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本章字数:56613) |
?二十一 聆清曲贫妇告枢相 问风俗惊悉叛民踪 -------------------------------------------------------------------------------- 福康安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量这两个女子,只见小姑娘形容瘦弱,穿一件蜜合色枣花绸裙,上身水红滚梅边儿紧身偏钮褂,裙下微露纤足,缠得象刚出土的竹笋般又尖又小,瓜子儿脸上胭脂涂得略重,两道细眉下一双水杏眼倒是乎灵流转有神,两手搓弄着低头不敢看人。那妇人穿着枣红石榴裙,上身却是葱绿大褂,也是小脚,体态比小女子略丰盈一点,面容和小姑娘依稀相似,一望可知是娘母女两人,眼圈周边已有了细细的鱼鳞纹,眼神也还灵动,只是带着点憔悴,脸上脂粉涂得厚了点,颦蹙间几乎要掉渣儿,怀里抱着柄琵琶微笑道:“我们……侍候爷们来了……”福康安未及问话,黄富扬在旁挥着手道:“去,去去!别地儿做生意去!”刘墉见她们被斥得一脸羞愧尴尬,摸着腰间荷包儿取钱打发。却是没有制钱,刚说了声“小人子,取几十个——”又听外头叽叽咯咯几个女人说笑。隔壁也是举座哗然,似乎那个叫刘大头的兴高彩烈地在喊:“赛貂婢、赛香君、惜惜、盼盼儿都他娘的来了!自然是夏五爷请客,咱们一人一个,这回可别端错了!” 轰笑声中,人精子刚取出半吊制钱,又见两个女的格格叽叽说笑着进来,都是二十四五岁年纪,也穿得甚是单薄,满头首饰珠晃翠摇叮哩叮啷响着,风摆杨柳价各道万福,一个说叫“探春”,一个说叫“湘云”,都是《红楼梦》十二金钗人物名头儿。这两个粉头却甚是风骚放肆,也不管顾先来的两个娘母女,道了乏,那“探春”便挨刘墉身边坐了,斟起酒,手帕子托杯自饮半盅,一手搂着木木呆呆的刘墉脖项,胸前奶子颤颤地偎着刘墉,口里叫着:“爷这门斯文的,象个黉门秀才……陪奴奴吃一盅双情杯儿……”也不管刘墉闭目摇头挣扎起身,就唇儿便灌。“湘云”却似绞股糖般扭在福康安身上,扳着脖子一手小指着那母女,小声在福康安耳边悄悄道:“叫那两个浪蹄子侍候您的下人……告你说吧,我还没解过怀呢……我给你好好洗头,保管爷心满意足精神爽快……小爷真真可人意儿……”抱着晕头晕脑的福康安就做了个嘴儿。 福康安贵介出身,行动不离保姆仆从,扮了叫化子也有明暗保护,哪里经见过这样场合?就是刘墉,虽算微服私访串过江湖的人,也没有亲领身受过这般风情,都觉得痒刺刺的肉麻难耐。刘墉好容易挣脱了,手忙脚乱掏手帕子揩口角脖子上的酒水汁子,看福廉安时,也已挣脱了“湘云”,却是用腰带蘸酒,一个劲地擦抹腮边的胭脂红印儿。刘墉见“探春”还要来缠,退着步儿惊慌地道:“你们走罢,你们走罢……我们没叫你们!”福康安一迭声道:“黄富扬,人精子,给钱——快打发她们走!” “是您叫了我们来的呀……”两个妓女笑得前仰后合,指着狼狈不堪的福康安嘻嘻哈哈。“探春”边笑边说:“您不是告诉刘二,要‘胰子’洗澡,还要‘洗头’的么?” 福康安这才明白过来,顿时臊得红了脸,一句话也还不回口来。人精子取了四枚小银角子,还没伸出手,“探春”笑着劈手都夺了过来。“湘云”道:“她四个,我也得四个——我们不是野路子,是有行院规矩的,花酒不吃,不洗澡不洗头,白叫我们么?没有三两银子,老娘掉份子了,老娘不是那货材!” 这话和方才醉汉的歌词儿对卯一字不差,顿时大店堂里各个雅间又是一个轰堂大彩,污言脏语不绝于耳。这个说:“不是野鸡是家鸡,家鸡出来顾啄食儿了!”那个说:“老娘不是那货材,见了银子腿掰开。”“腿里夹个柿饼,卖不出去罗!”“这几个婊子给人洗头要三两,好大价钱!”“那要看洗大头洗小头了……”哈哈、嘻嘻、嘿嘿……一片淫笑。刘墉福康安都尴尬难堪之极,先进来的母女两个都羞得偎缩在一边,只有“探春”“湘云”两个泯不畏惧,皮笑着还伸手要钱道:“笑贫不笑娼!你们这些浪男人狗屁不通。到对门布店买顶孝帽子,少一文看给你们不给?” “熊试虎胆!”却见黄富扬放下了脸,左臂按在额头上,右手虎口当在胸前,吊出黑话切口,盯着两个妓女微微笑道:“板桥三百六十钉,不是金银铜铁钉,天河渡口摘来星,一把撒出集宁城!” “探春”和,‘湘云”顿时脸色一变。“探春”一手抚胸一手后甩,说道:“不敢放肆,玉堂老槐出洪桐,大安国里亿万虫——敢问堂上第几虫!” 旁边人精子平手托项,嘿嘿一笑说道:“我家槐林共三顷,一柱通天奉管仲!手握三千鸡毛令,蜈蚣蝎子防伤命!”他收了式,哼了一声,恢复了常态,活似官场里上司教训下属的口气说道:“溜鸟儿贴红禧,要择黄道吉日,得看山高水低,须懂阴晴圆缺。夏姨姨的规矩,入门妈妈没教给你们么?照镜子看嘴脸,一手面儿四三钱,还不知足了——去罢!” 那两个娼妇低眉顺眼听他们教训,一声不敢折辩。“探春”讪讪一躬,说道:“奴婢们是粉堂捧盒子的,没得上过凤凰山。多谢总堂侍香开导,回头总妈妈过来陪罪……”两人向福康安插烛儿一拜,蹑着脚步儿去了。就这么几句切口对话,饭馆里各雅间里的妓女竟都屏声闭息不敢放肆大说大笑,微微杯酌声中只闻有妓女悄声给客人解说着甚么。福康安见那母女也却身要退,说了声:“你们跟我上楼,弹几支曲儿再去。”说罢起身出房上楼,边走边道:“崇如,你不要小胡子他们跟着,还是有道理的,逢上这种事,他们只有惹麻烦的……”刘墉跟在后边拾级上楼,笑道:“爷说的是。我是想鹂儿也得有人照应……” 他这时提“鹂儿”自有言外之意,福康安不禁一笑,说道:“我没有你大,还不懂甚么叫风月之情!都到我屋里,我得了一着好词儿,极新鲜的,教她们唱出来听听……”黄富扬笑道:“待会儿枣庄的王八头儿一定要来拜山子的。人精子跟爷,我回屋等着他们。”福康安听了无话,径进屋里,让刘墉坐了椅上,那中年妇人坐了墙角叮咚砰鸣调弦,人精子站门口侍候。福康安从袖中悉悉掏出一张纸递给小姑娘,道:“你把这词儿背过来,就这词儿配曲子唱给我们听。”刘墉凑过来看时,一眼瞧见满纸密密麻麻极正楷的钟王体小字,全都是御笔,吃了一惊退后一步,说道:“这是——隆格爷的词儿,少公子哪里得来的?”“这是河间公的词儿,隆格爷瞧着有趣,抄了赏我的——怎么,你不认字么?” “婢子不识字……”那姑娘忸怩地说道:“请爷念一遍,我就能记得的……” “这是仿元曲制的词儿,”福康安道:“里头暗藏着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天干又丝毫不着痕迹,寓意于情,委婉曲折,虽说不登大雅之堂,小巧风致也足令人销魂——你听着了!”遂上前站在女孩子身边,手指着字行念道: 好良宵,正与女娘偕,佳人抽身去得快。扭着她,却把那手推开。演出那百般态,珠泪儿点滴落窗台。柳腰儿斜倚栏杆外,又将那木槿花儿抓下来。振精神、步香阶,即时不见那秀才。已还书斋。许订佳期,毁前言,又把相思害。朱帘半卷莫卿奈,金钗懒向头上戴。神前伐示,永和偕,酒醉心狂,莫点水来解。荷戈人小脚儿欣然肯招,刻骨铭心,又何偿把刀儿带…… 他读着,忽然觉得那姑娘身上一股处子幽香袭来,忙把定了神,勿勿念完了,退后一步挨床边椅上坐了,又打量一眼她,木然说道:“唱吧!唱得好有赏!” 刹那间琵琶声划空而起,大弦切切小弦嘈嘈,或如莺转春流,或似水滴寒泉,一时如雨洒荷塘,一转间又若溪水婉转击岸漱石,清清冷冷容容与与回肠荡气,一曲《吕仙一半儿)又一曲《红绣鞋》接着一曲《耍孩儿》,那姑娘依着词儿随节就拍,或颦眉含嗔,或娇羞支颐,劈手摆腰、窈窕娉婷作态而歌,毕竟是吃开口饭的,竟唱得一字不错。刘墉不禁鼓掌笑道:“好!声情并茂!”福康安却道:“声茂情不茂。也难怪——这已经难为你了,毕竟是没练过的生曲儿词嘛……捡着你们熟的再唱一段儿……”那姑娘向母亲一颔首,弦音又起,那姑娘咏叹一声,“我想一百二十行,门门都是求衣吃饭。偏俺这一门却是谁人制下的?好低微了啊……”微气游丝悠长缓缓唱道: 则俺这不义之门,哪里有买卖营运?无资本,全凭着五个字造办金银:恶、劣、乖、毒、狠……无钱的可要亲近,只除是驴生角,瓮生根!佛留下四百八十衣饭门,俺占着七十二位凶神!才定脚谢馆迎接新子弟,转回大霸陵谁识旧将军……投奔我的都是,矜爷、害娘、冻妻、饿子、拆屋、卖田、提瓦罐爻槌运……恶劣为本!板障为门…… 这一板唱得抑扬顿挫,句句掷地有声、字字咬金断玉,豪无含糊矫饰。连人精子这样的江湖痞子都听得心里发颤。 “这是《金钱池》里杜蕊娘的段子。这样的唱法……”福康安顿首皱眉,“我还真是头一回听的。”“音为心声。”刘墉连连点头叹息,“没有切肤之痛,再唱不到这份上……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嘛!” “我们是直隶人。”那妇人收起琵琶,见人精子递过茶来,欠身接了称谢,捧着杯子道:“才到枣庄三个月……不在乐藉,人地两生,糊口很不容易的。”说罢低头,小心翼翼呷了一口茶。福康安道:“听你口音,是唐山人了?你很可以到北京,就卖艺不卖身,八大胡同混口饭也还是容易的。”“俺们是河间献县人,”小姑娘苦笑了一下,“得罪的对头太大,在北京做官,去不得北京的……” 刘墉和福康安同时一怔,目光一对旋即移开。刘墉嚼着一片茶叶思量着,福康安笑道:“纪大军机就是献县人,现今红遍朝野!有甚么不了的事,告到他那里,怕哪个来作对头?” “爷们这话难答。”那姑娘一哂,冷冷说道:“我们就是得罪了纪大人家,才落到这份儿上的。这种事,哪里告状呢?”她母亲却在旁拦住了,“小娟,别和客人说这些。两位爷方才已经赏过了,要没别的事,奴婢们就回去了。”说罢携起琵琶起身行礼。福康安笑道:“别忙着嘛!纪昀在北京在南京,反正不在枣庄,你就怕到这份儿上?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人前无人说?心里苦恼,诉说一下也畅快些不是?方才赏你是打发你走,唱曲子钱另赏。你不想说,领了赏再去也成——人精子,过你屋再取五两银子来!”刘墉也笑,说道:“忒过逾的小心了——纪昀大人当朝一品,官声还是不坏的,怎么和你家有瓜葛?——坐,坐坐!听了你们半天曲儿,还不知道你们姓甚名谁,说会子话,纪昀就吓得你们这样?” 那妇人叹了口气,坐了不言语。半晌,垂下泪来,说道:“唉……小妇人姓李,娘家姓纪,也是献县景城人,论起辈数,纪大人该叫我一声十七姑的——只是亲戚远了,一富一穷一贵一贱,俗语说‘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也就说不得了。” “是,这话是至情实话。”刘墉顺着她的口气道:“我有个族叔,小时候儿待我真亲,家里煮一把茴香豆也忘不了给我留着,后来做了官,再见面,略一坐他就不耐烦,说‘我这里应酬多,来的都是要紧人,别有事没事尽往我这里走动’……好没意思!” 李氏看了一眼刘墉,这几句话说得诚挚,不期自然拉近了和她的距离,叹息一声说道:“这是我的妮子叫小菊儿——说透了,也不是我们家和纪家闹生分,是我们李家族里和纪家打官司,闹得家破人亡,一个族,都散了……” “本来是件小事。纪家在献县是首富,有三百多顷地。我们李家也有一百多顷。地连沟连路连,你占我一耩,我犁你一铧,旱天浇水,雨天排涝争沟夺闸也就难免,两家都是有牌头有面子的大户,少不得有偏向自家佃户的事,素来不和气。 “去年秋收,我们侯陵屯村一家佃户姓姚的叫姚狗儿,上地割谷子。新产的骡驹子也跟着上地。忘了带笼嘴。那畜牲它懂甚么?见挨边纪家包谷长得青旺旺的,就闯进去啃青儿,咬断了十几棵玉米,踏倒了二十几棵。纪家佃户牛祥当时捉了那驹子,就送到了东家大院,叫纪二官人给他作主。” 福康安和刘墉便知事由此起,都是心中暗自嗟讶。福康安道:“这事起因是姚狗儿的错,去陪个情说句话,把骡驹子领回来不就完了?” “爷圣明!”李氏啜泣着拭泪道,“纪家大院比县衙门还威风排场。姚狗儿小户佃农,他不敢去,就回李家庄院跟东家李戴说,挽央去人说情。李戴一听,说是小事,就派了个小管家去纪家。二官人纪旭一见就恼了,听他道了谦,红头涨脸说:‘你们李家牲口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回去告诉李戴,鼓乐吹打,带上花红彩礼来谢罪,我就放牲口,不然你休想!’ “李戴一听就知纪家要寻事,又万难照二官人说的办,面子上也实在难堪。他做过刑名师爷的人,心眼儿不少,又懂律条,思量来去,挽央了纪中堂蒙学老师孺爱老先生的侄儿及文雍过去说合。及文雍是个好人,也真出力。往来穿梭价跑了一个多月,那纪二官人牙关咬得紧,万两黄金不要,就要这个面子。及文雍调和不成,也就撒手不管了。这边李戴占住了理,就写状子告进了县衙……” 至此,案由已经明白,纪旭是无礼欺人在前,李戴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福东安和刘墉几乎同时闪出一个念头,“不知纪晓岚知道家里这事不?”福康安想问,刘墉已抢先问道:“县里怎么判的?” “有些事我也是听说的。”李氏说道:“只知道九月重阳过后,纪相爷到省里查图书,回了献县。河间府葛太尊、县里马润玉太爷都陪着回庄子上走了一遭……纪家大院披红桂彩,烟花爆竹,三天三夜满汉全席,热闹得开水锅价折腾……相爷回北京第二日,马太爷在县衙设筵,把二官人和李戴及文雍都请了去,当面和息。”福康安和刘墉都不禁点头,心中暗想:纪昀这般料理也还清明。“事情到此为止也还算好。”李氏哀声叹道,“谁知道李戴得理不让人,席上当面翻脸,说也要鼓乐吹打,花红彩礼把骡驹子送回来!再不然,要纪中堂一封亲笔道歉信也成!——爷们啊,这就成了僵局…… “马太爷没法,只好升堂问案。李戴自己就是靠打官司起家的,人家说他‘唇如利剑、舌似钢刀’,顶得姓马的一楞一楞。连过几堂,李戴也激恼了,骂太爷是‘混账狗官’,叫抓住了把柄,说他目无官长、咆哮公堂,当堂打四十板,在衙门口枷号三天,赔纪家玉米三升。 “李戴在献县是胳膊上走得马,体面排场响当当的人物。这一筋斗栽到底,丢尽了人。回来就卖地打官司,一级一级告到保定总督衙门,几个月里卖得只剩了宅院。他卖完了,诉上去的状子又批回了献县…… “马太爷推脱不掉,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升堂。李戴连过几堂,堂堂都顶得他头晕脸白。最后一次过堂,马太爷也甚是温和,在手心里写了些字,说‘李戴你……跪近些看……’ “李戴往前趴跪几步看那字,上头写得清楚四个字‘官宫相卫’!马太爷说:‘看清白了吧?你还是撤诉认栽,你这官司打不赢……’李戴当堂就气晕了过去。夜里儿子去探监,他听说地卖出去转手都是姓纪的买了,又写状子叫儿子告御状,把三尺多长乌木烟袋杆一撅两截,喊了声‘阳间没有天理王法,到阴曹地府我告你纪昀三状!’用烟袋杆楂顺口直捅进去……他儿子在栅栏外也一头撞晕死过去……” 这样阴惨悲凄的场景,李氏说得如目亲历。一阵哨风掠窗而过,案头的烛火不安地一晃,昏灯暗影中帘动帷摇,仿佛那个冤魂就在屋里倏去倏来,连刘墉这样问老了案子的也心里起疹,福康安竟不自禁心里颤抖起来。良久,刘墉叹息一声,说道:“这是两家强梁相遇,城门失火,池鱼遭殃。你们是李家老佃户,地卖给姓纪的,纪家宁肯地荒了也不让你种,是的吧?” “爷这话再明白不过。几百家佃户,但绰住个‘李’字就夺佃……”李氏咽呜着说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李戴原也是乡里一霸,他犯了这个忌,倒运的还是我们小户人家……大腊月里,纪二官人庄丁们出来收房子,几十家子一个村都拆成白地。我男人公婆早死,儿子还小,纪家又不收留我。有甚么法儿?幸亏他三婶子是自耕农,把儿子过继了去,也算有了个着落……我们乡里过社会,小时候跟着舅舅拈场子配戏,会弹琵琶,就带着女儿逃荒出来了……”福康安却问:“你说李戴死前叫他儿子告御状,他告了没有?”小菊在旁一哂,说道:“你问李存忠?李戴死前跟他说:‘你舍得下房里那囤黑豆,就能告出御状!’他回去扒开黑豆,里头藏的都是并州足纹,有两三万两,告状都化出去,他舍不得这钱;告状要去北京撞景阳钟,顺天府里过钉板,官司赢了也要流配三千里,他舍不得这身子。他家长工口里透出风,四里八乡才知道不是不告,是舍不得告。他现在绰号就叫‘李舍爹’。” 几个人听了都是一笑。屋里阴森悲怆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福康安从人精子手里取过银子掂掂,想了想,皱着眉头又掏腰间,有十几枚金瓜子儿,是和马二侉子下棋赢的——都掏了出来,想递给小菊,又转递给李氏,满脸老成说道:“你们是良善百姓,不在乐藉,不要做这生涯了,不但受欺负,也要替你儿女将来出身作个打算吧!这点钱当然不够,明天——明天下午吧,你们再来一趟,我再帮你几两。就这里租间房,任是做个甚么小生意,也比这行当儿强些。” “谢爷的恩典!”李氏一声恸号双膝跪了下去,小菊伏地泥首叩头,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抖着手死命抠那楼板缝儿。 福康安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动,眼圈红红地,摆着手道:“去吧,去吧,别再说甚么了。”待李氏母女退下去,才转脸对刚进来的黄富扬问道:“见过这里青楼的把头了?没找你甚么麻烦吧?” “爷,他不敢!”黄富扬笑道,“青楼行虽然不在三教九流。也一样是江湖饭碗。他们尊的是管仲夫子的粉堂,粉堂老大是我的把兄弟,敬还来不及敬呢!倒是从他那知道了蔡七的踪迹,这事得赶紧回爷。” 福康安和刘墉几乎同时身子向前探了一下,象两只突然发现了老鼠的猫,直盯盯瞧着黄富扬。刘墉的嗓子压沉了,带着喑哑问道:“蔡七在枣庄?有没有下落处?”黄富扬笑道:“是那个王八头闲话里套出来的,没奉两位爷指令,不敢深问……他现在就在隔壁,想请我吃酒。我说我是有主子的人,得过来请示——”福康安不等他说完,身子向后一仰靠了椅背,一挥手道:“叫他过来!” “是!” “稍待。”刘墉止住了黄富扬,转脸问福康安:“要不要亮身份?”福康安道:“他是这里的坐地虎,有家有业的,给他亮明了无碍。” 黄富扬答应着出去,顷刻便听楼板响,带着一个中年人进来。福康安看时,来人约可四十岁上下,青缎开气袍上套黑考绸团花褂,脖子上还吊着付水晶墨镜,方面阔口上留着修饰得极精致两绺八字髭须。一不留神,让人瞧着是哪个三家村的不第秀才童蒙先生,只头上一顶淡绿毡帽,那是他须得戴的……摘了帽子,咧口儿便笑,向二人打了个双膝长跪礼,说道:“小人给二位爷道福金安!” 福刘二人都没料到这么个人竟是个尖嗓门儿,不禁相视一笑。福康安一笑即敛,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回爷的话,小人叫揣继先。”那人满脸媚笑,怕听不明白,在手心里虚划几笔,嘘了一眼刘墉,说道:“揣,怀里揣个物件的‘揣’……”福康安听也没听说过这个姓,便看刘墉。刘墉道:“这是前明靖难之役,有一等犯罪为奴人家逃亡避难,改名换姓下来的后裔。‘揣’字有‘藏’的意思——别的不问你,听说你知道蔡七的去向。说说看!”揣继先一怔,便看黄富扬,低眉顺眼说道:“小人虽说操业不雅,也是知礼守法的人。回爷的话呐,小人从来没见过蔡七!” 黄富扬听刘墉拉开了官腔,便也摆了谱儿,昂身挺腰说道:“继先,识相点子!上头是福大人刘大人在问话,是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比你那戏里的八府巡按还要大些。你混江湖的人不知道黄天霸?不才就是黄天霸的第十三太保!岂不闻‘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你想仔细了!”揣继先用惶惑的目光看看这个盯盯那个,嚅动着嘴唇欲言又止。福康安见他毕竟不相信,“啪”地一声连军机处关防信证带侍卫腰牌甩了过去,说道:“不费那些口舌,猪牛犬羊自作主张!” 揣继先打开明黄包面的关防,又看了看那面毕犴衔顶,宝蓝托底,四面镶金写着满汉合壁文字“乾清门侍卫”的牌子,傻子做梦般晃徜了半步,双膝一软便匍伏在地,呐呐说道:“小小小……人,也是听听听……听人闲说的,和黄爷吹……吹牛……这种事,小小小……小人怎么敢敢……敢招惹?”刘墉问道:“你不敢招惹蔡七子是么?”“是是是!”揣继先鸡啄米价叩头,“那那那……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主主……主儿!” “所以你敢招惹我,以为我杀人眨眼么?”福康安冷冷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轻蔑,“我喜欢滚汤泼老鼠,一死一窝儿!你不说实话,我把你枣庄大小王八一笼屉蒸熟了——问你个通同逆贼图谋不轨的罪,九族之内鸡犬不留!——富扬,你带我的腰牌去传他们县令来!”黄富扬取过腰牌关防,问道:“你们县令叫甚么名儿?住哪里?”揣继先这才信实了面前这两个年轻人真的是“八府巡按”,蓦地出了一身冷汗,期期艾艾说道:“县大——令叫葛逢春,住住住……在征税所西院……”黄富扬点头去了。 “说吧!”刘墉干巴巴说道。 揣继先又磕了头,这才镇静了点,说道:“这事端底也不详细,是群艳楼的鸨婆儿给我送护花月钱,闲话里透出来的,说蔡营新住了个有钱主儿,买房子买庄院,家里有一二百庄丁……”福康安插话问道:“甚么叫护花月钱?”“回爷的话,”揣继先道,“行院里都是女的,有时免不了当地地棍痞子进去搅场子。还有打枣庄过往的官员大人们叫局子吃花酒睡堂子,怕招惹了本地巡捕局子,闹出来官缄不好听。这里五十多家明暗楼,每月初八给我送月份银子,武行打架交往斡旋,都由小的出面——”他没说完,福康安厌恶地一摆手道:“你接着说蔡七!” “是!”揣继先又磕头,接着说道,“我说蔡营离这里十几里,怎么护他?我管不到那地方儿!王鸨儿说人家给的银子多,一份子一百六十两呢,少不得请揣爷——不不,姓揣的多担戴一点子……爷,寻常嫖客也就几两十几两银子打足了。我心里犯疑,问她,‘他姓甚么?甚么来路?别是江洋大盗吧?’王鸨儿说:‘说给爷听,我也犯疑呢——这家财主姓吕,有钱!有钱又不买地,他也从来不到楼上来,说叫堂子,去了又不听曲儿不叫局,每晚叫姑娘们去,十几个姑娘他们上五六十号人,喝了酒轮着弄,弄了一拨又一拨,打发银子就走。有时候不够弄,连我也都叫去,真的是那样儿!银子给的多,姑娘们这么着接客也受不了呀!再说——’”刘墉听他越说越下道,越说越顺口,斥喝一声道:“捡着要紧的说!”揣继先忙改口道:“我想这是甚么人家?先头太湖水师在这驻扎一个棚,也是这调调儿,不给钱,各院每晚派人去陪军官,怎么他们就专叫群艳楼?就是葛太尊叫局,也不是这个作派呀!”他“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小的又说走了,葛太尊没这事——问了她半天,她才悄悄说爷的疑心一点不错!我去那天晚上,儿个庄丁喝醉了争女人,打起来,对骂里头露出来,有人红脖子胀脸说:‘蔡黑七有甚么了不起?改了姓吕就完了?大家现在难中,一律兄弟平等!好就好,不好老子就翻牌,叫刘统勋一锅全他妈烩了!’他没说完,上来几个人就地把他按倒,塞了一嘴麻胡桃①……我想想这事其实跟我不相干,对她说只管多挣他的银子,别的不打听不多口。敢情皇上要回銮,各处风紧,他来躲风头来了。小的就知道这么多……” ①麻胡桃:用麻绳打的结。 这么多已经是足够的了,只要王鸨儿的话靠了实,必是蔡七在此无疑!福康安沉吟了一下,问道:“他那里到底有多少人?”揣继先挪动一下跪麻了的身子,说道:“王鸨儿说有一百多,个个都身强力壮,有的能一连弄四回——”见刘墉脸又沉下来,忙住了口。福康安笑道:“这里真是庙小妖气大,池浅王八多!——依你方才说的,过往官员本地长官,个个都是烟花队里过日月,都要给你出‘护花月钱’的了!”揣继先不敢回话,只提起掌来左右开弓“啪啪”,又甩自己两巴掌。 一时便听楼梯响,夹着黄富扬的说话声:“请这边走,左手第二个门。”众人便知葛逢春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象是在外小跑的模样,帘子一动,进来一个人。刘墉看时,这人也甚是年轻,还不到三十岁,长得清秀伶俐,穿着半旧驼色湖绸背心,套了件石青坎肩,连帽子也没戴,一进门,极利落地给福康安打了个干儿,又给刘墉打千,接着竟双膝跪下向福康安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奴才葛逢春给少爷请安!并请老相爷老太太万福万全,寿比南山!” 他这一手官场规矩绝无仅有,几个人都不禁愕然相顾。福康安听他连父母的“安”都请,忙起身虚抬一下手,说道:“这个礼不敢当!大人起来,请问阀阅——是汉军镶黄旗下的?” “奴才是小葛子呀!”葛逢春又打千,起身陪笑向福康安道,“就是府后管仓库家什器皿老葛头的儿子!爷小时候儿常骑奴才身上‘打马进军’的,有一回奴才揍您上树,我爹瞧见了鞭子抽我,您还——”他没说完福康安已经笑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老葛头的儿子嘛!你老子跟我阿玛打过一枝花,上过黑查山,是有功奴才。放你出去当了个甚么所的长吏,如今混出人模样了!”他笑顾刘墉,“这闹出一家人了——是我的家生子奴才……一家子七八百号人,我记不得你本名了——你坐下说话!”葛逢春嘻笑道:“这个不敢遵命!奴才有六年没见少主子了,得站着侍候——这地方儿太杂乱了,象个鸡窝。爷是凤凰,怎么能在这将就?奴才斗胆请爷过征税所,专设接待过往官员的花厅,茶房书房琴房都有,还有个小花园子……嘿嘿……请我的爷和刘大人赏光!” 福康安也觉这里太嘈,木板房不隔音,不是说事的地方,遂起身说道:“崇如,过了明路了,得在这里耽延几天。住这里恐怕不成——咱们去吧!”刘墉便也微笑着起身。那揣继先已看呆了,此时醒悟过来,紧着说:“要不要叫几个孩子过去侍候?我挑顶尖儿的书寓学生,没开脸没接客的……准教爷们开心!”福康安停步说道:“你两个留下,交待这个王八头儿,只要泄出去半个字,我炮烙了他——还有李氏,把骡子茶叶都卖了,明天来了赏她——这事人精子办,你完事就回去——婊子们不要来,姓揣的随叫随到——明白么?” “明白!”黄富扬和人精子一齐躬身答道。 这里三人出店见街上店门口已经停着两辆轿车等候,福康安满意地点点头,却让刘墉乘前面的车,自上了第二辆,葛逢春自然跟了上去。 征税所离着刘家“庆荣”并不远,只曲里拐弯的路径甚杂,待进了所里,又是胡乱扭曲一阵才到花厅。因天暗灯昏,这花厅外边甚么模样都模糊不清。进来才知道是一通五间三明两暗一座房子,花厅里几案椅桌都是红檀木精巧镂制,两架山水屏风墩在两个暗间门口,墙上字画远到国初熊赐履吴梅村,近至纪昀袁枚的都有,临窗还有一座落地大自鸣钟,还有各色盆景根雕装点,也都备极精巧。刘墉一进来就惊叹:“呀!这么豪华的?比尹元长的总督衙门花厅还要阔!你县衙门花厅甚么模样?” “爷住西边这间,”葛逢春站在入门屏风边左手一让,“刘大人住东边……先进正厅吃茶,我已经让他们备饭。吃过洗洗澡……爷们着实劳乏辛苦了!”福康安进厅,和刘墉安坐,接过丫头献上来的茶,说道:“饭已经吃过了,挨会议完事我们要写折子写信,略预备点夜宵点心甚么的就成——这么座花厅得要多少钱哪!没有一万银子装饰不起来吧?你丰县人人都吃饱饭了么?我看街上穷人多得很的嘛!”葛逢春笑着亲自给他们拧热毛巾一人一方递上,口中解说道:“县里哪有这么多钱!这征税所的人,是省里下派的,省县两头管。征来的税银县里只能留两成。本地梁家、崔家和宋家三大户,就吃地下这煤,所有这里七十二窑都是梁崔宋三家的——他们想把这里变成县治,所有公所都按比县衙大一成修造,都是他们兑银督造装修的。我衙里和这里比,就象咱们相府下人住的和老爷太太的正院,没法比!” “唔……”福康安若有所思地靠向椅背,“原来是这样……这里的征税所、刑名所、驿站必定是想另设县治,你也想的是把丰县县治迁过来是吧?” “这么大的事是得皇上点头的。”葛逢春收了毛巾又给二人续茶,小剪子替他二人身边的烛花剪了,殷殷勤勤手足不停伏侍着,笑吟道:“奴才的心思主子一猜就着!我在丰县已经三年任满,报的‘卓异’考成,升到府里这儿还归我管;升不了,还得求主子照应,这里革镇建县,就调我这边来当县令。” 刘墉看了一眼福康安,又看自鸣钟。福康安会意,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是闲话回头再说。叫他们回避,我们说正经差使。” 仆从侍女们退出去了。福康安命葛逢春靠近坐了,便说起蔡七的事:“……他是钦犯,刘延清老大人四下网罗遍天下寻他,想不到竟躲在枣庄。蔡七是一枝花的余党,里边或许还藏着台湾那个姓林的。逃了,是你的弥天大罪,顶子也保不住,升官更是休想,擒住也是弥天大功,别说知府,道台也是稳稳当当你一个!我们想听听你有甚么主意。”刘墉问道:“这事你事先知道一点蛛丝马迹不知?” “卑职真的是一无所知!”葛逢春早已听得双目眈眈,两手僵硬地按着双膝,沉吟着道:“刑部只有一张海捕文书,我的官小,看不到邸报。只是听说蔡七逃到了安徽,又有风传说进了大别山——他敢情在这里?!枣庄这地方别看是个镇,鱼龙虾鳖百行杂处,就设县也是顶尖的繁缺,地下肥得往外冒油,地上三六九等人谁不来刮?蔡七在蔡营,他没作案,又有银子,谁管他的闲帐?少主子这一说,奴才真的惊出一身汗来。怎么个调度法?请主子和刘大人说了,我一切照办,我自然跟着办这案子!” 福康安双手紧攥着椅把手,皱眉盯着前案上的纱灯,目中幽光流移,半晌才道:“蔡营附近有没有山地?或是有别的能盘踞固守地方?” “蔡营向北二十里就进蒙山,向西五十里能到微山湖,西北二里有座荒冢,上面有‘田将军庙’香火不旺,据庙也能守。 “明天给我地图!” “是!” 福康安细白的手指揉捏着眉心,又问:“这附近四十里地内有没有旗下营兵,或者是汉军旗营?” “回爷的话,没有!”葛逢春紧张得声音发颤,“丰县驻有一个棚的兵。……枣庄各衙的衙役集起来倒是有四百多,只是这些人除了要钱、欺负老百姓,甚么也不会。用不得的!” 福康安一时没再问话,起身在屋里不停踱步,硕长的身影在几盏灯辉耀下,仿佛很多人影映在窗上来来去去,许久倏然转身,问刘墉:“崇如兄,你主持我主持?”“当然是你主持!”刘墉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参赞,我善后!” “嗯,好!”福康安咬牙一笑,转身凑近葛逢春,眼中闪着阴狠的光,一字一顿说道:“听着,小葛子,不能用也得用!现在,头一条就是个‘密’字,那个王八头儿,还有李氏娘母子,今晚就要监看起来,就这衙里软禁,对外随意捏个口实。第二——”他正说到紧要关头,忽然外间有脚步声说话声,便住了口,说道:“有人要见你,不要露我身份,就说是茶商。”便坐了回去,却对刘墉笑道:“呼伦贝尔遭雪灾,今年茶砖生意要触霉头……”刘墉只好答讪,笑说:“不要紧的……越是雪灾,茶砖生意越好作……” 说话间来人已经进来,却是一身长随打扮,年纪很轻,眉目清秀得象个少妇,似笑不笑对葛逢春打个揖儿,只看了福刘二人一眼,对葛逢春道:“老爷,广东那批货汪东家送来了,银子比原说的涨出了一百多两。太太说请老爷回去看货,帐房里方先生说照单收,太太不依,一定要请您回去料理一下。” “我这里正说生意,”葛逢春似乎有些不安,看看福康安,对那人道:“小张你先回去,好生管照汪先生,我今晚忙,明天回去。” 那个小张却不退下,放肆地看了看刘福二人,一笑说道:“他们不就是茶商么?一篓子茶又值几个?汪东家明日要赶回丰县,还是请老爷回步。”说着将一张纸递过来。福康安就在他身边,凑近看时,上面写着: 白丝一百斤、黄丝五十斤、锦三十五匹、金锻十匹、二彩十八匹、五丝七丝八丝各二十五斥、天鹅绒三十丈、闪缎十八匹、领服二十领。马口铁七十八张、眼镜一百架、沉香三箱、麝香七十两、真珠英石五斥、蚺蛇胆十六瓶、端砚十八方…… 甚么“波罗蜜”“玳瑁”“槟榔子”诸多名类列了整整一大张。福康安见葛逢春双手抖动,脸色苍白,那个小张不卑不亢的也不象个奴才,有点不摸首尾,遂笑道:“你先回去吧。我们再说几句,县老爷就回去了。”小张似乎有点不耐烦,也没说甚么,打个揖又扬长而去。 “你这个长随好无礼!”刘墉说道:“竟敢慢客!他是怎的了?”福康安也道:“我一看他就不是个东西!哪有这样和主子说话的奴才!” 二十二 福康安逞威定家变 聚金银临机暂组兵 -------------------------------------------------------------------------------- 葛逢春象被人灌了一口醋,咧嘴毗牙苦笑着摇摇头,把那张纸甩在桌上,长叹一声:“唉——总归是奴才无能,约束不了下人!别看奴才在这里是太爷,出门前呼后拥,迎客满面笑容。背地里思量,只好一绳子吊他娘的去了!这日子不叫人过的……”说着眼一红,几欲堕泪,忙定住了,凄着声气说道:“本来想等进京引见,回府见了老爷诉这苦情,请相爷给我个主张,少主子来也是一样——这样吧,这里把大事商量定,我回宅里敷衍一下。办完差使我给主子亮亮家丑!”他抬起头来,已是皆泪盈盈。 福康安猛地想起在庆荣酒店听的“葛太尊”家乱“端”一气的话,兴许人声噪杂,把“太爷”听误了。嚼着茶出了一会神,茶杯一墩说道:“这会子不说官话。我和崇如也是世交,你不妨简捷说说。谁知道你府里都养了些甚么王八蛋,还做生意,又对你这样!不管甚么事,爷替你担戴了——崇如你说?”刘墉爽然说道:“那是自然!” 葛逢春离座,哆嗦着手给二人换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小心坐回去颤声说道:“先说奴才的罪……奴才上任并没有带家眷。就是方才来的那个杀才,是原任葛太尊荐来的跟班,他是本地人,说奴才跟前没个女人侍候,端茶递水料理衣服鞋袜的男人不行。就叫他老婆进房侍候。那女人模样儿长得标致,嘴也甜,人也很泼辣。大前年热天洗澡,她来侍候,奴才不合一时,一时,鬼迷心窍,就……就……”福康安笑道:“别你妈的吱吱唔唔,你就睡了她了不是?他就凭这要挟你?”葛逢春摇头,说道:“起先也没甚么,他还说是他女人‘有福’。后来枣庄西北又出了煤,这里梁家崔家宋家三家争那块荒地——我对天发誓,事前没接过他们一文钱——荒地无主当然我说了算,大约这张克家底下收了银子,一味说应该判给宋家。我欠着他的情,这事无可无不可,就依着他判了。事后我生日,宋家送了我二百四十两银子,我……也收了……后来皇上下旨要清理吏治,崔家梁家说宋家贩盐贩铜,和高国舅的案子又连到一处,在府里省里告我贪受贿赂。张克家拉了府里的汪师爷,又拉一群狐朋狗友上下替我打点,不但驳了崔梁两家,还给了我个‘公明秉正’的考语。从此我就下不来贼船。他们几乎大小案子都要说人事,没有案子盼案子,打官司的越富越好——老实说,我有这贼心没这贼胆。国法其实只是个虚幌子……我怕傅相爷的家法!临离家时傅相接见说,‘但听你有贪贿的事,没有活命这一说,送你全家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因此我也和张克家约法,想发财别再指望打官司,你们做生意,打打我的招牌……防着再闹出事来,我把婆娘接来任上。谁知道他们没上没下,有恃无恐,连我夫人、上房里的丫头都……咳,说出来辱没祖宗,扫爷的脸……我但能在外头就不回家。一回家进门就头嗡嗡直响……”他说着已是潸然落泪,“这些话和谁说去?主子,您说,当个好人怎么这般的难……我又该怎么料理清白这身子……” “别你娘的这付脓包势,你给我打起精神来!”福康安沉思一会,眼波一闪大笑道:“这事你早该写信回禀阿玛!不好意思,让吉保家的转禀我,我也不能叫我的奴才委屈戴着绿帽子当王八官儿!这事爷给你料理了。现在你听我说第二条,派你衙里得力的心腹,带我手谕去丰县,挑绿营精干兵士三百人,一律便衣,明晚酉时正赶到枣庄听我号令,营里的火枪鸟枪都带上,一要密二要快,误了我就行军法!” “是!不过……三百人太少了吧?” “不少,还有你这里衙门的人集起来有五百人,以有备打无备,依多胜少,打不赢我就该死了!” 刘墉没想到福康安这般雷厉风行说干就干。想说请调济南府军队策应,知会山东巡抚,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福康安象是回答他的疑问,端茶喝了一口,说道:“这一仗不难打,一是机密,二是迅雷不及掩耳,不能惊动别的衙门——说不定他们自己就是贼!他们得了消息,蔡七也早***逃了!小葛子,这边公所里有多少存银?”“有三万吧?还有一万多散碎的,装了箱去溶库银,还没有运走。”葛逢春迷惑地看着福康安,“爷要用,得给府里打个条子。” “都留下,军用,回头由兵部和户部扯皮。现在谁也不告诉!”福康安顿了一下,又道:“要有一门炮那就更好了!” “有的,爷!关帝庙门前就有一尊!” “能打么?” “能!那是前明唐王逃跑时丢下的。年年关帝生日,月月社会都放炮打彩儿的!” 福康安右拳击左掌,眼中异彩熠然一闪,孩子气地咧嘴一笑,郑重说道:“准备十八头健骡,叫衙役们扎一辆炮车,也是明晚酉时准备好!” “爷,这个嘛……”葛逢春不安地嗫嚅道,“扎炮车要买木料、请木匠,衙门里头折腾,难免走风的,不如用煤车,有做得好的征三辆,用一备二,又省工又省力还不张扬——一辆好煤车能拉五千斤,那炮上铸的字只有三千斤,松松快快就拉走了!” 福康安嘿嘿一笑,大大伸展了一下四肢,对葛逢春道:“叫你的人找一张地图来放这里。我到你家走一遭。带几个衙役一道儿去!——崇如,你就留这里,把事由写个夹片记录。我去去就回,参酌着写出奏折,火急发给你家老爷子!”刘墉笑道:“他那家务忙甚么?这里十万火急,你去和奴才的奴才呕气!” “不能修身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福康安道,“过一会姓张的再来催,你烦人不烦?人精子留下,富扬跟我来——”说着就穿褂子,戴了顶瓜皮帽,又黑又粗的辫子向脑后一甩,说道:“咱们走!” 这里葛逢春出去叫人送地图,就所里值巡衙役点了二十几号人出了衙门。此时已过亥初时牌,还在打初更梆声,街上人已经甚是稀落。乍从温煦和暖的房间出来,但见天街繁星密布,衢巷灯火阑珊,歌楼侑酒曲声缥缈,凉风飒然沁人心肺。衙役们不知这个年轻人甚么来头,也不知这位太爷亲自领队回家是甚么意思,一路都默不作声。转出十字口向西,福康安才辨清了方位,原来和庆荣酒店隔着只有半里左右。眼前一座倒厦门,门前挂着米黄纱灯,写着“丰县正堂知令葛”七个字,便知已经到了。福康安张了张,门紧闭着,连个守门的也没有,一拽过葛逢春,叫过黄富扬,问道:“逢春,心疼你老婆不心疼?”葛逢春应声答道:“不心疼!”福康安道:“那就好!你给他们亮牌子,就说我是相府管家,叫他们听我的——富扬,我叫拿人你们拿,我叫打,别犯嘀咕,给我照死里揍,今晚给小葛子出气!”葛逢春答应一声就过去传令,饶是黄富扬一辈子见多识广,没见过福康安这般哥儿行事,笑道:“遵爷的令!跟爷办事真爽利痛快!”一时便听众衙役们也是一阵兴奋的鼓噪。福康安看看表,脸上毫无表情,指定了门,说道:“逢春,敲门!” 葛逢春不知积了多少日子的恶气,今日有恃无恐,上去把辅首衔环拍得一阵山响,连喊:“我回来了!门上的人都死绝了么?你们叫我回来,回来连个迎门的都没有,这是甚么规矩?”一时便听里头踢踏踢踏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福康安示意衙役们留在门外,听那人口中不三不四说道:“老爷自己回迟了,怨我们么?爷消消气,汪老先生也等不耐烦了呢!”说着,门“吱呀”一开,开门的正是那个张克家。他一眼看见福康安和黄富扬,怔了一下,问道:“你们怎么也跟来了?” “是你们老爷请的我!——好一个撒野的奴才,上下尊卑都不分了!”福康安勃然大怒,一把扯开葛逢春,抡圆了臂一个漏风巴掌打了个满脸花,“妈的!小爷今天专门来调教你们!” 那张克家天灵盖上挨了这么一下,打得满头满眼火星直冒,就地打了个磨旋儿,叫道:“怎么抬手就打人?怎么抬手就打人?就是老爷也得讲理……”他没说完,黄富扬笑嘻嘻上去,揍了他下巴一下又在肩上捏了两把。张克家两臂下额顿时脱了臼。两条胳膊耷拉下来,口中兀自呜鸣直叫,便听东屋一个老头子声气咳嗽着问:“是怎么的了?来了劫贼么?”上房也听隐隐有女眷声音叫喊:“来人啊!有劫贼——护住上房!”三个人已经闯进院子,葛逢春见家人们打着灯笼拥过来,边走边道:“是我!你们敢怎样?” 他在家从来似乎就是个受气包,身心都没有伸展过,今夜突然发威,回来就打人,说话胆粗气壮,家里十几个长随,七八个婢女有的持灯站在天井,有的在上房廊下僵立,仿佛不认识自己的这位东家一般,张惶着不知该怎么办。东厢是帐房,一个管帐的扶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出来,老头子从花镜底下翻眼看看葛逢春,说道:“太爷,您今个儿是怎的了?”上房里一阵响动,一个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少妇似乎摔了甚么东西,穿着撒花绸裤,一手掠鬓一手扣着项前钮子大步出来当门而立,叉了腰,星眸含怒柳眉倒竖,瞪着眼看他三人,恶狠狠说道:“你怎么了?有了甚么撑腰子的了?叫你回来看货,你看现在都甚么时分了?你敢情是和他们喝醉了酒,再不然就是犯了痰气——这两个是干甚么的,半夜三更来有甚么事?” “好泼妇!”福康安怒极反笑,拾级上阶,一把堆开那女人,昂然入室,毫不犹豫地居中坐下,铁青着脸道:“我听说这里是个男盗女娼的王八窝儿,想王八汤渴!也想看看你和张克家主奴通奸是甚么光景!”葛逢春见他坐,忙献上一杯茶,福康安一把就把杯子打落在地,“我就是贩茶的,有的是茶!” 那葛氏浑如做梦,摇了摇头又掐了一把脸,看看丈夫又瞧瞧这两个不速之客。她施威作福惯了的人,见这二人打扮,无论如何没有个“来头”想法,认定了是丈夫的狐朋狗友瞳醉了来替丈夫出气,戳指就骂:“你家才是王八窝,一看你就是个小杂种!老娘跟谁睡与你甚么相干?娘那个屙的,怎么个睡法,回去问你妈!” “好,好!你骂得爷好!”福康安咬牙切齿,格格一阵冷笑,对葛逢春道:“我竟不知道这家姓葛还是姓张王李赵了!你早就该把这窝拆了,也能作个清白好官——你说怎么办?拾掇不了这群混蛋,把我姓名倒起写!”葛逢春郁怒已久,一发不可遏,指指帐房先生,又指指垂着胳臂进来的张克家,最后指定了葛氏,“丰县十几万百姓,都知道我是戴绿头巾的好官——杀了这个淫贱材儿,我的头巾就没了”。 葛氏冷笑一声,立刻反唇相讥:“你是好官?收没收过宋家银子?黄家、宋家、夏家、崔家的钱收过没有?汪老先生,上回你送他多少冰敬?家里有老婆,你外头叫堂子,以为我不知道?”她突然扬颏对帐房先生命道:“赵德祥!把那个本本儿拿给他看!”那管“哎”地答应一声,快步出去,转眼便取过一本小册子,双手捧给葛氏,葛氏隔几步远甩给了葛逢春,说道:“你不拿我当妻,我也不认你这丈夫!这本子递到上头,你就预备着进号子里去吧!”那个汪老先生起先疑心来人有“根子”,见葛逢春脸上慌乱尴尬,顿时放了心,捋须兀立,换了一付有恃无恐模样,说道:“我和尊夫人是生意来往。大人和上司是乌纱帽来往!今儿这事,我老头子看,还是私了为——”他“好”字没出口,福康安已经夹手抽过那个本子,捏在手里看也不看,抖篷松了。就在烛上燃着了。葛氏“嘻”地一哂,说道:“你还是个雏儿!抄本——那是抄本,还有几本藏着呢——你是甚么人?夜入官宅欺门霸户,没有王法了吗?姓葛的,今儿到这地步,明儿咱们济南臬司衙门见——你们两个给我走人!” “到现在你才想起‘王法’二字?”福康安也是嘻地一笑,眼中凶光四射,刹那间,黄富扬觉得他一点也不象十五六岁的少年,老成里带着威严狰狞,激得他心里一凛。福康安道:“《大清律》三千条,你一条也不懂。你‘七出’之条皆犯,一纸休书你就变得娼妓不如。挟官贪婪戕害百姓,你是民贼。你问我是谁?你不配,我是葛逢春的满州主子!”他突然重重地向案上一拳击去,杯儿盏儿茶叶筒儿脂粉盒儿香露水瓶儿托地跳起老高,叮叮当当一阵响!福康安霍地站起,满庭的人听他咆哮:“我是万岁爷驾前侍卫!是二等车骑校尉!是镶黄旗掌纛旗主!我——专踹各种王八窝儿!我——宰了你这没主子没王法的淫贱婆娘……” 所有的人都被暴怒的福康安吓呆了,满庭里外三十来号人,个个面如土色。福康安指定张克家,喝命:“黄富扬,一个窝心脚,踹不死他我就不要你了!”端起杯子运足了气,“砰”地一声砸向葛氏,葛氏“卟嗵”一声摔倒在地,已是脑浆迸裂,鲜血泪泪淌出!黄富扬一个箭步飞身出去,空中一个翻跃,使出他的看家武功“剪脚踏飞燕”,运了十足的力当胸一脚,可怜张克家两手被困,站着生受了这一招,从胸到口鲜血狂涌而出,两只眼白翻出去,“砰”地侧身倒地,两条腿略一颤,直伸出去,连哼也没哼出一声,眼见是从此不活了。福康安“啪”地鼓了一声掌,象是出了一口恶气,舒缓地甩了一下手,从容坐回椅中,竟是闲遐得象是刚从戏园子里回来,端茶呷了一口,说道:“家奴欺主,我三叔家处置这种奴才是架炭火烤焦了的。呸!今日还有要紧事,没功夫慢慢消遣他们!” 他两人当众行凶,都是出手如电,顷刻之间横尸于地。福康安满脸阴笑,对众人道:“你们可以查查律条,看我杀他们有罪没有?”众人原本站着,不知是谁吓得身子一软跪了下去,接着扑扑腾腾,连那位汪老先生,帐房都趴了下去,一个个语不成声没口价告饶求命。福康安转脸又问葛逢春:“还有哪个该死的?趁我在,你说,我替你料理!” 葛逢春也被方才的凶杀吓朦了,两手紧握椅背,出了一身冷汗。看着一大片人伏跪在地,股栗颤栗惊骇欲绝,良人才定住了神,说道:“其余的人罪不至死,奴才能收拾他们。还要指他们清账盘账,他们做生意的余银,得交库的……” “这是正理——把这两块臭肉拖出去,找一口薄皮棺材塞进去埋了!”福康安指着尸体道。又对帐房先生说,“由你办后事!从现在起府里不接客人,外头有衙役轮流看守,出一个拿一个!一切等你们主子回来处置!——听见了没有?你们!” “听……见……了……” “没吃饭?” “听见了i” 福康安一笑起身,对黄葛二人道:“咱们回衙门去,这里味儿不好……走吧!” 回到征税所花厅,在院外便听里边自鸣钟,悠扬撞响,福康安边走边笑,说道:“总共也就半个时辰,甚么事也不耽误。”人精子早已挑帘迎他们入来。只见刘墉还在伏案写信,旁边案上展着一张地图。福康安倒不觉甚么,端茶就喝,侧身看刘墉写字。葛逢春和黄富扬却是惊魂未走,小心得有点象怕落入陷阱里的野兽,惶顾左右有隔世重回之感。好久,刘墉才搁笔搓手,笑道:“夹片、信、还有发总督、巡抚衙门的咨文都写好了。得我们两人合铃印信再发——你俩个怎么了,怎么都是一脸忡怔?有点受惊了的样子?” “没甚么,小葛子他女人,还有方才那个姓张的,我都宰了。”福康安笑道:“给小葛子去去后顾之忧……”说着双手平展地图,凑上去看。 刘墉一下子睁圆了眼:“杀了?!” “嗯。杀了。” “就是方才?” 刘墉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他们三人。他立即就相信了,葛逢春和黄富扬两人的脸色、眼神,就象一篇一目了然的公文,甚么都写得明明白白。他打心底里泛上一股寒意,打个噤儿问道:“是怎么一回事?”黄富扬看一眼正在审量地图的这位贵公子,心有余悸地一长一短把经过说了,不敢饶舌不敢评价,不枝不蔓说完,刘墉已经怔住,结巴着道:“这,这也忒仓猝的了……”看地图的福康安知道不安慰住这些人没法议事,将图一放,手指点了一下桌面,问葛逢春:“你后悔了?” “奴才不后悔!”葛逢春道:“奴才有点受惊,又夹着点迷糊,心里松快,又象有甚么不妥,不知道方才花厅里的葛逢春和现在的葛逢春,哪个是真葛逢春,奴才是个猪脑子,这会子还在忆怔。” 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这话有点禅味了!又有点老庄梦蝶。《红楼梦》所谓‘真是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佛说杀人,是名杀人即非杀人!”他郑重地对刘墉说道:“我傅家以军法治府,将他们正法不违家规。奴才欺主主杀奴,不犯国法。他们那样拆烂污,逼着我的奴才当脏官,我不杀他杀谁?”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深沉悠远,“阿玛在府里也杀过人的,只为他敲诈了请求接见的官员!皇上和阿玛都反复给我说,作甚么事,想甚么事,想定了的事不犹豫。现在最大的事是蔡七。我们要象处置张克家和葛氏这一伙一样,猝不及防,事至不疑,快刀一割不留后患!别再想这件事了,我负责嘛——来,看地图!我看从蔡庄到微山湖到蒙山龟顶峰,是蔡七的两条逃路,叫官军直插截断才行,恐怕还要有点疑兵计……” 几个人都凑了近去看图,听他解说攻剿蔡营方略计划。指指点点间,众人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都渐次稳住,移到军事上。你一言我一语插话补充,直到丑正时牌决议定下才各自安歇。刘墉睡不着,曲肱而卧双眸炯炯,隔着几间房,犹自听福康安呼呼大睡之声。 福康安这次调度剿匪真的是机密神速汤水不漏,酉时初牌,着揣继先召来艳春楼老鸨,问明了蔡黑七今晚照旧要女人,当即展出蔡营房舍地图,一一用朱笔圈了,吩咐道:“把堂子里的妓女都叫到衙门,由衙门派轿送去蔡营,专门给官军衙门带路指门认人。”立拨两千两银子赏了揣继先“事后分发给艳春楼”。便见刘墉和葛逢春联袂而入,都是脸绷得铁青。福康安打发那两个男女出去,命人掌灯,问道:“都来了?” “都来了,连行刑房十个刽子手,一共一百九十八名!”葛逢春道。 “怎么通知的?” “说衙门要会议,清理枣庄各矿的野鸡!” 福康安一笑,又问:“有没有老弱的?” “这是选过的,一个一个都是我的心腹小刁子亲自通知。老弱的有病的——一概不要。” “炮呢?” “炮车停在庙门口,混在一串煤车里头,装车就走。共是三辆,路上车坏了立刻换车!” 刘墉在旁说道:“丰县大营来的管带我见过了,已经按你的方略布置下去,枣庄放烟花,他们就进位置……”他虽然办过不计其数的案子,遣兵攻剿动用兵马还是头一遭,兴奋里夹着紧张,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调儿,迟疑了一下又道:“这么打,恐怕要伤不少蔡营百姓。” 福康安闭目沉思,说道:“覆窠之下岂有完卵?逃了蔡七伤害朝廷,也要伤害更多百姓——这是善后的事,现在不想。”他矍然开目起身佩剑,将一顶红绒结顶,镶着明黄边的帽子戴上,小心用手理了一下腰间的卧龙带,说道:“走,我们去接见,下令行动!” 会场就设在公所正院天井里,大门紧封,院里各房一律没有点灯,只有议事厅阶前桌子上摆着两枝蜡烛。近二百衙役从没有见过这种阵势,都预感要有甚么大事,黑鸦鸦一片齐整站立,连咳痰也都小心翼翼。一片寂静中,福康安刘墉并肩在前,侧旁葛逢春相陪,黄富扬人精子都是气字轩昂按刀随行,脚步橐橐步进天井。人们本来就忐忑,本来就岑寂的院落一下子变得一片肃穆森严。见葛逢春当案立定,众衙役一齐打下千儿,“给葛太爷请安!” “诸位请起!”葛逢春双手据案,烛光从下往上照,嘴脸倒影显得异样可怖,沙哑着嗓子说道:“今晚有特大案子要破!我不多说甚么。现在向大家绍介:这位是太子少傅刘公讳墉大人。这位是乾清门侍卫,我葛逢春的主子福康安爷。他们是万岁爷钦点巡阅使,也就是钦差大臣,有先斩后奏之权!”说罢一回身,“啪啪”打了马蹄袖,双膝跪下叩头,说道:“请二位大人,请主子训话!”说罢,起身侍立在侧。 刘墉向福康安一点头,向前跨出一步,黑红的脸膛在灯下闪着釉面一样的光彩,嗓音沉浊浑厚,说道:“朝廷严旨捕拿的一枝花余党,惯匪蔡七,就隐藏在枣庄近邻的蔡营。今晚要一举捕拿……” 他这句话一出,衙役们便是一阵不安的骚动。刘墉双手虚按,又静了下来,“军事上布置,由福大人全权主持,从现在起,你们是野战编伍。这是我说的第一条。第二,丰县大堂军队已经秘密开到,北路东路通蒙山道路已经封锁。我们是南路,由我们主攻。务必将这一百多名土匪一网打尽,务必将蔡七缉拿到案!第三,要有军纪,尽量少伤无辜良民,趁火打劫豪夺民财、奸宿民妇者,格杀勿论,窝藏匪盗人家,拒不投诚的,一律格杀!现在请福大人训示!” “我已经杀掉了葛太爷的女人和一个长随。”福康安也跨前一步,按剑说道:“因为他们通匪!你们葛县令早有举发,他大义灭亲,举发有功!”他顿了一下,冷冷扫视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又道:“敌人,不到二百。丰县大营出动三千,断路合围。可以说蔡营现在连只耗子也跑不出去。你们葛县令是个有为有守有志有节的好官,特地请命为前锋主攻,也是想给诸位挣一份功劳的意思。这个意思好不好呢?” “好!” “不象军队!重说——好不好?” “好!!” 福康安嗯了一声,头一偏命道:“抬上来!” 众人嘘眼看时,先是两个人抬着个端饭用的条盘,条盘中并排放着葛氏和张克家两颗人头,葛氏不论,张克家是衙门里人人相熟的,如今一片血肉模糊放在案下,死人眼瞪得溜圆,煞是吓人。 “我在棺材铺定了二百口棺材!这一仗打坏了,就照这样子每人一口,军无戏言!”福康安又开始游走踱步,“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胆大敢杀人,此战必胜!”他嘴一呶,人头已被撤下去,接着又抬上来两盘,上面盖着红绸,却不知是甚么物事,福康安一把将绸布扯掉扔了,只见灯烛下两个盘子里新包的饺子样密行排列,都是锃明噌亮白花花光灼灼的台州银元宝,晶晶滢滢闪闪烁烁耀人眼目。衙役们一下子都直了眼,下头一片窃窃私议: “呀,银子!” “这么多的……” “是九或七八大的足纹,啧啧!” 福康安格格一笑,说道:“大家眼力不错。这是银子,干干净净的库银,是发给大家壮行色的,每人五十两,是你们跟我福康安一夜卖命钱——战胜回来,每人还有一百两赏银。生擒蔡七者一千两,中等头目五百两,每个俘虏再加一百两。阵亡伤残按军功条例加倍赏银,勒石铸名立在县衙门内!我不心疼银子,你们心疼命不心疼?” “不心疼!!!” “好得很嘛,这才象个生力军模样!”福康安说道:“发银子,每人一份!每人二斤熟牛肉、半斤酒、一葫芦水——”他看着表,“限三袋烟时间分发完毕!” ……半刻时辰之后,这群人已被鼓动得满心杀机,从头到脚裹扎得利利索索,佩刀快鞋装备停当,福康安一把撤掉桌上蜡烛,暗中喝命:“开拔!”二百余人都从公所后门列队出发,暗夜里,如一条婉蜒游行的黑蛇直趋北方,关帝庙的大炮已经装车,黑魅魅地停在路上等着,还有两辆放着绳索镣铐木枷火把诸类杂物,略一接头毫不滞留,待到蔡营村口约百步之遥,约莫也就用了半个时辰。福康安相了一块高地,一边命人迅速架炮,一边问:“艳春楼的鸨儿来了没有?” 说话间人精子已带过一个女人过来。刘墉不等她说话,劈头便问:“蔡七住的胡家大院,在哪个位置?” “回回回……老爷!”不知是冷还是怕,那女人象得了鸡爪疯似的抖着手指定村东一个院落,“就就是那那那个院子……”福康安想了想村落地图,点点头,喝命:“对准那院子,用石头加固,填炮弹装药——第一炮一定给我打中那院子,三炮之内轰坍他的院墙!”那鸨儿一下子唬得瘫跪在地,连连求告:“大大大老爷……手下超生……我我我还有有有十几个孩子在在在里头……”福康安道:“你给我禁声!毁你多少赔多少,再敢叫嚷立地正法了你!” 刘墉在旁扯扯福康安衣襟,下坡到背风地里说道:“是不是先喊话让他们投诚,然后再攻?里边还有二百多户人家。”福康安在暗中看不清脸色,沉吟了一会,说道:“呆会儿这边点火,枣庄放焰花,北边军队点火把合围。没有安排先喊话,还是让我的大炮先说话吧!蔡七在这里窝藏几个月,庄里人要不受他的银子,怎么会连点风声都不露出来?——大炮响后,让葛逢春喊话,让良民协助拿贼!”一边回头问“炮架好了没有?”上边人回说:“架好了!一炮打不中这贼窝子,爷您宰了我!” 福康安晃着火折子看看表,仰天遥望满天星斗。这真是个晴朗得再不能晴朗的夜了,整个天穹象涂了一层淡墨的青石,密密麻麻连连缀缀的繁星中斜亘着霭雾一样的银河,灼亮幽暗不一的星星时明时灭互应着无声眨眼。近处荒野该冢上的春草影影绰绰,在料峭的风中时起时伏。叶片被星光镀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银辉。只有北边远处高地错落的蒙山岗峦余脉,那一大片黑沉沉死寂寂的村落压卧在地下,显得有点阴森。福康安道:“还有一刻。我心里也不安呢!阿玛说,打仗最叫人心烦着急的就是这时分了。北边不知布置行动得怎么样了,他们放三颗起火预告,手令里写过的嘛……” “四爷四爷!”站在坡腰的人精子突然兴奋地大叫“起火了,北边的起火了!” 福康安刘墉浑身抖擞,几步攀上炮位,果然见北边三个殷红的点,第一个在下落熄灭,第二颗也在顶点抛下,第三点甚是明亮,悠悠然,上升得很慢了。福康安刚说了句“点火通知枣庄”,但听枣庄方向疾雷般轰鸣一声,没有起焰花,倒象是响了一声闷雷。接着一团极亮的火光传来,暗夜里远远看去,象是谁家失火了的光景。刘墉一阵慌乱,连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福康安大声喝命:“把篝火给我点起!”三堆泼满了油的篝火轰地燃起,暗红的火焰一冲丈余。几乎同时,枣庄上空一个“福寿万年”、一个“天罗地网”、一个“桃花春艳”三筒烟花齐升而起,顿时满天异彩缤纷。 葛逢春手搭凉棚还在看枣庄方向方才那起火爆炸人家,说道:“象是谁家炸煤开石的火药铺子失火了……” “胡说八道!”福康安骂道,“这是枣庄蔡七的眼线知觉了,给蔡七报信!”说着就上坡。刘墉说道:“一点不错,事情稍不机密,今晚又完了!”便就跟上。 此时蔡营里已一片混乱,鸡鸣狗吠间夹着大人叫小孩哭。几面铜锣筛得山响,参差不齐的声音高叫: “有贼有强盗劫庄子了!男人们操家伙……” 福康安站在高坡顶,闷声喝道:“开炮!” 二十三 少将军俄顷擒渠魁 老宫蠹巧机两逢源 -------------------------------------------------------------------------------- “扎!” 那炮手答应一声,晃火折子便燃炮捻儿,因为坡顶风大,几次才点燃了。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炮口一串火光夹着铅弹直喷出去,竟是准头极佳,胡家大院正房中弹!房顶被掀起半边,却没有起火,紫霭一样灰蒙蒙的尘雾泛起老高。福康安兴奋得大叫一声“好!——再装药轰它!”话未说完,东西北方向的官军一齐点亮了火把。刘墉登高了望,半环形的一座火林向蔡营缓缓压去,足有五六千火把的模样,密密麻麻繁繁点点往复错杂,号角鼙瞽之声此呼彼应,声势异常浩大。正想问福康安,“轰”地第二炮又响。这一炮装药太足,直如平地一个暴雷,炮身后坐力蹬得土坡地震般簌簌颤抖,胡家大院的柴垛都燃着了,坍塌的院墙里只见人影幢幢,吆喝着甚么,提着刀乱窜。 此刻庄中已经大乱,筛锣的大概也扔掉家伙跑了。鸡飞狗跳中,大人叫小孩哭嘈杂乱嚷,星光下依稀能见人影从庄中逃出躲避。有一个人慌里慌张,竟似喝醉了酒,居然逃到南边,刚过坎便被两个衙役就窝儿按住,有人高兴地大叫“***,还带着刀!不知道值多少银子?!”刘墉看看兀立不动的福康安,问道:“要不要带过来审问?” “不要!”福康安喝令:“装药准备放炮——火把点起,葛逢春喊话,叫蔡营良民一律到麦场摆队集合。叫里正甲长出来答应!”想想,又补了一句,“只许点两支火把,有逃过来的贼就照方才那样给我拿!” 两支火把燃起来了,浇足了油,盏绵璋飨欤肥敲髁痢8鸱甏荷泶┪弪淖倥郏鬃藕枋狗亟鸲ザゴ髁⒃谥屑洹Q靡勖鞘志砝韧财肷蠼校骸安逃娜颂靥凳荆 绷藕傲思干逃较蛴赡霞氨苯ゴ伟簿蚕吕矗邝铟畹囊黄牛皇侨椭宰砸R=邢? “父老乡亲们——官军七千人马已经包围了蔡营,你们受惊了!”葛逢春憋足了中气,不疾不徐喊道,“住在胡家大院,还有散居民舍的一百余人,是朝廷严旨捕拿的巨寇大盗,钦命要犯蔡七一伙!你们看,四面官军合击,蔡营围得铁桶一样,贼人是一个也逃不脱的!现在大军马上要进村搜剿,为防误伤良民,所有原藉蔡营的人,统统到西场集合,暂居蔡营的,无论注过户藉没有,统统到东场集合,以便甄别索缉——你们的村长留下维持秩序,里正立刻过来随同进营!”衙役们呼唱道:“蔡德明留下,蔡德昌过来——听见了没有——回话!” 对面营里似乎七嘴八舌议论一阵,便听吆呼:“德昌——德昌——官军叫你——你在哪里!”“你***躲哪去了?”“德昌叔——”“小昌子……”乱喊一气,有个嗓门特大的吼道:“我是德明!——德昌你个狗娘养的躲哪了?” “我已经过来了!” 突然近在身边有人大喊道:“我就在县太爷身边!” 这一嗓子吼得连福康安都吓了一跳,黄富扬一愣,才晓得是方才衙役们擒住的那一位,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几步过去,将绑得米粽似的蔡德昌提过来,割断了绳子“啪”地就是一记耳光:“**你姥姥的!怎么早不言声?”葛逢春怒喝一声:“王八蛋,村里有事,你打头先跑!” “我……”火把下蔡德昌伏地叩头,满身都是灰土草节儿,结结巴巴道:“我懵了……以为是强人劫营子,我出来奔枣庄报信儿……” “没功夫给你扯蛋!”福康安喝道,“你回营去,照葛县令指令办事,叫那个甚么德明过来!听着——”他咬着牙格格笑道,“一顿饭时辰你要把人集合起来,集不起来,我就洗了这个村子!”照蔡德昌屁股一脚,“滚!” 蔡德昌连滚带爬返回了蔡营。一时便闻对面大锣又筛起,叫喊葛逢春的指令。“有不遵令的……格杀勿论,鸡犬不留罗……”村里又复嘈杂。一时便见蔡德明过来。刘墉和福康安详细询问,知道蔡七一群人和艳春楼的女人们都在营里,才放下心来,福康安吁了一口气,觉得脊背森凉他原也是出了一身汗。营里无贼,这个祸就闯得大了! 约莫多半顿饭辰光,筛锣声停了,眼见东场西场都点起篝火,接着便听蔡德昌上气不接下气喊着跑过来,“爷们……都照吩咐办了。” “这是一群乌合之众!”福康安笑道,口气里略略带点扫兴,“大炮,真是好物件——两炮轰出去,他们就散了!”他顿了一下,又道:“这里留五十个人,至少点三百支火把守护,有单独逃出来的,见一个拿一个。放三枝起火……绿色的,告知旗营原地待命,这一百五十人跟我们进营搜索,只管满村吆喝,让他们聚不成团儿,等到天明大军进营里外搜捕!唉……这仗打得没味儿……” 搜捕几乎没有受到一点抵抗,福康安这一仗打得真是异样干净利落。蔡七和这股子山东土匪都毫无野战经验,且又人心不齐,原是逃进蔡营这三不管地面躲避“乾隆爷回銮”的权宜之计。大炮一轰,全都发懵了,多数的逃到野外钻树丛子爬垅沟,有的找空房子钻碾盘有的混进“良民”堆里装客商,只有两个土匪劫持了村北一户人家踞房坚守,喊了两句“投降不死,不降点天灯”,也就伏首就擒。混人堆儿的禁不住那些妓女指认。倒是搜蔡七,颇费了点事,他躲进一口报废了的煤井里。伤了两个衙役。衙役们有办法,架上柴充上辣椒胡椒点着了,用风斗足足鼓了一个时辰,拖出来已经是半死了。福康安一听捉到蔡七,拉了刘墉便走:“叫葛逢春在这料理。所有人犯串串儿在枣庄示众——富扬、人精子,咱们走!” 一行四人解骖乘骡返回枣庄,恰是辰正时牌。此时阖镇商贾百姓早已轰动,万头攒拥聚在镇北翘首北望,将镇口官道挤得水泄不通,济宁府知府葛孝化率同知、教谕、丰县县丞、训导通夜不息快马赶来,还有驻丰县绿营管带,把总等几个武官,都是官袍靴帽鲜明迎在道口,枣庄缙绅富豪梁氏崔氏宋氏为首,已在镇口搭起彩棚,香花醴酒鼓乐吹打,比赛社会还要热闹了十倍。眼见他四人由二十几个衙役簇拥着远远过来,彩棚里有人高叫一声,“钦差大人得胜归驾,燃炮罗!”顿时,十挂万响爆竹齐鸣,竟似猛雨般响成一片。县丞指挥着衙役拼命推挤渐渐合拢的人胡同,忙得满颊热汗。刘墉在骡上遥看如此风光,忙勒缰退后让福康安居前,福康安笑道:“你是正我为辅嘛!别那么小样儿。往前些,我稍后,并辔齐躯!”刘墉这才稍稍向前,仍是和福康安错后一步“并辔”徐行。此时葛逢春率众衙役押着近二百土匪俘虏也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衙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提刀夹行监行,土匪们绳捆索绑铁锁锒铛串成串儿蹒跚易行,蔡七半晕半醒戴着柞木硬枷,项插亡命旗歪在骡车里,颠簸着逶迄渐近。人们越发鼓噪涌动,不知谁高声喊道:“好——乾隆老佛爷万岁!万万岁!”顿时响起一片此伏彼起参差不齐的呼应声…… 须臾鞭炮声止,鼓吹细乐声中刘福二人缓缓下骑。葛孝化率一众官员打袖撩袍跪叩下去,众缙绅也都跪下,不知不觉间,上万的人安静下来,竟也都长跪在地。葛孝化为首说道:“卑职等恭迎二位钦差,给福大人刘大人请安!恭贺二位大人剿匪全胜凯旋!” “妈的个蛋!”福康安扔了鞭子,笑道:“真不知道你们这些混账是干甚么吃的!”也不理会这群官,上前挽起缙绅里跪在前头的一位老者,一脸孩子气笑道:“老人家请起!我们年轻,不敢当这个礼!”又向跪着的百姓团团抱揖,含笑说道:“父老乡亲们请起!请起……”刘墉见他这般作派,心里也自佩服,转身含笑对官员们道:“诸位大人也请起!待会回衙我和福大人自然要接见诸位的。葛大人要预备着交接人犯,腾房子关押囚禁,都是你的差使。蔡七一犯要特严关禁,槛车解送刑部,出不得半点差错的……”福康安却只顾和缙绅们拉话寒喧:“不才们有何德能?这是上仰万岁爷如天洪福,下赖军民一体同心共成壮举!蔡七一众逆匪一网打尽而我军几乎一无伤亡……我再忙,你们的贺酒一定喝的。请衙门里见。”和众人拍肩拉手的就亲近到十分。 当下众人呼拥返回征税所衙门大院,就议事厅内外摆了四十桌大筵,文武官员和绅士挤挤捱捱满堂,有功衙役密密集集一院,也没有甚么异样的水陆珍肴,只是鼎烹猪羊樽开泥封只情胡吃海喝。觥筹交错间,人们目有视必视福康安刘墉,口有言必言福康安刘墉。福康安对众官员不大兜搭,亲自给衙役们颁发赏银,轮桌劝酒,大说大笑着议论夜来一战。刘墉怕冷落了这群地方官,略与众人周旋,径自坐了厅东官员席面,边吃边询问地方钱粮治安风俗民情拉长说短。一时福康安回来,已是微带醺色。他虽只有十六岁,却已是颀身正立,穿一身天青夹袍套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星眸顾盼间神彩照人,在满屋绮罗袍褂翎顶辉煌间更显得鹤立鸡群。在厅心立定了,左手举杯,右手一撩辫梢,说道:“诸位!” 厅里厅外一片声吆五喝六嗡嗡嘤嘤之声立时雅静下来。 “这次平原内地剿匪,全军全胜而归,匪寇无一漏网。现在是喜庆日子,我们高兴!”福康安大概还是头一回在这种场合讲话,开始有点把握不住,说得略带慌忙。他很快想起父亲的话:“当众陈说训示,要眼空无物,只当对石头说话。”略一定神,语气便变得流畅舒缓毫不滞涩,“这是皇上洪福齐天,朝廷社稷佑护的仁泽所至!蔡七乃大别山惯匪,跟从一枝花逆党三次起兵放炮造反,流窜荼毒七省,危害地方百姓,一枝花事败,又逃亡流窜劫库杀人啸聚匪众抗拒天兵,实属十恶不赦之徒!这次一鼓收擒,先一条为圣上解了一桩宵旰之忧,为朝廷除一心腹之患。我们举杯,为皇上万福万寿——干!” 随着一片扑扑腾腾桌椅响声,人们齐地立起,吱儿咂儿响了一阵,翻杯亮底,咧嘴嬉笑归座夹菜。 “衙役不是野战用的。”福康安笑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奋勇当先前敌无畏,一夜鏖战群顽伏擒,绿营军掠阵机动配合,不残稼禾不残良民大获全胜——你们都是有功之臣,除颁发赏银之外,还要按功叙保。朝廷自有褒扬制度,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刘大人共敬诸位!”说着杯一扬,里外人众大呼:“谢福爷刘爷!”刘墉慌忙起身举杯,隔座和福康安一注目会意,饮了。众人料他还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着。听福康安说道:“这第三杯我要大家共敬刘崇如大人!——他是我们的正钦差,居中调度协同军民指挥如意,察民情审时势,剿匪护民绥靖治安,身为文官亲临前线督战破敌,居功为首——这一杯,为崇如大人纳福庆贺!”说完率先饮了,众人也都齐呼“为崇如大人纳福”引杯倾尽。 刘墉心头轰地一震,立时涨红了脸,蔡七一犯,是乾隆几次御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案案首,这次连匪众全擒,不但刑部,连军机处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占山劫货为害一省的坐地小土匪佬儿受擒,巡抚以下官员争功夺名常常闹得丑态百出,这样一个特大治安功勋,福康安又实实在在是调度指挥首脑,怎么一帽子都扣到自己头上?无论如何先辞为上,遂举杯笑道:“瑶林大人少年高才,这次大家是亲眼目睹了——布置策划指挥调度都是福大人一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拾遗补阙,略尽了一点参赞责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都在抱怨别人总看他是个乳臭不退的小孩子,向往天山铁骑虎帐运兵的大将军,建功于当世,留名于凌烟阁,一下子福至心灵,知道他是嫌这份“功劳”太小太没味儿,竟有个“不屑居之”的意思在里头!这个想头一划而过,极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气,高声道:“福大人是米思瀚老公爷的后代,将门虎种英才勃发!这次只是小试牛刀已见大英雄本色。功高逊居,更是高风亮节,雏凤清于老凤声,福瑶林千乘万骑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坐诸君可以拭目以待!我们,为福瑶林大人干杯!” 一片干杯声中,福康安兴奋得红光满面。大概自出娘胎,华堂公庭之上听这样的考语,他还是第一道。刘墉的话也真是句句都搔到了痒处,捧得福康安直想学周瑜在群英会上当庭舞剑乘酒豪歌。看了看这群满脸谀笑的龌龊官员狼狈士绅又觉他们“不配”。他毕竟是天分极高心智清明的贵介公子,父亲整日“赵括马谡”地训戒,母亲板头掰口温存劝慰要“体态尊贵举止安祥”的话头浸淫日久,此刻竟都不期然泛起作用。心里一沉着,脸上便带了从容雍和,微微一笑,到葛孝化席上笑道:“冷落你们了,贼窝在你们府,居然毫不知情,你们不为无过,但此地百姓驯良遵法,昨夜没有一户是窝匪不举的,还是你们平日教化有方。不然,昆岗失火玉石俱焚,刘墉和我也不能干净利落善后。这个功比那个过大,所以奏议里也要褒扬。孝化听说要转任兖州府了?不必争着去了,议叙请旨,这里转陆济宁道就是——”他笑起来,“葛太尊、葛太爷、马管带……都预备着吃升官酒罢!”这群官员一见面就挨他骂,心里原是不安,此刻这份高兴,私地里不定就闹一嗓子二黄。这都是随口能说一车逢迎马屁话的主儿,福康安却摆手止住了,对刘墉道:“咱们到缙绅席上。有道是筵无好筵,好包吃的么?——这都是窝里人,得罪不了他们——来吧!” 刘墉恍然之间已经憬悟,神康安要借机敲这批财主一笔,心里暗道这个相府公子耳濡目染,得了傅恒真传,心才心智不可限量,笑着起身和福康安来到西席首桌,命人掇过两把椅子,笑道:“我们陪各位父老坐坐,不嫌弃吧?” 这一桌坐的都是枣庄顶尖的头面人物,崔梁宋三家都是富甲王侯,不分轩轾长者居首,还有冯唐葛刘胡五家,也都是拥资百万的财东,枣庄产煤,自都是发的“煤”财。钱多,然却没有甚么功名身份,没有混过高层官场。本来福康安优礼有加,已是受宠若惊,这一来更是惊上加喜,喜里有惊,二者搅和着头晕神昏,一阵不着边际的逢迎圣明,矜持得不敢举箸,身子飘得不落实地,各各自报家门,栗栗敬畏正襟危坐。 “缙绅业主是朝廷的基业根本。”刘墉见福康安似笑不笑端杯不语,知道是轮到自己说话时候了,各自三杯沾唇即过,轻咳一声说道:“诸位虽不是官,于地方而言,比官要紧。官似流水转眼过,铁打营盘今如昔啊——你们是根基,是河底的石头,是‘铁打的营盘’嘛……”他俯仰沉吟缓缓而言,显得分外城府深沉,“我先在户部,又在刑部当差,办过不知多少案子,家严大家都晓得,更是一辈子在案件堆里办差。有一等富而好礼,恩存恤下的殷产人家,那个一村一乡一镇一县都受惠,乡愚宵小之辈就安贫乐贱,就有个把地棍刁痞穷极无赖的,乡民自己就料理了他。凶案恶犯极少,更没有犯逆的,倒过来业主终归平安实惠。有一等为富不仁,鱼肉一方的富户,欺人霸产竭泽而鱼,仗势倚富横行霸道的,逼得佃户穷民走投无路忍无可忍的,他那里就容易出事,出事就是凶杀戾气!招得是非出来,终归家破人亡惨不忍睹,就是朝廷替他缉凶平乱,他吃过的亏无法弥补。这就是一念之差,毫厘千里之别。比如蔡七,如果换在一个饥民遍地,道路饿殍的处在,业主又囤粮居奇,勒肯虐下。一声呼号揭竿而起,我们能不能这样平安顺利把案子就办了所以呀?福大人昨晚说,这里是好缙绅把持的地方,你们平素是有德有功的!” 挨福康安身边那位七十来岁的老头子叫崔文世,拈着雪白的胡子说道:“大人这话极是,我虽经营炭业,也是读书好礼人家。我家,宋少卿家,梁君绍家,还有这几位,有个煤营会馆,在一处聚也常议论这番道理。这矿工井窑工人,和江南织机行,江西瓷行一样,和农田业主佃户大有不同,其实都是四面八方来的无业游民,光棍地痞还有作奸犯科逃案藏匿的也就不少,这般朝夕聚集同作同息,一个不善之举不妥之事出来,就不是小事。大人夸奖,我们不敢当,只有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水,再不敢非礼胡为的。”他身边就是梁君绍,也是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子,说道:“一处不到也不成。工人是越来越难管了,开矿初起,一车煤一钱五,后来涨到两钱、三钱!去年夏天冒顶子塌方,接着一个窑串火爆炸,死了十三个人。我的爷们——全枣庄矿工叫歇,各家窑主封门闭户,满枣庄工人男女老幼家属吼天叫号,三个字‘涨工价’,得,一车五钱!没有官府弹压,青帮说合,那真要我们粉身碎骨了——”他打了个寒噤,“刘大人说我们是朝廷的根基,我们其实想着朝廷是我们的靠山!幸蔡七在这里是避风躲藏,没和工人串连。要真勾成一势,不知道闹出多大的乱子呢!”他说这事,众人似乎部还心有余悸,无不点头称是。 “出了事就是生灵涂炭,大劫之下幸存也难!”刘墉顺风抖帆转了话题,“福大人和我学生计议,这里要请旨建县,当然这还要看圣意,没有旨意之前,是不是由诸位组建个护矿队!既然受官府管辖,又归诸位约束,可以维护枣庄秩序,绥靖当地治安,有些案子还可调停镇压!——昨晚一夜用兵,八万两银子销掉了。难道要朝廷来出?我都要小看你们了!有支护矿队,可疑人一来就盯上了,一绳子就绑送衙门了,你们平安省心,加上恩威并施,出煤不出事,岂不面面俱到?” 众绅士都是一个忆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刘墉是叫大家出钱。八万两银子对他们是个小数目,情知昨晚用了四万,却张口“八万”,大家心里已经不然。且刘墉节外生枝,又说甚么“护矿队”,那是年年花费月月支销的事,就象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了,无端额外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项负担,自然人人心里不情愿。这个搓鼻子那个揉眼,咳嗽打哈哈,指颐沉吟装迷糊的,一桌子怪物相。 本来一片喧火热闹的酒筵似乎有一股潜暗的冷流从西传到东,又从北串到南,划拳猜枚的提耳灌酒的衙役们都受了感染,渐渐止杯停箸。人们谁也不知道出了甚么事,瘟头瘟脑张望时,刘墉笑眯眯地夹菜,福康安翘足而坐,旁若无人地吃茶,不象出了甚么事,只都不言语,味气儿不对。气氛松弛了一点,但再也哄闹不起兴头,说话声都变得小心翼翼煞有介事,变成一片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议。葛逢春是正经八百的地东儿,见无缘无故的冷了场,执起酒壶便过西席来劝。福康安一晃手止住了,哂笑道:“你主子这会心口堵得慌,等刘大人说完话,你亲自背爷到花厅歇息,这会子别你妈的献勤儿!”说着“呸”的吐出一片茶叶,只是笑,用碗盖拨弄茶叶。 “爷敢情是!”葛逢春陪着笑,又给刘墉添酒,又忙命人递热毛巾,亲自捧给福康安,说道:“两天一夜没合眼,打了仗又接见士绅犒劳下人,必定是累了……呆会奴才背爷去……”他官场上历练出来的人,最能观风察色的,已瞧透桌上尴尬。话没说完,若续若止地停了下来,放了壶过去呵腰轻轻给福康安捶背,福康安由他捏揉了几下,说道:“不必了,论理。你原该这么着侍侯——这是山东孔家定的万年规矩,是大清列祖列宗遵循不逾的制度。小葛子还是晓事,不象有些王八蛋,头矗得葱笔似的等着吃罚酒!” 刘墉看他神气,知道他立时就要发作,钦差身份侍卫本事少爷脾气一齐来,不知闹到甚么光景,遂笑道:“给福爷换酽酽的普洱茶,最是醒酒提神的了——诸位你们也要明白,鼓角一响,黄金万两。昨夜官军也是出动了的,而且是百余里奔袭,枣庄这边留守支应的人,还擒了给蔡七放火报信的奸细。有功不赏,往后有事谁肯出力卖命?我是真没想到,诸位竟这般勒肯,竟在这里和我刘墉闷葫芦打擂台!” “不是小人们不识抬举。”首席的崔文世早已如坐针毡,红着脸叹息一声道:“崔家梁家宋家是首富不假,但今天来的都是族里长辈,当事管钱管账的子侄都去了曹营,那里地下又出了煤,得各家公分明白。爷要八万两,这不消说得,我们三家各一万五巴结,他们五家共摊,这点主张还拿得。这建护矿队也是好事,却是常项常例,每月定支多少,请爷们示下,回去告诉管事的,由他们商酌……这么着成不成?” 原来如此!福康安这才明白,这些矿主们虽然地处偏僻,其实与各地行商往来已久,“见识”不亚于“晋省算盘江宁戥”,精明过于湖广老客,只是地处乡野,疏与政府往来,不晓得朝廷的厉害,才敢这般糊弄张智,因冷笑一声,说道:“看不出来,枣庄还有几位如此高人!料敌在先知道了筵无好筵,自己躲在后头,派不管事的来敷衍周旋!逢春,拿你的名刺,去请那几位当家人来——你是铁公鸡,我有钢钳子!看是谁硬过谁?” 葛逢春“哎”地答应一声便叫“来人”。刘墉却怕好好一场喜筵搅得戾气出来,摆手止住了,笑道:“何必这会子去呢?他们也当不得这个‘请’字儿——逢春,曹营那块地既有煤苗,要官征,不征给私人。他三家占了,这五家怎么说?还有别的矿主也要调停——几个人霸了去,算是怎么回事儿?”葛逢春目光一闪灼然生光,刘墉这一记刹手锏真是狠到极处,而且正正地打在三家人的天灵盖上——为曹营这块地皮归属,崔梁宋三家从县到府道,一直运动到藩司衙门,化的银子建三个护矿队也绰绰有余。如今轻轻一句话,全都抹得干干净净!自己现在把家拆了,葛氏张克家断了脑袋死无对证,爽爽利利的“两袖清风”。可那边就坐着葛孝化和张克家都是一伙,葛孝化不但在省里三司衙门兜得转,北京军机处阿桂也和他颇有渊源,种种人事混搅得乱如牛毛……想着,心里直犯嘀咕,偷睨了东席一眼,果见葛孝化已移步过来,想说甚么,又咽了回去。 “我在那边已听你们多时。”葛孝化对刘福二人略施一躬,转身扳起脸对一桌煤商窑主说道:“太原、大同、唐山、抚顺,哪个煤矿没有护矿队?把你们平日讨好巴结长官用的银子,填塞贿赂衙役们的出项使到这里,只怕就绰绰有余!再说了,这里离着丰县百十里,县衙不在这,绿营不在这,刘大人福大人是钦差,还有多少大事要办,难道能驻在枣庄常年替你们护矿?平日你们各矿也有护矿的,集中起来防着出大事,哪一样不为的大家好?——糊涂!” “我们出,我们出!”八个矿主一下子全部灵醒过来,参差不齐说道,“各位爷这么关爱体恤我们,再不识大体,我们还算个人吗?”为首三家也都连连道不是。崔文世说:“我老糊涂了。这样的好事,崔国瑞怎么会不同意?”宋少卿道:“我可以作得主的,太尊太爷划下道儿来,明天就作起来!”梁君绍笑道:“绝不辜负刘大人福大人的美意,这件事办定了!”下首冯唐葛刘胡五家便也参差不一,附和“凛遵宪命……我们唯崔老先生马首是瞻……”这一来,原本紧张得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松缓下来,庭里庭外的人都舒松了一口气。 刘墉咀嚼着葛孝祖的话,竟是愈品愈有言外余味。佯笑着想说甚么,福康安已经起身,嘿然笑道:“还是打仗省心!如今的事,爹不认娘不认君父百姓都不认,就认孔方兄——崇如,战俘还没有清理,省里那边的回文也就要到了,只怕他们也要来人。咱们回花厅少歇息一下,有些事还得计议。”刘墉便也笑着起身。葛逢春笑道:“我背福四爷回去!说句良心话,在外头做官都是人伏侍我,都忘了自己本来面目了!多少年没有背我的少主子了,今儿真得象个奴才样儿……”说着便俯身。 “罢了吧。有这心就好,就算主子骑过你了。你留下和你们太守他们议一下方才的事,过去给我回话。”说着徐步出庭,黄富扬人精子混在衙役堆里吃酒,见他们出来,便忙起身相随。满院的衙役们黑乎乎站起一片。 福康安在石阶中间停住了步,他的神情忽的变得有点茫然若失,定了一下神说道:“弟兄们,打赢了仗得彩头领赏,那是理所当然。比你们平日敲剥勒索贩夫挑夫小本经营人家得银子要干净体面得多。但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得赃银的也许平安无事,得干净功劳银子的也许还要招惹是非。嗯,没有多的话——这个仗不大不小,以军功议叙,愿意加入军藉的,可以自报,把名单给我,不愿的不加勉强,仍旧论功行赏!”说罢,手一摆去了。刘墉等人忙都随步跟上。 此时已近酉未时牌,正是日尽林梢倦鸟飞归时分。花厅西畔是一带茂密高大的榆林,枝叶蔽空遮住了晚霞。将落的太阳象刚入锅的荷包蛋,没有凝固的蛋黄色懒洋洋的,透过林缝枝桠洒落在西窗上,窗纸隔着,光线更加幽淡,乍从正厅筵席来到这个所在,格外静谧深邃,窗外墙角下纺织娘嘤嘤的鸣声都听得清晰。二人回来,脸色都有点沉郁,刘墉稳身而坐,打火吱吱地抽烟,福康安将两只靴子都甩了一边,脚蹬在桌档子上仰脸躺在安乐椅上看着天棚,手抚着长满短发的前额,似乎在闭目养神,又似乎在深深思量着甚么。 “瑶林,”刘墉磕磕烟灰,问道:“你在想甚么?” “我在想阿玛不容易……”福康安矍然开目,叹道:“他老人家军政民政理财治安,都是全挂子本事。我是看着他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每天满脸倦容,有时连脚步儿都踉跄蹒跚。心想宰相协理阴阳,百官各有所司,何至于事无巨细样样躬亲,把自己累得那样?……今天,我觉得长大了许多……”他撑着坐直了身子,象是吞咽甚么似的自嘲一笑,“就这场筵席,蜻蜓点水略有一触,我觉得比昨夜打仗要费心得多!葛逢春是我的奴才,葛孝化是阿桂旗下包衣,这正是旗鼓相当的一对。阿桂和我家是世交,纪晓岚正蒙圣宠,也和我家有至交厚谊。纪晓岚的事是不能约束家人,阿桂的奴才也不是甚么好东西,葛逢春想当好官,一家人闹得斩头洒血——我们大清这是怎么了?我家奴才放出去做官的有十好几个,大的做到臬台,小的也是县令,难道要我一个个去帮他们料理‘家务’?” 刘墉咬着下唇没言声,按烟掏火时,人精子忙晃着了替他燃上。淡青色薄纱一样的烟缕立时又袅袅在屋里飘散。 “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真是半点不假!”福康安悠悠说道。他沉思着,口风一转,忽然一笑道:“说这些干甚么?说说写报捷折子的事吧。你看怎么写?当然是你主笔。”刘墉笑道:“这个自然。我想,调度指挥全歼全胜这功劳谁也不能和你争,我只是个参赞,善后事宜象组建护矿队,可以以我为主写上。葛逢春大义灭亲,率衙役随同作战,这个也要写足,记功议叙。以下是列名保举。绿营管带陈化荣策应围捕有功,要和葛逢春一例。葛孝化——”他没说完,福康安便打断了:“他有甚么功劳?迎接我们回来,一块吃酒?” 刘墉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瑶林弟啊……你没有听出来,这个葛孝化可不是盏省油灯啊!我们说了那许久话,他稳坐钓鱼台。一说曹营煤矿收官,他就过来圆场……话里套话,建护矿队是敷衍我们,因为我们不能‘常驻枣庄’!各家把原来护矿的都‘集中起来’,我们一走,自然都再‘分散回去’。还有甚么‘巴结长官’‘贿赂衙役’使银子,都是说给葛逢春听的。偏是话里连一点错漏都没有。你说这角色厉害不厉害?他手里准定捏有葛逢春的把柄。我们屁股一拍去了,葛逢春在这里坐蜡吧!” “正是听出来了,我才不肯让步。这种事你越让,他越以为你可欺,就越猖狂!”福康安冷冷说道:“就昨晚的情势而言,百姓没有替贼遮掩维护的,这是山东省三司衙门、山东学政济宁训导、丰县教谕平日教化有方,所以百姓循良。这一条足足的给我写上,就是不提葛孝化。他就苦屈,向谁诉?原定计划是没有喊话这一条,是你的临时动议。这一条十分要紧。不然四面合击进村,暗夜乱中要伤不少良善百姓,这是我的疏露。你可以不写,但我要附奏说明,你的‘文治’见识就出来了,把我‘武’的一头写出来,皇上阿玛晓得我能带兵会打仗,这就成了!”他一字一板说道:“甚么太原大同唐山抚顺都有护矿队?葛孝化是胡说八道!这个预先没商议,我要抢你一半功劳——合议条陈,各个煤矿、铜铁矿、凡是工人聚集上千的地方,都要建护矿队,民间出钱官府经营——回头我们派人回来复查,果真敷衍我们,管他阿桂阿贱,我就办了这个葛孝化!” 刘墉听着不住点头,心下惦啜:这位哥儿虽然好武,文事上也并不含糊,尚气任侠里不乏深沉干练,咄咄逼人的气势里另有一份温馨儒雅,孩子气里又透着大人气,如今贵介子弟里这样振作的真是不多见了。只是就器量而言,似乎有点过分泾渭分明皆睚必报的味道……正胡思乱想间,却听福康安道:“只是纪家李戴官司一案,太令人犯踌躇了……” “李戴的儿子不孝,已经撤诉,这事不宜再翻腾。事情闹到军机处,朝廷脸面也要紧。”刘墉思索着说道,“晓岚公的脸面也要紧,且也连着傅相和家严脸面。我们不但官小,且是子侄辈。他也只是个约束家人松弛的过错。为尊者讳,为亲者讳这是礼。打发李纪氏娘母女一个小康。各自写信给父亲,由他们老一辈的背后劝戒也就是了。” 福康安默默点头,说道:“是。好比写字,越描越丑。有些事真是教人头疼……”正说着,听外头脚步声杂沓渐来,知道席散了,便住了口,问守在门口的黄富扬:“你和衙役们一道清点俘虏的。林清爽有没有下落?”黄富扬忙道:“在蔡营当场就清点了,这是爷最关心的事,怎么敢马虎?——林清爽自离扬州就和蔡七分手了,说去了台湾……” “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福康安似乎早有预料,不动声色说道:“奏折里要写明,另附夹片报刘延清老大人,着台湾府严加缉拿——叫他们且回步到东书房候见。就说我和刘大人要歇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叫我们。”说着起身进了内屋,顷刻便听鼾声如雷。刘墉却仍毫无倦意,着人精子铺纸磨墨,洗了脸打叠精神,一边抽烟一边打奏议书信腹稿,也不及细述。 二十四 油滑老吏报喜先容 风雨阴晴魉魈僭功 -------------------------------------------------------------------------------- 福康安刘墉算计精当。山东上下文武都有功劳,独独把葛孝化晾起,让他有苦没地儿诉。但葛孝化老谋深算,比他们更精明。早就写好了报捷信,差专人飞骑直递扬州御驾行在军机处。比八百里加紧驿传还要便当快捷。这边筵席酒未开樽肉不熟,他的信已经上路了。 当日正是纪昀当值,习惯成自然地把一高摞子各地奏折分门别类捡看着,捡到葛孝化这一封看时,信封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延清公晓岚公拆转阿桂公,为瑶林崇如大人生擒匪首蔡 七大捷一喜——奴才葛孝化泥首叩安纪昀不禁一个莞尔,见范时捷进来,笑道:“你见没见过这么长的封款?”将信举起扬了扬,几个军机章原也都笑了。范时捷道:“这就好比人家中了进士,街混混儿比官府的京报来得快得多,是讨个喜钱的意思。羊群里跑出兔子,比羊能,日他姥姥的这小子真个别——还不赶紧拆?皇上整日问这事,老延清和傅恒听见,不知多高兴呢!”纪昀才剪封口,看那信封,足足是份万言书,不知是哪个师爷的手笔,一色瘦金小书精神硬朗,将福康安刘墉如何微服私访,闻变不惊,密地调变布署,迅雷不及掩耳包围蔡营,大军压境十面埋伏而蔡七尚在梦中。又写官军连夜如何奔袭策应,人人手执长绳拖带火把,以三百之微军成五千之疑兵之阵,贼匪惶惧如入天罗地网,军民衙吏同心协力共擒匪魁……种种情事写得如同身历其境目击无余,生花妙笔时有惊警之句,看得人神动心摇。说到他自己,葛孝化却是谦逊惭愧不已: ……奴才职在府牧,庸庸营营,唯以境内赈灾抚贫,协调民事馁安地方为事。万不意此逆天巨獠潜蜇治内,闻惊之下既骇且愧,当即布署所辖各县所有衙署吏役扼守大小要道,清查户藉,捕拿可疑行客而已。示有寸功可言敢云薄劳之建?然蔡七乃天下之渠魁大盗也,彼之就擒于枣庄,非一郡一府之庆,乃天下衽席百姓之喜,我皇上洪福被笼宇宙之瑞。奴才欢快踊跃之余,思及主子关心,用是亟告慰怀。因不知主子随驾与否,特发寄北京及御驾军机处各致一函,顺便请刘老大人廷清纪老大人晓岚拆阅。主子颜喜心悦,则奴才之愿也。并祝刘中堂纪中堂万福,恭叩我主子康泰金安 未了属名却是“奴才葛孝化”。 “这个人我认得。”范时捷笑道,“原来在无锡当县丞,后来攀上了高恒,抬进了汉军旗,又运动内务府转到阿桂门下,又结识了岳濬转到山东临沂县令。别看不哼不哈,拍起马屁来丝毫不着痕迹——这不,又拍到你两位头上了?”纪昀笑道:“是,他会不知道阿桂在北京?不过,这个马屁拍得响。天天有这样的好消息,皇上高兴,我们也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这件事得立刻报皇上知道……”说着便站起身来。范时捷道:“我刚进去见过皇上。他刚从海宁回来,连着见人办事,又预备着返驾,又连夜听岳钟麒汇报军情,太后老佛爷又感了点风寒,娘娘体气刚好一点,也要时时照应,刚我离开时皇上还说要假寐一会子。你这一进去报喜讯儿,他还休息得成么?再说了,福四爷刘墉的报捷奏折还在路上,你抢先去报喜也不好,至少也得知会一下延清公一道儿进去才好。我来见你也不为无因,我要先回北京户部去了,有些事得向你这军机大臣领教……” 纪昀坐回了身子,笑道:“这么郑重其事的?”他和范时捷熟透了的人,虽然平日散漫嘻哈,较了真的事却从不马虎,此刻这副似笑不笑的神气也有点让人心怵,心中起了警觉,脸上却不带了出来,说道:“请讲。”说着打火抽烟。 “一件是高恒的案子,”范时捷就着纪昀的火楣子也燃着了他的水烟,咕噜噜抽着喷云吐雾,“新任两淮盐政尤拔世有折子,他交到户部十九万多银子,说是上年留的纲引目,共是二十七万八千余两。这是商人每引缴银三两的成例。他的前任普福支过八万五。现在高恒出事,请旨银子是缴户部还是缴内务府?” “甚么叫纲引目?” “皇家内廷征使银子就叫‘纲’。‘引目’是官办盐陀子每陀的价银。” “历来这银子缴到哪里?” “没账。”范时捷咂了一下嘴,干脆利落说道:“户部没账,内务府没账,高恒那里也没账。说都打了收条,收条在高恒那里。抄家藉没乱哄哄的,收条也没见!” 纪昀烟斗里烟梗子“嘶”地爆了一下,火星子迸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身上一颤,忙拂了袖上火星,又抽两口才定住了神:这笔账极好算,一批“纲引”交割就是近二十万,通国十几个盐政分司每年近三百万,历年来除了公明正道的账目调拨项款他心里有数,就是说至少有上千万两银子没有着落,黑了没了不知去向了!饶是他养气练神宰相城府深沉,心里这份惊骇也难掩饰按捺!皱眉重重吸了两口,鼻子口都喷着缭绕烟雾:说道:“这事你回北京要再请示桂中堂。我的意思除了正项赋税钱两收支项——那是再不会有烂账的——圆明园工程用银还有兵部报销银子。其余的账目全部封存,盘清底账具折详奏。连傅六爷尹元长他们也都要知会一下,将来皇上问起来,军机处要有个预备。”范时捷道:“晓岚公指使很详明。我忖啜着,不但账目,连户部额外余银库存也要封了,才不致于混账搅不清。但这一来,圆明园支项有时就不够用,内廷银子周转不开,仍旧要从国库里取。晓岚公,说心里话,户部是个烂泥塘,水深泥也深,别人挤着削尖脑袋往里钻,总有他的道理。我可是心里没底,不敢趟这池子呢!”纪昀笑道:“要是差使好办,怎么能用你来主持?皇上、军机处都信得过你,只管放胆做去!” 二人因又言及高恒一案,不但盐政、贩铜,连兵部的茶马政、河务上的官田买卖……只要有钱的地方,似乎都有这位国舅爷的影子。但高恒这人他们知之有素,嫖娼宿妓勾搭女人之外,别的上头并不是个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人,要真的黑心贪了一千多万银子,盐政上何至于闹出亏空,在本职上头给留下把柄,他即便每天勾搭一个女人再睡三个娼妓,能用多少银两?一千万银子是政府一岁收入的三分之一,这家伙把它们弄到哪儿去了?二人闲话分析解疑,终归不得要领。因见卜义从仪门耸肩躬背笑着过来,纪昀便知是叫进,忙站起身来,范时捷也就起身告辞。卜义站在门口避过,范时捷出去,才道:“皇上在东暖阁召见尹继善,命奴才过来叫您过去议事。” “是!”纪昀恭敬一呵腰答应道:“我这就进去。”回身取了几份卷宗,想了想,又将葛孝化的信也塞进袖子里,遂跟了卜义出来,逶迄从左掖门进内宫正寝院。卜义示意纪昀在大乌桕树下候着,自己挑帘进去报说。 这是行宫最深邃处的院落,因皇后就住在正殿西阁,内廷侍卫也不能进来。满院寂静花树葱宠,日影透过不算茂密的树干枝桠嫩叶间洒落下来,苔藓茵茵光斑错落。啾啾的鸟鸣声时断时续低声唱和,反而更增幽深寂静。若不是院中飘散着的药香,廊庑上站着的太监宫女偶尔衣裳悉悉微响,真有点进了古庙禅房修真之地的味道。纪昀也是头一次到这处殿房,如此肃穆安谧的所在,他也不敢妄动,只在树下鹄立待命,一边目睨际中景致,心里思量召见应对该怎样回话,一时见王八耻出来招手,便小心趋步上阶。王八耻小声道:“主子娘娘正在看脉,不必报名,说话小声点……”纪昀点头,已有宫女挑帘,遂小心趋步而入。 进到正殿,纪昀才知道这里布置比别处大不相同,五楹大殿正面两厢,周匝上下都是驼色金丝天鹅绒幔帐,将殿壁幕得严严实实,幔帐外又一层明黄绣龙软缎遮了幔帐,地下铺着栽绒西洋羊毛地毯,也是明光色,足有一寸多厚,就是倒了底架摔掉了茶盘杯盏也不会有甚么声息动静。纪昀见正中三架屏风中设着御座,恭肃一叩,侧身趋步向东,又过两道幕才到东暖阁外,此时才听见尹继善的声气在说话,想想殿中布置,原来是为了隔音,怕惊扰了皇后养病。正暗自嗟讶,暖阁里乾隆说道:“是纪晓岚来了,进来吧!”纪昀忙闪身进去,伏地叩头道:“臣,纪昀恭请圣安!” “起来吧!”乾隆的声音闷闷的,象在头顶说话那么近,“才五六天没见嘛……别磕头了,这地方儿头磕烂了也磕不响的……”纪昀这才笑着起身,却见乾隆盘膝坐在大木榻临玻璃窗前,案上朱砚霜毫奏折翻卷散乱,没有批过的折子上还搭着一张地图,不但尹继善在,岳钟麒也坐在尹继善并肩处北边杌子上,旁边还站着叶天士。还有弘昼,却是坐在南墙榻旁一张太师椅上,自他革了王爵,一直不见外官,此地乍然相逢,纪昀觉得比久违了的尹继善还要新鲜。因见弘昼向自己含笑点头,忙又打千儿,说道:“给——五爷请安!”弘昼一笑,在椅上欠身虚扶一把。乾隆道:“纪昀坐到尹继善下首——叶天士,你接着说。” “是!”叶天士恭恭敬敬一叩头,双手一拱说道:“皇后娘娘脉象里脉寸伏关濡尺弱,表脉寸浮关芤尺滑,小的诊断与诸位北京来的太医识见一样,脉案都已呈皇上看过。但御医们的行方小的真的是不敢恭维。医者言八会,真的要能府会太仓藏会季胁髓会绝骨筋会阳陵泉血会鬲俞骨会太抒脉会木渊气会三焦——小的看了多少人的脉,总没见一个‘八会’齐安的。这怎么说呢?好比万岁爷身边这些文臣武将,哪一个人又是文状元又是武状元,上朝辅佐皇上治国安邦,下朝回家琴棋书画皆能,还会做饭抱孩子喂奶收拾猪圈耕耙耩锄样样都是行家……”他没说完,乾隆和众人都笑了。乾隆道:“确实没有这样儿的人材,真有,倒成了个怪物了!有一两样两三样出尖的,就是好样的了。”叶天士道:“皇上真是无学不窥,这正是张仲景辩证之论。皇后娘娘荣养一冬,如今体气已见康平。其实原来就是个闭气不通的象,只是太弱,不敢用泄,现今护住心肝肾肺胛,由命门泄火,要加适量积石麻黄,泄透积郁,气通肾亏再补,是绝无错误的,好比水桶里的积垢,洗净了再注清水,只要不傻,谁能说这不对?太医诸位们只看到浮、芤、滑、伏、濡、弱,恐怕一泄而不可收拾,其实与辩证之理相悖。四时脉象春弦、夏钩、秋毛、冬古。春天,就是康健人那脉象也是濡弱而长的。应时应有的脉象那不叫病,反常了却是妖,我请他们太医自诊,他们的脉也都濡弱。明知我不错,还是要用黄蓍三七伏苓——皇上,这些药用不出毛病,也治不了病的。我不敢说他们错,只敢说我不错!” 乾隆用心听着,笑道:“谁说你错了?脉案经方朕都看了,叫北京的太医来,是让他们学习你的医理药理,不是来为难你的。当然,他们的话有理,你也要用心参酌。皇后自觉体气大见强壮,愿意用你的药。还是以你为主,只管用心去治。别听人说三道四。”“这就是皇上圣明如艳阳之光,小的草木之人沐浴皇恩了!”叶天士叩头道:“如今医好皇后凤体,小的有六成把握,只是皇后肾脏应寒而热,因之肝气易燥,盛德所在,克己复礼,只是‘克己’二字,不能于体气无害。最忌生气的……又最忌生气又‘克己’,心於不畅不泄于外即向于内,这是病家大忌。”乾隆微笑道:“你这就多虑了,皇后母仪天下,荣尊九重,太后和朕时有呵护,谁敢惹皇后生气?你且退下吧,太医们那边朕就有旨意的。” 叶天士悄没声叩头却步退了出去。弘昼笑道:“这人真的大有长进,说话分寸君臣之礼象那么回事了。这么长进的,必定是纪晓岚的教导。你是怎么教出这个活宝来的?”纪昀笑道:“其实很容易,也不离经叛道的。我跟他说‘你知道上头坐的谁?就那么梆梆地顶!’他说‘我也晓得跟皇上大人说话得温良恭俭让,只是说到医道上头臭嘴就没了把门的。不敬的心里没有,医理说不清,病人对我没信心,皇上皇后也得循理来的吧?’我说‘皇上并不厌你,是皇上的人主度量。你总有最敬最怕的人吧?比如你爹你妈,就想着上头是父母,说话自然就温存了。’他说他‘自幼爹死妈嫁人。舅舅家趁饭吃,舅舅怕老婆,舅妈一天三顿白眼儿,想起来他们嘴脸,直要掴他们耳光,哪来的敬心?’ 说到这里,乾隆弘昼一干人已经笑了,纪昀接着说道:“百般譬谕,他说他没出名时怕病家,成名之后病家又怕他——倒是这句话提醒了臣,臣说你总要敬医圣吧?你心里想着上头坐的是扁鹊,是张仲景,自然就有了敬畏的心了——他心里找到了礼尊上下的位置,说话时自然就有了尺度分寸。” “有了尺度分寸就不失大体。”乾隆瞟一眼弘昼,说道:“——就不至于荒唐过份。老五,朕其实很知道你根儿上不是荒唐人,也很爱你撒脱机敏的,你是太弄小聪明的了。喜欢揽事,揽了事又兜不起,遮掩聪明,偏又欲盖弥彰!潇洒王爷、倜傥王爷、豪爽王爷、率性王爷甚至风流王爷甚么不好的?就偏心甘情愿作个‘荒唐王爷’!一个钱度,还有高恒,都在女人身上吃了大亏,官员们玩婊子成风,一掏一窝儿,傅恒在成都捉,尹继善在西安捉,朕也是三令五申下旨严斥杜绝,捉之尚且不遑,你怎么散弄一群妓女给军官睡?”弘昼早已起身垂手聆听,却仍是一脸迷糊痞笑,说道:“皇上教训的是!太后皇后娘娘也反复叮咛训戒过了的。臣弟再不敢了!只求皇上再放臣弟一马,给臣弟点面子,别处分随赫德他们了,这个人还是很能打仗的……”他嘻嘻讪笑着,又一低头。乾隆似乎有点无奈地对岳钟麒和纪尹三人说道:“你们看这人,自身不保还要保别人——原打算早点发落你回京闭门思过的。老佛爷皇后都出来说话,就再放一马吧……王爷爵位还给你,东珠暂且不赏,这就要回銮了,你和范时捷顺道察看关防。千万留意,防着官员借修驿道桥梁征钱征粮,你可听见了?” 弘昼忙呵身称是,当下便要告辞,乾隆摆手道:“且不要去。继善还没说完,听听如果京里有要办的事,你回去心里也有个数。”弘昼笑着又坐了回去。纪昀自随驾到南京便已觉得乾隆待自己不似以前亲切关怀,军机处议事也少了调侃,极少见他像今日这样随和亲近颜色温馨的。原打算和刘统勋合议后会奏福康安擒贼的事,一转念变了主意,笑道:“皇上容臣先奏,是个好消息呢!主子听了提神儿,再听尹继善细陈军务如何?” “唔,好!”乾隆捻须笑道:“你就先奏!” “是!——臣今日接到济宁知府葛某的报捷信。福康安刘墉周密布置马到成功。匪首蔡七以下一百九十八名巨寇渠魁穷凶极恶之徒全部落网,官军衙役无一伤亡!”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纪昀口齿便利简捷,一串儿报说抑扬顿挫铿锄有节,果然十分提神,乾隆端着杯子的手居然一颤,呼吸间鼻翼都兴奋得一翕一张,眼中波光熠然一闪,问道:“是哪个府?” “回万岁,济宁府!” “福康安刘墉指挥?” “是!全部落网!匪寇无一漏网官军无一伤亡,打得干净利落!” “百姓呢?有没有惊扰地方?” 纪昀双手一合十指交叉,感叹道:“这正是难能可贵之处!臣入军机处有年了,大凡剿匪出动官军,一半杀土匪一半伤百姓,甚或割了百姓人头冒数请功的比比皆是!匪寇杂居民宅,一个百姓也不误伤,此事前所未有!以三百官军二百衙役生擒二百惯匪恶盗!这样少的兵力如此大的建树,直是史无前例!福康安刘墉尚是风华青年,乃能如此果决刚毅,智珠在握,也实出臣的意料……”弘昼是在座最知道乾隆和福康安底蕴的,生怕这位舌生莲花的老翰林把好话说尽了,忙笑道:“傅恒整日训斥福康安要防着‘快牛破车’,又是甚么‘赵括马谡’!老刘头更是见儿子就眼里出火,训起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两个后生子虎犊出山一捉一群狼,看这两个老家伙甚么话说?”尹继善和岳钟麒眼见乾隆高兴得脸上放光,笑得竟有点傻里傻气,谁不要凑趣儿?趁热打铁就腿搓捻儿大捧道:“这是比打野战难十倍的事儿,两个年轻人举重若轻办了下来,匪患消弥还在其次,朝廷又得两个出尖儿人才……”“极盛之世人材辈出是朝廷社稷之福……”“唉……把我们这辈人比下去了……”“看他们的了……”一递一句词连词话套话就说得一车满载包兜不住。 “这事棠——”乾隆高兴得坐不住,脱口而出,本想说“棠儿知道不定多欢喜呢”,生生把半截话吞回肚里,因见皇后跟前使唤丫头彩卉过来,料是听见了这边动静,因笑道:“没有生气的事,大家高兴着呢——回去禀皇后,福康安拿贼立功了——呆会儿和五爷一道过去说……”彩卉笑着答应退了出去,乾隆转圜过来接着道:“倘若傅恒刘统勋知道,不知是愧是喜?——信带来了么?朕说呢,纪昀进来就面带春风,敢情憋着一宝!” 纪昀心里叫声惭愧,忙抽出信来双手呈上。乾隆接过一看便道:“姓葛的好字,写得精神!”便凝神细阅。众人端坐注目,只见乾隆时而敛眉凝目,时而颔首微笑,时而俯仰沉吟,时而抚膝慨叹,未了笑着递给岳钟麒:“你们也看看!难为这两个年轻人少壮有为,很给朕争脸……葛孝化的文章写得也好……”纪昀有的没的谈笑风生,比出康熙年间刘七麻子一案,又比芜湖盐商放炮造反,连着说齐二寡妇一枝花诸人,又比论傅恒黑查山,雍正朝名臣李卫招安窦尔敦……种种前案殄灭割据逆案人犯,优劣长短相互辉映参照。“大小之势对垒之形虽然各有同异,哪一案不要耗国库数十百万,哪一案都有误伤良民的……”中间夹着弘昼插话凑趣儿,把乾隆听得乐不可支,因道:“老五说的不错,这确是国家祥瑞之气。圣祖世宗爷和朕三代努力教化,百姓深明大义,福康安他们才能如此顺利,不然,有的从贼抵抗,有的窝匪不报,仓猝之间良萎不辨,哪有个不误伤好人的?”他想说得庄重肃穆些,竟是无法挂下脸,仍是笑逐颜开说得高兴。 “实在是非同寻常!”一时岳钟麒和尹继善也都看完了折子,尹继善由衷一叹,“奴才细思当时情形,不能请示待命,不能延误时分,为防走漏消息,连官府也不能全然信赖,又无大军可以就地调动,真将才民!运筹帷幄,守如处子动如脱兔,出奇兵用疑阵都在间不容发之中,只要一步错了,就没有这个全胜之局!”岳钟麒也道:“这确是一场野战。不是靠地方政府也没有全指望大营官兵,这个战例很个别的。” 乾隆一百个心思想升福康安的官爵,一来他初入值侍卫,再者年纪幼小,无功晋升众人未免不服。有了这份功劳,心里这份欣慰局外人怎么也不能体谅的。转念一想尹继善的话,反而冷静持重了下来,转想刘墉是文臣,按野战功勋又如何计劳,又思福康安果真是斑斑大才,纯粹以武功出身,似乎可惜,一功之下赏责过重,又易增他虚骄狂傲之心……想着,心思已是清明底定,笑道:“其实朕更取他们忠君爱民不计利害这份心。这个仗打得险。如果有了半分敷衍心,先来请旨,或先与山东省台驻军联络商计。商计停当,贼也逃了,他们也没了责任——这就是寻常庸吏伎俩。傅恒有子!刘统勋有子!朕心里欢喜无法形容。但他们毕竟年轻,还要砥砺磨炼琢玉成器才是。”他顿了一下,又道:“朕料他们的折本今夜明天可到,军机处先议一下,要从表彰勉励上作文章,下边有功人员保叙照常。他们的功劳,虽说朝廷有制度,宁可从低或者记档,待差使办完引见时再说不迟。”几个人哪里知道一霎功夫乾隆转了若许的念头?还要说时,乾隆笑道:“等他们奏折来了再说这件事吧!纪昀报个喜讯冲一冲也好,朕心里其实郁闷,吏治才是一篇真文章,真文章才真难做——先帝不知多少次说这个话,当时只是设身处地,现在却是感同身受了!”他敛了笑容。 “奴才刚才说到牛皮帐,五爷回京请召集户部兵部合议一下。现在来不及分责任,先从武库司调拨的五千领帐蓬是绝不够用的。不拘从科尔沁或者察哈尔急调购买五万领,发放青海驻军要紧……”尹继善双手据膝端坐,眼睛盯着前方不紧不慢说道:“辨是非可以从容去辨,兵士们受冻饿不能从容。青海地势高寒,有的大营营区一年只有一个冬季,冻土不能种植粮菜,吃霉粮住破帐房。奴才去视察,士兵们人人面带菜色,有的整营都是鸡视眼,一到黄昏变成一群瞎子!我请旨户部配调花生核桃大枣瓜籽,运到军营,从军官到士兵满堂奔走欢呼,‘万岁圣明!体恤我们当兵的可怜!’后来再调,就调不动了,兵部户部都说平原营房兵士只吃青菜豆腐,军需供应不能厚此薄彼——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地方一百斤羊肉想换一斤青菜也没处换!一车萝卜送营里兵士们围上来一会儿就啃个精光……奴才亲自进大伙房,干菜羊肉雪米饭吃了两天,真真是难以下咽……”他仿佛至今不胜那份苦涩,嘬着嘴唇皱眉咽了一口唾液。这一刹那间,纪昀才留意到尹继善变得黑而且老,不但胡子苍白了,原来又浓又密的头发也变得异样稀薄,总起辫子也不过拇指粗细,软软地垂在脑后。想起两年前同游清凉山,尹继善那份风流儒雅,顾盼间弈弈精神怎么也和面前这位深沉持重形容憔悴的军机大臣印证不到一处。 乾隆一边听,一边也在审视尹继善,点头说道:“不要管别人说你甚么,朕深知你的……那么忧谗畏讥的?朕虽然远在北京,你人在西安心存君国,巡行西宁兰州深入大漠,朕是如同在你身边……元长,你不要落泪,听朕说,你在江南作官日子久了,一向得心应手惯了的,一旦去了北方,那里吏情民风都不相同。又是以带兵为主,又是军机大臣和纪昀他们一样参酌政务。你想事事顺心,哪里能够呢?袁枚在西安呆不住,他想抚琴而治,西安地瘠民穷只有石头板,哪来的琴?把军棍兵痞赶出了西安,当地土豪劣绅强悍刁民,照旧还得用板子木枷对付!他不懂三秦政治和江南的不同,不能象江南这样单靠理喻教化治理起来游刃有余,秦塞函谷不是吟风弄月之地啊!袁枚的《随园诗话)朕也是很赏识的,既不肯作官,且置闲几年,泉林著书也是好事 甘肃藩库供应青海大堂牛皮帐篷霉坏的事已经有几封廷寄往来文书。兵部说这是两年前才新制的帐篷,从呼伦贝尔购进时兵部派人验过,都是一崭儿新的壮牛皮缝制,库存不到两年发到营里就霉坏,不可信,疑心青海大营军官冒支报损。尹继善派袁枚去核实,兰州库房说“无损”,有领货兵营的戳记签名为证。兵营长官请尹继善到营检看,又确是霉变不堪。几千里外三方各执一词公婆各理,吵得沸反盈天,陕甘总督勒尔谨差点把袁枚扣在兰州,“正法以正视听而慰军心”。可怜袁枚一介书生,名震天下的大才子,为肃清西安兵患得罪了青海甘陕的丘八爷,为牛皮帐篷又惹翻了甘陕官场,为设义仓垦荒田激恼了当地士绅,弄得四面楚歌。幸亏尹继善百般回护,调回浙江任钱塘知府,偏偏现任的浙江巡抚王禀望就是前任的甘肃布政使,都是串了一气儿的,来了不接见,不放牌子不给差使让他“候补”,淡淡地“把你晾起,你怎么样?!”袁枚一气之下拂袖南山……这里边关联错纵繁复,在座淮也没有纪昀清楚,但这其中的人事险恶,也属纪昀顶顶明白:且不论勒尔谨是勒敏的族叔,不但是功臣之后,也是跟从乾隆十四叔允禵西海征战的悍将。即王禀望因在甘肃征粮有功聚财有道,迭受表彰为“能臣”,乾隆去海宁前一日还特别下谕,加恩赏给他八旬老母貂皮四张,大缎两疋,还有亲笔御书“人瑞国祥”的泥金匾额……明知其中古怪隐情多,想想连尹继善身历其境都料理不开应付维艰,何况自己一个汉员?反复沉吟着觉得漫无头绪,与其说错不如不说,正思量着没做理会处,弘昼说道:“王禀望这人请皇上留意。您去海宁,臣弟在后船随驾,夹运河两岸梅花盛开,还有月季、夹竹桃,是花都开。上岸找百姓悄悄打听:不是季节,怎么花儿都开了?是祥瑞?——不是的。是化银子从江南扬州花房移来的,盆子摔了现栽——诚孝忠敬奉迎老佛爷带了假味。臣弟见他那付胁肩诌笑的嘴脸就恶心,分明是个——”他突然打住,嘻皮笑脸道:“臣弟又说走了嘴,皇上原谅!” “你说嘛!虽然你撒漫无羁,朕还是愿听你的实话。”乾隆笑道:“谁为这些事罪你来?”弘昼笑道:“说句好听的,他这人言过其实。说粗一点的,是个拍马溜勾子舔屁股的角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种人只要不贪,永远是个不倒翁!”乾隆道:“朕以为你有甚么高见,原来不过如此!朕在藩邸见有些人在先帝跟前这模样也恶心。君临登极才知道,人性趋高谀上都是一样,有的是内根不正外头道学,比这外露的更可恶可憎。既然都趋高谀上,不能单凭‘嘴脸’判别。说他好要有实据;说他不好,也要有实据——朕见过个‘马脸相’的,你看他撇嘴瞪眼愁眉苦脸,他其实是在笑;你瞧他笑眯眯的,那是在哭呢!”说着呵呵地笑。 弘昼偏着脸想想,无所谓地说道:“臣弟没甚么实据,就是瞧着这人不地道——事事诌者待下必骄,不也是情理?臣弟信得及尹元长,才去一年多点吧,看去老了十年,也是凭据。元长说要牛皮帐,那肯定得赶紧办——真奇怪,甘陕年年闹旱灾,干得寸草不生的,怎么会霉了牛皮帐霉了粮?” 他说得平平淡淡,乾隆却听得心里一震,象是被提醒了一件极要紧的事,一边极力思索着,一边说道:“不但牛皮帐,花生核桃这些也要兵部列单作军需供应,定成常例。既然萝卜能运上去,可以从内地征购。青海藏边阿里驻军待遇,还有乌里雅苏台、天山大营的粮秣军饷,下去尹继善和老五议个条陈,朕批给兵部照准办理——军士没菜吃,那些荒旱之地又无法种菜,这不是小事……”说着灵机一闪,也是想得有了头绪,突然转脸对纪昀道:“历年的各省晴雨报表折子是留在北京了,写信给阿桂,誊录一份用六百里加紧送来!”弘昼和尹继善正聚精会神聆听他前头指令,感慨乾隆深仁厚泽体恤前方将士,猛听得话题一个急转弯儿,对纪昀说起“晴雨折子”这八不相干的题目上,都一下子僵怔了。岳钟麒一直低头在想如何劝说乾隆警惕阿尔撤纳的诡计,也一下子抬起头来。只有纪昀心中机警明白,一转眼间已知乾隆对勒尔谨和王禀望突起疑窦,但这样的“圣明高深”万万不能一猜就中,故作发愣,一阵子才道:“臣遵旨……不过,圣驾这就返驾回銮,过去的晴雨表不是要紧折子,恐怕已经存档了,一时未必凑得齐呢!皇上怎么忽然想起这么档子事了?” “是老五提醒了朕。”乾隆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狰狞,语气中仍是十分平静和祥:“朕是想看看甘陕这几年的旱涝——是旱,牛皮和粮食不该霉得一塌糊涂;如果是涝,朕记得象是因为报旱灾几次免赋请赈的……” 他话虽说得松宽温和,但事理透析却犀利如刀,把一切障眼的往来纷繁事物,纠缠不清的人情扰攘一把剥去,椎骨透髓直捣要害,直有洞穿七札之力。顷刻之间,纪昀觉得再也不必顾虑甚么,再也不敢虚与委蛇遮饰甚么了。纪昀略一俯仰,岳钟麒在旁叹道:“主子这话真是洞若观火。圣明烛照奸蔽尽现!老奴才在京闲居,甘陕旧部进京见面,说起道路天气,连着这几年甘肃雨水充足。祈连山下的春小麦一亩都能打二百多斤——武官们抱怨道路翻浆泥泞难行,还说甘肃官儿精明会作官,都发了。奴才待罪之身不愿多事。他们姑妄言之,奴才姑妄听之而已。皇上这一说,奴才心中象点了一盏灯。甘肃原本苦旱之地,年年赈灾。这几年赖皇上洪福风调雨顺,敢情还在冒请赈粮?他们竟敢将历年几百万银子都私分了?这可太骇人听闻了!” 二十五 惊蒙蔽遣使赴凉州 绥治安缘事说走狗 -------------------------------------------------------------------------------- 乾隆的脸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两道短黑浓密的眉微微扭曲着压下来,深邃的眼眶中瞳仁闪着针芒一样的微光,幽幽扫视着殿中几人,额角上的肌肉时而抽搐一下,两只手紧握着卷案边缘,竞是仿佛要一跃而起的模样,却咬着牙端坐不语。守在帷幕边侍候茶水巾栉笔墨纸砚的太监最知道这主儿脾气的,本来就屏营悚息鹄立的腰身象被人触了一下的含羞草,齐刷刷折弯下来,等待雷霆大作雨雹齐下。 乾隆却没有发作,咂吮了一下嘴唇,问道:“纪昀,去年甘肃报旱还是报涝?”他开口说话,纪昀顿时松了一口气,不假思就道:“报旱——皇上,甘宁青从来都是报旱,陕西泾河前年去年极涝,但河套张掖武威十二成足收没有求赈——甘肃接连五年都是旱灾,晴雨表送来御览,皇上就明白了。”乾隆“嗯”了一声,又问道:“这几年甘肃免赋赈灾钱粮数目,想来也要等户部来报了?” “皇上!”纪昀心里格登一声,刹那间加了小心,就地欠身呵腰说道:“详细数目臣不能明白,按甘肃在册田土是二十三万六千余顷,田赋定例二十八万七千两,连着五年都是免征的。去年赈灾银子发给五万,前年是八万,再前年是六万五千——这是户部报呈御览,军机处留档时臣无意中见到,尾数不能记忆。记得前罪臣讷亲还说过,‘王禀望这人真聪明,知道江南丰收,又吃准了主子怜恤灾民,使劲报灾,当官的老百姓两头合算?’——就为有这个话,臣才记住了这几个数目。臣纪昀身在机枢,不能见微知著为皇上分忧,失职渎责之处难逃圣鉴。” 他还要谢罪,乾隆一口打断了,说道:“不要无故怀刑一一这不是你的首尾嘛!”他冷笑一声,“朕这里连年整顿吏治,只顾了高恒钱度这些城狐社鼠,哪里想到各省还有那许多的封猪长蛇呢?发文给阿桂,派员到甘肃去查明窍实。一是征来的钱赋到哪里去了,二是赈灾银子落到了谁的手里?这件事着尹继善立即去办?” “是!”尹继善忙答道,却没有“立即”起身。他在西安大约受气焦劳极多,至今余惊余怒未息,趁欠身际活动了一下腰肢,从容说道:“奴才奉旨去陕前,曾问过傅恒军粮转运的事。傅恒告诉说甘肃有粮八十二万七千五百石,豆麦充足,教奴才不用为军粮劳心。八十万石粮在江南约值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运到西安的脚价是五倍,当时奴才感激王禀望顾全大局,佩服傅恒协调有方。但到军中亲眼所见,既没有豆也没有麦,有的只是霉米!奴才也派袁枚前往各库查看,又三次另派人复查。皇上……甘肃根本就没有藩库存粮!这件事早就想奏明皇上的,但勒尔谨一口咬定,粮食已经赈了灾民,七百万石的折价银子存在藩库,要查,须要请旨办理。奴才又奉旨回南京,所以暂放了手。请皇上一并发旨,这其中疑窦太多了……” 这里边“疑窦”确实很多,七百多万石粮垛起来是一座山,“赈灾”没了,报旱发钱粮,也“赈灾”了——超过甘省岁收田赋七八倍的粮食都“赈灾”了?乾隆顿时气得发怔,愣着还在思索。弘昼却笑道:“甘肃人好大的肚子!”乾隆按着桌沿想站起来,才意识到是盘膝在榻上,耸了一下身子,狞笑道:“朕看未必!只怕饿瘪了肚子的也是有的,因为甘肃的王禀望、勒尔谨肚子太大手太长了一——句话:查办!” 至此,纪昀已知王禀望勒尔谨完了。他正思量着如何奏陈,岳钟麒拈须沉吟道:“老奴才没有管过政务,已经听得头晕——甘肃地瘠民贫,麦豆亩产不过一二百斤,这七百万石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江南的存粮也就一千万石上下吧?”“东美公不知首尾,”纪昀神色忧郁,望着乾隆说道:“这七百万石粮是捐监的粮食,四年前勒尔谨还是巡抚,上了道奏折,说甘肃过往商客多,就近买粮捐监比到京捐监更便捷——这是国家额外进项,就地聚粮就地散赈百姓,本地富户祟粮得银子,甘肃很实惠的。皇上当时批示‘尔等既身任其事,勉为妥当为可’——五十五两一个监生,三年来共是十五万捐粮监生——有粮又报灾求赈,这已经蹊跷,卖了粮又收进藩库银子更是匪夷所思。这真是翻复云雨鬼魉伎俩层出不穷!若是藩库收二百五十万银子,户部居然不奏,那户部就该一炮炸成灰烬;如果没收这笔银子……皇上万不要雷霆大怒,那王禀望和勒尔谨难逃欺君误国之罪!” “朕不……怒……”乾隆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着带着哽咽,“朕已经没有气力生气,只是觉得可怕,觉得凄凉……其实朕早该想到的,如果有灾,粮价上涨,五十五两就买不足一个监生定额;如果丰收,为何要年年赈灾——宰割百姓宰割朝廷反过来报捐粮有功!欺君误国,还要加上一句蔑礼悖伦!可怕的是,这不是一两个方面大员龌龊贪贿。是通省……省府州县‘上下一心’合伙欺君——但有一个有天良的奏上来,哪有瞒得朕这么苦的?”说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朕已经明白他们百计为难尹继善的原由了!继善在那里一日,他们就如坐针毡……这还都是读孔孟的书,中了举人中进士出来的人,天地君亲师叫得震天响,一见到钱,都变成了见血的苍蝇!” 他悲不自胜如泣如诉。众人替他想,天天四更起来见人办事到半夜,里里外外文事武备一处不到一处出事,一波不平再起一波,总想把天下治得四面净八面光,却时时处处有人和他专门作对似的,事事都不顺心,皇帝当到这份上也真苦真难……心里替他难过,却也无可安慰。想想几个军机大臣各守一方,也都累得筋软骨酥,仍旧四方走风八面漏气,又是奇怪又是不能咽这口气,沉思默想着也觉心酸眼热。王八耻早拧了一把热毛巾,小心翼翼捧给乾隆,又给几个大臣送毛巾揩泪。 “这和高恒他们的案子不同。”乾隆揩了一把脸,心神安定了一点,脸色仍十分阴郁,坐得久了,腿有点麻,软软地偏腿,由小苏拉太监跪着替他穿上靴子,下榻来徐徐踱了几步,已经收了悲凄之容,铿镪的音调里带着丝丝颤音说道:“这是一省官员串通作弊,有点类似雍正年间山西诺敏一案,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情理而言,害民欺君邀功罔上殆误军国大事,如此丧心病狂的国蠹民贼,断无可道之理。这个案子由阿桂领衔钦差查办,大白于天下以贻天宪王纲!彼既泯不畏死,朕又何惜三尺龙泉染血?”他仰首看着殿顶的藻井,象穿透屋宇在遥视天穹,久久才深长太息一声,“——‘以宽为政’,是要与民休息,百姓富社稷女,不是养痈为患。养得遍天下城狐社鼠肥壮了,拱塌朕的紫禁城!唉……看来还是朕这皇帝凉德薄能,不能感恪臣下,以至于官场如此鬼魅横行肆无忌惮啊!” 几个臣子原本挺直坐听他训诲指令,未了这几句罪已诛心之语说得众人无不悚然股栗。连弘昼在内,忙都离座伏首,连连叩头。乾隆还要接着说,见卜义进来,问道:“有甚么事?”卜义见众人都跪,忙也跪了说道:“浙江巡抚王禀望求见主子!” “说曹操,曹操到。”乾隆脸上掠过一丝狞笑,“他有甚么事?” “他没说,奴才也不敢问,只见抱着一摞子旧书,看样子是进呈御览的……” 乾隆一下子想起,是在宁波王禀望陪驾时,自己曾说天一阁藏书有一套宋版朱熹注《论语》没有见到,是一憾事,想不到他这么快就给自己弄来了。但他此刻对宋版书已经毫无兴趣,因冷冷说道:“你去传旨,他东窗事发了!今日就有旨意,他和勒尔谨革职听勘,由刘统勋派人查看家产!书,留给自己好生读!” “扎!” “请稍候!”尹继善忙摆手止住了,向乾隆连连顿首,“皇上今日听的都是奴才们的一面之辞,算不得铁证如山。万一其中别有委屈,奴才一言造甘省百官惶恐不安,此罪百身莫赎!求皇上查明再办!”纪昀也道:“王禀望的案子扑朔迷离异常繁复。臣以小人之心度之,他是听说尹继善回来,恐怕甘省捐监冒赈事情败露,来见驾一为取巧讨好,二为探望风色。不如假以辞色,赏收他的书,令他安心回去供职。此刻似乎不必打草惊蛇。” 乾隆顿住想了想,对卜义道:“你去传旨吧!”待卜义出去,乾隆苦笑了一下说道:“你们要密勿谨慎,和福康安擒蔡七一样攻其不备一网而尽。这想头怕不是好的?只是如今官场还有何密可保?不夺王禀望的职,他一个六百里加急给勒尔谨报信,待钦差大臣到甘肃,串供也串好了,帐目也弥缝妥了,查起来加倍艰难!只有先革掉他们的职,打乱了他们阵脚,变成没有头的一群苍蝇。钦差一到,事体虽乱,却容易串了他们的琵琶骨!”岳钟麒笑道:“想不到整治污吏和打仗一个模样。奴才听着,这是出奇兵直捣老营,中军指挥打乱,然后分割歼灭。”乾隆略带得意地一笑即敛,说道:“这比打仗难!战场上敌我分得明明白白,这里都穿的是朝服朝冠,都是熟人同乡同年上下司老朋友!不是朕要拿他们当敌人,是这省官员和朝廷过不去——如不痛加整治,各省效仿如法炮制,大清就完了。朕岂肯轻易将今日大好局面轻轻断送,辜负列祖列宗的期望?” 众人听了俱各心服,七口八舌赞扬称颂:“圣明烛照,洞鉴万里!”“庙谟运独圣躬清明!”“机断处置奸宄难藏!”……一片嘈杂奉迎中,乾隆的心情渐渐舒展畅快起来,看了看怀表,惊讶地说道:“已经快到未时了!今天议政忘了时辰——朕不赐宴了,你们到军机处伙房里用餐,该办甚么事办去。老五留下和朕一道用膳,皇太后皇后还要见他。就这样,跪安吧。” 众人本就跪着,纷纷叩谢起身辞出。乾隆叫住了岳钟麒,却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拍拍岳钟麒肩头,喟然说道:“前朝留下的老将军,能总揽全局野战的,只剩下东美公你了。本来他们议事你可以回去歇息的,留下来是看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看来你身体精神不亚于他们几个壮年书生,朕心里甚是欣慰——这是国家干城之宝啊!你说是不是,老五?”弘昼笑道:“那是当然!老家伙真行!上回和弘瞻两个还在议,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矍铄,他敢是人参鹿茸整日填着?我们兄弟除了皇上,谁的身子也没法和你比!”岳钟麒笑道:“皇上赐我的人参有十几斤了,只是熬夜时才舍得用一点。奴才是马上金刀生涯,老行伍吃肉吃饭练把式养着,自然结实。爷是金枝玉叶,怎么和奴才这砍不断的老楸树比呢?” “不要舍不得用,该用还得用,回头朕再赐几斤给你!”乾隆笑道:“你说的那个阿睦尔撤纳朕心里有数。他是狼子野心也好,忠臣也好,现时和卓那头有他顶着,是有用之人。你的差使是帮办傅恒军务。金川和上下瞻对是西藏门户,这里不料理好也是迟早要出大麻烦。你可以和那个番婆朵云见面,你们毕竟相熟了的,他们也信服你,容易说话。两条,一是莎罗奔必须面缚请罪;二是请罪之后朝廷赦免,他还是金川故扎,连上下瞻对也可归他辖领。话不要说足,留有讨价还价余地。这件差使办下来,就是件大功劳。金川如果不肯答应第一条,那朕只好用兵到底,血洗了这块地方。这话不必直说,但要让朵云明白。好,这差使就交你了……” 岳钟麒兴奋得血脉贲张,皓首白发叩头笑道:“奴才侍候了三代主子的人了,只索这把老骨头再给主子卖一回命!尽管请主子放心,奴才要学康熙爷跟前的武丹,好教主子欢喜,知道奴才尚非全废之物!”乾隆哈哈大笑,说道:“那你就好自为之!”伸手挽起岳钟麒,直送出殿外滴水檐下,岳钟麒再三辞谢,颤巍巍退了出去。 “朕越想甘肃的事情越是要紧。”乾隆看着岳钟麒高兴得脚步都有点飘忽的背影对弘昼说道,“武官还成,从阿桂到海兰察兆惠新的一茬已经起来,福康安也历练得略有小成,都有个立功报效的心。有这个心就轻易败坏不了。文官现在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一天天败坏下去……整顿不好,朕寝食难安!今个儿要借甘肃这事杀几个封疆大吏,罢黜他一批,振作一下!”说罢回身进殿,弘昼跟着进来,笑道:“武官现在都没闲着,有差使压着花花心就少些。文官们政绩考核没个尺度,也不好衡量,整日三件事升官发财桃花运,没个好儿!皇上现在整顿,臣弟看来还是卓有成效。一是百姓人心,下头有个说法,‘大清盛,数乾隆。’说鼓儿词的谁也没有指令,开口就唱‘太平年,年太平,河宴海清’……刘墉李侍尧都是可用之材,还有福康安这些人,历练起来,恐怕比现在这几位军机还要能干。纪昀阿桂还在年富力强,科考还可再留心物色人才,大局面还是很好。州县府道想治得一色的清如秋水严似寒霜都是况钟海瑞,自三皇五帝以来没见过,皇上似乎不必为这过份焦虑。您身子骨儿好,就是咱们大清的福气!” 乾隆站着听了,笑道:“此话虽然不无逢迎之嫌,却大体不错。中央机枢这块不坏,百姓这块不坏,就是可望之局。傅恒尹继善是历练出来了,阿桂也还要再历练……也许是我求治心太切了。但你需明白,越是盛世步履越要小心。汉文景之治后有王莽之乱、唐贞观之治后有武周乱国,开元之治后有天宝之乱,都是因为没有防患于未然,宁不令人畏戒恐惧?”说着已敛去了笑容。弘昼笑道:“皇上既然已经警惕,其实已经在杜塞乱源。咱们大清不会出那种事儿。”乾隆沉默了一会儿,听着外边黄鹂树头鸣叫,一笑说道:“你听它叫,‘皇上快回头!皇上快回头!’其实我真想‘回头’好好歇息调养,无为而治游悠散淡,可是不成啊……至少现时不成……老五,该说的话昨晚今天已经谈得很多,你不必有甚么顾虑,我就你这一个亲弟弟,谁能离间?谁能奈何你?我这就要给刘墉旨谕,让他到肃州凉州查办勒尔谨案,你不必回京,和他在开封会齐,你亲自也去走一遭吧,案情太重大了……”弘昼见乾隆说得郑重,收了嘻笑,躬身回道:“臣弟遵旨——”跟着乾隆进了殿,亦步亦趋入西暖阁。 兄弟二人进来,看见太皇太后也在,坐在皇后榻前婆媳两个正说着话。满屋太监宫女见他们联袂而入,“唿”地跪了下去。乾隆怔了一下,抢上一步打千儿行礼,陪笑道:“老佛爷过来了!儿子给您请安!”弘昼也随后行礼。乾隆嗔着秦媚媚道:“朕就在东暖阁,怎么就不禀一声儿?” “皇帝起来吧!弘昼也起来。”太后笑道:“是我不许他们惊动你,这殿里布置得进来多少人也没个声息。我娘们这头说话,你们那头说,两头不扰——有意思。” 乾隆二人笑着起身,见太监提着银水瓶进来,弘昼忙要了过来,乾隆取杯弘昼注茶,恭恭敬敬给太后双手奉上。弘昼把瓶递给太监自己取杯,又给皇后身边炕几上安放了,笑道:“娘娘请用。臣弟瞧着娘娘气色又见好了,只是还略有些气弱苍白。外头日头好时候,精神去得,叫人扶着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老这么歪着躺着,好人也会生病的。慢慢的就硬朗起来了……”皇后半歪在大迎枕上身子蠕动着欠了一欠,一脸温馨的微笑,说道:“他五叔就爱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皇上五弟你们请坐。怕是还没进膳吧?老佛爷带的香椿蛋卷、豆皮青韭蒸饺儿,还有几样点心是汪氏跟扬州厨子学着作的,也都好味道。熬夜办事已经伤了身子,空着肚子岂不雪上加霜呢?” “好,那就进点点心!”乾隆笑着点头。见墨菊端着碟盘过来,捡了一碟子葫芦丝儿烙锅贴饼儿递给弘昼道:“这个带辣味的,老五爱见,进了它——”向母亲一挤眼儿,“我可真的是有点饿了呢!”伸手取香椿卷儿,笑道:“老五怎么不动手?好端端的生出毛病来——不是早年一个书房里,偷吃我的梅花糕,还说书房里有耗子,做张做智地教人‘将老鼠捉将起’!”说得众人咭咕咯咯都笑,弘昼讪讪地取饼,小口咬着道:“这正是彼一时此一时了!皇上那日大发雷霆,至今思之心有余悸。您要一砚台砸了我吃饭家伙,我可就死之大吉了,谁去甘肃给您捉耗子呢?” 此刻汪氏陈氏等一众嫔妃听说皇帝来,也都赶过来侍应。听他兄弟两个调侃说笑,两个答应上前给太后捶背,两个常在跪在里榻给皇后按摩,雍雍熙熙满堂笑语——虽说是一家人,在北京宫禁森严内外隔漠,行走居处循规蹈矩,“礼”上头不能有分寸毫厘差池;下江南随便了一点,但朝事公务忙得乾隆昏头胀脑,七事八事枝节横生,竟比在北京还忙了一倍。难得这样容容穆穆一大家子团聚井享天伦之乐。七嘴八舌家常絮语说得热闹,有说扬州风光比苏杭好的,有说可惜不得见钱塘潮的,莺呢燕语一堂娇音。因听太后笑说:“咱们满州老人儿住不惯南边。先帝连北京也嫌夏天忒热。皇帝下河南也中过暑。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里倒住的惯。问问当地人,也就南京那块热些。长江无六月,其实也凉爽的。”弘昼凑趣儿道:“我也问过,确有‘长江无六月’这话。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心里还异样儿——敢情江南过了五月就是七月?”他装傻卖闷子一脸迷糊相,逗得众女人笑不可遏。太后因问:“你不是要先回北京呢么?怎么又去甘肃?” “我去捉耗子。”弘昼舌头舔着嘴唇说道,“这回给皇上当一回御猫——还有阿桂、刘墉他们,各走各的道儿共办一趟差。” 乾隆是讲究“食不语”的,只微笑着小口嚼咬点心听众人说话,胡乱用了几块点心喝一碗奶子便推开盘子。因见母亲看自己,乾隆忙陪笑将甘肃冒赈的事约略说了,“这边王禀望已经拿了,勒尔谨也要拿了,一网打尽这群耗子,给老佛爷上寿!” “阿弥陀佛,不当家拉花的,我可不爱见老鼠!”太后叹道:“我虽说不管这些事,外头有些个奴才无法无天胡闹,听傅恒家的尹继善家的说的也就不少。这么着说,皇帝大概也冤不了他们……世宗爷在时你十三叔就说过,当官的是‘一年清二年浑三年过去掘坟刨金’。太平久了难免生事,树大林深就出山精木怪。你能想到这一层警惕着料理就不要紧。只是打骡子惊马,别太张扬了,一来还要指着他们办差,别把马惊得不敢上辕;二者是闹出些戾气,也不是祥和气象。王禀望我没见过,他母亲满明白的人,看去慈祥和瑞的,怎么就由着儿子胡闹?唉……” 乾隆听母亲说一句,在椅上欠身答应一声“是”。他最耽心母亲又来说情讲厚道,甚么“清水池塘不养鱼”“和光同尘是吉祥”,最好是一个不抓一个不杀才能趁了“佛祖的心”,听听竟没这些话头,又是感慨又是宽慰,也是一声叹息,说道:“儿子都记下了……母亲放心安富尊荣,瞧着儿子料理发落这案子。以宽为政的大章程不变,还要惊醒那些官员奴才不敢放纵小心恭谨办差,断不至妨害大局的。”他笑了笑转了话题,“除了钮祜禄氏和魏佳氏,今儿一家子人到的齐全,连老五也来了,说点高兴的吧——告诉老佛爷和皇后一个好消息儿——福康安在外头立了大功呢!” “谁?”太后己有点重听。方才“捉耗子”的话题大沉重,又是杀人又是罢黜的,她笃信释佛的人,无论如何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宁,听见“好消息”,顿时脸上绽出笑容,侧耳问道:“是哪个将军立功了?”皇后却听清是娘家侄儿立了功。一头说乾隆和棠儿有一脚她是知道的,一头说福康安崛起,娘家更加贵盛熏灼她却遂愿,涩涩的酸味里杂着蜜糖后味,颦眉一笑说道:“是傅恒家的老三——老佛爷又忘了……去海宁前头半个月,在天宁寺老佛爷还见了几次呢!他那么丁点儿年纪能给皇上立甚么大功呢?”她没说完太后己经想起,呵呵笑道:“我想起来了,是长得有点象女孩儿样的那个哥儿?就是的,那么小的,能立甚么大功呢?” “这个福康安老佛爷可看走了眼。”弘昼笑道,“老佛爷没听说过‘自古英雄出少年’?蜀汉夷陵大战、秦晋淝水之战,都是少年将军指挥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打得符坚几十万人血流成河败退八公山,听见风声鹤唳都吓得身上哆嗦,烧得刘备七百里连营一片火焰山!”他备细将福康安枣庄剿匪全胜的事依着葛孝化的信一五一十说了。至那紧要节扣处还要添枝加叶润色形容,加着逗闷子留悬念,说得曲折跌宕回肠荡气,赛如鼓儿先儿茶馆说书,满屋女人听得心往神驰。未了叹道:“这一仗细思是十分凶险。只要事机不密走漏半点风声,或者稍有布置疏忽,蔡七他们突围是极容易的——一旦这只大虫冲了出来,枣庄数万良民难逃大劫;占山为王,或者流窜各省攻城掠地作案,朝廷不知要耗多少兵刀钱财才能镇压下去!老佛爷,自古打仗杀人一万自损三千,那是常例;剿匪不伤良民,那也是没有的事了。难得他在平原村落打仗,干得这般利索!这孩子平常只见文章好、字好、会琴棋书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原想是个文臣材料儿,谁知布军作战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竟是个文武双全的簪缨子弟!这都是皇上皇后的洪福泽被,傅恒教子有方,调理得有这样的英才!我想,剿灭蔡七还在其次,不拘是谁,甚么时候,蔡七终归得就擒伏法。难得是发见了这个人才!还有刘统勋的儿子刘墉,都能造就成我们大清的栋梁砥柱!” 他连说带夸夹着奉迎马屁,眉飞色舞神彩焕映。一众女人哪曾听过这些?有的呆呆怔怔有的痴痴矣矣,时而心驰神往,时而攒眉颦目,目光眈眈看着这位口若悬河的王爷,一片声啧啧惊叹,直到他收科说完,众人才松了一口气。皇后倚枕笑道:“他五叔真个好贫嘴!我们虽说都没听过鼓儿哼说书先儿说书,小时候儿大哥听回来给我们姊妹转说,不及五弟一分,听得到紧要关头,他就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得求着他才肯接着再说——你们爷们在外头看折子,敢情是折子里说的都是古记儿?这么好听的,就只是太短了——”说着便咳,手帕子握着看时,痰中带血,见众人没留心,掩了帕子塞进袖子里。 “康儿这么能耐的?”太后喜得满脸是笑,“可见是龙凤有种,随了他爹爹文武全挂子本事了!可怜见的那么个金尊玉贵的哥儿,又还小着,就知道给朝廷卖命立功——我原惦量着他还小,只是任性不听话,出来入值侍卫还不放心的。如今看来竟又是个做大事的坯子!”乾隆忙色笑承欢,说道:“现在要派刘墉去甘肃了,放着胆让福康安独个儿巡阅几个省。也是个琢玉成器的意思。这会子只是下旨褒扬,不宜升他的官,待到回京一条一条都要叙功,那时候儿再说。象康儿这样的,一落草就注定要作官,官儿不稀奇,要紧的读书长学识历练出能耐。我一想起北京那起子八旗旧人子弟、功勋子弟黄带予宗室阿哥就心烦,你叫他吹祖宗,一套儿一套儿全都现成,叫他玩鸟儿溜腿子逛庙会坐茶馆,一般儿是龙子凤孙气派,教他生业养息出来办差,全都是些废物傻蛋白痴二百五!老五的话:说谎吹牛呱呱的,办事尿床刷刷的……”说着自己也笑了。 众人跟着一片哗笑,前俯后仰的站不住。说起旗人笑话,那是人人都能说几个的,太后因道:“头前听你十六叔福晋进来说,有些旗下子弟已经精穷了还要装阔,进茶馆泡的茶叶都要带回去,晒干了下次再冲,冲一壶残茶一个芝麻饼过一天。说有个人饼上芝麻落在茶桌上,装着在桌上写字,蘸着口水一粒粒填了口里,偏有一粒芝麻掉进桌缝,急煞也粘不出来。他就装成想字,偏着头想了半日‘啪’地一拍桌子说‘有了!’那芝麻也就蹦出来了!”众人的哄笑声里弘昼也来凑趣儿,说道:“有个旗下子弟穷极了,到裁缝铺里说会补针鼻儿。那家裁缝攒着半斤破针预备着卖铁,听说能补自然高兴,好吃好喝管待了他,取针让他补,他说:‘把那半边破鼻儿取来,我给你补!” “这个杀才真是块滚刀肉材料儿!有这份心智用到哪里不出息?”乾隆大笑道,想了想又一叹,“旗人生计是大事,太后老佛爷也极关心的——打仗打出一批好样的,象阿桂兆惠海兰察还有勒敏都是的,该不争气的仍旧不争气,思量着竟拿他们没法子!”“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办下的,皇帝也甭为这着急。”太后也敛了笑容说道,“打从康熙初年,过先帝爷手,想了多少法子,总归不中用。好在这是大事却不是急事,从容些子,慢慢的办法就有了。”乾隆忙陪笑道:“母亲说的是。” 众人说笑一阵,各自轻松喜乐,连皇后也脸上泛出血色。因见弘昼起身要辞,叮嘱道:“他五叔你要去甘肃,那边道儿远,地气苦寒,自己要当心。带两个得力能干的奴才带……出门在外的人,比不得家里,诸事都好检点照应。”弘昼忙一躬身,说道:“臣弟谢娘娘关照。我有事没事常出门的,不会有甚么差池。娘娘只管放心荣养,办完差回京,娘娘身子骨也硬朗了,欢欢喜喜给您请安!”又转脸对太后道:“那地方儿出的有名的甘草黄蓍,我给老佛爷和娘娘背一大捆,泡着当茶喝,最是能滋阴养脾的。”太后和皇后都笑。 “你的安全也是要紧的。”乾隆沉吟着说道:“要知道这次是出去办钦案,不是寻常游山逛水。去刘统勋那里,把黄天霸的手下选两个跟上。白龙鱼服蟹虾可欺,你不要当成儿戏。”太后问道:“整日价听太监说起黄天霸,耳朵也聒出茧子了。说是能飞檐走壁镖打香头甚么的,跟说‘三侠五义’不差甚么。既这么大本事,怎么不改了军职派了西边打仗?听说封了车骑校尉,职分还只是个道员?”乾隆笑道:“老佛爷想看他的玩艺儿,回北京进圆明园叫他和他十二个徒弟给您演练演练。”因将莫愁湖胜棋楼黄天霸和盖英豪两家比武的情景细细说了,又道:“这是一群江湖道。出兵放马讲究行伍纪律行军布阵粮秣供应,懂兵法能带兵才能野战。黄天霸和阿桂兆惠海兰察比起来,只能算一条狗。狗有狗的用处,看门护院狩猎还成,护得有功,也要喂点好东西他吃,票拟已经出来,还要晋他男爵呢!派了军职反而不得。刘统勋和刘墉好比我派出去打猎的人,他们就是爪牙鹰犬,瞧准了哪里有豺狐兔子黄羊麋鹿甚么的,一个手势眼色他们就扑上去了。这就是人才、奴才、狗才的不同……” 他没有说完,太后一众人已经笑了,太后道:“佛祖!敢情是有这门大的学问的!这才堪堪的明白了,外头这些办事的人还分着几等几样!其实有些人还不及狗靠得住些。先帝爷那条叫‘芦芦’的狗,脖子上挂一块银牌子,一天是一两银子的分例,比得上两个一品大员的俸禄。我和先帝说过,似乎太厚了些。先帝说这是功狗,有过擎天保驾的功劳,不能薄待。可怜那畜牲也是个心痴:每日先帝打瑞藻轩过,它都要过去撒欢儿亲热一会儿。先帝崩驾了它还不知道,照样儿天天守在轩口儿等,巴巴儿瞧着,见太监出来就迎上去,以为先帝就要出来,瞧瞧不是就又卧了,眼里头还流泪,不到半年也就死了……可不是通了灵性的么!”说着便拭泪。乾隆听她从黄天霸说到芦芦,平白抹眼泪的倒觉好笑,忙道:“母亲这又何必呢?说归结底,它不过是个畜牲。跟了先帝,还是它的造化呢!您觉得可怜,它这会子兴许在先帝跟前满得意的——是先帝召了它去侍候解闷子的了!”太后一想不错,便又笑了:“是我老悖晦了,不会想事儿。”当下众女人又转了话题,七嘴八舌讲起轮回报应,某某地一个老妇吃斋念佛,六十岁上头观音送子;何地屠宰杀生太多,引出旱魃;董永诚孝感天,仙女下嫁;天降皋雷击树,击死树中老蜈蚣,蜈蚣身上有字。“秦桧十七世身”……诸如此类说得兴头热闹。直到晚膳时分,乾隆意思要一处进膳,但这日却是观音诞辰,太后皇后各各嫔妃都要斋戒,乾隆便也悉听各便,步送太后出殿,众人也就纷纷辞去。 乾隆知道皇后也必有一番祭祀祈祷,待人去后,着人扶皇后静静躺下,亲自要了奶子,看着她热热的服下,笑道:“今儿着实搅你了,从没有这多人坐了这么久的。我看你精神好,那是强支撑的——你就有念经诵佛的功课,也先稍停一下,你心这么虔的,佛菩萨也必不计较你的口头禅的。”皇后望着丈夫微微摇头,“我发心抄一百部《金刚经》,几年已经抄了七十部了,今晚只诵一百零八遍菩萨佛号,趁着精神好,还是要抄经。将来我不在了,赏给咱们阿哥们还有宗室里头信佛的,你也能留个心念……”她没说完乾隆已经伸手捂住她的口,叹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又来了不是?只管抄只管念就是,何必说这些不吉利话呢?”又宽慰了一番才慢慢出来,径到前殿用了御膳,见天色已经向黑,打理着案头的奏折叫过王八耻问道:“今儿翻过谁的牌子来着?别象上次翻混了,叫人家白等着。” “回主子话,”王八耻呵腰陪笑道,“牌子盒儿晌午送过来,万岁爷正见人,说叫等等——您还没翻牌子呢?”说着端过绿头牌盒子来。乾隆想了想,笑道:“就翻陈氏的吧,她是个老实人,从不和别人争,不能叫老实人太吃亏。”王八耻答应一声便要过去传旨,乾隆却叫住了,说道:“你一告她知道就没趣儿了。呆会子,朕把这几份折子批出去,直闯她那里去,给她个意外之喜。”说罢便援笔濡朱砂,一份一份在折子上批文。 因为明日就要启驾返京,军机处早就下了廷谕,所有折奏条陈片子除有军情盗情水患急灾的直递行在,其余奏折一律转往北京留守军机大臣阿桂处置。所以看去宗卷堆得老高一摞,都是原来余下的没要紧公牍,有请安的,有奏报海关厘金分拨情形的,省内州县官出缺补缺调配分发……诸如此类,虽都是不急之务,府县任缺还是看得留心。乾隆见周围没有太监,大大伸展开打了个呵欠,出殿来看,满行宫已是灯火阑珊,因对守在门口的王八耻道:“叫卜礼把折子送军机处。”便移步往陈氏居处来。 陈氏其实和皇后住的一个院子。皇后的正寝宫下东厢的最南头,再向南是汪氏常常制膳的小伙房。贵妃那拉氏原住西厢,她爱热闹,皇后怕住这里拘着了她,在行宫北又指一处单院住了。因此这宫院此刻是半边灯火亮,西厢一溜只南边两三间住着太监宫女,也都出去值夜,黯黑的老树掩映下显得有点阴沉。王八耻隔门缝看了看,回身小声道:“陈主儿打坐呢!主子请进吧!” 乾隆点点头,不言声进来,果见墙上挂一幅鱼篮观音图,壁下一张白木小几设着几样素食小点心,并有福橘菠萝苹果荔枝一应水果,中间簇起一只小小铜香炉,袅袅绕绕烧着三柱香。陈氏面壁跌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却是《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玉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乾隆见她念得专注,也不去惊动她,小心坐了窗边椅子上,灯下审量陈氏侧影,只见她散穿一条藕荷色褶裙,上身月白小褂紧袖短襟,领袖襟边滚着金线,一头乌云般的头发刚沐浴过,黑瀑般直垂到摊在地下的裙上,已经三十多岁的人,腰身绰约胸乳微耸,嫩腮粉颈灯下色相,宛然象个处子。乾隆还是离京前召幸过她一次,穿着花盆底,旗袍汗巾把把头,挺胸凸肚的,和此刻形容儿相比,真是云泥之别……想着看着不由得动火,欲待起身去玩逗,又忍住了,待她又念一遍,才轻轻嗽一声,笑道:“好一副仕女礼拜图,你这么虔心,观音菩萨要送子给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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