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本章字数:54096)



?一 急事功再促金川役 畏严诏将相乱提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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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月,中原大地已是万木葱茏,川西北甘孜阿坝一带还是一派寒荒阴霾的冬景。从玉门关外瀚海般大沙漠穿行而过的白毛风乘高而下,将沼泽地裸露在黄汤泥水外面的埠地冻结成一层硬壳,就像脓肿的疮痂,星罗棋布或大或小似断似连地横亘在潦水中,绵绵蜒蜒伸向无边的尽头。绦红色的云在广袤的天穹上缓缓移动,时而将冻雨漫漫霭霭洒落下来,时而又撤下细盐一样的雪粒,风卷冻雨,吹打得芦苇管草白茅都波伏在“痂”上籁籁颤栗。即使无风无雪,这里也是晴日无多,东南大川裹上来的湿热气和川北的寒风交汇在这里,又是整日的大雾,弥弥漫漫,覆盖在无垠的水草沼泽地上,把小树、高埠、丘陵、水塘、泥潭、纵横交错缓缓滚移的河溪……都拥抱在它的神秘纱幕之中。潮湿得连鸟都懒得飞。人只要在这样的雾中穿行一个时辰,所有的衣装都会像在水里浸过,粘湿得通体不适,冷得沁骨透心。

因为大小金川战事绵密,断断续续将近二十年,川西川北官军和金川土司莎罗奔部卒两军对垒,隔着这数百里大泥淖时有交战,附近以贩运盐粮茶马为生的汉人和土著回民藏民逃的逃迁的迁,刷经寺东西横亘三百余里,除了兵营还是兵营。东倒西歪的村舍里乌烟瘴气,到处堆着柴炭和满是泥浆的粮车,满街的驴、骡、驼、马粪被大兵们的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浆里,稀粥样浑淌流。梭磨河里泡着几百条乌篷船,也是运粮用的,眼下是枯水季节,既不能上行也不能下行,上千的船夫民工被困在这里,只得在岸上搭起密密麻麻的窝棚,起灶支锅过日子。倒是这“窝棚屯”的川中船家,儿啼女叫涮衣洗菜的,给这一片充满杀机的大军营盘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

亭午雾散时分,一队官兵约五十余骑,自西向东驰来,满身都是泥浆的马,驮着一个个浑身精湿蓬头垢面的戈什哈,在四尺余宽的“驿道”上狂奔,浆水四溅,迸得道旁牛皮帐上都是,连远处兵士刚刚晾晒出来的被褥上都是。马队过去,立即招来兵士们一片责骂。

“龟儿子穷烧个啥子哟!老子就这一条干被子罗!”一个秃子正在驿道旁支晾被褥的杆子,号褂子上溅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连嘴里也迸进去一滴,他“呸”地唾了一口,骂道:“先人板板的,粮库里吃饱了撑的,跑那么慌赶死沙!——杆子要倒!鬼儿子们卖什么呆?快来帮着支稳了!血祖宗的,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天黑地冻得像石板,老爷儿(太阳)一出来又要化成一摊臭泥!”

几个在帐篷里说笑打浑的兵忙跑出来,撮着碎石块塞揎那歪斜欲倒的晾衣杆。一个矮个子仰着脸,嚷着鼻子龇牙咧嘴笑道:“秃子老五早就想喝粮库里存的酒了,不成想先吃一口尿泥汁儿,滋味怎么样啊?”秃子拂落着身上的泥点子,恨恨说道:“格老子的,老子吃不上,讷亲儿子也未必吃得上!早晚叫莎罗奔端了***粮库,大家都吃不上!真是奇哉怪也,张军门带老了兵,偏偏不叫带,讷亲个臭书生,只晓得板着个层脸训人,他会打仗?”他的话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阵共鸣:

“秃子老五这话地道!”

“先头在小金川,窝在烂泥塘里,还差点叫人家端了老营中军。如今移到北路,还是他娘的睡烂泥塘帐棚……我连做梦都想着睡个干崩崩儿的窝棚!”

“夺大金川,夺大金川,夺了两次了,几百里烂草泥潭地,粮食上不去,夺了也得退回来!死在烂泥地里的人比他妈打仗死的多十倍!”

“要是我们张大帅还掌事儿,我们哪能这么窝囊呢?张大帅攻苗那阵子,七十二洞苗蛮王反起……”

秃子老五用脚踹着木杆根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说的那是当年!猫老了就要避鼠!小金川一仗不是张广泗指挥?我瞧着是人家莎罗奔给朝廷留面子,不然连他也叫活捉了去!”矮子尖着嗓门,生怕别人抢了话头似地叫道:“那都怪讷亲在里头搅的,他要不管军务,张军门一个婆婆当家,出不了小金川那场乱子!”一个络腮胡子当即冷冷顶上,说道:“张军门是个活周瑜,最没器量,越老越混蛋!我兄弟就在中军给他做饭,小金川打败仗,就是姓张的瞎摆活不听阿桂军门的主意,还妒忌,先派人家带一群守库的爷孙兵深入孤地到刮耳崖,事后又妒人家桂爷,怕揭出他的短来,又想杀人灭口!这种德行,谁敢跟着他?谁愿给他卖命?!”他朝帐外望了望,小声道:“祁管带查营来了,龟儿子是张广泗的亲兵下来的,咱们进帐子,唱歌!”于是几个人一个接一个溜进帐篷。顷刻各个帐篷此伏彼起,响起兵士们五音不全的破锣嗓门儿:

圣略宣,皇威鬯,风行电激物震荡。

物震荡,声灵驰,靡坚不破高不摧!

囊西域,版图廓,二万余里我疆索。

两金川,敢抗千,自作不靖适自残……

春风吹饶入桃关……奏凯还,虎臣黑士皆腾欢……

那一行骑兵当然理会不到兵士们这番议论,此刻已经驰到刷经寺的梵塔前。为首的两个军官在山门前的转经轮前滚鞍下马,将鞭子和缰绳扔给随从的戈什哈,便见中军门官迎上来禀道:“讷经略相公和张军门两个人正商议事情,请海兰察军门和兆惠军门到候见厅暂息听令!”

“是!”那位叫海兰察的青年军官行军礼平臂在胸答应一声,却不举步,回身对身边另一位军官笑道:“和甫,候见厅这会子准坐满了,那都是些烟虫,我怕闻那股子烟臭味。你要去你先进去,这会子外面干爽,太阳底下晾晾,衣服干透了我就进去。”兆惠道:“我也嫌那屋里气闷,你自己不愿的事叫我去干!我也在外头晾晾!”二人说罢相视一笑。

这两个军官年纪都在三十二三上下,个头也差不多,又都喜欢穿黑甲披红袍。乍一看,有点像孪生兄弟。因为二人平时相处得好,打仗、出差形影不离,一个灶里搅马勺,又同住一个大帐篷,管着征剿大军的粮库,一正一副两个总粮管带,又都是副将衔,一样的爱兵如命,所以军中有“红袍双星将”之称。但其实二人门第出身、性情相貌都很有不同之处,兆惠是长孤脸,面色苍白清癯,一对眼窝微微下陷。峭峻的面孔上极少表情,压得重重的两道扫帚眉下,一双瞳仁漆黑,偶尔眼波滚移闪烁一下,晶莹得荧光宝石,却是一闪即逝。海兰察身材比兆惠略胖,双眉剔出,有点像鹰的双翅向上插去,略带紫铜色的面庞一点也不出众,还配着一只不讨人喜欢的蒜头鼻子,却是个喜天哈地的性子。此刻二人站在刷经寺外转经轮石阶前,由着融融的阳光晒着,兆惠一脸安详闭目向阳,海兰察却像只猴子般踢踏不宁,一会喘喘脚,用手抠弄靴子上的泥斑,一会又脱下袍子又抖又搓,来回不停快步走着,笑嘻嘻拨转那一排经轮,问兆惠:“这曲里拐弯的字,我他娘一个也不识得!兆哥,你去过蒙古,给咱说说!”

“那不是蒙文,是藏文六大名王真言。”兆惠腮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从很深的遐想中憬醒过来,一字一板地说道:“唵、嘛、呢、吧、弥、哞——”他又绷紧了嘴唇,被阳光刺得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里晶莹闪烁着微光,微睨着湛青的天空不言语。海兰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郁郁苍苍的山峦,枯黄的老树丛草间蒸蔚着淡青色的岚气,刷经寺前大蠢上明黄镶边,宝蓝色的帅旗仿佛被雾湿了没有干透,平平地下垂着,上边也写着六个尺幅大字:

抚远招讨使讷

时而被风吹动,懒洋洋地嗡张一下,像一个午困方起的人打呵欠,反而使这荒寒寂寥的空山更增几分落寞。兆惠见他久久出神,凑近了,用手指捅了他胁下一下,笑问:“喂,怎么了,又在老僧入定?告诉你,六大真言我知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哪个庙里没有呢?那个‘哞’字念成‘轰’,你倒错得别致!”海兰察这才转过脸,一笑说道:“怪不得上回你把孙嘉淦的名字念成孙嘉金——‘哞’字是念‘牛’的么?”

海兰察瞪着眼想了想,拍掌笑道:“是了!上回勒敏说笑话,雍正爷那时候北京去了个红衣喇嘛,把个探花给咒死过去,念的也是六字真言,救醒了问他,‘你听见什么?’他笑着说‘别的没听见,只听他说:俺把你哄!’这可不是对景儿了,再不会记错的了!”他龇牙咧嘴,唏溜着鼻子,统手跺脚没一刻安静,又道:“你怎么那么重的心事?这面旗什么鸟看头,老盯着作么?”

“我是担心大粮库。”兆惠深深透了一口气,“我们的大粮库离着小金川太近了,中间只有一百多里草地。从成都运来一百斤粮要耗十五斤,要被莎罗奔抢走,一反一正就是三十斤,这个仗就没法打了。”他细白的手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动着,指关节都发出咯咯的微响,加上他阴郁苍白的脸色,竟使海兰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海兰察敛起嘻笑,低着头想了想,抿着嘴沉吟片刻,说道:“成都的粮也都是两江湖广调来的,不过不从军费里支项罢了。阿桂原来在这里,我们还可不操这个心,现在他是远走高飞了,坐镇古北口的建牙将军,撂下我们来应付——”他看了看门可罗雀的刷经寺山门,“——这两个日娘鸟撮的活宝!”

他说的“两个活宝”自然是指讷亲和张广泗。张广泗原是雍正朝抚远大将军年羹尧麾下的一员大将,因脾性倔强暴躁与主将不和,改拨四川总督岳钟麟指挥。年羹尧青海一役,击败罗布藏丹增,二十余万准葛尔蒙古兵溃乱,散处各地据守。雍正皇帝下诏由岳钟麟率部殄灭,张广泗由松蟠带两千人马策应岳钟麟的主力,攻州陷府一路向北,竟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擒敌三万,又在青海北鱼卡解了中军之围。自此起家,晋封为云贵提督。雍正季年,诏令云贵改土归流。两省苗人揭竿而起,糜烂不可收拾,村村起火树树冒烟,两省政令不出省垣,雍正一怒之下撤掉了军机大臣兼云贵总督鄂尔泰的职衔,由张广泗出任总督。张广泗以五千孤军,三个月连下七十多个苗寨,不到一年半便荡平两省叛苗,生擒叛苗拥立的假王。以此赫赫功勋,张广泗晋位侯爵,节制云贵两广川鄂六省驻军。以此威势,有清开国以来,除了年羹尧再没有第二人。人们私地赠号“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样一个打了一辈子胜仗的大将军,来到川西藏羌之地却连连大败亏输。乾隆登极以来,为打通人藏道路,先派大学士庆复进击盘踞上下瞻对的斑滚部落,上下瞻对只是个弹丸之地,比不上内地大一点的村子,庆复竟打了两年,耗资百万,只落了两座空“城”,还要大军镇守,斑滚潜入金川,撩拨藏民反叛,倒使战火蔓延川西,几乎殃及青海,乾隆赫然震怒,封了庆复祖父遏必隆的刀,赐庆复自尽,由张广泗主掌军事,进驻金川地域,以十五万精兵三路夹击,不损叛藏莎罗奔一根毫毛,只探明了庆复假冒军功的劣迹,中了诱敌之计,被围困在小金川,几乎全军覆没。庆复被赐自尽,张广泗也落了个“戴罪立功”的处分,在营“帮办军务”。那讷亲来得更有意思。他是乾隆的首辅宰相,军机处“第一宣力大臣”,康熙孝诚皇后嫡亲的侄孙儿,位置还在权势炙手可热的当今国舅傅恒之上。好端端一个太平宰相天璜贵胄,会突发异想要立功封侯,自动请缨来平金川。帮办军务的张广泗跑到成都养“病”,下面这群丘八爷都是他带了几十年的骄兵悍将,哪里瞧得起这位白面书生?在刷经寺大营几次会议,都是讷亲唱独角戏,军爷们恭敬执礼到十二分,却不是哼哼哈哈就是叫苦连天,粮草军饷车马辎重诸事天天和主帅扯皮,竟是指挥不动,千请万请亲自到成都搬这“老帅”回营,两个人,一个是心雄万夫腹无良谋,一个是败军之将愣充诸葛。军中小大将官无不私下戏称“两个活宝”。

听海兰察说话,兆惠仰着脸出了半日神,这才转脸笑道:“小声些儿罢!没看这是什么地方儿?上回会议,你在厅里叽哝,跟谁说过张广泗是张士贵的嫡亲灰孙子?张大帅是眼里揉得沙子的?叫马光祖私地问我几次,你都说了两位主将些什么话,掰屁股招风,为口孽得罪他们,值吗。”

“我看你是在黑龙江叫人整怕了。”海兰察一哂,说道:“他们两个这副熊样子,还不叫人背后说两句?你说马光祖问你,他何尝没问过我你的不是呢?——带兵靠恩义,这两样他们都没有。打了败仗又怕下头把丑底子都抖落出来,弄些眼线防贼似的防着我们!”

“他们现在是山高皇帝远,手里又有权,一个蔡京,一个高俅,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们日子不好过,得防着寻下头的不是。”

“蔡京高俅管谁筋疼。”海兰察一脚将一块鹅卵石踢得老远,“老子不是林冲,没得娘子给他占!蔡师爷前儿见我,说粮库要搬过来。说是阿桂的条陈——粮库离着莎罗奔太近了,皇上不放心,下了三道密谕一—挪到这边当然不错,只离着这两个混蛋近了,事多,恶心!”兆惠道:“我估着这次会议就是说这事。咱们两个你从乌里雅苏台来,我从黑龙江来,后娘怀里不好撤娇儿,小心着点罢!”

正说着,山门里飞也似跑出一个中军,边跑边喊。”相爷军门已经升座议事,你们怎么还不进去?快快1”不到面前便踅身返回。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边答应“是!”一溜小跑进了山门。向西一箭之地,已见候见厅前戈什哈马弁亲兵雁阵般站列门前两侧,个个手按腰刀目不斜视,钉子一样直立不动,一派肃杀景象。海兰察和兆惠在门口定了定神,大声报道:“抚远招讨大军门麾下总粮管带兆惠、海兰察晋见!”

屋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人答话,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讷亲略带嘶哑的声音,阴沉沉吩咐:“进来!”

“是!”

两个人齐声答应,几乎同时跨进屋里。这是刷经寺喇嘛平日诵念晚课的经房,因为山墙宽阔,四间房足有寻常六七间房大,中间房檩间还支着红漆镀金木柱,地下漫铺着一色水磨青砖,只为防潮,窗子砌得很小,屋里显得幽暗阴沉,乍从大亮白日的外边进来,黑得像钻进地洞里。良久,二人的眼睛才渐渐适应,只见东西两侧的经柜前都设有座椅,一溜两行的将佐个个双手柱剑端然肃坐,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北边供佛处设着硕大无朋的供台,酥油灯碗堆叠在一处,空的地方摆了足有丈许方圆的一个大沙盘,沙盘前讷亲居中而坐,九蟒五爪袍子外罩着簇新的仙鹤补眼,项上端正挂着的蜜蜡朝珠在窗下幽幽闪光,珊瑚顶戴后还插着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身后还挺立着一位五品校尉,双手捧一柄明黄流苏的九龙宝剑,上面搭着绣缎龙明黄袱子,在暗中熠熠生光,仿佛在炫耀它至高无上的威权——这就是所谓“天子剑”了。

兆、海二人行罢礼,讷亲却没有立刻让他们就座。一张长长的脸毫无表情,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孔上一双三角眼压在蝌蚪眉下,深邃得古井一样,直直地盯着两个迟到的将军,半晌才道:“你们来迟了,坐下吧!”在众目睽睽下,两个人径自走到左侧旁两个空座跟前,兆惠不言声恬然自若入座,海兰察背转面向侧边熟人伸舌头扮个鬼脸,却一本正经转过脸来,这才仔细打量坐在讷亲右边的大将军张广泗,恰张广泗也转过脸,二人四目相对,都避了开去。他却甚不安生,又用目光搜寻大军督粮参议道勒敏,却见勒敏的座位紧捱着讷亲,不与诸将同列,正呆呆地想心事。与勒敏并列坐着还有个三品文官,黑矮精瘦,麻脸上一双椒豆一样的小眼睛十分精神,却不认得。正思量着,“这个家伙是做什么的?”讷亲轻咳一声,说话了。

“诸位!”讷亲挺了一下微驼的背,脸上透出一丝血色,不疾不徐说道,“金川之役自上下瞻对斑滚脱逃算起,已经打了整整十三年,至今为止,敌我仍旧是对峙局面。皇上虽高居九重,自从委我为经略大臣,几乎三日一诏五日一命,垂询进军情形。但事到如今,我军还仅只是对大小金川造了个合围形势。两军数次接战都因中间隔了一百余里的草地沼泽,不能为久战之计。讷亲身为经略大臣、忝在高位尸居素餐,领军以来半年有余,未有寸功建树。中夜推枕、扪心徘徊,真是愧惶不能自已!上无以对主上宵旰焦虑,体念元元之情,下愧对三军将士跋涉泥途、激切用命之心。劳军糜饷师志而无功。这样下去,不但朝廷不能容,就是我们自己,又何以对君父百姓?”他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指着勒敏身边那位官员,说道:“这位是刚从北京赶来传旨的李侍尧李大人。他来,给我们带了六十五万两的军饷,还有犒赏三军的三十万斤风干牛肉。没有开始计议军事前,先请李大人训示!”

将军们不禁面面相觑:在座的军将统帅,职位高的官居极品,至不济的也是统兵三品参将,这个小小道员有什么资格在这场合训话?

“兄弟是代天训示!”李侍尧倚几而坐亢声说道。他仿佛患天花痊愈不久,脸上的麻子脱痂嫩肉在窗下泛着光,声音又尖又亮,还带着金属一样丝丝颤音:“本来,兄弟是奉旨去云南主理铜政司,可临陛辞时皇上在乾清宫亲自召见,天语谆谆叮咛,整整说了两个半时辰,命兄弟前来劳军。”

“奉旨劳军,用什么‘劳’?六十五万银子是从户部钱度那里调出来,从湖广藩库直运金川,都由兄弟一手经办。一切衙门都不能经办此事。怕的是那些黑心胥吏短称少两克扣了‘火耗’。我从北京走时带了三个师爷,现在带到这里只剩下一个……”

他说到这里,军将们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议:

“这鬼崽子,怎么这么罗嗦……”

“喂——老王,你在兵部当过差,知道他是哪里选出来的么?”

“……别小看了,是傅六爷荐出来的!”

“怪不得这般大模大样!”

“哼!狐假虎威……”

霎时,他们的议论就被李侍尧的话震住了:“另外两个,我在汉阳码头请了湖广巡抚的王命旗牌当众正法了——银箱装船,他们趁乱,竟往自己船上装了一箱!”

李侍尧眼中闪着狠毒的光,声气却是依然如故:“这似乎是题外的话了。皇上说,金川莎罗奔男女老少一共算起还不到七万人,前后两次兴军征伐,我军伤亡已经三万,屡战屡败,耗资二百余万两,没有寸步之功……皇上说着落泪,我也哭伏在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侍尧受主知遇之恩,岂敢因私枉公?!因此,六十五万银子一两不少,三天后运到军中,三十万斤牛肉,是我从铜政司厘金里调出来额外孝敬各位将军的。以此为限,若踏不平大小金川,生擒不了莎罗奔,对西川蛮地若做不到犁庭扫穴,我另送诸位老兄每人一口棺材!”说罢起身一揖坐下,神态平静如故。候见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见。

“嗯,这个——侍尧大人方才讲的,都是圣谕里的。没有向诸位宣读谕旨,是旨意专对讷相和我讲的。”张广泗清清嗓子,眯缝着眼幽幽说道:“小金川之役,庆复刚愎自用,不听谏劝深入孤地,招致大败。我为副帅,也难辞其咎。我是带了几十年兵的老行伍,吃了这么大的亏,也真羞辱难当,气得大病一场。我们做臣子的,讲究的就是个文死谏,武死战。这一阵打不赢,且不说天威不测君恩难负,我自己也臊死了。兄弟们,金川只是个弹九之地,我军七倍于敌,将其团团围困,反而折腾得自己人仰马翻,不愧么?也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大家都是和我一块刀枪箭雨断城炮灰里滚出来的人了,好歹这次争口气,成全我这把老骨头,也成全了你们自己……”他用抑郁的,近乎央求的目光扫视大家一眼,绷住了嘴,像要穿透墙壁一样遥视着前方。

他的口气虽然平静,在座的军将一多半都是跟他二十余年的,无论在青海,纵横万里黄沙戈壁,还是在云贵险山恶水间,和强蒙强苗对阵,那种机敏果决,指挥若定的刚毅,那种领先破阵,叱咤三军的气势,似乎都在小金川一战惨败中烟消云散了。他从来也没有这样侃侃恳恳,以平等的口气和属下讲过话,更不用说话语里还带着凄凉和无奈的恳求!听着他说话,看看他额前白了一多半的短发,将军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都是一沉。正没奈何处,讷亲又转头问勒敏:“勒大人,你要不要讲几句话?”

“不敢!”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说道:“军务上的事学生不懂,不能混插言。我奉天子诏命,总管大军粮秣。军中但一日缺粮,都是我的干系。已经飞递文书给两江总督尹继善,特选三千石精米速运来金川,打了胜仗,让兄弟们好生打打牙祭。虽然大金川一战失利,但哀兵必胜,这次好生筹措,趁春旱时间道路好走,雨季前打好这一仗!别的没得说的。”说完站起身,微笑着双手抱拳,团团一揖,轻轻将搭在肩上的辫子理到身后,又复坐下。他是破落旗人,潦倒京师读书,居然一举身登龙门魁天下,殿试状元,放着花团锦簇似的文官前程不走,自动请缨军前效力。这份志气深得乾隆爱重,几年间连连超迁,已加了右副都御史的衔。又不归招讨大营建制管辖,所以从庆复到讷亲、张广泗都对他礼敬有加。

讷亲待勒敏说完,温和地向他和李侍尧点点头,对身边的张广泗道:“昨晚我们商议了一夜,你和大家说说,看各位将军有什么高见。”张广泗只一笑,说道:“讷相,说好了的嘛!还是你主持。我以下诸将唯命是从!”“那好。”讷亲转脸过来,稍稍提高了嗓门,说道:“我们检讨小金川失利,犯了孤军深入,后援不继的兵家大忌。南路攻小金川,一路沼泽三百余里,进兵路上陷进泥淖死的兵士就有八百多人。用竹竿插在泥潭上的标记,藏民夜里稍一移动,又要重新再试再标,中军深入腹地,阿桂又深入刮耳崖,达维、小金川和刮耳崖被莎罗奔段段分割,首尾不能相顾。莎罗奔部人都是土著,地形熟悉,又不怕瘴气,兵士能单兵作战吃苦耐熬,所以我们吃了大亏。”他站起身来,从戈什哈手中接过一根杆棒,吩咐“撤座”,用杆棒指着沙盘,说道:“大家请看!”

“扎!”

几十名军将齐应一声纷纷起身,顿时马刺佩剑碰得叮当作响。在大沙盘前围成一个半月形,听讷亲布署指挥。

“大家来看这木图!”讷亲变得有些兴奋,颊上泛出潮红,眼睛也闪烁生光,用杆棒指着沙盘朗声说道:“这里是刷经寺,这里是我们的松岗粮库,这里就是大金川。我已传将令勒龙的南路军进驻黑卡,康定曹国祯部也占领了丹巴。敌人不能西逃甘孜,也无路亡命云贵。这是大形势。”他顿了一下,声音柔和中带着点嘶哑,又道:“我军两次攻取大金川,都因为粮食供应不上去,大金川和松岗之间一百多里草地成了天然屏障,其中关键锁钥就是我们始终没有占领下寨。下寨在大金川和松岗之间,打下了它,就等于有了过草地的桥。所以,这次要用最精锐的侯英部,两万人强攻下寨。南路军和西路军一律按兵不动。这样,莎罗奔必定向刮耳崖逃窜。我已几次派人侦探刮耳崖,地形虽然险要,但只要截断丹溪,他的老巢就要断水。这是比断粮还要厉害的一着。莎罗奔若不退刮耳崖,就在这百里方圆成了流寇,十几万大军合围之下,也只有束手就擒——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一时都没有言语,这个筹划本身挑剔不出什么毛病。他们都是打了几十年仗的,每次战前布置何尝不都是头头是道?但一交战,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变故,使人措手不及。南路军和西路军离着中军最近的也有一百余里地,中间金川山向水势纵横交错,蜿蜒盘曲,像迷魂阵一样。莎罗奔虽是藏人,但其实心思狡狯细密,远虑近图想得周到,通汉语习兵法,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讷亲几个人仅仅一夜就想出这样的殄食方略,众人都觉得心中没有底。怔了半日,讷亲见无人发言,便道:“大家没有意见,我和张军门就要发令行动了!”话音刚落,便听有人说:

“我有几句愚见!”

众人一齐转头,看发言的竟是张广泗和讷亲最得力的心腹,右军统领马光祖。马光祖也是一张麻脸,不过三十多岁,微高的颧骨上方一双三角眼,和眼白比起来,瞳仁略嫌小了一点,鼻子左侧还长着一颗聪明痣,说起话来唇上小胡子一翘一翘,甚是干脆利落:“我们帅营设在北路的只有四万兵。用两万去攻下寨,剩余的还要护粮,护路,护大营,内里就空了。藏兵如果乘虚抄了我们后营,掐断粮道,又怎样应付?”他刚说完,张广泗冷冷问道:“他们走哪条路来抄我们后营?”马光祖便垂下头,叉手说道:“标下不知道,只是想到了说说。”讷亲道:“说说也很好,集思广益嘛!谁还有什么话?”

“这样打,我们只能操一半胜算。”兆惠在人们的沉默中款款说道:“这个方略我挑不出暇疵,但它只是我们的算盘。知己不知彼。莎罗奔是怎样想,我们不甚了了。”

“你是说,我们该去问问莎罗奔?”讷亲一哂,挪揄道。

“毋须去问。大金川城里有多少驻军,下寨有多少驻军,小金川和刮耳崖的兵力又怎样布置,还有其他地方有没有暗伏的驻军,都要侦探明白。可行则行,不可行再作筹划。”

“那要多少时日?”

“不管多少时日,弄不清敌情贸然动手,只有一半指望,这不是我兆惠说的,是孙子讲的!”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是岳武穆的话!”

“我知道中堂大人的心。但莎罗奔也有‘一心’,他是个雄杰,不是草莽土匪。”

张广泗见讷亲语塞,接口说道:“皇上已经为金川的事龙颜震怒,屡下严旨立即进兵。这慢君之罪谁来承当?”说完,鹰隼一样的眼死盯着兆惠。

兆惠咽了一口唾液,在张广泗威严的目光逼视下,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说道:“标下承当不起。但大帅方才还讲,我军赢得输不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依我之见,我强敌弱,应该命令南路、西路两军向小金川缓缓进军,我中军从北路南压。莎罗奔虽然狡狯,兵力毕竟太少,哪一路他也惹不起,哪一路也不能出奇制胜。虽然慢,却能稳操胜局。”他话没说完,大家已经纷纷议论起来。

“这话对!三路军十三万人马一齐压进金川。莎罗奔满部落也就不到七万,又没有援兵退路,我们就是豆腐渣,也能撑破他老母猪肚皮!”

“单进一路,确实容易让他分路击破。”

“我说呀,还是多派细作,混到金川摸清他的底细!”

“不行,他们的人混我们这边容易。汉人装藏人根本不像。他姥姥的,上次我派了二十个,只有两个回来,还叫人家割了耳朵!”

海兰察最爱热闹,听屋里人们放松议论,他却与众不同,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捅捅这个胳肢窝,拍拍那个人屁股,逗得人无缘无故失声而笑,他却是一脸正容,右翼副将廖学敏正在发言,“护住我们粮道,放胆——”突然胁下被扒了几下,他最不耐痒痒,顿时格格格笑个不住,大家都知是海兰察捣鬼,于是更加放肆哄笑起来,议论中夹着骂声笑声,搅得会场乱哄哄的。

“都回座位上去!”讷亲听这七嘈八嘈的议论,头涨得老大,命道:“一个一个接着说话!”张广泗脸板得铁青,待诸将归座,指着海兰察道:“这是议论军机大事,你敢起哄!你活够了么?”

海兰察在椅中一躬身,似笑非笑说道:“卑职不敢!我是想叫他们让开点,我也说几句。”

“你说!”

“护住粮食,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海兰察道,“粮道、粮食护好。我看可以三军齐压,看似笨,却是稳沉持重。放着南路西路七八万人不用,我们在这边和莎罗奔玩家家,捉迷藏,很难讨得好处。”

“你是说——”讷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是说我们在玩忽军机?!”

“天时、地利、人和”海兰察震慑了一下,立刻又变得满不在乎,“地利不是我们的,我们和莎罗奔就算都‘人和’,也只占一半胜算。这个仗不能出奇制胜,只能恃强凌弱,扬长避短。所以兆惠说的还是有道理。卑职岂敢说中堂和军门‘玩忽’,是你叫我们议的嘛!”

讷亲无声透了一口气。他作相臣多年,涵养气度人所罕及。并不在乎海兰察和兆惠的言语态度。他是计较二人说话的内容,这样以来,等于全盘推倒了他和张广泗苦心孤诣商定的计划。面子且不说,乾隆那边就无法交待!刹那间,他心里划过乾隆附在廷寄谕旨里专给自己的密谕:

尔欲蹈庆复之覆辙耶?入川以来,计时已一岁又四月十三日矣,未见尺寸之功,芥微之获,不知尔日复一日何所事事?乃前奏连连索饷,后奏又请赐尚方宝剑,复奏必得张广泗入营弹压诸将。今粮饷已足,宝剑已赐,张广泗亦奉严旨前赴行在,仍无进军消息!朝议沸腾,交章论奏弹劾尔畏敌误国,志大才疏。朕日望捷音,夜思徘徊,外遏众议,中心焦焚不能自己,思之曷胜愤懑!不意尔乃如此辜恩溺职!即遂进矣,不然,锁拿问罪之旨将至矣,朕即欲保全,奈国法何,奈军法何?!

那谕旨朱砂蘸得极浓,殷红字迹斑斑,血一样刺心醒目,又写得极端楷,显是再三思虑稳重思定而后书。唯其如此,比之愤怒之下的潦草狂书更使人胆寒……他的心颤栗了一下,又目视张广泗。

张广泗紧绷着脸,用略带呆滞的目光斜睨一下勒敏和李侍尧,钱粮已足,他们本该返回成都,却都滞留在刷经寺,又不干预军务,显见是奉了密旨察看军情。他自己也有一份朱批密谕,也是恭正端书,却甚是简短:

尔之首级至今在项,乃朕堇念前功,曲意保全,力拂众议之故。收敛些刚愎,努力辅佐讷亲,则前罪可恕,后功可继,令名可保。成全讷亲,即是自全之道,朕无心多嘱,尔其自爱。

有此圣旨他才勉强到军中帮办军务,也只能唯讷亲之命是从。眼下众将意见,虽然显见是万全万安之策,但要重新布署西南两路军马,绕道往返传令,移动,联络、粮袜供应,事繁日久,若在雨季前不能会师,这一战又成吉凶未卜前途不测之局。还要背上违旨罪名……他看了一眼沉吟不语的讷亲,打定了主意:你是主帅,我已经“参赞”过了,还是你来拿主意!

“大家都是忠诚谋国。不过,玉泉山水好,难解近渴。”讷亲左右思量,自己的布署天衣无缝,咬着细碎的白牙笑道:“过了春旱,这个仗就更不好打。天时我们占着,大家齐心合力,就占了人和。打下下寨,地利就是敌我共险,我们攻下大金川站稳,再令西南两路同时进兵,这样,联络会战就便捷得多了。就这样定了。诸将听令!”

将军们“刷”地一齐站起身来。

“由我亲率马光祖部、蔡英部两万人马,三日内集结松岗,然后进击。限三日内,松岗粮库的被服军资粮油菜蔬全部转运刷经寺大营,仍由兆惠、海兰察部护理。驻黄河口的两千绿营兵向大金川佯动,牵掣莎罗奔兵力,原驻三段地的方维清进驻黄河口,防止莎罗奔乘虚攻我大营……”他眉棱骨低低压着,用自信的目光扫视众人,待众人一一答应听命,正要说话,兆惠却道:“松岗库内除军用被服辎重,仅粮食就有五千多石,我只有不到四千人,三日之内无论如何也办不下这个差使!”海兰察接口便道:“情愿随讷相前去下寨打仗!”

讷亲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说道:“被服辎重可以不动,其余的人一律运粮!”兆惠毫不介怀立刻说道:“谁来护粮?”张广泗道:“用中军护营的五百骑兵!”海兰察一哂,双手一禀说道:“标下也愿随讷相前阵杀敌!”讷亲厌恶地看了看这两位青年,愈看愈觉面目可憎,再不想和他们啰唣,冷冰冰说道:“可以。你们随大军行动,中军大营和松岗粮库由廖化清接管,听张广泗节制!”

“扎!”

将军们齐应一声躬身退出。偌大的候见厅里只剩下讷亲、张广泗、勒敏和李侍尧四个人。勒、李二人知道两个人还要计议军务,也就起身告辞。李侍尧笑道:“我和勒兄不能插问军事,是皇上特谕,请二位鉴谅。明日饷钱押到,我就要到贵州。勒敏兄也要回成都督粮。兆惠、海兰察他们年轻气盛,但有粮饷,我军立于不败之地,这话十分中肯,盼二位大人留意。如还用钱,请发函云南铜政司我那里,一定鼎力相助!”说罢二人一揖别去。讷亲见张广泗神情恍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因问道:“平湖,你似乎心事很重?”

“兆惠和海兰察精明啊!五百骑兵护这粮道,我思虑不周,万一有失,就要累及全局。”

“平湖太多虑了。”讷亲笑道:“莎罗奔没有那么大的兵力,他也不是神仙!这样,三段地的两千驻军不再向黄河口,调到中军听你指挥。”

二 计无成算讷相败阵 批亢捣虚莎帅逞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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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兵费尽全力,调集两万人马用了将近四天。在松岗集结一天,海吃大嚼了几餐,马光祖率五千人向下寨西北运动,堵住通往甘孜道路,蔡英率八千人淌草地,截断大金川和下寨联络,迎击来援之敌。讷亲亲率七千余名中军正面攻击。三门无敌大将军炮对着土寨门不住地轰击了半个时辰,炸得城门成了一片废墟,方才举红旗命兵士冲击。

讷亲不禁大喜,当即挥令廖化清带两千名军士从城门缺口进击。可煞作怪的是,大炮轰击时城中毫无动静,一待兵士攻击,堞雉上立刻旗帜招展,中间还挂着“大清金川宣慰使莎”的大帅旗,无数藏兵手持弓箭机驽,射得飞蝗激雨一般。廖化清也真是悍勇,甩掉了甲胄打了赤膊,一手举盾,一手提大宽边刀,大呼:“哪个婊子养的敢退一步,老子牺牲了他***!”喝令“决冲”!几千人斗志愈昂,大发一声喊“杀呀”!领头的二百多人便冲进城门缺口,城周的一千多人冒着箭雨,人力架起木梯,挥刀登梯而上。

眼见就要得手,突然城上“呼呼啪啪”,到处响起火枪声,已经攻上城的几十个兵猝不及防,被守城藏兵刀劈斧剁,卸得一块一块扔下来。攻城的清兵被霰弹打得哭爹叫娘,退潮的水一样狼奔豕突回营。廖化清呼喝不禁,正要挥刀杀人,一团黑雾一样的霰弹打来,左胸左臂被鸟铳打得蜂窝一般,他大叫一声“***!”唿嗵一声倒在泥水里。与此同时,攻进城里的一二百人也发出一片呼救声,只有一二十个兵士带箭逃回本营,气喘吁吁向讷亲报说:“讷讷讷——相!城门里布的都是泥潭,弟兄们都陷进去了——快想办法,快,快救!”说着说着,城里的呼救声也就没了,只留下一片可怖的寂静。

“今天收兵,明日再说!”讷亲蓦地一阵心悸,出了一身冷汗,强捺着惊慌命道:“受伤的兵连夜送回刷经寺,廖化清也送回去,如果伤势重,就送成都!”因见海兰察和兆惠都蹲在湿漉的草地上察看廖化清的伤势,讷亲心里突然泛上一股厌憎之情,因命:“廖化清受伤,所部兵丁由你两个带!”说罢回头便走。

兆惠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廖化清,海兰察端着一碗盐水,用生白布揩拭着伤口上的血污泥渍,廖化清晕迷中口中兀自喃喃谵语:“先人板板的……这仗怎么弄的?讷相,得换个打法……”两个人都正凄惶,见讷亲看都不看廖化清一眼拔脚就走,心中都是大怒!兆惠颊上肌肉急速抽搐了几下,没吱声。海兰察咬着牙骂道:“日他血疙瘩奶奶!骡子病了主人还要看看呢!”

“海兰察你说什么?”

正走路的讷亲听见海兰察骂娘,却不甚清楚,止步回头问道。海兰察梗着脖子道:“我说日他血疙瘩***——”他突然觉得兆惠在腿上捅了一下,改口接着道,“——我们非要从城门打么?”他已换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笑脸。

“晚上再议!”讷亲情知他说假话,却也无可发作,答了一句,掉转头便去了。兆惠小声道:“他盯上我们两个了,起了报复心,小心着点……”海兰察“呸”地唾了一口,说道:“以后的事谁料得定?现在他还得用我们!”

夜幕降临了。月亮像半个被撕开的烧饼,在缓缓移动的云层中半隐半现,把大草地映得一片苍暗,广袤的穹窿罩着一摊一摊的泥浆潦水,还有略略起伏的草埠一直向远处无边的黑暗中延伸去。随着微风荡来荡去暮霭似的轻雾,略略带着腐草烂根的腥臭味。暗云、月色和轻雾包围着星星点点亮着烛光的清兵营盘,随着流荡的雾,本来就昏暗不明的烛光也若隐若现,很像夏日坟地里的团团磷火。草地的夜本来就荒寒凄迷,偶尔传来巡逻打更的锣声,伴着的的笃笃的梆声,反而更显现它的苍凉。

在讷亲中军大帐南边约一里之遥,默默行走着十几个藏人,穿着一色油乎乎脏兮兮的羊皮袍,被泡胀了的羊皮靴子在泥水中兹咕兹咕地发出古怪的响声,有时停下来,少顷又接着走路。

领头的藏人个头很高,他的皮袍似乎小了一点,紧绷绷裹在壮得公牛一样的身躯上,袍子下摆勉强盖住了膝。藏人多是肤色黑红,可在如此朦胧的月色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那偶尔一抹月光洒落下来,才模模糊糊能看到他方脸上浓重的眉,略带平直的鼻子和方阔的嘴。这就是统领大小金川方圆数百里,率领七万藏民的金川大土司,公然与官军扯旗对垒的莎罗奔。他身后紧跟着自己的老管家桑措,还有个喇嘛仁错活佛,都是年过花甲了,步履仍十分健捷。喇嘛身后,还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中年妇人,宽大的皮袍套在身上,也显着不合体。她叫朵云,自小和莎罗奔青梅竹马,却阴差阳错嫁了莎罗奔的哥哥色勒奔。在一场可怕的决斗中弟弟杀死了哥哥。她现在是莎罗奔的妻子。此刻她瑟缩在皮袍里,亦步亦趋地跟在丈夫身后。莎罗奔发觉她仿佛有点步履艰难。站住脚,用藏语问道:“朵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故扎,”朵云凝睬着一片连一片的“磷火”,怯怯地说道:“敌人太多了。我……我有点怕!”

莎罗奔走近了她,一双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双肩,久久才叹息一声,沉重地说道:“恶狼面前,最忌的就是怕,这是老故扎常说的话。”他松开了她,对仁错活佛和一众卫队说道,“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在这里歇息计议。”

“故扎,”站在身边的桑措,苍老地咳一声,说道:“是不是请夫人带着孩子离开金川,旺堆那里可以藏身的。”莎罗奔摇摇头,说道:“敌人强大,占了天时,我们要占地利人和。送走妻子,我就会失去兄弟父老的尊敬。我的妻子儿女要和我一起,打到最后一兵一卒!朵云,你说对不对?”朵云单手护胸垂下了头,她的声音多少有点发颤,“是的!我的故扎。你这话我已经告诉了我们的两只小鹰。”说完,便背转脸拭泪。

莎罗奔望着大片相连的清营,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涌了出来,忙收摄心神,口气变得斩钉截铁:“我们没有别的出路,只有集中我们的全部兵力,打败迎头这个讷亲。他们攻下寨,其实是想在大金川久占,然后调南路和西路的官军攻取刮耳崖和小金川,逼我们东逃或者在这几百里包围圈中钻山林流亡。我原来听探报,南路和西路都向小金川推进,真是十分担心。要知道,他们的总兵力比我们全族人口还要多出三分之一呀……”“故扎!”仁错活佛手捻法珠,沉吟着说道:“达赖喇嘛来信,说清兵势大难敌,我们可以举族迁到藏地,他划五百里草场给我们。”

“不行。”莎罗奔说道,“敌人没有我们熟悉道路,从金川逃出去是不难的。但要绕乾宁山,再翻夹金山,要攻取上上瞻对,再走几千里山路,一路上是多大的伤耗?青海到拉萨的道路比我们还要近,岗干巴部落迁到西藏,八万人只有四千人活出来,这和全族拼死一战有什么分别?”见大家沉默,莎罗奔果决地说道:“逃亡一计绝不可行。投降,自己捆了自己,屈辱地到他大营里乞求活命,这是乾隆博格达所要的。那即使活着,也像死——不,比死了还要难受——不但我们自己,连我们的子孙也要蒙羞受辱!还是我在小金川战前的话,只有一个‘打’字,打赢了再言和!”

正说着,远处叭叽叭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来,似乎有人在泥地里快跑。众人回头惊觉地看着,直到跟前才看清,是专管传信的小奴隶嘎巴。嘎巴一路快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久才定住神,报说:“大故扎莎帅,活佛!小金川那边来信,说汉狗子们的兵开到丹巴和黑卡就驻扎了下来,在那里筑木寨。还有,三段地的两千兵开到黄河口,已经扎了营盘,不知为什么又向刷经寺开去。”说完,向莎罗奔和众人躬身一礼,踅转身跑步又去了。

“主人,”桑措老管家在旁说道:“这样看来,我们应该回小金川。把下寨和大金川烧掉,留给这里的清兵。先打他的西路,缴获些粮食。再和北路军在金川周旋。我们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在饿肚子……”仁错却道:“这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下寨和大金川落入讷亲手中,全局就乱了。即使打下丹巴,也还是个逃亡。调我们全军,在这里就和讷亲决一死战。打烂了蛇头,蛇身子好办。”

莎罗奔一直在静静地听,他眯缝着眼,瞳仁幽幽闪烁着,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仰头哈哈大笑。众人都被他笑得一愣,朵云正要问,莎罗奔笑指刷经寺,说道:“西路军南路军移防逼近,真的是吓了我一跳,三路齐进金川地,虽然笨,我们势单力薄,确实无法应付。这个讷亲,我看比庆复一点也不高明。他的兵力都在这里了,刷经寺到松岗一路还在运粮,也要护粮的军队。他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啊!”说着,转身对一个随从头目吩咐:“你现在就去,传令下寨我们的守军,四更天之前全部撤到这边的潦清寨。大金川的七千藏兵也撤出来,到潦清四千、罗渭寨三千。我要——”他狞笑一声,“抄断他的粮道,包围刷经寺,看他是回救不回?”

众人听了个个喜颜悦色。仁错笑道:“莎帅这着棋走得狠!讷亲敢倾力来攻下寨,是料着潦清和罗渭到刷经寺都是泥浆深潭,没有路可以奔袭他的老营。他们忘了我们是藏人,忘了这草滩泥地里有我们自己的路!这样打,攻下刷经寺也不是难事。”桑措也变得兴高采烈,呵呵笑着说道:“这样好!他们正往刷经寺运粮,粮食我们也有了!”

“围刷经寺,不要攻下来。”莎罗奔舒眉笑道,“待讷亲回师,潦清的四千人可以截杀一阵,把他们分成两段。先围魏救赵,再围城打援。对,就这么办!”桑措惋惜地说道:“这样我们就捉不到讷亲和张广泗了。”

仁错活佛思量着,说道:“故扎,你虑得真远,还要留着讲和的余地,什么围魏呀打援呀,汉人的东西怎么知道那么许多?”

“我在内地闯过世面,懂汉语能读书,是跟着汉狗子学的。”莎罗奔格格笑着,“人家是宰相、大将军,我活捉过来,乾隆的面子怎么下得来?”他高兴得回身,双手猛地举起朵云,笑道:“我看你不必再为孩子担心了。这仗打赢后,你去北京,见见岳钟麒老爷子,想办法和朝廷讲和!”说完,放下爱妻,已是敛去笑容,“我们到潦清去——把小金川捉到的汉狗子清兵全部捆送下寨。明日叫他们自己打自己!”

讷亲当晚一夜计议,尽管百不情愿,还是采纳了海兰察的建议,从下寨南边选一段稍低一点的寨墙攻击。但这以来,就得挪动那四门重逾干斤的“无敌大将军”炮。这样的泥草地,炮车根本不能派用场,于是现扎木排,挽了绳子,每门炮用一百个人拖,生拉硬扯,人人累得屁滚尿流,总算午前将炮位安置停当。刚好这时松岗运来了李侍尧送来的牛肉干,讷亲下令“每人一斤,吃饱厮杀”。军士们大嚼一顿,待讷亲红旗指挥令下,立时间响起石破天惊般的炮声,顷刻间寨南硝烟滚滚,撼得草地都籁籁发抖。

这里的寨墙比寨门薄得多,只轰了二十几炮便坍出了两丈来宽的大豁口。兆惠和海兰察掣剑在手,齐声大叫“冲进寨子,后退者斩——杀呀”!兵士们“嗷’声怪叫,持刀挺矛,出窝黄蜂一般冲上去,海兰察和兆惠都是一身大红袍,右手提剑左手握盾,紧随着兵士直奔寨墙,冲锋的兵士们昨天被箭雨吓怕了,也都眼望着堞雉脚底下跑,绊得筋斗流水的也就不少。

人人都预备着挨箭,不挨箭反而更加警惕。十几个冲到豁口的兵士一身煞劲,看看城上无人,倒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脚步,小心翼翼提刀蹑脚儿东张西望,弄得后边的人也惊疑不定,海兰察大骂:“操你们祖宗的,为什么不杀进去?”说着和兆惠一前一后上了寨墙。两个人睁圆了眼看,只见婉婉蜒蜒的土寨墙顶,垛口后是踩得光溜溜的通路,果然寂无一人,微风下只见通道边的枯草,不胜寂寞地瑟瑟抖动。寨门里一排排土房草屋,被拆得七零八落,一条条巷弄满地都是碎木条、破门板、羊粪和骆驼毛。除了几声狗吠,连半个人影儿也不见,生生的是一座死城。兆惠和海兰察正在发愣,讷亲已经传话询问:“寨里什么情形?”

“敌人连夜撤了!”

兆惠喃喃说道。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竟不自禁打了个激凌寒战,转脸对军士们喝道:“统统进城搜索!愣什么?这是座空城!”一把扯了海兰察回中营来见讷亲。

“撤了!”讷亲听海兰察禀告,“敌人走光了,屌毛没见一根。”虽然恼他无礼,但此时不是计较时分,皱着眉头百般搜索枯肠:寨四周凡是干燥一点的地方都驻的官军,除了寨西南一片漫荡荡的大泥潭,围得真似铁桶般滴水不漏。莎罗奔的部众从哪里溜出去的呢?昨日拼死抵挡恶战,又为什么突然撤得无影无踪?讷亲脸上布了一层严霜,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眼神却带着一丝迷惆,沉吟道:“莫非他们插了翅膀?是不是退回大金川据城死守呢?”兆惠指着汪着浅水的泥潭,说道:“讷相,他们一定是从那里逃出去的,这里泥潭里有路,只有本地土著人知道!”讷亲尚未说话,海兰察却一下子灵醒过来,以手加额轻声惊呼:“天爷!泥淖里有路……莎罗奔该不会是去掏我们刷经寺老营的吧?”

这句话正中兆惠心思,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讷亲原地兜了两圈,冷笑一声道:“恐怕他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识见!我军暂时按兵察看动静,派到大金川的探子也就要到了。”兆惠向讷亲一躬身,语气沉重而又诚挚,说道:“中堂,潦清离刷经寺只有二十里地,中间隔着沼泽,我们没有设防。假若泥潭水泽里有路,敌人偷袭我们中军帅帐,张大帅情势不堪设想。我军后路被断、粮草不继,那就危殆万分。”

“临变不乱,不要风声鹤唳自惊自怪!”讷亲被他们说得发毛,又恼恨他们危言耸听,强自镇定着叱道:“亏了你们还是老行伍!现在第一要务乃是弄清敌人去向!”他低头想了想,命道:“海兰察带左营二三四棚三千人马速回松岗。粮食出了差错,休怪我无情!”

海兰察领命去了不多时,大金川方向飞骑来报,说:“大金川增强巡逻,城外二里地都有藏兵守护,我们的侦探骑兵不能近前查看。”讷亲问道:“城里有什么动静?昨日半夜到黎明,有没有藏兵大队人马进城?”那探子道:“我们混进去的探子一个也没有出来,大约里边也戒严了。四更多时,听见城里有些骚动,有骆驼叫声和人声,他们的兵巡逻得严,不能走近……”

“看来,下寨的兵是缩回大金川了。”讷亲一颗心顿时放下,透了一口粗气,一哂说道:“我们就驻守下寨。他要守大金川,我就令西南两路并进合围。要是在大金川只是虚晃一枪,我就立刻围攻大金川。莎罗奔不是土行孙,能地遁走了么?”因见进寨搜索的清兵出来报信,便问“里边有何情形”?“回中堂,里边没有河。”那兵士听不懂他文绉绉的宰相言语,“藏人老小都走得干干净净。搜出来二百多个人,都是我们的人,都饿得半死不活,捆着放在空屋子里。问他们话,他们说都是蒙着眼押进去的,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

讷亲格格一笑:“莎罗奔不是等闲之辈,圣上没有看错了他。还送我偌大一份人情,留着讲和这一手!”喝命“收兵进寨,左右翼的军士在寨外加筑木栅!”还要命人召回海兰察时,却见松岗方向几个兵士淌着泥浆死命地奔过来,个个都滚得泥猴似的,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叫大嚷“快,快报,……中堂……莎罗奔的兵,兵……围了刷刷经寺……”讷亲心里“轰”地一声,立时头涨得老大,周围的天、地、水、草,丛丛的灌木,寨子的垛楼立时旋转起来,踉跄一步才站稳了,只觉心头突突乱跳,竭力想镇定下来,却哪里能够?

“围刷经寺的有多少人?”兆惠是久历风险,多经战阵的人,心中也是一震,脸色变得愈加苍白,急问道:“他们走的哪条道?”

“回大人,他,他——”那兵士兀自喘息不定,喘着气回道,“走哪条道张大帅的人没说,海……海大人说兴许是从潦清渡泥潭摸过去的。——围刷经寺多少人也说不清,报信的说多得很,有一万多人!他是中了几箭才逃出刷——”

“别说无用的!”兆惠断喝一声,“海兰察现在哪里?”那兵士此时才略稳住神,说道:“海大人现在正收拢运粮的人回松岗,运粮道叫莎罗奔截断了一半。丢了几百车粮食,扛粮护粮的兄弟们也死了好几十……”

兆惠没有再问,一切都已明白,是遭了莎罗奔暗渡陈仓之计,只是敌人行动如此诡秘迅速,干得这样干净利落,却是他万没有料及的。兆惠低头思量一阵,见讷亲仍旧团团乱转,口中念念有词:“这怎么办?这……如何是好……”因道,“中堂,不要急,要想办法!”

“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回兵三千,和海兰察会合去救刷经寺。下寨留一千守军,我们还有一万余军士,开进大金川——他抄我后路,我端他老窠!”

“合兵也只有六千人,再援救刷经寺,要多少时辰?刷经寺只有两千人,敌人一万军士包围,怎么抵挡?丢了老营,死了张广泗,朝廷那边怎样交待?”

“中堂的意思怎么办?”

“这里留三千人驻守,不占大金川。”讷亲已渐次镇定下来,“派一千人去潦清断莎罗奔后路,其余的全部回援刷经寺。张广泗危急,我们不救,谁都担不起这个罪!”

刷经寺只剩下了三千多个人。除了张广泗无恙,他的三百名亲兵,和外围的两干军士全部“殉国”。余下这些兵士保着他退到寺后经堂大佛殿,也都人人身带刀伤箭孔,浑身都是血污,却半点不敢松懈,提着血淋淋的刀站在滴水檐下,预备着最后一搏。

张广泗头发蓬乱,满脸惟悴地坐在经堂东侧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下的青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外边藏兵叽里嘎啦的叫喊声、传令声清晰地传进大殿,他竟是充耳不闻。他摘下腰间的宝剑,抽出半尺许、寒光闪闪的剑芒刺目,仍旧是那样的锋利。这是褒扬他青海战功,雍正御乾清门,当着多少文武官员当面赠赐,曾招来过多少欣羡妒忌的目光呐?这柄盘龙镶玉的宝剑,多年来刻不离身,杀过不知多少敌人,也用它诛戮过逃将,它自身就是一种骄傲和自豪,也记载着他的功勋和忧患。如今……他小心地抽出来,用白手绢轻轻地揩拭着,缓缓站起身来,望着已经冲入内院列队待攻的藏兵,突然间爆发一阵令人毛骨惊然的狂笑:“哈哈哈哈……我杀人无数,无数人杀我,何憾之有?想不到张广泗命毕于此——”手中的剑闪过一道雪亮的弧光,就向项左抹去。

“大帅!”他的师爷吴雄鸿一直站在身边,张广泗抽剑时他已警觉万分,见他横剑自尽,急抢一步双手紧紧擦住张广泗的手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已是声泪俱下:“大帅,留下青山!留下……青山……松岗离这里不远,又有骑兵,这个大佛殿敌人不敢纵火……再顶一时待援……您一轻生,顷刻之间敌人就占了刷经寺……”张广泗长叹一声泪如雨下,缓缓收回了宝剑。

正凄惶无奈,外面一个戈什哈一步跨进来,大声禀道:“大帅,莎罗奔已经进了天井院,要请大帅出去说话!”

“不见,叫他打进来!”

“张大帅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院外天井中间站着的莎罗奔隔门笑道,“我与大帅老相识了,何妨一见呢?”

张广泗理了理发辫,将朝冠朝珠戴了,也不佩剑,稳了稳神踱出殿外,站在檐下,正好与莎罗奔对面相望。

“张大帅受惊了!”莎罗奔面带微笑,摊手一躬,说道:“莎罗奔此举无礼,是迫不得已。你我在此情此景下见面,实非我之所愿。大帅看去老了点,气色还好,比前年胖了许多。”

张广泗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气度反而从容不迫。他盯着莎罗奔高大的身躯,移时才道:“你进殿来谈!”莎罗奔笑道:“身系金川十万父老安危,我不能身犯险地。”张广泗冷笑道:“我身为朝廷极品大员,岂有欺人之理?”

“我被大人骗得聪明了些。”莎罗奔操一口纯熟的汉话,彬彬有礼又是一躬,“我说您胖了,就是指您食言而肥。”他从怀里抖出一张纸,问道:“这是在大金川和庆复、您还有郑文焕军门签的和约,上面有您的亲笔签字,头一条就是不得无故再剿金川,您食言了没有?”

张广泗顿时语塞。勉强应对,干笑一声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你这样满院刀枪相逼,大丈夫唯死而已,岂有屈于你贱奴淫威之下之理!”说罢回身便走。

“张大帅!”莎罗奔额前红筋暴起,见张广泗回头,声音暗哑深沉地笑道:“进殿和院中有何分别?外边我有一万藏兵,个个与你仇深似海。其实我一挥手,这院中的兵顷刻之间就能将你们都剁成肉泥!”他缓和了一下口气,“你,我知道不怕死。但你既忠于博格达汗,就该为君父颜面着想。三军败溃,主将被擒杀,难道不怕乾隆老子蒙羞?”张广泗没有想到,这个小小宣尉使竟有如此胸怀和深谋远虑,活命的希翼刹那间也是一动,遂转过身来,说道:“就这样谈,你有什么章程?说!”

张广泗到这份上还拉架子扯硬弓,莎罗奔见他这色厉内茬的样子,嘴一咧几乎笑出声来,忙又敛了,正容说道:“我的兵可以立即退出刷经寺半里之遥。这里的粮食要全部运走——你不要发怒,我们缺粮,部因你们背信弃义违约来攻的缘故。第二,收缴你和你的卫队手中武器,不准跨出刷经寺一步!”张广泗哼了一声,“缴我的械?你想活捉我张广泗?”

“好!看在故人份上,我们不缴械!”莎罗奔大笑,挥手道:“把粮食搬出寺,叫潦清能动的藏民都过来往回运!——我们撤出刷经寺!”说罢又一躬,说声“盂浪”前呼后拥出去了。

莎罗奔一行出得刷经寺,但见到处都是扛粮的兵士,熙熙攘攘挨挨擦擦,人人手里拿着牛肉,肩上扛着米袋往清水潭方向走。莎罗奔见人群如此乱哄哄,不禁皱起眉头,吩咐身边一个藏兵,说道:“传我的令,所有的藏兵都把米袋就地放下!——叫叶丹卡过来!”那藏兵一边跑一边传令,又喊“故扎老爷传叫叶丹卡!”一时便见一个中年汉子擦着满头大汗一路小跑过来。他还没有站稳,脸上已重重挨了莎罗奔两记耳光。

“谁叫你的兵也运粮的?”莎罗奔红着眼,恶狠狠吼道:“立刻列队向西进发!汉狗子的主力肯定已经向松岗运动!大敌当前,是捣腾这些烂东西的时候么?!这里留五百人围困刷经寺,把这里清兵的帐篷、柴炭、灶火炊具,全部烧掉砸毁!”叶丹卡忙答应一声,跑到转经轮前呼喝指挥调度。莎罗奔用袖子揩着满头油汗,对身边的桑措说道:“仁错活佛就要带人过来运粮了。叶丹卡的兵由我带着向西,和罗渭我军汇合。你有年纪的人了,就留这里听活佛指挥,记住,围寺第一,夺粮第二!——潦清的兵叶丹卡怎么带的,像没有头羊的羊群。现在敌人只是被我们打懵了,不能等他们整好,要在半路上打散他们!”

说话间藏兵已整好行伍,叶丹卡扯着嗓子训斥一顿,小跑过来向莎罗奔请示,莎罗奔指着西边的运粮官道,大声说道:“罗渭我们的人已经截断了讷亲到刷经寺的援兵。下寨他们两千、松岗三千,讷亲的中军六千人,里边只有一个骑兵还能打,正在拼命向刷经寺冲。敌人虽然比我们稍多一点,但他们已经乱了营,官找不到兵,兵认不得官。我们要趁乱打过去!兄弟们,带上牛肉边吃边走,敌人饿着肚子在泥摊里爬了一夜,他们不禁打!”因见人牵过马,知道是从张广泗营里缴的,一笑上马扬鞭指道:

“走!”

讷亲连夜退兵,没有走到松岗便遭到罗渭三千藏兵的强袭。深夜处在黑暗中,又全然无备,顷刻间就炸了营。那些藏兵个个骁勇异常,呼喝大叫号角呼应,前堵后追、中间割切,打得官军乱成一锅粥。可怜这些官军,被藏兵紧紧赶杀,陷在这草地路上,路上标识被拔得干干净净,又不敢乱跑。几个月没吃到青菜的官军,一小半得了鸡视眼,竟似瞎子一般,由着藏兵砍瓜切菜般宰剁。讷亲的三百名亲兵见大队人马被杀乱了阵,簇拥起讷亲便向南走,要逃回下寨。但见昏暗的星月微茫之下,到处黑影幢幢,叱呼声、喊杀声、招呼声、惨叫声、兵器相遇相激声此起彼伏,混成一片。满泥地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官军尸体,带辫子的人头在泥浆里被人踢来踢去……再往南走,厮杀得愈加凶烈,冲一处,被堵一处,似乎漫野都是藏兵,处处都是刀枪剑树。众人一看不对,又架着讷亲向北踅。幸得一个传令兵熟悉道路地形,做好做歹,撮弄着讷亲停驻在一块长着子孙槐灌木的小高埠上。讷亲惊魂未定,又见一股人马黑地里杀来,顿时,浑身一阵发凉,腿一软就要下坐,却被两个亲兵死死架住,讷亲这才细听这队人马呼喊近来,却是汉话:

“讷中堂!讷中堂在哪里——我们是兆惠的兵!”

讷亲这才三魂收聚七魄人窍,觉得裆下异常不舒意,隔裤子摸摸,知道不好意思的,口中命道:“叫兆惠过来,我在这里!”手下兵士便齐声呐喊:“讷中堂在这里——传兆军门!”一时便见兆惠带着几个人提刀涉水过来。兆惠边走边叫:“讷中堂,不要慌!我来了!”讷亲不等他到跟前便急急问道:“你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人?”

“我的兵死了七百多,还有不到一千人。”兆惠仰面看天,像是极力在寻找着哪颗星星,口中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我们的人聚拢起来……这样打,不到天亮就完了……现在还不到丑时!”讷亲只在地下于转圈子,口中喃喃而语:“这怎么好?这怎么办……”

兆惠见这位矜持傲慢的“相爷”如此脓包,暗地苦笑一下,发令道:“所有的人齐声高喊:兆惠在这里,官军靠拢过来——往后传!”

“兆惠在这里,官军靠拢过来——往后传!”

一千余人扯嗓子齐声高呼,立时压倒了杂乱鼎沸的战场喧闹。

这一着果然见效。正在乱中拼死挣扎的官军三十一群,五十一伙,从南北两路边杀边冲,向这边渐渐靠拢过来。讷亲这时才完全镇定下来,忙着叫亲兵“传棚长游击以上的官佐,各自集合自己部下军士,然后过来听令”!

草地上又一个黎明来临。太阳像往日一样,懒洋洋从远处地平线上爬出来,隐在稀薄的云层里,有点像一只没有煮熟的蛋黄,将草地上的潦水照得发亮。从四更天起一阵号角响后,藏兵便退出战场。来得突兀,去得也倏然,一时三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映着淡漠的阳光看这一夜恶战的疆场,真是惨不忍睹。从高埠向北二里,绵延向南没有尽头,清兵的尸体像割倒在田里的谷捆儿,有的地方断断续续稀稀落落,横七竖八撂着,有的地方挤成堆,垛成垛,斜躺着的、仰卧着的、半拄着刀僵跪着的、背靠背坐着的,什么样儿千奇百怪的都有。绛红色的泥浆地上停着被砸得稀烂的粮车、一包一包没有被敌人来及带走的粮食被半浸在泥水里、带着血污的号令旗被挑在一枝梭标上,被晓风吹得一掀一动……

“讷相,”兆惠的目光从战场上收回来,对闷坐发呆的讷亲说道:“我们清点了,连伤号在内,还有两干七百九十四个人。我估约,撤回下寨的不会少于一千人,路熟的兵也许从北路逃回松岗的也会有一点。下一步怎么办,请中堂示下!”讷亲呆着发红的眼,半晌才道:“藏兵一来偷袭,我就派人命海兰察来接应救援,他竟敢畏战不前隔岸观火!——现在不和他理论这些,我最担心的是张广泗,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已经出事了——”他一下子站起身来,“——不行,我们得赶紧增援刷经寺!”

兆惠没言声。

“赶紧集合队伍!”

“不行。”兆惠从唇间嘣出两个字来,许久才指指横躺得满地的兵士道:“他们饿着肚子打了一夜,现在根本不能再战。我们现在要到松岗,先让兵士吃饱才能说别的——海兰察不来援,我估着是张大帅那边出事他去救援,或者我们的信根本没有传到松岗。昨夜那情形,海兰察来又如何?他不是笨人,肯定救刷经寺去了!”兆惠这一提醒,讷亲才觉得自己也是肚里空空如也。琢磨着兆惠的言语,怎么听都像在骂自己是“笨人”,想起下寨兆惠的建议,不禁又羞又恼,加上肚中饥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除了兆惠无人可用,忍了又忍,只得把怒气强往肚里咽,遂强笑道:“好,依你!”正要发令整队,兆惠遥指北方,脸上绽出笑容,说道:“中堂!海兰察的兵,都扛着东西,给我们接济吃的来了!”

讷亲顺着他手指方向看,果见一大队兵士逶迤蜿蜒近来。却没有马匹,人人肩上鼓鼓囊囊扛着布袋……他的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变得异常冷漠。只说了句:“海兰察也来了,好安逸呀,还骑着马!”

三 兵败穷极落荒松岗库 恩将仇报谋杀功高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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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察也已看见讷亲和兆惠在瞭自己,远远便下了马,一边向这边走来,口中吩咐,“给这里弟兄们分肉——”便过来给讷亲施礼。他也是两眼通红,熬得脸发瘀,左臂上不知中箭还是刀伤,缠着绷带,粗得袖子都放不下来。待给讷亲行过礼,兆惠刚问了句,“你的胳膊——”便被讷亲打断了,“松岗那边怎么样?张广泗现在哪里?刷经寺呢?”

“讷相,”兆惠板下了脸,咬着牙,强忍着肚里的无名火,说道:“你不看看海兰察带着伤?他也是打了一夜?”

讷亲腾地红了脸,过来要看海兰察的伤势。海兰察却护住了。他和兆惠不同,天性里带着佻脱,再生气也面带微笑。讷亲碰了软钉子,汕讪地缩回手,咽着唾沫道:“未及关照你……我是心里急着大局。”

“大局已定,莎罗奔已赢!”海兰察苦笑道:“昨夜刷经寺已经沦入敌手。我点库中一千骑兵一千步军连夜去救,在刷经寺西三十里铺和潦清的藏兵接战,打了一阵,他们人卖在太多,几次都冲不过去。中午,莎罗奔亲自出阵喊话,说刷经寺已经落入他手。我不相信,又向前冲杀一阵,看见刷经寺里真的挂满了藏兵的鹰旗,率兵后退,他们倒没有阻挡追杀,待到离松岗四五里,又遭伏击,是狙击中堂的藏兵从北路截过去的。大约没有接到莎罗奔的将令。倒是这一阵打得凶险,我们的马都被砍伤了,步行一路杀回松岗……”他眼中迸出泪花,“妈的个屄!我——我海兰察几时吃过这亏!”

讷亲皱眉听着,没有理会他骂娘,说道:“莎罗奔都讲些什么?松岗周围已经被他们占领,你们怎么能赤手空拳到这里来?”“他说张广泗没有死,也没有降,已经落入他手。”海兰察伤心地抹着眼泪,“还说……没有想到讷相……这么不禁打——原来准备会兵在松岗再堵截讷相的,实在可怜您……就免了,还说要放路让张广泗逃回松岗,说松岗里留的粮食够我们吃一阵子……还说等您回松岗,要和您见见……还说——”“够了!”讷亲烦躁地打断海兰察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海兰察顽劣无礼,和兆惠一样瞧不起自己,一口一个的“还说”,似乎在复述莎罗奔的话,都带着他自己刻骨的挖苦。讷亲见兵士送来牛肉,一把推开了,说道:“这是莎罗奔给我的嗟来之食,我不吃!这样的话,我要收兵回下寨,命西路军南路军齐进金川,在这里合兵再战!”

“您打断的就是他这句话。”海兰察道,“他说,刷经寺到成都六百里粮道,他管三百,四川巡抚管三百。由他的兵给我们运粮,每人每天四两。别说被藏兵围困,一个耗子也走不出去传令,就是传到,等援兵到,饿也饿死我们了!”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指着牛肉道:“这不是‘借’来之食,是李侍尧运来的。您还是将就用点吧……”

讷亲早已饥肠辘辘,看看那肉,有点勉强地拈起一块。

……讷亲带着不到三千残兵败将,踉跄返回松岗,已是半夜时分。恰这夜月色明亮,银辉遍地。举目望去,黑沉沉乌鸦鸦的松岗下边从东寨门向北,牛皮帐篷一座挨一座望不到边,都是一色簇新。在水银泻地般的月光下泛着淡青色的光,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大片石砌的坟场。想了想,讷亲料知是莎罗奔笑纳了从青河刚运到刷经寺,未及分发更换的新帐篷,只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远处巡逻的藏兵见大队人马开到寨门前,举起牛角号“呜”地长鸣一声,藏营四周立刻便相互呼应,一个老藏人带着四五个随从,高腰皮靴踩得吱吱作响走过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

“我叫桑措的。奉莎罗奔大故扎,大清莎罗奔金川宣慰使的命令,向天使致意。”

桑措说着双手平举,空着手,像是献哈达的样子深深躬下身子,许久才又站直了,说道:“我们已经放行,请张老爷子到了松岗。故扎说,嗯,这个的,穷什么的不追的,狡兔三窟的,还有网开两面有好生之德的。所以善请讷大人安心进寨。我们的兵现在不攻松岗,在外头守株待兔的。”海兰察听听桑措的话,有点乱用成语,想着莎罗奔说话时的神气,背转脸偷笑了一下,却见老桑措又一躬身,说道:“我是故扎派来谈和的,请问是现在随您进寨,还是明天再见?”

“你不够和我谈约的资格。”讷亲冷冰冰说道,“回去告诉莎罗奔,叫他带兵攻寨子,没有什么好谈的。”说罢回身便要走。却听桑措身后一个沉缓的声音道:“中堂留步——我就是莎罗奔。今日的事,情不得已。谈也由中堂,不谈也由中堂,谈与不谈是另一回事。您带的这些兵要全部留在寨外。帐篷、食物都由我们供应!”

讷亲不禁一惊,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这莎罗奔真不是等闲之辈,这点子残兵还不许进寨,下寨的兵就更不用说了。想着,海兰察在旁骂道:“操你姥姥的老桑措!怎么言而无信?说好放我们的人进寨的。”

“回海军门的话。”老桑措却听不懂他的粗话,毕恭毕敬说道:“我并没有操你姥姥!这三千人已经平安到这里,他们驻寨南,我们驻寨东,打与不打,看谈判结果的。这怎么能算操你姥姥的?”话音刚落,讷亲的几个亲兵都忍俊不禁嘿嘿偷笑。藏兵里不知谁叽里咕咯翻译一阵,也是“轰”地爆发一阵哗笑。

莎罗奔摆了摆手,冷峻地说道:“海军门,我佩服你的勇敢,在刷经寺东亲眼见你在重围中砍伤我二十多弟兄,我们藏人佩服这样的英雄。和谈不成要打,我必放你一条生路——讷中堂,你现在连下寨在内,只有不到七千兵,能打仗的不到四千。我可以实言相告,我军总兵力三万,这里就有两万。一声令下,下寨和松岗今夜就可到我手——我的传令用号角,不知比你快多少。侥幸逃出来,谁能出这大草地?我劝你还是好好谈,给博达汗(乾隆)留点情面的好!”

“既然无意与朝廷为敌,谈也无妨。”讷亲听得十二分绝望,吞下一口苦水,尽力保持着冷静,缓缓说道:“我现在就听听你的章程。”

“这才对了。我喜欢爽快。”莎罗奔胸有成竹,说道:“第一,西路军退回贵州、南路军退回广西。之后,北路军您这一路,我礼送回四川。第二,朝廷不得追究我抗拒征剿之罪;第三,派员区划金川我管辖范围,以防再次冲突。我方可以答应:仍旧听受四川巡抚政令节制,每年照常完粮纳贡上表称臣;归还战俘,掩埋死者;派员赴阙谢罪请封;礼送大人离境,我亲自设酒相送。就是这些。”

讷亲听听,没有一条没有道理,也没有一条自己擅能作主的。格格一笑说道:“我要是不答应呢?”“那你就只能长留在这里,由我供应。”莎罗奔也是一笑,“不管哪路兵,敢妄入金川,或者想突围,大人和张军门只有玉碎在此。”他顿了顿,“……至于以后,那要看天意。我只是个宣慰使,比不上朝廷一个州县官大。和大人同归于尽,也没什么不值得的。以今夜为限,大人不谈,明日我或许提出更苛刻的条件。”讷亲思量着,知道这人言出必行,沉默一会儿说道:“可以谈。你明天派能作主的人进来说话。不过,我带这些兵要跟我进寨!”

“可以——放行!”

莎罗奔说完,一掉身子便去了。讷亲当即催马进寨,只见腾空了的大粮库里挤挤捱捱住的都是兵,粮库外边也临时搭了草棚、毡帐,无数破衣烂衫的兵士或蹲或站、没头没脸往嘴里扒饭,见他和兆惠、海兰察一行进来,只让条路,连个行礼的都没有。讷亲无心计较,因见吴雄鸿过来,忙问道:“大帅呢?”

“在粮库帐房——游击以上弁佐还有二十一个,都在议事厅集合,等着讷相……”

“我先见见广泗。”

“要不要稍歇息一下,吃过饭洗漱过再——”

“不要”

讷亲头也不回,边走边说:“兆惠和海兰察休息一下,然后到议事厅。今晚要会议军政。”说着,和吴雄鸿一道去了帐房。

张广泗颓坐在东壁一张安乐椅上。零乱不堪的屋子只有两楹、破帐本子、散了珠的算盘子儿,瓦砚、烂笔头都丢在地下,一片狼藉不堪。张广泗的身躯仿佛缩得很小,两只枯瘦的手支着膝,头深埋在臂间,一头蓬乱的苍发都在丝丝颤抖,完全是个垮掉的人。听着有人进来,他连动都没动。

“平湖公”,讷亲小心地走到他跟前轻声叫道。见他不应,讷亲叹息一声,说道:“大家心情一样,现在我不怨你,你也不要怨我。从军政两头,都要有个计较,还要向朝廷有个交待。”

张广泗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仿佛不认识讷亲似的,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许久才道:“军事……军事还有什么议的?你……和我都是罪人,等着朝廷来锁拿就是了……”讷亲看了吴雄鸿一眼,说道:“吴师爷,把门关上,你到外边守着,不要人打扰。”回坐了旁边又一个安乐椅,隔几侧身说道:“这一仗是失利了,北路军已经瘫痪,这我知道。但军事的事,我想了许久,并不是毫无指望。假如西南两路推进金川,我们能固守,莎罗奔仍旧难逃厄运。现在最难的是将令传不过去,金川并没有多少藏兵,他的老窠要被捣,立时战局就要翻转过来。”

“这我都想到了。”张广泗叹道:“莎罗奔恐怕也想到了,所以才放我到松岗。这真是个人物!你该思量,绕道成都,再到川西南传这个将令,就是没有阻难,也得一个月。这两路军知道我们被困,敢不敢来救?他们要是索饷,四川藩库供应不供应,别看这些武官,扯皮的本领大着呢!”讷亲点点头,说道:“四川藩台金辉是我的门生,我垮了,他也要失势,不能不勉力成全。一个月就一个月,让送粮来的民夫悄悄带出将令,由金辉发过去。总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嘛!”张广泗道:“莎罗奔难对付,更难的是无法向圣上交待。天威不测啊!……”

讷亲缓缓站起身来,萤虫一样的豆油灯幽幽地照着他颀长的身子,他深深地思索着,踱着方步,眼神暗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良久,说道:“我军失陷刷经寺,可以请罪;北军占领下寨,可以报功。只要最后打赢,仍旧是无罪有功!这要看文章怎么写。”

“怎么写?”张广泗眼中放出光来。须臾又道:“海兰察和兆惠恐怕不肯替你我瞒着。”讷亲咬咬牙,硬着心肠说道:“刷经寺被困,海兰察救援不力,使莎罗奔佯攻得逞。兆惠是随中军行动的护军将领,不能预防敌人偷袭,致使我军伤亡惨重。都是可杀之罪……”

在外边守风的吴雄鸿,听他二人计议怎样恩将仇报杀人灭口,浑身汗毛直炸,一阵一阵颤栗。他跟张广泗多年,张广泗刚愎跋扈是有的,但待下罚重赏也厚,坏心术的事不多见。这个讷亲冷峭寡言,但素来温文尔雅、待下礼遇丝毫不苟——怎想到事到急处,两个人都如此阴险狠毒?吴雄鸿恐惧得不能自持,屋里讷亲轻咳一声,竟吓得他一阵哆嗦。正恐惧间却听张广泗道:

“吴老夫子进来,商量一下写折子。”

天近五鼓时,一个黑影倏地闪进了兆惠、海兰察合住的帐篷。轻微的毡帘响动,立即惊动了二人。几乎同时,海兰察和兆惠都睁开了眼,不言声四目炯炯盯着来人动作。黑影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下,似乎在适应帐里的黑暗,接着便蹑手蹑脚向两个板床中间茶几走去,摸索着端起杯子,窸窸窣窣向下塞了一件什么东西。海兰察见他要走,“嗯”地一声坐起来,双手钳子般握住那人手臂,低喝一声:

“什么人?***,敢打我的主意!”

“别,别……别动手!我、我、我……是吴、吴雄鸿!”

“吴什么玩艺?老子不认的!”

“就就……就是吴师爷!”

兆惠一下子晃亮了火折子,海兰察也丢开了手,都愣了神,看着几乎被海兰察唬瘫了的师爷。海兰察平日和他挺熟捻的,不禁笑道:“你这么鬼鬼祟祟的,还是个读书人!我还以为哪个饿兵进来摸索牛肉吃呢!”吴雄鸿的脸兀自煞白,用嘴努努茶几,兆惠走过去,从茶杯下抽出一张纸,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八个字:

恩将报以仇速作计

兆惠便问“左手写的?”

“什么玩艺?”

海兰察见兆惠变了颜色,接过他手中纸条,只看了一眼,心里也“轰”地一声,立刻弼弼急跳,遂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吴雄鸿不敢久待,只拣要紧的说了个约略。又要过纸条,在灯上燃着,看着它烧尽,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眼光看着呆若木鸡的兆惠和海兰察,说道:“我得赶紧走,你们好自为之——信不信由你们!”说着一闪便出了帐。

兆惠和海兰察木雕泥塑般站着。许久,才像作了一场噩梦醒来,转脸四目一对,都是火花一闪。二人都是天分极高的人,顷刻间便意识到自己命在须臾之间。

“怪不得夜里布置军务,讷亲一句不提你我,也不检讨刷经寺之败。”兆惠凄冷地一笑,“原来要拿我二人开刀!”

“他现在还不能动我们,”海兰察咬着嘴唇,紧张地思量着说道,“松岗的兵都是我们带出来的,出死力救他们,兵士们都知道,他怕哗变!”兆惠点点头,他已经恢复了镇静,闷声说道:“我们现在不能逃,那样他就更有口实,这里形势凶险,他不敢动我们。一待莎罗奔兵退,就要下手了——我们现在不是没差使吗?天亮和那个桑措会谈,我们两个要个差使,管刷经寺到松岗这段路和藏兵交接粮食的事。这佯,我们行动手脚就放开了,在刷经寺寻逃路,比这里容易得多!”“光我们两个逃不行,我有十几个弟兄,都在大粮库当分库佐领。”海兰察手捏下巴,沉吟着道,“要让他们知道点影子,到时候策应一下。万一不成,也有人报告朝廷——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他们就这样报我们的救命之恩!”

兆惠佩服地看一眼永远带着稚气的海兰察,在与兵士交往这一条上,他确实自知不如。海兰察做到副将衔,什么马夫、伙头、哨伍长之类的狐朋狗友还有一大帮,和兵士们一块吃偷来的狗肉……他秉性严重,不苟言笑,临急时才晓得鸡鸣狗盗之辈也大有用处。兆惠心里嗟叹着,回答海兰察道:“大利大害面前,没有情理仁义可言。他们的身家性命、功名利禄比我们的命要紧得多!”

讷亲和张广泗的“报捷”奏折递到北京,恰是五月端午。当时在军机处值差的是文华殿大学士、刑部尚书刘统勋。一见是报捷的奏章,粗粗例览一遍,便起身径到永巷口,却见养心殿廊下侍候的太监王耻抱着一堆东西出来,因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养心殿还是在乾清宫?”

“万岁爷和娘娘刚刚启动銮驾,先祭天坛,再到先农坛籍耕,午时才得回来呢!”

乾隆身边十三个大太监。贴身的五个,卜孝、卜义、卜礼、卜智和卜信在内殿侍候起居;外廊八个,王孝、王梯、王忠、王信、王礼、王义、王廉、王耻专管内外奔走,随行传呼一应事务。这位王耻排在最末,却因伶俐解人,言语乖巧,上下殷勤奉迎周到,倒最得乾隆任用。当下王耻答着刘统勋的话,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又道:“主子、主子娘娘惦记着当值的军机大臣,说过端阳节的,算不小的节气,既不能回家,叫赏的米粽、蒸糕、雄黄酒、芷术酒糟。主子娘娘听说是您刘延清大人当值。说您素来心脾不受用,又要添了苏合香酒,加赐一碟子宫点——怕着米粽您克化不了——还有槟榔包儿麝香袋,紫金活络丹,就赏了这大一包叫我送过来。我的爷!张老相国当了四十年宰相,也没有这个体面呢!”

刘统勋听乾隆不在大内,原本回身要走的,见说这话,忙又躬身站定,聆听着,心里一阵阵发热。待王耻说完,颤着手捋下马蹄袖跪地谢恩,说道:“刘统勋何德何能?受主子主子娘娘如此厚恩!只合拼了这把老骨头报效君恩……”起身又道:“烦请公公把赏赐物件送军机处。我去一趟傅相府,回头就进去给皇上请安奏事。”说罢,径自出景运门,从东华门出宫,向侍卫处借了一匹马,也不带队人,加鞭直奔鲜花深处胡同西街,来见军机大臣傅恒。

待到傅恒门首,踏石下马,刘统勋掏出怀表看时,刚到已时正牌。他是常来走动的大臣,门政老王头早已迎出来,恭恭敬敬过来,呵腰打千儿行礼,吩咐“给爷的马遛遛,喂点料水”!对刘统勋道:“老奴才陪爷进去。我们老爷夜来还说起来着,延清老爷公子中了进士,得便儿要设个席面贺贺……”刘统勋听他絮絮叨叨;随着仆西花厅而来,是时万里晴爽,骄阳似火,但见满院修篁森森森浓浓似染,夹道花篱斑驳陆离,洁净得纤尘不染的卵石哺道,被树影花荫遮得几乎不见阳光,石上苔藓茵茵如毯。偌大府邸绿瓦粉墙、亭榭阁房俱都隐在烟柳老木婆娑之中。刘统勋刚从骄阳蒸地里奔马而来,一身燥汗顿时化尽,一路进来,逶迤行间,但闻树荫间鸟声啾啾,草中虫鸣卿卿,月季、石榴,还有多少不知名的花香清芬弥漫,真是说不出的适意受用。刘统勋心中不禁慨叹:到底是侯门国戚、簪缨世勋之家,穷措大寒窗十年,就是做到极品之官,哪里讨这份富贵?正自胡思乱想,一个总角小童带着个人从月洞门迎了出来,一见面便笑道:

“延清公,总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吧?你好稀客!”

刘统勋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才见是傅恒,只见他穿着月白实地纱袍,套着件玫瑰紫宁绸巴图鲁背心,脚蹬黑市布千层底软鞋,剃得黢青的头后甩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三十六七的人了,仍旧双眸如星面似冠玉,英气中带着儒雅,令人一见忘俗。刘统勋见他行礼,忙着拱手还礼,笑道:“六爷好逍遥!部里事繁,我们又不同值,见面自然就少了……六爷的养生之道得便也给我传授传授,您是越出落越年轻了,看去好像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翩翩佳公子呢!”

“我的养生之道你学不来!”傅恒一把扯了刘统勋联袂而入,吩咐老王头“福康安带你儿子吃过早点就出去了,看回来没有,叫他到花园射靶子练布库,然后照例回书房读书!”这才又对刘统勋笑说:“你是个苦行僧把式,除了公务一无所好,又整日价批公文下火签,拿人捉贼坐堂断案,和汪洋大盗贼匪叛逆打交道,一肚皮的焦躁,怎么能学我呢?你来得正好,和亲王五爷、庄老亲王还有一帮子朋友,都趁着过节放假来我这讨酒吃呢!咱们索性一乐子!”

他这一说,刘统勋便止住了步。半晌才道:“我是有事来领教呢!讷相发来奏捷折子,军事我又不懂,怕皇上问话难回……”傅恒笑道:“皇上这会子还在天坛,籍耕下来怕要午过了,回来总得进了膳才能见你吧?这不是军情有变的急报,你甭犯嘀咕,且松泛一时,一点事也误不了你的……”说着便听西花厅里云拍铿然,一个男声捏着嗓子唱:

脸霞宜笑,几度惜春宵。窣锦银泥,十二青楼拂袖招。杏花稍,暖破寒消……

一个喋声喋气的男腔假嗓子插问:“樱桃姐,你看陌上游郎,好不娇俊!”那位捏着嗓子的又唱:

贪看宝鞭年少,眼色轻撩。假嗓门儿又道:“樱桃,怎的又说那年少?”便听接着又唱:

琐香奁玉燕金虫,淡翠眉峰只自描!

刘统勋一脚跨进去,立时便怔住了:原来里边满屋子坐得挤挤捱捱,牙板鼓萧俱全,正唱着《紫萧记》。扮六娘的是恂郡王允禵的长世子弘春,二十七贝子弘皓扮“小玉”,二人正当少年,倒也粉黛樱唇窈窕翩翩。再看青衣“樱桃”,居然便是弘皓的父亲庄亲王允禄本人!也是一身戏妆,翠挡步摇云鬟宝钗,干瘪的嘴唇上涂着胭脂,满是枯皱纹的瘦脸打了厚厚的官粉,也在那里“眉蹙春山、眼横秋波”,当儿子的“丫头”。方才捏着嗓子唱的,就是“她”了。见他二人进来,众人一笑停戏。旁观的钱度、阿桂、纪昀、高恒都是部院大臣或外任大员,纷纷起身和刘统勋见礼。允禄一边摘“耳环”,一边笑问:“延清公,又不演《铡美案》,你这黑老包来作么事?——你听见我唱得怎么样?”

“端的是歌有裂石之音!”刘统勋道,“闻声不如见面,见了面真是颜如天魔临凡!”说罢紧盯着允禄,半晌“扑哧”一笑,又道:“王爷这一扮,还真像软玉温香呢!不过您别眨眼,一眨眼脸上的粉就掉渣儿了。”

这一说立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排场的总管是和亲王弘昼,掌乐的几位是弘瞻、弘谦、弘陇、弘闰,都是近枝龙子凤孙,弃了鼓板笙萧,嘻天哈地鼓掌大笑。一众清客相公也都前仰后合,嘻笑着凑趣儿:“王爷扮起来就是菩萨,怎么说是‘天魔’?”立即有人接话:“没听《金刚经》里说,一切世界天人阿修罗,皆应恭敬作礼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阿修罗就是“天魔”,是绝美仙葩!”一个清客笑得打跌,说道:“我家老爷子爱扮《牡丹亭》里的小春香。那天扮好了问我‘像不像’,我说‘神似形不是,细看叫人毛骨惊然!’气得老爷子啪地赏我一记耳光”……

“来来,”允禄笑得满脸开花,“粉渣”儿脱落得一道一道儿,亲手端一盘鲜藕递给刘统勋一块,“延清,这是我南边庄子里新出的,六百里加紧给我送了二十斤,又清又脆又甜,几乎没有渣儿,我贡给皇上十斤,这点咱们分用。你尝尝!那些粽子、包子、玻璃肉都是荤的,苦行僧一用就犯戒,葡萄呀西瓜呀这些你倒合用的。”“谢庄王爷!”刘统勋接过轻咬一口,笑道:“果然是好!我其实也不忌讳吃肉,只是有心疾,一吃就头晕心跳。太医吩咐素食,不许抽烟,所以连烟也戒了。”坐在窗前的一个黑大个子笑道:“这正好!我不吃素的,人都叫我纪昀‘纪肉鼎’、‘纪大烟锅子’。你要有学生送肉送烟,千万代我都笑纳了。至嘱至嘱!”他也是文华殿学士,位分虽略低一点,却是乾隆最器重的文臣,生得五大三粗,写起文章却是锦心绣口,此刻双手油淋淋的掇着一个约三斤多的红烧肘子,正在大快朵颐,说话都呜呜咿咿含混不清。

刘统勋随众落座,一边笑道:“六爷方才说我是苦行僧,细想真是的。这边是丝竹弦歌,天魔曼舞,我那边是竹板敲扑,血肉横飞。忙了部里跑大内,哪得个闲功夫?方才在军机处看奏稿文牍还看得头昏心悸,这会子心绪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总有十年没看戏了罢。”“所以名臣难当,你是名臣么!”弘春含着一枚橄榄,满面春风笑道,“主子爷那天把皇子皇孙们都叫去,就拿你发作我们,说你是盛朝中流砥柱,还举了孙嘉淦和史贻直。说我们都是绣花枕头,酒囊饭袋!可见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半点不错的。我听人家说,家贫有竹难食肉,家富食肉不栽竹。怎得个两全,怎得个两全也!”他说着,又上了戏腔道白。

“世上不公道的事多了。竹君子,松大夫,屈了梅花无称呼,哪得事事周全呢?”纪昀用手巾揩着油腻,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笑道:“最好是贫家扛网去张兔,富家买笋掏阿堵。这么着都有了。”钱度没听明白,间道:“晓岚都说些什么呀?猪啊兔啊的,还有什么阿堵,满合辙押韵的,只听不清爽。”纪昀剔着牙嘻笑,说道:“‘阿堵’即是贵姓,我说的是笋烧肉,贫富各宜雅俗共美!”允禄还在想着唱戏,因道:“刘延清搅了我的戏,罚雄黄酒一杯,听我唱一曲。”又捏着嗓子唱道:

翠亭亭,别是清虚境,沧沧云花映……半空中,楼阁丹青,趁着斜阳影。珠箔有人迎……

刘统勋瞧着眼前繁华热闹场景,忽然想起讷亲张广泗诸人还在烟瘴泥潦中打仗,不由心里一沉。纪昀从外解手回来,见他怔怔地,问道:“你好像有心事?”刘统勋不愿扫大家的兴,笑道:“我不大懂戏,没头没尾的又听不明白。倒是词牌调儿偶尔还听听一你们只管乐子,甭管我,一会儿我就得走了。”他原是随口敷衍,不料却挠着了弘昼痒处,把手中的象板递给弘春,说道:“拿着——你们几个奏《望江南》!延清可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来一趟子。他要听什么,咱们下海的先尽着他。我唱词儿算是一绝呢!”刘统勋只好皱眉一笑,笙萧丝弦声一起,听这位亲王唱道: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关,飘洒正潇然。朝与暮,长在楚峰前。寒夜愁歌金带枕,春江深闭木兰船,烟渚远相连……

“好好好!”纪昀鼓掌起身大笑,“不过都是前人之作,没有新意儿!那年五爷‘活出丧’,尊府门政纪纲王秃子,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我在旁边听,竟天然的是《望江南》词牌!此刻唱出来岂不得趣?”

大家听了都是粲然一笑。这位和亲王待人,最是机敏干练随和旷达的,处事却常不循情理,另有一份乖张荒唐。活脱脱精绷健壮的个人,已经四次给自己办丧事,充了“死人”却据案大嚼供果。纪昀指的就是这事了。当下弘昼便笑道:“那个杀才瘌痢狗头,还哭出《望江南》来了,你唱你唱!真的是好,回去我赏他!”纪昀清了清嗓子,像模似样地枯皱了脸,学着哭丧模样稽颡捶胸顿足,欲哭似笑地唱道:

我的爷。“死”得好懵懂……生死簿(儿)上没注名,阎王急叫判官禀:正在吃香供——呃儿……我的爷,‘死’得忒张慌!里宾外客都不接,装裹买幡自家忙……呃儿!——没处敲竹枉

他学着哭灵作派,丢涕擤鼻“哭”得有情有致,众人无不听得哈哈大笑。刘统勋心里有事的人,笑了一阵,对傅恒使个眼色,道声“得罪”辞出西花厅。傅恒便也跟着出来,带着他到小书房坐定。

“六爷,”刘统勋一坐下便从袖中抽出那份奏章,递给傅恒,“你看看讷相和张广泗的折子。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可又不懂军事。皇上现在先农坛,待会子下来,立马就得奏上去,怕问起来回不出话去,所以偷空出来讨个教。”傅恒笑着接过来,一边说“你出来走走也好,乐一乐子,这会子气色就比来时好些——”一头就看奏章。看着,傅恒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边全神贯注盯着折本,缓缓起身从书柜顶上取下一卷地图,一只手熟练地展开了,一时看折本,一时眯着眼看地图。良久,手软软地放下了折本,只是沉吟不语。刘统勋觉得天渐渐热起来,揩汗问道:“如何?”

傅恒目光离开了地图,望着院外刺目的阳光地,手指轻点地图,笃定他说道:“假的!打了大败仗了!”刘统勋还要细问,傅恒却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递牌子一道进去,一路说吧!”遂又叫过小王头吩咐:“小七子,好生招呼客人。”便和刘统勋一同出府。

四 孝乾隆承颜钟粹宫 聪察君闻捷反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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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在马上口说手比,一条一条向刘统勋譬说奏折讳败邀功的欺饰之处,如同亲历目睹。听得刘统勋心里一阵阵发焦。五月端阳毒日头将午时分照得大地一片腊白,暑气蒸蔚上来,更觉燥热难当,待到西华门首,两个人都已前襟后背湿透。一路进大内,命太监请乾隆接见,刘统勋犹自疑信参半,说道:“听着有理。太危言耸听了吧?我军还占着松岗和下寨呢!”

“大本营都没了,”傅恒站在石狮子荫下,仔细理着汗湿了的发辫,苦笑道:“刷经寺是运粮屯军最冲要的地方。讷亲不是三岁孩子,怎敢轻易弃守?”

“看看他写折子的纸、墨就知道了。有用这种记帐用的麻纸、臭墨写报捷折子的么?”

“你是说……”

“我说他们败得一塌糊涂,是仓皇逃到松岗去的,连奏折本子都没带上!”

刘统勋想着官军大败,困守松岗的惨景,又想乾隆为筹粮调饷连黜湖广十二个州县官,日盼鹊噪夜卜灯花巴望捷报的心情,热辣辣一片心,倾这么一桶冰水,该有多么伤情……想着,自己的心也是一缩,顿了几下,急跳着要出腔子似的,忙从怀中取出药酒,对瓶嘴儿喝了一大口,便见卜智一路小跑过来,喘吁吁请安行礼,笑道:“二位爷来得正好!主子在钟粹宫主子娘娘那呢!丰台花园子贡来蟠桃,这么大个,红尖儿绷鲜的带着绿叶儿——”他咽了口水“——娘娘说刘统勋当值,叫进去赏用,万岁爷说,拢共就这么一篓,叫傅恒也来吧——可可儿的您二位就递牌子请见……”傅恒不待他再往下唠叨,向刘统勋一让,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钟粹宫垂花门前,又有皇后富察氏的掌宫大监秦媚媚接引进去。

这里却又是一番热闹。北房皇后正寝丹墀上横排一溜长几,分列坐着贵妃钮枯禄氏、那拉氏、停妃汪氏、陈氏、惠氏、嫣红、英英等,几位嫔也自有位置。剩余答应、常在一应低等媵御十几人,也都明珠翠珰穿戴齐整,把头儿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却是没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间一张安乐椅,斜坐着鬓发苍苍体态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当今太后“老佛爷”了。太后东侧一边坐着富察氏皇后,西侧的乾隆皇帝,却没有坐,原来正在击鼓传花游戏耍子,乾隆输了,被罚着唱曲儿。见他二人进来行礼,乾隆摆手示意起身,笑着道:“老佛爷,傅恒和刘统勋进来了,儿子更唱不出来了,饶了我,罚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罚不得的。”大后笑道:“可这是你自定制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说个笑话儿我听,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儿子就献丑了。”乾隆仰脸想了想,“前明年间内宦专权,有个小太监新得用,奉旨出去采办。他在外省名声不大,官员们都不来趋奉,临回京前作了一首诗。嗯——这样写的——”他顿了一下,念道:

地动山摇奉旨来,

文武百官不理咱。

有朝一日回京去,

人生何处不相逢!

太后听了,问道:“这是什么诗?”“是啊,”乾隆说道:“回京有人奉承说‘真好诗!’他谦逊说‘算不上太好——叶韵而已!’”刘统勋和傅恒鹄立东廊下,听乾隆的笑话,起初也罢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缩着脖子背脸笑得打颤。余下嫔妃,也是有的笑不可遏,有的嚼不出味来,陪着呆笑。大后道:“我老了,懒得动心思,这笑话儿太深,再换一个说说!”

“是!”乾隆陪笑道,“说三个活死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一说太后便笑,说道:“我就耐烦听这样的!”乾隆忙双手举杯奉上,“这就是儿子的虔心到了,母亲饮一小口!”

太后呷一小口,指着傅恒和刘统勋道:“别叫他们干站着,桃子一人赏两个,再取点点心果子,乐一会子再说话办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后的宫女睐娘忙答应着,吩咐小苏拉太监张罗。

“——三个活死人住店打通铺。张三觉得腿痒,就拼命挠,挠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旧不解痒……”乾隆接着说道,“挠到天明,才看见挠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条腿被挠得血淋淋的,还在呼呼大睡……”他没说完,大后己笑得前俯后仰,手里瓜子儿撒了一地,咳嗽着问,“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来解手,偏那夜下雨,房檐往下滴水,他就以为没尿完,一直站到天明……”

众人一发哄堂,东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傅恒心里惦着事,跟着笑一阵,偷眼看刘统勋,恰刘统勋目光也闪过来,只一对眼,彼此明白,傅恒因睐娘是自己府里荐来的,如今在钟粹宫是最得用的,便笑着给睐娘递眼色。偏被太后一眼看见,指着傅恒笑道:“你两个嘀咕什么,又挤眉弄眼的?罚说笑话儿,一人一个——然后跟你们主子办正经事去!”乾隆笑道:“统勋是咱们大清的包孝肃,说笑话儿太难为他了,不如罚他大口吃了两个桃子。您看——赏他的东西,恭谨得一点一点咬着进,这不也是雅罚?——傅恒说一个吧!”

乾隆说罢,安顿坐了下去,见刘统勋虽略吃得快了点,仍是不肯放肆张口,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睐娘递茶过来,小声在乾隆耳边说道:“万岁爷,两位大人像是有要紧事,主子娘娘说叫奴才禀知了……”此刻天时正热,睐娘薄纱单褂,体气幽香若馥似麝,说话吹气如兰,乾隆不禁心里一荡,咳了一声定住神,听傅恒说笑。

“奴才也不大会说笑话儿。今儿老佛爷主子主子娘娘欢喜,当得巴结承欢。”傅恒笑道:“康熙朝名相索额图,其实是个怕老婆的——”见众人都笑,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他在南书房当值,天天要进去见康熙爷。偏这一天午觉起来,不知为什么事两口子犯生分,夫人使鸡毛掸子赶得相国爷走投无路,就钻了床底下去。夫人兀自探着身子打,一边打一边问:

‘你个狗娘养的,出来不出来!’

‘老母狗’,索相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你出来!’

‘我不出来!’

内廷里还在等着索相去理事,到未未时牌还不见他来,高士奇便知他在家又‘出事’了,命人去唤,‘就说得去见主子呢!’那人飞骑赶到索府,见家人都捂嘴葫芦笑,隔窗儿就喊‘索相,别误了见主子!’”

傅恒说到这里,满院人已都笑得控背躬腰,太后捂着胸口问道:“他敢情是出来没有?”

“说话间索额图已经出来。”傅恒正容说道,“一头一脸都是灰……拍打着出滴水檐下,梗着脖子一路下阶,一头恨恨说:“哼!鸱嚣么?有万岁爷给我作主,我怕谁?!’”

在众人大笑声中,乾隆起身,带着傅恒刘统勋出了钟粹宫。乾隆兀立在垂花门前,双眉压得低低的,眼睛适应着被阳光映得刺目的永巷。随着心里起伏的思绪,觉得一阵阵发烦:整整一个冬天,长江以北的山东、山西、直隶几乎没有一场透雨、一场大雪,许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入春以来却又黄水泛滥,豫东到淮南淮北决溃,冲得一塌糊涂,芜湖一带尽成泽国,连清江的河漕督署衙门都泡进水里。甘陕倒是一冬好大雪,但去秋歉收,家无隔宿粮的穷民百姓嗷嗷待哺。四面八方的饥民背井离乡扶老携幼,涌入湖广和江南趁食,弄得两江总督金鉷和湖广巡抚哈攀龙三日一折叫苦不迭。派户部尚书鄂善去江南赈济,回奏说苏北、南京已经传瘟,有的地方义仓形同虚设,没有银子、粮食、药物,饥民啸聚,邪教乘势传布,“将有不堪深言之事”。因此乾隆拜天坛祈年岁成,回宫又请太后去钟粹宫佛堂随喜,原是一腔心事疏散疏散的意思。击鼓传花,也为的有一份“解秽”心肠……

“万岁爷!”守在垂花门前的随行侍卫巴特尔见乾隆出神,上前一躬身说道:“外头的太阳——毒的!身子骨——要紧的!”

巴特尔是乾隆秋猎木兰,用一块奇秀琥珀向科尔沁王换来的蒙古有罪奴隶,憨直悍勇诚忠不二,由马僮改为三等侍卫,又进二等,还不到二十岁。他的汉话还说不好,艰涩僵硬他说这么两句也很吃力,乾隆不禁一笑,说道:“太阳‘毒的’么?到承乾宫去,那里‘凉的’!——叫养心殿王耻送过大衣裳,朕该更衣了。”说罢也不叫乘舆,径自下阶,沿永巷向北,绕坤宁殿后踅往东,路南朝北第一座殿,便是承乾宫了。

这里已是“东宫”,历朝天子都不轻易在这里接见大臣的,乾隆七年之后,夏秋时却常常启用。刘统勋还是第一次来,觉得满新鲜。也不晓得为什么特特选这里召见说话,傅恒却知道为什么,原来,这座宫里有乾隆一段化解不开的情结,住的又是不久才从圆明园迁入宫里的两个爱妃——嫣红和英英……傅恒想着,偷地一笑,忙又仰起脸,装作什么也没想,随乾隆趋步而入。

这座宫果然是凉快,因为坐南朝北,阳光和热风都透不进来,北边的殿字都很低,又临着御花园,紫禁城北海子那边带着湿气的凉风敞然而入,扑怀迎面。从焦热的太阳地乍进来,几个人都是心神一爽。嫣红和英英都去了钟粹宫大后那里,宫里留着的太监宫女见他们一行进来,“嗯”地跪下一片。

“起来侍候着。”乾隆一摆手,吩咐道,“给你们傅六爷和延清大人搬座儿,倒茶——你们坐吧。”

两个人斜签着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过茶都没有敢吃。他们都是常常面君奏对的,但今天坐的椅子和乾隆一样高,觉得心里有些忐忑,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思量着如何开口,乾隆声音闷闷地一笑,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过了元宵节,除了尹继善在广州奏来的折子,没有好消息儿。朕已经惯了,听拆烂污折子。你们只情说起。”

“这封折子是讷亲和张广泗奏来的,倒是报的我军大捷。”傅恒双手将折本捧给乾隆,沉吟着说道,“请主子先御览一过,奴才们有些想头容再细奏。”

“嗯——用这样的纸写折子?”乾隆接过折本说道。但也就是这一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仔细看那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折本。

刘统勋从来没有捱乾隆这么近坐过,此刻渐渐定住了心,偷眼打量乾隆,只见他穿一件蓝芝地纱袍,套着石青直地纱纳绣洋金金龙褂,项上的伽桶香朝珠油润润的,映着窗外的光熠熠闪亮,一双脚蹬着青缎凉里皂靴,回蜷在椅子腿间,全身压在肘上伏在桌面上一动不动,蹙额皱眉全神贯注地凝视那份折子,一条梳得很仔细的发辫在项下搭了半个圈,又从项后垂下去。已经年过不惑的人了,看去还是那么颀秀,冠玉一样的面庞上毫不见皱纹,立坐行走,都显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络浓密得漆染一样的髭须,还有眉棱上几根微微翘起的寿眉,换个地方,凭谁看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英武青年。刘统勋不禁暗自掂掇,这主儿每日要披阅七八万字奏折,还要接见大臣,骑射布库样样不误,吟诗弄赋间棋书自娱,亏他怎么打熬得这么好的筋骨?又想到方才见的那群容色艳丽花枝招展的嫔御,哪个不是伐性之斧……正自胡思乱想,乾隆已看完了折子,问道:

“刘统勋,你发什么呆?”

“啊!啊……主子!”刘统勋忙将思路从不该想的收摄到该想的地方,陪笑道:“奴才是走神了,瞧主子这么好的身子骨儿,想着自己好福气……”

乾隆点点头,仰望着殿顶的藻井,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又随口问:“你儿子今年中了进士,是第几名呢?”

“回万岁的话,二甲第二十四名。”

“叫刘墉?”

“是!”

“是不是个黑大个子、说话带点嗡声的那个?”

刘统勋有点迷惑地看一眼满脸茫然的傅恒,他不知道乾隆离开金川的折奏,突然问起这离题万里的事是什么用意,怔着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劳动圣问!”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叹一声,从肺腑里长长透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暗哑阴沉“——文的武的,都缺!”他双手在椅把手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悠悠地在殿中踱了两圈,倏地转过身来问道:“傅老六,嗯?是不是这样?”

傅恒正大睁着眼看他,猝不及防遭这一问,身上一颤:他知道乾隆已经看“懂”了这份假捷报折子,因离座一躬,正要答话,见乾隆捺手示意,忙又归座欠身说道:“回万岁爷的话,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层出。朝廷缺人才,是辅臣之责。而今文恬武戏,贪风渐炽,吏治又见不靖,这都因奴才办事不力,主上圣明,臣罪难道!”

“不要这样说,一人是一本帐。”乾隆不胜慨叹,悠着步子款款说道,“但你这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骄奢之情,臣子易生怠堕之心。文恬武戏,这个话说得好!——可朕万没想到,情况何止于此呢?现在的河工银子比圣祖时增加了四倍有余,每天还哭穷,河漕照样决溃、淤塞!一层一层的官儿,各按职分瓜分银子,割朝廷、刮百姓肥自己!一层一层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来越不中用,怕死爱钱打败仗,打了败仗还欺君!”他用手指无力地点点那份奏折,“你们必是看出了这个东西的蹊跷,讷亲,他当了庆复第二,连写折子用的折本都留在刷经寺,让莎罗奔用了去登厕!”他突然涨红了脸,一把抓起折子撕得粉碎,“呼”地一击案厉声道:“这两个混蛋——误国——混蛋!”

傅恒和刘统勋几乎同时从椅中弹立起来,匍匐在地。几个太监吓得脸雪白,爬跪到案前收拾碎纸屑,被乾隆一脚踢倒了一个,吼道:“滚出去!谁叫你们献勤来着?!”傅恒见乾隆气得浑身乱颤,膝行趋前连连叩头,说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听奴奴奴才奏……”他喘息了一下,说话才流畅了些,“现在说讷亲失事,还是猜想。奴才以性命身家担保,讷亲决不敢步庆复后辙,与莎罗奔私订和约。何况松岗还在我手,下寨也是极要紧的军事冲要。如果没有再战余地,讷亲和张广泗也不敢写这样的折子……您少宁耐些,等一等儿。奴才料着川抚金辉,不日之内也会有折子奏来,那时才能知道前线实况……”

“金辉?”乾隆冷笑一声,压着气说道,“他是讷亲取中的得意高足。十二年从县令迁升到封疆大吏。这正是他报恩的时候,敢情不帮着老师来哄弄朕?”

刘统勋也向前膝行一步,叩头道:“臣以为,如果讷亲败得不可收拾,金辉也未必敢为他瞒饰。如果尚有胜望,朝廷亦不必计较讷亲小败之愆。前有庆复之事,已经轰动朝野,朝廷体面是要紧的……”

盛怒中的乾隆冷静了下来,从袖中抽出一把湘妃竹素纸扇子,慢慢摇着坐回椅上。乾隆想,他一即位便向上天立下宏誓大愿,“以圣祖之法为法,作千古完人”,但圣祖在位六十一年,圣文神武膜烈治化,几乎没有杀过二品以上的大员。自己才即位不到二十年,已经显戮了五六个封疆大吏和一个大学士。如果穷追眼下这事,讷亲这个“第一宣力大臣”自也难逃活命。这一条“刑戮大臣”史笔便和康熙没法比。讷亲自小在东宫便随了他,位分、亲情都是无人可比,口诏朱批,不知多少次夸奖讷亲“第一”,“有古大臣之风”、“忠君爱国之情皎然域中化外”,现在要杀这忠君爱国的古大臣,自己的体面也真挂不住……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问道:

“朕以为刘统勋的话也不无道理,傅恒,你懂军事,说说看,讷亲还能不能扳回局面?”

傅恒在地下碰了碰头。他根本不信讷亲还有再战能力,更逞论“扳回局面”。如果还能打,情理上应该先收复刷经寺,然后再上折子报功请罪,何必请旨“调四川绿营维持粮道”?如今前线情势模糊,单凭一封漫天撤谎的折子,怎么回奏这个难题?踌躇着,傅恒缓缓斟酌字句说道:“这要看讷亲目下的兵力士气。粮道已经断了,讷亲还能在松岗固守,奴才想不懂这事。果真在下寨歼敌数千,莎罗奔还能据守刷经寺,这也是想不懂的事。松岗若无敌军围困,下寨又在我手,并没有后顾之忧,为什么不率大本营回救刷经寺,反而要调四川绿营,奴才这一条也想不懂……”

他连着三个“想不懂”,听得乾隆心里又焦躁起来,问道:“依着你该怎么办?”

“回万岁!”傅恒已是得了主意,一顿首接着道:“现在调四川绿营使不得,因为绿营兵都在川东川南驻防,调动不能迅速也无密可保。设如松岗我军被困,不等大兵聚合,讷亲就要全军覆没,整个四川糜烂也未可知,所以皇上可以手诏讷亲张广泗,略斥其伪情,令其相机收复刷经寺,其余措置亦依势定夺,不必絮絮请旨。总之以歼敌为上,‘全军’第一……主子,金川离这里几千里,断然不可直接指挥的!”

他没有说完,乾隆已是心里雪亮,傅恒说得中肯,情势极可能比自己想的还要坏得多,他沉默许久,说道:“就这样办吧。你代朕起草这份谕旨。金辉、勒敏和李侍尧,未必都肯替他们瞒着——朕料他们都要有密折奏进的。”

傅恒到殿角草拟诏谕去了。乾隆因见刘统勋还伏跪在地下,呷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延清起来,还坐着吧。这里头没有你的责任。你没有当军机大臣,并不为德才不足,是刑部太离不开你。听说还是每日只睡不到两个半时辰?原来朕看好你的身子骨,却不知道有心疾。增半个时辰吧,睡三个时辰。朕要派几个大监到你府里侍候。”

“皇上!”刘统勋听乾隆这般体贴温存,心里一烘一热,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转,唏嘘了一下,强笑道:“臣是世受国恩的,已经侍候了两辈子主于。皇上这样待臣,就是磨成粉,报得了么?如今盛世,人口比康熙爷时多出一倍不止,好民宵小之徒也多,治安是极要紧的。吏治渐渐也有颓势,冤狱也不可掉以轻心。臣执掌国家刑典,一个不留心,或奸人漏网,或在杀了好人,岂不辜负了皇上的心?臣恨不得不吃饭,不睡觉,可还有做不完的差使。又怕胥吏下属哄了臣去,略大点的事,不敢放手。臣知道这样儿是毛病,可也没有办法。”

“所以人才要紧,要加意留心!”

“人才在发现,在用。”刘统勋深长叹息一声,“这只说对了一半。以臣见识,还是要正教化。人才从教化中出来,出来的人才仍要教他知道守大节。前山西巡抚诺敏,那么能干的人,为了银子变成了贪官,萨哈谅、喀尔钦也都极有才度,也贪贿,结果触了刑网。还有卢焯,治河谁有能似他的?也是贪钱,军流出去了……如今上下各衙门,都是银子淌海水似的进出,已经不似康熙爷雍正爷时候了,多少人才都叫银子给蚀坏了!”

他这番娓娓而谈,言语虽不古雅,确实洞悉时弊直透中窍。乾隆越想越有道理,却不愿在臣下面前善听善纳,沉思默想许久,说道:“你写个折子来朕看。”因见傅恒已经写好稿子呈来,便接过来看,只见上面一笔钟王小楷写道:

松岗奏悉。二卿以此纸张入于御览,何其俭约乃尔!卿等挥师攻取下寨,朕初心甚慰之;然观后文,乃知刷经寺沦入敌手,复转堇忧,且亦疑思不定矣!胜负军家常事,乃庆复讳败欺君,自蹈不测,前辙犹在,后师敢忘?既据卿奏,据刷经寺为莎罗奔小股跳踉,即可相机回军击之,所请调绿营援军不必亦不允。京师距金川数千里之遥,屡以琐屑军务请示,是欲为逶过于君父朝廷耶?果居此心,则欺君之罪何逭?尔讷亲受朕不次之恩,誓立令状存档在案;张广泗系戴罪办差之人。自当精白纯志,慰君父于庙堂九重,倘有讳饰,即当引罪,时尚不迟。不然,朕不尔赦矣!总之以歼敌为上,全军为上,早日使金川铸剑为犁,是朕之愿也。~

乾隆看了,咬着牙苦笑道:“和臣子闹客气,朕还是第一道。叫军机处誊清用玺,六百里加紧发给他们吧!”一转眼见王耻抱着衣冠站在殿角,乾隆问道:“你怎么这早晚才来?哭丧着个脸,又是为什么?”说罢站起来更衣。

“奴才早来了,主子正在大震天威,唬得尿了裤子,没敢就来给主子更衣。”王耻忙换了一脸谀笑,上来替乾隆整理,摘下朝珠,除下洋金金龙褂,换了件石青直地纱褂,替乾隆系着束金带头马尾纽带,嘟嘟哝哝诉说:“……不过奴才心里有委屈也是真的。钟粹宫赵明哲他们赶着喊奴才的绰号,主子娘娘宫里的丫头都笑……”乾隆见他还要加瑞罩,摆手示意不用,问道:“你的绰号?叫什么?”“忒难听了,主子!”王耻一脸苦相,“孝梯忠信礼义廉耻,我排老八,不知哪个促狭鬼,给奴才起个号叫”王八耻’!”

乾隆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真好绰号!你是个贱奴,也不委屈了你!”傅恒和刘统勋先还硬撑住不笑,想想毕竟难忍,索性也陪着大笑起来,方才议事时那种抑郁沉闷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因见两人起身要辞,乾隆笑着说道:“这必是皇后知道朕生气,叫这杀才变着法儿逗乐子的。你们不要忙着走,朕还有话交待。”

“是!”

“一个吏治,一个官员亏空,还有河工、漕运,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乾隆笑了一阵,精神好了许多,沉思着说道:“金川胜败固然要紧,毕竟不关全局。比起来,政治还是根本。傅恒统筹一下六部九卿,还有各地督抚方面大员,各上条陈。好建议朝廷取中了的,要考功司记档,奖励。江北几省遭水旱灾的,要户部查实,拿出赈济办法。传疫的地方要府县官征集医药,防着蔓延。宁可多花点钱,买个平安,但也要防着些黑心官员上下插手中饱私囊。”

傅恒听完,忙道:“是!奴才回去就办。”

“刘统勋再兼个左都御史的差使吧。”乾隆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朕不担心你怠惰差使,却担心你太过琐细。嗯……刘墉明天引见,他是新进士,授官不宜破格,就派在刑部,挂名漱狱司主事,帮办部务,可以为你分点劳。是你下属又是你儿子,能多照料你一点。”

刘统勋躬身一礼,正容说道:“臣顶得下来。国家有回避常例,刘墉不宜留在臣部,主事是正六品,他是二甲进士,秩位也定得高了。皇上爱臣,还是要爱之以道,示以至公之情。臣已写信给家中,内子这就奉母来京,两个寡居妹子也随同一处来,还有一个妾,家里侍候的人足够用的了……至于刘墉犬子,才力尽有的,心胸高却少历练,还是应该随众分发外省作州县官,凭他自己能耐努力巴结差使。”

“很好,这样对刘墉也好!”乾隆听着这话,心情更加舒展,款款起身来,“这是正大至公之理,朕成全你!且跪安吧——明儿叫刘墉由吏部引见,朕自然有话给他训诲。”

傅恒和刘统勋躬身却步退出去了,偌大殿中只留下乾隆和十几个鹄立如偶的太监宫女,乾隆独自兀坐,想着金川情势,也不知现在折腾得怎样,又想着金供密折,奏“一枝花”在苏北一带传教施药蛊惑人心,难民不赈济调理,极容易出大事……一时又想吏治,官员们不但借办差胡吃海喝、巧立名目挖国库银两,更可恨的,不少同年、同乡官员横连勾结关税官司,草菅人命,冤狱愈来愈多……想着,乾隆又是一阵犯躁,觉得这殿里也不似方才那样凉爽了。因起身出来,径自踱向西配殿。王耻跟久了他的,知道他的脾性,只带几个小苏拉太监跟到殿门口便肃立侍候,由乾隆独自进去。

这是谁也不许进来的禁地。里边原来住的是雍正身边一个低等嫔御叫锦霞的。和当阿哥的乾隆有过一段旖旎缠绵,被太后发觉后赐绫缢死。多少年过去了,殿宇再修丹垩一新,殿门也改了朝北,西配殿内一切陈设还是锦霞临终的老样子。乾隆每有心思不定、神昏倦乏时总爱到这里来坐坐,竟是常有奇效。这在宫里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

“锦霞、锦霞……朕又来看你了……”乾隆在临清砖漫铺的殿中踽踽踱步,浏览着壁上一幅幅晦暗的仕女图、字画,又盯着牙床上褪了色的幔帐,抚着小卷案上断了弦的古琴。他的目光变得愈来愈柔和,还带着一丝迷惘,游移着又看隔栅上挂的一幅字:

乍见又天涯,离恨分愁一倍赊。生怕东风栏梦住,瞒化。侵晓偷随燕到家。重忆小窗纱,宝幔沉沉玉篆斜。月又无聊人又睡,寒些。门掩红梨一树花……

这是他在小书房和纪昀谈议编纂《四库全书》时,特命纪昀写的,宋纸、宋墨、特制的湖笔和端砚,都是稀世之物,用来写这词,乾隆忘不了纪昀当时惊喜诧异的神情……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是朕对不起你。你是清白的……但你已经成神,自然知道朕的心……你托梦给朕,说已经转世,还要等候朕……朕看遍宫掖,没有一个像你的,是还没有选进来么?啊,朕这就要南巡了,上天有灵,能有缘遇到你转世之身……”

方自凄惶祷告间,忽然听院中脚步杂沓,仿佛间闻到笑语声。乾隆掀开窗帷,隔玻璃窗向外望去,只见嫣红英英前导,钮祜禄氏,那拉氏,汪氏陈氏一班人簇拥着太后下銮舆,踏着雨道正在进殿,又听太后颤巍巍的声气问:“皇帝在哪里?”

五 多情帝娱情戏宫娥 慈严父慈严教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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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忙挑帘出来,对守在门口的王耻说道:“桌椅茶几上都落了尘,进去打扫一下——出来把门锁好……”便忙忙奔正殿而来,已是换了笑脸。至西拐角处,不防一个宫女也左顾右盼踅过来,恰恰二人撞个满怀,乾隆定神见是睐娘,要笑,又忍住了,说道:“你踩了朕的脚!”

“主子,是奴婢不好!”

睐娘早已见是乾隆,又羞又臊又有点怕,忙跪了谢罪,嘤声说道:“是老佛爷叫寻万岁爷过去的。奴婢忒性急了的……”乾隆这才细打量她,只见她穿一件银红纱褂,葱绿梅花滚边裤,一头浓密的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辫梢直拖到地下,通红了脸躲避着他的目光,口中喃喃絮絮,却听不清说的什么。

“这是一株亭亭玉樱桃嘛!快别怕,别怕……”乾隆见她娇羞郝颜,晕生双颊,新夏衣单,露着项下一抹腻脂白玉,隆起的前胸随着喘吁微微抖动,忍不住心中一荡,蹲身下来,手指抚着她右前额下小指盖大一块疤痕,笑着温声道:“是朕踩了你的脚尖,疼不疼?这块疤你进宫时朕就见过的,是老清泰家打的罢?掩在发里,几乎看不见了……”放下手时,有意无意间在她胸前一碰,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睐娘更觉不好意思的,这样和皇帝觌面相对,心里更是紧张。但皇帝问话不能不答,这是棠儿再三叮嘱的“规矩”,她只偏转了脸,糯米细牙咬着下唇,鬓边已是渗出细汗,怯怯的声气说道:“是奴婢不老成,主子没踩了我……”乾隆已是酥倒了半边,又伸手触了触她软软的乳胸,刚说了句:“是朕不老成——”听后边脚步声,知道是王耻等人过来,便稍稍提提嗓子说道:“既说踩疼了,且起来侍候差使吧!”又抚抚她头发,说声“傻丫头”,径自从容往正殿而去。睐娘心头突突乱跳,浑身都软瘫了,满心里一片空白,木头一样跪了足有一刻,才挣起身来。

乾隆沿着超手游廊趋步正殿,远远便听殿中笑语喧闹,便知皇后没来,一干后妃正在和太后逗乐子。到殿门口,听那拉氏的声气正在说:“天热,天热不碍的。我们奉了老佛爷,叫他们造大大的一座楼船,走在运河上又凉爽又风光,一路看景致,还能在船上演戏听曲儿,吃现摘的瓜果,那是多么惬意——好我的老佛爷哩,您还没享过这个福呢!您要不去,皇上哪肯带我们这群没脚蟹呢?”她正说着,见乾隆跨进殿来,便住了口,妃嫔媵御们也都各归班位,齐齐跪下清安。乾隆说声:“罢了,起来吧!”便上前给母亲行礼。

“皇帝起来!”

太后满面是笑,在正中椅上略一抬手,说道:“她们正闹我呢!上回你说要南巡,下来就炸窝儿了。李卫给先帝爷呈送画江南园子的画儿,这个借了那个借,兴头着要买这、要吃那,聒噪得人耳根不得清净——你游到哪里去了?大五月端儿的,朝里都放假一日,还不该松泛松泛身子?方才在钟粹宫,前头说张廷玉的儿子要进来请安,我替你挡回去了。听说又在这头和傅恒怄气儿。好歹有事明儿再说不成么?”

“太后老佛爷,傅恒他们怎么敢和儿子怄气?是说事儿听恼了。”乾隆笑了笑,又叹口气,把讷亲折子上的事约略说了,又道:“儿子为这事着急,还在等着他们有密折奏进来。心里闷,在这宫院里走几步。”

听乾隆说是讷亲在金川失事,满殿宫人顿时色变,连太后也是一怔。讷亲的曾祖额亦都就是她的从叔祖,贵妃钮祜禄氏的父亲,和讷亲共一个祖父,其实是并不远的亲戚,素来进宫请安部不回避的,眷属更是往来弥密。如今讷亲损兵折将困守松岗这份凶险且不论,将来追究罪名,太后和贵妃脸上都无光彩。顿了许久,太后才问道:

“你预备怎么处置?”

“现在军情不明,还说不到处置讷亲的事。儿子已下旨命他收复刷经寺。”

“张广泗呢?”

“张广泗是奉旨襄助讷亲,戴罪立功的人。也要视军情结果再定。王法无亲,差使办砸了,无论是谁,都要按规矩办理。”

太后嗫嚅了一下没有再问。乾隆也觉得方才对话太僵滞,换了笑脸温声说道:“老佛爷的心思儿子再明白不过。早年在雍和宫读书,儿子就和讷亲一处厮守,他国语学得好,常常一道儿去海子边看日出日落,对国语。我两人的唱和诗词都集成了一大本……”他的语调变得十分沉重:“他做到军机大臣,不为着昔年藩邸里和儿子的私情,是他办差勤苦用心、清廉公忠。但儿子与他这份多年私交,也是耿耿难忘……母亲!怎样处置他,是日后的事,只告诉母亲一句,治这么大天下,管亿万斯百姓,不能因私废公,更不能没有制度规矩。儿子盼他平安的心和母亲是一样的……”太后听了默然良久,无声叹息一下,苦笑着说道:“娘家人出事,我和钮祜禄氏也没什么体面。大家盼他平安吧!明儿我们都去大觉寺进香,求神佛保佑早日平定金川,讷亲旗开得胜……”

“人有一念,天必从之。母亲这样最好!”乾隆眼见太后郁郁不乐,虽然自己心里也是不快,仍打起精神,满面笑容抚慰:“今儿大节下,我们娘母子不说这些了,还说南巡的事。金鉷那边已经递了折子,南京、苏、杭、扬州的行宫都打整好了,那景致母后一去准会迷住了。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是半点不假,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都丹垩粉饰得一崭儿新……”他突然想起,为修行宫,内务府竟花去了五百万两银子,比当初造行宫用银子还多出一倍。不知多少龌龊官儿从中大捞一手……顿时大扫了兴头。因见太后面带微笑,惺松着眼勉强在听,便道:“老佛爷……乏了,儿子侍候您回宫去吧……”

傅恒自承乾宫退出来,没有立即回府。径与刘统勋同至军机处商计款列条陈的事。皇帝交待的旨意多,刘统勋是个极认真的人,傅恒在这些事上也从不马虎。把乾隆随口指示的圣谕,一条一条分列归口,工部、户部、刑部、吏部、兵部、礼部当该承当的,都推敲了文字,写出征集条陈策论的方略和奖励办法,直到宫门下锁,一声递一声:“小心灯火——下千两!”的吆呼声传起,傅恒才离开军机处。可远远回头看时,窗上仍然映着刘统勋一杯茶、一枝笔、上动不动地伏在案上的身影。

傅恒一肚子心事回到府邸,下轿时府里府外已是一片灯火辉耀。十几个道台知府在门政候见厅里正等得发急,听一声“老爷回府了”的高叫,都一窝蜂拥出来,僻里啪啦马蹄袖子打得一片响,乱哄哄都来请安。傅恒尽自烦躁,看了看,都是预先写信约过的,而且里头没有一个是自己门下奴才或门生,发不得脾气,遂强笑道:“叫诸位老兄久等了!原说今日放假,可以好生谈谈的,万岁爷召见议事,这早晚才得回来。今晚兄弟还有奉旨急办的事,不敢委屈老兄们久等。且请回步,明晚再来,实在得罪了。”又问“用过晚饭了没有?”这些人哪敢说“没吃”?胡乱答应着都说,“我们吃过了,请中堂自便……”打千儿辞了出去。傅恒虚送两步便踅回身来,一边向西花厅走,一边吩咐老王头:“叫你媳妇儿进去禀夫人,我回来了。今晚要在书房里熬夜,福康安福灵安福隆安做完夜课,不必过来请安。”

“是,老爷!”老王头跟在后头答应着,又问“爷还没吃饭的吧?”

“我在军机处大伙堂吃了一点,随便预备一点夜宵就成。”

“是!老奴才这就交待大厨房……”

傅恒在月洞门口站住了脚,回头笑道:“这不用你来办,这是小七儿的差使。我书房里的小厮来福儿他们办也成——告诉家下人,不必跟着我熬夜。”老王头陪笑道:“老爷这话奴才可要驳回的了。太老爷在世,就是会客筵宴到四更,老爷在书房瞌睡得打盹儿钓鱼,何尝敢先睡了?主子不歇下,家里奴才更没有个自己就挺尸的理。依着奴才见识,三爷大爷二爷念书到亥正歇下,跟他们的丫头小子随着。其余外房奴才还是要随应侍候着……”傅恒生怕他再唠叨,见是话缝儿,失笑道:“成!这是道理,就依着你。”老王头才返身龙龙钟钟去了。傅恒自进书房,一封接一封给各省督抚、将军、提督写信。

信很容易写,只是复述乾隆的旨意,要求各人根据旨意和自己的差份向乾隆奏报吏情军情,提出建议条陈。但十八行省督抚就有二十多人,加上外任带兵将军,也有五六十封。来福儿在旁磨墨,磨了一砚又一砚,傅恒写了二十多封,已听见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声,他突然觉得手困头昏,停下了手中的笔,从碟子里拈了一块点心,机械地在口中嚼着。来福儿道:“老爷,您实在该歇歇儿了。三爷(福康安)的字都是仿您的练出来的,也常代您缮折子写信。请三爷来,您就坐着说,他写。岂不省点精神气力?”

“好吧……”傅恒站起身来,“叫人把他喊来。”说罢傅恒摇着发酸的右臂踱出书房,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一下,吸一口微带寒意的空气,说声“好香”!顿时觉得心思爽明了许多,也不回屋里,就在书房前长满青苔的地下悠悠散步。

天气晴朗得一丝云也没有,黯得藏青色的天空显得格外寂寥空阔,疏密不等的星星那么遥远,在银河中和银河两岸拓展,绵远地延伸向无边的尽头,不时神秘地闪烁着。清亮得水洗过一样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纸,高高地悬在中天,周围还有一圈淡紫色的晕,若有若无地围拢着它。轻柔的月光朦朦胧胧洒落下来,所有的树木、女墙、女墙上爬满了的牵牛何首乌藤,还有半隐在柳树中的亭角,檐下的铁马都像模模糊糊涂了一层淡青色的霜,一动不动地浸在媚妩得柔纱似的月色中。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无声地沐浴着,浓烈的石榴花香和各色清寒的花香阵阵袭来,涤洗得傅恒一腔浊气全无。

“老爷,您叫儿子?”

身后传来儿子福康安的声气。傅恒“嗯”了一声,半晌才回转身来。月光大淡了,影影绰绰只见他穿着浅色袍子,外套着巴图鲁背心,也看不清什么颜色,才十五六岁年纪,个头比傅恒还要略高一点,颀身玉立在月影里,既亭秀又毫不纤弱。这是傅恒的第三个儿子,他是正房太太棠儿的嫡子,极聪明,生得英气勃勃,令人一见忘俗,只是内里心性瞧着略嫌刚硬了些,待人接物却是徇徇儒雅。傅恒和棠儿都极爱他的。傅恒用柔和的目光凝视了他移时,已是端起了父亲身分,问道:“已经睡下了?”

“回老爷,儿子亥未就回房去了,不敢违父亲的命。”

“这早晚叫你,不犯困吧?”

“不困!儿子的体气比哥哥弟弟们都结实。”

傅恒背着手回身走向书房,却不忙口授信件,从书架上信手抽出一本书,吩咐小厮:“再掌一技烛来!”对跟进来的儿子说道:“这是《震川先生集》第十七卷。”随手翻开了,指定一篇《项脊轩志》说道:“大约一千字吧。背!”福康安原听是叫自己来写信,没有想到父亲会先出这么个题目,答声“是”,双手接过书来,蹙眉凝瞩移时,把书双手捧还给傅恒。傅恒早就听说福康安有过目不忘之才,没有料到竟敏捷如此。他轻咳一声掩饰过自己的悦色,把卷稳坐在安乐椅中盯着福康安不言语。福康安在父亲的凝视下多少有点不安,抿了抿嘴唇背诵道: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循,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他几乎毫不间滞,琅琅背诵如珠走玉盘,俯仰之间神采照人。傅恒双手扶着椅背,兴奋得似乎要站起来,眼中放着欢喜的光,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严父”,又安适矜持地坐稳了,端茶啜唏着听: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批把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修修如盖矣。

“背的倒也罢了。”傅恒脸上毫无表情。“最后一句背错了,是‘亭亭如盖’。什么‘修修’?瞎杜撰!”福康安陪笑道:“阿玛教训的是!不过,我见父亲常用‘水亭居士’的号,儿子不敢不避讳。”傅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过目成诵算不得什么稀罕。听说你在谢家园子和几位阿哥世子爷会文,还坐了榜首?我告诉你,炫才露智就已经失了君子本性。三国里的张松,王安石的儿子王雩,千言万言过目不忘,还有雍正爷手里的刘墨林,不是年命不永,就是身罹奇祸,不该引以为戒的么?”

福康安眼皮动了动,想偷看父亲一眼,没敢。唐相李铋、明相张居正、本朝的高士奇、张廷玉年轻时都是一目十行随口背诵,并没有什么“奇祸”。特特地叫背,背出来却又训斥,他真难服气。心里反驳着父亲,口中却道:“阿玛金玉良言,儿子铭记在心了!”“你不要把阿玛想得那么刻薄。”傅恒说道:“这篇文章不是归有光的上乘之作。里头有个教人随分乐道的意思,这就该嚼味一下,自己知道自己是‘陷阱之蛙’就少些张狂——去,桌子边坐着,我说,你写!”福康安忙一躬,稳稳重重坐了桌旁援笔濡墨,静听傅恒口授。

“用端楷写——”傅恒又交待一句,半躺在安乐椅上,用手抚着略微发烫的脑门,斟酌着说道:“嗯,元长吾兄,久违清雅,思念亟切……”

这是给尹继善的信,先转述了乾隆的话,要整饬财政吏治、维纲纪、敦教化,朝廷将有大举措,尹继善是砥柱名臣,当率为百官之先都恳恳切切说了,却迟疑着没有收煞。福康安只好悬腕执笔等着。傅恒又道:

另告兄,金川军事又复失利,皇上天威震怒,讷亲如不能自为取胜,恐有蹈庆复辙之忧。此事弟尚待金辉消息。不知金辉与江督金鉷有亲戚否?前数日面圣,皇上微露欲调兄返江南之意,现军情有变,或连带人事有所更张,朝廷倚重处正多,亟当料理现任事务,以免临时举措不及。

他顿了一顿,凝视着蜡烛悠悠跳动的光苗,沉滞地又补几句:

广里(即广州)现有洋教堂三处,系特旨恩允来华贸易洋人礼拜之用;近闻颇有中国人为其煽惑入教者,即当查明置之于法,此事非细,当从防微杜渐处着心。切要。皇上特留意邪教动势,“一技花”孽寇亦有乘天变传疫蠢动情事,原有南巡顺带处置之意,迁延未能成行。金鉷于此不能切心实意办理,圣

心有所不满也。

说完,见福康安也停住了笔,便要过信来,果见逼肖自己平日书法,似乎更工整些,遂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还有一封是给你阿桂叔叔的信。前面意思一样,言语你自己变通。皇上日前有调他军机处当差的意思,又虑他资格浅,现在求才不拘格,或有指望。还有云贵将军、甘肃巡抚、提督、福建水师提督……没有到的还有十几位,只转述旨意,温存问候就可。给金鉷的信、河道总督的信另附我的话:运河新造桥梁,都要高出水面两丈以上,拆旧换新,也是一个章程,所有口气,都要留有余地。明白么?”

“明白。”福康安忙应道,又问:“阿玛,桥为甚的要造那么高呢?费工费料,车马行人也不方便……”

傅恒站起身来,疲倦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忧郁,说道:“御驾总要南巡的,桥低了龙舟过不去,仍旧要拆的。你早已是侍卫了,慢慢的要学会虑事当差,一丁点的事虑不到,就要劳民伤财,上下不讨好。写吧,儿子。我累了,出去疏散疏散,回来还要一封一封都再看过,再交驿传发下去……”他平日对儿子们绝少假以辞色,从来都是一副冷面孔,动辄就是一顿呵斥,此刻累得装不出模样,温语絮絮,竟有点似棠儿平日口气。福康安心里一阵发热,几乎眼泪就要出来,凝瞩着父亲,用略带哽咽的声气说道:“阿玛放心,您的叮嘱儿子记……住了。今儿您歇息不成了,疏散疏散又该上朝去了。儿子给您烧好参汤送去。”

“好,你好生做吧!”傅恒没有留心儿子情感的微妙变化,甚至也没有留心自己的心绪,深深打了个呵欠,跨出书房。几个长随一夜守护侍候,除了端茶送水,都目不交睫兀坐在廊下春凳上,不能打瞌睡也不敢闲嗑牙,只可一碗接一碗喝酽茶解困,吃尽了苦头。见傅恒出来,都是心头一松。“呼”地站起身来,齐声道:“老爷早安!”随即打下千儿去。傅恒看看天色,东方已经露出薄曦,满园竹树花木已渐渐显出苍翠本色,不禁失笑道:“这正是我平日起身时辰,你们守了一夜,也都乏透了。告诉小七子,放一天的假,各人赏二两银子——小七子呢?怎么一夜都不见他来?”

一个长随过来禀道:“老爷,我们王管家出了差错。他家老爷子昨晚叫他顶砖罚跪。这会子只怕还在东院大柳树底下跪着呢!”傅恒听了一怔,还要问时,远远见几个丫头挑着小玻璃灯透返过来,便知是棠儿来了,遂迎了过去。几个丫头见他过来,忙都蹲身福礼。傅恒笑着对棠儿道:“起得忒早的了,草上露水把裤脚都打湿了。康儿偶尔熬一夜,你就这么蛇蛇蝎蝎老婆子架势——他结实着呢!”

棠儿看了看自己裤脚。她是个十分讲究修饰的女人,上身穿着玉色大褂,玄色宁绸镶边,绣着金线梅花,蜜合色裤脚也是掐金挖云滚边儿,一双天足蹬着绣花冲呢鞋子。见丈夫打量自己,棠儿解了葱黄斗篷递给丫头,笑道:“你不说我还没觉得呢!这还不怨你?西轩子外头南道上那么深的草,一根也不许铲!康儿我晓得不碍的。你一天连午觉睡不到三个时辰,打这么个通宵又立马要上朝,我倒有点放心不下。康儿呢?我进去瞧瞧……”

“他还在替我忙,你不要搅他。”傅恒站在渐渐清亮的草地上,适意地呼吸着清晨拂晓清冽的空气,显得格外精神、他甩着双臂吩咐家人:“都散了罢,我和太太在园子里悠悠步儿。”说着便向海子边徐步走去。棠儿毕竟还到窗前窥了儿子一眼,这才趟着露水到丈夫身边。

夫妻两个很久没有这样一处闲适地游幽散步了,海子沿岸大柳树垂丝如雨,远看蔚蔚蕴蕴黛色迷蒙,眼前细观是一片片新绿,油嫩得像淌下来的瀑布。他们在剪绒似的芳草地下漫步,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青蛙跳塘,偶尔几声“咕咚”,柳荫深处各色鸟儿啾啾喋喋的呼应,打破这黎明前清新的寂静。许久,棠儿才道:“昨儿进去,见着娘娘了么?”

“唔。”傅恒恍愧间,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明凡是娘娘圣诞。栓保家的去江西,采办的窑器,还有些西洋货,都在朝阳门码头卸了船,我们庄子送来的活牲口,今儿也就到了,你该过过目的。”

“唔?唔……”傅恒憬悟了一下,笑道:“我在听鸟叫呢!——看过礼单了,娘娘是我一母同胞姐姐,再不会计较礼厚礼薄的。”

棠儿走近了他,一边替他摘掉头发上一片柳叶,嗔道:“人家说话,你听鸟叫——变着法儿骂人!庄亲王、履亲王、怡亲王、果亲王几位福晋,还有几个宗亲贝子夫人这几天都来打听。我们的礼送得太简,叫人瞧寒碜不说,他们也比着往下减,怕娘娘委屈——总得比着贵妃他们高一截儿才好吧?”傅恒这才听明白了,摘下一片柳叶,嚼吮着那苦味,问道:“我们的礼一共值多少银子?”棠儿略一默谋,笑道:“也就三四千两吧。另有一樽钩窑大瓷观音,还没核价……”

“不能超过三千两。”傅恒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再裁度裁度,凡有的西洋货、金银器皿一概不进。最好贡进去的都是我们自己庄子里出的。你明白么?”棠儿被他斩钉截铁的口气弄得一愣,随即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唬我一跳!这都是正出正人的银子,又不是贼赃,值得这么正言厉色的?”傅恒也觉口气太硬,怔了一下,笑道:“皇上又要整饬吏治。谁这时候比阔,没准就撞到网里。自己姐姐,就是一文不送,她只有体恤周全我们的。忘了娴主儿生辰,高恒送一樽金佛进去?皇上见了,指头弹弹佛像,说‘人血人膏铸出来,也会有这样的声音?”吓得娴主儿赶紧转送了慈宁宫老佛爷那去。白填还进去,还落得心里惊怕,何苦呢?”

一席话说得棠儿暗自宾服,口中却不肯让人,见四周无人,用手指顶了傅恒额角一下,嗔笑道:“省得了,我的爷——不耽误你当名臣!”傅恒也笑。因问:“小七子犯了什么事,听说老王头叫他顶砖头跪了一夜!”棠儿道:“那是他们的家务。昨儿给几个哥儿分石榴,都放在书房里。老王头的小孙子——就是上个月爬毛桃树掉下来那个猴崽子——隔窗偷了一个,叫隆哥儿瞧见,甩了他一巴掌。那小子把少主子顶了个仰面朝天。刚好小七子赶来,打了儿子一顿,又给隆哥儿磕头赔罪。这事已经过去了,谁知老王头听说了,就罚儿子顶砖。算是他的家教呢!”说罢抿嘴儿笑,又道:“老王头比你家教还严呢!”

“这怎么行?那孩子才六七岁,打过了还不饶老子!”傅恒心头一震,已是敛去了笑容,踅转身便走,一边对跟上来的棠儿道:“我们是皇上的奴才,他们是我们的奴才。张廷玉说过,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父兄;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有分、有缘、有情、有理在里头。不要一味只是个干道理——我瞧瞧去!”棠儿也加快了脚步随上来。

王七儿的家在傅府东下院,他们是傅家世仆,现又是全府管家,成家之后便分了小院子,独门独户立灶。傅恒赶到仪门口,老王头正指挥着长随家仆们摘灯熄烛洒扫雨道,见他二人一前一后过来,一齐丢下手中活计家什垂手而立。老王头便颤巍巍过来打千儿,说道:“请老爷太太安!”

“你个老货!”傅恒笑道:“我说呢,一夜也不见小七子,原来竟跪了一夜规矩——带我到你院里去!”说罢便向北,又往东踅,走过一带葡萄架搭起门洞,周匝牵牛花攀篱笆墙,便是老王头的院子了。傅恒一进院子便惊住了:只见小七子直挺挺跪在平素吃饭的石桌边,桌上放着个小碟子,还剩着些点心果子。小七子媳妇蹲在丈夫身边,用小匙喂丈夫喝水。那个惹祸的小毛猴子还有两个姐姐都可在十岁八岁间,一边一个站在小七子身边,用小手轻轻挡着父亲头上那块砖。看见爷爷带着家主主母进院,那小猴子“哇”地一声号陶大哭,爬跪到傅恒脚前,双手抱住他的腿,一边哭一边哀乞:“老爷,呜……我再不敢了,我长大了……爷爷听您的话,叫饶了阿爸吧……”他小小年纪,嘶声恸哭,傅恒心里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棠儿也是心里猛地一沉,竟亲自上前搬掉了小七子头顶那块青砖。

“老爷太太恩典,饶了你,怎么连头也不磕?”老王头的声音也有些发哽,却仍旧脸色铁青,训斥儿子道:“就挺得栓驴撅子似的!”小七子双泪齐流,双手撑着,趴伏在地下碰了三下头——原来顶了一夜砖,脖子腰身都僵了,一时活泛不起来。“罢了吧,老王头。”棠儿说道:“杀人不过头落地。毛猴儿还是个吃屎娃娃,不懂事开导他几巴掌就是了,就忍得这门狠心!”

老王头长叹一声,已是老泪纵横,躬身说道:“这是主子的慈悲。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得自小叫他懂得名分规矩。老爷一夜一夜地熬,不是为了当个名臣?我们当奴才的,自然也要思量着当个‘名奴’不是?”傅恒还是头一回听见“名奴”这词,要笑,心里发热,又笑不出来。却听老王头又道:“我们老爷是总揽天下的宰相,管着文武百官,打过黑查山,又几次打山东响马,吓得贼人一听老爷的名儿就散窝儿,老爷是个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当奴才的得给主子长脸……”

“长得满精灵嘛!”傅恒没有理会老王头的长篇大论,俯下身摸着小猴子的总角小辫,问小七子:“几岁了?起了大名没有?”小七子控背躬身,脸上泪痕未尽,陪笑道:“已经掉狗牙,八岁了,每日拧绳搅劲没一刻安静,都叫他小猴子,没有官名。”傅恒端详着小猴子,笑道:“就叫——吉保吧!越是精灵,去掉撒野这一条,就越是好样的奴才,你爷爷侍候了老太爷又侍候我,你爹侍候我又侍候三个少爷,轮到你,是我儿子手里使唤的。好生做,将来有官作!”摸着头上鼓起的一个包,又问:“这是怎的了,是你爹打的,还是自己碰的了?”

小吉保用肮脏的小手摸着额角一块青斑,忽悠忽悠的眼睛盯着傅恒,呐呐说道:“这是爹夜个儿打的……还有这里——您摸的这个包是叫蜇驴蜂给蜇的……”

“蜇驴蜂?”

“真的!我去那边花圃子里捉蝴蝶,叫什么蜇了一下,好疼好疼的……姐姐说那是叫蜇驴蜂给蜇着了!”

傅恒仔细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蜇驴蜂!真起得好名字……你姐姐风趣!”众人听了都不禁失笑,棠儿更笑得弯倒了腰,连老王头也不禁莞尔。傅恒拍拍小吉保的头,站起身来兀自笑容未敛,说道:“好小子,伶俐!往后就在你三个爷的书房里磨墨捧砚,给你一份月例!日后长大,好给你小主子卖命!”又对棠儿道:“赏他点紫金活络丹,拔拔毒,就消肿了。”说着就掏出怀表来看。

棠儿知道他要上朝,回头瞥见福康安捧着一叠子书信站在院外雨道上等候,因吩咐道:“小七子今儿歇一天吧。老王叫他们备轿。吉保就跟你们三爷,呆会叫他过去磕头——他着实还小,不要拘管他,要容得他出错儿——老王听着了?”

“是……”

这边傅恒便出府上轿。迤逦打道径至西华门外,照例在大石狮子旁落轿,哈腰下来。此时天方平明,西华门外散散落落东一群西一伙,都是外任官等着进见。有论属相攀同年的、有叙乡情的,各聚一处说话。看见傅恒下轿,大多不敢近前厮见。傅恒因见昨晚到自己府的十几个官员也遥遥站着,眼巴巴瞧自己,只微笑着向他们点点头,正要递牌子进门,见刘统勋脚步蹒跚走在前面,后头跟着十数人,却都是各部院的尚书侍郎,还有军机大章京纪昀也摇摇摆摆跟在里头。傅恒便跨了几步,一手拉刘统勋,一手拉纪昀,说道:“辛苦!昨晚在军机处会议的?也是一夜没睡吧!”

“我哪敢夜里召人进大内。”刘统勋笑道:“皇上昨晚也在军机处听政听到半夜,后来又独见纪晓岚,说到四更天才回去。”傅恒笑视纪昀,说道:“久违,恭喜了!”

纪昀噗的一声笑了,说道:“我何喜之有呢?再说,三天前我还登门聒噪,怎么能叫‘久违’?”傅恒笑道:“你补文华殿大学士,授礼部尚书的票拟都出来了,这不是喜?一日三秋,三日就是九秋,还算不上‘久违’?”

三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这禁苑门口,不能肆声儿,都颇为节制。刘统勋因见儿子刘墉穿着一身簇新的官服袍褂,恭敬地站在远处注目这边,说声“我先走一步”便下阶而去。纪昀笑道:“刘墉如要单独引见,延清要交待儿子几句。他一肚子纲常,毕竟也有舔犊之情啊!”

“你进位大学士,毕竟可喜。”傅恒笑着小声道:“听说他们闹着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细,不要叼登招风,小心着御史!阿桂他们要调回来,晚些日子我弄一席,几个知己朋友小酌一番,比那个虚热闹强。”纪昀笑道:“多承中堂关照。客我还是要请,不过不敢请六爷,这些日子给皇上抄诗写字,挣了主子些赏钱,不妨的,六爷您瞧着,管教那干子臭御史弄不住我。”傅恒素知他机警,说道:“用自己的钱请客,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过白嘱咐一句。”

纪昀道:“时辰到了,您请驾吧,我回去吃点饭,就又进来了。”说罢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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