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本章字数:59936)



?十九 议破案李卫讲谋略 追往事遗臣献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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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甜甜地睡了一夜好觉,醒来时已是红日照窗,猛想起还有许多要务等着办,一个翻身跃了起来,慌慌忙忙地就披袍子。棠儿正在廊下指派丫头给鹦鹉调食儿,听见动静跨进来,见傅恒忙成一团,正翻枕头,找腰带寻袜子,不禁好笑,说道:“也没看看钟,还没打七点呢。眼见就到夏至了,一天长一线。你就忙得这样——梅香们都死哪儿了,叫主子自己穿换更衣?”几个小丫头一拥而入,有的跪下抻袜子套鞋,有的系纽子束腰带,有的上炕用木梳给傅恒篦头拢辫子。傅恒只好坐下听人摆布,笑道:“往后早叫我半刻时辰,这些事我自己弄。我还想统兵打仗当将军,都叫你们给侍候懒了。”他松快无比大大打了个哈欠,又道:“这就定下规矩,冬天夏天一律卯初起床,洗刷了打布库、吃点心上朝!”

“罢了罢,”棠儿抿嘴儿笑着端过点心,“就你忠心报国,你看人家讷亲,在家里从来不办公事不见人。按时辰入朝,上下值都有制度,谁敢说人家不对?你呀,其实学的是张廷玉没时没分地办事。人家还说你擅权,有什么趣儿呢?”“张廷玉有什么不好?那是要入贤良祠的!”傅恒笑道:“四十年太平宰相,儿孙满堂、富贵寿考,你男人巴到这一层儿,是你的福气!一个男人立了志,没什么事办不成的。自今而始,就是卯初起床。这要立成死规矩。”棠儿道:“好好好,我的国舅相爷大将军,早起就早起!快着吃早点吧,外头还有一群大人等着见呢!天刚明时,小七子家的进来说,今儿张相精神好,已经去了军机处,请你先去见见刘统勋,说说什么银子的事,然后再进大内,皇上准要召见议事儿的。娘娘那边的彩霞姑娘也来传话,服了纪昀的药很见功效,叫你不用惦记着。娘娘这病一有起色,皇上腾出身子来,今儿不定怎么忙呢!你吃过点心办你的事,我也该进去侍候娘娘了。我已经吩咐大伙房,午饭用大盒子给你送进去,省得来回两头跑。不然又怪我不知道心疼男人!”

傅恒这边结束停当,用青盐擦牙漱口,吃了点心,又用水漱了口。匆匆走到大门口吩咐备轿。见客厅里还候着七八个外任官,便又走过去向众人一揖,和蔼地一笑,说道:“你们几个都是兄弟约过来说话的,偏生有别的事给岔过了,兄弟实在对不住。不过先前我已经给户部打过招呼,凡是七月之前报过灾的,都已经查实,一律免征三成捐赋。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如今都晓得以宽为政,狼叼了一只羊,就敢报个‘狼灾’,听见蝈蝈叫,就想报个‘虫灾’,只图买好百姓,捞个好名声儿好升官。说句难听话,这真叫厚颜无耻市恩欺君!所以请老兄们再和户部参酌一下,别图了眼前,好吃难消受,回头朝廷还要一一核查的!”因见秦凤梧也在,又道:“你是跟卢焯在尖山坝管钱粮的道台吧?先到军机处见张中堂,回头我们细谈,说不定皇上也要见你。”说罢又谦恭地笑着一揖,出门升轿而去。众人答应着,也都纷纷散去。

傅恒到刘统勋府扑了空。刘统勋虽已是从一品大员,素以清官自律,除了侄辈在府照料家务,兼着读书准备应考外,只有一个使了几辈子的老仆照应门户。老仆眼神耳朵都不好使。傅恒问了好半天才知道,刘统勋一早就出去了,说要去看李制台的病。老仆人连咳嗽带呛,唠唠叨叨又说了许多家事。傅恒耐着性儿听完,径自又转路去李卫府。到门上一问,果然刘统勋就在里边,那家人打躬作揖说道:“我们制台爷的病忽起忽落才好些儿。太太吩咐奴才再三拜托各位贵客,请大人说话不要太久……”傅恒笑道:“这个何消关照,我省得。”说完,一径进来。他在这里熟门熟路,径自进二门踅向东书房。幽静的院子里传来刘统勋的说话声——李卫的住处就在这里了。李卫的小妾玉倩用盘子端着空药碗出来,见是傅恒来了,退到一边矮了矮身子,未及请安傅恒已挑帘进来。果然见李卫闭目半躺在大迎枕上。刘统勋坐在炕边一张椅子上。墙边矮杌子上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却不认识。李卫的妻子翠儿用毛巾围着李卫脖项,正一匙一匙喂水,见傅恒进来,轻声说道:“六爷看你来了。”便放下碗,意思还要下炕行礼。傅恒忙摇着双手,说道:“翠儿还拿我当外人,你安生坐着。这一阵里外忙乱,今儿才好容易挤点工夫来瞧瞧……又玠看去是好了些儿?”

翠儿未及答话,李卫已经睁开眼睛。他脸上泛着潮红、额前出虚汗,像水洗一样光亮,却又红白不匀,一条粗大的辫子拖在枕边,梳理得齐齐整整。他凝视着傅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轻说道:“是六爷呐!不能给您请安了……六爷好风采,真让我羡煞。您那么忙,娘娘也欠安,还要分心惦记着我,打发个家人来看看不也一样?唉……我是不中用了。日***,李卫也会有今天?”

“你别胡思乱想,别多说话。”傅恒接过玉倩送来的茶,随手放在椅子上,说道:“你这病与性命不相干。尹继善的外祖父打四十岁患病,症候跟你一般无二,上次我去看老尹泰,还听他在上房里头咳嗽,今年不到九十岁也差不多了吧?”翠儿笑道:“刘大人方才也说,这天杀的就是不信!六爷总不能也来糊弄你吧!”傅恒点头,笑着看看刘统勋,说道:“老刘也不是糊弄人的人。上回圣上说起你,说已经派人去钱塘,要请高士奇来京,一边著书,一边给王公大臣们治病。他来了,什么病治不好。还有皇上一直挂念着你,这也是你的大福气,什么灾星退不掉呢?”

提到乾隆,李卫的眼睛灼然一闪,又渐渐黯淡下来,嗓音变得更加干涩嘶哑:“刘康的案子,李卫对不住主子。李卫一辈子……吃斋,临死吃了狗肉,我真后悔死了。如今我的病就是报应。高士奇未必还活着,就是能来,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啊……”说着,两行浊泪淌了下来。傅恒笑道:“你看看你!说着说着又来了。高士奇活着呢!”

“他……死了……”

“谁说的?”

“我知道。”李卫惨然一笑,“所以我说我不成了。我的心明亮得很,什么事一说心里就觉得了。”

屋里几个人不禁都面面相觑。因为傅恒和刘统勋都知道,浙江已报来信息,高士奇一个月前已经无疾而终。顿了一下傅恒又道:“别尽说病了。我跟你说个高士奇的轶事。他六十五岁赐金还乡,作养得身子健壮,忽然发奇想,出去游历,转来转去转到扬州,不料就把身上的钱化得精光。”

“那有什么要紧?”翠儿说道:“他当了二十年宰相,在扬州、苏州做官的门生有的是,还怕回不去家?”

傅恒笑道,“要借钱他就不是高士奇了。他找了个当地熟人,给一家盐商当私塾先儿。这家盐商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经营着门面。小的还小,请了高士奇,不过教儿子认几个字,将来能看帐本子。所以也没怎么把他当回事儿。

“那年过中秋节赏月,又是老头子生辰。盐商大发请帖,请了当地县令、县丞,还有各个盐号掌柜的,扬州有名的缙绅、七大姑子八大姨的亲戚,院里摆了几十桌筵席。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多人,一来贺寿,二来也在席间讲说生意。偏偏疏忽了,忘记下帖子请儿子的老师。高士奇也不在意。

“倒是盐商的小儿子气不忿,跑去私塾叫老师,一五一十说了。高士奇也爱这孩子,说:‘既如此,我陪你闯席去,咱们和他们逗乐子玩儿。’

“于是师生两个直趋盐商家。那盐商见了老师自知失礼,倒不好意思。当时正在安座,首位还没定下,也就虚招呼一声,说‘首位给你留着呢!你教小儿半年,也不容易,又是斯文中人,就请上座!’这盐商原以为他不好意思,要谦让一番,谁知这高士奇毫不谦让,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泰然自若用桌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时正是‘高朋’满座,单是上席就有两个举人出身的现任官,府里当过师爷的缙绅,其余的也都是财雄一方手眼极大的富豪,见是一个干瘦的穷先儿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苍蝇般腻味,擦眼睛揉鼻子打哈欠干咳嗽的,什么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变色,一肚皮的无名火,干笑着请众人入席饮酒。高士奇也就头一个饮了。

“客人们起先碍着面子,不好说什么,都只侧目斜视。眼见高士奇毫不惭愧,直将众人视有若无,越发耐不得。酒过三巡盖住了脸,一位盐商终于忍不庄,问高士奇:‘老先生,您这辈子坐过几次上首席位呀?’

“‘五次。’高士奇舔舔嘴唇,说,‘姐姐出嫁,我代父亲,送她到姐夫家。设席相待,我坐了首桌首席。’

“席上传来众人一阵轰笑,有人插科说:‘那算小老丈人,这席坐得!’

“‘十三岁进学,十六岁入乡闹举试,得中头名解元。’高士奇笑嘻嘻说,‘南京贡院设鹿鸣筵,我坐首席首位。’他这话一说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呆若木鸡愣在座上,一时变得鸦雀无声。不知是谁,慌乱得将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满座宾客静听高士奇说话,‘二十六岁独身闯京师,在名相明珠府为西席教师,受康熙爷知遇之恩,荐为博学鸿儒科,取在一等额外之名,朝廷于文渊阁设筵,天子亲自相陪,太子执壶劝酒,不才忝在首席首位——这是第三次。”高士奇不紧不慢举起三个指头,侃侃而言。‘次后为相二十年,又主持篡修明史,官拜文渊阁大学士、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五十五岁荣归故里。在赐金还山之日,天子率百官于体仁阁设筵饯行。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席,这是第四次。’他笑吟吟站起身来,说:‘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说罢抽身便走。此刻所有的人都已离席,人人面色如土,个个呆若木鸡。”

傅恒说到这里一笑。屋里的人连侍候的丫头都听呆了。玉倩端着茶、怔怔地问,“六爷,后来呢?”翠儿也笑,说道:“六爷没去鼓楼说书,真到那儿练摊儿,还有别人吃饭的地方么?”刘统勋说道:“这就恰到好处。再往下说,无非众人如何磕头谢罪,赔情道歉,说尽了也就无趣了。”

“这个故事有趣儿。”李卫含笑说道,“高江村一世洒脱。从秋风秀才到潦倒举人,成为一代名相,又飘回南山悠然自得,真令人羡慕!”其实,傅恒讲的这个故事,他在南京总督任上就听说过,对他并不新奇。只是他自己幼年贫寒,沦为乞丐,在人市上被雍正买为家奴,又做到位极人臣的两江总督,总领天下缉捕事宜,际遇之奇也不下于高士奇,每听人讲这个故事,心头都有一份贴近的亲情。李卫微笑着忽然看见那老人坐在一旁,对他有点冷落,忙又道:“忘了给六爷介绍了,这位老先生就是黄滚,是跟高恒一处办差的黄天霸的父亲。”

黄滚一直陪笑坐在杌子上,以他已退职的山东巡检厅主事身份,在这场合里,既不能多言多语随便插话,也不能扫了大人们的谈兴,只好正襟危坐陪笑。听李卫这一介绍,才如释重负,忙向傅恒打千儿请安,说道:“卑职是李大人一手提携起来的,听说大人欠安,特地赶来府上探望请安。小儿天霸办砸了差使,是他无能。也想乘机请大人说说情,允我老头子前去帮着破案。恰好刘大司寇也在,这岂不是缘分?”傅恒原看他年迈力衰,此时站在面前,虽然言卑词恭,其举止却是渊泞岳峙,精神矍铄声如洪钟,由不得心生敬意,遂笑道:“久仰久仰,老先生乃江湖泰斗!记得好像是和吴瞎子一齐保本供职的?翁佑、潘安、钱保也是一道儿在吏部记名。你们原来是一个道儿上的?”

“回大人话,”黄滚又一躬身,说道:“大人记得不差,我们是一处保本记名的。不过翁潘钱三个现在是青帮舵主。受了万岁恩封,不领朝廷钱粮,专管漕运护粮事宜,不再涉足绿林案子。黄家是镖行世家,李大人独闯抱犊岗收服吴瞎子,是家父黄九龄和不才随行。后来李大人到北京供职,又保了我们职衔,借调来刑部,跟刘大人办差事的。”刘统勋在旁说道:“别看黄滚年老,如今仍能开三百石弓,发连珠箭,穿房越脊、飞檐走壁都是小意思。”黄滚叹道:“话是那样说,到底不比当年。康熙四十五年山东武试,试官蔡诚受贿不公,我到至公堂辩说几句,拖下去就打,夹断了三副新夹棍,不能伤我分毫。蔡诚说我有妖法,要治我大罪,我一掌劈碎了校场上的石碌旗墩,说他,‘这叫硬功,你懂不懂?’——看举子们不忿,蔡诚才罢了手。”傅恒奇道,“既有这样本领,蔡诚不取你,他总有个借口吧?你若中了武进士,熙朝晚年用兵西疆,岂止是今日位分?”黄滚不胜感慨,说道:“卑职不会写文章,蔡诚在策论里挑毛病儿。这是我的命,也无法可施。考举人才中了个副榜。我也就灰心了。”

傅恒一边听一边沉吟,说道:“青帮的事办理得好。翁佑、潘安、钱保接手这事,粮船没有再被劫。这次高恒出事,是陆地上的毛病儿。‘一枝花’不是寻常鸡鸣狗盗的小贼,是谋逆造反的巨寇。延清这次奉旨出去,要志在必得。吴瞎子去了云南铜矿弹压矿工,我看黄老先生随延清走一趟邯郸也好。”他看了一眼李卫,又笑道:“不知不觉说起公事来了。又玠公,你要安心,仔细调养着,改日再来看你——延清,咱们到你签押房说话。”刘统勋和黄滚忙都起身辞行。

“请……稍待片刻。”李卫一直聆听着他们议论,大约坐得太久,他的脸色变得青红不定,看去十分疲倦,但还是勉强笑道:“我虽然是病夫,但我这一辈子是在强盗贼匪堆里混出来的,你们何妨听听我的小见识?”

三个人对望一眼,不言声又回归座位。

“‘一枝花’我们打过交道,有一面之缘,确实不是寻常之辈。”李卫说着,伸手索茶。翠儿就势过来,帮他垫垫枕头,笑谓众人,“我们当家的从来没有今儿精神好。来的都是知己,容他放肆,半躺着说话,可成?”说着玉倩端茶过来,只喂了两口,李卫便摇头,弛然躺下,睁着双眸凝视着天棚,慢吞吞说道:“当初……吴瞎子探知生拿佛、甘凤池一干人在五庆楼聚会。我扮了他的伴当去看。那楼就在莫愁湖东。五楹楼顶房全由甘凤池包了。三教九流杂处在一起……什么样的人都有。各人献艺,切磋技巧。‘一技花’在十二个鸡蛋上舞蹈,演的是《麻姑献桃》。因为当时我心中留意的是那些绿林豪强,想擒拿的主犯是窦尔敦,没有把心放在她身上。可她演的几手真绝,空手在鸡蛋上舞,足下生出烟雾,真和神仙一样。一会儿变出一篮桃子分给众人吃,我还吃了一个,那是十月天呐,真的是新鲜的幡桃!后来……演天女散花,凭空从楼顶落下无数玫瑰、桃花、菊花、梅花……那个香啊……后来才知道她叫‘一枝花’,会妖术……我派人到处搜她,她已到了江西——就这样,我错过了机会。到现在,我还能真真切切地想出她的面目,想起她唱的歌。那歌,那声音,直透到人心里……”他喃喃说着,翠儿不禁看了玉倩一眼,玉倩腾地红了脸。她就是因长得很像易瑛,李卫才对她有情,另眼相看的。

“你看看我,说跑题了。”李卫喘息了一下,自嘲地一笑,“我办了一辈子案,无论贼匪盗寇,多么狡诈,都只有一条根。‘一枝花’的根在桐柏山……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她在江西站不住脚,山东、直隶、山西也站不住,就是因为根儿不在彼处。她有大志,缺的是队伍,拉队伍,要钱,这次作泼天大案,劫这么多钱,无非也是这个想头。但她失策的地方,直隶、山西都离着北京近,有那么多的八旗劲旅布防。老百姓也不像河南那么穷。各山寨土匪们早就划定了场子,谁肯依附她,准肯白白招着官兵来找事儿自寻挨打呢?”

刘统勋、黄滚和傅恒都凝视着李卫,心里暗自感动:病到这个份儿上,还一门心思想着朝廷的事,也真不枉了雍正和乾隆两代皇帝的栽培。刘统勋笑道:“又玠前辈这话入木三分。这银子她搬不到河南,又不能就地使用,我谅她也藏不住。这个案子不难。”傅恒道:“要是我,就在老河口劫镖,官军就不好办了。”

“说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到底也是个女人。这是口边的肉,叫她到河南吃,也难忍受。再说了,镖车过不过老河口,她也没把握……”李卫感到头有些眩晕,闭上眼,慢慢说直:“我以为……延清这次去,最要紧的是拿人,不是寻银子。我想,高爷和邯郸地方官未必这样想。他们兴许最急的,是起出银子向朝廷交待……所以,延清你要把握好,银子埋到哪里也化不了。人,可是会走的!‘一枝花’不是没本领的人,她比别的贼更精明。一定还会回去寻她的根……”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苍白,喘息几下无力地咳出一口痰来,玉倩忙送来巾栉侍候。刘统勋黑红的脸膛更沉重地黯淡下来。他心里又酸又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用略带发硬的声音说道:“又玠,你今儿太累了。我都晓得了。有什么话留着,我临行前还要来的……”李卫一笑,说道:“延清是个伟男子、大丈夫,怎么也这么婆婆妈妈的儿女情肠……今儿正是我心思清明精神好的时候。你下次来,我昏迷着,话不就带进棺材去了?——听我说完,也许此刻‘一枝花’也已经醒悟过来潜逃河南呢!所以请六爷也留心,河南那边也要有所布置。”

傅恒和刘统勋心情不大一样,他一直担心高恒这个花花公子无能,被‘一枝花’卷款南遁。听了李卫这一席话,更是感动钦佩,称赞道:“又玠虑得深,想得细。我已经发下去票拟,封住通往河南各个要道渡口,洛阳、渑池、偃师、郑州一直到开封都加了兵,南阳调去三千绿营兵,控制伏牛山和桐柏山,她很难回到她的‘根’上,就是回去,也难站住脚的。”

“我就要说这件事。”听了傅恒的话,李卫轻轻摇头,“治盗要治本……调这么多军队,每人按三十两银子计算,得花多少钱?用这些银子买了粮食赈济伏牛、桐柏的穷民,又省事,又得好名声。六爷……我和翠儿讨饭四年,饿得前心贴后心,都没生过造反当贼的心啊……山里人……腰里有一两钱银子,那个心里踏实得赛过城里米铺的老板呢!”说罢又对玉倩道:“把老黄带来的那幅画取过来,给六爷带上。”

玉倩忙答应着,从柜顶取下一个卷轴。傅恒接过来看,约有一尺半长,显然是一帧横幅。用明黄绫子包着,傅恒便不敢拆看,问道:“是贡品?”“十年前我陪世宗爷在避暑山庄看《农桑图》,当今皇上也在,说这样的好画儿不可多得。前年在皇史成,又陪皇上看画,是《饥民流徙图》,皇上看得掉了泪。这是我留心物色的李秋山的画,叫《雏鸡待饲图》,现在还没献,六爷想观赏,打开看看不妨的。”

“这个我可不敢。”傅恒说道。他取出怀表看了看,“我这就得进去了,衡臣相公等着一齐见驾呢!皇上要看,自然我也能陪着观常,这么才不失礼。”刘统勋也道:“又玠,我也要去了,隔天来看你。小心作养,放心吃饭,别想病一一我没别的吩咐——老黄,咱们一起回衙门,交待点细务,我递牌子见皇上,你回去预备一下,明早就得上路了。”说罢,三人慢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李卫、翠儿和玉倩,三个人都没说话,静得像一座古庙,只听见李卫粗细不匀的呼吸声。翠儿把扇子递给玉倩,示意她给李卫扇凉儿,呆呆地看着和自己患难终生的丈夫,几次张口想数落他不该这么劳神,又咽了回去。

“吃杯茶叫了,还有黄鹂儿叫,真好听——乡里要割麦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卫眼波一闪,依恋地看了看窗外浓绿的烟柳,又无力地闭上,喃喃说道:“叫化子不成了,狗儿也不成了……要变成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么!”翠儿含泪哂道,“少劳点神,你寿限长着呢,别忘了你的绰号叫‘鬼不缠’!”“是……夫人说的是。”李卫的声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过我是雍正爷的狗,爷惦记我,该去还要去呀……我是条狗呢……”

“别瞎想……”

“唔。”李卫顿了一下,又叫:“玉倩……”

“嗯……”

“还记得那歌儿么?”

“哪首歌?”

“‘一技花’唱的那首。”

“……记得。”

“唱,唱,声音低些。”李卫说道,“我想听。夫人也爱听的……”

玉倩的泪水扑籁籁滚落下来,看翠儿含泪点头,低头答应一声:“是!”偏身坐在炕沿李卫身边,轻声唱道:

一造儿锦衣玉食华清筵上鸣钟鼓,

一造儿鬻田卖儿焦首啼饥过朝暮。

一造儿作恶敲剥磨牙钩爪吮枯骨,

一造儿沉狱覆盆珠泪洗面叹穷途……

纵有这千树繁花万篮果,

撒人间,都付了富贵簪缨族。

飘渺云程太虚路,衣带疾风凌波步。

俯瞰寒烟锁关河,仰首茫茫疑天数……

无缘人哪里讨得灵搓渡?

只余了湘山翠竹,随堤老柳如烟雾,

遍人间莫辨菩提树……她的歌声激昂悲壮,虽然没有放声儿,却十分动情,字字吐音清晰,犹如柔丝绕梁不绝。

李卫安静地听着,声音变得愈来愈遥远。带着满意的笑容,他渐渐沉睡了……

傅恒匆匆赶到军机处,迎头便遇到纪昀从里边出来。纪昀怀里夹着一厚叠子卷宗,见了傅恒也不及寒暄请安,说道:“皇上叫进,张相、鄂相和讷相等不及您,已经进养心殿半个时辰了。我是回军杌上取折子的——咱们一起走吧。”傅恒点点头,连门也没进,便快步进了永巷。一边走一边问:“晓岚,方才议了什么事?”

“回大人话。”纪昀跟在傅恒身后亦步亦趋,低声回道:“云贵总督朱纲调京来了,主子接见,问了大金川军事。主子这会子火气大得很,请中堂留意。”他看了看养心殿垂花门前肃立的太监们,打住话头没再吱声。傅恒也不再说话,只向侍立在大门口的大侍卫素伦点头示意便一径进去报名。略一停,才听乾隆的声气:“进来吧。”

傅恒一进门便觉气氛有异。乾隆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东暖阁里,却坐在正殿的须弥座上接见众臣子。须弥座右侧两个绣花墩上并排坐着张廷玉和鄂尔泰,讷亲躬身侍立在左侧,云贵总督朱纲则坐在张鄂二人下首,双手捧着茶杯,小心地呷着。傅恒悄悄打量乾隆,只见他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酱色江绸单袍外罩石青毡单褂,足蹬青缎凉里皂靴,连腰里束的银镀金镶珠琊么三块瓦线鞯带,都平平整整搭在腰际,一丝不乱;也不见有发怒光火的迹象,只是气色不好,眼色灰暗,嘴角吊着。傅恒也不敢多看,只瞟一眼便跪下请安。

“起来和讷亲一处站着吧。”乾隆淡淡说道,“去过李卫那里了?他病得怎么样?”傅恒并不起身,就地将方才见李卫的情形说了,又道:“李卫还有一幅画儿,托奴才代呈皇上御览。”说着将卷轴双手托起。高大庸就侍候在御座旁,忙趋步过来,双手捧放在大案上。傅恒这才小心站起立在讷亲下首。

大殿里又恢复了令人难堪的寂静。许久,乾隆才深长叹息一声,说道:“傅恒来迟了一点,没有听朱纲方才奏说。不但班滚活着,莎罗奔的藏兵也是安居若素,在凉山萨多峰的大寨里以逸待劳。我大军兴起,集九省钱粮供应着六万军队,却至今不能在金川会合。朱纲从四川过,一路见的都是庆复和张广泗的散兵游勇,有的瞎眼,有的断腿,在百姓家提鸡牵驴宰牛杀猪,连朱纲的坐骑也差点被拉走……”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朕只以为他们剿匪,哪知道他们自己会变成土匪呢?”

张廷玉和鄂尔泰都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们是侍候了三代皇帝的人了。康熙威怒之下往往脸色涨红绕殿徘徊,说话又快又急,但一经劝说,立刻镇定如常。雍正则是喜用刻薄阴狠的话尽情挖苦讥讽,辞气锋利如刀似剑。待到要下旨处分时,却又轻拿轻放,十分审慎。乾隆平常并不发怒,待下总是和颜悦色慰勉有加,但对犯事人的处置则毫不轻纵。刘康杀人案,喀尔钦、萨哈谅贪贿案,都是说杀就杀,绝无转圜余地。三代皇帝性格各异,却都是伶牙利齿决断难测。此刻乾隆震怒,气得脸色苍白,双臂大张紧紧握着须弥座把手,捏得手指都在发颤……他要怎样处置庆复和张广泗呢?张广泗,是张廷玉选出来的将军;庆复去金川,是鄂尔泰的推荐。由彼及此深思,两个人心里都一阵阵发寒。

“你们不要怕。”乾隆睃了张廷玉和鄂尔泰一眼,松动了一下口气,说道:“朕以圣祖之法为法,各人是各人的帐。派他们出兵,也是朕的旨意。”也目光注视着殿外,身子像铸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咬牙笑着说道:“朕心里难过啊!想那庆复,是遏必隆的孙子,遏必隆不是好宰相,却是个好将军,在福建白马坡与耿精忠对阵时,身受十七处枪伤不下马,小腹都扎透了!他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怕死的孙子?张广泗征苗,六个月连下七十余堡,生擒苗王,拓地两千里,也不是无能之辈。看来还是朕无能无德了……为君的无德无能,为臣的谁肯前赴君难?所以如今文官爱钱,武官怕死,甚或文武官员都爱钱都怕死!想一想圣祖爷八岁登极;十五岁庙谟独运,智擒鳌拜;十九岁决议撤藩;二十三岁高居九重垂拱而治。更不必说平台湾、平藏乱、亲征准葛尔!朕二十五岁登极,现已年过而立,于国于民于祖宗于社稷,未建大功,未立大业,却养出一群怕死爱钱的龌龊官儿!朕好不羞愧,好不耻辱!”他说着,眼中已迸出了泪花,却不去拭,任凭泪水在脸上淌落下来。

大臣们硬着头皮听他侃侃而言,又像自责,又像怨艾,真如身在荆棘丛中,背若芒刺,说到羞愧耻辱,人人皆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义,谁也不敢安位坐立,“呼”地都跪了下去俯首谢罪。            二十 敏士不敏靴中失火 勤政议政老相宠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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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玉跪在前面,龙龙钟钟磕着头,颤声说道:“皇上如此说,奴才们惭愧死了,无地自容……请暂息雷霆之怒,容奴才奏陈。皇上当日决策并无失误,据奴才看,张广泗或许生了畏敌保名的念头。庆复功臣之后,其实是个书生,有虚骄心,无实战之力。据朱纲所奏,天兵并不是败了,是师老无功。战不胜非士卒不勇,过在将军。请皇上召回庆、张二人交部议罪,另选能将前往金川。莎罗奔不过倚仗金川地势险峻,又有烟瘴之气、沼泽之地作屏障负隅延命而已。国家命一上将重振旗鼓,必能克敌传捷的……”鄂尔泰却道:“奴才看过庆复和张广泗奏来的所有折子。莎罗奔虽在大金川行为不规,但并无反叛朝廷之心。几次上书请求招安。以奴才见识,如果他确实并无异心,招安也是可行之道。”

“招安?”乾隆冷笑一声,“因打不下来,所以招安——这是鄂尔泰说的话?朝廷两度出师花的钱呢?还有朝廷的面子呢?”他三言两语就打哑了鄂尔泰。鄂尔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雍正年间,他曾大力主张云贵改土归流,激起苗变。后又力主镇压,弄得苗寨村村起火寨寨冒烟。官军一败再败之后,他又主张招安,弄得朝野沸腾,幸而在雍正跟前圣眷未衰,仅落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如今江山易主,代有新人涌现,他又老病缠身,怎敢再度膛这汪浑水?思量着,皇帝的话又不能不回,遂起身深深一躬,说道:“皇上责臣,臣心服口服。但奴才的意见不敢隐饰:这个仗已经反复打了几年,官军以十倍之众,耗数省之力,收效甚微。庆复是个文士材料儿,且不必说;那张广泗平定苗疆打得干净利落,似乎不是无能之辈,怎么就反复打不下来?可见大小金川一带地理、气候有其特别之处。再打下去,不知又要耗多长时间,多少钱粮。即使平定了金川,朝廷也已吃了亏。奴才原在苗疆的战事上有干罪戾,不敢轻易言和的,但这是真实想法,奴才不敢韬晦欺君。”

乾隆听着沉吟不语,他忽然觉得有点气馁。金川只是四川一隅,派了大学士和最能打仗的上将,耗时阅年耗银数百万却打不下来,除了鄂尔泰所举的理由,也真的难有别的解释。但若以天朝之尊,屈心含垢地招安,这口气也真难咽。他纹丝不动地端坐着反复思量良久,垂下眼睑透了一口气,又倔强地抬起了头,却仍然没有说话。

“皇上。”在难耐的沉默中,讷亲一提袍角跪了下去,叩头说道:“奴才以为罢战言和连想都不能想!”也许他觉得自己太冲动。略一顿放低了声音,“罗奔莎本是个地处一隅的豪强,官府制约不住。征讨大金川的本意是要确保上下瞻对入藏道路的畅通。循着这个本意,一定要拿下这个地方儿!现在的情势是我军得天时,却不信地利与人和。庆复为钦差大臣,对荡平金川毫无信心;张广泗虽能打仗,却屈居庆复之下,他本骄纵自大,目中无人,自然不肯努力。看来这是个将帅不和的局面!奴才今日请缨,愿意身临前敌,求主子撤回庆张二人,专任奴才,以一年为期,若不能荡平金川,即以军法治奴才妄言之罪。”他说得脸色涨红,伏地叩头有声。

傅恒在旁几次跃跃欲试想说话,却被讷亲抢了先,反倒平静下来,想起岳钟鹿介绍的金川情势,更觉讷亲此举冒失。正思量自己该如何说话,对面张廷玉在椅中欠身说道:“奴才以为罢兵言和是没有道理的。庆复是皇上心腹大臣,打瞻对谎报班滚已死,他就有罪。这次去是戴罪立功,却毫无建树。他写折子说张广泗不听调度,张广泗又说他调度乖方畏敌如虎,孰是孰非不去说它,将相不和怎么打仗?奴才以为应该调回庆复,留张广泗一人专权,限期扫平金川,似乎妥当些。”鄂尔泰本来已拿定主意不再发言,此刻忍不住,又道:“张广泗自苗疆一战过后,骄纵跋扈,以名将自居,其实以后,他没有再打什么好仗。审视山西黑查山一役,若不是傅恒机断果敢,五千军马要全军覆没在恶虎滩!看来,他还是不及我们满洲汉子。奴才以为既然要打,还是要有必胜之策。臣愿举荐博恒为将军前往代替!”

傅恒心里翻腾如鼎沸之水,血一下子奔涌上来,脖子涨得通红——他做梦也想不到鄂尔泰会对自己如此知音,也想不到会在乾隆面前举荐自己为将!但他这几年在外在内办差极多,阅历与日俱增,鄂尔泰此举倒引起他的警惕心,略一想已是明白:鄂尔泰已知金川难打,要扔一个红炭圆儿给自己!但这红炭圆也确实诱人,他也确实想吞……傅恒此刻心里像搅辘轳似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咬着下嘴唇只是微笑。

“傅恒,”乾隆此刻心气已平,转脸问道:“西林相举荐你,你敢不敢去呀?”

“奴才有何不敢?”傅恒沉着地撩袍跪下,亢声说道:“奴才久已有志于此。佐明主为良臣,出将入相,哪个不愿如此?不过,奴才自经黑查山一役,再观庆复、张广泗用兵,已经知道为将之难。慎思而勇决,疑定而志坚,知己而知彼,不躁不骄不移,是奴才这次出兵的宗旨,敬请皇上下旨!”

乾隆看看傅恒,又看看讷亲,满意地点头笑道:“很好。都愿意替朕分忧,这就好!不过,现在你们都不能去。一来政务上头的事还要偏劳你们二位,二来朕还要再看看庆、张两个。他们两个对上下瞻对和金川军事责任重大。若要治罪就不是革职流徙了事的,就是朕要包容,也要天下人看得过。朕心里现在对他们又恨又无可奈何,再给他们个机会,仍是渎职辜恩,朕也仁至义尽了,他们自己也没话可说了。”他说的语气很轻淡,但几个大臣听着却心里发颤。这是最后一个“机会”,等于明示军机处,他是绝不姑息这两个人的了。正胡思乱想,乾隆又对纪昀说道:“你侍候笔墨。朕口述,你润色,用廷寄谕旨发给庆复和张广泗,批复他们四月初三的折子。”

“是!”纪昀一直跪在一边聆听这次御前会议,一边仔细琢磨着每个人的话,揣测着他们每个人不同的心境,听乾隆叫他,忙收神答应一声。王仁、王义两个太监捧过文房四宝,又搬来一张矮案,他跪着援笔在手,听乾隆徐徐说道:“写给他们——四月初三折子已经拜读了,此种陈词滥调听得多了,人要害病的!前后兴兵数年,劳师糜饷,耗国家百万帑金,攻那么几个破堡子,烧几间农舍,也都写折子来报捷,还要扯上高恒。高恒丢了军饷,自有应得之罪,他或许还能给朕找回来!你们的罪又该如何议处?朕还要在西疆与策凌阿拉布坦较量,虽未必指望他二位‘名臣名将’,也要他们作个样子。打胜了,朕自然不吝厚禄高爵,打败了,朝廷也是有规矩的!朕于他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他们能忍心令朕颜面扫地?不但国法不能保其身家性命,即国法有容,他们又有什么面目立于世间?”他说着,纪昀濡笔疾书。写完,将一张墨汁淋漓的宣纸捧起,略吹了吹,双手捧着由高大庸接过呈上。乾隆看看,觉得行文客气了点,但他方才就是这种语气,遂点了点头,提起朱笔在后边加了一句“慎之慎之,朕再与尔等六月光阴,过此不能再待矣!”将旨稿交给高大庸,道:“立刻交军机处誊清,六百里加紧送四川行营,各省巡抚、总督、六部九卿人手一份存照!”

“是!”

大约坐得太久,乾隆挪动了一下身子,又转脸对张廷玉和鄂尔泰笑道:“今儿劳你们神了。本不想惊动你们的。有许多大事都要商量,你们怕是累了。”说着便吩咐人给两个老宰相进参汤。二人正逊谢间,忽然御座下侍候的几个太监面面相觑,像是有点心神不定似地张望环顾,乾隆脸一沉,说道:“作什么怪相?”高大庸忙道:“回主子,有股子焦糊味儿,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似的。”乾隆正要喝斥,话未出口便顿住了——他也嗅到了,似乎谁在烧一块破布,还夹着一股说不清的臭味儿。一个小太监眼尖,指着纪昀叫道:“皇上,纪昀身上冒烟儿!”乾隆看时,果然一缕青烟从纪昀袍下冒出来,忙问道:“你怎么了?”

“回主子!”纪昀早已觉得不对,右靴子此刻已经燃了起来,炙得满眼是泪,只不敢失礼,慌慌张张叩头道:“兴许是奴才靴子走了水!”说着一撂袍子,一股浓浓的烟雾,立即腾腾而起,他立即想起其中的原由,忙叩头解释道:“进来见驾前在军机处抽烟……”乾隆见他疼得语不成声,不待他说完,大笑着挥手,“别说了,赶紧出去收拾——给他拿双新靴子,打盆水!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洗脚,臭得满殿都是!”纪昀巴不得这一声,爬起身快步趋出,一屁股坐在丹墀石阶上,紧忙脱靴子。太监宫女侍立在外头,眼见他将冒着烟的臭袜子烂靴垫儿乱拽胡扔,无人不掩鼻偷笑。原来他在军机处抽烟,见傅恒走来,忙熄火将大铜烟锅子塞进靴页子里。他只是个军机章京,想着一会儿就退出来,谁知今日叫他陪着议事,烟锅子里的余火慢慢燃了起来,闹了这么一出笑话。

但这样一来,拘谨死板的奏对格局变得松缓活泛了。乾隆听纪昀说了原由,格格笑个不停,又问:“没有烧着吧?炙伤是很疼的。”纪昀疼得倒抽冷气,却笑道:“不妨事。不误给主子当差。”乾隆这时才想起对朱纲道:“这会议与你无干,你可以跪安了。你这次调京,没有人告状,不要疑这个疑那个,是朕的裁度。原来云南闹水患,你修治洱海还是有功劳的。从前你整治过杨名时,朕原是要流放你去黑龙江的。还是杨名时替你说话,说你懂钱粮、会治水。洱海能治好,就是给云南人办一件大好事。现在名时已经谢世,想起他的话,朕不忍再加罪给你,你改任户部尚书,其实这是重用。生出怨气来,对不住朕,也对不住死了的名时——你好生想想——你哭什么?敢是不服么?”

“回万岁……”朱纲满脸挂泪,早已离座伏地,连连叩头道,“奴才是心里感愧……杨名时是君子,奴才是个小人……”乾隆顿了一下,叹道:“君子与小人,其实只一念之差。执性修德者即为君子,贪利乱性者就是小人。生而为圣贤的能有几人呢?你晓得这一层,已经接近君子了。俞鸿图激于义愤、循之天良,在朝会上直言力抗诸王,彼时他是大丈夫,真君子。此乃朕亲眼所见。后来出外任,爱钱了,就变成小人,终于自罹杀身之祸。郭绣在山东贪贿不法,经圣祖开启良知,清水洗地,断指告天,终于成一代名臣,却又是一类模范,思量思量其中道理吧!”

朱纲行礼蹭蹭退了出去。乾隆正想说话,见傅恒呆着脸木偶似地痴坐,便问:“你在想什么?”

“奴才在想主子方才的话……”傅恒忙回复道:“方才奴才去刘统勋府,家里摆设、佣人,比不上乡里一个殷实人家。奴才自己似乎太奢侈了——别将来也变成个小人,岂不荒唐?”

众人听了,都是脸上一笑即收。讷亲自问节俭清廉,心地坦然。看自鸣钟时,已过午初,还有许多正经事没有说,身子一躬正要说话,乾隆指着杌子道:“你们也都坐下说话吧!”他自己却起身下座,在殿中徐徐踱步疏散筋骨。摆着手道:“谈公务吧!”

“是!”讷亲正襟危坐,打开记事折儿,说了几处外任州府官调转的事,又讲云南边隅有几个县,多年没有主官赴任,县里只有一两个老衙役主持政务,法政、民政弄得一塌糊涂。接着又谈前年闹灾府县,去年丰收,今年又是大熟,恢复征赋外,军机处还想把去年免征的钱粮收回四成,以补军用,充盈藩库。还要说卢焯的案子,乾隆却摆了摆手,说道:“今日不议案件。卢焯的事不关民政。”傅恒欠身陪笑,说道:“主子,这事关乎民政的一一他摘了顶子,在百姓里还是威望很高。老百姓有口谣‘云南有个杨青天,我们福建有卢焯,如今贪官遍地跑,偏将卢焯下大牢。不信抄尽文武僚,看是谁家积财少?”审卢焯时,一万四千老百姓围住臬司衙门。砍倒了纛旗,砸烂了堂鼓,福州城商人罢市,铁工叫歇①。城门领带兵弹压,兵士们都是本地人,站着看热闹。最后还是放出卢焯本人出来相劝,人们才都退了。从福建过来的人说,当地缙绅正商议叩阍告状,用万民伞护送卢焯押解进京。处置不当,要激起民变的。”

乾隆听见“民变”二字,停住了脚步,皱眉想了想,问道:“衡臣,卢焯是你的门生,此人到底操守如何?”张廷玉轻咳一声,说道:“奴才与卢某并无深交,但此人干练,办事勤劳肯吃苦因此甚得人心民望。他这次贪案发作,倒不在旁证多,是他自造了证据,反而证死了他。他收了杨景震转来的五万银票,嘉湖道查访到杨景震受贿劣迹,已经有密奏呈了总督德沛,卢某怕案发牵连自己,用八百里加紧提本参劾杨某。这是官场上惯用的老手段。不足为奇。此一举足证刘吴龙没有诬攀卢焯。诚如今日万岁训诲,君子小人之间仅一念之差。卢焯从前虽好,这次自蹈法网,也无可奈何。”乾隆仰着脸看着殿顶的藻井,许久长叹一声:他其实十分喜爱卢焯。他也不相信那个满手老茧,在河工上被晒得又黑又瘦的卢焯,怎么一下子变成了收受银两、贪墨不法的卢焯。深有感触地缓缓说道:“真不可思议!卢婶、鄂善、庄友恭,朕是想让他们在水利上给朕办些事的。黄河、淮河、潜运、太湖淤塞……有多少事啊!朕怎么就物色不来陈潢、靳辅那样有操守的能员干吏?”

“万岁!”讷亲沉思着说道,“鄂善、庄友恭还是好的嘛。就是卢焯,案子也并没有了结。奴才还有些想头;抄卢焯的家时只抄出四百多两银子,五万银子原封也没动,他又有折子弹劾杨某。如果卢焯爱钱,他原在尖山坝河工上,每日过手银子上万两,要捞个二三十万岂不便当?”傅恒也在沉思,说道:“据我看来,卢焯贪贿还是有的。他得民心,是他还肯办些实事。如今官场上,无官不贪,无事不行贿,只是有些人手段高明,我们捉不到证据而已,那些受贿官儿

①叫歇:在现代,即罢工。肥了,还一点实事不给老百姓办。这样比起来,卢焯还算好的。不然,哪有那么多民众起来替姓卢的叫屈?”

这又是一番道理。殿中君臣听得个个发怔。乾隆突然大笑,说道:“傅老六真独出心裁!吏治刚刚经过雍正爷整顿,到朕手几年,就糟到这份儿上了?朕不信!——今儿不议这事。锁拿卢焯进京,朕亲自问他!”说完,他立即又对自己的自信生了疑,脸上似悲似喜地沉吟一会,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回到御座上,说道:“朝廷原说受灾的府县蠲免钱粮,决不要再收什么三成四成的了,仍旧免了。缴足今年的就成了。粮食多了,米麦价钱太低,会谷贱伤农,让从户部拨出银子来买,可以平稳粮价。还有多的,可以建义仓,帮穷人存粮备荒。真到荒年,又可省下赈济银子——这是李卫在江南行之有效的办法,要推到各省。这一条军机处详议一下,写出明发诏谕颁行天下。粮食多时不要打穷百姓的主意,你让他有点积余,可置田,置农具,算到底这个帐朝廷算不亏。至于云南边远的几个县派不下去主官,那是因为那些地方荒僻,知照云南巡抚,凡派往这些县治的官员,养廉银子加厚一倍。晓之以义,动之以利,总有人去的。”

“主子,”讷亲一本正经的脸上绽出笑容,“这些县治并不是没有主官,康熙爷手里给他们加俸一倍,雍正爷又加一倍,拿了养廉银到任上走一道,回省城当寓公,等着再选。已经成了规矩了!”乾隆听了不禁勃然变色,想想又觉无可奈何,冷笑一声道:“朕竟不知你们干什么吃的!贵州、四川也有这么几个县,居然不设流官!拿着四倍的俸禄在省城吃喝嫖赌,花天酒地地玩儿……传旨给这几个省,圣旨到日,这些官员仍然滞留在省的,一律革职拿问!就地在本省教谕、训导。委派官员去这些冷僻衙门,跟他们讲明两年一换,回来调转优缺!”鄂尔泰在旁咳嗽一声,说道:“从前就是这样做的,给多少钱也不及他的命要紧,总归不肯去就是了。我在云、贵几次和他们面谈,他们也老实不客气地跟我讲,那地方连流放犯人都不去,我们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白白送命去么?也确有他们的难处,外地人去了水土不服,沾染时气,受毒瘴之害的十有五六,侥幸任满回来的,有不少终身病残。但这些地方长期以来有官无守,为害不小,缅王就是看准了这一层,几次侵入境内。幸亏边境一带瘴雾不多,驻军又是当地人。要不然,比西藏还要棘手呢!”

乾隆抿着嘴唇想了想,问道:“要不要在土著人中就地选拔?没有政府时日久了不得了。”傅恒道:“这一层奴才想过,如用土著人,时日久了,就会变成土司,等于给后世人添麻烦,似乎也不甚妥当。”

“主上。”张廷玉许多日子没有像这样久坐议事了,直了直变得佝偻的腰,咳嗽着说道,“这是几代几朝都想不出好办法的事,能否从容一点,着六部九卿的官员们着意思量,各上条陈,集思广益,岂不更好?”

乾隆迅速瞟了一眼张廷玉,心头掠过一丝不快,不知怎的,几个月来,他不像从前那样对张廷玉一片亲情,总觉得张廷玉的病不至于就沉重得不能理事,有点倚老卖老似的。此刻看来那满脸的倦容也似乎是做出来的。因此,越发生出一份厌憎。他不冷不热地笑道:“这不是正在集思广益的么?朕询问你们,正为心中有数,焉有不征询六部意见之理?”张廷玉作了一辈子宰相,什么话音听不出来?身子一颤,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忙打起精神躬身一揖,说道:“奴才昏聩了,求主子恕过!”乾隆见他紧张,倒觉不过意的,笑着摆手道:“老相国,朕也没说什么嘛。因为朕近日就要出巡,大事要有个眉目,你们在北京办事,见人也有个遵循。没有别的意思。”

话虽如此,有此小小不快,众人都没了谈兴。良久,鄂尔泰才道:“天气已经见热。主子平常又喜凉畏热,奴才以为过了秋分,主子再出去为宜。”

“朕原打算四月初就成行的,只是皇后病着,不忍远离。”乾隆舒缓地说道,“原打算庆复他们打下金川,朕南巡江南,谁知他们就是打不下来!老百姓的事单听官员说不行。照他们说的,人人吃饱,个个穿暖,居有室,出有车,都活在天堂里头似的!下去看看有好处,一是知道了民情实况,二来也知道这些只晓得搂钱的手们怎么糊弄朝廷。天热之后朕要带皇后去承德避暑山庄,秋天还要去木兰狩猎,会蒙古诸王,该办的事不能再向后推了。如果有事就不能出去,朕只好永远坐在这椅子上听政了。”说罢叫过卜智卜信两个太监,命他们在天街给张廷玉鄂尔泰备轿,笑道:“说是赐你们紫禁城骑马,但你们谦逊着不敢真骑。老天拔地的,也上不了鞍了,今儿给个特典,用轿送你们出去。”

张廷玉颤巍巍站起来,说道:“奴才真的是老不中用了。十年前,世宗爷在畅春园驻驾,天天不到四更就起来,骑马走几十里,赶去请安办事。如今说不成,似乎一夜之间就不成了。奴才现在四五天才能进来请一次安,心里很过意不去。”

“你们都是出力几十年的人了,朕还和你们计较这些?”乾隆笑着用手挽着张廷玉徐步出殿,看着鄂尔泰说道:“谁都有老的时候嘛!要能着,就多走动走动,疏散一下筋骨;要是挣扎不动,叫儿子进来代你们请安,朕也能及时知道你们身子骨儿结实不结实。”一直搀到殿外滴水檐下,又握着鄂尔泰的手,道了几句寒温,目送太监们搀扶着他们出去。良久,却无端又叹息一声。傅恒等三人这才跪安。乾隆一边抬手叫起,一边笑道:“纪晓岚,今日殿前当众脚下失火,可谓文坛一大奇闻。——炙烧得伤了没有?”纪昀笑着回道:“奴才三跳两跳就出了殿,现在想着真不可思议!脚踝的皮肤被灼焦了一些,太监给了些薄荷油涂了,要紧是绝不要紧的,恐怕要当两天铁拐李呢……”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讷亲又道:“奴才进来时分,已安排内务府把秀女们带进来,都跪在御花园月台边等着皇上挑选呢——奴才没想着议事议到这会子才散。皇上是现在去,还是用过膳再去?”乾隆道:“这会子就去吧!卜仁去禀老佛爷一声,请她老人家过目,先选——傅恒和纪昀忙你们的去,有讷亲陪着就成!”

傅恒和纪昀辞了出去。乾隆看看那日头,光芒刺目,一阵阵风扑上来,热烘烘的,当即除掉台冠,脱掉瑞罩和金龙褂解去腰间琊珐绣带,换了一条明黄软缎带子。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飘逸潇洒的公子哥儿——将辫子向脑后一甩,说道:“走吧!”

于是君臣二人一同出来,沿永巷向北徐徐散步。此时正是当午,永巷里连一点避日的地方也没有,二人被晒得发热流汗,但永巷的风不小,汗随出随干,并不觉得气闷。讷亲跟随在乾隆身侧,说道:“天已经热了。这风在宫里穿堂过厦,还算是凉的。主子,您不耐热,我们都知道。私下议过几次,还是想请主子暂缓出行。”说罢一叹。

这是真心诚意的劝阻,言语中充满温馨和体贴,乾隆心里一阵感动。也叹息一声,说道:“你们的心朕是知道的,必定想着,世宗爷足不出北京一步,天下不是也治得很好的吧?殊不知朕和先帝有所不同。先帝即位时已经年近天命,朕还年轻——他年轻时常年都在外边办差,熟知民情。这是一条不能比。再就是世宗朝闹家务,今儿要八王议政,明儿又有人称兵乱宫,不出去是不得已儿,朕手里这种事稀少。朕的性子和圣祖爷仿佛,爱动不爱静——你看朕盘膝一坐就是两个时辰,那是‘功夫’,父母训诲,师傅教导出来的,不是朕的本性。出去见见外头民风民俗,宦场吏情,又可饱览山河湖川,于朕适性养身大有补益。所以朕决意要出去巡视一下。圣祖爷六次南巡,只要天增朕年,朕至少也要出巡三次、四次吧?”他看了看天,又道:“这天气不算什么,收了麦,还有几场雨,一时也热不到哪里去。朕还想带你一道去呢,你要怕热,就留在京里。”讷亲没想到就地被将了一军,不禁一怔,忙道:“皇上这话奴才如何承受得起?奴才自投身为吏,受两世不次之恩,自皇上在东宫时已经心许为家臣。死尚且不惧,何况其热?”

“这是张飞的话。他不怕冷,你不怕热。真有意思。”乾隆一笑,一边娓娓而言:“你和傅恒也是一冷一热。傅恒是热性人,你面儿上冷,忠君这一条朕深信不疑。他到这一步,一是国舅;二是也真有能耐有忠心,你呢,也凭两条,一是朕在东宫就信任;二是办事认真,不怕琐碎,廉洁自律,从不苟取一物。从熙雍两朝至今,朕仔细看了,无论大小臣工,满洲人节操上还是胜了汉人一筹。”

他这样一说,讷亲立刻想到方才金殿晤对。乾隆话语中待张廷玉已见冷淡。他与张廷玉情谊平淡,但对张廷玉兢兢业业侍候三代主子,累得灯干油尽,是十分敬佩的。如今老了,乾隆带出嫌弃之意,又说到“操守”上,也真叫人心凉。未免有点免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叹。他不能不替张廷玉说句公道话。嗫嚅了一阵,讷亲方道:“汉人有些积习确是令人可厌,像张廷玉这样的真没几个。我和傅恒曾私地议过,前代的熊赐履,高士奇和张廷玉比,才学、声望都比张廷玉高,却都吃了能善始不能慎终的亏,我和傅恒都不是懒人,退回去几年,两个人不及他一个人做得多。他就是认一条理:埋头做事!现在不成了,人老了百哀齐至,人老还会变小的,想事做事不比从前,想身后的事比想眼前的事多了……”

“你不要瞎想乱疑。”乾隆喷地一笑。“朕是因为事情多,忙不过来,心里着急。心里恨不得再有个新张廷玉出来呢!”

“纪昀如何?”

“纪昀,”乾隆沉吟着说道:“是个文学之士。宰相要气有气量、耐烦,能笼络各方人才,懂经济之道,通用人之理,纪昀似乎够不上。他性情诙谐活泛,缺少宰相器量。”

讷亲不再言声,只低头想心思跟着走路。乾隆见他沉默,微微侧头问道:“你在想什么?”

“奴才在想……”讷亲抬起血色不足的脸,微笑道:“要是能永远就这么跟着主子走路说话,该有多好!记得有一日主子在雍和宫东书房,奴才从淮安回来,主子问,‘那里水灾怎么样?奴才说:‘怀山襄陵。’又问:‘老百姓呢?’奴才说:‘如丧考妣。’主子大骂奴才是个木头人儿,毫无意思。上次和纪昀谈天,他也说:‘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文章憎命,那是半点不假。上回傅恒还说,曹寅的孙子在写一部叫做《红楼梦》的稗官小说,写得极好,家却穷得无隔宿之粮。我说那是他的命,还惹得傅恒不高兴。”

乾隆听见《红楼梦》三字,想起怡亲王弘晓也曾提起过这部书,遂说道:“稗官野史不入大乘之道。但真写得出色,也与世风人心大有关联。几时寻一部抄本来给朕看……”正说着,他突然止住了,因为他看见了棠儿,正在御花园门口和内务府堂官赵明义说话。遂招着手儿道:“棠儿,怎么今儿有这么好的兴致,要游御花园?”  二十一 敲山震虎捉拿逃犯 化整为零匿迹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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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儿正在和内务府内监司堂官魏华理论。她是送睐妮子进宫选秀的,却被魏华挡在御花园外。本来,这魏华是庄亲王家的包衣奴才。睐妮子母女在魏家饱受欺凌十几年,若一旦进宫发迹了,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魏清泰太太专门跑到允禄府见庄亲王福晋,说黄氏在府时许多不是,又说她们被撵出去这些年,过的是神女生涯,“如今不知怎的巴结了六爷,要送他们入宫。小狐媚子要真带个肚子,万岁爷会落个什么好名声呢?”如此这般说了许多女人见识,惹得庄亲王福晋心里光火,吩咐内务府“秀女已经足额。无论是谁,一概不再选进”。因此,魏华在这里挡住了棠儿,口气虽然和蔼,门却封得死死的:“六奶奶明鉴,皇家事事都有制度。实在是足额了,奴才做不得主。庄王爷说,皇上有旨意,今年选秀是不得已儿,宁可名额不足,断不可再增。奴才这是奉王命办差,奶奶只要和十六王爷说好,奴才再没说的……”但无论他怎样客气,棠儿当众被顶回来,面子上仍挂不住,在一群侍卫太监面前尴尬得满面通红。见乾隆过来,心里既是喜出望外,又有无名的悲哀,竟然泪水滢滢,不无幽怨地睨了一眼乾隆,伏地低声道:“臣妾恭见主子!”讷亲曾听说过棠儿和乾隆的风言风语,见此情态,忙道:“奴才先进去料理料理!”说完便抽身溜进园子里。

“唔,”乾隆听了棠儿陈说,扫一眼跪在棠儿身后的睐妮子,问魏华道:“你叫魏华?魏清泰的儿子?”

“是。”魏华连连碰头道。

“今年秀女名额多少?”

“回主子,二百四十名。”

“都自愿?”

“是!”魏华又叩头,“都自愿!谁不愿亲近龙泽,侍候主子呢?”

“朕要查出有不自愿的呢?”

乾隆喷地一笑,说道:“你这杀才,忒把朕看得世事不通!这些秀女都是旗下簪缨之族的娇姑娘,哪个在家不是养尊处优?不是规矩管着,谁肯把女儿送宫里当使唤丫头?前天朕去老佛爷那儿请安,有几个命妇还正求老佛爷免征她们的独生女儿呢!”他还想训斥,见魏华吓得面如土色,遂安慰道:“不过你说的‘都自愿’,也是应说的话。所以朕不罪你。送这孩子进去!待选后确是家中离不开的,减退出去一名就是。”魏华喏喏连声,擦着满头大汗磕头起去。

棠儿自觉脸面挣足,满意地抿嘴儿一笑,抬眼正和乾隆四目相对,羞得又低下了头。乾隆见她要辞,心里不无依恋,像忽然想起什么事,说道:“棠儿,跟朕来,朕问你几件事!”棠儿下意识地左右顾盼一下,跟着乾隆进了园子,在一株老桧树荫下站定,娇嗔道:“这么多人,皇上又不怕闲话了!什么事儿呢?”

“怕什么?人多才光明正大呢!有人问,就说朕问你给娘娘许的什么愿,要还不起,从内廷里赏出来。”棠儿一想,这的确是摆得上桌面的事,红着脸要啐,又止住了,提着袍角跪下。

两个人自傅恒进军机处,再也没有单独相处过。此刻天青云淡,老树婆娑,一对分手的恋人一立一跪、脉脉含情,心中都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良久,乾隆才道:“你气色还好。”

“这是托皇上的福气。”

“康儿呢?身子骨儿结实?”

“结实!”说起福康安,棠儿眼中闪着喜悦的光,又怕别人看出来,抑制着兴奋的心情,却止不住絮絮叨叨说起来:“皇上赏的长命金锁,娘娘赏的镯子都戴上了!两只小手又白又绵,小胳膊儿像藕节儿似的。两只小眼睛黑豆似的,虎灵灵的。爱煞个人!已经在观音菩萨跟前记了名儿,我还请西藏密宗活佛给孩子推了格儿,也是位极人臣的大造化命。我怕他出痘儿,听人说蒙古人能点痘儿,一横心就点了,孩子发热整整七天,我吓得抱着一步不离,心想: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她眼中闪着骄傲的光:“我抱着他到观音庙里受记,旁边的闲人看了他,说他是个小哪咤,还有人说是菩萨跟前的金童!上回高恒家媳妇见了,相了相,说跟——”她突然意识到说失了口——高恒夫人说福康安长得像皇上——这怎么能说出来呢。

乾隆却不甚在意,见讷亲在远处张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好,孩子好,朕就放心了。去吧……缺什么,叫傅恒跟朕说吧……”

“是。”棠儿用极低的声音,向乾隆福了一福,“皇上也要多保重……”这时,便听远处高大庸扯着嗓门吆呼:“老佛爷驾到!”棠儿只得匆匆辞了出去。

刘统勋出京七天就到了邯郸府。正是五月端阳的前一日,邯郸城里户户门前挂长青之艾,家家贮留春之水,虎符香袋兰馥香麝,都忙着包粽子,灌雄黄酒,一群群光屁股小孩在釜阳河岸采青茶、耨车前草,跳进清流里打扑腾,呈现出一派太平祥和的景象。刘统勋骑快骡赶路,饶是身健体壮,毕竟已年过四旬了,连日来没明没夜地赶道儿,颠得四肢百骸都像要零碎了似的,两股间都磨掉了油皮,火辣辣地痛。在驿馆里歇了一个时辰,勉强起来吃了一碗粥,便立刻命黄滚:“今晚要见高恒,去邯郸府知会一声,叫他们一齐过来,立刻铺开人马大搜查!”黄滚虽然年过七十,一辈子打熬出来的筋骨,一点也不觉着倦累,笑着回道:“标下跟了半辈子官,没有见过大人这样办事的——昨儿滚单过来,米知府还吃了一惊,说北京离这里足有一千三百里,怎么也得走十天半个月,这么快就来了。小儿跟着高大人,这会子不知从马头赶回来了没有!”

“马头?”刘统勋脸色一沉,他不明白高恒为什么还死守着马头,其实连“守株待兔”也算不上,想发作几句,又咽了回去,默然不语。他随身带有一个小奚奴,叫小兴儿,专门为他侍候书房,却是十分伶俐,好奇,爱新鲜。来到邯郸,便四处乱窜。他跑进来傻乎乎说道:“阿爷!人家说丛台落日好看。真的那么好看,您瞧瞧!”刘统勋不言声,摇着芭蕉扇隔窗看时,果然真个好景致。只见几处重楼高矗在晚霞中,翘翅飞檐掩映着一丛丛浓绿的垂柳,剪影似的在危楼堞雉间摇曳,夕阳好像不甘心自己的沉沦,隐在地平线后,用自己的余晖,将一层层海浪样的云块映得殷红,将大地、房屋、丛台照得像镀了一层赤金。飞归的倦鸟,翩翩起落的昏鸦,鸣噪着在暗红的霞光中盘旋,给这暮色平添了几分令人怅惘的情调。刘统勋看得出神,黝黑透红的脸上竟挂出一丝笑容。

“卑职米孝祖给大人请安!”

身边一个人轻轻说道。刘统勋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邯郸知府来了,转过脸打量米孝祖。只见他穿着八蟒五爪袍子,外头套着的白鹇补服浸湿了几道汗渍,官帽檐下满头是汗,浓眉下一双淤泡眼,唇上留着一道“一”字形的髭须,倒也显得精干利落。他正给自己打千儿递手本。刘统勋笑了一下,虚抬抬手道:“老兄手本不用递了,我久仰你大名了。怎么这些糟心事都赶上你了呢?”说着便命入座上茶。

米孝祖叹了一声。刘统勋说的不为无因。乾隆二年他在陕州县令任上,视察监狱时被囚犯扣作人质。这本是前任官失察的责任,他却因此得了个“奉职粗疏”的考语,停俸一年。好容易在京里省里营运,到米脂县又当知县。因调剂军粮有功,升任邯郸知府,却又遇上境内出这样的盗案。即便破了案,也要落个失察的罪名。刘统勋如是说,他只好自认倒霉,在椅上一欠身,说道:“昨日已经派人请高转运使了。这条道难走一点。”刘统勋点点头,当即切入正题,问道:“案子出来四十多天了。现在有没有头绪?先说说看,我好心中有数。”米孝祖笑道:“大人来了就好了。案发后,高大人来邯郸一次就回了马头,以后一直没有过来。他在马头捉了一批涉案人。我呢,在全境也逮了不少可疑人。还没有会同审案。”

“那你们都干些什么!?”刘统勋不见高恒来,已经心中不快,听米孝祖这一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按捺了又按捺,尽量用平缓的声气说道:“这么大案子,开国以来也不曾有过,圣上气得夜不能眠,你们一味在这里磨蹭!再说,一个案子两头破,你们各干各的,这也叫闻所未闻。难道皇上不派我来,竟就不准备破案了不成?”正说话间,便听院外马蹄声得得,驿丞和来人在寒暄请安。米孝祖忙道:“高大人来了——”想站起身来迎接,看刘统勋稳坐不动,脸色铁青,他也没敢动。接着便听高恒在外边吩咐:“那两坛子雄黄酒小心着些,不要碰破了封皮,是贡给贵主儿的。这个小坛子放在石阶上,我有用处。——天霸,叫他们把食盒子抬到厨房去,该温的就再温一温。”说完,便风尘仆仆搓着手笑着进来,一见刘统勋便道:“延清,好容易把你给等来了!一路辛苦——”他突然发现屋里气氛不对,刘统勋和米孝祖端坐不动,面无表情,遂问道:“你们这是怎的了?”

刘统勋默默端坐一会,才站起身来,将手一让,米孝祖立刻退后几步。刘统勋冷冷地说道:“高恒,刘某是奉旨前来查案的钦差!”高恒进来时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原想把气氛搞得活泛一点,好说话。其实,他心里揣着个兔子,很怵这位名震朝野的“活包公”。此时见刘统勋拉下了脸,心里格登一下,脸色已变得苍白,无可奈何地咽一口唾沫,提着袍角跪了下去。米孝祖、黄滚、黄天霸并内外随从也都跟着就俯伏在地,高恒领头高声道:

“奴才高恒恭请圣安!”

“圣躬安!”

“万岁,万万岁!”

三跪九叩毕正要起身,刘统勋又道:“慢着,皇上有问你的话。”

“……万岁!”

刘统勋舔舔嘴唇,看一眼高恒,干巴巴地问道:“皇上问你,军饷车中携带药物是怎么回事?”

“请大人代奏!”高恒在这件事上自觉没有私意,叩头说道:“因奉旨密运四川,一路恐招人眼目。奴才便装成药贩子当幌子,还可就便给军中送点药材。不想还是叫贼识破了。总是奴才办事不力,疏于思虑,这就是罪。”

刘统勋点点头,又道:“南京有人弹劾你游悠秦淮,狎妓好色,迟迟不肯成行,可是有的?你有无在妓院泄露军情机密?身为朝廷大员,又为国戚,为何如此无耻?”这一问问得高恒走了真魂,像是晴空里响了一个炸雷,立时惊得他脸色惨白,呆愣着多时,方才收神镇定,叩下头去,结结巴巴地答道:“奴才确……确有不检点处,游秦淮碰上熟人,拉上在妓馆听唱儿的事是有的,并不敢嫖妓奸宿……奴才是知法度的,混迹青楼已经自知不该,岂敢泄露军国机密?奴才接到押饷指令,并没敢在南京滞留,只停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赶着往石家庄来,奴才的随从,还有两江总督尹继善、金陵布政使他们都知道,求主子明察!”他咳嗽一声,话变得流畅了些:“但奴才心里实是大意,想着走的是太平路,轻慢了差使,并没有昼夜兼程到差办事,以至于为贼所乘,如今懊悔已迟,此罪通天,正不知天如何发落奴才这不成器的东西,待破案之后,求主子将奴才交部议处,重重治罪,以为后来之戒!”他说着,嗓子已变得哽咽,伏地连连叩头。黄天霸是见惯了高恒万事漫不经心样子的。他没想到乾隆对自己的舅子也是如此不客气,高恒颤颤栗栗,吓得面无人色,他似乎也领略了乾隆的严威,本来已经伏得很低的头又向下低了一下。刘统勋一个下马威打掉了高恒的骄纵气,想起乾隆说的“高恒还是可用之才,在于人的驾驭”的话,也就没有过分地刁难,转缓了口气,说道:“高大人请起,刘某只是奉旨问话。”

“是……”高恒不胜其力地爬了起来。又向刘统勋打了一躬,兀自站着发怔。刘统勋没想到他被乾隆几句问话就吓得掉了魂,笑着抚慰道:“亏你还是打过仗、拿过贼的人,就这么个草鸡胆量?我在湖广江夏县令任上,大堤决溃。圣祖爷下旨叫我带着黄枷办事,堵不住决口要将我就地正法!要是你还不瘫了,还能带民工修堤?打起精神来,不要这个熊样子!找回饷银,捉到‘一技花’,不但可以将功折罪,或者另得主子褒扬也未可知。”说罢又让座,并命黄滚父子也坐。黄滚再三谦谢,只斜签着身子坐下。黄滚转过身子喝斥黄天霸:“小畜生,好生站着侍候——下去我还有话问你!”刘统勋知道他还要行家法,忙道:“黄老先生,我向你讨个情儿,免了你的家法。我还指着天霸帮我办事呢!”黄滚这才无话。

高恒惊魂初定,脸上才露了笑容,揩着头上的细汗,将知会周匝各府县堵截道路,查拿可疑人出入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在马头大驿道西玉米地里找回了镖车和药材。有一车药材里还卷着二百五十两黄金没有带走。可见‘一技花’劫镖之后,十分匆忙仓皇。有人报说案发的当夜有人在西大沟刨土,我派人去看,果然有新土,就地刨出了三千两银子。这些天我差不多把马头给犁了一遍。可一两银子也起不出来了!延清,六十多万银子有四万斤重呀,她吞不进肚里,也带不远。她就是土行孙,走了人也走不了银子呐!”米孝祖道:“领高大人的宪命,卑职全衙门已是倾巢出动了。‘一技花’想把银子带出境那是不可能的。但邯郸地方这么大,总不能都‘犁过来’。所有的酒肆、旅店、车马干店、庙宇寺观,还有秦楼楚馆,都安排了眼线——我想要真能捉住一个,也许就好办了。”

“不是捉一个。是要一网打尽!”刘统勋加重语气。他一直静听不语,心里暗自佩服乾隆的判断。这群人果真是把劲都用到了“找还失银”上了。他又冷冷说道:“我听来只有这一句话还算入心。现在六十五万两银子其实是‘饵’,‘一枝花’费老大工夫弄到手,不会轻易抛开不管。银子,也许是埋起来了,也许窝在邯郸同党家。这么漫撤网,只能像海底捞针,弄得久了我们人财两空!我既来了,此案要以我为主。”他粗重地透一口气,端茶喝了一大口,将茶杯重重墩在桌子上,几个人忙在椅中欠身称是。刘统勋道:“我听了听,你们的办法是明松暗紧。如果无的放矢,‘暗’也不‘紧’。从今晚开始,我要搅一搅这个邯郸府,连所辖各县在内,每夜连查两次到三次户口,有可疑人立刻带走审讯,庙堂观宇,所有能住人的地方也照此办理——把‘一枝花’逼得不能存身,逼到野地里去,逼得买粮食、进饭店也提心吊胆!”他伸出一个指头,又伸出第二个,说道:“你那个衙门的衙役就未必靠得住。你回去立即召集训话,就说姓刘的来了,查出衙中有人通敌,三日之内投案有功。否则,连旨都不用请,我在邯郸要大开杀戒!”他又伸出一个指头,“黄滚、黄天霸,你们要与此地豪门大户打交道,用江湖这条线盘底寻查,谁能助朝廷找出线索,将来结案时,在奏折里保举入仕;冥顽不化的,与贼匪勾结的,自然要抄家灭门——这种事光绕圈儿不成。捉住一条线索,像捉鱼一样,又要小心又要狠心,没有捞不上来的!”

“是!”

几个人一齐起身答道。

“高大人,”刘统勋不动声色,脸颊上的肌肉抽搐着,“案子是在马头发的,你们住店,店有铺保;他们骗药的地方,房有房主;可疑人难道不收案审理?马头是个不小的镇子,又是三不管地面,这些地方的镇长、巡检和三教九流、江湖豪客没有不来往的——你审问过没有?”高恒木着脸想了想,说道:“那些可疑人都已送来邯郸待审,镇长、巡捕曾带我们在马头搜检财物。”“那么他们自己一定不是可疑的人了。”刘统勋一笑说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我写请帖,请他们来邯郸,今晚就用快马送去。”高恒向驿卒催要笔砚,黄天霸说:“镇长叫沙明祥,巡捕叫殷富贵。”

乘着小兴儿磨墨,刘统勋又问黄天霸,“震岳,你与此地江湖上有没有相识朋友?”黄天霸听刘统勋叫自己的字,立时兴奋得满面红光,忙回话道:“是——有的。回车巷朱绍祖,原来在京里走镖。当年他父亲朱三畏跟着他祖父押一路古董,在山东叫窦尔敦的寨子劫了。是我爷爷出面请两造吃了和合酒,放了镖车。这事过去快二十年了——我那时才十几岁,事过境迁,怕人家不认得了,又跟着高大人在马头寻赃,所以没有过去拜望。”黄滚冷笑道:“你这畜生!枉在镖道儿上走十几年,原来只会和人打架——这种事他能忘,他敢忘?”刘统勋笑着摆手止住了他的话,“久闻你黄家家法大,一路上老黄滚直想用鞭子抽你!黄老先生,已经失了,你光生气有什么用?这样吧,用驿站的官轿,这会子就送你们爷们去回车巷,去拜访朱家的门子。”

“朱绍祖已经金盆洗手。如今开着几个大商号,经营绸缎、茶叶。”黄天霸道:“他未必肯插手江湖上的事。”

刘统勋见磨好了墨,援笔在手,思索了一阵,却不用全红请帖,竟在白纸上写:

沙兄明祥:谨于五月初五日晚,聊备菲酌,敬请光临,并

请携殷先生富贵同行

刑部尚书,天下督捕刘统勋恭笔

写完递给驿卒,道:“告诉你们驿丞,用快马送马头,今夜送到!”这才转脸对黄天霸笑道:“他家大业大更好。你家帮过他的忙,他理应也来帮忙——金盆洗手再出山的也有的是。也不是逼他出来,是请他邀集此地三教九流里的头面人物,出来认识认识。想撂开手,办完这事,他还当他的富家翁。”从外面传来一片筛锣声,里保扯着嗓子在远处吆呼,“府尊大人有令……今晚邯郸全境戒严……有在别家寄宿者,要备好铺保……”刘统勋道:“米孝祖办事还算快。请黄先生父子这就动身吧!”

高恒还在坐着发怔,他原估计刘统勋至少还要三四天才能到邯郸,没想到刘统勋竟是不要命地赶道儿,来得这么早。一来到邯郸,就四面开花地处置起来。和自己的一套路子全然不一样。他既敲山震虎、打草惊蛇地大闹,又有细密微妙的安排。高恒有点像在梦里,头也看晕了,眼也看花了。刘统勋还以为他在冥思苦索破案方略,笑道:“高国舅,还在犯寻思呐!别想了,我料三日之内,就能捉到几条线索的——拿人才是第一要务!你怎么胡想,指望在马头把银子‘犁’出来呢?”他舒缓地伸欠了一下喝一杯凉茶,开始铺纸,援笔。高恒不禁问道:“你还不累,还有什么公务?”

“唉……还有个不累的?”刘统勋用手按按酸困得发木的腰,“请坐这边来,这把椅子能靠一靠,我和你要联合写一道折子给皇上,将处置情形报上去。”

“等着有消息再上报,不是更好些?”

“皇上着急。”刘统勋道,“我们要先打个保票,请皇上解解心焦。”

高恒舔舔嘴唇,没有言声。

易瑛和唐荷、韩梅、雷剑、严菊五个人已经远走高飞。她走前和燕入云、皇甫水强、胡印中计议了一番——几十号人都守在邯郸,太招眼了。若都走,又担心几十万两银子无人照管。因此在劫银的第三天,易瑛便命将两千多两黄金分给八十余名兄弟,各人又尽力带了些银子分散由黄河故道、彰德府南下,商定在济源会齐,重造桐柏营盘。留下三个男子,精精干干在邯郸黄粱梦看守银子,等着朝廷缉捕松了,风声过去再来搬运。他们扮作还愿香客,在黄粱梦镇上租用了一整套院子,每天轮流派一个人到邯郸探听消息,两个人到吕祖庙里早午晚各上一炉香,给庙里道士布施二十两银子,回来就看守埋在院北柏树林子里银子。房主是燕入云昔日独自拉竿儿时的金兰弟兄叫刘得洋,人十分精明干练,那柏林也是他家的产业,新坟和祖茔混成一片——在“新坟”上用草皮苔藓糊上,再浇上水,也真和百年老坟一模似样。那镇上镇长、镇吏、巡捕、里甲长上上下下都使了银子使得恰到好处,谁来管他们的闲帐!因此,安安逸逸住了半个多月,连一点破相也没带出来。

五月初四,轮到皇甫水强进城探风。直到起更,他才骑骡子赶回来,一进院门,见佣的两个婆子正在厨下淘糯米、洗粽叶、染鸡蛋,满院飘的雄黄酒气味。他忙将骡子拴在饮马槽边,匆匆进了上房,却不见燕入云的影子,又赶过西厢南房,却见胡印中脱得赤条条的,只穿一条短裤在炕上呼呼大睡。皇甫水强拍了拍他叫道:“老胡,醒醒——这屋里酒、屁味混在一处熏死人,亏你睡得着!”

“唔?唔!”

“刘统勋那个老杂毛来了!”

“刘……统勋?”

“和你说不明白,燕大哥——燕入云呢?”

胡印中这才醒过来,用略带迷惘和疑惑的目光看看皇甫水强,半晌,冷冷一笑,说道:“吴仙姑叫走了。半晌里就去了。燕大哥,哼!他离了女人能过?”皇甫水强跌脚儿道:“瞎!这人!——刘统勋是刑部尚书,专门冲着案子来了!今下晚一到邯郸,立刻叫高大舅子,还有邯郸米老板去驿站。衙门里的人全都集合了,邯郸全境从今晚开始戒严、捱户查人问事儿!——这个燕——大哥,早晚一天得吃女人的亏!”

“我吃——吃哪、哪个女人的亏?”

二人正说话,燕人云闯了进来。他倒还清醒,只是眼圈上布满了血丝,脚下有些飘飘忽忽,两手把着门框,用头把门顶开,就那么站在门口,看一看皇甫水强,又瞥一瞥胡印中,“连……吴花妮这样子的女……女人,你们也吃……吃醋?床头底下有一……一箱子银子,想嫖,你……你们也去!”

“燕大哥,你少点疑心!”皇甫水强将一碗薄荷凉茶塞到他手里,“我是心里发急。刘延清亲自到邯郸查案来了!”胡印中却道:“皇甫哥也没委屈了你。走这种道儿,就是不能沾惹女人。”

燕入云端着茶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已经无心和这个别脚的胡印中抬杠,他摇摇头,心里还是一片茫然,喝了那碗凉茶才好了一点,进门打火点着了灯,用手拨那灯芯,这才说道:“他来了关屁的松紧!我们买的引子①,是正经硬货,没半点虚假,认得我们的人都跟着易总舵南下了。条子②藏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还在那里。这个地方,刘得洋上上下下好人缘儿——我们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胡印中道:“在这里一住就快二十天了。别人不说,刘得洋到底靠得靠不得?”皇甫水强道:“得洋这人聪明,从来没失过风。他这么一大家子,出卖我们也得掂量掂量。倒是这里的镇长、镇吏们,会不会对我们起疑心?我们花银子花得太随手了。”

三个人搜索枯肠地分析,仍旧不得要领。一时间词竭无话,都坐着发愣。燕入云是个头儿,自思不能毫无主见,被人小瞧了去,发一阵子闷,说道:“从今天起,我们不再上香,也不出门,观观动静儿再说。真不成,我们——”他左右看看,“灭了这里的口,三十六计走为上。凭我们的功夫,空身子还怕逃不出去?那条子本就是劫的。拾来的麦子磨成的面,洒落了,去他的蛋!”胡印中一拍腿道:“你这话,除了杀刘得洋,我都没说的。姓刘的只要不卖我们,为什么要杀人家?”皇甫水强也道:“依我说,不杀人也不放火,也不要观什么动静儿,拍拍屁股一走了事。我们先头做大事,也没指着银子。如今有了这点银子,守着就离不了了?”

①引子:即身份证件文书。

②条子:黑话,指劫来的饷银。

燕入云的脸色白中泛青,手指头捏得格巴作响。他追随易瑛六七年,与其说是“从义”,根儿上是为爱着易瑛。易瑛虽比他大十岁,但易瑛面容娇嫩如二十多岁。他多次倾诉衷肠,易瑛总是若即若离的,劝他不要以儿女私情误了汉家复兴大计。不知怎的,这次和易瑛分手,他觉得永无再见机会了。在邯郸翠红楼认识了一个女子小青儿后,易瑛的形象儿在心中越来越模糊。存了个另起炉灶的心。所以这批银子对他有着更大的诱惑。但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对面前这两个人讲。思量着一笑,说道:“不杀就不杀。我又和他没仇!不过,银子是总舵和我们千辛万苦弄来的,是复兴基业的本钱,不能轻易丢失!我们身份没泄露就走,将来见了总舵不好交待。”众人听了俱各无话。

但这一夜他们谁也没能安眠。二更天,里长带着甲长来查户口,燕入云打发他们二两银子,又送了几只鸡给他们消夜,这倒是常有的,也不以为意;过了一个更次,镇典史带着里长敲门打户又来查,惊得三人一齐起身。镇典史平素也极相熟的,一副笑弥勒面孔,今儿却板得一本正经,查看了引子又用笔记了下来,带了五两酒资扬长而去。这一折腾便有些异样,皇甫水强和胡印中都搬到了上房,窃窃计议了半个时辰,仍毫无头绪。熄灯靠墙假寐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听外边大门被人敲得山响,远近的狗也叫得惨人,满镇都似陷入了恐怖不安之中!

“失风了!”胡印中一个惊怔,反手从席下抽出刀来,跃起身来侧耳静听。皇甫水强一手提刀,隔着窗借且缕朦胧夜色觑看动静。燕入云却不似二人那样张惶,趿鞋披衣“吱呀”一声开了门,站在檐下问道:“谁呀?”

“是我!”外边传来刘得洋的声气,“县里刑名房戴总爷来了,查户口!”

“等一等!我打着火!”燕入云大声答道,又咕哝着说:“今晚真出邪了!”一边进屋,小声对二人道:“你们回自己房里。我不叫别过来。听着像是没事,要预备着厮杀。”他打着火,又摸了摸枕下的宝刀,慢吞吞向大门走去。                  二十二 燕入云失意投清室 胡印中落魄逃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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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人果然是刘得洋,一见燕入云开门,忙转身对后边站着的三四个人说道:“戴爷,这就是燕入云!我打包票,他们都是正而八经的生意人!”燕入云见周围并没有大队人马,远处似乎也有人在敲门叫喊,顿时放了心。他假装揉着眼,说道:“整整折腾一夜,官长们也不累!请进来吧,老黄,小印,长官又查户口来了!”接着西厢房便传来皇甫水强、胡印中的叹息声、咳嗽声。……皇甫水强和胡印中趿鞋开门出来,跟着进了燕人云住的上房。

“戴爷,您坐!”刘得洋半主半客,周旋着众人,一边亲自倒茶,一边说道:“这位是燕老板,家在北京,山东、山西都有他的宝号。贩卖磁器古董。嘿……”这刘得洋三十多岁,黑而且瘦,一口牙被烟熏得焦黄,人长得伶伶俐俐的,浑身都有消息儿,是个一按就动的角色。他取出烟荷包让了一圈,没人抽,便自在灯上燃了一锅子,滋吧滋吧喷云吐雾,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

那戴总爷却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他在邯郸县刑名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衙役,若论职分,可说“什么也不是”,但由于他吃着这份皇粮,便把这里的镇长、镇吏都比下去了。他大咧咧地跷着二郎腿坐着,让烟不抽,又推开递来的茶,“安”了几声,说道:“咱们太爷亲自点我到这里来,专门清点外来香客。安——这个这个安!这个簿子——”他拍拍半夜时查户口用的那本册子,“你们三个在这里住了十八天了,是还什么愿,要呆这长时辰?安……再说,你在北京几处开着铺子,总不是近来的事,怎么从保定府开出经商引子?这日期也才只有一个月,怎么瞧都有点驴唇不对马嘴。县尊说,奉了钦差刘大人的宪命,要追查劫银反贼!凡是引照不合、铺保不全的过往客商,要一律扣留,送县甄别……”他吊胃口地清清嗓子,又拉过他方才推开去的茶碗。燕入云忙点头哈腰赔笑,说道:“戴爷,一瞧您这体势,就知是个精明盖世的,什么贼能哄过您老的眼呢?我家老太太患了十几年的痰迷——疯病!整日丢砖打瓦砸瓶子,不治好了,咱这一家人真没法了。上回我打邯郸过,老爷子说,一定要求求吕祖。我在吕祖跟前许烧一百炉香,捐六百六十两银子,回去时,得了一个土方儿,我娘的病就好了。这个愿心不还还得了?爷您放心!咱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殷殷实实的商家不做,我能去作贼么?您再瞧我的引子上的官印,那日期是接北京引子转的,我就有十个胆,也不敢在您老跟前使诡计呀!”那戴总爷一口一个“安”,又道:“我也不想当恶人,安,你随我走一趟,安,对明了你引子,安,是真的,安,就放你回来。安,冲着刘爷,我也得给这点面子。安。”

“戴爷,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行方便也是积阴骘么!”燕入云给皇甫水强递了个眼色。皇甫水强立刻会意,进里屋取出个桑皮纸小包儿,恭恭敬敬放在姓韦的肘边。姓韦的看了一眼,说道:“我最烦你们这一套,通衙门你们问问,我爱过谁的银子?”燕入云变得嬉皮笑脸,小声说道:“这是点黄的,不成敬意,韦爷带回去给公子打个锁儿什么的。跟来的上下我也不亏待,也有点小奉敬——老黄再把马搭子里那个五十两的京锭取来给爷们当茶敬——出门在外的人经不得官司。您手抬抬,我们不就过去了?”

听说是金子,戴总爷眼光一闪,咂着嘴叹道:“谁叫我和刘爷是朋友呢?打堵墙总比不上修条路,你们说呢?”镇典史已经得过一份了,眼见又能捞一份子,也高兴得眯眼笑,说道:“刘爷是大本分人,老街坊了,我还不知道?戴总爷只管放心,一百个没错!”戴总爷这才起身,紧紧攥着桑皮纸包儿去了。刘得洋送走他们,返身回来,掩上门道:“刘统勋已经在邯郸下马,来者不善!你们好好想想,有走风漏气的地方没?我一家老少几十口子人,有个事儿不得了,得早作预备!”

“这是刘统勋的下马威,想打草惊蛇。”燕入云镇静地说道,“我们想了一夜,没有什么疏失之处,所以不能乱了方寸。得洋你放心,跟我们一处在这守着。不出事最好,出了事也绝不会攀咬你——就说我们拿你家眷当票子,①胁迫你。你是不得已儿才跟着干的——本来别人并不疑你,你一‘预备’,反倒告诉人家了!”

“燕哥别说这话,当年我也不含糊!”刘得洋手中的旱烟在暗中一明一灭,说道:“不过叫我守这里,反显得做张做智。天明我还得去邯郸城。回车巷朱爷下了帖子请我,务必辰时赶去议事,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朱绍祖的为人,燕入云等三人都曾听说过。昔日走镖也和江湖来往甚多,如今虽然洗手,新“龙头”却是他的关山门弟子乔申。下九流里头什么唱戏的、剃头的、算命、测字的、阴阳风水先生、走街卖艺的、各个水旱码头的丐头、鸨婆子都归姓乔的管。因此朱绍祖虽然自己金盆洗手了,但在邯郸城十字街跺跺脚,仍是震得四城乱颤。燕入云咬着下嘴唇沉思着问道:“几时下的帖子?”

“方才。”刘得洋含着烟袋喷了一口浓雾,“东澡堂里一个修脚的专门骑驴送来的。”

“那肯定和这个戴总冲的一回事!”

“他没说什么事。”刘得洋似乎有心事,烦躁地磕了磕烟锅,却又立即装上,说道:“朱爷平时只向官府往外保人;从未帮官家查贼。”胡印中道:“也许在你身上已经闻出什么味儿了,叫你卖我们呢!”皇甫水强却道:“要真闻着味儿,方才这戴总一索子就牵我们走了。我猜姓刘的还是在打草惊蛇。不过,刘统勋这一着棋走得真凶,打炸雷捂耳朵都来不及,我们真得步步小心了!”

①票子:即人质抵押。

燕入云此刻倒有点慌乱,他在翠红楼连着出入十几天,都是和小青儿睡到半夜,天不明就走,会不会招人疑心?想想自己在那儿出手也太阔绰,每个晚上都是进门一锭元宝,这种嫖客也太稀少了……思量着,心如一团乱麻,嘬着嘴,盘算了半天才得了主意,说道:“我们空在这儿咬牙磨屁股没用。我明儿和得洋一道进城,他去朱家,我到别处观风色。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快着回来报信儿,得洋有信儿,也赶紧报给你们。这么着,我们消息儿更灵快些。”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刘统勋原估计三天之内能寻出线索,谁知第二天中午马头便传来好消息。老茂客栈的二癫子已经叫马头镇典史捉住;马头巡捕申二毛逃脱,正在四处搜查,报信儿的是四太保廖富华,跑得满脸满身流汗,见了刘统勋打了个千儿就起身,气喘吁吁地说道:“富春大哥和镇里的黄典史亲自押着二癫子,申初时牌就能到!”梁富云在刘统勋跟前站班儿,听这一说,兴奋得拧着身子叫劲儿,双手向刘统勋一拱,说道:“爷,您真是神仙!这么说,朱绍祖那儿肯定也能捞到一笊篱!好爷哩,这事儿窝死小的了。别再叫我站班儿了,叫我去回车巷,陪着师爷、师祖在朱绍祖筵上拿人吧!”

“不要急嘛!该用你时候忘不了你。”刘统勋手里拿着一卷《资治通鉴》,不动声色地盘膝坐着听完,吩咐兴儿:“给富华倒茶——用这大碗!嗯,朱绍祖那边肯定也会有信儿。贼人做这泼天大案,不能不惊动邯郸这道儿上的人物。只要有头绪,拿贼一定叫你上去!”说话间,高恒笑着从西厢过来,手里端个大盘子、盛有五六个米粽,还有煮蒜、红鸡蛋、切糕,顶上还有半只卤鸡,将盘子直往廖富华怀里让,“来来,吃,伙计!这趟子真是难为你!申二毛竟***也跟贼是一伙的,那点子黄金还是他搜出来的……二癫子我下了多少工夫都没有擒住,他居然敢再回来!”又转脸对刘统勋道:“这回真亏了你!”

刘统勋见他如此草包,不禁暗笑,却挥手叫众人出去。高恒见他只是皱眉沉思,忍不住道:“延清,怎么打起哑谜来了?”刘统勋轻轻甩开搭在前胸的辫子,说道:“我想劝你持重慎言,这个样子不成。要知道你戴着罪,几个御史有密本参劾你呢!”

“是……“高恒无可奈何地看一眼这个铁脸怪物,“全仗大人关照!”

驿站的伙房送来午饭,一盘蒸糕,一碟碎冰糖,几个米粽,一小碟腌黄瓜和腊肉炒酸菜,还有几个杂合面馒头,这些都是刘统勋自己点的。刘统勋道:“今儿过节,我们不妨奢侈一点,但不能用酒了。你要嫌这里不自在,还回你房里用餐就是。”高恒讪讪一笑,却不敢自行回去,说道:“我还是陪大人一道儿吃吧。你规劝我,那是对我好,敢不遵命!”于是小心翼翼坐在刘统勋的侧面,拿起一个馒头,相了相,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十分谨慎地夹菜配饭。刘统勋讲究“食不语”,提起筷子便不再说话。高恒也只好硬着头皮陪餐,一餐饭下来,自己都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见送来巾栉,便起身站着,一边揩汗,一边笑道:“与君一席饭,胜读十年书——你是钦差,驿站供应有定例的,多要点肉食有什么不好?”刘统勋摇着扇子,又捧起了书,说道:“没读《左传》?肉食者鄙。”高恒见他随和了些,心里轻松了一点,说道:“钦差在外每天有五两银子定补,省了也不归你自己。尹继善是清官吧?无论在衙外出,吃菜讲究着呢!”刘统勋道:“我也爱吃好的。那年娘娘赐我一个火锅的汤,我吃得点滴不剩。五两银子,够穷人一年吃的,能买一头壮牛,能盖三间茅舍。一顿吃了,岂不造罪?再说,我也怕吃滑了口。上回我还向皇上奏说,各地驿馆拿着库银不当回事,倒出去的泔水,猪都吃醉了,满院里哼哼着乱转。请将供应上官的分例酌减一半!”高恒道:“皇上怎么没下旨意呢?”刘统勋道:“皇上笑得捧肚子。后来又说,这是官员们自不尊重。财赋上的事,刚刚下过以宽为政的诏书,收得紧了,怕人误会朝廷又要聚敛。所以就放下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正说闲话,突然大门口一阵聒噪,仿佛有无数人在说话吵叫,还夹着小孩子吧叽吧叽的跑步声,气喘吁吁地喊叫:“拿住劫道的贼了!快来看啊……”一时驿馆的人也都惊动了,驿丞、驿卒、厨子都出了房,站在廊下看。刘统勋料是马头那边把人犯带来了,把手中的书一扔说道:“这成什么体统!把闲人赶开——驿站的人各自回房!”高恒几步出来便传令,扬手叫道:“都出去,把人赶开!知会邯郸县衙门来人站班,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驿站!”接着才见大太保贾富云,二太保朱富敏和三太保蔡富清三个人进来,二癫子不是步行,被绳子左一道右一道缠成一团,吊在一根毛竹杠子上,由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抬了进来。此时黄富光、黄富宗、黄富耀、黄富祖四个太保早已出来接着。那梁富云一见二癫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等解捆,兜屁股就踢一脚,接着又左右开弓“啪啪”打了两个耳光,骂道:“日你血姐姐的!”还要打时,见刘统勋摇着步子出来,便住手退下。刘统勋轻蔑地看了一眼二癫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给他松开。”

“扎!”

旁边几个驿卒答应一声,走过来要给他松绑,正在屋里端碗喝汤的贾富春飞快地跑出来,笑道:“兄弟们别忙。这解绳子也有学问呢!”他不慌不忙找到绳结解开,像剥茧抽丝一样,一点一点解。一边解一边说给众人:“这天儿,别说捆成这种模样,就是寻常五花大绑也得慢慢解——血都收到心里、头上去了,猛地松开非死不可!”他解开外边的,又解里边的,足用了一刻钟才解开,笑谓二癫子:“我救你一命,你可得说老实话!你是我的宝贝儿,要死可没那么容易!”二癫子几次伸手想抚摩被绳子勒脱臼的左膀,都没能如愿,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水……”刘统勋向高恒一点头,二个驿卒便进了上房,帮黄富光拽死猪似地把二癫子拖进正屋。梁富云笑着端一碗凉水过来,兜脸泼了去,说道:“水,***要多少有多少,天上下的,地下流的,河里的、井里的,足够淹死你!”二癫子用舌头舔着唇边的水珠儿,贪婪地吸吮着。

“给他水,叫他喝。”刘统勋温声说道。他用温和的目光从上到下睃着二癫子。贾富云端来一小茶碗,那二癫子如吸琼浆一样,一口气就喝干了。还想要,却不再端了。刘统勋叹道:“原来都是好好的老百姓啊!怎么落到这般地步!家里有母亲么,父亲呢?有没有兄弟姐妹?别人都远走高飞了,怎么单把你撇下?你还太年轻,唉……才二十多岁就去从贼!多么苦啊!”

刘统勋如父如兄和颜悦色地娓娓而言,如说家常。倒叫高恒等人听了发愣:这叫什么“审案?”满堂上下,人们对望着,一片迷茫,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统勋见二癫子仰脸望着顶篷格,眼泪顺颊向下淌,知道攻心奏效,更加放缓了口气:“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恋着这家,想着老父老母在堂,兄弟姊妹安居,不肯远离,这叫有孝心有悌心,足证你天良未泯——你心疼他们,偷偷回来看他们,是么?”

“你杀了我!”二癫子听着这些话,真是句句似刀,字字如剑,突然发癫似地翻倒身,猫似的躬起后背,头拱着地双手掩面,含糊不清地说道:“到了这个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让我死吧!”

“死不死看你自己了!”刘统勋冷酷地一笑,“我不大稀罕你的什么供词。当今皇上圣明,有如煌煌中天之日,几个小小反贼,能逃得出皇纲王宪?我只觉得你替他们卖命不值得——”他一抬头,见黄天霸和三四个太保,还有黄滚都进了天井,便又道:“对朝廷而言,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对你家而言,你若死就像是塌了天。我皇乃仁德之主,有好生之心。现在我给你一袋烟工夫,死活都由你自己挑!”说着摆头一示意廖富华将他带出去关在东厢房内。

黄天霸看一眼廖富华的背影,叉手一躬说道:“朱绍祖这一次筵宴,颇见功效。他的大徒弟和我拜了把子。他已传话四方,搜寻邯郸境内所有可疑之人。在筵席上有人还提供了线索……”高恒见刘统勋板着黑脸,心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个角色,怪不得圣上爱他!正思量着,只见一个四十多岁油头粉面的婆娘被带进来,跪下磕了头,起身又向四周福了一圈儿。

“上头这就是刘大人!”黄滚在旁说道。“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这是翠红楼的鸨儿!”

“是!贱人是个开行院的……”那鸨儿两腿一软又跪下了,道:“是这么档子事儿,我们院里牌头一一头号闺女小青儿这半个月接了个阔主儿……”

她说的正是燕入云。半个多月来,他几乎天天来见小青儿。这人很奇,说他是客商吧,邯郸没他的字号;说他是香客吧,没有住在庙里;说他是嫖客,却从来不打茶围不听戏。晚饭后来,半夜里走。没见过这号夜度郎,花银子像扔银子似的……那婆娘越说越流畅,“他钱多,我们行院里的人个个另眼看待他。小青儿原来有个相好的,也丢了。按本性说青儿并不喜欢他——他光知道来来回回只是弄,弄得路都走不动——我们院里的姑娘不喜欢这样儿的嫖客……”说得众人无不掩口偷笑。

“你说这叫可疑。”刘统勋厌恶地吐了一口唾沫,耐着性子道,“这不能叫证据!”

“是,太可疑了。”

“……还有别的没有?”

“没有了……”

“他使的什么银子?”

“台州元宝!”鸨儿目光一闪,兴奋地说道。她偷看刘统勋脸色,又压低了声调,“粉皮单边儿的,一窝细系儿丝子上头泛着青气,都是十足的成色!哎呀呀!真是爱巴物儿。乾隆四年新铸的库银,我们见都没见过呢!”

刘统勋睁圆了眼,像一只看见了耗子的猫,两手一撑,身子向前一倾,“唿”地站起身来:“台州库银!”他记得清清楚楚,乾隆二年户部请旨造台州足纹元宝以便库存。造出两千枚以后乾隆忽然降旨停造。所以这两千枚台州元宝运到北京,存在库里压根儿就没有动。这位阔嫖客从何而得?!刘统勋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杨飞。”

“好极!”刘统勋格格笑道,“这会子你就赶紧回去,不拘用什么法子稳住这个姓杨的,余下的事你不管!”又转脸对高恒道:“你带人跟着去,不要惊动他,只远远盯紧他,牵他出老窝儿再说;知会邯郸府米孝祖,让他派人配合。听着了,嗯?”

高恒此时精神十足,一拱手答道:“卑职明白!”自和那鸨儿去了。刘统勋命人将二癫子带过来,问道:“想明白了?”

“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哼,离了你这张烂荷叶,我照样儿包粽子。给脸不要脸!”刘统勋恶狠狠说道,将手一摆:“带下去,仍旧捆起来!”

二癫子迟迟疑疑跟着人走了两步,站住了脚,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内心似乎十分矛盾,忽然转过身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哭泣地说道:“我都说,我都说!求大人超生。我都……”他像一瘫泥一样,软软地倒在地上。

天上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一股贼风卷着尘土掀起竹帘,接着一声石破天惊的炸雷从半空中落下,惊得正厅中人股栗变色。远处便听人吆呼:“下雨了!快跑……”

“人生三尺,世界难藏!”刘统勋隔帘望着愈来愈暗的天空,微微笑道:“破案有望。”

胡印中逃脱了这一劫。此刻,他伏在玉米地里,浑身都是泥水。天空一个明闪接一个明闪,火蛇一样在云缝中急速地流窜着。淙淙的大雨打得玉米叶子沙沙作响,使人有身在惊涛骇浪之中的感觉。他伏卧在垅沟里,雨水将松软的黄土泡成了泥浆。他全身都被泥浆糊住了,只留着脑袋露在外边——也幸亏如此,他才没有被官军发现。邯郸县的衙役和黄粱梦镇丁已经从这里搜查过三次,此刻虽然去了,远处还星星点点地晃着一盏盏灯光。

自己怎么脱身的?怎么到了这里?胡印中像在恶梦里,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

他只记得今天天气太热,中午他吃了几个甜瓜,又喝了一瓢凉水,天不黑就一阵阵肚子痛,一次次地拉稀屎。因下大雨,茅房里的粪水四处横溢,实在进去不得,只好到外边解手……最后一次回来是在天断黑时,还是那位典史,带着一群人提着灯踩着泥水,从玉米地旁的大路上径直奔向自己住的院子,自己当时还觉得好笑——这么一趟又一趟地跑空腿儿,刘统勋真能折腾下头人……但一看又不对了:那镇典史没有急着敲门,却先在灯中指指点点地说什么,接着跟来的人便散开围了院子。跟着典史的三四个人也都拔刀在手支成了架子。听他高声叫门,却不是查户口,“老黄,老黄!你们燕当家的从城里回来了,醉得不省人事……”

……再接着就是开门声,几个黑影窜跃着一拥而入……自己曾想冲回去救人,但是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裤,回去只能赤手受缚……就在这犹豫间,听见院里一声兴奋的咋呼“拿住了!日他奶奶,差点勒死老子——还有一个,快搜,别让***逃了!”

好像就是这个“逃”字,提醒了自己……调转头就又钻进玉米地,在茫茫的雨地里狂奔。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之后,就摔在这玉米田里,昏了过去……

……天上的雷还在打,雨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哗哗的雨水顺着玉米叶子冲着他的头,连头顶的头发都洗涤得干干净净。他洗干净了手,在头上抹了一把,刚抬了抬身子立刻又躺下来。太冷!垅沟里的水冰一般的刺人肌肤。躺在这里不啻是等死,天一亮官军又会回来。粗箩过了,还要过细箩的。肚子,已经不疼了,只是一阵阵的疾风吹得头有些晕眩。他知道,一旦倒在此地,就等于是送死——试着走了几步,居然还走得动!于是,拖着步子踏上了田埂,一步一滑、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弄一身衣服,把身子裹起来,不然一定冻死!

提灯守田埂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衙役,他浑身早已湿得精透,披着蓑衣还冻得上牙打下牙,他把灯放在田埂上,在身上摸索着什么。胡印中伏着身子沿着毛渠凑近了他,才知道他在找烟。烟找到了,将烟袋噙在口里,便去揭那灯罩,一阵风过来“唿”地吹灭了灯,接着便听南边传来“平安无事罗——”的叫声,那衙役忙应道:“平安无事罗——有火没有?想抽一袋烟!”北边也传呼:“平安无事罗——有火也没用!”衙役便不言声,低下头只顾用打火镰打火。这种机会真是千载难逢,胡印中一个大步窜了过去,咬咬牙举起胳臂在暗中划了个弧形,砍向他的后脑门,那衙役哼也没哼一声便瘫倒在地上。然后,他脱衣穿衣,提着那盏瞎了火的灯,大摇大摆地走进镇,谁也没有疑他。一直踅到黄粱梦庙照壁后,他把灯扔掉,又从庙的后墙翻出去,几步钻进了青纱帐,谁知极近处就有岗哨,大喝一声:

“谁?!”

他也不言声,稀里哗啦在高粱地里猛跑,只听身后筛锣声,高喊:“贼往北跑了,快截呀!”接着西边、北边也传来呼应声:“贼向北逃了,快截!”——人都散在各处,一时也难聚集在一起。但胡印中此时已是惊弓之鸟,不敢再向北逃,踅向东边,也不辨上下高低,不管潦水泥泞,低着头向前疾跑,忽然间“噗嗵”一声掉进了釜阳河,一个旋涡便打翻了他。那胡印中自小在沂河边长大,水性极佳,一个猛子钻上来,晃了晃头,已经清醒过来,倒觉得这是天赐的逃命良机。他稳住了神,轻轻踩水,向东北游去。只见两岸仍有守望的灯火,暗自庆幸:要在陆上瞎摸乱闯,无论向哪边跑都是逃不出去的!

在湍急的河水中,胡印中用尽全身解数随波逐流,飘了两个多时辰。眼见东方透亮,才爬上岸来。此刻雨已经停了,曙色中到处都是芦苇和高粱,四顾沓无人迹。他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头晕、恶心,却又吐不出一点东西。他踉踉跄跄地找——找什么也不知道,眼见前边黑魅魅的,似乎是个庵庙,便踅过去,被一树根绊倒跌翻了一个大筋斗,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胡印中发觉自己躺在一问洁白的小屋里,十分适意,铺旁的小桌上还放着一碗绿豆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来一吸而尽。刚要坐起来,布帘一动,进来一个道姑,手里端着一盘粽子。那道姑还没说话,胡印中眼睛一亮,叫道:“雷剑姑娘!……怎么会……我是在梦中吧?”

雷剑不很自然地摸了一下头顶上的发髻,抿嘴儿一笑,说道:“哪有这样的梦,是你命不该绝。昨晚烧得说了一夜胡话,真吓人……幸亏教主施法救你,要不然小命儿就没有了!”

“教主!”胡印中身子一撑坐了起来,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又弛然卧倒,问道:“怎么这么巧?我都糊涂了……你们不是去河南了么?易教主此刻在哪里?”他拍拍床沿,示意雷剑坐下。雷剑却不肯坐,微笑道:“可是说的呢,真和说书的一样,就这么巧——去河南的道儿到处都是哨卡,堵死了,我们几个人太招眼,只好退到清河暂避风头。这里釜阳河和沙河去年闹水患,几座庙都是空的,附近几十里都没人烟,就躲进这庙里。邯郸出事,直隶不能再呆,她们几个跟着舵主踏道儿,准备回鲁西,再作打算……”她瞟一眼胡印中,忽然脸一红,推了推粽子,道:“别的没好的,少用一点吧,呆会儿粥熬出来再喝点。你已经两天没进水米了。”

“两天!我在这里躺了两天?”

“前天天不明就来了,你一身衙役皮,差点把你扔回河里。”雷剑笑道:“胡大哥可得谢我!”胡印中凝视着她,半晌,摇头叹道:“我没法谢……”雷剑给他瞧得不好意思,脚尖呲着地,良久才抬起头,说道:“没法谢就别谢——枕头边有短裤,一会儿你自己换换……别想那么多。姓燕的投了刘统勋,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眼见又要走,你得把身子骨儿养壮一点——我去看看粥锅。”说罢挑帘出去了。

胡印中手里剥着粽子,眼望着外边的阳光,心里想:

“姓燕的,咱俩个今生今世没完!”                二十三 生嫌隙少将带孤军 同敌忾迎敌困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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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乾隆的严旨催促之下,庆复和张广泗二人不得不离开康定大本营,赶往南路军郑文焕大营督战。郑文焕的大营就设在离小金川镇不到八十里的达维镇,离康定也不过六百多里路。庆复张广泗竟走了半个月才到——那根本不能叫“路”,几乎一路都是在纵横交错的河溪里膛着走。因为岸上的马帮道多年失修,从雪山上化下的雪水将狭窄的道儿冲得沟壑纵横,一条一条的深沟又被泥石流淤塞了,十分难走。走了两天,四匹马陷在泥淖里,还有一个亲兵解手怕臭了大将军,一去就再没能回来。有的陷进泥淖里,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泥浆淹到他大腿、胸部、脖项……临死前惨呼:“张大将军……我叫周典才!跟我老娘说……”这一天,张广泗老觉得他那张变了形的脸在眼前晃动。后来郑文焕派来亲兵迎接他们,带着他们走河膛溪,在齐腰深的流水中行进,还算平安无事。这是郑文焕用几百条命换来的见识。张广泗他虽心如铁石,也不禁暗自惨然。庆复却被这幕惨剧吓得几天夜不能寐。

郑文焕把一文一武两个上司迎到他的中军见他们人人满脸污垢,个个浑身臭汗泥浆,一边吩咐人烧汤侍候沐浴,并亲自到厨下督促造饭,眼见日已西下,便又忙着张罗熏香,进来重新见礼请安,笑道:“勒敏大人,还有个叫肖路的,候补道都在标下大营里,已经叫人去请了。眼下梅雨季节,不能放他们回成都。大人和军门能平安到达这里,标下这一刻才得安心。我曾经呈上禀文,劝你们不要来,敢情是没有收到?这个破喇嘛庙,不抵我们内地的土地庙,没法子,只好请大人和军门将就些儿。”

张广泗虎着脸,双手扶膝正襟危坐在绳床上一声也不吭。庆复换了干衣服,喝了一碗薄荷水,在这座破喇嘛庙的砖地上踱着,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说道:“比起路上,这里是天堂了。你不用穷张罗,有一口热汤饭就足了,知会你参将以上军官到中军大营,我和大将军要布置军务。北路军一路打不下大金川,我们又进退不得。原说五月在大金川会师,中路军截断他们入藏逃路,年底有个结果。如今看来,十月能打下大金川就算不错了——这怎么向皇上交待?”张广泗越听心里越烦,一抬头见勒敏和肖路二人联袂而入,傲慢地将手一摆,示意他们免礼,说道:“我们先吃饭,吃过饭再议!”

一时室内静了下来,不大的佛殿只听匙箸的碰撞声。戈什哈们将金川形势图从东配殿移过来,点上纱罩灯,熏蚊香,默默退出。此刻殿外阿桂等六个将军已经到了,齐整站成一排,不约而同地偏头注视着殿内。良久,听里边张广泗的声气:“很好……都叫进来吧……”接着郑文焕出来,脸上毫无表情打了个手势,说道:“庆大人张军门来视察,都进来吧!”于是众人鱼贯而入,齐声道:

“给庆大人、张军门请安!”

“不必了。”张广泗一反平日颐指气使倨傲难犯的作派,看了看不吱声坐着发呆的庆复,神色黯然地抬手叫起,说道:“庆大人和我都无‘安’可请啊!要真安心,也不必七死八活地到这里来了。”

一句话便将众人打懵了,一个个都回不出话来。在岑寂中张广泗徐徐起身,望着殿外朦胧暮色,脸色变得愈加苍白,说道:“不能不叫人伤情啊!庆大人是遏必隆公爷的后裔、大学士,位极人臣的人,亲临前敌来和我们这群丘八为伍,为的什么?为了效忠皇上,为了建功立业!我呢?自小儿就给圣祖爷牵马出征,经历过和布通、大唐古拉山、青海云贵,大小战阵一百多场,主将有能耐,我立大功;主将窝囊,我立小功;我自己为主将,从来没有吃过亏。原想的话,自古无百胜将军,难道上天要成全我张某人?也还想带着和我滚打出来的这些弟兄,有个好结果儿。又想,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一仗利索打下来,体体面面地弃戈还山颐享天年。这里除了阿桂,都是跟我几十年的人,凭本心说,我的话有假没有?”

“没有……”

“恐怕我未必能如愿的呀……”张广泗轻轻坐了回去,“莎罗奔男女老幼,全族不过五万人上下吧。我呢?三路接敌军马合下来就有七万人,还不连辎重、粮道、医药、仓库守军……打下一个堡子,常常连敌人影儿也不见,就要死上百人,烧几间茅草棚子,也算‘功劳’奏上去,为的是大家平安,好生把仗打下来,慢慢补皇上高天厚地之恩……”他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水,在灯光下闪烁,“可现在呢?北路军、南路军,一个大仗没打,逃兵合计有小七千人!这叫什么仗?娘的,我这叫什么‘大将军’?我怎么打出这样的仗?我真愧死了!”

郑文焕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也是张广泗的老部下,从来畏惧张广泗,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想想这些诛心语,心中一片怅惘,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张广泗,低声劝慰道:“大帅不必伤怀。军事无进展,圣上焦急,有几句责备话是常情。岳老军门——岳钟麒在位,雍正爷一天七道旨,骂得他魂不附体——照样还是保全着!仗没打好,是我们不争气。说句真话,这种鬼地方儿,能扎住营,能活下来就了不起了。我们竟是和这沼泽泥潭、山林老洞、和这鬼天气打仗!莎罗奔是土著人,占着地利,这鬼地方也真像迷魂阵,树林子里明明有人,围住了,冲进去,连个地缝也没有,连个屁影子也不见!莫明其妙就有人中了箭,射箭的弓也找不到,尖桩子摆在泥潭里,踩上去治都治不好……”他说着进入金川之后的“战事”,犹自惊魂不安,忽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又正容说道:“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必操胜算:总归我们还是没有大伤元气,其实力超过敌人;如今深入金川地域,兵士们已经熟悉了这里天候气象,可以说敌军武器装备、训练还是不及我军,粮源更不能和我军相比。只要真能寻到莎罗奔的主力,包围了狠剿猛打,再没个不赢的。我的这些见识是和下面弟兄们参商多少次了,不知庆大人、张大帅有何布置,我们一定听命赴汤蹈火。”“郑军门这话对!”庆复是戴罪立功来的,心里比张广泗格外急了一层,忙道:“天时人和我们占了,地利也有一小半。我看可以一战!”说罢看看张广泗。张广泗心里雪亮,说到九九归一,庆复是指挥不了这些兵的。他从来统兵打仗,都是独往独来,这次上下瞻对之战,由于庆复搅到军中,败了自己要负一半责任,胜了庆复要夺去一大半功劳,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但乾隆急于平定金川,并不理会庆复和他这点芥蒂,竟在他的折子上加批:“勿谓朕不能洞悉尔之心思,以为败则由庆复为尔分谤,胜则可咎庆复前战之失——朕已另告庆复,胜则与张广泗同荣共贵,败则与彼同失首级。尔之前功与此罪朕绝不共计!”情势如此,他和庆复也只好同舟共济了,遂道:“庆大人与我同心同德,艰难跋涉到你南路军,为的就是打,为的是早日克敌立功。郑军门的话我看有道理,不知诸位兄弟有信心没有?”

“有。”

“没吃饭,还是肚子里没了草料?!”

“有!”

张广泗留心到阿桂木着脸没有答应,脸一沉正要发作,庆复在案下暗暗扯了一下他的袍角,冷笑一声,转脸问郑文焕:“前头我已经下令,把四门大炮全调到这里,你办了没有?”

“回军门,道儿太难走,昨天才拉来,炮筒都叫泥沙堵住了,才擦洗干净。还要等晾干了才好使用。”

“用火烤干!”

“扎!”

“粮食蔬菜缺不缺?”

“回军门,不缺!”

“药呢?”

“不缺!”

郑文焕见张广泗脸上放光,知道他要决策下令,忙命:“在木图跟前再掌几盏灯!”张广泗大手一挥笑道:“我闭着眼也知道小金川周围地理,要木图作甚么?不用!”

“庆大人,大帅!”一直沉思不语的阿桂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标下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嘛。”张广泗铁青着脸,身子向椅背一仰说道。

“扎!”

阿桂似乎犹豫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叭”地打千儿行礼起身,说道:“如果不知己不知彼,这个仗仍旧打不好。我军六万,敌军六千,十倍于敌,到现在没有尺寸之功,值得好生想想。”他目光炯炯看了张广泗一眼。

“唔,唔?”

“我军是客军,北路军走的旱道,南路军走的全是沼泽,敌军是以逸待劳。我们不占天时,至少说不全占天时。”

“哼!”

“郑军门方才说,地理上敌我共险,”阿桂没有理会庆张二人满面怒容,款款说道:“其实我们只是能在险地落脚图存而已,根本谈不上‘共险’。前天,莎罗奔部落里一个老头子,刺死赖汤将军部下一个岗哨,派四十个兵去追他,光天化日之下让他逃进山洞里,追进去的兵十几个,只有四个出来的,身上还缠着毒蛇——这似乎不能说是‘共险’吧?”他扫视着目瞪口呆的郑文焕、红头涨脸的庆、张二人和一群低头不语的军将,倔强地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我不晓得莎罗奔部落里现在怎么样,但我军现在士气不高,这里是水路,逃不出去,军报里说的,北路军每天逃兵几十个,军法司杀人杀得手软了,改为在军中服苦役!士气不高,厌战思乡,这怎么叫人和?”

庆复早已气得手脚冰凉,见他还要说,“砰”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叉出去!”“别忙,叫他说下去!”张广泗心里已经起了杀机,反而定住了心,格格一笑说道:“听听也有好处。”

“标下遵命!”阿桂又拱手施礼,竟一转身大步跨到木图旁,在沙盘上捡起鞭子指点着,说道:“这里和云贵不同之处,在于云南多是旱路,利于内地兵士行进。这里和青海相比,青海地势还算平坦,便于骑兵运动各方策应。我军现处的位置在小金川东七十里,四十里水路不能通舟楫,要膛着没膝的泥潭行进,有的地方陷人陷马十分难走。三十里山路,炮车要走三天。我们大队人马一动,小金川镇上男女老幼搬家都来得及。驻扎小金川,我们的粮饷运送就更为难办。北路军也是一个道理,要过七天大草地,打下大金川一座空城,又一时和小金川我军形不成犄角之势,容易被莎罗奔分割各个击破,而且退路毫无指望……”

他画出这样一幅可怕的画儿,众人都打心底冒出一股不可抵御的寒意。但仔细思量,阿桂的话竟都是他们日日思虑、又不敢出口的话。郑文焕心知阿桂说的句句是实情,但他久在张广泗淫威之下,俯首帖耳已成习惯,既不敢违拗张广泗,又为阿桂担心。就是阿桂,也是帝心特简,特旨授为副将的要员,也不能轻易开罪。眼见将军们一个个被他说得噤若寒蝉,张广泗血脉俱张,立刻就要雷霆大怒,急得手心里脖项上都是冷汗。轻轻咳嗽一声,阴沉沉地问道:

“阿桂,你学问不坏嘛。是进士出身?”

“回大帅,我是恩荫贡生,赐进士出身,由文官改作武职。”

“是陕州狱暴的案子过后,改任参将的吧?”

“是。”

张广泗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语调变得又缓又浊,说道:“这么说,你是文武全才了。听你方才一席话,都是不能进取金川的意思。照你的想法,应该怎么办?”阿桂盯了张广泗一眼,立时意识到自己已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他是极聪明的人,几乎连想也不想,朗声答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标下以为,先以小股部队佯攻小金川,大金川的莎罗奔必然回救,大金川空虚,北路军乘虚而入。那时,我们才能说得上与敌共险,从这里正面强攻,莎罗奔也难以敌抵!北路军由巡抚纪山亲自经营,四川的粮库都调尽了,他们不缺粮,大草地也不是过不去的,稳稳当当占了大金川,全盘形势就于我们有利了。小金川这边现在正是雨季,七百里粮道上河湖交叉,太难走,只能佯攻诱敌。待取下大金川,到了旱季,沼泽地干涸了,利于运兵行动。莎罗奔再大的能耐,被我三路大军压在巴旺几十里老林之中,四面皆是我军,唯一的通道是终年积雪的夹金山,他不死即降,没有第三条道儿好走!”他放下鞭子,面不改色施了一礼,回到自己位置上,庆复因没有细看木图,听得心里一盆糨糊。他只觉得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人狂傲无礼,一点也没把几个上宪主官看在眼里,心中有气,说道:“听起来似乎头头是道。你方才讲天时地利人和都于我不利。那么,打下大金川,为什么就占住了天时地利人和?”

“庆大人!”阿桂心里也真是瞧不起这位钦差,眉心一挑,躬身答道:“我们只是人多。三路军马有两路困在泽国之中,与其说是‘打仗’,其实只是‘活着’,怎么会有士气?没有士气,那就既没有天时,也无所谓人和。打下大金川,上可以向朝廷有所交待,下能够鼓舞士气——士气能鼓起一半也是好的——我六万人马就是豆腐渣,也够撑死莎罗奔这头野猪!”他的话立即引得几位将佐活跃起来,虽不敢交头接耳,脸上却都带了喜相,互相交换着眼神。

张广泗咬牙沉思着,心里极为矛盾,他听了一小半就知道阿桂说的有道理,但阿桂的主张和他的主张刚好相悖,他是想自己亲自督战打下小金川,中路军由康定北进,谅北路军也不敢不全力攻克大金川,毕其功于一役,秋天就可以生擒莎罗奔。现在阿桂这个“两步走”意见当着会议提出来,听从,于心有所不甘;不听,又觉得自己原来的计划没把握,杀阿桂“以警慢军之心”的念头是没了,但莫名的妒意又不能对阿桂的话全听全用。咬牙思量半晌,用目光征询了一下庆复意见,庆复笑道:“后生可畏,我也觉得是有些道理,军事上的事,还是老兄定夺。”

“我觉得阿桂的建议有可取之处。”张广泗咽了一口唾沫,“但佯攻与真攻,井没有一定之规,严令纪山夺下大金川这一条可以定下来,为防莎罗奔向瞻对方向潜逃,要同时下令中路军堵住乾宁山口,莎罗奔失守大金川,也许不再坚守小金川而西逃,原来‘佯攻”的队伍就要变成主攻。这个担子真有千斤之重,谁来担当呢?”他环视着周围的人,突然一笑,说道;“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我看就是阿桂将军合适——你有什么难处?”

阿桂不禁一怔,他其实在军中责任是看护粮库,只有三千多老弱疲兵和伤号。他看了勒敏一眼,勒敏是知道这些的,希冀能出来为自己说句话,但勒敏被阿桂刚才的话鼓动得心里痒痒,也在跃跃欲试。哪里理会到这位小朋友的心思?一提袍角站出两步,向庆复和张广泗长揖到地,说道:“阿桂自己的主张,焉有推诿之理?勒敏不才,也愿随桂军门为朝廷立功!”

庆复、张广泗和郑文焕不料横中杀出个程咬金。勒敏不是寻常方面大员,他是乾隆三年御笔亲点的状元,满洲哈拉珠子,不但身份贵重,名声也大,万一“攻金川战死状元”那真是百身莫赎,打了胜仗也毫无光彩!郑文焕陪笑对张广泗道:“大帅,不如叫吴喜全来办这差使。阿桂守着粮库,人不满四千,还有许多老弱病员……”他话没说完,阿桂便道:“勒敏大人是个文臣,白面书生怎么能打仗?这么大的官,出了事我也担待不起。请大帅发令,还是我自己去!”勒敏这才想到阿桂军中实况,深悔自己冒失,遂笑道:“勒敏祖上也是武将!我不是怕死之人,一言既出,岂有反悔之理?可以从吴将军处调借三千精锐,暂由阿桂统领,不就结了?”

吴喜全是张广泗第一心腹牙将,用他的兵给别人立功,一百个不情愿,在旁冷冷说道:“我的兵在马寨沟驻防,那是通往康定要道,离着乾宁山上只有十五里地旱路,调出去逃了莎罗奔谁负其责?大帅若令我去佯攻,恐怕还方便些!”

“阿桂现在手下的兵不能用。”郑文焕沉吟道:“从郎雄、格杰和吴喜全军中各抽一千人马统归阿桂指挥就是。”勒敏道:“我手里差使交给肖路,这一仗我非打不可!”

阿桂思量半晌,事已至此,只有破釜沉舟,大声道:“勒兄是个状元,尚且有这份雄心,我有什么说的?我不要各营一兵一卒,到小金川周旋一场!”

“好!”张广泗击案说道:“就这么定了,由中军郑文焕全力策应,不会有什么失漏的。现在诸将听令!”

在双方僵持得都已经麻痹了的时候,阿桂的作战计划立即收到出乎意外的结果。莎罗奔毕竟没有指挥大集团对阵作战的经验,闻报官军急攻小金川,立刻带了驻守大金川的两千人回救,北路军纪山的五千精锐部队几乎兵不血刃就攻占了大金川。此刻莎罗奔还在向小金川的行军途中。接到后方急报,正自惊疑不定,小金川也来报告敌情,说先头进攻小金川的官军已经向丹巴、大桑一带运动,似乎要截断金川与上下瞻对的通道。小金川守将桑吉一边向莎罗奔告急,一边开城放城中老幼藏民各自逃生……

“他们终于下手了!”莎罗奔骑在骆驼上,望着前面朦胧暮色中的抚边小镇,流往大渡河的小金川河水在茂密幽暗的丛林中潺潺流淌着,摇晃着岸边的芦苇,给人一种神秘不祥的感觉。他古铜一样的脸色毫无表情,向前凝视了一会子,回头又看了看自己带的几百乘骆驼,踩着镫子下来,对身边的从人说道,“到后边告诉朵云杰嫚,还有本家故札,还有仁错喇嘛,今晚我们就宿在抚边。叫他们都到我的帐中商议事情。”

抚边小镇离着小金川一百里地,只有三百来户人家,已经住满了从小金川逃难的藏民。但仁错是青海黄教活佛,只是一句话,所有的藏民都迁了出来,露天宿在镇东的坝坪上,给莎罗奔的军马腾出了帐房。莎罗奔将中军设在坝坪南边的喇嘛庙中,安置了朵云和两个孩子,已见仁错活佛,桑措叔叔来见,也不及多说,先请他们两位吃酥油奶茶,自己亲自出去巡视一遭方才回来。莎罗奔见妻子朵云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儿子索罗崩,女儿阿扣和大儿子色落腾站在一边贪婪地吃酥油糌粑。他对朵云道:“这里要议军事,你们女人退出去!”仁错在旁说道:“不必了吧!这是什么时候,神佛还会怪我们的局面很不好。”莎罗奔吁了一口气,沉重地坐下,说道:“张广泗这一手很厉害,断了我们的退路,得想个办法应付这局面!”

其实他即使不说,在座的也都意识到了形势严峻,小金川失守,金川的要冲都被官军占领。只有钻山林逃亡一条道可走。但四周道路被困得铁桶一般。

“大喇嘛、莎帅,”桑措挑起灰白眉毛,语气沉重地说:“现在就应该下令小金川的人撤出来,把空城让给张广泗。因为我们一千多人是守不住小金川的。我们的人都到这里集合,然后向西南大深山里进洞躲藏,倾我们部落所有的战士打开上下瞻对,然后举旗迁移进藏!金川,官军也只能占领一时,等他们撤兵,我们再设法回来。”仁错手搓法珠,说道:“桑措说得对。我们只有这点军马,根本不能拼。好在我们早有准备,在刮耳崖老山洞已积了一年的粮食。敌军哪有这么多粮食,和我们耗不起。从前头报说的军情,马寨沟以西没有驻扎清军,可见他们只是防我们向乾宁山突围。现在是夏天,我们翻夹金山向上下瞻对迂回,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桑措捋着胡子沉吟道:“过夹金山,我们的雄鹰当然能够。年轻的女人也能过,可是老人和孩子呢?御寒的皮袍都没有带出来啊!”

朵云脸色苍白,抱着孩子的手一颤,喃喃说道:“过大雪山?那要死多少人?班滚老爷子带的都是精壮汉子,两千人只过来了不到七百,我们也从没走过这条路。唉……班滚……”她想起了班滚,这位倔强的老头儿,在金川患恶虐,已经死了一年。老桑措叹道:“我看汉人没半点人味儿,说了话不算,使弄鬼心眼算计人,那些戴顶子的官儿们竟都是猪狗转世的,除了金子、女人什么也不爱。倒是前头的抚远将军岳老爷子还算个人,又被他们自己人坑陷得七死八活。”说罢又是一叹。仁错活佛一手转着经轮子,一手搓着佛珠,还在想着过雪山的事:“不能硬拼,只有过雪山。过雪山要死人,打上下瞻对要死人,到拉萨一路艰险,仍要死人……我们金川族真的要亡了?佛,你给我启示……”

“***!”莎罗奔突然用汉语骂道:“占大金川是占了我哥哥色勒奔的地盘,我们自己族里的事,乾隆博格达汗为什么管得这么宽?我有多少错儿?多少次给纪山这个乌龟写信,申明我愿听朝廷节制,他仍旧要剿,递出降表也不饶!”他狂躁地来回踱着,牛皮靴子在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呻吟声:“既然逃不出去,我索性就不逃,不逃了!这里打它个鱼死网破!我们金川地方大,他那五六万人进来,就像盐巴撒在肉锅里,显不出来!我们是座山虎,他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也未必就输给张广泗了——请大喇嘛到佛堂祈祷佛祖保佑,桑措叔叔安排人到小金川传令,立即撤出!将城里所有粮仓,房屋全部烧毁,一路上难民全部收容,能背粮的背粮,能打仗的打仗,能带孩子的带孩子——从现在起,所有武器都发放下去,粮食、酥油、糌粑、茶叶统归大活佛掌管分发!”

两个人向莎罗奔默默鞠躬退了下去。屋里莎罗奔和妻子一站一坐,许久没有说话。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吉祥的事,用惊恐的目光凝视了一会儿莎罗奔,扑向妈妈的怀抱,阿扣小声道:“阿爸故扎的眼睛好凶,我怕……阿爸又要和人打仗了……”朵云道:“故扎,真的非打不可吗?”

“嗯!”

“他们为什么不许我们投降?”

“能不能……”朵云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托儿个强壮的汉子,把儿子带出去?”

莎罗奔的眼眶中涌满了泪水,上前抚着妻子的发辫,长叹一声说道:“那样,有孩子的父亲就不会跟我一起打仗了,母亲们也会用轻蔑的眼睛看你这位故扎夫人。”莎罗奔说着两道清泪落了下来。他一转身便大步出了庙门。

一钩弯月斜斜地挂在星空,远处的小金川河徽喘着,像一位少妇在暗中不停地叹息,他极目向南,像是要看穿前面的灌木丛林,泽国河叉,再向前,想象不出了,那是大雪山,终年积雪的高峰,一位神仙一样的白头老翁……正走神间,一阵苍凉的歌声从坝坪上传来。莎罗奔抹了一把脸,向东北望去,那是抚边镇的居民露宿的地方,篝火熊熊,映照着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脸。他信步踱过去,歌声变得愈来愈清晰:

……金川千里河湖山岗,

遍布着草坝庄田牛羊……

姑娘们在泉中快乐地嬉戏,

白云问雄鹰俯视四方。

密林间野花儿盛开,

青稞酒飘散着醉人的醇香。

噢!金川……我美丽的金川,

金川啊,我永不离开的故乡……

他没有走近篝火,只是站在暗处,用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跳跃不定的火焰,口中咕哝了一句“永不离开”,便转身回了喇嘛庙,见朵云抱着孩子还在发呆,便道:“你带着孩子,累了,先睡去吧……”

“两个大的已经睡了,我不累。”朵云凄惨地一笑,说道:“我听见了这歌……小时候我爷爷就教我,他也是从爷爷那儿听来的。爷爷说,这歌子没有编全,我们金川就是因为产金子才有了这个名字的,下游金沙江里的金沙,就是从这里冲下去的。刮耳崖有几个老洞,里边产狗头金……岳老爷子说汉人最爱金子,我是在想,我们送他们金子。请他们离开我们金川,不是大伙儿都相安无事了?”

莎罗奔一听就笑了:“你真是个大孩子。张广泗要知道这里出脸盆大的狗头金,红眼就变成紫的了!”朵云皱着眉,温声说道:“打仗太可怕,我的两个舅舅都死在青海,一个被砍掉了头找不到,一个被人从左肩劈到右胯……我们这里几千人,难道都要落到那样下场?”莎罗奔此刻已镇静下来,不像刚才那样狂躁烦乱,自失地一笑,说道:“谁晓得以后的事呢?不过,汉人有句话说得好:车到山前自有路。现在张广泗只是占了两座空城,我的实力一点也没损伤。我想,先打掉张广泗的威风,再和他坐下讲和。”

“讲和?”朵云惊讶地看着丈夫,”你方才还说要死拼到底!”

莎罗奔仰着脸,阴沉沉一笑,说道:“朵云,从长远计,我们不能和朝廷作对……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和博格达汗乾隆相比,他像一棵大树,我们只是树下一株小草啊……小草也有活下去的权力,我只是在争这么点点权力——我们要乾隆明白这一点。只有死拼,打好这一仗,打得张广泗灵魂出窍,仰面朝天倒下去,才能叫乾隆明白这一条。”正说着,见桑措带着一个精壮汉子进来,便问:“你是小金川过来的?”

“是!”那汉子道:“我叫叶丹卡,阿爸命我过来报告故扎和活佛,清兵正在向小金川拖运大炮,昨天又过来两千人,在金川南边布防。阿爸准备出城,趁他们过来的人没有站稳,先端掉他们,把他们的大炮推到泥潭里,一百年也捞不出来!我今晚就得赶回去,请故扎指令!”莎罗奔见他浑身都是汗水泥浆,高大剽悍的身躯都累得有些摇摇晃晃的,亲自过去把仆人给自己热的奶茶端过来,一手按着叶丹卡坐下,说道:“好兄弟,不要忙,先喝了这碗奶茶!你是几时离开小金川的?”叶丹卡将那碗奶茶一吸而尽,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我是早晨天不亮动身的,阿爸说明天中午前要回去,回不去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

莎罗奔不禁惊然动容,虽说小金川离抚边只有一百里,可那是什么路?平时从容走要两天半,稍慢点就要走三天,他居然一个白天就赶到了!看着这个铮铮铁汉,扑上去抚着他的双肩,说道:“我已经派人传令,让叶丹大叔撤出小金川与我会合。好兄弟,你不必回去,你阿爸那里我去说!”因见仁错活佛步履缓重地进来,又命随从:“把金川图志取来,朵云你们到里屋里,为我们在神佛前祈祷!”

“是!”朵云向丈夫一鞠躬,顺从地带着孩子们踅进了里屋。

图志取来了,是二十几张光板羊皮拼成的,上面用毛笔勾勒出大小金川的山川、河流、村镇大道、小路,莎罗奔居中,桑措和仁错一边一个,小心翼翼地摊在地上。莎罗奔笑道:“这真是万金不换的宝贝,帮了我多少忙!张广泗的木图是康熙三十六年的,连大山的走向我敢说都不全对。当初为绘这张图还死了几个人,族里人还说我疯了呢!”说完蹲下看图,问道:“叶丹卡兄弟,那个先头进来的汉狗子阿桂,现在什么位置?后续部队又是谁的兵?也说说他们的位置——你看,这是小金川,这是我们抚边镇,这是大金川河,这是小金川河,这个位置嘛,是水海子,再向北——是郑文焕的大营,就在达维……明白么?”他用刀鞘在图上缓缓移动,叶丹卡开始一脸茫然,渐渐的,眼中放出光来:他也看懂了,用粗大的手指点着丹巴这个镇子,说道:“这个叫阿桂的是个满人,还不到三十岁,仗打得很精,他现在这个位置——达维南,这里,扎旺,是郑文焕的粮库。那里很潮湿,运上来的粮食就得赶紧吃,不然就霉了。大炮现在正在用人力向小金川拖,用木头扎成排,在滩里拖运,至少还要五天才能到小金川城边。新近在城下驻扎的汉狗子叫罗泽成,大约有两千人,都在城南,他们往城北运动,不熟悉道路,两个陷进泥潭里,两个被竹签扎透了,又缩了回去。看样子,大炮运过来,郑文焕就要亲自到小金川城下督战了……”

“小金川?”莎罗奔冷笑着摇头,“除非猪才会那么笨,在城里和他打仗!我看,郑文焕是想摆个阵势,吓跑了我们,好向乾隆交差!老岳军门说过,项羽百战百胜,一仗打败,就自尽在乌江。张广泗自从在苗疆打了胜仗,狂得眼睛长到额角上,我也要叫他尝尝金川河边自刎的滋味!”

众人见他说的这么有把握,知道他已有了主意,莎罗奔端过酥油灯又仔细看地图,点点阿桂的驻地丹巴,站起身来,一时间又变得心事重重,只是沉吟踱步,几次站住想说话,又咽了回去。老桑措问道:“故扎,有什么为难的么?”

“这个阿桂进驻到丹巴,离着刮耳崖只有二十里路,”莎罗奔沉吟道:“刮耳崖里老洞中存着我们的粮食——他是不是嗅出什么味道,要断我们的粮?”

几个人都怔住了。他们都知道,刮耳崖不但存着粮食,还有盐巴、酥油,还有药品,还有一掘就能到手的黄金!这一突如其来的反问众人心里都打了个寒颤。老桑措目光炯炯盯着酥油灯,说道:“先打掉小金川的郑文焕,看他回不回来救?”

“我就是在想这件事。”因为思虑极深,莎罗奔的眼睛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假如这个阿桂,知道我刮耳崖中有粮食,会不会不顾小金川安危,截断我的粮道?”他嘬吸着干燥的嘴唇,在地图前仔细审量,神色变得缓和了些,说道:“阿桂肯定还没发现我们的秘密!如果发现了,他立即就会不顾一切扑上去卡断我们的粮道!他在丹巴干什么?是想到我们小金川失守,一定从这里夺路向西,他要把我们堵住!我们如果要过夹金山,他也可以从丹巴袭击,打乱我的队伍……这个阿桂够狠的啊!”

“事不宜迟。”仁错活佛揩着鼻尖上的汗,说道:“我们狠打小金川,阿桂就会往回缩!”

莎罗奔用力握青藏刀刀鞘,手指变得苍白,咬牙说道:“对,就这么干。明天拂晓就行动,派五百人抄东路绕过达维,到扎旺烧掉他们的粮库,一路把路标全部拔掉,再派五百兵在达维西边佯攻。叶丹的人马一千七,派出二百人佯攻阿桂,装作要夺路逃命,剩余的一千五百人和我本部人马去围困小金川,如果阿桂回援,原来佯攻的人就一路牵制,放冷箭射他的人马,杀他的探路兵,我的本部还可再抽五百弓箭手扼住刮耳崖东路河道,阿桂没有长翅膀,三天之内就能歼灭小金川的清兵,回过头来再和阿桂算帐!”他神采奕奕,挥着刀鞘又指马寨沟,“吴喜全的兵是防我们攻康定大城,又防着我们过雪山逃命的,我们不攻康定也不过雪山,他这支兵就设得没有用处,听到他主帅被困在小金川和达维,他不能不来救,其实这条道儿要走五天,他兵不到,小金川的清兵已经被歼了!大金川的兵来援小金川这一条也要虑到,但有两条:一,他们未必料到我们敢于重新夺回小金川,二,他们信息难以联系,未必知道这个军情,即使料到,这条道至少要半个月才能走过来,那时候大局已定,谁也莫奈我何了——总之一句话,歼掉郑文焕从达维抢攻小金川的三千人,我们就卡住了毒蛇的七寸,怎么摆弄都对!”

“老人和孩子怎么办?”仁错活佛问道。

莎罗奔松弛地舒展一下高大的身躯,笑道:“那要拜托活佛,带他们向刮耳崖东躲避。”他是个心思异常灵动的人,怔了一下,又道:“白天休息,夜晚打着火把行动,慢慢地走。小金川的敌人会以为我主力向西,可以麻痹他们。阿桂知道我主力在刮耳崖东,也不敢轻易增援小金川——怎么样?”他用得意的目光征询着众人意见,“他的兵多又有什么?地理不熟,联络不通,战线有千余里。我们打穿插,各个击破,先打首脑。我看他无法应付?”

“故扎圣明!”

众人一齐躬身施礼。                二十四 将相不和士气难扬 定谋欺君魍魉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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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复和张广泗都是趾高气扬、骑着骆驼进小金川的。虽说没有和莎罗奔交火,但北路军已占了大金川,南路军又“攻取”了小金川,中路军扼着莎罗奔西逃道路,将军阿桂又深入腹地寻歼敌军主力,可以说这个莎罗奔已成了池中之鱼,自己站在池边举着叉,瞧准了一叉下去,活蹦乱跳的鱼就会到自己手中。因此进城头一件事便是向乾隆红旗报捷。庆复是文渊阁大学士,在这上头没说的,洋洋洒洒写了万言奏折,到喇嘛寺张广泗的中军大营来商议——小金川已被烧成白地,完整的房屋只有城东这座只有五六间房的喇嘛寺庙了,自然是这位功高威重的大将军来住了——张广泗因为怕热,两个戈什哈在身后打扇,双脚泡在凉水盆里,见他进来也不起身,但却十分客气,说道:“我们进小金川三天了,你住外边帐篷顶得住不?这鬼地方,早晚是春秋,夜里冻得人打颤,中午比南京还热——坐,坐么!”说着便看那份奏折。他原就不买庆复的帐。庆复虽是钦差,现在又顶着个“戴罪立功”的名儿,更不能和他硬计较座次,心里骂“老兵痞无礼”,面儿上却堆满脸笑容,毫无拘束地坐了,目光盯着张广泗不语。

“杀敌军三千,说得过分了。”张广泗笑着指指奏稿。“大小金川两城居民不过七千,加上各地零星藏人,整个金川不过一万二千人左右,就算莎罗奔两丁抽一,藏兵不过七千,这里杀三千,大金川纪山就没功劳了,主子心里精明得很,你说多了他不信,照旧被骂个狗血淋头!四百五、或者五百,最多这个数——明白吧老庆复?”庆复尴尬地一笑,说道:“我已控制了金川形势,那只是早晚的事嘛,张广泗摇摇头不言声,接着往下看奏折,许久才看完了,轻轻将折稿放下,站起身来踱着步子只是沉思。庆复问道:“张帅,有什么不妥的么?”张广泅道:“文笔自然是上好的。但你想想,主子为什么生你我的气?他要的是‘生擒’莎罗奔,奏折里这句话说‘必犁庭扫穴,奏凯还朝’听着感到空泛。但若说一定能生擒莎罗奔,现在我们又没这个把握,将来向我们要人,也是件尴尬事……”他仍旧踱着步沉思。

庆复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广泗,一一笑说道:“你太过虑了。这种事皇上事前督责得紧些,那是题中应有之义。康熙年间御驾亲征准葛尔,要生擒葛尔丹,葛尔丹自尽;雍正爷要生擒罗卜藏丹增,年羹尧和岳钟麟也没做到;尹继善在江西剿‘一枝花’匪寇,‘一枝花’却在邯郸劫了六十五万军饷,也没见治尹继善的罪。”张广泗道:“其实我只盼能平定了这块地方儿,责任也就尽到了。可老兄就不同,在上下瞻对你只打跑了班滚,班滚又逃到金川,造出这么个大乱子。现在班滚死在金川,已经是个定论,如果再让莎罗奔逃掉,——老兄,我们两个可就要一锅烩了!”庆复听他说的云天雾地,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思量良久才悟到这个张广泗嫌自己奏折里没有把他的功劳写足。两个人平起平坐地论战绩,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满意!他不禁涨红了脸,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是事出无奈,请多体谅罢!”张广泗心里雪亮,他倒不是那种分斤掰两和人争功的人,只是庆复无端在上下瞻对惹出了事,却要他担了这么多干系吃了这许多苦头,只是想塞个苍蝇给庆复吃,心里才快活些,此时也见好就收,笑道:“就要打大胜仗了,犯的哪门子愁呢?我的意思话可以说得活一点,又不违了圣意,我们也有个退路。比如说,莎罗奔的凶残狡滑,胜过班滚,金川的形势十分险恶,也不是上下瞻对可比,但我们全军将士忍苦负重,决心为圣天子效命,生擒莎罗奔献俘阙下,若该酋穷途自尽,我等亦必解尸赴京,以慰圣躬……这么写如何?另外,克敌时日要写得宽一点、活一点,我们的余地就大些。”

张广泗说着,庆复已打好腹稿,在稿本上加写道“金川地方山高林密,河湖纵横,烟瘴千里不绝。莎罗奔正值盛年,凶狠狡诈,平日于族人颇施小惠,深得人心,亦不可与班滚之老迈昏聩可比;臣等此番用兵,务期剿除凶逆,不灭不已;今岁不能,至明岁;明岁不能,至后岁。决不似瞻对以烧毁罢兵。”写罢又将稿本递给张广泗。恰正此时,郑文焕带着他的中军副将张兴、总兵任举、参将买国良进来,后边还跟着炮营游击孟臣,张广泗匆匆看了一眼,说道:“就这样誊本吧,急发报捷!一一你们有什么事么?”

“大帅,”张兴脸上全是汗,用袖子揩了一把,说道:“莎罗奔那边有些异动,今天早晨从达维到扎旺,出现零星敌军,毁坏沼泽地的路标,从达维到小金川这里,也有人拔掉插在泥里的竹签路标乱扔,守路的兵士射箭赶跑了他们,但到扎旺这一带,我们守望的人力不足,路标毁坏了三十多里,有的地段还换了位置,现在已经派了五百人恢复路标。”

“他想掐我的粮道?五百人不够,再加五百!——文焕,我们这边的粮够用几天?”

郑文焕已在木图边站着审视,忙答道:“运到小金川的粮够用五天,存在达维的粮够用半个月——地方太潮湿、不能多存粮。”总兵任举说道:“昨晚有大队敌军向西边刮耳崖方向运动,火把曲曲弯弯延伸了五里多地,敌人看来要从刮耳崖南下,向瞻对逃跑!”

庆复一听脸上就变了颜色:莎罗奔从瞻对逃走,那还了得?但他还未及说话,张广泗冷笑道:“向西?那里有什么出路!我的南路军是干什么吃的?——阿桂那边有什么消息?”买国良忙微笑道:“标下是回这件事的。阿桂疑心刮耳崖是莎罗奔的存粮仓库,几次派人去侦探,都被堵了回来,他也看见了向刮耳崖行进的火把。他认为敌军是要退守刮耳崖负隅顽抗,更相信莎罗奔的存粮在刮耳崖。请求再拨两千人,由他和勒敏分头,夹击刮耳崖。”张广泗道:“小金川这边的兵不能动,我发令,叫南路军拨三千人给他——哼,少年得志!”他不知哪来的气,脸色铁青,眼中熠熠闪着火光,众人都被他慑得心里一寒。郑文焕心中疑虑重重,皱着眉道:“莎罗奔实力井无伤损,东边掐我粮道,西边大队运动……不像是好兆头!”

“这是个小丑跳梁之计。”张广泗道:“他知道我最重视粮道,所以在东边故作姿态。他真正图谋的是西边,想在刮耳崖站稳脚跟,在深山老林里和我周旋,或寻机向瞻对逃跑,或打出本钱向我投诚。”他站起身来,胸有成竹地说道:“粮道要护好,从达维再调过一千军马,我们在小金川站稳,北路军和南路军都向刮耳崖压过去,他就没辙了!”他踌躇满志地坐下呷了一口茶,对庆复道:“把奏折发出去吧,大小金川一齐收复,皇上可以安枕而卧了!”

然而清兵只安逸了一天,第二天凌晨,张广泗便被潮水一样的呐喊声惊醒。蹬上靴子便见郑文焕和张兴两个将军急步进来,后头跟着买国良,却是气急败坏,也不及行礼便指着外边,说道:“大帅,敌军攻上来了,现在城北的敌人正在集结,已经由东路向城南行动。孟臣带着一棚人驻在外面,天险可守,请示大帅,要不要撤进城来?”

“全部撤进城!”张广泗已全无睡意。他情知事有大变,但仍镇静如常,发一道令便停住了,问道:“攻城的敌兵有多少,打的谁的旗号?都有什么装备?”张兴道:“城东城北的敌兵不足两千人,打的是‘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帅旗。约有五百弓箭手,三四枝猎火枪,其余都是寻常兵器!”

“很好!”张广泗狞笑一声,“我正犯愁寻不到他的主力,他自己送上门来——莎罗奔好胆量!命令:四门大炮全部架到南寨门,五百名弓箭手、三十枝火枪队全部上城墙守围,中军留五百名近卫,

已010己统由郑文焕指挥!”

“扎,标下晓得!”

“命令,阿桂所率三千人马迅速撤离丹巴,无论沿途怎样受到骚扰,务必于三天之内赶回小金川会战!”

“扎!”

“命令:任举所部达维守军,全力护住我军粮道,传命中路军的康定一部,不管路上死多少人,半个月内赶到小金川,北路军留守大金川一千人马,其余的兵马十天之内到达——告诉他们,若不能如期到达,不论胜败,我都要行军法斩掉主将!”

“扎!”

此时天方黎明,外边时伏时起的呐喊声越来越清晰。张广泗挂上佩剑,一边向外走,一边冷冷吩咐道:“庆大人呢?请他和我一道巡城——把我的帅旗升到寨门上!”他一出门,便见庆复过来,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想问什么,遂摆摆手道:“什么也不必说,我们上城去!”庆复见他如此镇静,也定下了心,说道:“能不能先放两炮,镇一镇敌人威势?”

“成!放炮升旗!”

三声劈雷一样的大炮在甫寨门内一处高垛上划空响起,撼得大地籁籁抖动,一面宝蓝色镶金线的帅旗,在湿漉漉的晨风中轻轻飘扬。敌我双方都好像被这炮声惧了一下,一时间城里城外一片寂静,张广泗带着张兴、买国良和庆复一起徐步登城,站在高处四下瞭望,不禁都是一怔。

莎罗奔的兵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散乱无章,东一处西一处像野蜂一样。在寨门正南两箭之遥,设着三个高大的牛皮帐篷、竖着纛旗,上边写着“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其营盘布成品字形,前后左右相互策应,在遍地驱瘴烟雾中时隐时现,所有藏兵都在箭程之外列阵,一丝不乱静待攻城令下,阵前几十头骆驼,上边骑着几位头领,都是长袖偏袒,腰佩藏刀,昂着头向寨门眺望。张广泗、庆复和郑文焕在寨门上一出现,中间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汉子将手一摆,一位老者下了骆驼,步履矫捷地向寨门走来,霎时间,两方阵中将士都屏息注目,静得连大纛旗舒卷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老者在寨门外一箭之地站定,打了个千儿,起身又双手外摊呵了呵腰,大声说道:“大金川头人桑措,向张大将军,庆复大人敬礼。我们故扎莎罗奔小帅,要和张大将军倾诉曲衷,恳请俯允!”

“叫他上前说话!”张广泗冷冷说道。

莎罗奔两腿一夹,骑着骆驼来到了桑措身边,也不下骑,就驼背上向张广泗一拱,说道:“莎罗奔有礼!”说罢便仰面直视张广泗。张广泗与莎罗奔周旋两年有余,想不到今日相逢,虽近在咫尺却无力擒拿,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他沉着脸,仿佛平息自己心中的怒气似的,舒缓了一口气,说道:“少年人,你违天作逆,犯上造乱,还敢在本大帅面前支吾耍滑?现今我十万天兵会集金川,你区区几千部卒,狼奔豕突,有什么出路?劝你听我一言,早早就地纳降,受缚。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本帅有好生之德,或可免你举族大劫,饶你得终天年。若不从命,转瞬之间祸从天降,恐怕你噬脐难悔!”莎罗奔莞尔一笑,说道:“大将军的声威我是久仰的了,只是莎罗奔不愿无罪受缚。汉人有句话说‘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们为冒领军功欺蒙皇上,与我金川轻启战端,侵我土地,焚我庙宇,戮我人民,掠我子女,此仇不共戴天!我也有一忠言相告,贵军虽众,远水不解近渴,今日大金川已被我大军团团围定,我只消鞭梢轻挥,大将军一生令名尽付东流,贵军三军将士谁无父母姐妹,客死金川之地,莎罗奔也于心难忍。今日临城请命,愿与大将军、庆复钦差推诚相见,会商议和,并请二位大人代奏朝廷、申明其中委屈,不但我金川百姓感戴皇恩,永做朝廷藩篱。钦差、将军及入川将士也得平安回朝,岂不两全其美?”

张广泗和庆复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如能借会商议和的名义拖一拖时辰,等待援兵,那真是太好了!庆复见张广泗不言语,登时会意,扶着堞雉探身大声道:“你有归顺之心,朝廷也不为难你——把你的军队撤掉,你亲自来与我们会商,或由你择地,我们派人前往!我们不能与你订城下之盟!”

“我就是今日兵临城下,才敢与尔约定会谈。”莎罗奔冷笑道,“你想借会谈待援,恐怕难遂心愿——兄弟们,庆大人说的话成不成?”

“不成!”

几百亲兵齐声喊道。声彻九霄,几十只老鹳被惊得冲林而飞,怪叫着盘旋远去。

“那就打!无知黄口,居然如此狂妄!”张广泗勃然大怒,挥手指着莎罗奔,大喝一声:“放箭,开炮,炸死这个小畜生!”话音一落,城上万箭齐发,如飞蝗般射向莎罗奔。无奈莎罗奔在箭程之外,那箭在莎罗奔面前纷纷坠地。

莎罗奔轻声一笑,在驼背上向城挥鞭遥指,隐在树丛中无数藏兵或长啸,或呐喊,黄蜂出窠一样一齐涌出,霎时间城北、城东都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呼声。那些藏兵个个身手矫健敏捷,剽悍勇猛,一色的藏刀银光闪闪,在骄阳下舞动着,城上尽自放箭,竟似丝毫不惧,吓得守城军士个个面如土色,张广泗急叫:“炮!炮手呢?再不开炮,斩!——有畏葸后退者,斩!”一个戈什哈飞奔下去传令,半晌,才听两门炮“轰!轰!”响起,炮弹却落在藏兵阵后池塘里,泥浆溅起一丈来高!

“妈的个X!”郑文焕气急败坏,涨红着脸大声喝斥,“这打的什么炮?!”一个炮手飞跑过来,行着军礼结结巴巴道:“军……军门……火药受潮……只有五包能用……这鬼地方太潮湿……”张广泗气得脸色惨白,但炮手本就不多,正用得着时候,不好杀人,只抖着手指着炮手道:“快装快打!延误军机,我一体杀掉你们!”说话间,四门大炮一齐怒吼起来。只是藏兵已冲得近了,只掀翻了几顶牛皮帐篷,把几头骆驼炸倒在地。

两门大炮喷火吐烟地响了一阵子,藏兵们似乎也懵懵了一阵子。少顷,见那大炮威力不过如此,立时醒过神来“嗷”地一阵高呼,以排山倒海之势又冲上去。小金川的寨子本就低矮,有的地方干脆是用毛竹扎起的栏栅,年久失修,已是朽若茅草。藏兵们合力,“呀呀”叫着,猛地一推,立时轰然坍倒,几股铁流样的兵士已涌入城内,守城清兵顿时风卷残叶般败退下去。莎罗奔在骆驼背上手挥长刀,咕里咕噜用藏语大叫“切断喇嘛庙和城南的联络!生擒张广泗、庆复、郑文焕者赏牦牛一百头,二十个奴隶!”

此时双方白刃交战,刀枪相迸混战成一团,无论火枪大炮都派不上用场。在喇嘛庙和南寨门之间,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张广泗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肉搏战,见莎罗奔的兵不避刀枪凶悍无比,清兵冲上去,立即便被砍倒一片。庆复哪里见过这个?他像被人抽干了血的一具僵尸,两只手一齐抓着腰间的佩刀柄,木偶一样痴立不动。郑文焕咬牙挺剑,眼见不支,蹬蹬几步冲进大帐,大声禀道:“大帅,庆大人!事情紧急,预备队要赶紧拉上来,护着我们撤到喇嘛庙!再迟就来不及了!”

张广泗端坐椅中,死盯着帐外,他的近卫卫队已经投入战斗。帐外是莎罗奔亲自指挥,藏兵像潮水一样一直向上涌,已经将大中军帐围得密不透风,亲兵们死死守着,半步不肯后退,也一个个累得眼迟手慢,不时有人倒下。良久,他才叹息一声,淡淡说道:“敌人太多了,预备队人马上吧!”郑文焕也不及答话,几步冲出大帐,双手摆旗,命令喇嘛庙方向清兵从后冲击莎罗奔部众。回首西看,炮台已落入藏兵手中。

中军副将张兴带着一千二百人马守护喇嘛庙大营,城南主帅被围,他早已瞭见,但城北城东的藏兵也在攻城,如果分兵营救,丢失了中军,整个大局顿时糜烂,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因此便令人到达维传命拔寨赶赴小金川增援。那探子走马灯一样往返传报的军情越来越不吉祥。

“报!敌军已切断我与南寨门通道!”

“报!炮台被围!”

“报!马游击战死!”

“报!敌军向西迂回,已经把南寨围住,莎罗奔亲自上去指挥,庆大人、张大帅的亲兵已经出战!”

张兴面色铁青,站在帐口,望着乱纷纷的人群厉声说道:“有没有溃逃到这边的兵?”

“有!”

“凡逃回来的,一概就地正法!”

“军门——都是伤兵!”

张兴紧紧锁住了眉头,不再提这件事,问道:“达维那边的兵出发没有?”那报子正发怔间,一个浑身油汗的报子飞跑过来,报说“达维的蔡游击说,只能抽二百兵来援,没有郑军门手令,他不能弃地。援兵最快要十二个时辰才能赶到!”张兴气得无话可说,但他自己不得将令,也是不敢弃营增援,正张皇间,闻报炮台失守,炮营游击孟臣自尽。一报未了,又传来总兵任举被砍死在乱军之中,张兴一阵头晕,几乎瘫倒在地。一个亲兵大喘气跑来,禀道:“军门!张军门庆大人红旗传令,命令预备队全部投入决战,和他们会合!”

“我们北边,东边还有敌人,大帅没说大营还守不守?”

“没有!”

“娘的,这叫什么命令?”张兴恶狠狠道:“我这里一动,敌人立时就占领大营,粮草伤兵都送莎罗奔了,就是会合也得饿死!”他将手一挥,大声道:“守粮库的三百人和所有收容伤兵坚守待命。其余的人全部增援大帅!”

中军护营从莎罗奔后方参战,只是稍稍缓解了一点主帅大帐的危急,莎罗奔见张兴大营来援,立即发令围攻帅帐的藏兵回兵应战,又命城北城东的部队绕过大营进城参战,投入全部兵力与清兵在南寨门决战。那城北的藏兵竟不绕城,轻而易举地就攻下了郑文焕的指挥中心喇嘛庙,守护粮库的三百清兵顿时做了刀下之鬼,天傍晚时,两军交战,更加激烈。由于抽了三百精壮守护帅帐,张广泗、庆复和郑文焕才得喘一口气。

茫茫苍苍的夜幕终于降临了,灰暗的天穹上大块大块的浓云从容不迫却又毫不迟疑地聚拢上来,听不到雷鸣,但电闪却在云后闪动,惨白的光照耀着遍地横尸的战场,给这暮夜平添了几分不祥与恐怖。庆复和张广泗的帅帐中点了几个火把,映着几个面色阴沉的将军,帐外清兵也点起了篝火,一晃一晃有气无力地烧着。张广泗望着外边沉沉的夜色,对身后的郑文焕道:“效清,你看敌人会不会趁夜来偷营?”

“不会。暗中难辨敌我。我们也不能偷营突围。”

“粮食呢?”

“没有,你闻这股味儿,兵士们在吃骆驼肉。”

“阿桂那边有信儿没有?”

“还是刚才报的那样,他们也受到狙击,走得很慢。”

“传令的派去没有?”

“派去了。不过命他明日凌晨赶到恐怕?……”

他不再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方才清理整顿,自日一战,清兵伤亡已过三分之二,莎罗奔只战死不到三百人,明日决战后果不问可知。沉默良久,庆复说道:“恐怕要有最坏打算,我们的遗折要想办法送出去。其实,莎罗奔白天说的,只是面缚一条双方不合,要能再谈一谈或者——”

“现在没有‘或者’。”张广泗苦笑着打断了庆复的话,“将军马革裹尸死于战场,这是本分!写遗折也是多余,而且现在连笔墨纸张也没有!”他仰天长叹一声,说道:“我这人,想不到在这里葬身……太大意,太轻看了这个小畜生!”庆复立即牙眼相报,也冷冷打断了他:“现在也没有‘轻敌’可言。我看,如果阿桂不能增援过来,就要设法突围向西,和他会合。他还有三千人,坚守待援还是可行的。”张广泗此时也不能和庆复计较,遂道:“我想的也是这件事,但若突围,恐怕全军受厄,现在要收紧拳头自卫。嗯……天明之前,我军剩余的一千三百人要全部集中到帅帐周围,把死骆驼死牛全部拖来度饥,还要严令阿桂,不顾一切损失伤亡向我靠拢——传令,外间篝火再点燃一倍,给敌人一点错觉!”

但张广泗的疑兵计几乎没有起一点作用。第二天一整天莎罗奔根本没有发起进攻,只见炮台上的藏兵乱哄哄地忙活着,来来往往吆喝着,不知干什么,九百残余清兵龟缩在帅帐四周,一千八百只熬红了的眼睛紧张不安地注视着周围动静,戒备着莎罗奔突然来袭。但听四周牛角号呜呜咽咽,声气相通,藏兵们在林中有的高喊、有的唱歌,却绝不出林。弄得庆复张广泗都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回事!”庆复眼见云开雾散,炎炎红日已经西斜,见张广泗和郑文焕两个人也是一筹莫展,不禁焦躁地说道:“敌人不见影儿,阿桂也不见影儿,小金川无消息,南路军无消息,我们这里是一群瞎子,聋子!”现在张广泗和他一样是平起平坐的败军之将了,他自然能理直气壮地端起钦差架子,一手用指甲剔着牙缝里塞的骆驼肉,一手慢慢甩动着,又道:“不行,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再派人去和阿桂联络,叫他快些!”

郑文焕在旁看不过,说道:“庆大人,敌军四面环围,我们是患难中人,说不定这会子强攻上来,大家都完,何必这么焦躁?”“大炮都丢给人家了,何必还强攻?”庆复咬牙笑着说道,“这会子要我是莎罗奔,一定开炮轰过来,大家都当炮灰,那可真叫干净!”他话音没落,猛听得“轰”的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三声;撼得大地簌簌发抖!

“敌人上来了!”郑文焕神经质地从杌子上跳起来,“鬼儿子还会打炮!”说着提剑窜了出去。张广泗望着吓得目瞪口呆的庆复,一笑说道:“你听听这炮,飞哪里去了?老兵害怕刀出鞘,新兵害怕轰大炮,真是半点不假——喏,给你!”他把桌上用来剔骆驼肉的一把匕首递过来,又道:“到用得着时候我告诉你。这比大刀片子好用得多,你可不能拉稀。反正我们不能落到莎罗奔手中!”

庆复痴痴地接过那柄匕首,那冰冷的刀鞘触在手上,立刻冷遍全身,他的脸顿时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纸一样,嗫嚅着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郑文焕瘟头瘟脑进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庆大人,大帅,真***怪!对方过来人传话,莎罗奔要过来和我们讲和!莎罗奔不带卫兵,亲自来!”

“有这样的事!”庆复手中的匕首“当”地一声落了地,跨前一步急切地问道:“他到我们帐里来?”不待回答便又对张广泗道:“见见他吧!”张广泗颊上肌肉抽搐了几下,咬着牙,半晌才道:“把军容整一整,仪仗排好,叫他进来!”

须臾一切停当,所有的清兵都集中在大帐前一片平坝上,列成方队,都擎着刀枪剑戟挺立在阳光下,二十几个戈什哈整理了泥污不堪的军装,雁翅般立在大帐前。一个校尉在前引导,莎罗奔步履从容,牛皮靴子踏着湿软的泥地昂然进寨,他扫视一眼庆、张、郑,朗声一笑道:“列位大人受惊了!”说着双手一拱。

“现今两军交战胜负未分。”张广泗冷冰冰说道:“你莎罗奔来此有何请求?”

“将军的话似乎很无耻,打肿了脸好充胖子么?你有多少实力我心中有数!”

“我这里还有两千人马,阿桂三千人马正急行军赶来会战!”

莎罗奔噗哧一笑,说道:“你不就是夜里多烧了几堆火么?我可是清点了战场上的死尸!你只有不足一千人了!”张广泗哼了一声,说道:“既然知道,还谈什么?你来进攻试试看!”

莎罗奔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异常庄重,炯炯有神的目光注目着三个败军之将,说道:“炮台上的火药已经全部烘干,我的兵因烘火药还牺牲了两名。我若要攻你这大帐,先炸翻了你们阵脚,然后一举来攻,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瓮中捉……那个那个,嗯!皇上有如天之仁,嗯!我也有好生之德。我不要你面缚到我营中,只要肯答应我的议和章程,我们可以息战罢兵。”庆复听他竟照搬昨日阵前的对话。心里真是倒了五味瓶似的难受,但此时身在矮檐下,也只得忍气吞声,强压着悲愤恐怖,勉强笑道:“你是什么章程,说说看!”

“好!”莎罗奔面带微笑,伸出三个指头说道:“第一,我可差遣头人桑措,仁错活佛与大军议和;第二,我可保证遵守朝廷法度,不侵金川以外的领地,退还占地,送还战俘,交还枪炮;第三我可派人为向导,礼送大军出境。至于贵方……”他略一沉吟,又道:“请大将军和钦差言而有信,不得无故再来犯境,不得追究任举、买国良、孟臣战死之罪;立即请大人亲到我营写奏折、不得延误时辰,妄图增援兵马到后再战一一列位大人,我若怕死,不敢亲自到这里来。这是最后的机会。你们也不要指望拿我当人质,半个时辰,我回不去,新首领立即登位,全力来攻,那时说什么都迟了!”

原来大半天不来进攻,莎罗奔是在和幕下商议这些事情的,和约内容,谈判手段都想得这样周全,庆、张、郑三个人听了不禁都面面相觑。本想劫持了莎罗奔作人质的郑文焕咽了一口气,于心不甘地哼了一声,说道:“我是个厮杀汉、老丘八,少在我跟前玩花花肠子!老子这会儿就把你捆成粽子,看你是面缚不面缚?割掉你首级,一样是功劳!”说着“噌”地拔出剑来。帐下武士也齐刷刷拔刀在手,怒目相向。一时间,帐内紧张得又成一触即发之势!庆复满心想的是和议,见他胡搅,正想发作,一眼瞧见张广泗若无其事地端坐不语,便打住了——是好是歹,反正你张广泗得兜起来!

“我真的是一片慈悲的佛爷心。”莎罗奔脸上毫无惧色,“我说过不愿与朝廷为敌,也是真话。我亲身来此,也为证明这个诚意。郑将军要杀那就请吧,莎罗奔要皱一皱眉头,不是藏家儿孙!”张广泗这才插口,说道:“文焕鲁莽了!——莎罗奔故扎,你请坐,我们合议一下。”莎罗奔恳切地说道:“我就站着说话,因为时间太紧,不能从容。除了面缚一条,你们要的我都应允了。所以还是恳请钦差和大将军从速签字!”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上,说道:“这是和议稿,签了字,我好回去约束部队,不然就要玉石俱焚!”又从袖中取出了笔墨,恭敬地放在案上,退后一步叉手听命。

庆复看了稿子,转手交与张广泗,随后郑文焕也看了,都是无言相对。良久,庆复才道:“莎罗奔,你有诚意与朝廷修好,这一条本钦差已经知道。我请你再给我们一点面子,加上一条‘请求跪降’的字样,朝廷脸上就好看了。你说你不怕死,我们到这里也是抱了必死之心——要好两好,金川可以不再遭兵厄,我们也有个交待。你看呢?”张广泗和郑文焕又一齐目视莎罗奔。

“我们不晓得什么叫‘跪降’。”莎罗奔心里一阵凄楚。他知道,即使此刻发起进攻,把这三个人剁碎在阵中,乾隆必定再发大兵,重新征剿,为了一族存亡,只好委屈求全了,遂含泪又道:“这个条约里不能写这一条。奏折里你们想怎么写,我不理会就是。我们藏人都是好汉,没有‘跪降’这个词……”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庆复、张广泗和郑文焕依次在“和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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