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本章字数:61278)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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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果真是叶永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边在门洞里跺脚,扑打身上的雪花,一边抱怨,都是一口京腔,“三爷我走过多少码头,这回算栽在你们这起小癞蛤蟆手里了!这算怎么回事呢?还要跟着你逃难!”走在前面的叶永安道:“肖三爷,您省点事成不成?好意思的,这都是命!红果园要不出事,八抬大轿抬您您肯跟我来?这都怨姓汤的,他要硬顶着拿人,这会子——“他突然顿住了,嘴张得老大合不拢来,僵在东厢门口:他看见人精子站在屋里灶前,一脸冷笑在盯视自己!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精子目光阴郁看着叶永安,口气又缓又平,“你可真能耐!你赌输了家当,你姐姐替你还债,还又卖你姐姐的儿女挣钱发财!两千两银子,数目不错吧?还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少,你还敢反咬一口,说我们是贼!”

叶永安惊恐地看着人精子逼近自己,瞳仁缩得几乎豌豆大小,映着灯放着贼亮的光,腮边的肌肉一抽一搐,双腿抖索着向后退。突然他双膝一软“扑嗵”跪倒在雪地里,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一记一记猛扇自己耳光,没口子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门口那个肖三爷起初看愣了,吓怔了,此刻醒过神来,大叫一声“不好!”掉头就跑,人精子隔着两丈许顺手一推,他竟没有逃过这一劈空掌,一个踉跄绊在门槛上直摔出去掼了个狗吃屎!兀自在雪地里打滚挣扎,人精子一摆身子扑出去拦腰提了回来。那叶永安己连爬带跪到惠儿跟前磕头求饶:“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同胞……舅舅是糊涂油蒙了心,跟着歹人下了水,也是身不由己……屋里这位爷是贵人,只要你肯替舅舅求个情儿,高一高手舅舅就过去了……他头在地上碰得砰砰作响,鼻涕眼泪地连哭带嚎夹央告:“惠儿惠儿……舅舅早年不是坏人……你小时候儿骑在舅脖子上看庙会,给你买小木梳扎头红绳儿……舅舅这是吸了鸦片,一步一步逼得走了这条道啊……呜……饶了你这不成器的舅吧……”

小惠原先兀立不动,听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人精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给老子跪好!呆会儿我们主子醒了再发落你们!”这才认真看那个姓肖的,原是个秃子,光溜溜一个枣核脑袋一根毛也没有,在灯底下齐明发亮,人精子笑骂道:“你是哪个庙的贼和尚,也跑出来当人贩子!”姓肖的大约吓破了苦胆,脸色泛青形同白痴,跪在雪地里只是打噤儿。惠儿笑着,一转眼见他这光景,撇了撇嘴,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听见颙琰床上翻身,忙几步赶过去问道:“爷,冷么?”

“我……热上来了。”颙琰喃喃说道,“扶我起来坐着,给我倒水……”他抖着手要揭掀那几床被子,却只翻开一个被角。惠儿忙扶他坐起身来,黄老七张罗着端水过来,说道:“我也有这病,爷必定想喝凉的,那只一时受用,下回犯冷时更难受,就是温开水多喝一点的好……”颙琰就小惠手里将一大碗温水琼浆般一吸而尽,又解缚了背心,畅开袍扣靠墙坐着,虽然仍是热,小惠跟前已不宜再脱,但精神已经见好。喘气定心好一阵子,说道:“方才的话我都听了,想必是我的身份明白了才有这事。小惠,你这舅舅真不是东西,你说,要他。死要他活?”

小惠恨恨地看了一眼叶永安,叹息一声,低了头思量半晌,问道:“我娘呢?”叶永安面如土色,巴巴地看着她,听见问话忙捣蒜价磕头道:“你爹你娘你哥都在,都好!方才刘大人传话叫过去了,我们瞧着风头不对才……才逃出来的……”

“刘大人?”颙琰问道:“是刘墉么?”

“回……回老爷大人……小的不知道刘大人官讳。只知道是打德州来接钦差的刘大人……”

“同来的还有谁?”

“小的不知道……这里马太尊、刘太爷都传过去了。看样子是北京来的大官……”

这不用再问,必是刘墉他们迎到了沧州。不但颙琰松了一口气,人精子悬得老高的心也落了下来。人精子道:“主子这会子病着,不必费精神问这杂种话。这样的东西活着只会祸害人,不如一掌打杀了省事!”吓得叶永安又复向小惠连连求告。小惠红着脸向颙琰蹲了个福儿,说道:“论起我这个‘舅’,这么没天理没人伦没王法,就死他一百个也不足惜儿,就我心里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不是舅舅,是本乡邻居,有他这么下死手把人往火坑里扔的么?我是你的亲外甥女呀……”说着,眼泪已夺眶而出,掩面唏嘘着又道:“可说回来,他毕竟还是我舅……爹卖房子替他还债,妈说天不看地不看,就看着我外婆老了,算是替她尽孝……他家里还有我两个表弟,也都还小。杀了他,他一家子更没法过……”几句话说出来,竟真的触动了叶永安天良发现,突然伏地恸号一声,热泪长流,说道:“小惠儿……你别说了……你舅不是人……你也别替我求情了……叫爷一刀杀了我吧……”

“你要这么着说,我还能给你开一线生机。”颙琰见她甥舅这般样,心里也是一阵酸热,旋即抑住了,说道:“只怕你口头不似心头,这会子为了活命,半边天也许得下来,回头为了发财,你就又是六亲不认!”

“爷放心,您这么恩宽,我要不改还成个人么?您大人大量,饶了我也就是饶了我一家,您必定公侯万代……”

“你放屁!你知道我是谁?我是皇上驾前十五阿哥,现就封着王位!甭拿你那些虚奉迎糊弄我。你改了还则罢了,你不改,哪天杀你,只是一句话的事!”

这一说,满屋里人都吃了一惊,跪着的肖三爷和叶永安也暗自对视一眼:他们一直以为颙琰不是个跑行商家的阔少,不谙世情乍出道就出头管闲事,还充大头吓唬人,至此才明白原来竟是“当今”的儿子!小惠原以为他是外省哪个官宦子弟,是从京里投亲去的,颙琰举止安详稳重温文尔雅,少男少女原本有天生的温馨缘分,对他颇有好感,及至亮明是王爷,也不禁身上一颤,她偷瞟了一眼颙琰,见颙琰正看自己,忙低了头,心头一阵莫名的迷惆,隐隐觉得两人相距一下子变得十分遥远。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抿紧了嘴唇,揉着衣角,脚尖不停地在地下跐动。却听颙琰又问肖三爷:“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啊……”肖三爷一阵慌乱,忙连连磕头,说道:“小的是北京西直门里人,做点杂货生意,是这里汤师爷拉我出来,说跑一趟广里能挣四五百银子。糊里糊涂跟来才知道,他们是拐卖人口!小的是本分良民,也放点债,还在玄女庙里侍应供奉,实在是交友不慎,上了他们贼船……王爷……只求你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回……”他跑在门口外,已是淋得满头满脸的雪,化下来,也不知是雪水是泪,光头矗着像个葱笔头,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要多窝囊有多窝囊。人精子在旁要笑,忍住了,喝道:“你放了一大溜子屁,王爷的问话还没回!难道叫我们也叫你‘三爷’?”肖三爷忙又补上一句:“小的叫肖治国。人们背地里叫我肖三癫子……”

颙琰听他说起“玄女庙”,似乎觉得耳熟,但此刻仍旧头疼,一时不能细思,身上热燥得也心烦,因道:“把他两个捆起来,跪到外头房檐底下……”己是说得有气无力,又对黄老七道:“劳乏你走一趟,去见见刘……刘大人……我的金鸡纳霜……金鸡纳霜……”说着已是半昏迷了,闭目仰卧着讷讷自语,却是任怎样也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了……惠儿连连叫着问:“爷,啥子叫金鸡纳霜?”他也不回答,人精子道:“是我们爷治疟疾的药,放在钱家店里——大伯去刘大人那里一说他就知道了——快着!”董老汉答应一声快步去了。惠儿和她干娘这边手脚不停,给颙琰灌温水,用湿毛巾蒙在他头上换替着取凉,伏侍个不停。听得远处雄鸡高叫隔着雪幕隐隐传来,天已是黎明时分了。

……颙琰再醒来,已经不在黄老七家,朦朦胧胧听得细碎的脚步声,似乎踩在楼板上的模样,觉得自己是悬空睡在楼上,眩晕得不想睁眼,一时便听人小声问话:“十五爷身上热退了么?”

“没退净呢。”小惠的声气低声回道:“不过后半夜就睡稳了,不再说胡话。喂了两次盐白汤,喝的时候都半睡着。”

“小心着侍候,我就在楼下前庭,要甚么只管找我。”

“是。”

“我去了。嗯……南边这扇窗户大亮,防着十五爷醒来刺眼,我叫人送块窗帘布,你给它挂上。这楼板对缝儿不好,你们来回走动脚步下轻一点儿,等爷稍安,给他换间房子。”

“是……”

接着听见悉悉的衣裳声,那人像是要走的光景,颙琰睁开眼看看,轻声道:“是和珅来了?”

“是奴才,奴才和珅。”和珅已经到了楼梯口,一手扶栏一手提着袍角蹑步正要下去,听见颙琰叫自己,忙转身轻步回来,凑到颙琰床前,呵腰问道:“爷醒过来了?这会子觉的怎样?仍旧是头痛?”

“你坐……”

“谢十五爷……”

颙琰这才打量周匝,果然是在楼上,一色的红松木板地,三间房都打通了,两道紫檀木屏风东西隔起来,离南窗一溜放着三个红铜木炭大座盆,红殷殷紫薇薇的火苗儿连盆边儿都烧得几乎透亮儿,大约怕过了炭气,南窗一带开着三扇窗户,隔窗楼栏外可见外面白皑皑一片茫茫雪地,仍在丢絮扯棉下着大雪,吹进的风进屋顷刻就暖了。屋里陈设倒也不十分奢华,除了一张檀木桌,几张茶几靠椅之外别无长物,也许东屋是惠儿和伏侍人歇息的地方,中间挑起一道紫灯芯绒帷隔起,算是唯一的铺张——整个屋里既轩敞又不显着空落,设置得实惠又不落俗套,颙琰不禁满意地点点头,由见王小悟带着两个小厮站在楼梯口侍候,吩咐道:“在炭火上放一壶水烧着。屋里太干了。”这才对和珅道:“久违了,还是你在銮仪卫时见过。有一年多了吧?”

“是。”和珅笑吟吟在椅中欠身答道:“崇文门那边差使太杂,又不便去府里给爷请安,见爷的回数就少了。爷这会子觉的还好?”颙琰见惠儿垂手站在一边,笑道:“麻烦给和大人倒杯茶。”和珅笑道:“是我叫她过来侍候爷的,到这里她是一步登天了,爷怎么还说‘麻烦’这话?”

颙琰敛去笑容,说道:“她不是我的丫头,是患难之交,不能呼来喝去——刘墉呢?还有钱沣,都在这里么?你们怎么知道昨个儿的事的?”说话间惠儿已斟茶过来,一杯捧给和珅,一杯捧过来给颙琰,问道:“十五……爷,您这会子气色好,用一点茶吧?”颙琰微笑着点点头,挣扎着要坐起来,惠儿忙放下茶,扳着肩头扶起他来,又拥一床被子给他靠稳了,捧过茶吹吹浮沫,却没地方放,颙琰也没接,不禁脸一红,讪讪地捧了杯站在床边。和珅低着头只装没着见,小心呷了一口茶,接着颙琰问话说道:“这里是黄花镇最大的宅院,本地钱善人家腾出来暂作了钦差行辕。刘石庵大人和钱沣、王尔烈都在前院,一件是审贼,一件是给皇上写折子奏报十五爷的事情。我们是十二月十三日接到直隶总督衙门的滚单,计算程里,昨天该到沧州。将近年关了,德州还有四千多饥民,且有传红阳教的,思量着等十五爷驾到请示如何安顿了再去济南。前天迎到沧州,上了船才知道爷在中途已经下船。这一带治安不好,原已经下牌子着沧州府到黄花镇来维持,哪里想到他自己就通着贼?——这是爷命中该有这么一劫,只差这么几个时辰这里就出了事!爷遇难呈祥,蒙尘拂拭,旋即归复安详,这也是爷本命造化通天。”

这么一席话言简意赅,不疾不徐说得头头是道,还夹着几句似乎是“安慰”的奉迎,也说得分寸极当,颙琰原是对这人有几分厌嫌的,竟不由的生出好感。遂点头微笑,说道:“本来无事,是我自寻出来的事,这可是佛经上所谓‘心生种种魔生’了。也是奇怪,我素来不冒撞的,不知怎的就挺身而出了——本来这种事等你们来料理,哪里会弄得这样落荒而逃?”和珅笑道:“这是爷的仁心,有此一念可以通天,面对盗贼扩案而起,也是爷的杀伐决断。倘若交给奴才们料理,只怕就看不出这里沧州府的真面目了。爷虽吃了苦,为一方百姓诛锄元恶,爷又得深人民间,有为之身受无妄磨砺,算未还是得大‘于失的。”“这是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意思了。”颙琰莞尔笑道:“我可不敢当呢!”和珅也笑,说道:“阿哥爷们管部务的管部务,当差办事的当差办事。皇上可是殷殷期望着爷们呢!”

正说着,听见楼梯上脚步杂沓响动,和珅便站起身,说道:“是刘中堂、钱观察和王师傅他们来了!”接着便见刘墉在前,钱、王二人鱼贯随后上来,和珅迎了两步,笑道:“十五爷已经不相干了,我们坐着说了半日话了呢!”刘墉看着颙琰气色,笑道:“爷这么铤而走险,可把臣吓了个半死!果然是看去好了,只是还苍白些儿。”说着领头打下千儿去。

“快都请起,请起!”颙琰在床上抬手道,“王师傅和我师生名分,更不必行这个礼。小悟子,给几位大人看座!”又问王尔烈,“他们拿到你,没有吃苦头吧?”王尔烈道:“刘大人他们丑时到的,也没吃什么亏。最可恶的是沧州这个高玉成,已经在钱家店里搜到了我们的印和勘合引凭,居然敢把我们的行李物件藏起来,着力搜捕您!他是想杀人灭口啊!县令魏鹏举问他钱家店搜出的文案上写的什么,他还支吾说‘没看’——这也忒煞是贼胆包天了的!”又道:“十五爷突然犯病,到现在想起来后悔,尔烈身为钦差随行官员,思虑不周赞襄疏忽,招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想起来就惭愧无地。百无一能是书生,请十五爷重重治罪!”颙琰道:“是我自己作的主张,于师傅何尤呢?快别这样说……我这病平时犯起来虽然难受,但从来没有昏迷过。前日晚上野地里当时就晕倒,这也真是令人不解——方才闭目躺着还犯晕,想着睁开眼还不天旋地转?真的醒过来,这会子说着话,反而好起来了,可不是透着邪?”刘墉道:“我方才问过大夫,他们说您不是犯疟疾,是个小伤寒的症候,寒热不定,是伤寒激动了爷的疟疾病根,所以疟疾也有发作。您安心将养几天,就好了的。”

颙琰默默点头,看刘墉时,拱背耸肩的,一脸倦容,眼圈也有些发暗,越发伛偻了。他和诸皇子虽不结交大臣,平日茶余饭后,偶尔也说及刘墉,是个公忠勤能有德有量的好人,方才觉得和珅不错,刘墉这份稳沉气质更对他的脾胃,因道:“今天不能说正经事了,就依着你们先歇息养病。我虽然也是钦差,其实还年轻,不通政务。只是个学习办差,观风察情而已。一件是国泰案子,是大人的专差,其余教匪猖獗、安顿盗户、绥靖治安、灾民赈济,看似各不相同,其实事事关联,也都不是小事,统是你来主持,我和王师傅只是拾遗补阙,给你参赞建议。刘大人,我们平日虽见面不多,令先刘老相国是我的太傅,把着我的手教过我写字的,所以是亲切的世兄弟,千万不要犯客气,只管放胆做事,我只有帮你的,断断不会有掣肘的事。”刘墉最怕的就是又来一位钦差,而且是帝室贵胃,阿哥“爷”们年轻好事血气方刚,“掣肘”起来既管不了也惹不起,听着颙琰说话娓娓絮絮如对良友,一片至诚溢于言表,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却不肯面儿上带出来。因颙琰提及父亲刘统勋,在椅中一欠身才又坐下,说道:“刘墉不敢越礼,有事当然要请示十五爷的。就十五爷方才说的,‘看似各不相同,其实事事关联’即是洞微知著的至理名言。十五爷,今天您太劳神了,先安心静养,这里的案子办完我们剪烛长谈,好么?”

颙琰不禁一笑,他的那些“洞微知著”的见识,原都自陛辞前乾隆的谆谆嘱咐,乾隆还说了“派你去不是信不过刘墉,你不能帮忙不要紧,万不可帮倒忙。前明宦官误国,就为不相信正直朝臣,派心腹太监监军,打一仗败一仗,一头叫外臣办事,一头又派人监视,办一件事坏一件。”其余的话都是一字不漏现炒现卖搬说给刘墉的,刘墉一夸,原本要说“这是圣谕”的话又吞了回去。因见他要辞,又叫住了,说道:“且略坐坐再去。王师傅回头把我们遇事情由另拟一折,连同我们原来的请安折子一并奏进去。不要渲染不要夸饰,是怎样就怎样写。这也不是丢人事,所以也不用回避。用密折,传到外头又成了一台戏,不好。”

“是,这想的很周到。”王尔烈道,“一会我到楼下写,您看过再发。”和珅道:“我们这边也写了折子,十五爷是不是过过目?”颙琰道:“不要。你们该怎么办怎么办。不过最好也用密折,免得有骇物听——刘大人,按律令这起子人贩子该当什么罪?”

小惠的手哆嗦了一下,怀中的水溅出一点,她才意识到茶凉了,忙又去炭盆子旁重沏,听刘墉说道:“这类案子每年形部要接六七十起,比照案例,大都是流配黑龙江垦荒。”

“那就还是流配。”颙琰说道,“不要为我破例。我是皇阿哥不假,他们作案不知道这身份,你这里破例,往后比出来,杀人就多了。”

刘墉皱着眉思索顷刻,说道:“该杀的还是要杀。这个为首的叫殷树青,是知府衙门的师爷,通同匪类拐卖人口,与高某人狼狈为好,还有栽赃的事,太坏了,且是把人卖给洋人,有伤国体,不杀无以儆后。还有个叫司孝祖的,几头对证,联络买卖人口,和广州十三行勾结贩鸦片,是他穿针引线,也是不能宽减的。案子还没审清,谳定之后我再来回十五爷,议妥之后上奏皇上。您别为这事劳神,这都有规矩制度的。”

“这么个案子,要惊动皇阿玛?”颙琰问道。

“是,因为事涉洋人。还有广州十三行。”刘墉笑道:“李皋陶离任广东,奏请恢复十三行,这才几个月的事儿,十三行就有买卖人口的事,这到底是个什么商家?要请旨彻查。”

颙琰蹑嚅了一下。他本是要为叶永安讨一条活路的,刘墉的话说得无懈可击,且是堂堂正正,反觉得碍难启齿。乾隆是极重华夷之辨的,广州人人天主教,进教堂礼拜都要捉了杀却,何况卖中国女孩子给他们淫乐!奏上去是一个也逃不脱个“死”字。但这一来,他在惠儿跟前不但食言,面子上也觉无光。和珅见他沉吟,略一想便知其故,因笑道:“十五爷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横竖不愿张扬,更不愿杀人太多,我们理会得。爷一醒来就说事儿,太累了,午饭后爷再好好睡一觉,晚间我们再过来请安。”说着,三人同时起身告辞,王尔烈自也下楼草拟奏章去了。

楼上一时安静下来。颙琰昏晕一天多,醒过来就说这长时辰的话,也甚觉劳顿,就被窝半仰在床上,两只眼忽悠忽悠闪烁着凝视天棚,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惠儿给他服了金鸡纳霜,熬就了的冰糖银耳汤调了一小碗端过来,用调羹勺儿轻轻搅着,说道:“十……五爷,”她还不惯这个称呼,试着叫了一声,见颙琰并不在意,才自然了些,“十五爷,这也是和大人送来的,我方才尝了,实在是好的不得了。说是最能清热败毒的。您喝一点,再安稳睡一晌,敢怕就好了的。”

“哦,好——还‘不得了’?”颙琰一笑说道:“既如此,你喝掉它吧。我不想。和珅这人我一直在想,精明太过了点吧,柔媚小意儿太周到,反而不成大器。”惠儿笑道:“我可没福消受这个,没的折了我的寿。原来您大睁着眼看天花板,心里在挑剔别人——和大人做恁大官,待人又谦和体贴,怎么您反而瞧不起人家?”颙琰笑道:“我是说他不成社稷之器,专在邀好人意上头用功夫。比如这碗银耳汤,再好也不能替了五谷杂粮。做板凳椅子的料儿,就算是檀香木,能当梁柱使用么?谦和周到体贴是处人常情,你看宫里那些宦侍太监,哪个不是又谦和又周到又体贴?照你说的,也都是好的了?”

“宦侍——太监?”

“对,也叫阉寺、阉人珰人”

“这叫我更不明白了。”

“啊——这么说不成。你看过戏没有?”

“看过。”提起看戏,惠儿眼中闪出喜悦的光,“关帝庙那里社会,都唱大戏,《拾玉镯》、《锁麟囊》、《柜中缘》、《打金枝》——”

“对了,《打金枝》里头,公主吩咐人往门上挂红灯,挡着驸马不许回府,那挂宫灯的就是太监。”

“哦——我想起来了!”惠儿拍手笑道,“那叫老公儿!是专门儿在宫里头当差的——那都也是周周正正的人,有甚么不好的?”

她这样天真,灵秀里透着混饨未凿的傻气,颙琰竟是从没见过这色女孩子,儿女子家常嘻笑絮语中,但觉心目为之一开,精神也爽快起来,因笑道:“他们不周正,都是废人。”

“废人?”惠儿睁大了眼,“都是瘸子拐子聋子,或是——瞎子?戏上不是这样的呀!”

“他们都是阉过的人,所以又叫阉人。”

“什么叫腌人?”

“听说过阉猪阉牛没有?”

“没有,十五爷说的真稀奇,什么叫‘阉’?”

颙琰没辙了,想想毕竟不能说明白。一笑说道,“你慢慢长大了见的多了就知道了——说这会子活,我倒觉得精神去得,有点肚饿了——小悟子,叫他们给弄点吃的来。”站在楼梯口的小悟子听他们对话一直在笑,忙上前问道:“爷想吃点什么?”小惠趁他们说话,往几个炭盆子里加炭,扇起了焰儿,见颙琰还想不出吃什么,笑道:“十五爷病刚见好,一定不能用荤,就是清素些儿的软饭。依着我说,醋、香油、葱花儿、姜丝儿、蒜末儿加盐拌起来,稀稀地下一小碗京丝挂面,调匀了趁热连汤吃了,准保是好!”小悟子道:“既这么着,你下厨亲自给爷做,只怕爷吃得更香!”

“成,这有什么难的?”惠儿半点也没听出小悟子话里存话,“现成的开水现成的面,转眼就得——十五爷,你这一想吃饭,就是病要好了。阿弥陀佛,宁可早些好了罢!”说着轻步循阶下楼去了。小悟子见颙琰挪动身子要下床,忙过来替他套袜子蹬鞋,一边系着腰带,说道:“依着奴才见识,这女子虽说出身寒贱些,模样儿周正,心眼儿也好,不如就叫她跟了爷。虽说有奴才还有太监,都是粗手大脚的,跟前起来坐下的有个照应还是女孩儿细密些。”颙琰望着楼外漫天大雪,扶着小悟子肩头站起身来,想到外头廊下眺望景致,肚里空落落的身软腿颤,只好依桌坐了,这才说道:“你说的是。不过先要帮她把家安顿好,你去私地见见刘大人,出豁了他舅舅的罪——这是我答应过她家的,不能食言。要好生说,不要依我的势去压人家。她就愿跟我,我说过的,也不能拿她当使唤丫头,要再买两个丫头伏侍她,余下的事回北京再说——你懂了么?”说着,听见楼下有人上来,便住了口。一时果见惠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上来,大约碗热,烫得她绥眉蹙额的,碎步快走把碗放在桌上才舒了一口气,嘘吹着拇指看着颙琰笑。

颙琰也笑,端起碗来尝一口汤,立时热香酸鲜齿颊生津,满腰暖烘烘拱上来,不禁大赞:“好!一碗面也做得色香味俱全!我在宫里头生病,太医说一句‘有火’,就弄一间空房子关起来,只管喝水不管饭,任你叫破嗓子哭尽眼泪,总归是不理你,这就叫‘败火’。头疼脑热也就一味饿肚子,饿得你前胸贴了后脊梁,给你一碗粥——比起这个真是天上地下了。”他大病初愈胃口特好,却是自小养就的“节食惜福”惯了的,吃完了那碗面,已是通身大汗,用毛巾揩着脸连说:“好,以后再病就是这饭!”却不肯再要。

“爷也真是的。”惠儿收拾碗筷,又替他拧一把毛巾递上,娇嗔道:“这回病没好就说‘再病’也没个忌讳!——您说的‘败火’可真逗,那是太监们使促狭治您,您不会告万岁爷治他们?”颙琰道:“万岁爷小时候几生病也这样,代代传下的祖宗家法,你告谁去?——那碗银耳汤你把它温一温喝掉吧,白扔了可惜了的。”

“您不是说那是太监汤?”惠儿道:“我不喝那太监汤!”说着端了空碗下楼去了。颙琰怔了半日才憬悟了她的意思,和小悟子对视一眼,都笑了。小悟子道:“奴才去见刘大人,主子还有话吩咐没有?”

颙琰摆摆手道:“没了,去吧。”接连三四大休息将养,颙琰的身体已见大好,便要商议启程去德州的事。这个小小的黄花镇上住了两位钦差,其中一个还是“太子”,锁拿了沧州的“高太尊”,府县三个师爷和七个人贩子都枷号在关帝庙外的冰天雪地里,大约是亘古也没有过的事,早已轰动了四里八乡的百姓,满街连日都是冒雪走几十里未看热闹的人。当地几户缙绅人家联了殷实富户大宅门地主,联名上禀片请求接见,“瞻仰风采,光华桑梓”之余,吁请磨碑勒石纪胜的、捐资以助荣行的、告穷求免捐赋的、直呈免状恳求申雪的,甚至节妇烈妇请施立坊,族里不合争分地界种种鸡毛蒜皮申告禀帖都送了进来,钱家大院里外地面的雪都踩得绷磁溜滑,中院廊下送来的礼,大到成匹的绫罗丝缎、辂车大轿,小到点心果子包儿,还有一封一封的银子,都有专人看管,垛得满廊都是,活似行将起运的百货大贸栈的光景儿。那颙琰起先只是接了一包茶叶,弄到这样子不禁着忙,一边命人去请刘墉,又叫王尔烈上楼商议。

“我这才知道当清官难,难于上青天。”颙琰一见王尔烈就笑,示意王尔烈坐了,笑道:“还有个送戏班子的,我给打回去了。这些东西断不能入私,只是该怎样料理,请师傅来商议一下。”

王尔烈精神看去甚好,雪白的马蹄袖翻着,用碗盖拨着茶沫,笑道:“一是上缴,缴给户部发皇商变卖入库;二是缴给地方上,让他们列个清单给我们,余下的事由他们料理,这是省事的。”

“户部我还不知道?现下就过年,年货送他们就地分赃了,我才不作养这起子龌龊杀才呢!缴给地方官,我看也是人家俗话说的‘肉包子打狗’。”颙琰道:“你说这是容易的,难的呢?”王尔烈道:“也没有什么难的,略费事些。”他沉吟了一下,“我看了看,总值两三万上下罢。吃的用的,粗重搬不走的,可以就地变卖,像那些猪羊鸡鱼,六十岁以上老人每人分一斤,再加一斤酒过年。变卖出来的钱买米来,有一等过不去年的赤贫,还有讨饭大雪隔着不能回乡的,大人三十斤小孩二十斤分了它!”他没说完颙琰已听得脸上放光,击节称赏道:“好!”

王尔烈接着说道:“还有细软金银物什,统计核价坐实了,请刘大人留人监护,在县里把文庙修葺一下,府县教谕训导这些官儿是苦缺,分他们一百银子好好过个肥年。这事不能让府县衙门胥吏染指,一交给他们就算水泼沙滩上了。”颙琰连连点头,默谋了片刻,说道:“这真真是功德善举!不过……还要和刘墉联衔出一张布告,把措置办法都写进去,说明这是朝廷的德意,秉承皇上以宽为政拳拳爱民的至意,恤老怜贫,使鳏寡孤独皆得安生营业。这么着可好?”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不能独占其功。”王尔烈一边听,已经揣出了这位阿哥“逊功”的本意,拉上刘墉,这就做得体面堂皇,高标“皇恩”,就不至于有哗众取宠的嫌疑,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计,也真的令人刮目相看。想着,待颙琰说完,问道:“要不要缮折奏明皇上?”

“不要。”颙琰说道:“这是小事情,喋喋不休累牍上奏。为一善而恐人不知,显得小家子气了。”

王尔烈脸一红,自觉失言了。他虽为东宫洗马,其实阿哥们在宫中所受何等熏陶,祖宗家法挤兑出来的聪明,阿哥们之间连着后妃之间微妙的勃豀争头,历练得一身防卫本领,绝非外人能略窥堂奥三昧的。颙琰自知,不管自己如何办理,怎样谦逊,刘墉绝不敢真的来“分功”,依旧要老老实实具本直奏乾隆说明情由,王尔烈却无论如何领略不到这一层。

“王师傅,你在想什么?”颙琰见王尔烈呆呆的,一笑问道。

“我在想……”王尔烈憬然回过神来,“我在想我初中秀才,府试小考取了个第一名。从试场出来,撒欢儿跑腿回家里,赶紧把喜讯报给老爷太太。这么一比,十五爷的心胸志量就看出来了,我……许是器量大小了。”

“不是这样的。”颙琰心中一丝愧赧划闪而过,温言说道:“你那是孝心,想招父母开心一笑,不是这个比法。”他一笑接着道,“我这也是孝心,不去向阿玛讨功邀好,踏实做事。你知道,天家无私事,这是给皇上料理家务。你要是在家扫扫地,给父母倒杯水,都要到父母跟前卖弄,那才是真的小气了呢!”

这是极能体谅人的话了,全用的格致功夫,君子爱人以德,细微入于毫厘,王尔烈但觉胸中一团热烘烘暖洋洋的气拱上来,正要感激陈词,惠儿从楼下上来,抱着一堆刚洗过的衣物,对小厮道:“到钱家房东那去借个熨斗来——十五爷,下头刘大人他们都来了,任大叔叫我问爷,这会子见他们不见。”

“我说呢,这半日都不见你,原来洗衣裳去了!”颙琰一见惠儿,眼中立时闪露喜悦的光,“你看你,手都冻红了,褂子边儿也湿了,头发上头也有水珠子!这些个粗活,吩咐出去他们就作了,还用到你来动手!”说着起身,对王尔烈道:“王师傅,你先请,我换衣服下去说话。”两个小苏拉太监忙赶过来替他更衣。卜忠打开包裹递着,朝冠、朝珠、朝服、朝靴……一件一件装裹起来。顷刻之间,颙琰已换了个人似的——片金缘金黄色蟒袍缀着绣文五爪九蟒,外套了石青底色四团龙褂,腰间束一条四行龙卧龙带,打着汉玉坠儿,却是明黄金线结绦打络子,金黄缎里紫貂瑞覃,上绣四团五爪金龙,左右各有两根垂带,也是金黄色,顶金龙二层青狐朝冠,勒着朱纬,帽沿嵌着红宝石,十颗榛子大小的东珠耀目闪光,一条佛珠似的蜜蜡朝珠端正挂在项间——这么一妆扮,真是一举步浑身宝气放光,静立端凝渊亭岳峙。惠儿自出娘胎,几曾见过这等人物衣裳?已是看得怔了,一手拈针一手捏线也忘了认针儿。颙琰也不说话,冲她一笑循阶下楼去了。

楼下已是满屋子人,正庭两厢的屏风都撤掉了,八个太监恭肃垂手,侍立在楼柱东边,沿壁至门到楼外滴水檐下,站的都是礼部和刑部跟随侍从的护卫、戈什哈、亲兵马弁,迎楼梯一张八仙桌旁摆着几把椅子,却都空着,一溜肃静回避牌子静静矗在八仙桌两边。颙琰看时,王尔烈站在东首,西首首位是刘墉,接着是和珅和钱沣,钱沣下侧身后还站着几个官员,看服色是道员县令,鹄立观地连头也不敢抬,颙琰便知是盐务和漕务上的官员也都到了。人精子腰弯得虾也似站在刘墉身边正小声说着什么,一转眼见颙琰下来,忙却身退回王尔烈身后。和珅便叫“钦差王爷驾到!”刘墉躬着背,半偏着脸似乎在思量什么事,被这一嗓子喊醒了神,“啪啪”两声打了马蹄袖率先跪下:

“臣——刘墉恭请圣安!”

下边几十号人听这一声,像一齐被揿动了机簧的木偶,又像被拉动了皮影杆儿的驴皮片子,打袖——提袍角——下跪——一齐高呼“臣等恭请圣安!”响得连楼上的惠儿也忍不住一探头下窥。

“圣躬安!”颙琰在楼梯口南面而立坦然受礼,一摆手算是代天作答。接着含笑一把搀起刘墉,说道:“石庵公,亏你照应!”又对众人道:“大家请起!”他目光扫视着众人纷纷起身,脸色已变得端凝阴沉,举手让着道:“石庵、致斋、钱大人、王师傅请安坐。”转脸问道:“哪个是德州盐运使?”

一个矮胖子皮球似的从人丛后滚了出来,双下巴蛤蟆脸昔着,四肢着地趴跪在地下,一磕头身上的肉一哆嗦,说话结巴里带着颤音:“奴、奴、奴才……桂清阿……给、给、给十五爷……请请请罪!”

“你有罪?什么罪?”

“汤、汤、汤焕成是是是……奴才衙门的,师爷……他、他、他……他勾勾勾……勾结匪、匪、匪匪匪、匪类,谋、谋、谋,谋害十五爷!这、这、这、这一条,就……就、就……就……啊就是,奴、奴、奴……奴才的罪!还、还、还、还还还……还有……”

他歪着脖子,窝口拗牙,脸憋得紫胀了,听得众人耸鼻蹙眉替他着急,无奈这毛病儿越是着急害怕,越是发作得没完没了。颙琰还是头一次见这号角色,起初以为是他无礼,沤着和自己玩儿,心中已是恼了,后来看看才悟过来是口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冷冷说道:“算了吧,这么着说到天黑我还是莫名所以。不说你的罪,就你这副好口才怎么坐堂办差?王小悟!”

“奴才在!”

“摘掉他的顶子!”

“扎!”

鸦没雀静的岑寂中,王小悟大步走向桂清阿。桂清阿五个手指哆嗦着旋下帽子上的青金石顶戴钮子。他刹那间变得嗒然若丧,舒了一口气,嘴一咧,已是两行热泪长流。

“退一边去!”

颙琰斥退了他,这才说道:“失察下属,纵容幕僚在外为非作歹,自然要给你个小小处分,我还不至摘你的顶子。汤焕成在鲁家店悬赏拿人,拿到我们三人每人赏三千,拿到报信的王小悟五千,一出手就一万四千两银子!你盐政司好大的手面!”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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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和珅钱沣和王尔烈原也料到颙琰窝了一肚皮火,必定有一番发作,却都没想到他撇开沧州府县不问,头一个先拿盐政司打下马威。且摘了顶子却没革职,不问汤焕成和桂清阿是否通同作案,先说钱,一时大家都有点摸不到头脑。刘墉觉得这年轻人看似稳重,其实心里没有成算,下车伊始问案,至少该和自己有个商量:现既已如此,只好走着瞧,回头下来再慢慢转圜。王尔烈和钱沣也不以为然,金银铜铁矿、茶马盐(人)参木,都是利源所在,一万多银子有什么希罕,汤焕成临事信口开河许愿悬赏,从情理上说不能归罪盐政司,贼盗案子却问起钱来,有点不着边际。两个人才相识几天,彼此不熟知,想头一样,只在座中交换了一下目光。和珅却是另一番心思,桂清阿和高玉成府下见面,已经缴了“议罪银子”黄金五百两,还有五百两一个月内凑齐送上。乾隆给太后造金发塔正急用的东西,因也就笑纳了,心照不宣“余外”的孝敬是“来日方长”的事,也都话外有话他说了。他一门心思要保高玉成和桂清阿,却怎么好和颙琰拗劲儿?

“还有这个高玉成。”颙琰却不理会众人心思,点着案上一份花名册问道,“大约已经拿下了?”

钱沣就坐在他身边,见问忙欠身道:“是,已经革职,正在写服辩,没有传他。”

“让他关防钦差驻跸,绥靖地方治安。可他倒好,去睡女人!”颙琰铁青着脸道,“可见他平日所作何事!老百姓的口碑如铁,无论富无论穷,无论钱债出人命,私地合了算拉倒,千万别见高玉成——他就没这档子事,我也不能容他!”他顿了一顿,放缓了口气,“一见面就没给大家好颜色,不是我颙琰存心瘫 >菸铱矗筒字菡獾孛娑糁伟芑档秸夥肿由希党鍪戮鸵鍪拢鍪戮筒皇切∈隆悴字莸难靡劬退阄蠡崃艘梦遥杖思衣忱虾旱姆孔痈墒裁矗俊字莞氐氖σ家昧瞬榘欤靡勖侨伎睿砘恍氯耍 ?

他前头说的都对,查办师爷也顺理成章,“衙役全部开差”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本来垂首静听的官员们立时一阵轻微的骚动,虽然没人说话,互相顾盼着拉衣襟跐脚尖挤眉弄眼的,甚不安生。刘墉见不是事,清了清嗓子说道:“十五爷是恨铁不成钢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位嫡脉的龙子凤孙竟会在运河岸驿道旁犯难蒙尘!就这件事而论,不但是我大清开国没有过,二十四史中乱世割据也极少见的,里头有个肖三癫子,还是邪教里的人物。真的出了大事,激出变故,朝廷的法统尊严,十五爷的名声体面何存?”

他老官熟牍洞悉宦情,轻轻点出“名声体面”四字,颙琰立时已明白自己激忿之下把话说过头了——一个堂堂皇子,千金之躯,半夜三更被几个小贼撵得走投无路,传到宫里,再经太监小人润色渲染,还不知造作出多难听的谣言中伤言语来!顾琰想到这一层,心里已是着忙,呷着茶只是沉吟,却听刘墉又道:“幸而是有惊无险呐!十五爷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一边巧为周旋,一边暗自调度,所有贼匪,除肖三癫子潜逃之外,无一漏网。反思回顾,我这个刑名出身的钦差大臣先就愧惶无地!各位老兄也该扪心自问,你们就在这地方,有的还是地方官,如果平日敦睦教化有方,保甲连环缙绅大户善为监护调停,哪来这样的三不管地面,匪盗贼寇又何由乘隙作乱?——这件事没有完,我和和大人要联名写折子请罪,诸位老兄,沧州府的同知、守备、驻沧县的营兵管带、沧县县令、府里教授训导、县丞县学教渝,几有功名职分的,都要写出服辩文书送呈十五爷处核办,待十五爷裁度处分。”说完,用询问的目光看看颙琰,又道:“还请十五爷训诲!”

“该讲的,刘大人都说到了,就照刘大人的指示办。”颗琰不知怎的,倏然间想起乾隆有一次抚膝长叹,“什么玉旨纶音?什么‘圣明在上臣罪当诛’,都在那里唱太平歌,打太极拳!说起来朕似乎想怎样就怎样,是定于一尊的天子,你这里疾雷闪电狂风暴雨,到下头都变了味儿,仍旧的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不在其位不是个中人,哪里知道朕的难处?”如今事在自身,他也体味到“难处”了——你就是昔心焦虑说煞,下头人自有他们的章程,万变不离其宗敷衍你。你就雷霆大怒恨煞,还得指望这群人给你办个事!他无奈地咽了一口唾液,说道:“眼下就要过年,农闲季节社会集市多,要防邪教滋事,一头镇压,一头要安抚赈恤。过了年要备耕备荒,到麦收入仓才能安顿住人心。还要防着大户欺凌佃户,弹压小户抗租抗赋。各位大人不但要办好自己的差使,也要留心政治治安。我和刘大人虽然差使有分别,但都在山东,有什么事要随时报上来。”说罢端茶,人精子闪出来高叫:“十五爷端茶送客!”

于是众人纷纷辞出如鸟兽散。这里两位钦差三个属员抬级上楼说话。

“崇如,”颙琰令众人安座,自己也坐了,接过惠儿捧上的茶,不胜感慨他说道:“我还是太嫩,虑事不周啊……真要驱散这群衙役,还要再招募,不但费事费钱,都是生手,差使也误了。”因见钱沣和王尔烈端坐不语、恭肃如对大宾,又笑道:“钱先生我藩邸里久仰了,王师傅也是自己人。这里不是外头,太拘谨了反而生分,你们随便点,有什么见识建议只管说。”王钱二人忙微笑合身称“是”。

刘墉接着颙琰话口说道:“我和十五爷的心是一样的。任你官清似水,无奈吏滑如油。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但十五爷想,搜人拿‘贼’,是师爷下的令,烧房子是为逼‘贼’出逃。拿对了有功有赏,拿错了有人担当,这都是通天下玩熟了的把戏,再不值和他们计较的。还有,吃衙门饭的大都是祖传辈辈留下的,开革了他们,再招募来还是他们族的兄弟子侄。本分人家谁进衙门?勉强招来生手,不会办差,仍旧要误事的。”王尔烈道:“官是虎,吏是狼,您赶走一群饱狼,招来的又是一群饿狼,敲骨吸髓刮地三尺,更是凶狠贪婪。”钱沣也道:“官是虎,吏是伥。我没有当过外任官,但要胥吏不依势揩油,自秦始皇以来不曾有过。”

“先帝爷曾经说过,吏治是一篇真文章。”颙琰被他们说得心里一阵阵泛起寒意。“就是当今皇上,虽然以宽为政,吏治上头从来也没有懈怠过。你们有你们的专差,是要办国泰的案子,眼见要到年关了,不知现在情势怎样?你们几时到济南去?”

刘墉没有立刻回颙琰的话,沉思着掏摸烟荷包,从竹节筒里抽出火楣子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着浓烟,良久才道:“临出京我和和珅钱沣反复计议过,圣旨里没有说专办国泰的案子,但国泰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儿,难保没人给他通风报信儿。但通省亏空库银一二百万,要遮掩得天衣无缝大约也难。所以他只有挪了西墙补东墙,先尽着省城首府首县这些库充实了糊弄敷衍。我们在德州兴土木、建学宫,营造苏奴王陵,赈灾放粮,一者是掩一掩国泰耳目,二者这里水旱码头人口密集,聚那么多灾民也确实容易滋出事端。国泰不是易与之辈,拿不到证据不能动他——我已经派人暗访去了。”他嘴角吊起一丝微笑,“已经有了消息。国泰这年恐怕也不大好过。”

在德州大事铺张奢华原来为的掩住国泰耳目!颙琰原是对此颇有成见的,至此不禁释然,王尔烈和钱沣大约是一样的心思,觉得有点意外。和珅却吃了一惊,立刻不安起来:一到德州他就密地见了国泰家人,带口信给国泰“正月十五之后启程去济南,省垣重地不可掉以轻心,其余亏空也要赶紧补入库中。不然我也保不下他”。这个刘墉貌似忠厚稳沉,不哼不哈的在府下还有这一手!更令人惊疑的,刘墉压根没有讲过在德州这些施为是做给国泰看,更没有给自己通气说已经“暗访”去了。这些措置是不是专意防范自己的?像是在回答和珅疑窦,刘墉磕着烟灰又道:“我给黄天霸写信,国泰的案子已经初见眉目,叫他黄家倾巢出动,和青帮那些人侦察国泰的庄园房产钱庄当铺生意货栈,三夭前驿使回信,还有保定一处没有到,正在开列清单。十五爷,那可真是令人咋舌的个数目啊!”

“我说呢!这个刘墉住在德州兵马不动,不走了!”颙琰已是听得喜动颜开,笑谓王尔烈,“原来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国泰这么富,那好,我请旨留一点,治好这片盐碱地!和珅,你在德州募集了多少钱?——你在想什么,有点走神儿了的模样?”

“啊?啊?”和珅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还有点惊魂不定,不自然地一笑,说道:“我在想……崇如大人是连我也疑上了,这么多事连我也蒙在鼓里。”刘墉笑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跟你的那群人都是临时从理藩院调来的,国泰的亲弟弟就在理藩院!我左右也难说就没人给国泰通风报信。机事不密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皇上在我的请安折子上朱批,‘叫和珅唱好前台戏,你只管明松暗紧布置,他要知道就做不好看了’,我敢违旨告诉你么?”和珅听着,这解释无论如何透着勉强,想抱怨事先不让自己看折子,但他自己给乾隆的草折也没给刘墉看过,而且离京时是和珅出主意,除了会议大事共同联折,禀事折子各写各的,防着小人窃了密去。现在竟都搬石头砸了自己脚面儿!心里暗恨刘墉老好巨滑,然既抬出了乾隆,就有一车的话也只好都笑着吞了,自说自解道:“岂能有抱怨的心?只是意外些罢了。出京我就说过唯刘石庵马首是瞻嘛!我就是你的马前卒,你叫往哪里我哪里快去!”他极是心思灵动的人,已经想好,反正没有片纸只字的证据在国泰手,何必自惊自怪杯弓蛇影的?瞧着能保就帮一把,帮不得那是国泰的命里注定!

这么思量,和珅口下也就越说越畅利:“王师傅几次和我说,十五爷要治理这块盐地。我想了想,从德州向西南到邯郸一带,上千里的盐碱滩呢!往北到天津卫西,也都是咸水,治好了都能变成稻田。爷既然动了这个心,手面不妨大些。请旨着户部和漕运总督衙门实地派行家踏勘,治出地来那不单是收粮食,能安置多少无业贫民呐!这是社稷大事万年基业!”他放下手中茶杯,仿佛眼前就闪动着滚滚稻浪,双手比着拢来:“千里碱滩变良田!这里水上和小站都是一样的,打下的米都和珍珠似的,半透亮儿!直隶山东两省从此就不用再调粮进来,还能补给北京多少用粮?——这真是功德无量!晚上睡觉一想起来,我就又高兴又着急,睡不着觉呢!”王尔烈和钱沣都是阅世不深的书生,听他说的令人憧憬神往,眼中都放出喜悦的光。刘墉却深知这么坐而论道不啻画饼充饥,却也不便说什么,只笑着一口一口吞云吐雾。

“你既然这么想,就是与这功德有缘。”颙琰起初也是怦然心动,但他和王尔烈商议过治理黄花镇盐碱地的事,以区区两县这么一块地,尚要再开一条排碱引渠,和珅这计划是何其浩大的工程?要多少人力钱粮?粗粗一想便知是和珅投其所好临时想出来的。“大而无当华而不实”八个字在心中一划而过,眼神已变得黯淡了,只一笑,说道:“你只管把条陈写出来,请旨施行。我在皇上跟前举荐你来主持!”

和珅不禁一怔:今儿怎么这么不顺?我请示户部勘察,你顺势就把差使砸过来!现我眼见就进大军机,你倒让我带民工蹚碱水滩子修田?人一天都有三昏三迷,我这是怎么啦……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嘻地一笑收住,“这得要靳辅的魄力陈潢的才。奴才怕没这大本事。”这一刻王尔烈也醒过神来,笑道:“还是先照十五爷的筹划,把黄花镇这一带治好,朝廷百姓见了实在好处,银子也有人也有,分段循序治理出去,这才切实可行。”

“我这就到德州,然后再去兖州府。”颙琰知道这事议论下去没完没了,因笑道:“那是孔圣人的故里,怎么总闹抗租抗粮的事?我的钦差行辕不动,就设在德州,你们该怎么办照自己的章程来,有大事行文咨会一下就成,我不干预。”他犹豫一下,又道:“盗贼出没饥民遍地,不是歌舞升平之时啊!修文庙修学宫我都赞成。给苏奴王陵封土,大造园亭酒肆,还有会馆,听说妓院也新建了十几座,和文庙对峙而立相映成辉!一夫不耕,天下必有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有寒者。这要虚耗多少人工财力?崇如公,你到济南,这些无益的工程还是停下来吧……”

他语气不重,但却说得毫不含糊。刘墉三人屁股已经离座,又坐了回去。刘墉说道:“德州这次兴工,是和珅钱沣建议,我同意了的。十五爷以为不妥,我回去一定照爷的指示办理。只是有些工程工料都已经备齐,正建到中途,忽然下令停工,浪费太大,也易给小人趁乱贪污可乘之机。可否暂时不下禁令,维持原来的会议意见,我的面子是小事,别让缙绅们说出政府出尔反尔的话就成。”

“你们的面子也不是小事。”颙琰说道:“不要下禁令停止工建,地皮钱和捐银加重些,让他们望而却步。还有,由德州府出面,凡买卖良家妇女到妓院的,那些个老鸨儿王八头儿大茶壶,跑经纪的掮客,枷号罚银子,建在文庙附近的妓院限期另选地方,这么着不禁是禁,他们也就知难而退了。”

一句话,派衙役三天两头搅扰捣乱,土木工程也就自己“无疾而终”,这就是颙琰的办法,刘墉算是头一回领教了他这份阴柔,和珅因刘墉说是自己的建议,一心思量着怎样挽回,心里恼着刘墉,却嘻嘻笑道:“十五爷,这办法最好!摊子大了,原来我想着不好收场。还和石庵公说过,这不合朝廷重农抑商的宗旨。十五爷这一提点就明白了,这里工程越招人越多,不但容易出事,乡里的地撂荒了谁种?我们到济南去,把这汪水阴干了就是!”颙琰方笑着点头称是,不料旁边的钱沣却道:“夫子之礼有经有权,不能以偏概全,四民之中商居其一,以义为本取利,圣人不禁。和大人在德州广兴土木,我是赞同的,现在和大人变了主张,我没有变。这没有什么‘不好收场’的。我体会十五爷的王命,是担心农民进城做工撂荒了地土,怕虚耗了钱粮,糜烂奢华之风兴盛,卑职以为是多虑了!”

这真是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颙琰给了刘墉台阶,刘墉语焉含糊和珅见风使舵,就腿搓绳儿完事儿了的事,孰料他横中出来点这么一炮!刘墉和珅都半张了口呆坐着,不知怎么说好了。惠儿正倒茶,愣神间茶水也溢了出来。

“哦?”颙琰自打出娘胎,除了乾隆时加庭训拂拭,还是头一遭遇到钱沣这样面斥其非的,怔了一下,笑容已凝固在脸上。他没有发作过外臣,有点不知所措,而且自己有话在前叫人“随意”的。但自尊心被这一刺,已是流出血来,冷冰道:“还有‘以偏概全’?愿闻请教!”

“不敢!”钱沣一拱手说道。俯仰之间气度从容英风四流:“管子《侈靡篇》有云:‘夺余满、补不足,以通政事、以瞻民常’使‘富者靡之、贫者为之’。所以‘雕卵然后论之,雕撩然后之——把鸡蛋画上花儿煮了吃,木柴之雕了花儿用来烧饭!十五爷,德州兴修土木,出钱的不是政府,是四方行商大贾,来作工的是乡里贫民。政府不花钱,贫民劳作换钱赡养家口,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呀!”

“你说的是管子。孔子呢?”

“温良恭俭让,攸为五德,孔子还说,贫者士之常也,俭者人之性也。”钱沣直面凝视颙琰,静静说道,话语中隐隐带着金石相激的颤音,“于一人一家,俭是美德,于国计大政,也应从俭,所以卑职说这是权宜变通。北宋皇祐二年两浙大饥,范仲淹守杭州,倡导佛寺、官舍大兴土木。这一年两浙唯有杭州没有流徙之民。当时杭州监司弹劾范公‘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公私兴造,伤耗民力’,范公自辩‘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贸易饮食、工技眼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荒政之施莫此为大’,范公一代忠良名臣,不得为非圣无法。”

这一节说得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颙琰刚刚说过“饥民遍地”的话,便觉驳斥艰难。但他前头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余地,就“俯就”而言断断没有那个理,一时竟僵住了。正设计奈何,刘墉说道:“你不要和十五爷争了。管仲也不是圣人,范仲淹就是赤足完人了!他的这一套恤荒之法,到了南宋成了规矩,穷奢极欲偏安荒淫,所以才有亡国之变。礼有经有权,还是以经为本,这才是理国正道:“

本来到这里,钱沣唯唯谢过也就完事了。但他似乎凿方眼得十分认真,侃侃又道:“管仲是圣人表彰的仁者,范仲淹是千古贤臣的楷模。这件事眼见是富人掏荷包,穷人得益,何乐而不为呢?俭是奢非不能一概而论,北宋真宗年间有奢逸之风而四海晏然,神宗勤俭求治反而盗贼交起!所以《吕氏春秋》不以先王之法为法,审时度势,该俭处俭,该用奢时就用奢。一句话说透了,民为贵——老百姓挣到钱吃饱饭,谁肯做贼造反?”

颙琰越听脸色越难看,他的母亲魏佳氏出身寒苦,自小掰着口喂饭,呀呀学语时就教他“俭省些,别充大尾巴鹰”,耳儒目染,养就的“俭德”,多次蒙乾隆当众奖赞。钱沣这一套说得就是天上掉花儿,尽自驳不动,也还以为是“异端”。顿了许久,情知再争论只有更僵,因徐徐说道:“权宜之计说到底仍是‘权宜’。今天不再议这件事了。你们回去商量一个章程,禀奏皇上知道就是了——去吧。”

“执拗!”听着三人下楼脚步去远,颙琰狠狠将茶杯一墩说道,“言伪而辩——查他是不是受了人家的好处!”

“言伪而辩”是孔子诛杀少正卯时数落他的罪名的一条,意思是说起歪理头头是道。这里引出了指向钱沣,站在一旁出神的王尔烈不禁吃了一惊,见颙琰气咻咻的,踱过前去一笑说道:“十五爷先别生气。我方才在一旁听,心里在比较,和珅和钱沣这两个人,不知哪个好些?”

“当然是和珅!”

“他好在哪里呢?”

颙琰语塞了,偏着头紧思量,却想不出“好处”来。

“我来替十五爷说。”王尔烈莞尔一笑,“事情是他们三个商定施行的,刘墉或者另有深心,和珅识时务,钱沣不识时务。”

“唔?唔!”

“十五爷已经说了钱沣‘执拗’,和珅绝不执拗。他的心思比钱沣灵动出一百倍。十五爷不信,再召见他们,说您已经变了主意,要他们在济南照德州如法炮制,和珅准保赞同,妙语如珠说您‘从谏如流,器量宏大’。”

“唔……”

“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论丑而博,顺非而泽。”王尔烈道,“少正卯这五条罪,孔子说:‘天下有大恶五,而盗窃不与焉’。五罪居其一,不得逃君子之诛。这是比贼匪更重的罪。钱沣既然是‘言伪而辩’,那就有可杀之理。”

颙琰不吮气了,呆呆地看着小惠叠衣裳,心里一片茫然。王尔烈知道他已心动,徐徐下词问道:“十五爷嚼过谏果没有?”

“就是橄榄。”王尔烈补一句说道,“《本草》里有注,此果‘其味苦涩,久之方回甘味’。昔年圣祖在位,郭诱、姚缔虞一干名臣,在君前直批龙麟,圣祖有时被顶得怒气勃发,却从没有挑剔过他们品行,更没有惩罚过。世宗爷的脾气爷也是知道的,发作起来满殿人人股慄个个失色,孙嘉淦尤明堂都顶过他,有时气得先帝浑身直抖脸色苍白,处分时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为什么呢?——

“孤臣难得、谏臣稀有啊!……钱沣这人往和我没有过从,这次也只是偶尔见面三言两语的点头交情,他持论是非我还没有想透,但他是坦诚直言的人,明明白白的大丈夫!十五爷……如今这样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啊……”

颙琰一直没有插话,只静静地听,双眉拧紧了,仿佛吮吸什么似的嘬着唇眺望窗外,至此,站起身来缓缓踱至木榻旁。惠儿已把他所有的衣服物件洗净熨平叠好了,正在打包裹,忙退到一边,小声道:“十五爷,您的樟木箱子那夜里叫人给砸烂了,小悟子说得熏熏香才好。我不会……”

“常换常洗的衣服还会虫蛀了?我不用熏香,皂英洗出的衣服就最好。”颙琰说着,取过一条卧龙带看看又放下,又亲手抽出自己常披的饰貂羔皮大氅,到楼梯口对王小悟道:“你去走一趟,把这个赏钱沣。不,赠给钱沣——这么冷的天,我看他穿得太单薄了。”他回转身来对王尔烈道:“王师傅,是我想事情左了。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五天之后,颙琰自德州沿运河到济宁下兖州府拜谒孔庙,刘墉一行走陵县、临邑、济阳旱路直趋济南。这是过了明路的,一路滚单驿传三百里道路騠骑不绝。每日行踪止宿,时时都有人报知巡抚衙门。

自北京“看折子师爷”书房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山东巡扰国泰心里很是慌乱了一阵子,派尽了手下曾在北京当过差的回京打听,刑部、大理寺、顺天府和内务府探了个遍,回来却都是众口一词,说几个师爷“卷款逃逸”。想下海捕文书捕拿,在北京地面上外省巡捕玩不转,只能靠顺天府去办。他倒不是心疼“书房”里存着的那几千两银子,几个师爷负责和京官联络,一手托两家,知道的事情太多,落到顺天府手里不定惹出多大的祸事,因此只好忍了。他自己的事肚里明白,只是个鸭子凫水,上头静底下紧划拉,着令省里藩库和各府县库“不拘何法,着速弥补”,一头连连给乾隆上折,说赈灾,讲备耕备种备饲料备农具,报天气晴阴、写请安折子……条陈奏片几乎每天都有,又连连给纪昀于敏中写信陈说山东政情——条陈奏章书信联翩鱼翔雁飞,不为套近乎,只在察看朝廷对自己颜色如何。

从回馈的书信谕旨看,却是“没有毛病”。纪昀于敏中照例每书必回。乾隆的“颜色”也没变,有一次奏说“湖南稻种不合山东水土,一传再传稗谷空穗甚多”,还蒙乾隆圈点加批“此是汝留心处,各省巡抚亦当留心”。一语慰藉,他几天都欣慰得抱着奏折子摸了又看,睡不着觉,接着于敏中拜相入军机,又有内廷信息和珅也是钦差——于敏中能升官,于易简就没事,和珅吃进自己几十万,他当钦差我怕什么?——这么着想,一颗心已是放下了。

饶是如此,听到刘墉动身来济南,国泰的心还是一下子悬了起来;老刘统勋正直立朝,是人见人畏的忠贞老臣,这个“罗锅子”虽然不及乃父声名,不受苞直之贿也是有目共睹的,说是来山东“查理赈荒”。就这四个字就语焉不详得叫人扑捉不定,焉知他不是要立功进军机,来拿自己开刀?最可恼的是,和珅笑纳了自己那么多的银子,连封信也没有,一声谢也没有,见自己的信使连句定笃的话也没有!这人油滑灵动得书本上没写过、戏里没见过、鼓儿词摊上没听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在空寂无人的巡抚衙门签押房里,国泰一杯接一杯喝着酽得发苦的潽洱茶,旱烟抽得满屋云腾雾罩,眼睛都想绿了,仍旧觉得不得要领,他轻咳一声,对窗外问道:“于藩台到了没有?”

“济南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外头守护的戈什哈未及答话,便听有人笑道。接着帘子一响,于易简已经进来。他们平日熟极了的,也不见礼,于易简顺手撑起亮窗,回身坐了,笑道:“中丞,满街都热闹翻了,阖城军政衙门出动,铲雪垫道搭彩棚彩坊,香花醴酒迎钦差!你请的戏班子在前院直脖儿吊嗓子——越往后走越静,静得森人,进了屋又满世界的雾,犹如身在庐山中了!”他白净面孔中等身材,长相走姿坐派都像乃兄于敏中。只大约公务大忙熬夜,或者是酒色淘的了,眼圈有些发暗,脸上也带了青煞之色,腮边肌肉也耷下来,看去有点松弛。此刻他却精神十分去得,连说笑带比划,“怀庆堂的戏还是前年进京看过,和纪中堂一道去的。叫天子扮的林冲,一嗓子喊出‘好——大雪!’满堂彩!方才我瞧见他了,手里掂着竹篾条教徒弟立倒桩儿,一个不对上去就是一篾条,这回他扮柳梦梅,你下海客串杜丽娘,我打鼓板,咱们好好热闹高兴一回!”

“给谁看?”国泰突兀问道,他舒了一口长气抬起脸来,于易简才看出他目光阴郁,深邃得像见不到底的古井,刹那间他也感染得心里泛起一股寒意,脸上也没了笑意,问道:“中丞,你像是心思很重,出了什么事儿?”国泰点水抽着了烟,只吸了两口,又烦躁地磕熄了,闷声说道:“必定要等出了事才着急么?他们原说要在德州过年,临到过年又急匆匆赶来!你想过没有,其中有没有别的文章?”

于易简见他神色严重,原是担了心事,听见这话,不禁一笑,说道:“我还以为你在内廷得了什么信儿了呢!这事只要换过来想就明白了——他是来山东赈灾恤荒的,一入境就蹲到德州不动,在那里灯红酒绿花天酒地,不怕御史们参奏?十五爷没来,他们原说在德州的,十五爷一到,他们也说走,我看他们是挨了十五爷的训斥了!”国泰出了一阵子神,叹道:“这一层我已经想过了,还派人到刑部探听过。刘墉这人虽是书生,刀枪不入油盐不浸,算得上个厉害角色呢——就怕他明里在德州张致,暗里叫刑部的人访查我们错处。谁知竟不是的——于中堂那边有没有信给你?”于易简道:“有信也是三言两语,和他说不成事情的,自他晋封大学士,还没进军机,亲戚朋友一人一封信写来,让我们读司马光的《拒客榜》,还说张廷玉一生谨慎,老而贪名败身,不足为楷模,又是说宗亲子弟穷愁不能举的可加照应,谋差说事讲情的免开尊口!门关得死死的六亲不认,谁揭不开锅了给谁一升米!”他似乎对于敏中颇有芥蒂,国泰一问出来便大发一通私意,“十年前他还不跟我一样?还跟我说过‘官当得越大,人味儿越少’。如今轮到他自己了——谁变蝎子谁螫人!”

“你们毕竟一个祖父,打断胳膊连着筋的亲情。”国泰叹道:“孙上毅调广州,你想补云南巡抚的缺,于中堂没帮你的忙,大约因为这个你不满意?老弟……你太不够斤量了!你以为他说一句话你就能当上巡抚?慢说他当时还不是军机大臣,就进了军机,上头有皇上,下头有吏部!你得知道,大清祖宗家法没有专权臣子,他还要讲个避讳不是?你这点子心事我知道。我也这把子年纪了,官也做到头了,财也发够了——过去这道坎,我要挂靴回乡观梅,一本荐上去,这位子自然是老弟来坐!”于易简原本也只是发发牢骚,听着这话心里已是平和,出笑道:“他升进军机我就知道我没指望了。也没个他当宰相我升巡抚的理,也没听说有这个例,我是气他不够兄弟意思。刘墉来山东他不言声,十五爷来他仍旧装哑巴。自己兄弟,我信里又是请安又是问好,又说钦差来山东,偏是变着法子问,他又装聋子,回信都说烂了的老一套,‘安生奉差勿为吾念’,又是’如有错失,从实禀知刘大人’——这不是废话?人家要来寻找的不是,我怎么‘安生’?”国泰听听,也觉得不得要领,但又不像是有什么大事的模样,手托下巴思量着又问:“他还说有什么话?就是闲话,说说我们斟酌。”

于易简想了半晌,失望他说道:“他闲话也不多……前封信里头教训我要读一点史,说昔日孙叔敖为楚相,亲君爱民,一生多有建树,临终封土不要膏腴之地,要最贫瘠的封地。后来战乱纷争,分到好地的子孙零落,唯独孙氏宗族安温祥和得以免祸——这也说的是平常道理,后头还有一句话似乎有所指,说‘今之相国知者鲜矣’——他自己就是‘相国’,这是在说谁呢?”

国泰读书不多,他不知道春秋楚国宰相孙叔敖却封住地的掌故,但他听去见和珅的人回来说,和珅问过纪昀在阳信县置买庄园的事,和这封信印证起来,顿时有了一篇大文章——和珅竟和于敏中是一回事,合伙儿要扳倒纪昀——阿桂不在京、傅恒奄奄垂毙,于敏中和珅要拉手掌权,弄掉纪昀这个眼中钉了。啊哈!原来如此!颙琰不来济南、刘墉滞留德州,竟都是在观望——不是观望我国泰,是乾清门西侧那几间军机处房子里的动静!他的眼中放出了光,兴奋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双手一合,说道:“好!我们不识庐山面目,原来雾太大了!”

“你说什么?”于易简不解地间道。他不明白方才还像霜打蔫了的秧子似的国泰,突的变得目光贼亮,高兴得像要从座中弹起来。

“纪昀就在我们山东置买了地。”国泰笑着仰仰身子,“阳信县有,利津也有!要不是我买庄子和他接地,连我也不知道——这个纪晓岚,外边瞧怎么都是楷悌君子,原来也怕抄家——令兄信里说的就这个意思!哈哈哈哈……”他爽气地笑着,于易简一时也明白过来,双手撑着膝,身子前俯说道:“我内弟说,两淮盐政司卢见曾任上亏空几万银子,户部也在查他的账。卢见曾可不是纪中堂的亲家?我听礼部的人说,纪中堂献县老家纪家大宅门和人争牛吃庄稼的事,争不过理把人下大牢里,苦主在狱里吞烟杆子自杀,逼出了人命!皇上虽说保了他,心里也未必喜欢——可见纪昀也不是什么高尚其志的人!”国泰笑道:“人哪,谁都怕拉清单算细账——整我?我在这十人行省督抚里头还是清廉的呢!”他咬着下唇,绷出两个字来:“整他!”

这么着一切都显着豁然开朗,乾隆既然已对纪昀有了成见,于敏中和珅甚至李侍尧合伙凑成阵势盘算纪昀自然顺理成章,阿桂固和纪昀交好,但他远在西宁,有力用不上,纪昀的真正靠山傅恒又命在垂危,十五阿哥颙琰的母亲魏佳氏和傅府弥密,但和纪昀又是隔枝交情,颙琰出差山东,说不定也有站于岸看河涨的心思——既是时机,整纪昀就刻不容缓,军机处里闹起轩然大波,谁还顾得了山东一个小小的巡抚疼痒?说不定倒纪有功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我们不宜打头阵。”于易简心中已经理出思路,他枯着眉头,瞳仁强力收缩,闪着一股煞气:“我哥哥也不宜出面。我有几个同年在都察院,你在大理寺也有不少朋友,先零星上奏,一股风放出去,只要皇上不加阻拦,不用我们说,一窝蜂交章论处联折弹劾——就都起来了!”

他说着,国泰一直在笑,却连连摇头:“不能直接弹劾纪昀。要知道纪昀自己并没有贪贿,他官做大了,亲戚家人放纵无法,在外头给他招惹出的事儿,皇上也就是因此没处分他,又惜他的才,纪某的圣眷我看还在令兄之上,说不定背后还有训诫抚慰——皇上是何等样人?突然群起弹劾纪昀,他警觉起来,弹一指头个个人仰马翻!家中逼死人命的事已过了几年,卢见曾是纪的亲戚皇上也知道,他要整早就整了;他要保,你就是满朝文武一齐来也是枉然!”

“那你说怎么办?”

“卢见——曾!”

国泰阴险地一笑,微微瘪陷的腮颊吸着烟一鼓一嗡,眯缝着眼,越发看不出他城府深邃浅显:“这是皇上要整的人。整不下去,还是为里头有个纪昀,都察院和户部碍着纪昀面子晾在那儿!从卢身上下手不但容易,也没有风险。人们见纪昀保不住亲家,自然要追究这位大军机的袒护责任,唇亡齿寒,纪昀上下牙就要打颤儿了!”“真有你的!”于易简道:“今晚我就写信出去!”国泰点头,说道:“我也要写信给滕县季春知县,卢见曾在那里买了好大一处宅院,问问有没有转移藏匿财物的事,你出牌子,放季春来作济宁知府,叫他暗地监护姓卢的宅子!你不要忘记,季春是令兄的门生,又是十五爷的包衣奴才。他和你我平日交往不多,办起这事一点顾忌也没有的,”于易简听得目光流移神采照人,拊掌而笑,说道:“风起于青萍之未,遂成摧树倒屋之狂飚!可谓天衣无缝——这是我职权里的事,好办。可济宁的缺,你已经答应了解国珍,那头怎么交待呢?”国泰格格一笑,“解国珍你委他征粮道,通省钱粮从他手里过,肥得一跺脚就冒油的差,他能不愿意?”

征粮道已经许给了自己的小勇子,就等出牌子放缺了,但于易简此刻己不能顾及这头事儿,爽快他说道:“成,就是这样!”说着便起身。

“慢!”国泰摆手虚按了一下,道:“你忙什么?就在我这里吃晚饭,接过钦差回去再办不迟——”待于易简坐定,他已经变得有点抑郁,“于公啊,方才我们说的只是一头话,最要紧的事还是要把自己的脸洗干净。刘墉和刘统勋不同,他是办了一辈子案的人,又年当盛壮,一条是要学他父亲,做朝廷的柱石之臣,一条是要在百姓身上立名——他文章做不过纪昀,就在书法上头另辟蹊径。这件小事就能看出心志极高。他上次来山东杀人太多,百姓对他毁誉参半。这次他要收人望,一条是赈恤,一条就是拿我们开刀……说一千道一万,这个人不能不防!……我担心他查你的藩库阿……”

“不妨事的。我来就是要禀中丞,后来话题岔开了——济南济宁的库银已经充实。”于易简笃定他说道:“窦光鼐告我们用腐霉粮食敷衍赈灾,现在他可以来看,盈库积囤都是好粮,随时可以调运北京!我回折奏皇上,还附了库里的粮样儿。至于从前的霉粮,那是我们扫库底腾囤子扫出来的。下头人办事不力,把霉粮送出去,我们请罪,顶多落个不应就是。”

国泰听着,问道:“你盘出底账,亏空共是多少?”

“二百一十六万两——有七十万是乾隆三十五年前的亏空,与我们不相干。”

“二百万银子,是库存的一半强,你用什么来填充?”

“借的。”

“借?”

于易简无奈地一摊双掌,苦笑道:“我不会屙金尿银,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不借有什么法子?这里山陕来的商人,本地的殷实大户,还有绿营兵驻防用的军费,能借来的都借,利息是二分五。我真是东奔西忙,到处罗掘俱穷,总算库里银账两符了——告诉中丞一句话,得赶紧把刘墉这瘟神送走,他要收人望,要粮要多少给多少。您知道,一个月就是五万多两的利息呀!”

“不管多少利息,能借到就好!”国泰舒了一口气,适意地仰仰身子,脸上已没了愁容:“要成全刘墉立功求名的心。北京那头闹起来,他回去稳稳当当光明正大地进大军机,也就未必在这里节外生枝了。如今江浙银贵钱贱,我们山东银价低,过后倒换一下都换成钱,再兑成银子,今年看来又是十成大丰收,报几个灾府,好歹也能补上几十万的亏空。二百来万银子,几年就填平了。我就是退老东山,总算无愧朝廷不惭此生了。”

于易简不禁看了国泰一眼。他也是发了几十万两银子财的人,却是心里暗得一团黑,绝无国泰这份“光明正大”。论起学问,他是正牌子的进士出身,国泰除了烂熟一部《三国演义》闲来看看戏本子,几乎可算一个白丁。但这里比到阅历胆识手面阔大,立刻便相形见继。

“这事不再议了,总之是‘小心’二字。我料接到刘墉,他准是老一套,放炮迎驾各自归府,然后出告示闭门谢客,屏绝故人旧交朋友同年门生一概不见,办完差使告别走人……”他倏地一笑而收,“我们一切遵命,别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了似的狗颠屁股撵着他巴结讨好儿——来人哪!”他突然冲门外喊道。

一个戈什哈抢步跨进来,说道“属下在!”

“叫他们上饭。”国泰吩咐道,“传戏班子那个叫天子,还有那个叫白玉兰的都过来,陪于大人吃饭!”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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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泰和于易简密议对策,有攻有守,攻得不着痕迹,守得严密周备,说得上是算无遗策。但刘墉压根没有那么多的花哨举动,也不照他的“老一套”钦差巡视规矩办理。当晚就发来钧谕,说要在济阳县就地赈灾察办案件。“何日抵济南,另当行文通告”,又在谕中削切知会“本钦差已入山东多日,一切以务实办差为宗旨。顷奉嘉郡王命,两项钦差入城迎迓之举徒劳无益,概行免去,如有函谕即时通禀可也”。

这就是说一切迎送晋见礼仪全免了,有什么事书信公文来往,连面也不见。虽然说是“年关将近,恐事张扬有劳军民,各官宜安分奉差,务期平安祥和为要”,但这客气得未免过分,一连几天,国泰指使刘墉的门生到济阳望门投谒,回来都说:“老师在济阳指挥调拨粮食”,没有一个拒而不见的,亲亲热热师生叙情,说漕运讲垦荒,海天阔地一通快晤神聊,端茶送客欢喜归来。看样子钦差行止要等“过完元宵节”才定得下来。还说和珅和钱沣都回了北京,和兵部商议,古北口大营的棉被棉衣军鞋由山东订制,给小户人家妇女冬天寻点营生云云。国泰只探得他不查藩库,别的万事不在乎,心下也就解了,眼见将到送灶日,心情既好别无素怀便约于易简过府堂会唱戏。

按清时送灶是在腊月二十四(今时为腊月二十三)称为“念四夜送灶”。济南和京师风俗大同小异。这时候各家年货俱已备齐,打年糕蒸盘龙馒头,扫屋净院忌针忌线忌裁剪,大盆炸货腊肉冷肉都在屋里囤得满满当当。城里再穷的人家,必不可少的要供佛供神供祖宗祭百神避晦气,二十四下午于易简升轿前往国泰府,正是出供时分,各门各户阖家老小差不多都在街门口,各色辫子爆竹扯得老长燃起,和着单响、双响、二踢脚、火箭,“一本万利”字号的烟花焰火乒乒乓乓麻麻密密响得沸反盈天,硝烟弥漫得犹似满街起了大雾,一不留神爆竹鞭炮就在头顶上噼里啪啦炸起,轿伏们走走停停,二三里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于易简隔轿帘看见国泰府前墙根,一溜长龙摆着各色官轿,蓝呢的、绿呢的,什么暖轿、暗轿、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的肩舆、毡包儿纳相眼驮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于易简便知济南合城文武官员都来了。蹬一蹬轿底命落轿,国泰府的家人已飞跑着迎了上来,呼呼喘着白气禀道:“我们老爷专候着您呐!”

于易简含笑点头,随着那个长随拾级升阶进倒厦门,果见满院的官员挤挤捱捱,有的在右甬道边立谈,有的在廊下木条凳上窃语,有的在说笑话互相打趣聊天,人声嗡蝇不时传来哄笑声。看见他进来,有的矜持恭肃退到一旁让道,有的迎上来,请安问好寒暄一片声嚷嚷,飞媚眼胁肩笑拉近乎套交情。于易简眼见国泰站在正厅阶下和济南道麻建邦说话,兖州府朱修性和济南首府杨啸亭站在一旁聆听,便趋过去,呵呵笑道:“我来迟了!还不开戏?”环顾四周又问:“葛臬台来了没有?”

“今晚你们别看戏了。”国泰先向于易简点点头致意,接着对麻建邦和杨啸亭道,“看城里还有多少回不了乡的叫化子,带上米、面和肉,一人三十斤粮二斤肉,再给一串制钱,叫他们安生过年。城里要防火,叫化子们男丁编成两拨,一拨打更叫防烛火,一拨子预备着,哪里走了火就去救火。编队值夜照衙门人的例给钱——过后我叫堂会单请你们。”这才转脸对于易简道:“葛孝化身上不爽,高热头疼,方才派人来告罪,说今晚不能过来了。”应酬着凑过来请安的官员,又对朱修性道:“十五爷连我也不见,不见你有什么大不了的?究州府是孔圣人的故居地儿,他要饱览文明物化。别犯嘀咕,你要有什么事,我能不知道?你那地方有三条,孔府是天下第一家,衍圣公要维持好,二是刁佃抗租,康熙年间到如今年年出事,三是近年来邪教猖獗,有的乡家家户户供着什么‘红阳老祖’,牌位和‘大成至圣先师’一并儿——这成什么体统?明天你兼程赶回去,治安不出事就是功!”说罢,麻、杨、朱三人唯唯而退。

于易简却还惦记着葛孝化称病的事,呆呆他说道:“他唱丑儿是一把好手呢!这‘病’也忒不凑巧的了——上回东昌闹事,叫他带人弹压,他是老寒腿发作,去不得;去年刑部查泰安知府受贿卖命案子,说是疟疾犯了。那是躲事儿我能懂。叫他来下海唱戏,这有什么?也‘发热’——这人可真是的!”国泰哼了一声,说道:“各人一个活法。管他呢!他的病不用问,刘大人十五爷回京,立马就欢实起来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周围官员,脸上绽出笑来,点手招过济南城门领道:“岳英贤你来你来!今我和于大人都下场子,缺个丑儿,听人说你在杨啸亭府里下海,把胡麻子都比下去了,你来凑一角!”岳英贤平日大约见国泰一面也难,点名叫他已是受宠若惊,听了这话身上立时轻了,脚尖掂弹着直要飘起来,满脸笑掬成一朵花,说道:“这是和大中丞的缘分!丑净我都串得,嘿嘿,往日看老大人的戏,在边儿上技痒,急得拧绳搅尾巴,有葛大人在上头盖着,我怎么好毛遂……

“行了行了……”国泰笑道:“咱们上妆去——来福儿知会院里大人们到中院去——吩咐叫天子他们预备开戏!叫厨子们预备夜宵、茶水供足了!”说罢兴致勃勃往里走,岳英贤和于易简一步不拉紧随进了中院。

这是个三进四合院,“中院”其实就是二门里院子,国泰爱戏,盖房时就计划停当,大厅后边支柱出檐两丈许就是戏台,院子东西两厢一律游廊出檐,雨雪天气也能站人看戏,与大厅相对,北院南厢也出前檐,都用纱幕子蒙了挡住,女眷家属坐得高高的能鸟瞰全场,中间大井院一色青砖铺地足有亩许大小。比寻常大庙和会馆的戏园子地方小,戏台子却宽敞得多。此刻下面院里一个排排茶几矮椅早已摆布齐整,戏台子上叫天子白玉兰一干人都是油头粉面,指挥着众徒弟们上妆,十六支胳膊粗的蜡烛煌煌照着,乐鼓班子有的摆鼓架,有的跷足坐着调弦弄筝。天色虽苍暗下来,纱幕子后头还能绰约看见女眷们走动的影子。三个人绕至万后台上,下头官员已经鱼贯入院纷纷落座。于易简是打鼓板的,不须化城门领:类似城防司令职务妆,国泰道:“你帮着岳英贤上妆,我到后头叫我的家戏班子给我点眉。”说着去了。一时众人坐定,于易简笑着对台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今日掌鼓,出了破相各位多多包涵,兄弟是票友,梨园前辈多多指教!”拿着架势坐下,极认真地清清嗓子,手中象牙板“啪嗒”一声,叫天子身着女装,临时抓了个口髯戴上出场,台上台下立时一片笑声,听他唱道:

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返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这是《牡丹亭还魂记》里的标目,帽子戏,概略述说戏本前后情节的,本来用不着唱,叫天子要等国泰化妆,出来临时凑磨,他半男半女,似净似丑又似旦,时而窈窕莲步,时而掀髯挥袖,极平常的段子,偏演唱得摇曳生姿声如金玉,底下人谁不要凑趣儿?早一片鼓掌堂彩声。叫天子在台上一闪眼见国泰从后院出来,一个大翻转身,不知是个什么手法,口髯已经没了,头上已裹了网巾,两道扫帚眉下一双三角眼,颧骨上还多了一颗蚕豆大的滴泪痣——只一眨眼功夫已变成活脱脱一个老丑媒婆,众人一个错愕,齐声大叫一声“好!”那老旦借机发抖,连念白带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原来是修罗天女下尘寰,不提防沈鱼落雁鸟惊渲,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好教我老婆子丑得没处站。”他指定了后头“——那不是国大中丞来到了梨园?”

众人大张着口呆着眼正看,见这一指,蓦地偏向东轩,果见国泰纤腰绣裙鸦垂青丝,满头插戴首饰行头,脚穿撒花合欢鞋子,一身杜丽娘扮相,已经走到台角,见众人发愣,壮丽娘嫣然一笑,袅袅婷婷至台中央对众敛衽一礼,捏台腔儿羞答答说道:“列位老兄,平日受礼多有怠慢,奴奴今日还礼了……”众人听了立时又是一阵轰笑叫妙。那国泰又蹲了两福。转脸向于易简一点头,“伊呀——”轻声一吁,顿时满院肃然。于易简见他叫板,一头催白玉兰:“你是丫头,还不跟上去?”手中一摇牙版道:“叫《绵搭絮》!”顿时生萧丝弦之音盈庭绕梁。国泰倩身莲步,随乐唱道:

雨香云片,缠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黏煎。闪的俺心悠步颤,意软鬓偏。不争多费神情,坐起谁忺则待去眠……

白玉兰忙道:“小姐,熏了被窝睡罢!”国泰慵懒舒袖接着唱:

困春心,游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天啊——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余音犹自绕梁,略静一刻,满台上下爆出一阵骤雨般鼓掌声夹着堂彩声。白玉兰扶着国泰下来,叫天子早端着茶迎上来,笑道:“爷没唱戏,要真下海,还有我们的饭吃么?”国泰对着扮成老道姑的岳英贤道:“你去,去念白一通逗乐子。”

岳英贤忙笑着稽首称是,重重咳嗽一声出了台,暗着嗓子游步唱一段《风入松》,先念四句唐诗: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不如山不敢安,

长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处便开看。

接着便念道:

贫道紫阳官石仙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只因生为石女,为人所弃,故号石姑——

他嘴这么一歪,众人已是笑了,岳英贤一脸无奈,又道:

思想起来要还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论出身,千字文中有俺数句。天呐,非是俺求古寻论,恰正是史鱼秉直,俺因何住在这楼观飞惊,打扮的劳谦谨勑?……大便处似圆莽抽条,小便处也渠荷滴疠,只那些儿正好叉着口钜野洞庭——

他伸出两个指头叉得开大了,摇头皱眉提裙促步:

俺娘说,你内才儿虽然守真志满,外像儿毛施淑姿,是人家有个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没个夫唱妇随?便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信使可复,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难量!

……台下一片哄笑声中,国泰坐在于易简身边的戏箱上,一边装着看戏,对于易简道:“今儿我接见了泰安县,卢见曾不但有四顷多地的产业在他县,还买了一处花园子,四至地角都下了木钉,原要起造房屋的。大约听到什么风声吧,又停工了。”他放低了声音几乎用耳语轻声说着,于易简呆看着岳英贤浑身解数在台上诉说“石女”的苦楚,边听说话便点头,小声回道:“……还要防他转移,要给泰安县交待磁实了。他送来片子,今晚就寄出去……”说着,台下又一阵阵哄笑声起,原来岳英贤说到了石女和新郎在洞房里嬲戏情事:

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退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啊,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气悚惧恐惶……他则得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他一时摸不出路数儿,道是怎的?快取亮来!侧着脑要在通广内,踣着眼在蓝苟象床,恼的他气不分的嘴唠叨后久密勿,累的他凿不穿皮混炖的天地玄黄……

他在台上一会儿扮新郎,时而情热欲焰炽腾,一副猴急相,时而又满脸焦的诧异,无可奈何地手扎足舞,转眼问又变成了新娘,故作羞涩,满脸娇媚偏袖暗笑。连比划带说白说得唾沫四溅,台下这一大群官儿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笑不可遏。于易简二人也看住了,笑着对国泰道:“岳英贤这家伙,我听他在文庙给学生讲书,一本正经的个硕儒,怎么竟是一肚皮的腌臜戏!”

正热闹不堪间,那个叫白玉兰的旦儿从对面台角斜穿过来,国泰以为她来叫场子,忙笑道:“还不该我呢!”白玉兰瞥一眼台下,对他耳语道:“来福儿在堂角子那儿等着呢!有要紧事回你。”国泰笑道:“这会子有屁的要紧事——你问问他什么事?”白玉兰说道:“他脸上气色不好,只说急等见你,说是什么刘大人来了……”国泰不等话说完已站起身来,也不顾穿着杜丽娘的行头,大步就穿台出去。

于易简略一慌神,便知东窗事发大变在即,头“嗡”地一响涨得老大,眼前一切立时都变得模糊一团,台上这样异样动静,台下官员立刻“瞧科”。有的凝神注目,有的交头接耳叽叽哝哝,有的伸脖子转项探窥情势,有机警的已试着离座寻茅厕解手。只有岳英贤入了戏,兀自毫无知觉说白得起劲:“哎哟……对面儿做的个女幕贞洁,转腰儿倒做了男效才良……”说着说着他也怔了,支着丁字步儿一手举着拂尘僵立在台上,原来台下已经大乱,所有的观众官员都站起了身,灯笼火烛下映得人人面色恐怖,目光的的如贼,有的惊慌四顾,有的呼朋叫友,有的在灯影里乱窜,像被戳了一杆子的蜂窝,又似一群没头蝇子嗡嗡叫着乱搅……一片无秩序搅动间,从东壁闪进一个玉品顶戴的官员,两行灯笼上一色写着“钦差大臣刘”——簇拥着他进来,走致东台角下站定了,大声喝道:

“国泰接旨,其余人等一律靠后跪下!”

人群定了一下,立刻又乱了,因为此刻满院人如惊弓之鸟散立各处,不知往哪边才是“靠后”,听这一声各自后退,你碰我腿我踩你脚,跌踉跑步儿的,绊屁股墩儿的什么花样都有,几个戈什哈恶狠狠上来,虚扬着胳膊吆喝:“退后退后!你往哪退?——说你呐!一律往南!你怎么了,跟瘟头猪似的?”虽不真的打,连推带搡着推挤人往台前聚合。这些官至不济的也是县令正堂,平日哪里经过这个?可怜见的已是晕得不知哪里是北,叫化子似的由着人呵斥摆布,好容易才都按这些大头兵指挥的位置站定了。接着又是两串灯笼,一色都是带刀护卫提着,两条笔直的火线似的沿东侧甬道疾速进来,那个传令堂官大声喝令:“不许乱动,不许喧哗——左右的听着,有走动的立刻拿下!”

“扎!”

那群戈什哈齐声答道。一片恐怖中,黑影里不知哪个官员撑不住,“扑嗵”一声晕歪了下去,此刻国泰站在大厅东壁下,早已呆若木鸡,眼看着一队一队的仪仗从眼前过去,如同身在噩梦之中浑不知疼痒,这时候才见刘墉、和珅和钱沣顺序缓步进来。见他满脸脂粉一身戏妆瑟缩立在墙根儿,刘墉还以为是个戏子,和珅却是眼力极好,凑到刘塘耳边道:“是国泰。”刘墉指着一个随从道:“你去,请国泰大人更衣。”说罢移步进了二进院子,一眼瞧见几个戈什哈推打着戏子往台下赶,戏箱子行头往台下乱扔,皱了皱眉头站住了,说道:“这是做什么?不准打入!叫他们自己收拾东西下来!”和珅便对那群变貌失色的官员们道:“兄弟们奉旨办差,不干各位的事,请不要惊慌,就地等候刘大人指令。”这么一说,众人才略安定了些。

这边天井里腾出空场,一时便见国泰自二门一溜小跑出来,已经换了孔雀补服,戴一顶蓝宝石顶子红缨没理好,都偏垂到一边耷着。因走得急,下台阶时一脚踩了袍角,踉跄几步才站定了。刘墉三人已面南而立,院里满是灯火看得真切,他虽换了官装,脸却没洗,颦眉笑晕的仍是“壮丽娘”面目。但此时院中旗施森树刀枪如林,人们都知道国泰出了大事,心里个个紧缩得发颤,已无心理会他这副怪模样;钱沣是个方正人;和珅是一肚子鬼胎直要冒出来,脸上狞着笑,心跳得打鼓似的,强撑劲儿站在“上头”,也顾不得赏识国泰的狼狈相。刘墉打心里叹息一声,待国泰跪定,徐徐说道:“有旨,着刘墉查看国泰家产!”

“奴才——”国泰从身上到心里都惊颤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遵旨……”

南边台下官员早已黑鸦鸦跪了一片,都俯着身子侧耳聆听,刘墉劈头一句话,竟压得他们又低低身子,偌大天井院里几百人,竟死寂得像座荒庙,刘墉的语气仍是不咸不淡,叫道:“霍洁清!”

“卑职在!”那个头一个进院的五品官闪身出来。人们这才知道他是钦差行辕的堂官。他双手贴脾垂身而立:“大人请指令!”刘墉转过脸问道:“怎么没见于易简?”众人听见回话说:“在台下跪着,没有列班。”声音甚是耳熟,偷眼瞧时,竟是本省按察使葛孝祖!有人就心里暗骂:“这油条老狐狸,又攀上高枝儿了!”思量不及,霍洁清已经高喊:“于易简出来见大人!”

喊了两遍才有动静,靠台根跪着的于易简抖着身子站了起来,两脚软得像踩在棉花垛上,平平的地他竟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的过来,灯光下看他的脸色,白得像刀刮过的骨头,却没有穿官服,头上戴的黑缎六合一统帽,蓝缎皮坎肩套着灰府绸棉袍,他就是“下海”来的,活脱脱也就是当时戏子“角儿”平日打扮——不等说话就跪了,一副缩头缩脑模样。

“已经请旨,革去你的顶戴,查看你的家产。”刘墉铁青着脸,不疾不徐说道:“既然没穿官服,回头再缴上——你退一边听候发落。”

当众揪出了巡抚和布政使(藩司),却还没有宣布罪状。见刘墉目光炯炯还在扫视,众官员不知还要拿谁,心一下子又都吊得老高。刘墉却不再点名,从和珅手里要过黄绫匣子,一边展纸,一边说道:“现在宣布圣谕,各官一律跪听”,他顿了一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东巡抚国泰原为满洲一撮尔小吏,縯缘内府办差,因其薄有小才不无微劳,蒙朕屡屡加恩不次超迁,乃得成一片封疆。国家既无负于汝,荡荡浩恩重重蒙受,理宜精白乃心,忠悃仰报廉已奉公勤于厥职思报国恩之万一也。乃该抚在职游悠荒嬉耽玩政务,日事贪读肥已损公,是忍于背负君恩,置朕于不明之地,丧心病狂乃于此极,思之易胜愤懑!

前据御史钱洋、江南学政窦光鼐等人参奏,该抚贪纵营私罔顾国法,布政使于易倚亦纵情攫贿,上下其手合谋害民欺君,是该抚该藩司泯不畏死,朕复何惜三尺之冰成全汝等?因是着刘墉和珅持旨密查该抚不法情事。据刘塘和珅飞章密奏,历城等州县仓库亏空,仅此一县之隅,即欠银三万余两,乃竟敢收借民间余银冒充盈实欺蒙钦差查办,朕初闻而疑,既见猎银实据,不得不信:是钱沣窦光鼐所奏不虚也,以是特用六百里加紧诏谕刘墉和珅,即行查看国泰于易简家产,革去于易简顶戴,及二人职衔,留山东行在,待罪行勘定昭彰另行严议。人们都在静静地细听,至此来龙去脉才大抵清楚。于易简就跪在国泰旁边,此刻已经能想事情了,不由瞟一眼国泰:“一般也就这副松包样儿,平日看去还充诸葛——你说那些令都是一厢情愿!”国泰却在瞟和珅,和珅是一脸庄重凝视前方,谁也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人们提心吊胆听着乾隆在旨意中电闪雷鸣的怒斥,个个心颤股慄:不知下头官员有无发落?想着,圣旨里已经说到了,

至于属员以贿营求,思得美缺一节。不唯国泰等受贿者未必肯露实情,即行贿各劣员,明知与同受罪,亦岂肯和盘托出?即或密为访查,尚恐通省相习成风,不肯首先举发。惟当委曲开导,以此等贿求,原非各属等所乐为。必系国泰等抑勒需索,致有不得不从之势。若伊等能供出实情,其罪尚可量从未减。刘墉等必须明白晓渝,务俾说合过付,确有实据方成信谳。此事业经举发,不得不办。然前经甘省王亶望勒尔谨一案甫经严办示惩,而东省又复如是,朕实不忍似甘省之复兴大狱。刘墉和珅当秉公查究,据实奏闻待朕裁定,钦此!一道数百字的谕告读完了。刘墉生在山东长在北京,半京话半鲁语读得抑扬顿挫铿镪有节,人人听得明白,只问国泰和于易简的罪,余下的只要老实坦白纳贿求缺的,一慨可以从宽减末,“不忍”再像甘肃冒捐一案那样一网儿兜了,杀的杀拿的拿罢的罢,众人都打心里透了一口浊气。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和珅在旁盼一翻,极响亮地断喝一声:“怎么?都不谢恩?!”

“谢……谢恩……”

众这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听旨,参差不齐说着,杂乱无章叩下头去。扑扑嗵嗵的像一群人走路脚步声,又像往滚水锅里下饺子一般。霍洁清便大步走到钱沣跟前,一副凶相,脸上泛着黑红的光,说道:“请钱大人下令,卑职们侍候着了!”

“戏子们赏银领了回去。这里看戏的大人们也各自回府,随时听候传唤。”钱沣跨前一步吩咐道:“赶来国泰府观剧的私交朋友、眷属一律免验放行,不得刻意留难!寄居府里的亲戚,还有府里聘的清客相公师爷,或者虽是国泰一个宗族,已经分房另居了的,要问明国大人另行处置。”他说着便问:“国大人,有这类情形没有?”国泰磕了头,满眼都是仇恨盯一下钱沣,说道:“府内都是犯官的财产。犯官有个寡妹,五年前回府,在后花园给她造了一处佛庵静修,如果能饶,请放她一马。如果不能,那是她的命,犯官没有说的。”

旗下满洲姑奶奶还有替丈夫守节修行的!钱沣不禁肃然起敬,冷峻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断然说道:“那庵是她的私产了,不予搜抄——霍洁清办上去!听着,所有女眷丫环使人,腾出房子先安置了,不许搜身!有借查抄之便挟带财产、欺凌家属的拿住了,照盗匪劫掠财物论处!”

他说一句,霍洁清答应一声,回身走向东墙下站着的番役兵上列队前说了几句什么,手一摆,大群人提着灯,火蚰蜒似地开进了内院,立时便传出女眷们隐隐的叫号哭声。这边官员见已无话,乱纷纷拥挤着顺东甬道狼狈退了出去。和珅趁乱,在内院门口找到刘全,声音放得极低,说道:“你进去,只管查抄账房,别的一概不管,只把账目本子明细出入簿子抄到手,能烧就地烧掉,不能烧带出来给我——听着,这是要命关节,放出胆量本事,手脚利索着点!”说罢,“解手”回来,看一眼孤零零跪在地下的国泰,对刘墉道:“于易简方才请求,想回府见见家人。我想,查抄他家他不在场不好,来请示一下刘公,允了他吧?”

“嗯,可以回去。”刘墉说道,“只要派人跟牢了,防着他出事就成。”和珅有意无意看一眼国泰,笑道:“案子没定,哪里会有自戕的事呢?放心,我派人跟好他就是——这时候儿,他比我们还爱惜性命呢!”说着,拽着步儿去了。钱沣在旁听着,目光闪了一下,向前一步说道:“我进内院看看,防着他们趁乱裹携财物,登记造册也要交待得细些。”

钱沣说罢也去了,刘墉见国泰犹自直挺挺跪着,木着脸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发愣,叹道:“国泰兄起来吧……你这成什么样子?去洗洗脸过来说话。”他这一声“国泰兄”叫出来,国泰心中一阵悲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簌簌淌着再揩再流,凄楚不能自胜,挣了两下竟起不来身子,早有两个戈什哈过来搀了他下去。刘墉见他这样子,也不禁黯然。一时,见和珅和刘全一前一后过来,便问:“你们进去了么?情形怎么样?”

“还好,”和珅似乎轻松了许多,笑道:“我们进去转了一遭就出来了,家属们都安置下了,有茶水有点心,也能将就着歪一歪身子。霍洁清调度得不错,他在里头指挥。”又问:“你在发闷?像有心事的模样。”

刘墉点点头,将手一让,缓步移着说道:“别在风地里站了,我们前厅里说话——我心事很重的啊……有些事连我也弄不明白,国泰是四川总督文绶的儿子,他父亲和先父还是朋友,我们自小都认以的……”他仰望了一下天空似在寻求。上面蒙了一层稀薄的云,偶尔能见几颗亮星时时闪耀,也似乎没回答他什么,因喟然说道:“当年他父亲犯罪远戍伊犁,国泰上疏请求去父亲戍所代父赎罪,侍候老亲,我原是很敬佩他的。人说忠臣出于孝子,国泰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王亶望勒尔谨的案子那是多大的波澜,杀了十几个,罢黜一百多,还有高恒、鄂尔善、卢焯……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国泰虽然浪荡纨绔,并不是笨人,怎么照旧步他们后尘?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是不会,我儿子会不会学他们呢?”和珅边走边仔细听,却一毫没想到刘墉有警戒他的话意,只是听出刘墉对国泰尚有余情,不禁心中一动,刚要说话,刘墉又叹道:“很多朋友都栽进去了,他要变国蠹民贼,我有什么办法?地里有猫眼睛有一棵铲一棵罢了。”

和珅想好了要说“可以变通处置”,被他后边的话堵回去了,默然不语随刘墉到前厅,二人在炭盆子旁坐定,国泰已蹒跚着脚步进来。

“瑞芝,”待国泰坐定,刘墉叫着他的字说道:“你犯这样的事,我也没法子回护。你要有什么辩处,要如实说,或者写成折片。皇上不直接收你的奏疏,我和和珅可以原文代转。”国泰此时已完全从噩梦惊悸中醒过来,阴着脸盯着和珅移时,说道:“亏空已经查出来,是实。请代奏皇上,我没什么辩处。事情出得突如其来,我到现在还懵着不知东西南北,但我富察氏家累代世受国恩,我本人自幼蒙皇上耳提面命不次超迁,特简到封疆大吏,不但没有寸功建树,反而屡屡失误差使,给圣上添增堇忧,部勒属下也宽严失当,小人们乘机钻营货取,致使国库银两流散失控。思量起来国泰真是罪可通天,俯地无词可对皇上。总之是国泰不成器,并不敢求皇上赦典,请皇上重加处分,以为百官儆尤。这层腑肺之言,务请两位钦差代为奏读天听。”

方才他凝视和珅时,和珅真比身加五刑还要难熬,使足了全身内劲抗着一张脸,挺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情。他知道,这时候说话不能出一个字的差错,因此干脆封口,若有其事地听着,不时赞叹地点点头,有正钦差在,他这番做作也恰到火候。

“还有一层要知会老兄,”刘墉却万难领会他二人心思,沉吟着说道:“现在既然查看你财产,这不是刘墉一处管着这事。刑部是直接受命皇上,早已着手侦看查勘了。不论你有无受贿婪索的事,你自己这么富,国库亏得一塌糊涂,这就是罪,要想清楚了。要有隐匿或转移的事,及早跟我们说明白,不会为这事给你加罪,到时候查对不合,不但你要加罪,还要累及你的宗族亲戚,那时后悔也就不及了。”国泰在椅上躬身说道:“我的家产,皇上赐的,祖父辈留下的,也有朋友馈赠的,几十年生发下来,自然也就可观。刘公现在责我以义,反思追悔莫及,岂敢再行隐匿自增罪戾?既说到此,请代奏,抄没家产无论多少,愿充公库,赎我的罪以万一。”刘墉问:“朋友馈赠是怎么回事?”国泰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婚丧嫁娶交通往来,我送朋友的也不少。如今宦态世情,刘公自能体察。”说着又看和珅一眼。

这自然又是“提醒”和珅,和珅虽已镇定下来,却很怕沿着这题目说下去。一笑说道:“这快到子初时分了吧?于易简那边不知怎样,我去看看,别教他们胡闹出是非来。”刘墉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还是我去吧,你再和瑞芝谈谈,给他安置个住处歇下,明儿再说。”

这似乎正中和珅下怀,但和珅不知怎的又害怕这样作,心头扑扑狂跳几下,起身送刘墉出门,站在清冷的夜地里深深呼吸几口才镇定了,提足了暗劲坐下。他原想再说几句套话,打发国泰睡觉完事。不料国泰开口便单刀直入,问道:“我送你的东西你收到没有?”

国泰嘴角含着一丝阴冷的微笑,两只瞳仁像土垣里的石头一动不动,等着和珅回答。这是和珅想了一千遍的事,原预备着他公堂对簿当场咬出来的话,却在这场合说出来,不禁一阵轻松。

“也算收到,也算没收。”和珅若无其事他说道。伸出铁箸去拨弄炭火。

“这怎么讲?”

“你的人去得太迟了。”和珅残酷地一笑,“我早已从军机处知道要查办你,你就搬一座金山,我也不敢用命去换——再说,就是你没事,我也不敢,因为我就要进军机处,也不敢用功名去换钱。我管着崇文门关税,缺上的正例银子足够用——我不是圣贤,视金银如粪土——但我长着个人头会想人事儿,我不敢用平安去换钱。”这个回话大出国泰意料,怔了半晌,又问:“那——银子到哪去了?”

“你的人怎么跟你说的?”

“他没有信给我。”

和珅丢了箸,笑道:“我没见着你的人。是我的管家见的,我让他转告三件事。一是国泰的事圣上震怒,谁也保不了他;二是可以叫国泰亲自来见我。我管着收纳议罪银子,他请罪缴银子,我按规矩在皇上跟前说情;三是太后老佛爷正造金发塔,缺金子用,这些钱换金子贡给太后。皇上是天下第一孝子,太后肯说话,一百个钱沣也参不倒他——找我没用。他就带银子走了。”

他说着,国泰已经心里乱了,所有这些回答,不但他不知道,也全都出乎他的意料:假如咬定和珅,也许就攀出太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似乎不像谎言,即使是漫天撒谎,苦于自己手无凭据。一时间国泰心里七上八下,竟没了主张。听和珅问:“怎么,你要用这诬陷我?”忙中无计回道:“不敢,国泰没这个心胆。我原就是交个朋友,往后有个照应,是高攀的意思……”

“虽然没有收你的礼,我还是觉得你瞧得起我和珅。”和珅见他放了松炮儿,更加爽朗松快,笑道:“不接礼,我也要照应,你出事有罪,更要照应。不然,圣人干吗把朋友算到五伦里头呢?”

国泰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该怎样想事情,又如何办事情了。他是满洲贵介哥儿出身,在家养就的骄纵奢靡,出来作官一路青云,从未受过挫跌,官场上混久了,养了个“心有城府之严”的皮相,其实只历练出一张皮,一遭雷霆之击,“中有不足”立时便显现出来,压根不是久经风霜的和珅的对手。和珅的如簧之舌三下五去二就剥掉了这张皮,立刻已是章法全乱。头埋在手里移时,国泰仰起了脸,眼睛里已毫无神采,暗哑着低声说道:“和大人这时候还肯把我当朋友,这世道人情怎么说?我有出头一日,必定十倍报答!唉……我原还以为你使好,收了银子昧账不认……”

“瑞芝呀……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和珅语气温馨得像个老妈妈,含笑说道:“十八行省督抚谁的家产比你少?又有哪个省没亏空?你不过时运不济撞了网里就是了——你现在仍犯糊涂呢!”

国泰盯着和珅没吱声。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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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和珅像先生对小学生启蒙那样用手指点点桌面,“就算我收过你的礼,你敢这时候攀咬?你早做什么去了?我查出你的亏空,你就反攀!这是一层;还有,你送过别的大臣礼没有?你都把他们攀出来,万岁爷只能当你是条疯狗!你单攀我一个,别的大臣看你这么不地道,暗地里把你往死里治,谁肯救你?高恒和钱度你知道怎么死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国戚,一个是皇上看重的,傅六爷也有意保全,原定的绞监候——这不过撒把土迷迷外人眼儿,秋决一道恩赦就完事儿了的。可他们倒好,临死要拉垫背的,不分上下左右、亲疏远近,红了眼见人就咬,连死了的讷亲也咬。咬得人人切齿,个个提心吊胆,都想叫他们赶紧‘封口’,结果怎么样,你都知道了。”说罢哼地一笑吃茶。

国泰被他说得出了一身冷汗,畏畏缩缩说道:“我是条汉子,没想过攀扯旁人,千罪万罪一人当了,左不过一死罢了。”

“攀扯不攀扯是你的事,这一念之差是生死分际。”和珅无所谓地说道,“国家有‘八议’规矩,你有减罪的例,朝廷还有议罪银制度,那就是我管着。就怕你越弄越错,糟烂了想救你也没门儿。听我说话,想想亏空的银子到哪去了,再想想收了下头多少钱,连于易简也不要落井下石,扎扎实实写一封认罪服辩折子,请刘大人代转,辞令要恳切,请罪要真诚。感动了皇上,余外都是未事。”说着,听见外头脚步声,接着便见刘全和钱沣一前一后进来,便问:“刘大人还在于家么?”

钱沣看一眼白痴似的国泰,双手搓了搓,说道:“他要到天明才能回来。石庵公吩咐,夜里辛苦,叫外头饭店做点热汤给大家喝一一你们一直在谈?”

“谈得不少了。”和珅轻松伸欠一下,又适度地放下双臂,打着呵欠,口齿不清地对国泰微笑道:“还是那几句话,不要思量着攀扯别人,不要和别人比着委屈,不要转移财产。实实在在把自己的罪一条条奏明,仰乞皇上如天隆恩——你认罪好,我们才好替你请恩。去吧,瑞芝,回去谅你也睡不好,好好想想我的话。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进来见我们三个的。”

国泰站起身来,艰难地向二人一躬,说道:“是……”

“罢官犹如筵宴散,华庭空座留寂寞……”和坤似是对自己,又似对刘、钱二人念诵了两句,笑道:“他伏罪的心是有的,要看皇上怎么办他了。”

刘墉、和珅的联章,钱沣附奏,用六百里加急发往北京,恰好是正月“破五”日子,民俗当日接“路头神”(即财神),迎接初六开市。这是利市争先的事儿,京师行户人家一家比一家起得早,金锣爆竹牲醴毕际,那爆竹打三更天响起,崩得满城炒豆子爆米花也似。于敏中当值军机处,他有个失眠症候,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没法睡,假寐着直到天明。奏事匣子递进来,一摞摞的全是外省送进的请安贺元旦折子。刘墉的火漆通封书简搁里头格外的出眼。因关心着于易简是非,先捡出来看题目:

臣刘墉、和珅并臣钱沣跪奏山东巡抚国泰、山东布政使于易简贪渎坏法、婪索属员、辜恩溺职,致使国库亏空银两二百零七万四千六百一十三两四钱事:

奉旨查抄并锁拿在案,具列清单,叩请御览。……

厚厚的一摞子。翻了翻后边,是查抄清单,看前边奏章,也有洋洋四千余言,一色的端笔钟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齐整。于敏中本来蒙蒙的,立时醒得双目炯炯,一目十行检看里头关乎于易简的劣迹,待到看完,汗湿得奏稿边都有些潮了。

“于公早!”于敏中正闷着发呆,纪昀一头笑一头从外头进来,扑风而入还带了一股硝火味儿,说道:“看来不但为官爱财,老百姓迎财神也蛮起劲儿——五日财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时酬。提防别处迎神早,隔夜匆匆抢路头——钱真是个好物件儿!现在街上满街都是爆竹花纸,大栅栏那边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积了有一尺厚!想着你未必睡得好,官门启钥我就进来了。”见于敏中一脸呆笑,又问:“有什么要紧事么?”于敏中绷着嘴唇,用手推推那份奏折,说道:“刘墉的。你看看吧。”

纪昀凝住了神,取过奏折来。他和于敏中看折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题目,接着又看折尾:

……据此,国泰、于易简贪墨婪索、侵吞库银、中饱赈灾款项情事昭然。其伪饰手法、魑魅伎俩与臣等陛辞时皇上庙测若节符合焉。仰思圣聪高远洞鉴万里之明,反观二人营苟狼狈害民坏法之情、蚍蜉蟭暸之计,臣等不惟深恨其阴微鬼蜮跳踉欺君,且笑其蔽蝉智能,悯其穷愁无计也。用是合词奏复,请将国泰、于易简即行锁拿进京到部严谳,勘定典刑,付诸国法,以彰我皇上至公爱民之圣德。至此,纪昀已知奏章大致趋向,但面前这位同僚就是“贪墨婪索”犯官的哥子,该怎么说话呢?纪昀装着翻看前文,移时才抬头道:“这事不能延误的,得立刻请见皇上。我们一道进去,看皇上有什么旨意再说。”

“我一夜没睡,精神都有些恍惚。今儿你当值,就由你送进去吧。”于敏中脸色苍白,带着掩不住的忧郁淡淡说道:“易简这样子,事关他的案子,我也该回避的。”纪昀品不出他的滋味,也觉无话安慰,只好笑道:“我知道。这事放谁身上心里也不好过。但皇上没有为易简的事疏淡了你,你要回避了,反而是自己有心障。这就不大好。”正说着,见王八耻进来,便问:“皇上有旨意么?”王八耻道:“皇上在养性殿,有旨叫于敏中进去,说纪昀要是已经来了,一道过去觐见。”

“是。”两个人一同恭肃回道。

但养性殿坐落何处,纪昀和于敏中都不知道。平日召见奏事听政,大抵都在乾清门或养心殿,偶尔后宫接见,不在储秀宫、钟粹宫这些地方就在太后的慈宁宫。初五还是大年节中,后妃们都在围着皇后皇太后,色笑承颜,天伦乐事,怎么选了这么个冷僻去处见大臣?心里诧异着跟在王八耻身后走,从景运门出去,北边是皇子读书所在的毓庆宫,迎面奉先殿宫墙向南延出,只能向偏南走,像是要去御膳房的模样,到九龙壁西,二人才知道这里直北而去又是一条长巷,比永巷还要深,连紫禁城北墙都一目了然,逶迤沿长巷向前走,过宁寿门、皇极殿到宁寿宫后,王八耻见二人傻子进城般呆看,笑着指点道:“这西边是茶库和缎库,这里向东就是养性殿——容主儿的寝宫。二位大人看,这里还有座花园,没有御花园大,比御花园更精致呢!”纪昀偏脸隔墙眺望,果见宫墙里乔木森森,树影婆娑,只在墙头露个树尖几,似乎都是长青树。不禁叹道:“宫里制度不栽大树,我以为只有御花园有树呢,哪知道这里别有一洞天一一园名儿呢?”

“就叫‘乾隆花园’。”王八耻带二人到宫门口,一边叫人进去奏知,笑道,“制度——皇上的旨意就是制度——这些大树都是去年夏天移来的,大热天儿栽树您道容易的?都活了。这有讲究:和卓主儿是天山人,那都是红松,所以这园子里头都仿着天山的景儿;主儿爱清净,皇上下旨修缮了这处宫,谁也不挨边儿;主儿爱花,这里头暖房里头养了几千盆;主儿是信木哈木哈的,里头还修了斋宫——除了王廉、高凤梧能进这宫里头,连我也只能在这外头侍候呢!”于敏中满腹心事,只听他一口一个“主儿主儿”,无心寻味。纪昀愣着半日,才想到这奴才把穆罕默德记成了“木哈木哈”,却也暗自惊讶容妃如此优蒙圣眷,不知是何等人物?笑问道:“为甚的不许你进去呢?”王八耻无奈地一笑,说道:“主儿嫌我的名字太丑,高凤梧有福气,和亲王爷给他改了个名儿叫高芍药儿,是个淫花儿,偏主儿不讨嫌这芍药花儿,就选来专一侍候了。”

说着,便见高芍药打里头出来传旨:“纪昀、于敏中进见。”二人忙答应着跟进去,沿游廊直趋养性殿。一路两边太监都是小帽长袍,宫女头发都打散了,梳着一丛丛小辫子,十几二十根不等,装束俨然便是新疆姑娘,锦裙筒靴的,二人也是见所未见。在滴水檐廊下趋至殿口,报了名,觑着眼瞧时,更吓了一跳,原来乾隆穿着白、蓝两色条子长袍,油皮长统靴子套着酱色红绸裤——打扮得活似清真寺里的阿訇。一个青年女子也如宫女那般打扮,坐在案前用手虚拟弹琴,乾隆站在她身后,满脸微笑半偎着把手教授,两个人只看一眼便垂脸低头,心里兀自噗噗直跳。

“你们来了?进来吧。”乾隆一笑离开了容妃,招呼二人进殿,命人看座了,说道:“和卓氏是西域人,不习中原礼教,朕也不拘束她,你们也可随便些——和卓,这是朕的两位大臣,和你那边的“宰桑”的职务类似吧。他叫纪昀,这位叫于敏中,来给朕回报政务——把你煮的奶茶赏他们尝尝鲜儿!”

和卓氏向二人微微一笑,说道:“遵从博格达汗的命令!”站起身来。这是那种让人一见忘俗的女人,大约只可二十上下。上身穿一件敞口紫绒对襟坎肩,直接套着件藕荷色水泻褶裙,脚下一双软底皮靴,只露出脚尖儿来,动一动裙摆飘闪,不舞亦舞;掐金线小帽下一条大辫子,都由小辫子总成,婀娜纤垂,直至腰际。白得汉玉一样的瓜子脸上,鼻梁似乎比中原女子高了些微,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生就的润玉笑靥,天然的眉黛翠烟,配着一湛如水的杏眼,不嗔亦嗔,不笑亦笑。纪昀不禁暗自嗟讶:西域边陲之地,能出这样的绝尘佳丽!于敏中却想:红颜是祸水,皇上跟前有这么个人物,未必是什么好事。和卓氏却不理会这两个男人的心思,无声一笑,翩然而去,旋即用玉盘托着两小碗奶茶出来,一人奉上一碗,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说道:“宰桑,纪、于,真主保拓你们。奶茶,请喝——”

“谢贵妃娘娘赐!”两个人忙都起身一躬,小心翼翼捧起奶茶来。因为离得近,果真嗅到她身上隐隐一阵香味,悠悠的轻淡宜人:似兰又似麝,又似上好的细藏香。于敏中是道学,忙闭住气。纪昀呷一口奶茶,恭谨地说道:“娘娘制的奶茶好!臣在承德喝过蒙古人的,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这真是臣的福气。”于敏中只道:“果然是好!”又道:“这殿里这么大,没见火盆子,怎么这么暖和?”

乾隆趁他们喝茶说话,已经更了衣,只散穿一件酱色红绸夹袍,套着件石青凤毛坎肩,脚下也换了青缎凉里皂靴,就案后木榻上盘膝坐了,笑着说道:“这是依着容妃西边的地炕仿的,地下过火,当然很暖和一一说说差使吧。”见容妃要退,又道:“你就侍候我们喝奶茶,不必退避。后妃只一条:不要干政,不谈国家大事就是——你听听,也知道中原天下是怎么回事,顺便学着听懂汉话。”就有一个女翻译在旁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容妃一笑,躬身从命,手里取过一个扎花竹夹子,坐了桌边,反复观玩研究那套绣花家什。

纪昀双手将刘墉的折子捧送给乾隆,说道:“这是山东刚刚发到的,请皇上御览。于敏中接到,因案情涉及于易简,他要掼例回避,恰皇上传旨召见,我们就一齐进来了。”乾隆信手翻开,看了看题目,默然放下了折本,说道:“颙琰在充州,初一接到他的请安奏事折子,也讲到国泰在山东口碑不好,说‘国泰守山东,齐鲁民不安;易简看藩库,库里老鼠哭’。朕想还不至于的吧?于易简写过《义仓论》,恤民之情溢于言表,国泰从笔帖式升到巡抚才用了几年,他们就这样子报朕的恩?他们果然是敢!你们想必是看过折子的了,说说看,怎样办他们?”他说着,已经涨红了脸,出气也变得粗重急促,喝了一口茶,拧着眉头眯缝着眼不再言语。

“于易简是我的弟弟,诚恳奏告皇上,我原是盼着钱沣所奏与事实有误。”于敏中压着声气,嗓子里也带了哽咽,沉痛不能自胜地说道:“各省库癛或多或少都有些亏损空额的,只要他不受贿,我也还能谅解他。皇上,看这份折子我真比受刑还要难过,他和国泰平时不甚相合,有些龃龉,但买卖官缺、婪索属员这罪都一样可恶,看到他贪受赃银两万多两,我真是心胆俱裂,痛不欲生。他不但欺君欺祖,也辱我于氏一门清望。真不知我这军机大臣颜面往哪里放……”唏嘘着拭泪,又道:“这没什么说的。我以为不必再交部议,就命刘墉在济南将此二僚绑赴西市就地处决,家产充公,家人发黑龙江为奴!”他顿一下,又道:“家门不幸出此逆弟,我也无颜忝居机枢,面对群僚,已经不宜在军机当差。也请皇上下旨罢黜。”

乾隆听着也喟然叹息,摇头道:“这没有株连的理法。隆科多当年触法,他弟弟照样升官;鳌拜有谋逆的罪,也没有株连家人。圣祖和先帝立的有例规在。你在军机处,如果从中干扰阻挠,刘墉、和珅办差不能这样顺当,朕若不信任,也不会让你留在军机——刘墉查抄他们,已经轰遍了山东省,颙琰在折子里也说了,朕叫进你,就为告诉你不要不安,不要为易简的事自疑,各人是各人的账,该怎么办怎么办。”于敏中一边听一边流泪,说道:“世宗爷时杀张廷璐,张廷玉也在军机。臣一定学张廷玉义而灭亲。感戴皇上圣明隆恩,真是无辞可对,只拼命办差补报万一罢了……”

“处分的事,臣以为稍缓一缓为好。”纪昀自觉无事身轻,却也要作出难过模样,说道,“亏空的数目已经出来,婪索贪贿到底是多少,还没有弄清楚,不能定谳。既然亏空,就要补足它。这要着落到山东各府、县官身上,还有前任巡抚藩司,已经调离山东或已经罢退告老、疲弱病残官员,在任时的事都要查清,分别酌情料理。甘肃王亶望勒尔谨一案和国泰一案类似,通省官员一律锁拿勘定,然后奏明请旨才是正理。”乾隆听着,仰脸想了想,又问于敏中,“你以为纪昀意见可行否?”

于敏中撕掳开了自己,已觉轻松许多,吁了一口气,说道:“纪昀意见是正理。但臣以为甘肃一案不宜为例。如今吏风又是一变,前头端掉甘肃一省官员,这里又端一省,其余省份官场易起惊疑慌乱。我想,杀掉为首的,其余道府州县官员,按亏空账目分别摊账,责成限期补足。这样,既能震慑墨吏;杀一儆百,又不至引出别的枝节,似乎好些。”他这一说,纪昀立刻赞同,说道:“于敏中建议好,请皇上裁夺。”

“吏风一变是实,城狐社鼠,强盗横行,只能诛杀强盗,不问狐狸。”乾隆说话声气有些接不上来,艰难地道:“就是这样办——还有更深的一层,甘肃一省吏治全坏,山东一省又是全坏,老百姓就会想,我这一省要来查也是‘全坏’,奸民宵小之徒或许就会造出些异样的事端来。啊……这真是不得已的事!论起理来,真该有一个杀一个,该端就一窝端了他的……”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颤抖,端起杯来兀自抖个不住,自觉头晕目眩,又放下杯,说道:“湖南布政使叶佩荪原和国泰同在山东,国泰在省如此倒行逆施,他岂有不知之理?下明旨给他,让他将在山东任内时所有见闻,国泰等如何贪纵营私之处,逐一据实迅奏。要敢瞻徇隐袒——”他哼了一声,阴沉的声调竟吓得纪昀眼皮一个哆嗦,却听乾隆又道:“就这个章程,纪昀拟旨给刘墉!”

纪昀忙答应起身,高芍药把他引到殿角,铺好纸便橐橐磨墨。纪昀见乾隆似乎还有话要说,就案边一手握笔鹄立,听乾隆说道:“受贿行贿的事不能含糊混淆。买缺卖缺,不但国泰二人守口如瓶,行贿那些下作劣员,明知与他同罪,岂肯和盘托出呢?这要委曲开导,说明行贿不是各属员乐为,国泰、于易简淫威之下,有不得不从之势。这事情既然出来,只能照规矩办,只要认罪,朕实不忍似甘肃那样复兴大狱——就这个意思,文字你自己斟酌。”“是。”纪昀答道,略一属思,便即动笔。

乾隆见于敏中仍旧呆呆的,说道:“毕竟是你的弟弟,还是撂不开手啊!王法无亲,国法无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世宗爷当年诛杀弘时,那是朕的亲兄长呀……尽自他不兄,朕不能不弟,他死了的十几年里,朕一想起就不好过,有时睡梦里乍的一醒,想起来就再也睡不着……别想这事了,看罢咧,他们部里议定了再说,但有一线生机,朕还要施恩的——和卓,有什么新鲜果子,取给我们用!”

和卓氏听不懂三个男人方才议的什么,学了几句汉话便索然无味,正专心致志理着一堆彩线,认那空心绣花针,研究学扎花儿。听见叫自己,嫣然一笑起身,进内殿去,旋又端着一大盘水果,什么紫葡萄、绿葡萄、葡萄干、哈蜜瓜都切得成片摆成花样儿,配着鲜荔枝和蜜枣,霜果鲜灵,果香袭人,艳色杂陈,煞是好看,一边布放,一边笑道:“皇上,宰桑,请——吃。宰桑,你不(高)兴——乌鲁玛依阿罕柯应?”

“乌鲁玛依……?”于敏中顿时堕入五里雾中。

“啊……我猜中了,这很难过的!”和卓向乾隆孩子气地一笑,说道,“宰桑,这样不好……”她的字腔咬得很真,但四声几乎都错了,听起来有点怪。她开始说番语,呜里呜噜的十分清脆流利好听,像是在安慰于敏中,又像在描绘着什么,但于敏中已听得稀里糊涂之至。写完旨稿刚过来的纪昀也是一脸茫然。

乾隆却听得极其注神,偶尔一笑,忙又倾听,未了说道:“蛮好听的,像温泉漱玉一一你且不要翻译,朕已听了个大概其。她说‘宰桑这样忧伤,一定是哪个帐房的姑娘拒绝了你的求婚。你的财宝和权势和你的美——美丽的梦想顿时委地为尘!不要忧伤,冰清玉洁的姑娘在遥远的前方等待着你。你虽然没了星星,真主会保佑你得到明媚的月亮——朕翻得可对?”他问那位站在榻边的翻译女官。那女官惊讶地笑道:“皇上翻译得真好!奴婢下辈子也想不出这么好的词儿一一原来皇上学过天山南路番语?”乾隆笑道:“只怕有心入耳——敏中,虽然贵妃劝得文不对题,她可是一片好心呢!”

于敏中早已臊得面红过耳。汉人道学,最怕说“情爱”二字,听见人说“人欲”便要掩耳而逃的,哪堪这位不通中原世事的贵妇人连篇累语劝自己“情场失意”要想得开——前头还有更美的女人在“等着”?辩不可辩,驳无从驳,又羞又闷间经乾隆提醒,讪笑着忙谢恩,又道:“臣必努力养性,以期不负贵妃娘娘愿望。”纪昀也道:“娘娘真是善性人!”乾隆给和卓氏译了,和卓氏抿口含笑听着,说道:“这里,养性殿的名字,善性好!”见他们接着要议正经事,又退了回去。

经一阵说笑款语,本来肃重沉闷的场面宽缓了许多。乾隆看着旨稿,虽没了笑容,却也不再带着狞恶之容,要过笔提着,勾勒增减几字,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刘墉三人实力办差,卓有实绩,要奖升。和你们一样,刘墉、和珅着补进军机大臣,刘墉仍兼管刑部部务。钱沣——”他凝视殿角,又摇摇头,“这是可以大用的人才,他有些长处你们不能及,常人也未必看得出来,升得太快容易招人妒忌。进——右副都御史吧,再给他加礼部侍郎的衔,不实任部务。传旨给刘墉,就在山东勘定国泰一案。叫钱沣进京引见!”

右副都御史,这是正三品品级。钱沣现今是进拔不久的四品官,若按资循例升擢,至少要六年考成“卓异”,才能特简到这位置上,乾隆的话语里透出来,似乎还委屈了些钱沣!更怪的是平空加了礼部侍郎的衔,若实任缺就是正二品,且右副都御史是主掌纠劾武员的长官,又文又武的集于一身,也是前所未有。纪昀和于敏中学术不同,都是胸罗万卷、识穷天下的人中之英,但都觉得越来越摸不透乾隆的心思,他们真的也是看不出钱沣有什么令人刮目的能耐,竟能如此深蒙圣眷!二人对视一眼,于敏中道:“山东一案,首起钱沣弹劾国泰,查办案件钱沣只是参佐,臣还是以为升拔得快了些。太平盛世政治中和,擢级太骤,容易启幸进之门的。”

“不是幸进。”乾隆淡淡一笑道,“和亲王看准了的人,果亲王派人跟踪儿查考钱洋历任各职情形,没有经过吏部,所以你们不知道。你们说是异数,就算异数吧!”这么着一说,两个人都噤住了,不敢言语。乾隆又道:“敏中是论资格进军机的,纪昀就不是。还有张廷玉,圣祖手里的高士奇一日七迁,那难道不是太平盛世?你们执掌军机,总揽天下政务,不要让规例拘得成了木头人,心都成了阴沉木①就想不好事了一一是么?”

①阴沉木:即木化石。

“是!”

乾隆“嗯”了一声,起身在殿中背手游步,一边皱眉思索,一边说道:“虽然不能一窝端,却不是不想端了它。就事论事料理,朝廷就见小器了。要借这案子整顿一下吏治,振作一下官场。各省道府,各部藩库,连同兵部武库、被服、粮库、铜政、盐运司道,内务省各织造司库,统下一道明诏,清理自乾隆二十七年以来的积欠。凡有亏空的如实报上,不记档,不予处分,酌情可以减免赔补。数额大的可以暂缓偿还日期。已经查实的、正在查实的要从速结案,着实严办几个。不然,下头各省又以为是虚应故事,整顿就又成了一纸空文。”他思索着又道:“像詹平正、马效成、卢见曾、翁用俭几个,这边朝廷查他的亏空,他在外头仍旧买房置地,还有人保举他们升迁。着实都是些恶浊劣员!传旨给吏部考功司,问接了他们多少钱,这般替他们张罗?传谕户部,查清多少算多少,奏上来,查抄了,有不明白的也就明白了!”

点了四个人的名字,其中便有卢见曾。纪昀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一眼乾隆,乾隆却在看于敏中。于敏中道:“皇上明鉴,以往虽没有专门下过明旨布置清查亏空,但凡每次涉及钱粮案子,圣谕里都有所垂训,这样一道诏书剀切激告,确实有振聋发聩的效用。不过,臣以为似乎不宜明说‘减免’二字,以示皇上决心。待亏空数额查清,有些积年呆账,事主已经破落亡故的,皇上可以特加恩典。这样,事前就不至于说那些亏空官员心存怠玩轻忽了。”乾隆笑道:“就依你。还有个消息,颙琰在山东发现了林清爽的踪迹,他就在充州一带传布邪教!颙琰已经暗中有所布置。于敏中可以写信给山东按察使葛某,山东周边道路都要封锁。让太湖水师协同破案,务必拿住林清爽,防着他下海逃亡台湾。朕已经有密谕给台湾知府秦凤梧,令他着意防范。”于敏中忙道:“是!已经接到葛孝化的信,原也预备请示皇上的,我这就布置。葛孝化是阿桂的门人,还是能会办事的。怕的是走漏风声,惊走了林清爽,他不敢通知缉捕厅,绿营又不归他管,现在山东巡抚、布政使都已经出缺。不如由葛孝化越级任巡抚,以便事权统一。”乾隆便看纪昀。

“兖州曲阜是圣人故居,文明渊源之地。”纪昀忙从卢见曾的事情中抽回自己的思绪,字斟句酌说道:“林清爽为什么选这地方布道传教?一来这里历来主佃不合,年年都有刁佃抗租的事,易于激起事端;二来也许想借倡导文明行谋逆背反之实,事成可以就地啸聚,抗拒征剿,事败又能随地下海逃亡。这人奸滑实在易瑛、飘高之上!”

乾隆听着已经凛然动容,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从伪朱三太子杨起隆发端,至三藩之乱,乃及后来的诸多谋反造逆的绿林豪强,都是以驱逐鞑虏为号召扯旗放炮的。这片乌云像梦魔中的鬼魅一样追逐着大清的每一代皇帝,难道在建国一百多年之后,这个亡灵又来惊吓他的梦寐?乾隆此刻心情一阵紧缩,如今情势不比康、雍年间,也不比乾隆初年,确实有点树大中空,要起一阵台风会怎么样?仿佛不胜其寒,他打了一个冷颤,勉强笑道:“纪昀确是高屋建瓴这个林清爽不是寻常绿林匪盗。近几年时时有谣传,说朱三太子在爪哇国起兵造反什么的。居然仍旧有人相信!也不想想,崇祯甲申年到现在已经一百三十年了,什么“太子”能活到如今?与其说是轻信谣诼,还不如说有人心里宁肯愿意有这样的事。这是国家绝大根本政务,万不可掉以轻心!”

“要防着兖州府出事,出事要能随时扑灭。”纪昀脸色青黯,取出烟荷包,往硕大的烟斗中按压着烟叶,他的手指都有点抖动,“我嗅着今年这个年关气味不正。南京年前赛神,听一个叫姚秦的道士讲法,在玄武湖上有五千多人聚听,讲的不是《黄庭》、《道藏》,是‘万法归一’,这题目就十分可疑。北京、直隶没有那么大声势,但暗地串连得猖獗。山东……山东素为绿林源薮,从国初刘七到蔡七,直到近年王伦之变,扯旗放炮成了风气。现在国泰被拿,通省官员心思都不在民政上头,恐防有人点一把火,事情就大了。我想,十五阿哥不肯公开在地方官跟前出面,或许也是嗅出气味不对。皇上,我和敏中都不懂军政。葛孝化这人我也略知一二,官场油条,应付一下平安局面还成,大事他办不来。能不能派个熟悉军务的去调度一下——比如福康安,我看就成。”乾隆怔一会儿,笑道:“纪昀有点杯弓蛇影了吧?不过,不以危言,何能耸听呢?朕已经有旨意,阿桂布置好黑河军务就回京。军务上的事,你们把情形都用书信写给他,以免回来还要再看折子。京师是李侍尧,江南南京让金鉷着意留心;山东既然刘墉在,由他主持,葛孝化用心巡察。有什么事随时和你们联络就是了。”他手一挥,“从现在到元宵,还有十天,累你们不能休假,也不要再轮值了,都住军机处,防火防贼防闹事。就这样!”

“是!”

两个人忙都起身答应。待要辞出,乾隆又叫住了,笑道:“你们稍停一停。贵妃的厨子正烤全羊,立时就好的。料你们也没进早点,就这里赏你们用了,再出去办事不迟——她那里只有开斋节,还有斋戒月,不过年,和中原习气大不一样。你们也来领略一下西域风味。”纪昀二人便又笑着坐了,纪昀说道:“怪道的宫门前没有悬春联,原来容娘娘家乡风俗不过年!不过,这里牛街一带穆斯林也和平常人家一样的,娘娘随乡入俗,也就是中原人了,人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

他们说话及容妃,她已在认真谛听,似乎不甚明白,待女官翻译了,问道:“皇上,这位宰桑想听唱歌吗?”

“啊——”乾隆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对,对!他想听唱歌,朕也想听呢!你们那里的女子人人能歌善舞。这会儿子政暇,你尽情唱一首朕听,他们就便儿也沾点清惠!”

和卓氏含笑俯首,两手轻拍了一掌,几个番妆侍女各持乐器款款从偏殿出来,向四人弯臂行礼了,主乐的一个点头会意,手鼓、撞铃、月琴、热瓦普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和卓氏皓腕轻舒倩步盈移,翩然起舞。女官站在乾隆身后轻声翻译,听她唱道:

萨里尔山口云烟漫漫,

云烟中半隐着透明的冰山。

蓝天下牧场上挥舞着长鞭,

把歌声直送到遥远的天边……

阳光下广袤的草场碧色连天,

清清的河塘边百花舒展。

我骑着马儿走遍天下,

梦儿里故乡的影子总在牵念……歌词儿在纪昀、于敏中耳中听来不算雅致,但周匝妙音鼓奏,声调铿锵,轻节明快,伴着令人目眩的舞蹈,听来直令人飘然欲仙。一时乐止歌歇,犹自余音袅袅。静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着鼓掌喝彩。和卓氏和蔼地笑着,见两个厨子抬着大木条盘盛着一架烤羊过来,忙着洗了手,用小刀就条盘中分割,先献一盘给乾隆,又分给于敏中、纪昀,说道:“我唱得不好……两位宰桑不要、笑话。请主人——用,请——用。”

“这样的歌舞谁敢说不好!”于敏中叹道,“我学生还是头一回聆听妙音,真是福气!皇上很可以让畅音阁供奉们按曲谱出来,唱给太后老佛爷听,老人家准是高兴!”乾隆道:“已经给太后听过一回了,太后乐得前仰后合拍手打掌的,说和蒙古歌儿味儿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太后还诧异:‘你那脖子就那么平着一晃一晃的,别闪着了罢?’说得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呢!”纪昀却十分眼馋那只全羊,烤得油亮焦黄,热油兀自泛沫儿,咝咝直响,羊肉香伴着不知什么作料的香味直透心脾,半点膻味儿全无。见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又要大快朵颐了!”捧起一只羊肘便咬一口。于敏中惜福修边幅,只学乾隆样儿一点点咬着品嚼。一时乾隆便吃饱了,纪昀也不敢真的放肆无忌。官女们端水来给他们净手,乾隆笑道:“这剩下的都赏纪昀。往后有的你吃的羊肉——不过你不能白吃,容妃只是口谕晋了贵妃,你打点胸中文章,写篇册文来!”

这在纪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答应着“是”,已在打腹稿。芍药花儿捧砚拂纸,就桌上写道:

尔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职惟勤,懿范端庄,礼容愉婉。深严柘馆,曾参三缫之仪;肃穆兰宫,允称九嫔之列。前仰皇太后慈谕,今册封尔为容贵妃。法四星于碧波,象服攸加;贲五色于丹霄,龙章载锡。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尔其钦哉!

“好!”乾隆就站在纪昀身后,看着他写完了,击节称赏道:“词文并茂,毓华端庄,典故也用得允当。仓猝间能出这样文章,纪昀不愧第一才子!”

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传共识的了,乾隆却是头一次面许。纪昀一阵兴奋,瞳仁中放出狂喜的光,连身子都觉得轻了许多。但几乎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了失态:乾隆自己就是诗、书、文兼长,以文武全才、十全无憾自雄天下的“圣”天子,随口夸这么一句,自己就“轻狂”起来,皇上会怎么想?想着,心已经沉下来,赔笑说道:“纪昀怎敢谬承皇上金奖?小有薄材,也是跟着皇上修纂《四库全书》,听皇上朝夕训诲,耳濡目染得来的。昨个儿还和敏中闲话,说起皇上的诗《登宝月楼》。嗯——淑气渐和凝,高楼拾级登——这是多么从容,多么凝重一一北杓已东转,西宇向南凭——真真的海阔天空,包容宇宙,大气贯于六合,又着落在浑然圆融之中!比起来,臣的那点词章雕虫小技真如江中尾鱼拨水而已!”于敏中在旁听着,心下暗自佩服。他们确曾议到过《登宝月楼》,两个人口是心非也“夸”过。总不及纪昀此刻临场机变现买现卖,赞得此诗只应天上有,遍观人间无处觅——马屁拍得云天雾地却又不着半点肉麻……“我怎么就没这份机灵气儿?”于敏中暗想。

“尽知你是谀美,朕还是高兴。”乾隆被他捧得浑身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你的主旨还是实话,朕的诗用‘圆融’二字评议还是中肯的一一你们跪安吧,纪昀到上书房去,查一查国初睿亲王多尔兖的处分诏书存在哪里,让他们呈进御览。”

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多尔兖来?于敏中二人都用询问的目光看乾隆。

“当年多尔兖是受了冤屈的。经了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要昭雪。”乾隆说道:“这里头的奸佞小人是济尔哈朗,世祖章皇帝还在幼冲,没有亲政,小人擅权,蛊惑诛杀忠良,以至百年覆盆冤狱!当时八旗劲旗兵权都在多尔兖手中,吴三桂、前明胜国旧臣举而奉迎,他要造反谋逆,那是举手之劳,他想当皇帝,谁能挡住他了?他有毛病,摄政王当久了,有些个威福专擅是真的。但谋逆是什么罪,可以轻加于忠良臣子?”见二人仍旧大睁着眼看自己,乾隆叹道:“一头要肃贪倡廉,杀伐整顿,一头要褒节奖忠,公道理事,这有什么难解的?像世宗爷时八叔九叔的案子——这些事朕不说话,后世子孙就更不敢讲了。这不是急务,先说几句你们知道,日后再议。”

这其实是说“以宽为政”的治国宗旨不变,二人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但纪昀还是觉得这件公案出来得突兀了些,当下不能细思,见乾隆无话,便和于敏中联袂辞出。

“这两位宰桑都很好。”和卓氏见乾隆望他们背影,在旁一字一顿说道,“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都是忠诚博格达汗的人。纪——好!他吃肉的样子让我想起家乡的人;于一一像是个有学问的长老……纪背诵您的诗,宝、月、楼,还有他写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听她说话,转身爱怜地抚着她的发辫,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小声道:“晚上我再来,可不许扭扭捏捏的了……我到太后那请安,她们过年,这会儿一定热闹得不堪。你不去也好,午歇后单独去请安就是了……”和卓氏顿时羞得飞红了脸,乾隆笑着去了。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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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两天乾隆都宿在养性殿容妃的寝宫里,他想趁着元宵节前政暇公余好生松散一下绷得太紧的心。紫禁城西半边无论翻哪个宫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监聒噪,又是叫“撤灯火,撤千两(锁)”,又是扫地。年节期间各宫妃嫔串门闲话,见面互道年喜问安,声气儿虽都不大,又远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惯了,醒得早,再隐隐听见这些动静,想再入梦睡个回笼觉比登天还难。容妃这女子比别个“主儿”另有一桩好处:房事上头不甚兜搭,得宠不恃宠,处得淡淡的,各自随意。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只要他醒着,就千方百计扭捏揉搓,“请皇上龙马精神,再……”弄得人神昏身软,情思不振。因此,倒得两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时牌才起身,和卓氏早已醒得双眸炯炯,躺在他身边看着蒙蒙清亮的窗纸出神,见他着衣,也忙起来侍候洗漱,用过早点,就大座镜前请乾隆坐了,在旁边给他梳理发辫。乾隆见她觑着眼用纤指在头发里拨弄什么,笑问道:“看见白头发了么?”

“是,一根大(粗)的。”和卓氏孩子气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们都留辫子,额头上的头发又剃掉了。这不好看,不过看惯了也没什么,想起来又可笑——大皇帝,您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不下令不要这根辫子?一一我把它拔掉一一好吗?”

乾隆微笑着一摆手止住了她,叹道:“这是祖宗家法,没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了这身满装。太后,还有那些王公亲贵没一个不反对的。硬要革,没准儿就把我这皇帝给革了!”乾隆一笑,说道:“我们一道去太后那请安,好么?”

和卓氏笑笑,用明黄丝绦在乾隆辫梢挽了个花结,又松松地把汉玉珞子系在乾隆的卧龙袋边,退到一边说道:“我跟从主人去。”芍药花儿在旁道:“奴才这就吩咐他们备辇。”

“不必了。”乾隆站起身道:“朕同贵妃散步过去,你跟着侍候就是。”

“扎——”

三人出养性殿看时,太阳已经出来。只是宫墙殿房栉比鳞次挡着,下头阴寒冰冷,宫墙上黄琉璃瓦、罘罳、铜马兽头都映在初升的朝阳中,金灿灿明晃晃辉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口,仿佛犹豫了一下,见秦媚媚从南一路小跑过来,便问:“有什么事么?”秦媚媚跑得有点接不上气来,微喘说道:“太后老佛爷叫奴才传话,她老人家要到御花园里头攸攸步儿,请皇上不必过去请安。叫和卓氏预备着,呆会儿慈驾到养性殿来坐坐,早膳就在这儿用,不要那么多礼数,随分就好。”

“是。”乾隆听了略一躬身答应,又对和卓氏笑道:“看来你厨子做的手抓羊肉对了老佛爷脾胃了。芍药儿去传旨,叫厨子们用心巴结,侍候老佛爷受用了有赏——完了还到御花园侍候。”“扎!奴才领旨!”高芍药儿扎地一跪,飞也似去了。秦媚媚便知乾隆要到御花园,哈腰侧身,带着乾隆、和卓氏趋北而行。由北夹道近路而西,踅一个弯儿便是御花园东门了。

乾隆一进园子,便知太后还没到。偌大的园子里空落落的,只有钦安殿丹墀上几个老太监在挂鸟笼子,东边浮碧亭到万春亭一带背阳花房的花工太监在忙着往暖房地笼里添柴,老木秃干枝桠交错,本来已扫得一根草节不见的树下,几个白发太监抱着扫帚闷头认真地扫着,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随乾隆漫步朝坤宁门走着,不禁问道:“傅格达汗,为什么他们不向您行礼?”

“他们啊……”乾隆微笑着说道:“这都是侍候过康熙爷的老人儿,最小的也六十多岁了,一多半还是又聋又哑,眼神、精神气儿都不中用了。再说我从来不这时候来逛园子,也不走这个偏门,他们也想不到是我。”

“他们都是聋子、哑巴?”

“是啊,”乾隆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圣祖爷晚年宫里闹家务,有些事不能传出去,所以刺得他们聋哑了,就在这里照料一下花园子养老。”一回头见芍药儿也跟上来,便吩咐:“朕和贵妃散步,你们在这瞧着,老佛爷过来知会一声。”因见和卓氏站着不动,手指西北说道:“我们到千秋亭那边,太阳晒着暖和,那边花房也好看——你怎么了,有点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一边跟着乾隆缓缓移步,说道:“今天早晨听到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见到更多的事……比如说刺聋人的耳朵刺哑人的喉咙的……”乾隆也是一怔,随即笑了,说道:“你是个美丽善良的公主,又生长在域外,有这想头不奇怪。女人离开政治和战争远一点有好处。所以我一见你就说,不许你干预政务。慢慢你就惯了,就明白了,嗯……这些事知的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他沉吟着,回身指着东边说道:“我们刚才路过那五座低矮的宫房,曾经囚禁过一位皇太后,人们拥护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却不承认母亲的地位,把她在那里幽禁二十年,待到她的儿子见到她,她已经病人膏盲,双目失明,牵着儿子的衣服说了一句话:‘儿子长大了,我死有什么遗憾?’就此一恸而绝……”乾隆说着,声音也颤抖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住脚,站在钦安殿丹墀下不言语。

“那边,”乾隆又指了指西北角,“那一处叫重华官,那里边曾经有个太子,在里边躲藏了十年,连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儿子!因为,他的母亲不能保护他,别的嫔妃为了自己的地位,宁可皇帝没有儿子,会随时害死太子……直到他长成人,才有人告诉老皇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见父亲就扑进他的怀中……”乾隆说着,眼中已溢满了泪,又指南边,“我那里叫养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个不务正业、荒淫无度的昏君。一个夜里,七个宫女用绳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们没有成功。”乾隆口角带一丝狞笑,“黑地里绳子打了死结——你想想看,皇帝是什么样子?宫女又是什么样子?”和卓氏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颤粟着说道:“皇上,您别说……别说了……我……害怕……”“听听这些有好处。”乾隆镇静地拍拍她的肩头,缓重地说道:“我说的那都是昏君当朝出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大清建极之后只出过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个叫隆科多的军机大臣,带兵闯进畅春园紫禁城搜查宫掖,雍正爷一道旨就圈禁了他。这也已经过去五十年了。说给你听是要你心里有数,这里是天下四海万物的机枢,不同于民间,更不同你家乡那般山清水秀,清浅明朗,警惕戒备些有好处。”乾隆一笑,“你是个一眼看透到心里的人,不会有人伤害你,何况有我在!”

正说着闲话,忽然隐隐听见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带有嬉闹人声。二人寻声望去,一带竹林挡得严严实实,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样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叽叽呱呱说话的,影影绰绰的都不甚清晰。乾隆侧耳听了一阵,一边拾级上着石阶,笑道:“这是才进宫的小太监了,在重华宫里听大太监调教。大概年节管得不严,都溜到花园子来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爱玩的。”说话间踅过竹林,果然见是十几个小孩儿在空场上玩,却不是捉迷藏。大的约可十一二岁,小的只在七八岁上下。有的盘起一只脚蹦来蹦去撞着“斗鸡”,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风葫芦,还有七八个人围成一堆儿在看什么稀罕。乾隆看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爬跪在地下,在画着什么。孩子们谁也不认得乾隆,没有理会他们,饶有兴致地围着老太监指指划划,七嘴八舌议论:

“这是乾清门!”

“这是慈宁宫!”

“这是个女人,怎么没穿裤子?精条条的两条腿,像个妖精!这人有辫子,是男人——也没穿裤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驳:“外头大闺女也有留辫子的,你怎么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着画儿道:“你看,他腿当中没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么?亮出来我看!”一阵哄笑中一个孩子问那老太监:“喂,高疯子,你成日画的什么玩艺儿?是男是女?说!”

乾隆这才留意,澄瑞亭前这片砖地上到处都是画,有宫阙楼门,也有男女人物,歪斜扭曲,甚无章法,有的画痕新旧重叠,有的已被脚踩得漫漶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监,约莫六十岁左右,发辫散乱,后脑勺儿粘得毡似的,前额的头发足有三寸多长,垂落下来遮了半边脸,手里捏一片裁缝画线用的滑石,直勾勾的眼睛看着地,抖着手歪歪斜斜地画。刹那间,乾隆觉得他面熟,寻思了一下,又摇摇头。

“老不死的!不说话,尿他!”一个孩子大声叫道。这话立刻逗起一群人兴头,连散在一边的小太监也凑过来,大家撩袍解裤子掏出小鸡鸡,站得远远的努着劲儿齐向老太监身上滋尿。老太监顿时头脸身上淋淋漓漓都是尿汁子。大冷天儿这般恶作剧,乾隆本来微笑着,一下沉了脸,正要喝止,小太监里不知谁喊了一句:“秦公公来了!”轰然之间一齐如鸟兽散,撒丫子跑得一个不剩。乾隆转身,果然见秦媚媚大步过来,知道是太后到了,不等他说话,扯了和卓氏回身,一边走一边吩咐:“这是哪宫的太监?有病照常份儿医治。这样子是什么观瞻?叫人给他剃头换衣裳——还有这群小混蛋,谁管的?这么作践人,没调教的!跟慎刑司说,连管带太监,每人赏五簚条!”又问:“这老太监原来在哪宫侍候?朕瞧着见过他似的——”

乾隆一边说,秦媚媚连声答“是”,小心搀着和卓氏下石阶,又道:“这高疯子是老人儿了,先头在雍和宫跟主子书房侍候笔墨。主子登极他进来。那时候还是高大庸主事儿,他满得意的,跟了先头主子娘娘,又跟了现在主子娘娘,又跟钮贵主儿,不知怎的,跟高云从犯了生分,说他偷宫里头字画儿卖,打了一顿,撵到北五所扫院子。那年皇上南巡回来,本来他还能回储秀宫当差,不知怎么的就疯了,任谁见了不说一句话,就趴地下画画儿,多少年都这样儿。别的奴才就不晓得了……”乾隆一边听他说,心里忙着,一时却想不起来,眼见太后从坤宁门那边过来,陈氏和二十四福晋一边一个搀架着她颤巍巍向钦安殿走,后头跟着一群太监。忙抢步迎上去,代乌雅氏搀了太后,笑道:“不劳生受二十四婶,这么早的就进来给老佛爷请安了?——老佛爷今儿好兴致!儿子就说带和卓氏过去请安的。刚刚儿接见过纪昀和于敏中,说得头昏,就说也到园子里来的,听您老人家也来了。这可不是母子天性?”

“我还成。”太后笑道:“今儿起得早了点,你二十四婶送进来的高丽打糕,虽说好用,怕克化不动停了食,就出来走动走动,走到这里竟还不觉得腿疼!还叫你二十四婶搀吧,你也六十多的人了,这里阳地里暖和,又没风,叫他们搬春凳子来坐着晒暖儿说话,再去扰和卓家的去。”她说着,和卓氏已经行过了礼,乾隆一叠连声命:“芍药花儿,去传懿旨——和卓氏,这是二十四婶,你蹲个万福礼吧!”

于是众人忙碌,有的传旨,有的布置关防,撵去闲杂太监。开殿门搬春凳的来回乱窜,凄静的园子立时喧闹起来。乌雅氏方才和乾隆交接之间,已被乾隆暗中在腕上掐了一把,见“芍药花儿”是个太监,不禁格地一笑,说道:“芍药花儿,真好名字!”又忙向和卓氏还礼道:“容主儿,您是主子我是奴才,没的折了我的皇粮。老佛爷您瞧瞧:容主儿娘娘这衣裳,这模样,比波斯国进的那个‘美女牧羊图’上头画的还标致漂亮呢!呀!啧啧啧……这么着扮出去,那可不是个波斯观音?”太后笑着点头,由乌雅氏来搀,乾隆的手又不老成一次。乌雅氏只赔着笑,陈氏也笑。太后却是毫无知觉,见抬来了紫藤春凳,由她们扶着坐下了,说道:“方才内务府的那个叫赵什么来着回我,说和珅在山东又送进来三百两金子造发塔使。这事我本来无所谓的,既快造成了,也就罢了。宫里连两三钱重的金调羹子都化进去了,下头底座儿用金银掺合两搅儿浇出来。皇帝,咱们是天家,自家屋里这些不急之物马虎一点儿无碍的。你就下旨,别那么旮旯缝隙地搜罗了——好么?”

“儿子听着了。”乾隆赔笑说道,“母亲太俭省了。这发塔井没有动用国库金子,纯是儿子自己的一点孝心。母亲说的是,下头底座儿可以用金银合铸。既这么着,芍药花儿传旨给王廉,和珅送来的三百两金子,用三十两打一百把金匙送慈宁宫,余下的化进底座里,不再征用金子了。”因见乌雅氏用帕子捂着口笑,问道:“婶子笑什么?”乌雅氏笑得涨红了脸,说道:“回皇上,奴婢还是笑芍药花儿这名字。这么个麻脸太监,黑不溜秋的,喊个‘芍药花儿’,跑得狗颠尾巴似的,还‘芍药花儿’呢!”陈氏道:“婶子王府的太监是先帝爷留下的,名儿都不怪。你见得多了也就不怪了——五叔府里几个太监,有的叫“狗屎’、‘混账行子’、‘王八蛋’什么的,先头老刘统勋府赏的太监,还有个叫‘狗娘养的’。有一回五叔吃菜味道不好,发脾气,拍桌子骂:‘这莱怎么做的?——混账行子王八蛋!’两个太监吓得一齐跪下,苦巴着脸说:‘这不干奴才们的事,是狗屎去厨房交待的!”

话音一落,立时众人笑成一片,十几个宫女叽叽格格笑得东倒西歪,太监们躬背转身咳嗽打跌,只有和卓氏没有听懂,睁着一双大眼睛微笑看众人。乾隆见母亲一手端着奈碗笑得浑身乱颤,忙掏出手巾上去照料着揩拭。陈氏一边给太后捶背,浅笑着道,“是我不好,看老佛爷呛着了……”

笑了一气,园中气氛已不似安座时那般肃穆。因说起元宵观灯的事,有头脸的女官、宫女也来凑趣儿,有说在御花园扎个大龙灯的,有说在慈宁宫设架灯棚的,有说叫宫里太监踩高跷扮百戏耍子的,旱船花轿舞灯……再放出象、糜鹿,那景致在外头也是万万没这眼福。乾隆笑道:“紫禁城赶进来一群野兽,那成什么光景?这御花园要设筵款待百官,欠庄重了也不好。倒不如索性圆明园里去,宝月楼西海子边那片空场,叫内务府弄热闹起来,又宽敞又展样大方。这么着可成?”太后听着,都笑着摇头:“宫苑里不论怎么摆布,都得不了真趣。他们跳啊舞呀,一想都是些太监出来花哨样子,想笑也笑不出来了。这里出去到正阳门,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先帝爷年轻时候带我去看过花灯,那焰火爆竹,那银山火树,那戏那人……宫里头怎么也装扮不出来——先帝爷给我们都是用轿车,玻璃窗户上看了半夜呢!”她眼睛向前方盯着,有些昏暗了的瞳仁放出喜悦的光,像是憧憬当年风华,又像慨叹时光一逝似川:“唉,五十五年没再见那景致了……”

“老佛爷既有这心情,儿子当得巴结孝顺。”乾隆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笑着说道:“先帝爷能让您看灯,儿子为什么不能?索性就大热闹一回,通告京师百姓,我陪您上正阳门观灯!皇后、贵妃、妃嫔……还有——”他瞟一眼二十四福晋,“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福晋都上垛楼上,百官筵宴就设正阳门内——这么着,百姓们谁不要来瞻仰观光?越发的热闹了!”太后喜道:“敢情是好!这叫与民同乐,金吾不禁,是盛世景象一一只怕人太多了,挤坏了人,鼓词儿里说的拍花贼也最爱趁乱热闹拐人家孩子的。”“这个不碍。”乾隆笑说道:“李侍尧是做什么吃的?叫他着意防护保驾就是了。”说着,见太后微笑着哈腰起身,便道:“还是陈氏和二十四婶扶着,咱们看花房里的花儿去。”

一众人等又纷纷起身,由乾隆陪着,簇拥着太后向西行,却不由石阶原路走,沿西门内漫坡石卵甬道上北,绕澄瑞亭、顺贞门到浮碧亭,一路沿花房隔玻璃天窗看花儿。款步到万春亭北,乾隆一眼晾见高芍药儿回来,身后还跟着王八耻,匆匆往这边走,便知前殿有事。果然见高芍药对王八耻说了句什么,王八耻站住了脚。乾隆见高芍药一脸讪笑过来,趁太后、和卓氏、二十四福晋和陈氏正觑着眼看里头的“平地一声雷”花儿,趁步过来问道:“有什么事?”高芍药小声道:“傅恒公爷——薨了!”

“福康安进天街报丧,现在军机处候旨。”

乾隆脸上的笑容像被骤然袭来的冷风激了一下,立刻僵住了凝固了:尽知必有的噩耗,尽知“就这几天的事”,乍听之下,心里还是轰然一声,仿佛坍陷了似的沉落下去。惊怔移时,方才回过神,匆勿吩咐道:“让王八耻叫当值军机大臣带福康安到养心殿,朕这就去——传旨叫李侍尧也进来见朕!”他又站着略定定心,转身回去,见花工太监正捧一碗王蜂蜜汁献给太后,便命:“你先喝一口再献太后。”打叠起精神,笑着又道:“老佛爷,前头又叫儿子有事儿,不能陪您进早膳了。你们只管过去乐子,和卓氏还有拿手的西域舞给您逗闷子呢!儿子这就去,要有空儿呢,再进来陪您;要不得闲,晚上再过去请安。和卓氏小心侍候着点,二十四婶轻易不进来,多陪陪老佛爷,也要去见见皇后,晚了就不必回去了;陈氏照料着点——”太后笑着摆手道:“你忙你的去。还有人敢委屈我了?”

乾隆拿捏着步子出了御花园,一乘明黄软轿已等在坤宁门北。匆匆几步上去坐了,轿子一滑已疾速前行,迎头到储秀宫门口,笔直的永巷南头养心殿垂花门口看得清爽,纪昀已经到了,和一身白孝的福康安都跪伏在门前阶下迎驾。乾隆下轿,只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福康安,叹息一声,说了句:“进来吧……”便径自进殿。王八耻、王廉忙着替乾隆除下皮袍,茶未及上,纪昀在前默默引路,福康安踉跄趋步,已进了暖阁。

“皇上一一”福康安仿佛四肢都瘫软了,几乎是贴在地下,从肩到臂都在剧烈的颤抖,平时梳理得极精致的发辫也有些松散,额前的头发足有寸半长,灰蒙蒙的毫无光泽,随着不计其数的磕头丝丝颤动,哽着嗓子只连连叫:“皇上……皇上……皇皇……”纪昀和他并排而跪,他虽略撑得住,也是面色灰败,目光呆滞,嘴角也有点扭曲,抽动着似乎想哭,但这个方寸之地是天下中枢之纽,历来规矩最严,别说正月年节间,就是平日说话高声过限,也是君前失礼,只强忍着哽咽拭泪,说道:“傅恒撒手去了……”

乾隆一时没有言语,四边没有着落似的看看窗外,又仰脸看殿顶的藻井,恍然间泪水一下子溢满眼眶,忍了忍,还是扑簌簌走珠般淌落下来。颤着手接过王八耻递来的毛巾拭着泪,声音已变得暗哑:“是么?这太伤朕的心了……才五十多岁呀……他跟了朕四十多年……就这么去了?”他泪眼模糊,又看看福康安,仍是连连叩头,喉头似乎什么硬着,全身透不过气来,细白的手指死命地抓捏滑不留手的金砖地面。乾隆说道:“孩子……朕知道你难过,别这样,别……你放声儿哭一场,哭吧……别怕……”

福康安“呜”地一声放开了嗓子,身子转侧着,抽动着,扭曲着号陶憵踊,几乎要软瘫在地下。长声一恸中乾隆泪落如雨,满殿宫人想到傅恒平日待人,无论贵贱,从不气势凌人,简易平和,恩宽施下,此时此刻无不动情动心,都陪着唏嘘流泪。纪昀随福康安哭了一会儿,心里略觉舒畅,思量还有许多大事安排,抽泣着拭泪收敛,说道:“傅恒虽去了,他一生轰轰烈烈,上锡皇上异数恩隆,下昭百姓明明之德,煌煌功业建树青史,由散秩大臣累累超迁居一等公,诚为我辈臣子模范。生荣而死哀,复有何憾!现逢新丧,有许多恤典节仪还要安排,皇上不宜为此过于伤怀,福康安更要引荣节哀,诚谨思孝,妥当送归傅恒,移孝为忠,才能使傅公惬怀于地下……”说罢,忍泪连连叩首。

“辍朝三日,为傅恒发丧。”乾隆雪涕拭面,待福康安止泪,这才说道。他的声音变得又浊又重,仿佛斟酌字句似的说道:“纪购代朕拟一篇祭文,由皇子永璘到傅府致祭……陀罗经被是早预备了的,朕原是还有一线希冀,所以没有赐,就由纪昀和于敏中到府颁旨赐与。其余礼仪照一等公丧葬,由礼部议定报朕知道。”他沉吟着又道:“至于恤典,傅恒要入贤良祠这不消说得。大丧完毕,送傅恒丹青绘像入紫光阁悬供。福隆安着加一等伯爵,福灵安加二等伯爵,都进散秩大臣听用。福康安系傅恒正配嫡子,你这就承袭你父亲爵位,进一等公。”

伏跪在地的福康安身上颤了一下。纪昀的腰也向上挺了一下,前头的赏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傅恒在百官军民中的威望信义、他一生的功业,当得皇帝这些恩赏。但“一等公”是人臣的极峰功名,前代为今多少勋戚贵介沙场上头滚打一辈子也未必挣得这么高的爵位。轻与轻取不但招忌,连后头进步的余地也一点没留出来,这于福康安有什么好处?乾隆一直想提拔福康安这谁都知道,几次议加三等公军机处都顶了,这刻突然又超擢为“一等”!纪昀思量着不妥,但要他单独“顶”,他没这胆量,且是此刻情势,万不能在傅恒恤典上反复驳难,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只作沉思状,暗中用腿“有意无意”碰了一下福康安。几乎同时,福康安已经叩头回奏:“皇上恤典乃是父亲傅恒荣誉,奴才原不该辞,记得皇上屡屡训诲:‘好女不穿嫁妆衣,好男不食父母田。’奴才应当自立自强,再建功勋,酬皇上高天厚地之恩,报父亲掬劳切望之心。将此恩旨为奴才悬赏之典,待奴才孝满,出来为国效力有功再行恩赏,以俾于公于私两益。”

“那就把这一条叙进圣旨里,朕给你留着进步余地。”乾隆说道,“但你毕竟不同福隆安、福灵安。你辞了,他们辞不辞?——进三等公,不要再辞了。”乾隆说着,一闪眼见李侍尧进来,也是满脸哭相跪了行礼,故又道:“你和纪昀都受过傅恒的恩,纪昀为主帮着料理丧葬,你也要多去去傅府。傅恒不同别人,既和朕是郎舅亲情,他又是彪炳史册的社稷之臣。朕不能再到傅府去了,怕心里受不了,有事你们商量奏朕……就是……”说着又垂下泪来。

李侍尧两眼一泡泪,但他是个警醒灵动的人,历练出来的,却不似纪昀书生纯情。听乾隆吩咐,叩头哽咽说道:“傅恒一辈子都是臣的上司,又是良师。臣在隆宗门乍闻噩耗,真像晴天一声霹雷,震得神魂俱落,此刻心里还在蒙着,还不敢相信他已去了……这会儿臣能想到的,傅恒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宰相,管领国家政务,在当兵的里头,他又是元戎大帅、三军宾服的上将。可否调拨一千士兵护送灵柩从资荣行?这不是臣等能做主的,伏请皇上圣裁。”

乾隆望住了李侍尧没言语,从傅恒在军中地位、威信,千名兵士护柩不算铺张,但这是“僭越”,除了战场上掩埋将领,没有这个先例。已经有了那么多恩荣,还要再请加,李侍尧这是什么意思?他略一沉默,三个人立刻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透过来,但福康安不能驳,纪昀无法代辞,李侍尧无法改口,他蠕动了一下身子,已是觉得不安了。乾隆“嗯”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李侍尧不过是“冒失”,话凑话的想在傅恒丧事上“拾遗补阙”,便释然叹道:“你也是好心,想壮一壮傅恒行色。不过太出眼了,又是节下,惊动太大了,傅恒也不安。他一辈子谨小慎微忧谗畏讥,还是要成全他的心。”李侍尧连忙叩头道:“是臣说的不是了,谨遵圣谕。”

乾隆还要说话,见王廉进来,手里还捧着两封信,便问:“是哪里递来的?”“军机处刚才火急送进来的。”王廉把信捧给乾隆,后退一步,哈腰说道,“一封是隋赫德的,一封是十五爷的,上头都加有‘特急’字样,——十五爷的信上还别了三根鸡毛,都是六百里加紧呈进。纪大人不在,军机章京刘保琪叫奴才——”他没说完,乾隆已摆手制止了他。

王廉大气儿不敢出,蹑脚儿退下去了。纪昀、李侍尧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跪直了身子,连福康安也满面泪光抬起头来凝视乾隆。乾隆比着两个信封看看,隋赫德的是火漆加印通封书简,因路途遥远,己磨得稍稍有点毛边儿;颙琰的却是寻常百姓用的市面上的桑皮纸信封,是写给军机处的,上头写着“紧急密勿”四字也甚了草,压在封口处粘别着三根鸡毛。显见这两封信都十分急要。他却先拆看隋赫德的,只浏览了一眼便放在案上,接着拆看颙琰的,见不是颙琰笔迹便是一怔,问道:“纪昀,谁跟的颙琰?”

“叫王尔烈。”纪昀被他冷丁问得身上一颤,忙道:“在毓庆宫侍候皇阿哥读书,翰林院编修——”不待说完,他便自行住口,因为乾隆已在专注看信。

暖阁里外顿时静得一点声音没有,跪着的三个人已浑忘了傅恒的丧事,连太监们也屏息侧目偷看乾隆。那信写得用纸不多,字小行密,似乎很长。乾隆脸色起初木然无表情,渐渐的涨红了脸,眼睑微张着放出愤怒的光;一时又黯淡下去,脸色变得阴郁苍白。他推开了信,似乎不想什么,良久说道:“怕出事,还是出事了!”他站起身来,又取信在手里,就在殿中徐步徘徊。

这是极少见的情形,乾隆的坐功其实比雍正还要在上,时常一坐下去三个时辰不动,弘昼笑说“尿憋王八耻”。军国大事,万几宸函,就这么坐而理之。除非极度发怒或动情,才会像躁急的雍正那样绕室彷徨。不知过了多久,纪昀见乾隆颜色稍和,才颤声问道:“皇上……出了什么事?”

“平邑县让人给端了。”乾隆突兀一句便吓得三人身上一颤,“……两个卖柴的争主顾,在柴市上打架。县衙门的衙役把人拉去枷上,柴没收归公!一个卖柴的瞎眼母亲去哭儿子喂饭,他们把人家碗扔了,篮子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乾隆咬牙切齿,两手直抖,“这般样儿能不招众怒?当时正是初四,又是午时,满街的人都疯了。有个叫王炎的——十五阿哥怀疑他就是林清爽——站在马车上招呼聚众,五千多人一轰而起,砸了监狱打进县衙,抢了一条街,呼啸而去!……县官逃得不知去向,他大儿子被乱民打死,六口女丁全被强奸,衙役被打死二十一个,伤了不知多少。更可恨的是城外头就驻着一千绿营兵,知道城里乱了,营里也乱了,没人带队进城弹压,没人布置防务,没人设卡堵截,见贼冲出城,连军营寨门也没人关,两千乱民冲进来踹了这座营,死了十三个兵、七个乱民,鸟枪丢了五枝,就地炸掉一门炮,粮食和过年的肉抢了,然后人家扬长而去!”他说着“呸”地一唾,一拳重重地击在纱屉子槅栅上,打得那雕花槅栅子簌簌抖动,嗡嗡作响。高声叫道:“高云从进来!”

“奴……奴……奴才在!”高云从一溜小跑进来,已是唬得变貌失色,一下子卧在地下,“主子有旨意,奴……奴才去传!”

“昨儿你问军机处,阿桂到了哪里?”

“回主子,高碑店!”

“派人飞骑传旨,走快着,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

“是!”高云从欲起又止,复述道:“——走快着,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见乾隆无话,爬起身快步走了。

乾隆横着眼扫视殿中,一副找人出气的模样,扫得众人都矮了一截,却见他盯住了纪昀问道:“兆惠军中缺菜,军机处为甚么不奏朕?”纪昀打满的心思是在山东平邑暴乱上,不禁一怔,忙叩头道:“军务上头臣不大知道,只听刘保琪说于敏中调了三十万斤萝卜从开封运到西宁。兵部抱怨,萝卜两文钱一斤,才值三百两银子,要用六千两银子才能运上去——”

“六万两银子也得运上去!”乾隆喑哑地吼了一声,“兵部的人是一群混账!银子多了他才好捞——兆惠的兵现在一半是夜盲,半夜和卓部杀进来,没半点抵抗,——革去兵部尚书阿合穆职衔,叫他火速押运蔬菜到兆惠营,凭兆惠的收条回来换他的顶子!”

“是!”纪昀答应着便要起身。乾隆皱着眉头叫住了:“叫王八耻去吧,还传旨给于敏中办。”王八耻便忙过来听旨,乾隆躁急的情绪平息了一点,吩咐道:“把山东平邑暴民造反的事知会于敏中,告诉他,兆惠营里的军务更要紧,叫他仔细着,除了蔬菜,看还缺什么,都紧着补给。谨记六个字:‘西线安,天下宁!’去吧!”

这六个字显然是他深思熟虑过的,随口就缓缓说出了。李侍尧咀嚼片刻,立时掂出了分量:从内地军政民政,四边漏气,八方走风,西线得胜,尽可慢慢调元恢复,设若兵溃,那真是糜烂不可收拾。想想入京来诸事不得意不顺心,还不如出去打仗。心里一热,双手一撑,正要说话,福康安已抢先说话:“皇上,奴才愿意替主子分忧!兆惠是主将,奴才当先锋。”

“你急切请缨,李侍尧也有点跃跃欲试,这是好的。不过事情还不至于急到这份儿上。”乾隆目光柔和地看着三个人,”摊子太大,出一点麻烦事,朕心里烦躁就是了。你父亲新丧,不要浮躁,好好安顿你父亲入土,照料好你母亲。三年孝满,朕自有用你处。”福康安生性倔强自负,喜兵好武,封了公爵,自觉无功,是沾了父亲的光,却不肯白白放过立功自效的机会,因连连叩头,说道:“皇上忧虑,是臣子效命之秋!家中有福隆安、福灵安全力护持,必定能周全丧事,慰抚高堂。如皇上不愿奴才去西宁,请给奴才一道旨意,到龟蒙顶去剿灭平邑匪徒。现在这群反贼是乌合之众,仓猝起事,立足不稳,拖得时日越长,越难征剿。皇上明鉴!”乾隆苦着眉头道:“平邑之乱,朕料只是匪人临时乘势,五千多人卷进来,真正上山的加上监狱犯人不会逾千。龟蒙顶山里原来也有土匪山寨,合起来大约也就不足两千,刘墉、和珅他们就在山东,应该不难料理的。”

福康安听了又叩头:“刘墉是吏治能手,辅相才干。和珅奴才以为是个庸臣!他何能料理军事?《左传·曹刿论战》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仗打不下来,匪寇站稳了脚根,再打就难十倍,且是山东、直隶匪人猖獗,一旦蔓延,情事可虞!”

和珅由銮仪卫进军机处行走,又直擢军机大臣,正是红得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竟不假思索,亢声而出“是个庸臣”!李侍尧和纪昀都吃了一惊:都说福康安豪迈胆大,果然名下无虚——心里又痛快又担心,都向乾隆望去。

“和珅不是庸臣,调和六部、理财都是好手。”乾隆说道,“打仗、出兵放马你说他不中用,朕信,其余你的话都对。”乾隆说着,纪昀和李侍尧目光一对,心中都是暗自惊讶:这事若放在别人身上那还得了!不革职至少也是一顿痛斥!怎么就容得福康安这么放肆呢?乾隆却不理会二人心思,他的口角甚至带了一丝温馨的微笑,却是皱着眉在款款教诲:“你已经是公爵,簪缨贵胄,懋德春华,不要动不动就出口伤人……你父亲是这样的么?要学他……征剿的事另派人吧,朕这时候也不忍让你夺情从公……”

福康安眼泪夺眶而出,伏地泥首说道:“父亲也是这样教训我的,临终时还拉着我的手说:论亲情皇上是你嫡亲姑父,我不愿你总记得这一条;皇上……是超迈千古的圣君,我愿你记牢这一条。要视皇上如父亲,如圣人……”他断断续续,已是语哽不能连声,“……他还说……生就的富贵靠不住,自己挣得的才算有……我后悔平金川没带你。我手里有权,满可以把你派到乌里雅苏台去带兵……去、去历练……”

乾隆听着,心中又涌起一阵悲酸,咬着下唇勉强抑住了,说道:“既然你父亲有这个话,朕已经变了主意,朕给你剿匪宣慰使身份,你到山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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