侍尧侍郎衔,就在他跟前行走,述职时带来,朕亲自召见。”

张廷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皇上,驮驮峰军事已了,政治安抚要随上去。临县、兴县、岚县、隰县这些地方偏僻,地方官胡作非为,横征暴敛中饱私囊,说是白莲教煽惑,其实是百姓衣食无着,无奈从贼。皇上如施以仁政,开仓放粮,后患自消。这些地方这么多盗户,一个不慎,就会出乱子。按讳盗罪,将临、兴、岚三县县令革职回籍,着太原拨三十万石粮赈济当地穷民。有了饭吃,即使歹人劝诱,百姓也是不肯造反的。”

“实在是老成谋国之见!”乾隆高兴得眼中放光,回身上炕欣然提笔,便在傅恒折子上疾书谕旨,口中说道:“张广泗就不再追究了。他的折子留中不发。将来述职时,朕与他好好谈谈,一会儿你们陪朕见老佛爷,说说这事,老人家不定多高兴呢!”

说到陪皇帝礼佛浴佛,三个大臣便都默然。清朝开国至今历传四代,自顺治的母亲博尔吉济特氏起,后宫后妃几乎全都崇佛信佛,皇帝里头顺治和雍正也都是信佛的。偏是这两个信佛的皇帝都“大行”得不明不白。张廷王是儒学大师,鄂尔泰和讷亲虽是满人,汉学也都有极深的造诣,对这档子事他们三人都是打心眼里不赞成。但乾隆从母礼佛又是“尽孝”,因而都颇觉踌躇。怔了半晌。讷亲才道:“奴才在军机处当值,临时进来奏事,皇上没有别的旨意,奴才还得回去,不敢误了国事。”鄂尔泰也道:“方才皇上旨意,那几个县要赈济,原县令要摘印,吏部要选几个能员补缺。这些事奴才得和吏部、户部会商一下,明儿递牌子回奏皇上。”张廷玉也笑道:“皇上,奴才老了,腰腿硬。皇上是今世佛,尚且怜恤奴才这把子老骨头,上殿不行九跪九叩大礼。那些个来世生佛,陶身瓷胎,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体不动、五官不正、六亲不靠、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久(九)坐不动,十分无用,奴才不但不信,也实在躬不下这个腰,求皇上兔了奴才这场罪受。”

“好嘛。”乾隆听得“扑哧”一笑,“说到礼佛,真有点众叛亲离的味道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朕也不强人所难。其实呢,朕自己也不信佛,老佛爷是人老爱热闹,想把功德做大一点,要拉朕带上你们一道儿去。你们有的‘有事’,有的‘有病’,朕也好向她老人家交待了。不过你们替朕想个主意,老佛爷到钟粹宫必定要跪着洗佛的。朕到时候是跪着是站着?”

三个大臣一听都笑了。讷亲说道:“这个好办,主子面向太后,太后行礼主子不要动。等太后佛事毕,主子再给太后行大礼,尽了母子情份,太后也不会挑皇上礼儿的。乾隆无可奈何地一摆手,笑道:“你们跪安去吧!”

待三人鱼贯退出养心殿,乾隆便除掉了朝服。其实在养心殿接见亲近大臣,皇帝用不着身穿朝服的。他原想图母亲个高兴,带上上书房和军机处大臣一道儿进去参拜一下观音菩萨。如今大家不奉诏,穿这一身就觉得不伦不类,于是只穿了里边的驼色缎袍,系了卧龙袋,将一件石青套扣背心套在外边,移步出了养心殿。刚出垂花门,便见允禄、允饿、弘昼、弘皙、弘晓一大干叔叔兄弟已等在门口。他们也是奉了懿旨,陪皇上一道儿去慈宁宫见太后的。这群人无不朝服朝珠全挂子礼服,见皇帝这身打扮出来,不禁都面面相觑,只好一齐跪下请安。

“罢了吧。”乾隆微笑道,“随朕去慈宁宫给老佛爷请个安。共祝佛菩萨保柏她老人家福寿安康。信佛的可以随她去行浴佛礼,有差事或有别的事的可以自便。”允禄听乾隆口气,和内务府传旨“王公大臣宗室亲贵一律随皇上去陪太后进香礼佛”大不一样,心中诧异。正要问时,乾隆已经步行前走,众人只好随着来到慈宁宫。

慈宁宫已是满院的宫眷命妇。院里的铜鹤、铜龟、铜鼎里焚着百合香。这群妇女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却也没有站班,诰命们平日有相好的,聚在一处说悄悄话。有的虔诚,拿了大把的香往御炉里添,有不爱交际的独自站着若有所思,有心事的漫步徘徊,没见过皇帝的想瞻仰天颜,绕着圈子偷眼看着垂花门。除了极少几个有头脸的命妇在殿中帮着太后安排香裱,和皇后、贵妃陪太后说话。乾隆一进垂花门便笑道:“这是到了西王母的瑶池了,这么多的仙子!”这些贵妇人们见皇帝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位王爷,就地俯伏,莺声燕语参差不齐地说道:“奴婢们给主子请安!”

“好,好,都起来!今儿不论国礼。”乾隆手执泥金湘妃竹扇挥了挥,随和地微笑道:“佛法平等,我们都是烧香人嘛!”众人这才都纷纷起身,乾隆一边向殿中走,用目光搜寻着棠儿,却没看见,料是没来,不禁有些扫兴。一转眼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命妇兀自跪在铜龟前,一点一点地添香,却是翠儿,乾隆便走过去,轻声道:“翠儿……”

“翠儿……”乾隆见翠儿面带泪痕,默默地添香,没有听见自己说话,又轻声唤道。翠儿猛一转脸,才见是皇帝和自己说话,惊得一怔,忙拭泪叩头道:“是皇上!您吉祥……”乾隆用手虚扶了一下,说道:“起来吧,你的虔心已经到了。比上次见你,你可是憔淬了。”

翠儿起身,向乾隆又蹲了个万福,叹道:“李卫的病越发不好。本来这几日我不得抽身的,想借主子的福给他祛祛灾。听说主子也随太后去给佛菩萨沐浴,我心里真高兴。”乾隆心里一沉:原打算给太后请个安就过去的,不禁又犹豫起来——这些命妇的丈夫都是内外办差的要员。各人都想借自己的皇恩,似乎不宜太扫她们的兴。想着已是改了主意,笑着大声道:“你看,朕带这么一大帮王爷、贝勒、贝子,专门给你们祈福,够份量吧?——走,翠儿,你还没见老佛爷吧?一道儿进去吧。”

殿中富察氏、那拉氏和十几个妃嫔,还有庄亲王、怡亲王、理亲王、恭亲王、果亲王的福晋和张廷玉等上书房大臣夫人都陪着太后正在说因缘讲报应,听见皇帝在外头说话,见他带一群人进来,都齐刷刷跪了下去。乾隆一眼瞥见棠儿,才知道她在殿里。两人目光一闪,会意。乾隆向坐在炕上的太后跪了下去,说道:“儿子趁今儿好日子,恭祝母亲福寿安康!”

“愿太后福寿安康!”王公们鹦鹉学舌般齐声附和道。

跪在那拉氏下首的棠儿猛地想到那天晚上月下幽会,乾隆亲口给腹中孩子取名“福安康”,心里一阵发烫,又是感动又是羞涩,那拉氏悄悄在她耳边道:“弟妹,你瞧见没有,皇上的那个掐金线卧龙袋针线真好!竟和你上次给你外甥扎的那个一样!”她秉性尖酸,此时借机敲打,棠儿有心回击一句,又怕引出新的故事儿,只好低着头不言声。太后呵呵笑道:“起来吧皇帝,还有他十六叔、十叔。这些晚辈有的我认的,有的我不认的。咱们皇家就这样儿。论起来圣祖爷的亲孙子就上百呢!”又转脸对乾隆道:“皇帝,你的这些兄弟都有差使吧?”

“一多半没差使。”乾隆忖度着母亲的话,大约是要自己给这些宗室兄弟分差使,这是绝不可行的。他用目光扫视了一眼侍立在母亲身边的庄亲王福晋,缓缓说道:“不过国家有制度的,亲王世子、郡王、贝勒、贝子的儿子们都有额定月例,袭爵的不袭爵的也不一等。钱粮都足够用的——是吧十六婶?”十六福晋早已看见皇帝眼神,忙附和道:“老佛爷慈心,皇上的恩德比天还高呢!哪里就穷了咱们天家骨肉呢!”太后笑道:“有就好。上回不知是哪一房侄媳带了个小孙子进来请安。可怜见那孩子吃起点心来,狼吞虎咽的,跟我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吃的’。说是他家丈夫没差使。这也忒心疼人了的,后来我说给内务府总管,叫他安置一下,也不知办了没有。唉……”

允禄在旁听这些絮叨,大不耐烦,又不好说,忙道:“这事臣知道,是老东郡王的本家侄儿,已经安置在内务府旗务司管文书。时辰到了,太后也该启驾,别误了礼佛。”不料话音刚落,太后便笑道:“你不懂佛,我这里说的是正经事。大清开国已经快一百年,咱们又没有学前明分封制,皇家宗亲越来越多。有受穷的,列祖列宗就不安。佛菩萨见我们连自家亲人都照应不到,你就磕一千头,烧一万石香,肯保佑我们么?”

“母亲训诲得很对!”乾隆笑道,“这事不是小事,也关乎国家尊严体面。儿子明天就叫内务府拟个条陈,拿到上书房下旨办理,一定不叫宗室受穷了。今儿母亲高兴,儿子从内市里拨十万两银子先周济一下,算是儿子的孝心,母亲的功德!”

太后听了笑得满脸皱纹绽开:“我有什么功德不功德?还不都为了你求佛爷佑国裕民!”乾隆见母亲欢喜,越要奉迎,瞟一眼近在眼前的棠儿,说道:“可不是的呢!昨晚我还作了个好梦。先说傅恒带了几百兵,到了一个十分凶险的去处去剿贼,四面八方层层密密的都是裹着白太极图的贼,又见四周都是黑水逆波,还有个妖人披发仗剑使妖法,要把傅恒困死在驮驮峰上。儿子急出一身汗。要醒也醒不了——又知道是梦!”他这一说,太后宫嫔们都听愣了,棠儿脸色苍白,直盯盯地看着乾隆,翁动了一下嘴唇,想问,没敢。太后关切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乾隆得意洋洋信口胡诌,“……儿子正急得浑身是汗,耳边听见有人说,‘人主别慌,这是白莲妖法,那傅恒命贵福大,妖人伤不了他!’儿子转脸看,半天云里有一个白衣女子,手里拿个瓶儿,用柳枝子这么一摆,水滴子洒落出去,儿子身上也着了几滴,真是透心清凉!再看傅恒那边,似乎一阵清光闪烁,妖人们纷纷都跌倒在地,有的掉到黑水河里挣扎不起。那老贼道被钉在椅子上不能动,一时七窍流血,已是死了——儿子惊醒过来,大声说:‘傅恒,快拿那个贼道!’一下子坐起来,才知道正是半夜子时……”

乾隆说着,一群女人都已合掌闭目,他说一句,太后念一句佛,未了颜色庄重地说道:“儿子,这梦先凶后吉,是观音菩萨显圣救护!可见神灵们护国佑民、罚恶奖善,一毫不爽的!”乾隆听着心里暗笑。昨晚他看山西巡抚奏章支应傅恒银晌,困傅恒又念及棠儿,与棠儿在梦中相会,荒唐作爱是有的。他却编了这么个故事。乾隆接着道:“更奇的是今天一早就接到了傅恒六百里加紧红旗捷报,傅恒大告成功,攻破敌寨,歼敌五千,生擒飘高匪首,正从太原解来北京——这事和昨晚的梦不是丝丝入扣么?”

“阿弥陀佛!”太后合掌起身,大声念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个恩泽一定要还报的。我出两万两银子,一万布施大佛寺,一万装修钟粹宫,给菩萨添香火!”棠儿给太后磕头道:“主子这梦关系到奴婢男人。奴婢不敢跟老佛爷并肩,出一万随老佛爷纳福,就在钟粹宫,戒食一天,报答菩萨赐福!”

乾隆见母亲颤巍巍地下座要出去,忙向前双手扶着一起出了殿口,满院跪候着的女人黑鸦鸦一片叩下头去。乾隆小心地问大后,“母亲先去大佛寺,还是先去钟粹宫?”

“先去大佛寺进香,”太后说道,“回来去钟粹宫,傅恒家的要作功德,既是戒食,就在钟粹宫张罗浴佛用的香汤——棠儿,你有身子的人,坐那里看着就是,这都有人操办的,你陪那里的姑姑们说说因果,也是功德。”

当晚乾隆推说看折子,没有翻牌子叫人,待起了更,乾隆命高无庸打一盏灯,说出去散散心,在乾清门兜了一圈,却由东永巷逶迄向北绕了一大圈。路过钟粹宫,乾隆象是猛地想起什么,笑道:“朕差点忘了,昨儿达赖喇嘛进贡了十封藏香,是敬这里菩萨的,你这会子就去取,朕在钟粹宫等着——还有藏香旁边那个盒子,也抱过来,朕有用——别让人知道,听明白了?”高无庸今天一整天都跟着乾隆,有什么不“明白”的?忙一叠连声答应着去了。这里乾隆便信步踱进钟粹宫。

钟粹宫名曰“宫”,其实是专为太后、皇后设的礼佛进香的小佛堂。先前康熙年间苏麻喇姑在这里带发修行,自她圆寂,便没了出家人。为了叫这里象个佛地,康熙晚年命从宫女里选一些性情温和恬淡的来这里当差,照样的吃斋做佛事,照样的尼姑装束,差满三年后,不再补到后宫,径自放出宫回家。因此虽然清苦一点,人人都愿来。挑来的人自然要伶俐些。几个掌事的大“尼姑”督率着众人正在敲鱼击磐做晚课,见皇帝突然独自驾临,慌了手脚,忙停了法事迎驾,让座敬茶供点心。乾隆笑着摆摆手,说道:“你们照做你们的功课朕才欢喜,今儿上午来,没得好好瞻仰佛像,有些个心绪不宁。朕自己到观音前许个愿心——去吧!”那些宫女只好听命,到西配殿诵经打醮。乾隆用茶水漱了漱口,想了想,端了一盘银丝酥玫瑰糕踅进佛堂。但见往日熏得发暗的黄幔已焕然一新,案、炉、屏、几并连堂中设的座椅、跪垫、蒲团……楹柱、水磨石地都擦洗得纤尘不染。一尊一人来高的白玉观音站在莲台上,一手端着杨柳净瓶,一手弹指,眉目慈祥端庄,用神秘的微笑注视着炉内袅袅香烟。乾隆一眼便瞧见棠儿闭目跌坐在蒲团上。他蹑手蹑脚过去,将那盘糕轻轻放在她身边茶几上,小心地退回来,向观音像合掌注目。许久,才喃喃祈祷道:“观音菩萨,以无量法力佑我大清,国泰民安河清海晏,佑我成为千古完人……”

“是皇上,您来了!”棠儿听见有男人祷告声,睁开眼见是乾隆。目光欣喜一闪,要起身礼拜时,乾隆已急步走过来双手按住了她肩头。乾隆笑道:“知道你今儿禁食在这儿祈福。朕在那边坐不住,过来看看。”棠儿脸一红,飞瞟了乾隆一眼,又垂目说道:“左不过是个寻常女人,有什么看头?”

乾隆一手扳着她肩头不放,一手抚摸着她的前额,脸颊和温热的嘴唇,吁了一口气,说道:“棠儿,朕心疼你……心疼你怀的儿子……”棠儿眼中的泪扑籁籁滚落出来,喃喃说道:“我今儿就是在菩萨面前仟悔我的罪过的……可孩子,他没有罪……”“你也没有罪。”乾隆叹道,“要有罪,自然是朕了。别说朕是天子,就是个渺小大夫,也断没有叫女人担戴的道理——听朕说,不吃东西是不成的,你将这盘子点心用下去,算你没吃,算朕的儿子吃的……”他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你没吃,是朕的儿子吃的……”

“主子……”棠儿一阵眩晕,一下子歪在乾隆宽阔健壮的怀抱里,“我真有罪,有时想又真有福,心里又苦、又甜,又愁又喜……今儿您说的那个梦,想想我听见的那些事,我心里害怕极了——”正说着,高无庸进来了,棠儿挣了一下想脱开身,乾隆却按住了,“不要,就这样好——高无庸,把那包东西放这里,你替朕燃着藏香,退到外头侍候。”

待高无庸退出去,乾隆才笑道:“你怕他们这些人什么?他们生死荣辱在朕一念之间——你是怕傅恒为国捐躯吧?”又推了推那个大纸包,说道:“这是山东巡抚进上来的阿胶,用的是真正的阿井水、真正的沂蒙驴皮,熬胶的是胡家阿胶真正的传人!你回去慢慢吃……”

“我不怕他为国捐躯,”棠儿苦笑着摇摇头,“孩子快生了。只要他出世,傅恒杀我,我也不怕。”

乾隆笑道:“嗬!连死都不怕,你怕什么?”

“闲话。”棠儿脸色苍白,“外头闲话多得很。说先帝爷死得不明白,说您不孝顺,带着热孝和我……说您想杀掉傅恒,占了我——”

乾隆的手猛地一颤,正要细问,高无庸匆匆进来,说道:“主子,贵妃娘娘来上晚香,快到钟粹宫门口了!”

棠儿一把推开乾隆坐回原处,急急说道:“皇上,你快去吧!”

“不要紧,怕她什么?”乾隆轻轻拍了拍棠儿的头顶,笑道:“那拉氏有点妒忌是真的,别的毛病也说不上。朕今儿当她面给你个公道,看她是怎样?”说罢,竟坐在蒲团旁的椅子上,一把将惊得浑身发抖的棠儿揽在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秀发,口中道:“有朕呢,什么也不怕……”

三十七 巧舌诡辩振振有词 绘声绘色阴气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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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儿又急又怕,在乾隆怀里挣了几下,却被乾隆一双手紧紧按住,只好听天由命地歪在他怀里。眼看着一串灯笼进了钟粹宫,眼看着“尼姑”们躬身迎接贵妃娘娘,却听高无庸变腔怪调地在小佛堂外头赔笑说道:“贵主儿,主子在里头进香,叫跟从的人一律回避呢!”

“是么?”外头那拉氏脆生生的声音笑道:“这早晚主子还过来,这份虔心就是如来我佛也感动了!”一边说一边走进来,口中兀自说:“可可的我来,可可儿主子也在,这也是我的福缘——!”她一下子怔住了,灯烛分明,观音座下,皇后娘家的兄弟媳妇棠儿,公然倚偎在乾隆皇帝的怀里!乾隆一手搂着她肩头,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刹那间,那拉氏钉子似地钉在当地,进不得,退不得,看不得,回避也不得,清俊秀丽的面孔变得蜡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乾隆松开了已经半晕的棠儿,起身踱到香案前,双手合十一躬,又上了三柱香,又复一躬,退了一步转身看着那拉氏,良久,一笑说道:“你是来进香,还是来捉奸?”

“是……不是……”那拉氏从没见过乾隆这样的眼神,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奴婢不知道主子在这里,真的!真的是不知道……”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都看见了?”

“奴婢眼神不好,什么也没瞧见……”

“你瞧见了!”

那位氏听着这沉重的、透着巨大压力的话,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是……奴婢不敢欺君……看见了。既然如此,奴婢该向皇上进一言,外头已经有风言风语。这种事一传出去,皇上脸上不好看,皇后脸上也不好看,就是棠儿也没法作人——”她话没说完,棠儿已捂住脸抽抽噎噎哭了。

“高无庸,”乾隆隔门吩咐一句,“叫跟贵妃的人都回宫去。朕和贵妃今晚在这里守夜进香!”说罢转过身,来回踱着步子。半晌,倏然问道:“自古有没有听不见闲活的皇帝?”那拉氏被他问得一怔,支吾了一阵,说道:“贞观太宗皇帝时兴许有吧?玄宗开元……”乾隆冷笑道:“不错,你搬出唐太宗了,看来你还读过几本书!玄武门政变,李世民杀兄篡位,知道不?一个武则天,上侍候太宗,下侍俸高宗,他们名声很好听么?”

那拉氏垂下了头,喃喃说道:“奴婢读书不多……”

“你该学你主子娘娘,读读《女儿经》这类书。”乾隆见她红着脸,低着头搓弄衣带,那欲语又止的柔情神态,不禁动了怜爱之情,放缓了口气:“你是处处设防啊!算算看,朕翻你的牌子比皇后还多两倍不止,怎么还要妒忌呢?别忘了,妒忌也在七出之条啊!”他看了看垂头默默不语的棠儿,口气又变得严峻起来。“比如说这小佛堂,朕在这里进香,吩咐一声不许你进来,你能进来?朕就是有意治你这个毛病!朕就是和棠儿有情,有——这个事,你本应循规蹈矩,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三番五次语意双关地敲打棠儿,还传言这些‘闲话’!你既来了,也看见了,你说个章程,算你有罪呢,还是朕有罪?!”

乾隆巧舌诡辩,说得振振有词,将一顶“忌妒”大帽子扣在那拉氏头上,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这一句“谁有罪”的质问,更是力如千钩,那拉氏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皇上雄辩服人,是……是奴婢……有罪……”“知道有罪,朕就免你的罪。”乾隆说道,“今日说到了明处,朕索性将棠儿性命、脸面交给你。她在,你安富尊荣,仍是朕的爱妃;她若有不测,当贵妃也由不得你,想活命也由不得你!”

“万岁……”那拉氏伏在地下,抱着乾隆的脚,浑身颤抖着,啜泣道,“我是因爱生妒,实在是爱主子……一点也不想别人分了去……”

乾隆哈哈大笑,过去一把拉过棠儿,说道:“都爱朕,朕自然都爱你们,既然去掉了妒忌,你们该是好朋友,来来来,观音菩萨前,解了这冤结,你们拉拉手吧!”

两只白嫩细腻的手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握住了:

乾隆本来想来看看棠儿就回养心殿的,经这么一场风波,走了困,又想听听“闲话”,倒真的不想回去了。吩咐人抬进一张细丝藤萝春凳躺了,命棠儿坐在身前椅上,面对自己,那拉氏侧身给自己按摩捶打着,乾隆得意地笑道:“人生能有几日欢?朕今日有一对美人在身边,不亦乐乎?”

“皇上方才说贵主儿的话,有的对,有的不对。”棠儿看了一眼神色有点黯然的那拉氏,深深叹息一声道,“我是有丈夫的人,无论如何这叫罪孽……要不是为了肚里的种,我真想——外头有人说傅恒在前头给皇上卖命,皇上在后方给傅恒戴,戴……”她实在羞得无地自容,“绿头巾”三个字期艾了半日,还是没说出口。

光说是戴绿头巾,乾隆并不在乎:世上人成千上万。傅恒和乾隆的二十七妹洁英和硕公主也有暖昧,那么额附德雅也戴绿头巾。德雅和月瑛格格不清楚,那么吴振清也……·吴振清又和……连前头圣祖的郑春华,和允礽私通,英明的圣祖也戴着绿头巾——臭汉、脏唐、宋不清、元迷糊、明邋遢,如今又说“清鼻涕”——自古如今大同小异。就是如今宫里自己的嫔御,听说兄弟里也有沾惹的,

自己也戴着“绿头巾”。这实在算不了一回事。但事涉“傅恒在前方卖命”这个话就变得异常严重。乾隆想笑,没有笑出来,叹息道:“世上这“情’字,造化排定,谁也没办法逃掉这个网罗。朕告诉你们,傅恒在山寨和女贼头目叫——娟娟的,也是很有情份的……”遂将驮驮峰傅恒和娟娟相会情形说了,“真要活着,情法难以两全,朕也为难,既是殉情而死,也就成了一段佳话——除了这话,还有什么?”

傅恒和一个江湖女贼还有一段缠绵情,棠儿不禁一怔,不知怎的,她心头倒一阵轻松:自己对不起丈夫,丈夫另有所爱,多少能减轻一点自己的负罪感。想起第一次和乾隆作爱,说到丈夫和二十七格格的事,此时信实了,倒觉得安然了一些。正想着,那拉氏在旁说道:“皇上,我说出来你不能根究。要根究起来,就要了我的命,何况我也只听说个皮毛……”

“这么郑重其事?”乾隆背朝里,由那拉氏捶打着,笑道:“你说,朕听着,不追究。”

“有人说……先帝是死于非命的!”

乾隆“唿”地一翻身坐了起来!

“皇上……您说过不追究的……”

“朕还是不追究。”乾隆脸色又青又白,“但朕要听明白这事。你根根梢梢说清楚这事,朕要心里有数!”见棠儿惊得目瞪口呆,乾隆又道:“你在这边躺着……这些话要紧,但也不是了不起的事,你就养养神。朕和那拉氏找个地方聊聊。”说着乾隆便站起身来,那拉氏心里惴惴不安,跟着乾隆来到天井院里。

此时已是更深人静,钟粹宫的尼姑们因皇帝有命不许搅扰,都集中在西配殿打坐。院里阒无人声,远远听见守夜太监那凄凉苍老、时断时续、有气无力地吆喝“小一一心——灯——火……”一轮半月将昏黄惨淡的银光洒落在地面上,时而又被浮云遮住,从御花园那边飘过来的花香和从小佛堂浓烈的藏香揉合在一起,弥漫在黝黑的夜空中。许久,乾隆才低声道:“小倩(那拉氏小名),你说吧。”

“皇上这么信赖,又允许不作追究,奴婢什么也不想瞒了。”那拉氏的语气显得格外深沉清晰,“我娘家兄弟媳妇去十六格格家拜寿时,在席上听人说,先帝爷最爱的一个宫嫔,叫什么引娣……”

“乔引娣。”乾隆说道。“原来是跟允禵的。”

“是,叫乔引娣。”那拉氏的声音有点发抖,“允禵犯事,被放到马陵峪给祖宗守灵,带着这个姑娘做身边人。后来有人鼓动十四爷造反,叫先帝查出来,护卫宫女大换班。先帝就把引娣收到身边,做了个低等嫔。

“人们奇怪,先帝爷怎么会收自己亲兄弟的人做自己的嫔?后来,从九爷府透出信儿,原来这乔引娣的相貌长得很象一个人——早年先帝当皇子,曾到安徽赈灾,洪水暴发灌了城,先帝在一个荷花缸里飘了三天三夜,被人救起来。救他的是个女子,这女子叫小福……后来就和先帝好上了。不知怎的这事叫小福族里人知道了,就用火烧死了小福……”

这段悲惨的故事,乾隆在当皇子读书时就听家奴高福儿说过。后来高福儿叛主被处死,以为世上已经无人知道,想不到外边传的竟比高福儿传的更真切!乾隆沉思着问道:“这和先帝驾崩有什么干连?”

“这个乔引娣,长相太象福儿了。”那拉氏沉吟着说道,“所以先帝收她,说是只是个嫔,其实心里爱她疼她,六宫里没人能比。爷知道,先帝爷一世不爱财,不贪色,就是喜欢这个相貌并不十分出色的引娣。他有时暴躁起来,又杀人又抄家,只要引娣轻轻一句话,就能消了他老人家的气……”

乾隆点点头,他见过。雍正有一次打自己的弟弟弘昼。藤条都抽断了,引娣不言声,只拿了棒疮药来叫人给弟弟抹。冷峻的雍正眼中流出了泪,扔了藤条就叹息着走了。乾隆正要说他见到的事,那拉氏又石破天惊地说一句:“说起来谁也不信,就是这个乔引娣,送了光帝的命!”乾隆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想到那个激动恐怖的夜晚,蹊跷的两具尸体,奇怪的血迹,雍正莫名其妙的手诏。

“这是一个宫女亲眼所见。那天夜里,正逢这个宫女值夜,送水进来给先帝服药。她看见先帝用眼温存地盯着引娣,盯了许久,说难为你这忠心,朕每天烦死了累死了,奇怪的一见你,什么劳乏也没了——你既说这药丸好,朕就和你一齐服用,你一丸,我一丸,用了它!’引娣一笑递了水去,先帝一边吃药,一边还笑着说,‘前明有三大疑案,其中就有一件“红丸案”。’说着就吃了,引娣也吃了。

“这宫女正走到窗下,听里头‘当’地一声响。她踮起脚往里看,顿时吓呆了:

“雍正爷脸涨得血红,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引娣,说你……你……你要弑朕?朕……朕把心都给了你!噢……肚里火烧一样……朕要死了……

“引娣站在桌前,顺手操起一把裁纸刀,猛地冲上几步照先帝前胸‘噌’地一刀,直插了进去——那宫女吓木了、扒着窗户,连喊都喊不出来!”

乾隆也吓呆了,这情形和当晚自己见到的现场一模一样,怎能叫人不信?他怔怔地望着黑魅魅大小宫阙,只觉得阴森森冷嗖嗖的……不知过了多久,才透过一口气,问道:“后来呢?”

“引娣刺了先帝一刀,看先帝苦苦挣扎,也吓得退到了案前。直盯盯看着先帝,先帝前胸带着刀,踉踉跄跄不肯倒下,吃力地问:‘你……你告诉朕,为什么?——朕既爱你,死……死而无怨……’引娣说:‘我见着了我娘……我娘什么都告诉了我……’

‘你娘!你娘是谁?她都说了……什么?’

‘我娘是小福!十四爷是我亲叔叔,你是我的亲爹!’

雍正爷象被雷击了一样,他不再踉跄,两眼睁得圆圆的,死死地盯着引娣,原地兜了个圈子,突然哈哈大笑,‘世上有这种事?这种事恰好摊给我胤祯?啊——’他忽地收住了笑,又问‘你娘呢?朕——我要见……见她……哦……上火刑架的是你姨……我明白,明白了……’引娣见他这样痛苦,惊得倒退了一步,黯然说‘娘听说我这事……也吃了药……死了……’

“雍正爷的前胸向外渗着血,向案前走了几步,用手指蘸血写了几句话,就没再说话……退回床前,对引娣道:‘女儿,刀子一拔我就站不住了,好孩子,你得活下去……念你爹什么都蒙在鼓里,叫阿玛死得利索一点,他说着猛地拔出刀来,胸口立时血如泉涌……先帝把那把滴着血的刀摸在手里,断断续续说:‘来……快……你……冲这儿,再来一刀!’

“引娣颤着手接了刀,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雍正爷,突然仰天惨笑一声,喊着‘老天……老天!你好狠——’她对准自己心窝,猛地扎了进去……”

那拉氏讲完了,她娇小的身体仿佛不胜其寒地瑟缩着、恐惧得将头偎在乾隆的怀抱里,颤声说道:“皇上,我怕……这紫禁城……这皇宫禁苑象是每一间房子里都有故事,都有鬼……说实话,一到夜里我就怕……跟你在一处我才略安心些。我也不全是妒忌,只盼着能多和你在一处,借你的福,压一压邪……”乾隆一直浸沉在这个可怕的故事里,这时才又把思绪拉回到现实,印证了一下自己的记忆。那拉氏如描似绘的话,和当晚自己见到父亲惨死的情形竟那么合契——他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扳起那拉氏的肩,暗中看着她苍白模糊的面孔,问道:“那个‘宫女’是你吧?”那拉氏似乎一怔,低下了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是……”

“你要知道,传言这些事是要灭九族的。”乾隆紧皱着眉头,说道:“当时王大臣就议过,所有澹宁居太监宫女一律刺成哑巴,永远不许出宫。你不是笨人,怎么就敢传这样的话?”

“不不不!”那拉氏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我敢对天起誓,方才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往外露。外边现在的谣言比这还坏。我——”她低下头啜泣道,“您知道,您说过我睡觉象个孩子,从来连梦话也不说的……”乾隆挽起她,紧盯着问道:“外边是怎么传谣言的?”那拉氏擦了一把泪水,说道:“有人说,先帝暴死那夜,只有……您在场,说爷和允礽一样,和引娣有‘那个’,叫先帝撞见,气死了的——我方才把真情讲出来,就为叫爷明白,有人给爷造谣。我心里知道爷清白。真要有一日叫我为爷去死,我是不会犹豫的!”

乾隆被她的情意深深感动了,但宫外这些恶意的谣言又使他惶惑不安:这个谣源是在哪里?是什么缘故制造这些谣言呢?他猛地想起杨名时莫名其妙的暴病,死前那些令人惊异的动作和表情,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中……

“皇上,皇上……”那拉氏轻轻扯了扯乾隆的衣角。说道:“夜露已经下来,请……进佛堂里吧。”“噢!”乾隆从忡怔中醒过来,阴冷地一笑,说道:“朕就不进去了。如今好多人都令人可疑!你和棠儿在一处斋戒守时吧,好好聊聊。朕要回养心殿去。”他笑着轻轻拧了一下那拉氏的脸蛋,“明天朕翻你的牌子!——嗯?这回说了明处,往后棠儿进宫,就歇在你宫里罗!”那拉氏红了脸,要啐,又咽了回去。

乾隆回到养心殿,本想传旨命张廷玉进来,看了看自鸣钟,已过亥正,宫门早已下钥。想看奏折,无奈今夜意马心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思量了一会子,叫过高无庸,问道:“你在夜里也常去慈宁宫的,平常老佛爷这阵子安歇了没有?”

“肯定没有!”高无庸笑道,“老佛爷精神健旺,就是没事也要烧子时香,看着香对香谱①,对完香谱才安歇。今儿传讯傅六爷大捷,又是浴佛日,方才奴才回来取阿胶和藏香,见十七老皇姑还过来看主子,想约主子去慈宁宫抹纸牌,这会子保准还没有散,不是打纸牌,就是和太妃、公主格格们说古记儿呢!”乾隆道:“朕今儿个也有点走魔入火。走,去瞧瞧!”高无庸忙道:“皇上既要过去,容奴才先走一步儿去禀老佛爷!”

乾隆一边命人带一件大髦,一边笑说:“儿子见娘,禀报什么?我们这就走吧。”

①;日时有印制的《香谱》:根据得焚烧的形状,占卜吉凶。

太后果然在抹纸牌,不过气氛没有乾隆想象的那样热闹快活。她坐在大炕前的瓷墩上,对面是皇后。太后两侧是两个老皇姑四格格和十七格格都是老寡妇,一本正经地握着纸牌。十七格格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穿着五爪行龙四团龙褂,前后是巨龙,两肩是行龙,头上戴着镂金二层红宝石朝冠,颤巍巍拿着七颗东珠,见乾隆进来,默不言声便跪了下去。

“母亲高兴。”乾隆笑嘻嘻过来,给太后打个千儿请了安,起身说道:“儿子今晚走了困,想过来陪母亲说说话——这是七姐嘛,跪着做什么?一家人嘛,这会子闹这规矩,还穿着礼服!忘了小时候斗蟋蟀玩儿,我输了,七姐刮我鼻子刮得好疼呢!”七格格听乾隆说起这个,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也笑着说:“主子只记得我的坏处!一个荔枝您吃肉我咬核儿的事就忘了?”说得乾隆哈哈大笑。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太后一边出牌,一边对七格格道:“你看看,寻人说个话儿,可解解闷儿,心里就好过些吧?别总闷在屋里死想事儿!你一大群姐妹,有投缘的,常走动走动,听个戏啦,拉个古记儿啦什么的,日子也就打发出去了。”乾隆忖度着,料是姐姐思念跟张广泗在四川军中效力的儿子,便笑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额驸没军功,文职又没有中个进士,所以只能当个光禄寺的寺卿。兄弟叫外甥出去,也是给您挣体面的意思。现放着十七姑就是个例,先头叫莫格罗出征,十七姑也是满不情愿。如今怎么样?福建提督!建牙开府封疆大吏,走哪里八面威风!就如老佛爷说的,您闷了,就四处走走,和人说话,实在想儿子了,就捎个信儿叫他请假回来住个十天半月也不是什么难事。将来熬出头来,您也就尝到甜滋味了。大清有制度,没有军功不能封爵任职,兄弟是皇上也不能越了这个礼儿,总不能当昏君吧?”

“皇上说的是。”太后和几个老公主都忍不住的笑,太后笑道:“别想不开。你姓了爱新觉罗,那就注定了这个命!——明儿你四姐生日,要演戏,你回去顺便儿告诉她一声,我要去看戏。傅恒在前头打了胜仗,皇上心里也高兴,明儿叫军机处放假一天,他也跟我去松泛松泛身子——皇帝,可成么?”乾隆想想:丧期没满三年,原是不许演戏的,但其实天下官民婚丧大事摆酒唱戏早已开禁,这是清楚不了糊涂了的事,又有母亲慈命,遂躬身一笑,说道:“好久不见朕的老姐姐了,不过明儿前晌还有点事。今晚就是过来和老佛爷商议的。明儿老佛爷先过去,我迟点去闯席扰她,不定她更欢喜呢!您说呢太后?叫皇后先陪您去,行吧?”众人这才知道乾隆夤夜来慈宁宫,有请示太后的事,忙都丢了牌,纷纷起座辞了出去。

三十八 太后训子絮语叨叨 御妹告状羞颜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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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见皇后敛衽施礼也要退出去,忙道:“你不要走,朕不知道你在这里。原打算见了老佛爷请你过来呢!”皇后站住了,用关切的目光凝视着乾隆,没说什么。太后见他一脸正颜厉色,吩咐殿中所有太监宫女退下,觑着眼端详着乾隆道:“我没留心,皇帝气色象是受了惊,或者宫里有什么邪祟冲克着了?再不然就是有什么心事?”

“我是有心事啊。”乾隆亲自取了个坐褥,走向坐在圈椅里的母亲身后,替她垫了垫腰,又示意富察皇后坐了,自己边踱着步,把从那拉氏那里听来的“闲话”说了一遍,只回避了给傅恒“戴绿头巾”一段。他目光幽幽地说道:“这其实说的还是先帝得位不正的话。先帝得位不正,我也就得位不正。里头确有大文章。我今儿想得很多,要不是张广泗苗疆大捷,尹继善、高恒、傅恒在江西、山西剿贼连连得手,还不知这谣言怎么个满城风雨呢!我自问登极以来每早四更就起来办事,每晚看折子,睡觉不过三个时辰,就是先帝勤政,也不过如此吧?再说呢,和先帝争位的就是八、九、十、十四叔,八叔、九叔早死了,十叔、十四叔眼见连半点野心也没有了。十叔如今一听我请就吓得肚子疼,十四叔还自动帮办军务,他们断不会捏造这些个谣言——可这些谣言象冰底下的潜流,竟象是很急很猛的样子,是谁在后头兴风作浪呢?”

太后和皇后听了似乎并不吃惊。皇后怔怔盯着烛光不言语,太后将手中纸牌摊开又合拢,合拢又摊开,来回几次才道:“有风自然有风源,不过这个‘青萍之未’不那么好断,听你口气似乎要追根寻底?这断断使不得。这种罪名坐到谁身上,谁就有灭族的祸。你也查不清楚!依着我说,存在心里别声张,见怪不怪,它也就自败了。你明火执仗下诏去查,吓得人心不安,不定就生出别的事端。先帝爷就吃了这个亏,耳朵里听不得半点不清净话,和那个死囚曾静一处折辩,写了那本《大义觉迷录》,宫里的事都翻腾得满世界都知道了。你登极就烧书,又杀了曾静,办得很聪明。怎么事情落自己头上就这么沉不住气?再说,你就是查出谁造的谣,这毕竟不是谋反实迹,又该怎么办?不定是皇室宗亲,你处置呢还是不处置?”

“总之这事不能听之任之。”乾隆深觉母亲说的有理,但又想着不闻不问毕竟太窝囊,“我以仁待人,以宽为政,其实即位以来就是这两条,就是走到天边,站到孔子面前,能说我做的不对?但人情淡薄,世风恶劣,凭做什么好事,都要无事生非,真真令人百思不解。”太后叹息一声,丢了手中的牌,说道:“皇帝啊,我虽是个女人,也知道为政难。大行皇帝那时候就说过,恨他的人多。从外官到京官,从兄弟子侄到外戚亲贵,跟着他当臣子饿不着,闲不着,可也发不了财。只是他那性子,眼里心里口里容不得一点杂。人们怕他。他又有密折制度,连背后人们也不敢说他个不字。不敢说,不见得就是没话。你说是么?”乾隆点点头,说道:“母后见得到。”

太后站起身来,踱步到殿门口,望着外头的夜色,说道:“你改严为宽,看来似乎容易。其实你想过没有?一下子蠲免天下钱粮,断了多少人发财门路?他们外头人不就凭着征钱粮从中克扣才发财的么?千里去作官,为的银子钱,你三年一轮免赋,他就十停里少收三停,所以你办的事是老天爷高兴、祖宗安心、小民百姓欢喜的事,真正当官的倒似哑子吃黄连!”乾隆笑道:“吃就叫他们吃。我还要拿几个巧立名目敲剥民财的,宰了他们!儿子虽年轻,见过圣祖爷治国风范,要治得比圣祖还好!赌出这口气来——叫有些人没话说!”他心里突然一动:这些谣言都是翻老账的,莫不成是理亲王他们,原来是太子世子。如今只是无权的藩王,怀了异样的心思兴风作浪?他张了一下口,没有把这个话说出来。却笑道:“儿子觉得自己太案犊了一点。圣祖爷是每年都要几次微服出访,再不然去奉天祭祖,或者去木兰巡狩,江南去了六次,京畿更不用说,三天两头都要出去走动。儿子天天坐在奏折堆里看方块字,先帝和圣祖作派不一样,是寸步不离紫禁城,到了却……不是善终。儿子身子骨儿比爷爷和皇阿玛都强,要两头兼顾一下。不过,康熙爷跟前那些擎天保驾的臣子多,儿子却没几个真正信靠得住的。出去,又怕母后悬心,可确乎是该多出去走走的……”

“我当然不放心。”太后道:“如今这些侍卫和祖宗那时不一样,他们自己就是‘爷’,走哪招摇到那,弄得人人都认得他们,你想微服也难。你慢慢物色,不要着急。我看那个刘统勋,叫他替你留这个心就成。”她吁了一口气,笑着换了话题,“这是咱娘儿们说话,我看你是个痴情人。女人是不可多近的,后宫六院绝色的还少了?你就偏偏还缠着棠儿——你别脸红,谁也没告诉我,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睁眼闭眼装糊涂罢了。我说的不是棠儿,是女人。圣祖爷其实娶过你的祖姑姑。雍正爷栽到女人手里,这事不能太认真。女人,处一处,该撂开手的就撂开手,这才是男人,日子久了毕竟不好,再出个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呢?”

乾隆听了这话真是难以对答,从顺治起,到自己第四代。顺治钟情董鄂氏,董鄂氏早夭,顺治竟悒郁而亡。康熙钟情阿秀,阿秀却另有所爱,孽海难度,阿秀出家皇姑屯。父亲不必说了,自己却又铭心刻骨爱上了有夫之妇棠儿——算来都是痴情种子。可这种情,是凭一两句圣人语录,凭几句劝说打消得掉的么?乾隆想着。这话难答,只好一躬身说道:“是。天晚了,儿子该回去了,明儿母亲还要看戏去呢,儿子就不搅了。儿子明儿要见几个人,见完人,要是时辰还早,儿子也过去消遣消遣。”说罢便退了出去,回养心殿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只是思量,直到子未丑初钟敲一点才算沉沉睡去。

四格格爱新觉罗·晴瑛的五十大寿安排得异乎寻常的热闹。从顺治的三个老祖姑,到康熙的三十多个女儿,活过五十岁的公主只有十三四个,她算“长寿”公主的了。昨晚十七格格她们几个来,传了太后懿旨:不但太后一定看戏,皇帝也要来,这份体面哪个公主格格也不曾有过。她的几个儿子儿媳竟是通宵未眠,取消了堂会,另在水榭子上搭台子。岸上这边看戏的地方低,怕太后看不清,连夜出动全部家丁,用黄土垫高了三四尺,把碗口粗的垂杨柳移植过来十几株栽在黄土台上,又铺了一层绿茸茸嫩草。天近巳时,禄庆堂的戏子们来了,只见一个接一个的公主格格到上堂去拜寿,没人来招呼他们,又不敢问。正纳闷时,一个管家飞奔过来,将禄庆堂班主王雄一把扯了,往西廊房去将大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定银,跟戏子们说,拿出精神来好好卖力,太后老佛爷立时就来看戏,皇上也要来!”王雄一听来神儿了:“这回我亲自下海,爷您把点的戏单子赐下来!”管家递过来一张纸,王雄看时,帽子戏是《麻姑献寿》,下头是:

《火烧红莲寺》

(满床笏》

《打金枝》

《目莲救母》

《王祥卧鱼》

《挑滑车》

王雄嗫嚅道:“这都是常演的戏,没什么难的。不过我的爷,《挑滑车》说的是岳家军和金兵交战,和国体不合,惹恼了主子可怎么办?再说这《打金枝》,今儿小的瞧,来的全都是公主,怎么会点出这一出戏?不是要小的吃饭家伙么?”

“《挑滑车》是十二额驸的妹子点的,她不懂,也不是什么要紧人,我做主删了这一出。”管家沉吟道:“《打金枝》是十八格格亲自点的,她是当今万岁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子,撒个娇儿连万岁也得让她,横竖有她担戴,你就别他娘操这份心了——就这样。”说罢匆匆去了。一时便听外头一声接一声传呼:

“老佛爷驾到!”

一群公主格格听这一声,叽叽嘎嘎的说笑声立时平静下来。王雄隔窗偷看,一个一个按长幼顺序出来,廊下守着的精奇嬷嬷便忙跟着自己主子出迎太后——每个公主都带四位嬷嬷个个都是一脸庄容,神态自若。稍顷便听太后和几个老太妃说说笑笑进了二门,公主们一齐叩下头去,公主们请过安起身,这些嬷嬷们也各自请安。她们都是侍候过太皇太后、太后的老宫人陪嫁出来的,齐声欢呼:“老主子安康!”

“罢了罢,起来。”太后似笑不笑。审视着来贺寿的三四十个公主,有的认得,有的也不大相熟。笑着对陪在身边的晴瑛道:“去年你带的老九家的格格,满聪明的姑娘,我很喜爱她,后来竟没有再进宫去,今儿来了么?”晴瑛怔了一下,低眉说道:“她没福。今年春上过罢元宵就过世了,怕老佛爷伤心,我没敢说。”太后便不言语,脸上也没了笑容,点点头道:“咱们看戏,皇帝说了,他一会就来。”

她这一说,众人立时便都肃然,分班按序恭肃退下入席看戏。只四格格晴瑛陪太后坐在士台子的垂杨柳下,隔岸看水榭子上的戏子们演戏。太后坐在正中,四格格、七格格在左首并肩打横儿陪坐,右边是皇后陪坐,还有一把雕花蟠龙椅空着,专等乾隆来了陪坐的。四格格见一切齐楚,起身笑道:“太后老佛爷,虽说今儿是我的生日,其实您一来,早已给我添了寿了。一会儿就是〈麻姑献寿》,恭祝您老人家千秋千岁,皇上万寿万年。咱们好好儿乐子,您想什么吃,我这就叫他们给您安排。”

“什么千秋千岁的。”太后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有谁活过一千年的?今儿来的几十个,老姑奶奶、小姑奶奶一大群,她们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这么个坐法,怎么瞧都象我们摆布个女朝会似的,多不自在。依我说,谁和谁熟,相与得好,就坐一处,不必拘定了哪一房哪一支,又是长幼,又是亲疏,又是位份,闹得看戏还怕失礼,你说是么?”四格格和十七格格忙都笑道:“可是的呢!老佛爷这就叫体念人情天理!”这群公主们巴不得这声懿旨,顿时乱了群,呼姐叫妹、寻姑觅侄各找自己相熟相好的,挤挤捱捱好不热闹,那种肃穆庄严的气氛顿时化作乌有,只那些老精奇嬷嬷都还木头似的站在原位。

锣鼓一响,已经开始。扮麻姑的是京里有名的小旦香云,那水袖甩得叫人眼花镣乱。一群女仙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满台彩带飘飘,袅袅香烟,真个有凌空出世之感,那麻姑唱道:

拜王母,离瑶台,凌虚空踏祥云五彩。蓦回首,看天阙巍峨,帝恩慈命犹在怀。俯瞰人间山峥嵘、江河如带。愿将这千年蟠桃,献佛祖,供如来,祈亿众兆姓、善男信女同把这福载,祝世间,尧舜帝德,母仪恩露遍草莱……

王雄扮个丑儿,在“群仙”中穿花度蝶般,又翻筋斗又扮鬼脸儿,插科打诨道:“现在世佛爷就坐在对面。您老人家既然刚刚赴过蟠桃会,趁着桃儿鲜,还不赶紧去给老佛爷献上?”

“是也!”

那“麻姑”长袖一甩,立时满台白雾弥漫。待雾散,每个仙女手中已多了一小盘桃子——是时虽然不到节令,但北京丰台花儿匠刘家却已栽种出五月仙儿桃。绿叶儿配着红尖儿大仙桃,鲜灵灵的,每人一盘,沿着水榭子旁的曲廊长桥凌空飘来,直到土台子下,朝上施礼,齐声道:“恭祝老佛爷、主子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恭祝四格格千岁,千千岁!”太后喜得笑道:“公主们每人两个,这里放一盘,皇帝来了我们再进!”又指着“麻姑”笑道:“赏她们!”

“是”四格格答应一声,家人们早预备好了,一笸萝一笸萝的乾隆制钱抬出来送到水榭子上,“哐啷”一声便倒在台上,戏子们自也不顾“仙家”身份,磕了头一哄而散,趴在台上拼命往怀里搂钱。太后、富察皇后,下头是那拉氏一群妃嫔并大大小小的公主都笑得前仰后合。

接着开始唱正戏,一出出按点的戏唱。倏尔魔怪乱舞,倏尔僧道施法,乌烟瘴气的倒也十分热闹。到演第二出《满床笏〉时,安静了些。皇后在旁叹道:“象郭子仪这样儿的,富贵寿考七子八婿满堂恩泽,吏上真也没几个。”四格格笑道:“这都是戏,何必认真?史上郭子仪也没这大功劳,皇上给一次恩泽,他就提心吊胆,皇恩是那么好承受的?”

“四姐的话有味儿。人臣要都这么想,君臣相安,国家大治!”忽然背后有人插话道。

四格格、七格格一回头,却见是乾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从身后上来,众人都聚精会神看戏,竟都没有看见!此时《满床笏》一出已经唱完。台下公主们纷纷跪下,戏子们在台上也就地跪了叩头。太后一边吩咐皇帝免礼入座,口里笑道:“连我也吓了一跳,见过人了么?怎么没带你十六叔、弘晓、弘昇、弘皙他们来?今儿是咱们娘家人见姑奶奶,一点忌讳都没有的。”乾隆笑道:“上书房军机处没有会议,他们各自都有差使,不能来得。我顺着昨晚见母后时说的思路,见了几个小臣。象刘统勋这些个,交待几句就急着赶过来了。登位以来,这还是头一回看戏呢!”又对高无庸努努嘴儿,道:“该怎么演,接着唱,不要跳加官,朕不爱看帽子戏。”高无庸答应一声,去传旨了。

戏又开演,便是《打金枝》郭子仪绑子上殿一折,汾阳王是王雄扮的,那一份忠勇气概掺着对小郭暧的担忧,对唐皇天威不测的凛凛畏惧,被他演到了十足。小郭暧恰是他儿子扮的,却是一脸抑郁抗争之气。那郭子仪摇头颤身,痛惜地问道:

“孩儿呀……难道你不怕死?”

“孩儿我不怕死!”

“唉……你这无知大胆的孽障,随老父面君去也!”

乾隆笑道:“可惜的是,咱们竟没有这样的姑爷!这出戏点得太有趣了,台下坐了一大群金枝,台上却是打金枝!这是谁点的戏呢?”

“皇上,”台下挨着嫔妃一席,突然一个二十多岁的格格起身离席,走到台前跪下,仰着脸也不磕头,说道:“是我点的戏!我有事禀奏!”

她的回奏,台下立刻引起轰动。公主们窃窃私语,太监嬷嬷无不面面相觑。太后也怔了,随即笑道:“这不是十八格格么?好孩子,你有话下来再奏皇帝好么?”乾隆也笑道:“是小妹妹嘛!先看戏,这是你点的,有话看完戏再说,成么?”

“看完戏,太后老佛爷回宫去了,皇上您又忙正经事去了。”十八格格面不改色,磕了个头说道:“我说完话,凭着皇上打死我这金枝,我实在受不得了!”这个十八格格是乾隆最小的妹妹,平素偶尔一见,她十分腼腆,温柔有礼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变得这样执拗?乾隆想了想,向太后赔笑道:“我先和十八妹说话、看她奏什么事。”

太后叹息一声,说道:“她要说的我知道,还是七格格昨晚哭诉的事,偏你来,安慰了一大通‘立军功,封爵拜将’,说得文不对题。”乾隆诧异地问道:“十八妹,是你家额驸没有差使?”

“我要说的不是这。”十八格格说道:“我是想问,我的男人是谁?他住在哪里?”

乾隆的脸色阴沉下来,说道:“这话该是朕问你的。你下嫁出去有五年了吧?平素朕看你还安分,无缘无故怎么搅闹起来?今儿不单是四姑的寿诞,还有太后和朕都在,国法家法都不在乎了么?”

“我问的是真情实话!”十八格格立刻顶了回来,“我今年二十三岁,下嫁葛心亭已经六年,见面不过十次。他晚上进格格府,天不明就出去,除了成婚礼在一处呆了三天,我竟不知道先帝为何把我嫁个空房子!说实话,半年一见面,又是夜里,白天人堆里我认不出我的男人!”

乾隆笑道:“妹子,他兴许放了外差?不要这么意气。真的想他,明儿调回京来就是了。”

“皇上,哥哥你错了!”十八格格又是出语惊人,“他就在宗人府当差,住就住在我府的隔壁。夜里静了,我听得见我男人在那边打雀儿牌,吃酒猜枚声儿。就是不得见面!”她指着一大群公主说道:“您瞧瞧我们这些春风得意的苦囚,金尊玉贵的黄连人儿!有多少人不到四十岁就都白了头。太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姑奶奶,还有我这样儿的小格格,俗人叫小姑奶奶。打顺治爷下头算,好几百,活过六十岁的只有一个,活过五十岁的只有十三个。男有室女有家,这是人伦,凭什么不能跟自己男人住一起?我今儿点这出《打金枝》,也是拼死吃河豚,我和皇上是一个娘,是一个圣祖爷。指着圣祖爷我奏一本,您若不听我的,明年再看,这里的‘金枝’得死一半——姑姑们,姐妹儿们,你们谁敢站出来说一声,我说的不是实话,我这会子就以死谢了这欺君罪!”说罢号陶大哭!她这一哭开了头儿,下头这群公主都触了情肠,有的伏案啜泣,有的掩面流泪,有的放声痛哭,把好好一个寿诞,翻得赛如新丧灵棚!

乾隆想着她的话,见一群姑姑、姐姐、妹妹人人哭得肝肠欲断,不禁赫然大怒,问道:“为什么竟是这样?为什么不早奏朕?”

“你问问这群嬷嬷!”十八格格拭泪,指着站在格格们身后,一个个面如土色的精奇嬷嬷说道,“我今儿没带我的嬷嬷,我就是要冒犯一下她们!”她用轻蔑高傲的眼神横扫着这群人,“你们自己是老处女、老寡妇,所以就阻我们夫妻团聚!——论身份你们不过是下贱老宫人,就为有祖训叫你们调教我们,你们就成了霸王!皇上您不是问么,扒下脸皮说话,我们想见见丈夫,先得给他们行贿,不然她就敢说我们‘不知廉耻’!一个公主一年三千两月例,一多半都用了这上头,还要装体面,装大方,装得金尊玉贵!您说为什么不早奏您,因为我们是女人,这些话好跟你这哥子皇帝说么?”

满院连侍卫、太监、宫女,还有大批的嬷嬷奶妈子、丫头、老婆子都被十八格格的傻大胆吓呆了。倒也不为她敢这样“哥子皇帝”混叫一气,全然不顾君臣大礼;是她的言语实在惊人,等于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中公然要求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和自己的丈夫厮守!四格格忽然想起自己,五十多岁的老丈夫近在咫尺,此刻只能在二门外和一群额驸吃酒,“恭祝”自己的华诞,宴席散后连面也不能见,就得又回他的“额驸府”,统共一年同在一处也不过十几晚,不禁黯然神伤,又怕乾隆责罚十八格格,又怕给自己招惹是非,遂求助地看着太后和皇后。皇后嗫嚅了一下,想起身说话,又坐了回去,叹息一声对太后道:“十八格格话说莽撞了,皇上要是生气,求太后保全些个。”太后却道:“皇帝也未必就生气。这些宫里派出去的嬷嬷也是太不象话,主子吃了她几口奶,就仗这点子‘功劳’压主子!”乾隆立在月台口,脸色铁青扫视一眼周围,问道:

“知罪么?”

“知罪!”十八格格叩头道,“皇上尽管治罪就是!”

“朕问的是你们!”乾隆陡地提高了嗓音,逼问站在格格身后的嬷嬷们:“你们以奴欺主,不知罪么?”

一百多名嬷嬷被他的逼问惊得浑身一颤,立时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告饶,乱糟糟的,也听不清这群婆子说了些什么。

“滚出去!”

乾隆怒喝一声,这群装模作样,洋洋自得惯了的高级奴仆慌忙叩头,跌跌撞撞逃了出去。乾隆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姑姑、姐妹们,盯视良久,叹道:“谁也怪不到,朕也就不怪罪谁了。这些嬷嬷里也有好的,也有的是好心。往后公主格格下嫁,内务府不再派嬷嬷。现有的,算是你们的家奴。公主往后和额驸同住一院——就这么定了。若有嬷嬷仍旧拿宫里的管教款儿,你们只管打出去,只管发落——”他突然扑哧一笑,“这是你们的家事,就是《打金枝》里唱的,不关朕的江山社稷,朕不管!”这一道恩旨对这群公主格格、郡主不啻甘霖雨露,谢恩词儿却又难以启唇,遂一起离席,人人憋着笑叩下头去。太后嘻笑道:“我的儿,这才叫体天格物的好皇帝,这才象一家子人的大伦!——叫外头的额驸们都进来,也是老四额驸的喜日子嘛,一对对夫妻看戏,不更有趣儿?”

“成!”乾隆回到皇后身边坐下,“遵母亲懿旨。十八格格进封和硕公主!”

三十九 十八皇姑行权使威 格格额驸入觐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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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格格的五十寿诞被十八格格大闹了一场,搅乱了她的喜日子。经乾隆这一处置,竟是人人心里高兴。这些公主们自打生下来就受谙达太监和精奇嬷嬷们教导“规矩”,走路怎么走,落座怎么坐,一举一动都要“仪态万方”,吃饭汤匙磕响了碗碟,说话声音粗了,笑时牙露出来了,甚或饭吃得多了,端茶姿势不优雅……统统都要“教司”得合乎皇家风范。因此外头看着她们是天上人,她们自己却感到苦不堪言,只是从小如此,苦惯了,谁也没想到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一处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一道口谕,额驸们纷纷进来,夫妻同坐一处看《打金枝》,真个是别有一番温馨落在心头。

乾隆坐在月台上和母亲说笑,一转眼见台下那拉氏正看自己,猛地想起“谣言”,那件事,便有些坐不住,一个劲只是沉吟。太后一边看戏一边笑道:“皇帝今儿处置得比唐肃宗好,倒是给咱们家姑娘们长了威风,郭暧打金枝,其实不知内情。有些事金枝们自己也是不得已儿。你说是么皇帝?”

“啊?啊!”乾隆一愣,才回过神来,忙躬身赔笑:“是,唐肃宗何尝愿意?朝里内外不安,他不能不倚重郭子仪,当然是不得已儿。”

一句话说得皇后和四格格、七格格捂着嘴直笑。太后笑道:“皇帝你是乏了。你一来,四格格的面子也就足了。不要管我们,你想歇,只管回去歇着。我今儿高兴,要看到底呢!”乾隆忙起身笑道:“这就是皇额娘体恤儿子。”其实也不是乏,是有几件小事还得料理,看戏看不进去,就走了神儿。”又向太后一躬,带着高无庸一干人悄悄离开了四格格府。

十八格格回到朝阳门外自己府邸门前,一下轿便迎上来一大群丫头、老婆子,为首的精奇嬷嬷张氏带众人下跪叩了安,又向额驸叩安。张氏笑道:“我刚从天齐庙进香回来,替格格抽了个好签呢!上头说格格是玉皇大帝跟前的侄孙女,还说格格明年要添个贵子……”一边说,一边陪着十八格格进了倒厦门,回头对葛山亭道:“额驸爷请留步。爷也累了,格格今儿斋戒,明儿去天齐庙烧香,迟一迟再进来给格格请安就是了。”张氏是定安太妃的陪嫁丫头,嫁的又是大学士尹泰的弟弟尹安。她的堂弟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张广泗。从哪一头说她的根基都硬得很。其实,她是这府里的真主子。葛山亭听她如此吩咐,只好站住了脚,惶惑不安的看着妻子。十八格格笑道:“你先回府也行。我方才在四姑那里吃了大鱼大肉,斋是戒不成了。明儿我也不去天齐庙。你回去先收拾一下装裹,等我的信儿。”说罢便进院,穿堂过廊自进了上房,自坐了吃茶。

张氏听得直愣神儿,忙也跟进来,斜坐了格格对面,笑道:“敢情额驸爷要出远门?我真是老糊涂了,那是该接进来摆桌酒送行的——今儿听说皇上也去了四格格府看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偏偏您就打发我老婆子去天齐庙,没福见皇上!”十八格格似笑不笑的也不理她,仰着脸朝外喊道:“画眉儿!你进来。”

“哎,是!”她的贴身丫头进来,站在张氏身边,笑着问道:“格格,要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也不要,你叫几个外头男人,把我住的东厢和正厅隔着的这扇屏风往前挪挪,汉白玉底座、玻璃屏,死沉死沉的,不是丫头们做得了的事。”十八格格一边想一边说:“库里还有一柄鸟铳,一把倭刀,取过来挂在这里,你看,就挂在那个鸡血红大瓷瓶旁边。我住的那屋的茶具、茶几、藤椅都旧了,换成新的——你告诉管事房,就说我的话。还有,把西屋里那尊玉观音请到东厢,我往后就近儿念佛吃斋——你听明白了没有?”

“是!”画眉儿站在当地,竟一字不漏的把格格的话复诵了一遍,便径自出去安排。张氏自小看她长大,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心里诧异,笑道:“这都是该**心的,反叫格格亲自吩咐。不过,您又不舞枪弄棒,那些鸟铳呀刀呀,挂在屋里,怪森人的。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呢?”十八格格一笑,说道:“嬷嬷,我想叫额驸搬进来住,我夜里常做恶梦,醒来还吓得心里嗵嗵直跳,有个男人镇住,兴许就好些。”

张氏愕然,张大了嘴,象不认识一样,盯着这位吃她的奶、受她教诲长大的金枝玉叶。十八格格冷笑道:“怎么,不成么?我给你钱,多给一点。”

“这犯大规矩,内务府知道,还不轰塌了天?”张氏说道,“您是君,额驸是臣。你招他,他进来。你不招他,他不能进来。进幸一次还得要禀内务府记档。招的次数多了惹人笑话,叫人背后指着说难听话,象是离了男人不能活似的!您们小来小往悄悄儿见面,我担戴了。这么明目张胆地叫他进格格府,我老婆子担负不起呀!”

十八格格笑着听完,不言声起身进里屋,从妆奁盒里取出一张银票,出来见包衣奴张大带了一群男仆站在天井院里,便踅到门口,吩咐道:“我正和嬷嬷说话儿,等一会子再进来。”又转回身到张氏跟前,默不言声把银票推了过去,许久才道:“张嬷嬷,你自小儿跟我,我的底细有什么不知道的?下嫁时赏的一万银子早就花光了,月银也是寅吃卯粮。这还是上次回宫,那拉贵主儿见我穿的貂皮大髦都脱毛了,塞给我这点子体己钱。嬷嬷也不容易一一只管拿去使!”张氏偷眼看了一下,是一张一千两的龙头大银票。她是富得流油的人,哪里看得上这个小钱?忙道:“主子赏银子原不敢辞,只是这不是一夜两夜的小事。他搬进来住,我怎么敢做主儿呢?”正说着,画眉儿进来,说道:“管事房说了,藤椅、茶具后头库里有,向来都是张嬷嬷的外甥儿管着。张管家说,得有他姐姐的话才能取出来呢!”

“你可霸揽得真宽呐!”十八格格眯眼冷笑一声,“管家是你堂弟,管库房的是你外甥,管门的是你侄儿。怪不的连我房里的丫头们都怕你!”不待张嬷嬷回过神来,她“啪”地一拍桌子立起身来,骂道:“混账东西!”

张氏吓得一跳,忙站起身来,两眼盯着十八格格,说道:“您这是怎的了?佛祖,这是冲犯了什么了?老奴才这不是替您操心嘛!”

“你放屁!”十八格格勃然大怒,“这是我格格府,不是你嬷嬷府!”她腾腾几步走到门口,对画眉儿说道:“你带上房丫头出去,知会满府上下,不管有脸的没脸的都来,谁不尊命立刻报上来,就说我晋升为和硕公主,今儿要理一理家事。”这才转回身,对吓得脸色焦黄的张氏笑道:“你必是心里想,我晋封和硕公主,水涨船高,你自然也高升一步,仍旧是这府里的太后,是么?你也算懂规矩的——直到现在还在我面前挺腰子站着!”张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己满眼是泪,哽咽道:“老奴才不是不知礼,是吓糊涂了。仔细思量,今儿没做错了什么事呀!您晋和硕公主大喜的事儿,怎么冲奴才发这么大的肝火?”

十八格格多年郁怨之气一下子都涌到心头。但她是个深沉人,眼里闪着阴狠的光,只是冷笑。“我是从小儿吃你的奶长大的,历来拿你当奶奶神敬,你待我如何呀?”

张氏连连叩头,说道:“主子恩重如山,老婆子怎么当得起?天地良心在上头,我真的比疼自己闺女还疼主子……”

“那我不知道。”十八格格忧郁地摇头,“我就知道,我叫我的男人进来住一夜,就得先给你填塞银子,做贼似地从后角门悄悄领进来。要不你就敢当面劝我‘知道羞耻’!”她突然间愤怒得两眼冒火,用手点着张氏,咬牙说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我‘离了男人不能活’么?对了,我就是离不了男人!连圣人都说‘食色性也’,你守了多年死寡,所以你也叫我守活寡!”

“公主——”

“夹住你的臭嘴!”十八格格今天摆出了格格身份,她双手一拱,“我今儿奉了天子旨意,处置这家务——画眉,鹦哥儿!”

“在!”

画眉和鹦哥儿两个上房大丫头平日受尽张家排揎,此刻真是容光焕发、吐气扬眉,上前一步应道:“主子千岁有什么旨令?”别的丫头此刻也都醒过神来,一个个揎臂捋袖预备着施为。

“我的话不是‘旨’。”十八格格扬着脸道,“不过在这家里从今天起我说一句就算一句。叫你们两个的男人去额驸府,请额驸这会子就过来。往后里头的事你们操心,外头的事你们男人管!对那些光知道看张氏脸色的巴结头儿,一体开革!另叫一些人照我方才的吩咐收拾房子,备一桌菜,今晚给你们额驸爷接风!”

“是,明白!”

“把十七岁以上的丫头名单开出来。恐怕也有一二百吧?该配的就配外门里的小厮——叫女的挑男的!”

“是!”

十几个上房丫头听得又羞涩又高兴,心头热烘烘的,只是抿嘴儿笑。那公主铁青着脸,转眼看着面如土色的张氏,突然一笑,说道:“张妈妈,奉旨的事,这是不得己儿。其实你知道,我最善性的。照旨意,我本可抄你的家,查看有没有我的东西。杀人不过头落地,何必呢?你拿了这一千两银子,带你张家的人回去,好生叫他们侍奉你,真的做个老封君。比在我府里操心张罗要好一百倍。”她长吁了一口气,似乎不胜感慨,“别想这想那。觉得扫脸。你还是我的奶娘啊!小时候儿你待我多好……我几时也忘不掉!回去吧,闲时还过来坐坐……”说着,几滴眼泪洒落出来。

“谢主子的恩典。”张氏先疑后惊,此刻又复变成酸楚,早已哭瘫在地上,哽咽得不能成声地说道:“……都是奴才不懂事……”

“别说了。”十八格格拭了泪,果决地摆摆手,“你去吧!”

这边张嬷嬷及其亲族灰溜溜地卷行李准备离开,那边画眉儿等人兴冲冲地带着人为公主、额驸打扫客厅。阖府里交待账目的、腾房换屋的、清点仓库的,忙成一团乱麻。有哭的,有笑的,有说风凉话的,有喃喃而骂的,有大吵大闹的,有阴沉个脸不言声的,有满面得意故作矜持的……象炸了窝,人人都卷进这出闹剧里头。十八格格见西客厅收拾停当,带了两个丫头出了上房,见额驸葛山亭从二门外进来,便站住了脚。

葛山亭紧走几步到格格面前,“噗”地打了马蹄袖叩了个安,说道:“给公主千岁请安!”说罢起身,仿佛不胜感慨地望着十八格格。格格顿觉颊上发热,当着满院的人,又不好说什么,只淡淡说道:“进来吧!”

“往后私下见面,别那么多的礼数。”十八格格坐了,见丈夫循规蹈矩两手抚膝,仍旧是过去那副老样子,不禁一笑,“我今儿争的就是‘夫妻’二字。你一脸奴才相,怎么处?”葛山亭也笑了,放下双手,说道:“积重难返,心有余悸嘛!”公主笑道:“我苦,知道你也苦,又不象寻常的官宦,能讨个三妻四妾,你那边也都是些张嬷嬷安置的人。你挑挑,不中用的赶出去几个,也不要弄得太过火,好象我们不能容人似的。”

葛山亭一笑,思量着答道:“是!方才我那里去了五六个额驸,人人都夸您是女中豪杰,老规矩,一下子就被您破得干干净净。这会子恐怕公主格格们都在府里大动干戈呢!”

“这都是皇上圣明!”公主笑道,“体天格物通情达理!别看这是小事,这些嬷嬷们有的是外戚家奴,有的是宫里贵人亲信。皇上这出‘护金枝’得罪的人海了!”

这对咫尺天涯、重又相聚的青年夫妇促膝谈心,直到天黑。家宴摆上来,移酒樽燃红烛,小夫妻二人好似“新婚对酌”。那葛山亭三杯酒下肚,已是忘了形骸,摇头叹息道:“说到皇恩浩荡,真真是一点不假。皇上真真是一位仁君!唉……就这,你出去听听,嚼蛆的人多着呢!我们这群额驸,到一处什么都说,听说——”他看了看门外,又道:“听说理亲王他们还在打皇上的主意!”

“真的?”公主吃惊了一下子,催问丈夫,“他有什么主意,放什么坏水儿?”葛山亭怔了一下,从温馨的柔情蜜意中清醒过来,说道:“这都不过是茶余酒后闲磕牙儿的事,公主何必认真?他们放坏水儿又与我们什么相干呢?”十八格格沉下了脸,思索半晌,说道:“当然有相干的。就是你说的,皇上行仁政也得罪了不少人。我今儿这一举动,就是皇上恩准的,他们要打皇上的坏主意,就要给皇上加‘藐视祖宗家法’的一条罪。我被赐死的份都是有的,怎么说‘不相干’?今儿我点这个戏,其实先见过那拉贵主儿,还哭了一场。那拉主儿说:‘你要闹,我心里赞成。不过外头这些日子有些谣言,皇上今儿心里窝着火,谨防着他发脾气,当众治你,那可怎么好?’连着你这话思量一下,一是知恩当报,二是事关己身,不能撂开手站干岸儿!”

葛山亭呆呆坐着出了半日神,说道:“这是七固伦公主家贺英和十三格格的勒格塞额驸和我三个人在一处吃酒说的,勒塞格是十六亲王的护卫。路子比我们趟得开。吃酒时我说:‘要是说起来,我们也是皇亲,可我连照皇上一面都难。连我们夫妻也不能天天见面。总有一天我真敢找上门大闹一场,拉了我的婆娘家去。这可倒好,外头不能嫖娼宿妓,里头不敢碰丫头一指头,妻子是个活寡,咱们一群活鳏!’勒格塞说:‘见皇上又怎么样?我倒是随王爷进宫,能天天见到。也不过站班儿听招呼罢了,有甚的说话身份儿?不过皇上已经和傅六爷他们去河南了,你们知道么?——外头不叫传言!’……

“我和贺英这才知道皇上不在北京。那勒格塞已经半醉,脸红得猪肝似的,凑到我们脸跟前喷着酒气说:‘这里头戏中有戏呀……只有皇上自个儿蒙在鼓里!理亲王、昇贝勒他们在北京日鬼弄棒槌,说是旗务都荒废了。再过几年满人里头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都很难定哩。他们打伙儿去找我们王爷,说得请在奉天养老的八旗旗主王爷来北京,开个会议议一下旗务,我们王爷你知道,是个没主心骨的,就应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应过了,又觉得不踏实,叫了怡亲王来,怡亲王一听,当时就跌脚儿埋怨:‘他们先来找我,我堵得严严实实,十六叔怎么就应了呢?这万万使不得口呀!”

“我们王爷眯着眼说:‘整顿旗务,先帝跟皇上都曾有过旨意。这是什么打紧的事,有我们两个坐纛儿的玉爷,加上张廷玉、鄂尔泰都在京,还反了他们不成?”

“‘反不反我不知道’,怡王爷脸色阴沉沉的,说:‘我只知道雍正四年,八伯、九伯、十伯,也弄过这个,说是整顿旗务,招集铁帽子王爷会议——其实就是想在会议上废了先帝,回归八旗议政的祖宗家法!那时候儿你在西宁劳军,不知道北京的事。先帝号令奉天将军整军待命,八个世袭罔替的王爷要有异动,先斩后奏!议到旗务就要说先帝失政,失政再指责先帝得位不正,然后就废了。你要知道,那个时候八旗旗主手里都有兵权呀!八伯、九伯、十伯为这事一个筋斗翻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我们王爷一听笑了,说:‘我就是知道他们没兵权,才敢叫他们来的。’怡王爷说;‘他们没兵,有威有望,朝里有多少手握重权的勋贵大臣都是他们的包衣奴才。一弄起来谁控得住局面?我把话撂这里,你要敢,你就叫他们胡折腾,出了事都是十六叔您老担戴!’

“我们王爷听了又没了主意,想叫张廷玉他们商量,又怕声张到上书房成了正经事,想自己反口,又怕人说自己无能。还是怡王爷聪明,说:‘你叫他们老师杨名时来,他们怕杨名时。叫杨名时劝他们读书,别管别的闲事,这事悄悄的就没了。’

“杨名时真的厉害,听了我们王爷的话回毓庆宫,取出先帝的《圣武记》读,所有王爷、贝勒、贝子一律跪听,直读了三个时辰,把理亲王他们跪得头晕眼花,一个个都蔫了,然后才说你们违了先帝圣训,妄干政务,要罚。理亲王位尊难处,罚抄《圣武记》一遍,别的贝勒、贝子头顶《圣武记》罚跪三日。不过杨名时也没有再参奏这事,宽容了。这事要是杨名时在,一定要申奏朝廷,弹劾的——公主,要是真有谣言,我想别人也不敢。或许就是这群老小阿哥们翻老账,要兴点什么风浪。”

和硕公主静静听着,脸色愈来愈是苍白,手端着酒杯既不喝也不放下,许久才道:“能兴甚的风浪?几辈子的老账,翻出来有什么意思?他理亲王还不知足?若不是先帝和当今皇上仁德,瓜得被废成庶人,圈到院子里看四方天呢!”

“公主真是良善人,又没到世面上走走,世上这些个人,坏着呢!”葛山亭笑道:“升米恩,斗米仇,历来如此。不放理亲王出来,囚着也就罢了;放出来闲居,他也没想头;又升了亲王,离着皇位就那么一步,那他兴许就想:你这个皇位是从你阿玛那里得来的,你阿玛又是从我阿玛那得来的——这原来该是我的须弥座儿,偏生让你坐了!——这口气窝着,出得来出不来呢?”公主问道:“什么叫‘升米恩,斗米仇’?”葛山亭道:“你给他一升米救急,那是恩德。你送他一斗,他就有了新想头,就要计较:你能给一石,为什么只给一斗——就这个意思。”

公主目光霍地一闪,这俗话真是至理名言!自己和嬷嬷何尝不是这样儿?正沉思间,自鸣钟“当当”连响九声,已是亥初时分。她立起身,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踌躇了片刻,喊道:“兰化儿!”一个小丫头立刻应声小跑着进来,问道:“主子叫我?”

“我和额驸这会子要进宫给老佛爷请安,”公主说道,“你叫起画眉、鹦鹉两口子,叫他们起来跟着。”

“是。”

葛山亭有点不解地望着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妻子。她虽然温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刚硬要强。葛山亭嗫嚅着道:“这……这会子宫门都下钥了……我是个外臣……”

“备轿!”

四十 枢臣府君臣议军政 伪奏折一纸惊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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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刚刚批完奏折,伸欠了一下说:“去人瞧瞧皇后,看是在慈宁宫还是在钟粹宫。今晚朕住皇后那里。”话音甫落,秦媚媚进来禀道:“主子娘娘刚从老佛爷那出来,叫奴才过来奏皇上,十八格格和额驸已经到了西华门有要紧事见皇上。宫门已经下钥,他们不得进来。”

“嗯……”乾隆抹了一把满带倦容的脸,沉思着道:“秦媚媚去吧,知道了。”待秦媚媚去后,乾隆起身命人更衣,除去了外头袍服,只穿了件湖绸袍子,腰间束一条明黄金丝卧龙带,对高无庸道:“叫几个侍卫,陪朕出宫走走。”高无庸侍候乾隆日久,已经知道这主子脾性,虽然面上随和,从来说话没有改口的。答应一声便出去,叫了塞楞格、素伦、玉格,又从侍卫房叫了十几个小侍卫,也不用銮舆,竟步行出永巷过隆宗门自西华门出来。果见十八格格夫妻二人在石狮子前焦急地兜着圈子,正在等候旨意。乾隆笑道:“好哇,金枝、驸马一同上殿面君,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葛山亭和公主万万没料到皇帝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惊怔在当地,忙伏地叩头。十八格格说道:“半夜三更惊动圣驾,实是有罪。其实是今儿听了些话,觉得十分惊心。白天来奏皇上太忙,驸马见您又忒不容易。我想,说到根皇上是我哥哥,就这么一个小妹子,您疼我,不至于就加罪的。”

“朕不加罪。”乾隆一笑说道:“张廷玉就住前头那片宅子。我们去他那里说话。”于是便带着一干人向北踅,过了一箭之地,便见前头灯火辉煌,小胡同前停着十几乘大轿。高无庸要过去传旨,乾隆张眼看看,门洞里十几个大僚,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正在闲话吃茶等候接见,遂小声道:“咱们从侧门进去,到他书房见面。”

高无庸是天天过来传旨的,张廷玉府中上下没个不认识的,没费一点事便带了乾隆从东侧门进来,一个家人掌灯引路,逶逶迄迄踏着花径,到书房门口才小声道:“我们相公和讷相正见人,要不要奴才去知会下头人回避?”

“不用。”乾隆说道,“你们都在外头,朕自己进去。”说罢跨步进了书房,果见张廷玉、讷亲坐在上首,下面却是纪昀、钱度、阿桂和尹继善,都在凝神听鄂善说尖山坝河工的事,竟没留意乾隆已经进来。乾隆微笑着徐徐说道:“相公们好忙。”

众人猛转脸见是乾隆,都大吃一惊,“唿”地起身就地伏身叩头,张廷玉说道:“万岁何以夤夜入人臣之府?万岁有事尽可召臣入内!万岁垂拱统九州生灵,体尊位重事关社稷,老臣先谏万岁一本!”

“罢了吧!”乾隆随意摆了摆手,坐了主席,笑道:“没想到是你们几个,都是熟人,朕的亲近臣子,倒不用回避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朕心里闷,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你这里。弄点茶食点心来消夜,可成?”张廷玉忙顿首称是,起身吩咐长随:“外头还有不少人等着接见。你出去说,我身子不适,今晚不能见各位大人了。记下他们名字,明儿来吧!”乾隆见其余几个臣子一脸拘谨之容,不禁一笑:“好啊,原来是你们几个,你不就是那个纪昀?好才学的,二甲第四名,如今在翰林院?你是鄂善,又黑又瘦,高恒在奏折里称你尖山坝的差事原办得好,文章也写得好,福建一省没水灾,就可腾出钱来冶黄河。尹继善江南巡抚,你事情头绪多,今晚不谈你的公事。钱度,这场官司你吃得没味儿。其实,那事你满可当闲话说给朕听听嘛。阿桂如今怎么样?张广泗不好侍候吧?”他接连一一点名,随意说说往事,又夹着一些问话,弄得众人无法回话,乾隆却又道:“朕还带来一位公主和驸马呢——十八格格,你们进来!”

十八格格和丈夫对视一眼:夜见皇帝为的是报警,十分机密。这么多人,怎么说话呢?只好一前一后进来,见人们都还跪着,也要跪下,乾隆笑道:“都起来说话,廷玉、讷亲、公主坐椅上,其余的坐在木杌子上,吃茶说话儿。”说罢目视阿桂。

阿桂憋了一肚皮话,是来寻张廷玉诉苦,请求调任的,借着乾隆方才的话头,一躬身说道:“方才主子说张广泗不好侍候,真真是洞鉴万里之言!奴才仔细思量,主子放我到军中,是叫我习学带兵,将来西疆有事,可以马革裹尸为国捐躯的。张广泗有功,官位也大,这我都知道。不过,据奴才见识,他和奴才一般儿,也是主子的奴才,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不是奴才的奴才,给奴才当奴才,奴才心里好不是滋味!他一气说了一大摞子“奴才”却说得极顺口,意思也极明白。乾隆听了,大笑道:“满人积习骄纵,你又是文官改作武职,不挫磨你一下,如何能成器?”阿桂忙道:“主子教训的是。不过要真的是‘挫磨’,再严也受得。老实话,他帐下的参将还不抵他一个亲兵。他的亲兵骑他的马出巡,游击、管带都还得满身披挂出营迎接呢!象我这样的,并不带兵,每天在帐里听他吹嘘苗疆功劳,背都背出来了,这叫‘讲兵法’。夜里轮流当值,连夜壶都得给他提,日子真是没法过!”

乾隆想起傅恒密奏张广泗放纵范高杰等人以下凌上跋扈不法的折子,脸色已是阴沉下来。只是沉思不语。纪昀在旁说道:“臣是张相召来的。张广泗递进来的一份奏折,说傅恒斩将冒功、忌贤妒能,和女贼娟娟在驮驮峰寻欢作乐,先乱而后弁。他请军机处上奏当今,妥为处置。翰林院为此事拟了几稿都不中意。张广泗身在四川,他怎么对傅恒军队把得那么紧?傅恒是有功之臣,捕风捉影的事也不好当作依据。如何回复张广泗,又颇难措词。所以张相叫臣过来,商议如何回奏皇上。”说罢,吁了一口气盯着乾隆不语。乾隆问道:“依你之见,这事该怎么办为好?”

“昔日有年羹尧立功西疆,自以为有不世之功,险些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纪昀胸有成竹地侃侃言道,“先帝爷说养痈遗患罪在朕躬。甚或为此下了罪己诏。前事后师岂可不惧?张广泗有功无过,不宜惩处。但朝廷不能示弱,恕臣直言,臣观张广泗从前参奏保举的折子,全都是奏一本准一本。这助长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臣以为,这个本子须驳回去,转发傅恒军中以慰功臣之心。这是一。二,军中管带以上营官、千总、游击参将,不是军前应敌紧急情事,只准黜,不准斩杀。三,他是四川总督,节制兵马遍及江南江北,其实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现在没有全国军事,似乎权柄太重了。他可照管四川的八旗兵,别省的营务由各省巡抚兼理。有这三条臣以为就够了。”

乾隆用欣喜的目光看着纪昀,原来以为他不过是个诙谐文人,想不到虑事竟如此周详。遂笑道:“你的字叫晓岚吧?这三个条陈可取。不过张广泗不能和年羹尧相比。第三条用一半。各军军务还是由张广泗管,将来用兵好上下相通,容易指挥。不过各军钱粮军饷,不再由兵部、户部直接调拨,由各省供应。这样也就行了。君臣不可无端相疑,疑则难乎为用。衡臣,傅恒保奏的那个李侍尧,朕看也是上好人才。山西给他按一个布政副使名义,兼傅恒的参议道。你看怎么样?”

“是。奴才明儿就叫军机处办理。”张廷玉在椅上欠身答道,“这里还有一份折子,甚骇视听,请皇上过目。”乾隆接过看时,却是一份素纸面儿镶绢硬皮折子,展开看时,几行字赫然入目,令人触目惊心:

为谏奏皇上节欲劳政、爱养旧臣、体恤八旗勋贵、摈弃小人、奖拔君子为治天下,臣孙嘉淦跪奏……

下头的字是一色钟王蝇头小楷,翻了翻,足有上万字。大略都是直指乾隆用人如积薪后来居上,搁置先帝老臣,宠幸后宫,甚或与外戚之属暧昧情事。有些事说得有枝有叶,仿佛目击亲睹。真是半点颜面也不给乾隆留。“今皇上欲追尧舜之君而行桀纣之事,欲思圣祖之道,世宗之法而效前明声色狗马之俗,南辕而北辙,遂令天下失望,不亦惑乎?”乾隆看着看着,脸色变得愈来愈阴沉。连双手都微微抖动起来。“这个孙嘉淦,朕是何等的信任他,竟敢如此诋毁圣躬!”奏章虽没细看,大抵连宫闱细事,临幸宫嫔的隐私、在观音亭与棠儿的幽会,以及连锦霞的事也都一一抖落了出来……他眼中闪着愤恨的光,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孙嘉淦也算读书人,好一个正人君子!专干那些听壁角、钻营打探等拆烂污的事,想博得一个‘批龙鳞犯颜直谏’的直臣名声!就这样的破烂儿,也竟敢奏上来!你想学郭诱谏圣祖,妄想!”他“啪”地拍案而起,将那份折子“唰”地一下甩在地上,说道:“回宫!今晚什么事也不议了!”

“皇上暂且息怒。”张廷玉颤巍巍立起身来。他呼吸粗重,显然也十分激动,“讷亲就是为这事带着钱度到臣府来的。本想是我们先商议一下,再去见鄂尔泰,三人联名也上一本奏您——”

“三个人?三十个、三百个军机大臣也不行!”乾隆阴狠地说道,“你们敢保,朕连你们一体处置!”他的眼睛闪着铁灰色的光,扫视着众人。众人都不知折子写的什么,也从没见乾隆如此震怒,一时都吓怔了。

讷亲在旁笑道:“主子,衡臣相公没说完嘛!这折子不是孙嘉淦写的。奴才从昨个到今天就忙这事,查了上书房又查六部,今晚饭前奴才又亲自去孙嘉淦府询问,查对笔迹。他本来病着,一见折子,竟晕了过去……”

“不是孙嘉淦写的?”

乾隆震惊得全身一颤!他木头似地呆立着望着书房外,渐渐地恢复了神智。他的眼睛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象是要穿透外面漆黑的暗夜。他一言不发,伸出手去。高无庸早已被吓得趴跪在地,惊惶地看着这个铁铸一样的至尊,四肢爬着捡起那份满纸谣言的奏折,膝行到乾隆面前递到乾隆手里。乾隆却不再看它,塞进袖子里,转过脸来又回到座上,似乎要把满腹的怨气都倾泻出去似的。深深吁了一口气,端起杯吃了一口茶。众人都以为他必定还要发作,不料乾隆扑哧一笑,说道:“一大快事。好歹朕从雾里钻出来了。朕自即位,诸事顺利,只是有时见到一些怪事,心中常有疑问,又不得其解,今日象是模模糊糊看到了对手。上苍,它从不负有心人的。”说罢又道:“十八格格夫妻二人今晚夤夜求见,朕想必定有要紧事。原想宫里太监老婆子舌头,什么话翻不出来?所以到廷玉这里,想不到先看了一篇奇文。朕还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呢。妹子。你就讲吧!”

“这个……”十八格格嗫嚅了一下,瞥一眼满屋的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喃喃说道:“皇上,是不是……”在座的都是人精,谁还不领会她的意思?连张廷玉、讷亲都站起身来,向乾隆一躬说道:“公主千岁要造膝密陈,奴才们理当回避。”乾隆摇头道:“不必。这是朕的爱妹,谁能加害?你们是朕的亲信臣子,谁肯卖朕?不要这样。既是机密国事,说出来大家参酌。”十八格格这才将方才葛山亭说的话细细地复述了一遍。又道:“我想,外头有这么多的谣言,底下又有人窜掇八旗铁帽子王进京,里头文章一时谁也说不清,反正不利于皇上。皇上自小就疼我这个小妹子,外头听见这话,不说,我今晚睡不着,白天说,他那个位份怎么能独个儿见到您呢?”

乾隆静静听完,笑道:“官吏晋陟国家有定制,不能轻于授受。先帝在时有密折制度,朕即位以来没来得及恢复。密折这种东西朕也有些担心。有些无根捏造的先入为主,容易冤人,下头也容易拿这个有恃无恐,披着虎皮吓人。朕也确实犹豫。现时看来,恐怕没这个耳目还不行,今晚在座的,朕一律都给你们这个权,有事还用黄匣子封了直接递朕,今晚你们各述己见,就是谣言,如孙嘉淦的折子和十八格格讲的这几档子事,有甚么说甚么。这里又不记档,不进起居注。朕只听,绝不计较是非。”

“主子!”钱度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奴才前几天去看李卫,他已经病得全然不能说话。我看他,他也认得出,只是流泪摇头。我出来和他夫人说话。我说:‘我看李大人有心病;夫人在跟前可常劝说些,皇上心里还是很爱李大人的,别为那么一点子小事想不开,只是窝在心里——李大人自入宦途,一路春风,所以小有磋跌就想不开。象我,吃了那么大一场官司,不照样过来了?皇上不照样信任?,李夫人说,‘他有心病我何尝不知道?他这个人别看平日豁达,这些事从来不说给我的。半个月前我去孙嘉淦大人家。他也在病着。我问孙夫人孙大人什么病?孙夫人悄悄说:“他身子弱,又冒了风寒,病不轻是真的。其实呀——他的病是从怡亲王来看过后,才病成这样的;两个人在屋里小声说了有半个时辰——怡亲王走后,他就再也起不来了。我看他是忧愁的了!”我回来仔细思量,我的这个叫化子男人,也象是忧愁的了!按说皇上上回来过,没人敢再作践了,他怎么会这样?连我也不得明白!’奴才想,这话无根无据,孙李二大人都是先帝和皇上宠信不二的臣子,怎么夫人们说的一模似样,都说是忧愁的了?什么事、什么人能吓得住他们呢?”钱度本来能言善辩,吃过钦命官司变得越发老练,这一番陈述众人已是都听得怔住了。他攒眉凝神继续说道:“联起来看,居然有人伪造孙嘉淦的折子,这是遍查史籍都没有过的。这种事也都出来了,为什么?就为孙嘉淦昔年直谏过先帝‘罢西兵、亲骨肉’,直声震天下,这个赃容易栽!暗中造谣的人想挑弄皇上与先帝遗臣的不和,挑弄老臣与新臣的不和……”

“比起圣祖先帝时的图海、赵良栋、周培公、蔡毓荣,再比前头坏了事的年羹尧,就是瞎子也看得见,张广泗立的那点子‘功劳’,实在值不得一提。”钱度皱眉低头沉思,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他凭什么那么飞扬跋扈?臣不是无端疑人,阿桂也罢了,是他的下属。但阿桂是皇上的信臣;傅恒虽然年轻,到底是钦差大臣,他就敢事前越俎代庖调度军队,事后听信谗言参劾有功之臣。臣来假设一下:八旗旗主议政之权早已废弛,这些铁帽子王巴不得有人将他们聚到北京,重掌朝廷军政乃至于行人臣不忍言之事;可是八旗王手中兵权早已被先帝剥夺掉了。那些兵在哪里?现在张广泗手中。张广泗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有人暗地里递过什么话,他觉得这朝中无论哪一方势力,都离不了他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因而才横行无所忌惮。要知道,年羹尧被赐死,他是亲眼目睹了的呀!”乾隆见他分析得条理分明,却没有归结,忍不住问道:“你说了这些,你以为是为什么?”

钱度莞尔一笑,徐徐说道:“朝中有奸臣,而且在暗中,他们调度得如此周密,棋步儿走得又稳又准,如国手布局,已经一步一步逼了上来!”

所有的人都被这寒气逼人的话语侵袭得打了个寒颤。乾隆想了想,转脸问张廷玉:“衡臣,你觉得钱度、纪昀他们的话怎么样?”张廷玉倒抽一口凉气,说道:“闹到这个份上,是宰相之责。但据老奴才看,即便是真的,形势已不同于顺治爷当年。如今天子威权一言可以定所有臣工的生死荣辱,就是铁帽子王也无法恢复八旗议政旧制,朝局不乱,任凭是谁也当不了‘曹操’。主上可以安心,臣想了几条。京畿防务连兵带官全部调往木兰、热河一带,将乾隆元年的武进士补进去担任中下级官佐。侍卫,除了靠得住的贴身侍卫留一两个,其余一律分发全国各军中任职。由讷亲亲自在皇族和亲信大臣子弟中物色侍卫补进来。丰台大营调走后,从各省绿营调拨三万人补进来,整训待用。步军统领衙门的兵用来防卫可以,并没有野战之力,所以只换官,不换兵。这样措置,就是发生变故,就地也就殄灭了它!余下官吏安排,今晚不能细议。有了这个宗旨,奴才和讷亲、鄂尔泰细细安排条陈,请皇上过目之后,再作施行。至于奸臣,看来肯定有,而且阴毒险狠之极,但凭今日见到的形迹,罪不昭彰。因此要细查明白,然后才能有所罪谴。”

“直隶总督是个最要紧的职务。”乾隆仰着脸想了想,“李卫病着,这个缺其实是空着。给李卫加级荣养,这个缺由岳钟麒来担,兼管丰台提督。傅恒这一仗打出了威风,调回京城,兼任九门提督。由那个李侍尧坐衙办事。朕看也就差不多了。侍卫,由讷亲来选,三个月内一切完备。这样一布置,兴许就吓退了一些人的妄念。”

钱度听着,张廷玉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心中十分佩服。但这一来,李侍尧便一步青云,统领着两万人马的内城防务重权,心里未免有些醋意。他正要说话,一直没言声的鄂善说道:“衡臣大人老成谋国,说的极是。不过,既是浓包儿,总要挤出来才好。这么着,其实只是吓退了他们的好谋,一旦有了机会,仍旧要兴风作浪的。依着奴才见识,趁着乾隆三年武闱科试,还有前头恩科的武进士,大约也有六七百人,再从各省调集经战军官在丰台集训,就地分别补进丰台大营,由讷亲大人实兼丰台大营提督,稳住了丰台军务,京畿防务已经安全。皇上要是心里不安,可以在畅春园理政。挨身就是大兵营,谁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轻举妄动。‘有人作乱’这个词奴才还不敢苟同,眼前只能说‘有人作耗’,想造乱。朝廷如临大敌,他们收敛了,反而不得。”他话音一落,张廷玉立刻表示赞同,“鄂善不愧兵部出来的,在外历练有成,这个主意不坏。唉……国家免征赋税,照我那样弄,也确实花钱太多了。”

“议到这个份儿上,这件事差不多了,”乾隆松弛了下来,变得很随和,口气却又缓又重:“伪奏折的事是明奏上来的,一定要明着追查,谁的主笔,谁的策划,谁的指使要一查到底。由朕交刘统勋来办。廷玉你仍旧料理你的政务,讷亲年轻,这些格外劳心费神的,由他来办。今晚这事,涉及到军国机密,该知道的人朕自有道理,不该知道的就不必让人知道。你们几个微末小员要晓得厉害。朕以仁德治天下,平时连蚂蚁也不肯踩死,但王章国宪无情,不论有心无心,谁敢妄言,朕必治以乱国之罪,那刘康在临刑前曾呼天长叹,天也没能救得了他!告诫你们儿句,好自为之就是了。”说罢,笑谓尹继善:“你是一言未发罗!几时进京的?怎么不递牌子来见朕?”

尹继善是因户部征粮的事特意赶到京师来的,没想到在张廷玉书房里听到这么多令人胆寒的秘闻,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当今天子,听乾隆问话,才回过神来,忙欠身笑道:“奴才今晚就象做梦!奴才在外头,哪能料想到竟会有人打皇上的主意。奴才今儿下晚才到潞河驿,没敢回家,递牌子已经迟了。同来的还有海宁的陈世倌。户部今年因为军粮库空虚,要我们多缴一百万石粮。先圣祖曾有永不加赋的圣训,叫老百姓多缴粮,没那个道理。无缘无故地生出这样枝节,奴才真是为难。所以要面君请旨,看怎么办。”

“这事朕知道。”乾隆笑道,“陈世倌朕还不知道么,总是在先帝跟前流泪,替百姓请命。你拉上他来,无非打擂台罢了。江南大熟,浙江也是大熟,一百万石米就难住你小尹了?”

“米有的是。”尹继善不甘心地眨了眨眼,“斗米三钱,一百万石就是三百万两银子。江南藩库……”

他话没说完,乾隆已经笑着起身,“朕心里有数,难不倒你尹继善!商税、盐税、海关税都似海水般地往你那里淌!不要善财难舍么!海关厘金虽然不归你管,码头税你也抽得不少,你无非是想在玄武湖修一座书院,又怕动你的藩库本金罢了。不趁丰年多收一点粮,欠年怎么办?国家万一要发生兴军的事怎么办?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朕也不想和你议这些个,明儿你递牌子,朕要和你议议江南文人学士风流韵事!”儿句话说得尹继善也咧嘴儿笑了,乾隆又看了看纪昀,笑道:“明儿和小尹一起递牌子进来。不要小看了这事。当日诚亲王修一部《古今图书集成》,朕要修一部更大更全的书,该要你们好好操办呢!”

乾隆说罢便去了,这群入跪送圣驾后,回到书房,又兴奋地议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各自散去。

四十一 赐铁尺嘱托管子弟 谈铜币筹划办铜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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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乾隆和张廷玉议事的同时,理亲王府也有一场别开生面的言谈。这座宅子是弘皙父亲允礽留下的;日园。允礽被废后软禁在这座宅子时,常常独自一人绕园里的海子转悠。内务府怕他寻短见,沿岸栽了许多垂杨柳,每一株上都挂了灯,每逢这位已废太子来散步,各树下守候的人便就燃灯,说是“给二爷照亮儿。”但允礽却不要这“亮儿”,也就绝少再来。如今这些规矩是没有了,但这些树却留下了,长的有一人合抱粗。

今晚应邀到理亲王府的有贝子弘普、贝勒弘昌,还有恒亲王的世子弘昇,都是弘皙在宗学和毓庆宫读书时结交的好朋友,知心换命,无话不谈,他们四个人绕着小路踱了一周,又回到书房前的海子边。这里有一片空场,场周围栽着大柳树,仿着傅恒府海子式样,修了一条九曲长桥直通海子中的水檄子上。檄上歌舞,无论是空场,还是坐在书房里都能看得见听得清。弘皙站在岸边听着咯咕咯咕的蛙叫声,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就在这里坐坐吧。”三个弟弟在暗中对视一眼,一撂袍角便坐在石桌前的石鼓上。许久,弘昌才问道:“四哥,你今晚叫我们来,不言不语光绕着这个池塘转,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他是怡亲王弘晓的长兄。老怡亲王允祥没有正室福晋,四个儿子都是庶出。允祥在世是雍正皇帝的第一宠信王爷,常称他是“古今第一贤王”。加了“世袭罔替”的宠锡,开了清朝的先例。既然是铁帽子王,老王死了无嫡立长,这顶“铁帽子”理所当然应该是弘昌来戴。不料雍正特旨,立弘晓为世子!这口气也还咽下去了。雍正五年允祥病重,雍正亲自到府探视,让允祥任指一个儿子加封为郡王。允祥此时已不能说话,竟随随便便指了正在给自己喂药的老三弘皎。廊下烟熏火燎熬药的弘昌反而再次向隅,直到允祥死后才封了个贝子,乾隆即位才加封为贝勒,离着郡王、亲王、“世袭罔替”还差着老大一节!为此他心里窝了一股子邪火难泄,因而和弘昇、弘普一拍即合,撺掇着弘皙“做一场”。

“我心神不宁。”弘皙望着黑魃魃的水榭子说道:“总觉得我们做的那些事象是水中捞月,太悬乎了。”

弘昇挨身坐在弘皙身边。他是个十分深沉的人,听了弘皙的话,半晌才道:“昔日读《传灯录》,菩提达摩的大弟子慧可求法,达摩不愿收他为徒,说:‘除非天上下红雪,方可收汝为徒’。那慧可立于雪地之中,忽然举刀断臂,鲜血染红了白雪。这是何等刚决之心?但他俗尘终究未了,有一日忽然对达摩道,‘和尚,吾心不安!’达摩说道:‘汝心在何处?来,吾为汝安之!’”他讲的这段故事,几个阿哥早已听过,但此刻听了犹如醍醐灌顶般发人深省。弘普不禁说道:“弘昌的佛法学到这个地步,故事虽也平常,只是用语沁人肌肤,真不容易!”

“我是在用我的心讲的。”弘昌说道,“我想知道四哥为了什么心绪不宁。”

“八王议政制度已经废了七八十年,”弘皙说道,“凭什么我们几个就能重新撑起这个祖制?撑起这个‘祖制’又有什么用处?难道我们要谋逆,我们还能把老四(指乾隆)——怎么样不成?”

弘昌和弘普对视一眼,虽然在暗中,目中的波光都看得清楚。弘昌唱然一叹,用手拂着游丝一样的垂柳枝条,说道:“前儿去文华殿,在《永乐大典》里翻出一个长短句儿,我诵给你听。”说罢曼声吟道:

昔者我曾论项羽,缘向颈血轻洒斯乌江?吞吐意气既尚念父老,父老焉忍弃此重瞳王——莫视滔天浪,慢饮龙泉,且趁扁舟回故乡,收拾旧家新儿郎。以此奇耻心、百战身,三户可倚,哀兵必祥。只耐性沉吟,静观可待汉宫惊风起萧墙!

今日我亦思项羽,方知此心俗骨亦浊肠。果如亚父之机械无穷智;安见虞姬美人舞军帐?楚歌声里,拔剑仰天叹苍茫。七进七出真英雄,然后丈夫横尸卧沙场!死则等耳,等一死耳,袅袅悲风千载下,孰今后世豪杰扼腕,墓道昏鸦空惆怅?

吟罢问道:“如何?”

“这是谁作的?”弘皙问道。弘昌道:“记不清是哪一卷的了,我觉得格调不俗,就记下了,连作者名字也没留意。”

弘普笑道:“四哥,管他谁写的,这个长短句儿其实称颂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你方才说,八王议政不可恢复,弘昌咏的,正是指的这件事,前半阙说从权,未必就没有机会,后半阙说成仁,也是后世景仰的事,圣祖独裁,有大事还征询八王意见;世宗爷连这摆设也不要。如今这主子要沿了世宗爷的路走下去,后世连八王议政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了。”

“至于说有什么‘用处’。”弘昌慢悠悠说道:“那就大了!试想,圣祖爷如果用八王议政,晚年怎么会生出那么多的家务?九个叔叔伯伯;本是亲骨肉,弄到头来,丢位的丢位,落马的落马,死的死,散的散……如果有八个铁帽子王保太子,会有失政乱宫的事?顺治爷七岁登极,当时天下并不太平,要不是睿王爷带八旗王保驾,我们不定还在关外呢!这就是‘用处’。大相无形,大音无声,用处是说不完的!”

他讲“说不完”,其实已经把话说透:若允礽不失太子位,今日弘皙已是高居九重的皇帝。他们的年岁比乾隆稍大几岁,叔叔伯伯们为争夺储位在康熙年间反目为仇的情景历历在目。八王、九王、十王的下场更是让人记忆犹新。所以这几个人对该作什么事心中各自有数,口头上却不肯授人以柄,只提议恢复八王议政制度是“国事”,是敬天法祖光明正大的事。

弘皙与他们心照不宣己近三年。今晚邀了来,其实有心捅破这层纸。两番试探之后他已心中有数,暗中一笑,口中叹道:“实话对你们说,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好。早已是心如死灰。你们两个年轻,少不更事,不知道利害。拉我这个废人上你们的船,能派什么用场?”

“什么船?”弘普、弘昌都是一惊。弘昌问道:“四哥这话怎么讲?”

“贼船。”弘皙格格一笑,“有道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说到这里嘎然而止,三个人都是哑然无声,四周寂静得犹如荒坟,只青蛙跳塘的“咕咚”声不解人意似的时时传来。弘普突然大笑道:“四哥,你是这么个器量?不是说有好酒么?咱们吃酒猜谜儿耍子,完了回去各自搂女人睡觉。”

“酒是有。”弘皙嘻笑道:“怕就怕你吃了,和杨老师一样中风,说不得话也写不得字。他侄儿杨风儿对张廷玉说:“说叔叔是病死的,实在想不明白,我看象是急死的’!”

弘昌和弘普都怔住了。一直坐在一边不言不语的弘昇手里摸了一大把柳条,已经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篮子。他满不在乎地听着,时时对着星光端详自己的手艺,到岸边斛水儿耍子。此时才开口,冷森森说道:“岂但如此而已!张广泗到太原搅乱傅恒用兵,喀尔吉普早就有弹劾的奏章,如今就压在乾隆皇上的御案上!这事如果追根,大约跑不出我们四人里头的哪位龙子凤孙吧?还有那份伪造孙锡公(孙嘉淦)的奏折,我真不明白是出自谁手。事情不点透有不点透的好处。但要一点也不透,各自为战,非出大乱子不可。龙舟也是船,贼船也是船,在船上就淹不死,这就是道理。人不是常说‘竹篮打水一场空’么?你们看——”他将手中编好的柳条篮子顺手一甩,丢在池子里,涟漪荡漾中只见微微露出个篮柄,“你们说,我这‘竹篮’里有水没有?办法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想不想!”说罢呵呵大笑,旋又止住,问道:“四哥,你府里不会有人偷听吧?”

“不会的。”弘皙说道:“我身边都是老理亲王跟前患难了几十年的人。新进来的人只能在二门外侍候。”他顿了一下,说道:“现在别的事不能讲、不能做,眼里、心里要使劲往八王议政上用。弘瞻、弘皖象是知道一点杨名时的事,费了多少心血才捂住?——还不敢送钱!你们忒冒失。船不结实,管你叫什么‘船’都是不能下海的!”

弘昇笑道:“这才是抓中了诀窍。没有八王议政,凭我们几个蚍蜉,能成什么气候!象伪造孙嘉淦奏折这样的事,都是胡折腾!李卫病得不能说话了,现在是由着人欺侮。那姓孙的是好惹的?你们瞧着,三天之内他要不上朝密奏事情,你们剜了我弘昇的眸子去!——你说是不是弘普?”他把脸突然转向了弘普,弘普满以为自己做得机密,既可弄倒孙嘉淦,又可使乾隆和老臣子、老臣子和新臣子相互猜疑,原想转弯抹角说出来显显能,听弘昇这一剖陈,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素来浪荡惯了,流里流气笑道:“你别这么瞧着我,黑地里怪吓人的。那不是我做的事。我就那么笨么,就算是的,我一指头就掐干净了,准保株连不到你们头上!”

“这种蠢事再也不准做了。”弘皙说道,“凡是要擦屁股的事一概不作。我仔细想过,八王议政的事我们曾跟庄亲王说过。说说也就够了。看看风色,风色对了接着再说,风色不对,就等风色。当年八叔、九叔是笨人么?他们手里的权比我们今天大一百倍也不止。毛病就是先不看形势,乱来,露了马脚,亮出屁股给人打,后来稍有不利,又不知收敛,伸出脸来给人扇;到风声吃紧时,又不懂屈伸之道,大闹乾清宫、哭灵,以死抗命,那是敞开襟怀给人用刀扎!我们都亲眼见过,还要学习他们?”

弘昌在旁怔了半晌,说道:“本来我还清楚,你们越说我越糊涂。又要学霸王,又不要学霸王,又要干又要不干,这到底还弄不弄了?”弘普笑道:“弄,性急了些儿。慢摇橹船捉醉鱼——我懂了。”

“我明白了!”弘昇笑道,“用水磨功夫,抓住十六叔这杆旗。他是亲王,管着上书房,可权都移到军机处那头了。得启发着他,军机处满汉军机对半,满人那点子能耐,根本不是汉人对手。得有个铁帽子上来监督这个军机处。他耳朵软。怡亲王弘晓也没有他爹一分聪明。弘晓也是抓挠不到什么实权。”弘昇笑着插了一句道:“弘晓也是‘世袭罔替,”“对,他也是铁帽子王。”弘昇道,“铁帽子王议政对他一点坏处也没有,当然是可资利用的。”

弘皙用手揪着柳叶,一片一片掐碎揉烂,抛洒到池子里,说道:“今晚的话题就说到这里,宁可不作,不可作错,是我们办事的宗旨。八王议政的事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谁也不是铁帽子王。所以急的不是我们——搔痒痒儿,对,在庄亲王跟前、弘晓跟前搔痒痒儿,这个制度对他们最有利。撺掇着他们还要觉得是为他们,就有成功把握——本来是为我们大清社稷千秋万载嘛!”弘昇笑道:“那是自然。这阵子我们就下毛毛雨。毛毛雨‘润物细无声’,最好不过啦!到了那个火候,不定哪一日皇上出巡或去祭陵什么的,回京时候形势已经变了,这是‘祖制’。他想改,也没那么便当。至于以后,尽人事而看天命,谁料得定呢?”他猛地拽下一个枝条,那树上不知栖了一只什么鸟,暗夜里嘎嘎大叫着飞远了。

弘昇分析得一点也不错。三天之后,孙嘉淦神采奕奕出现在西华门口。这时“孙嘉淦伪奏折”一案已传遍朝野,纷纷猜测着这个伪折的内容。传言刘统勋已经奉旨到上书房,接本处、誊本处追查伪折来路。

孙嘉淦的出现,立刻招来了无数目光。孙嘉淦却似全不在意,从容递牌子、从容退到石阶下等候、从容拿出一本书在看,无论生人熟人一律不打招呼不寒暄。

孙嘉淦长得很丑陋,身材不高,长着一个冬瓜似的大脑袋,眼睛却又特别小,鼻子象女人,嘴又特别大。就这么一副尊容,却是雍正一朝有名的“海瑞”。雍正初年铸雍正制钱,他还是户部小吏。为铜铅的比例,与户部尚书争执,二人扭打着直到隆宗门。他这样犯上无礼,在雍正眼里当然容不得,立即被削官逐出宫去。那一次他几乎要头撞金缸死谏在乾清宫前。亏得是杨名时救下了他。雍正四年,下诏求言,别人都是奏些不疼不痒的事,偏是这个翰林院的检讨,公然上书三事“亲骨肉、停捐纳、罢西兵”,直指雍正兄弟不应骨肉相残!当日雍正接到这份奏章勃然大怒,左右陪侍群臣无不股栗变色。雍正问大臣:“翰林院容得下这样的狂生么?”大学士朱轼在旁从容说道:“此人是狂。不过臣心里很佩服他的胆量。”雍正一愣,大笑说“朕也不能不服他的胆量”,竟当即晋升国子监祭酒。这段往事载在国史和起居注中,人人皆知。但今日事又不同,君也不是原来的雍正,又会出什么事呢?一个太监出来,站在台阶上大声问道:“哪个叫孙锡公?”

“不敢,我是。”孙嘉淦把书递给家人,仰着脸答道:“你找孙锡公什么事?”他心里很奇怪,皇帝传人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哪有称字的?因此不敢冒撞。

“原来就是大人呐!小的叫卜仁。”那太监一下子换了媚笑:“皇上叫传孙锡公,小的哪会想到是您呢?”一边说一边带路进去。孙嘉淦见传呼太监换了人不是原来的高无庸了,心里暗自诧异。但孙嘉淦素不与阉人搭讪,跟着那太监进了养心殿,却见殿内殿底下太监宫女一概都换了生面孔,棍子似的站着屏息待命,高无庸双手操着一把长扫帚在照壁西侧角落里扫地,头也不敢抬——便知他是犯了事被陟黜了。正转念间,听到乾隆的声气:“卜义,请锡公进来吧!”

帘子一响,又一个年轻太监出来,轻轻挑起帘子,躬着身子等孙嘉淦进去。孙嘉淦一眼便瞧见乾隆专心致志地在案上摆弄什么,张熙、史贻直、鄂善三个人默不言声侍立在旁。孙嘉淦一提袍角跪下。刚要说话,乾隆头也不抬摆手道:“起来,不要行礼了,朕知道你身子骨不好。有些事早想叫你。你不来,不定什么时候朕就转游去了……”孙嘉淦行完了礼,起身看时,乾隆正在用蓍草布卦。

“张熙,”乾隆舒了一口气,“方才用乾隆钱你摇出来的是‘乾’卦,和朕的这个卦象不相合的呀!”张熙笑道:“卦象变化无方,如果一样,它也就不叫“易”了,易者即是变也,变即是辩、剥、复、悔、吝皆生于此。臣用各种钱都试验过,没有一种比得上乾隆钱灵动。方才臣摇出的卦象是‘天心遁’,与主子的卦象相合,恰恰是天地否泰二卦之极象之合。您瞧——”他在桌上蘸着茶水划出来(乾卦)和(坤卦),偏着脸笑道:“主子是乾、奴才是坤。实在圣人设道,妙合如有神!”乾隆高兴地点点头,对孙嘉淦道:“先帝说过‘孙嘉淦太戆,但不爱钱,’所以虽然恼起来恨不得杀了你,心里还是爱你,舍不得你。你是君子,不爱钱是好的,不过钱也有钱的用处。张熙就比较出来了,用乾隆钱演周易,比历来的钱都灵动通神!”张熙顺口便捧了一句“乾即是天,乃六十四卦之缘起,皇上为乾隆年号,此钱岂有不灵之理?”

鄂善在旁说道:“如今市面上用康熙钱和雍正钱。乾隆钱还是太少,康熙钱也是越来越少。因为雍正钱铅六铜四,不能改铸铜器。乾隆钱字画好、铜质好,恕臣直言,铸的少了,民间用来作珍玩保存,铸的多了,就有小人熔化了去铸造铜器,一翻手就是几十倍的利。私化铜钱按大清律只是流徙,太轻了;太重了,又伤主子仁和之心,看似小事,货殖不通,钱粮不兴,也事关民生呢!”

“你的大学士位已经复了。”乾隆对张熙道,“照旧在东宫当差。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软。也难怪你,毕竟你是犯了事出来的,这些个纨挎子弟都是宗室里的,眼眶子大。”他顺手取过案上一把压卷铁尺,“这个赏你,就说朕的旨意。谁敢在毓庆宫传播谣言、胡说乱道的、不尊师道的,你就用这尺于替朕揍他。揍死了再来奏朕!”张熙因是罪人宽释,在东宫侍读,大约平日受这些阿哥们的腌赞气极多,听乾隆这一说,眼圈立刻红了,泪水在眼里打转儿。他“噗嗵”一声长跪在地,抖动着双手接过铁尺,说道:“老臣自今而后皆属皇上!一定以残喘余年尽忠效力,臣原想在教读之余写几卷书的,现在不作此事了,倾我所学为皇家栽培栋梁!”乾隆含笑点点头,说道:“在东宫你放心教读他们就是,该写的书还要写出来,你学问极好,也不可埋没了。你身子骨儿还好,过几年顶不下,就到国史馆去修书。朕是不放你归山的,你作好打算老在北京。平日要有什么好诗,只管呈进来朕看。就这样,你去吧。”看着张熙双手捧尺,迈着喝醉了酒一样的步于走出养心殿。乾隆叹道:“这里议着钱政,那边‘跑’出个‘学’政。张熙这人用到军事上,真是一大错误。朕若不保此人,他的下场连杨名时也不如!嘉淦,你也是个老户部。方才也听到了,乾隆制钱使不通,这个事不小。看有什么良法?‘通宝’,只有‘通’了才叫宝嘛!”

孙嘉淦是为伪奏折的事面见皇帝的,见说到钱法,想起当年在这殿里和雍正的一场冲突,心中十分感慨,略一定神,方说道:“臣这几年没有管财政,没有什么独到的见地。雍正爷的制钱看上去成色不好,字画也不清楚,但铸一枚便流通一枚——因为它化不成铜器。如今江浙苏杭一带商贾交往情形已非康、雍时期可比。去年去看了看,绸缎纺织作坊比康熙年间多一倍也不止。码头上贩运靛青、盐、铜、瓷器的船只更是十倍于当年。这银钱交往的事比起来,还是钱比银子方便,所以钱法也得变一变。开铜矿的工人要是太多,那很容易集众闹事的,可以加增些工人,但要想办法约束,不要出事。出了事就不是小事,这说的开源;节流,就要严禁民间私自熔铸铜器。对擅自收聚铜钱,熔铸铜器的,要狠狠地正法一批,绝不要手软——往年常有这样的,定罪定的斩监候,一道恩旨下来,赦掉了。这样的惩处已经吓不住人了!臣愚昧,只能想这么多,这都是老生常谈,请主上参酌。”

“老生常谈也受益不浅。”乾隆说道。孙嘉淦讲时,他蹙着眉头听得极为仔细,铜矿工人不同散处乡野的村民,聚得多了,确实太容易出事了,但不加增工人,制钱又不敷流通之用……正沉思间,史贻直道:“可否在云贵铜矿多的地方加设铜政司,由刑部直接委员管束,有不逞之徒就地访查审结,这样处置起来就简捷些。”

乾隆尚未及说话,鄂善在旁慢条斯理说道:“方才贻直的意见我以为极好,加上一条铜政司应该有杀人权。单这也不够。成千上万的铜工,光靠官府管不过来。能不能学漕运的办法,让青帮渗到这些工人中,青帮三派各有门户,又都忠于朝廷,以工管工,以帮监工,官府就有了无数的眼线散于工人中,铜也有了,钱也铸了,还不得出事情。国家也不费一文钱,又拢住了青帮,岂不是面面俱到?”

“好!”乾隆高兴得一拍案起身来,“就这么办。这件事就由贻直统筹。一年之内,铜钱要增加一倍,私铸的要杀一批,刑部今年勾决的这类犯人另开一单,遇赦不赦!”他兴奋地在殿中踱来踱去,隔帘向外看看,因见高无庸拿着个破抹布战战兢兢抹着迎门旁的楹柱,便道:“高无庸,你进来一下。”

高无庸是昨天下午被黜为下等苏拉太监的,整个儿养心殿的太监,因为孙嘉淦伪奏折一案,涉及宫闱秘事,全部扫地出门,打发到了畅春园扫园子。他是总管太监,还没有最后发落,心里忐忑着没活找活干。听乾隆隔帘一叫,吓得他浑身一哆嗦,手中的抹布也落在地上。高无庸就地叩了一个头,四肢着地爬着进来,在乾隆面前扯着公鸭嗓子泣道:“奴才有罪……自己口不关风,也没管好下头……”

“爬起来!”乾隆笑着踢了他一脚,一边回东暖阁,口中道:“你有犯罪的嘴,没有犯罪的心。所以朕恕了你这狗才!”

高无庸哭得双眼浮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料定是在座的几位大人替他讨了情,竟不分个儿地乱磕了一阵头,口中唠叨道:“谢主子龙恩,谢列位大人福庇……”这才起来呵着腰到暖阁隔扇前,躬着身子觑着眼听乾隆吩咐。

“养心殿的太监全都换了,在朕身边新挑这五个新太监,他们叫卜仁、卜义、卜礼、卜智、卜信,还归你管,你仍旧是总管。”

“扎扎扎!”

“知道朕为什么给他们起这个名字么?”

“奴才不知道。”

“就为太监都是贱种。”乾隆轻蔑地一笑,“所以提个醒儿,叫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下头八个太监在廊下侍候的,改名王孝、王梯、王忠、王信、王礼、王义、王廉、王耻,也是一个意思,提醒儿,朕也好记。”

“是!”

“你从今儿起改名叫高大庸!”

“是是是……”

乾隆回头看看,几个大臣都在暗笑,又吩咐道:“带史贻直、孙嘉淦和鄂善到西配殿,朕赐宴款待,你们几个大太监都去侍候。赐宴罢,不用过来谢恩,单留孙嘉淦在这儿有话。他们两个由你送出永巷——去吧!”

“是罗——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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