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本章字数:41942) |
?二十二 琐小人奔走卖朋友 寂寞后病狂剪苍发 -------------------------------------------------------------------------------- 一时便见刘畏君踩着雪水一路小跑进来,笑道:“这人敢是个痴子,问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只是发呆!上次见他满伶俐嘛——我说是不是手头紧,想拆借几个?又问是想调缺,谋外差,也都说不是。问是去奉大出差还是随驾当差,都不是的,只说有要紧事要见和中堂,当面回禀。我说中堂未必有空,我给你看看,就进来了。” “你去,叫他进来。”和珅手捂着盖碗,让那热气融融地从碗盖中溢出,一边听一边出神,却道,“给他换一身干衣服进来。” 约莫半袋烟功夫,吴省钦进来了。有点受惊了的模样,惶惑不安地看一眼端坐在南窗前看书的和珅,不知所措地近了一步,又退回来。和珅已放下书,笑道:“翰林院的小吴嘛!稀客!怎么?出差来啦?” “卑职给中堂请安!”吴省钦这才打下千儿,和珅摆着手笑道:“你还和我闹这个!”此刻他也认出了吴省钦,一手让座,身子不动倚在桌边说道,“这个天气来,一定有要紧事的啦?” 吴省钦还是头一次和军机大臣对面兀坐,不自然地笑笑,心里惴惴着接过长随递来的茶,说道:“卑职是奉了掌院的命,来取承德八大山庄的万寿无疆赋稿样,就便来给中堂请安——”他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又沉默了,双手捧着那碗茶不停地搓。 和珅只道他来攀附,没往深处想,见他忸怩不安有些羞缩的模样,倒觉得好笑的,说道:“我等一会子还要进去,要有事呢,就尽情说;能帮的忙自然我要尽力。不要生分客气,我当初也是从兵混子出来,一步一步挤兑到这个位份上——这不,西边兆惠打了胜仗,我和阿桂要到西宁劳军。就我心里,觉得穿号褂子还舒但些,没的整日做神弄鬼的,不自然。” “中堂随和待下,那是有名的——”吴省钦听这几句,觉得轻松了许多,嘘了一口气,说道:“若论说呢,这个天几时分,我这个身份,不宜来打扰您的,可又想,外头都传言您要出远差,您是朝廷砥柱,我呢……”他咳了一声,终于下了决心,轻声问道,“外头有些说法,不知中堂听见没有?” 和珅听他啰唣些淡话,都是听俗了的,原有些不耐烦,听到末了一句,身上一震,旋又若无其事镇定住了自己,装作漫口问道:“什么话呢?” “中堂财务账房,可都是刘全经办?” “是啊!”和珅惊觉得像个出窝的兔子,却绝不露出声色,说道,“他在凉州就跟了我,是我府的老人儿了。” “刘全经手的和硕公主府,外头也叫和府,不知中堂去看过没有?” 和珅身子一倾,碗中的茶都微微溅出,又觉自己失态,仰回了身子道:“我太忙,哪里顾到这些?怎么——这事有什么不妥么?” “那里头造的有九楹大殿,纯楠木建造!” 和珅大吃一惊,楠木建造已经只能是御用,何况是九楹——这不啻是谋逆造反了!这么大的事,当初只听刘全说过一句:“公主下嫁来咱府这是天大的喜讯儿,要仿着乾清宫的样儿造出正房来,才配得上公主,配得上您这位置。”当时轻轻说过没当回事,谁知他竟真的在新府里造了一座“乾清宫”!和珅的心一下子乱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深悔没有到圆明园外新府那边实地踏看,惹出这么大的祸,怎么了,谁来当?按捺着心头的惊慌,和珅极力稳住狂跳的心,问道:“足下这是为我和珅好,但这事我确实不晓得。你是听谁说的?实地看过确有其事么?” “学生没有去过。”吴省钦道,“听他们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们化钱买通工人,直截进去看的……” “他们?是谁?” “是……嗯……这个……那个……” “我跟前的人都是我的心腹。你不要怕。” 和珅脸上已没了懒散之容,站起身来踱了儿步,转身对瑟缩不安的吴省钦道:“我自问对皇上,对天日都是光明磊落。有人在后边搬弄是非,其实是想陷害我。你看我身后站的是谁?” 吴省钦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惊讶地看和珅。和珅背后空空荡荡,没有人。 “我身后站的是当今万岁。”和珅道,“谁想搬石头砸自己脚,决没有好下场;反之,谁想于国于社稷有益,就得和我站在一起。因为……鹤唳一声,鸣闻九天,这不是对篱笆间啄食的鸡说的话!” 吴省钦叹息一口,望一眼门外越下越大的雪,说道:“卑职也是这样想……是曹锡宝,还有方令诚、马祥祖他们……要联章弹劾和相……” “马祥祖?是那个要学曹操的?”和珅脸色又青又白,睁大了眼一闪烁,又眯缝了起来,冷笑一声,说道,“有没有大员搅在里头?比如说,什么总督巡抚,或者王公贵胄参与其事?” 吴省钦摇了摇头,说道:“这卑职就不知道了。这是惠同济喝醉了酒,告诉我说‘他们要做大事’,我问:‘这人血染红顶子的事岂同儿戏?是刘中堂交待的事不是?’他胡天胡地说:‘刘墉是什么人?不趟这汪浑水,大约只是个知情……’又说得等钱东注进京,几下里一齐举发……” “钱沣!”和珅眼珠骨碌一转,恶狠狠冷笑道,“你晓得他在哪里?” “他在极乐世界!”和珅轻飘飘说道,“襄阳有一条汉水,他的灵枢就安安静静停在那里,等着他的家人子弟扶着回到贵州去……” 吴省钦惊恐地望着和珅。 “你不要怕,你作了一件善事。于国家于皇上有益的事。既这样,我少不了抬举你。”和珅笑道,“这件事你也是与人为善。就我而言,从来也没有指令家里造违制房屋,就是有这房子,也是下头人不明大礼,昏头昏脑做出来的。我查明了是要处分他们的。就是曹锡宝和方令诚我也不会怎样他们,因为他们是匡正我的过失才这样做的。何必要难为人呢?只是事起仓猝,我还有些不明白,这样的事他们未见我,光明正大说了——像你一样,岂不更好?再者,我也不明白,你们是同年,为什么不背后劝说他们一下呢?” 吴省钦怔住了,告密又卖友,原本他就十分自惭自疚,是说明原由,和姗姗的事东窗发作,马祥祖和曹锡宝要在明伦堂和他理论?是惧怕扳不倒和珅,引得玉石俱焚?是想升官,投靠和珅这棵大树?还是……抑或觉得他们做事瞒着自己;心中妒火难耐……也许都有,只是他自己说不清楚,或者事件太大,他不敢说得清楚……想了半日,说道:“曹锡宝几个人都是我的同年朋友,我决没有卖友的心。只是……想提醒大人,小心着有人暗算。” “暗算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和珅格格一笑。虽然还看不透眼前这个活宝,但这件事事涉钱沣大概不会错到哪里去。他和善地上前拍拍吴省钦肩头,说道:“这会子我还进去见皇上,今晚你就留这里,回来我们长谈。翰林院清高但也清苦,你有什么想头,或者想什么缺,回头我再想法子。”说罢迈步出房,叫过一个长随道:“叫胡师爷来陪着吴大人说话。晚上吴大人就住西厢。这雪真的下成鹅毛片儿了……我见过皇上就回来,这种天儿未必能陪着赏雪呢——叫前头刘畏君过来。”又朝吴省钦点头一笑,大踏步去了。抬头看,绛红色的冬云压得极低,那雪真的下得很大了。 和珅至二门口,一边传轿,刘畏君已经候着,身子已落了大片大片的雪,和珅一把拉他到一边,耳语了几句,说道:“你今晚就回北京,见了刘全,就说什么都甭问,赶紧拆房子……” “真的!北京这会子也下雪了呢?” “下刀子、刮黄风飘黑雪也得办,”和珅咬着牙说道,“千万不敢心疼银子。三天之内一定办妥,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觉!这头折子也要紧,就说雪大……北京递来的折子一律先不拆看,等我看过再送呈十五爷!”又反复叮咛嘱咐了许多,这才放心去了。 在烟波致爽楼外仪门递了牌子,却一直不见人出来回话。和珅心里一边还惦记着襄樊钱沣的事,总归没有见到太监回话,也没有听到别的消息;又想到曹锡宝这群人,不知奉谁的指示,要从刘全身上开刀整自己,回去如何和吴省钦谈话,又怎样发落这件事。说福康安整治自己,福康安在外,有的事未必能插上手;疑是刘墉,吴省钦又语焉含糊……是十五阿哥做的手脚,十五阿哥心里想的是承继大位,这时候干嘛要轻举妄动?晃着身子心里想得七上八落,忽然见阿桂冒雪独自出来,忙收摄心神迎了上去,说道:“桂公,从戒得居那边过来么?我递了牌子,皇上原说要赏雪的——怎么不见个动静?”又道,“你脸上气色不对,出了什么大事?” “皇上在栖凤阁。”阿桂果真是气色不好,脸色有些苍白,见善扑营的兵士站得近,神秘兮兮拉着和珅到旁边,小声说道,“方才随十五爷去见皇上,说了几件折子上的事,又说起劳军的事。皇上说,要他们奏一篇好文章,给太后上寿。纪晓岚就在军前效力,可以由他执笔,显得雍容华贵些才好。正说着,那拉娘娘就到了。气色也是不好,说和皇上有要紧事商量。我们就退出来。不但你,福康安在西仪门那边也没有叫进呢!” 和珅不安地颤了一下:他没有在宫里,但这件事的苗头他比阿桂还要“有底”。圆明园“四春”姑娘秘密带来热河,当时只有和珅知道,皇后突然闯进接见外臣殿宇,他最怕的就是这个秘密泄露了去!和珅本来就乱成一团的心又是“轰”地一响。大冷天儿又在雪地里,脑门子上竟沁出一层细汗!心中慌乱着,和珅竟脱口而出:“准是哪个太监嘴贱,捅出去了!”阿桂问道:“捅出了什么?”和珅才发觉自己失态,忙笑着掩饰,说道:“还不是宫里那些龌龊事,乱七八糟的,咱们外臣永远也不得明白!” …… 那拉氏果真是为四春的事到烟波致爽楼兴师问罪来的。此刻,一切外臣内侍,并所有宫监宫女都被乾隆撵得一干二净。空落落的楼下殿宇中,只有他老夫妻二人盛气对坐; “你说我不能收留怀春她们四个,是哪一朝的祖宗定的家法?”乾隆双手紧握着椅子把手,脸色铁青,拉得老长看着皇后:“我倒事事尽让着,你这样的位份,当着大臣的面上头上脸的,岂不是自轻自贱?” 这是很重的话了,皇后初进来时还面上带着怯色,此刻只有乾隆在对面,原来别着的脸转过头来,说道:“你说我自轻自贱?皇上,对镜子瞧瞧,这几个狐媚子把你弄成什么样儿了?骷髅似的,很好看么?我是皇后,发懿旨撵了她们,是太祖爷手里传下来的规矩,我怎么自轻自贱了?” “你就是自轻自贱!”乾隆道,“趁着我还不想发火,你赶紧离了这里,是正经!” 皇后“霍”地站起身来,原本涨得通红的脸突然变得一块青一块白,十分难看,眼中噙着泪水,却不肯让它们淌出来,噎着气说道:“是,是啊——你是皇上,没人驳你的回——挡的住别人的口,挡得住别人的心吗?我倒想安富尊荣,体体面面的,可我做得到么?我连——一根草也不如!”她不知被自己哪句话刺伤了自己,嗓门变得又高又尖,连珠炮似的口不停说,眼中放着又白又亮刺眼的光,“我身边的人,不论太监奶妈子,不论是你还是外头臣子,说黜就黜说拿就拿!是别人轻贱我还是我自轻自贱?你一年半载不到我宫里去,除了那个西域蛮子女人,你翻过谁的牌子?不知和珅从哪里弄来几个狐狸精,迷了你的眼,也迷了你的心!我自轻自贱?我和哪个人偷鸡摸狗,生出私生子儿。连公主也不敢配?” 这句话几乎明指了是乾隆和棠儿的私情,生出一个福康安,如快刀利刃直刺乾隆胸臆!他原本冷笑着跷足而坐,像被电击了一样腾地站起身来,已是气得须发乱颤,指定那拉氏,也提高了嗓门:“你安生给我住口,回你的宫里念佛仟悔是明智之举——我看你今儿妒忌发作,一发不可收拾!我能立你当皇后,一张纸几个字,我就能废了你!你的奶妈子交通外臣,当然能拿。你和王八耻是怎么一回事,天知地知神也知——以为我不知么?那个玉马是谁造的?要我说出来,你不死,有天理能羞死你!” 此刻殿外雪落无声,太监们都躲在廊下,听乾隆大发雷霆,都吓得面如上色面面相觑。偏是军机大臣一个不在,想报告太后,连个出头的人也没有,听见殿中“豁郎”一声,似乎乾隆摔碎了杯子,都又是一个激灵哆嗦! “我这皇后原本不好,你要废就废嘛!”皇后也横了心,看着暴怒的乾隆说道,“我原本是为你好,叫二十四婶安生在家守灵,你又从娼窝子里掏出个四春,不回老佛爷,也不叫我知道,你们在澡堂子里头的事,也写进诏书里,那才叫真有胆,有能耐呢!如今天下四面走火八处漏烟,传教的、造反的、西边的东边的,官儿们搂银子的搂银子,玩女人的弄小妾换老婆蓄娈童当兔子的……比起圣祖爷,哪一宗儿跟得上呢?” 乾隆发作一阵,原想打发她回去,不再搭理也就完了,谁知话赶话的口头不对心头,竟说出废皇后的话。那拉氏若知趣,哭天抹泪的跑了去也就罢了。但她今日心火太旺,乾隆冷淡后宫旷有时日,但毕竟已近古稀之年,她就有话也只合肚里吞去,一旦发现乾隆仍在追逐新欢而且不只一个,在土耳其澡堂里淫乐嬉闹,兴头不减当年,皇后自觉占了全理,又是堂堂正正“代表”了所有后宫嫔妃来和皇帝理论,理直气壮间言语也就多有唐突冒犯——乾隆反讥她的话简直就是直指她是个淫妇,脸上如何挂得住……此刻她已气昏了头,两手神经质地颤抖着,像捧着一团火焰在祭祀上天,又像一个发了疯的野兽张牙舞爪地要扑上来,乾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的,又是憎厌又有点害怕,恐惧地后退一步,说道:“你是失心疯了!犯了痰气,来我这里发作么?你要怎么样?!” “废就废!反正你从来也没有把我真当皇后!”皇后恶笑着,眼中放着刺人的光,脸色已变得雪白,“咱”地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剪刀擎在手里。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乾隆浑身汗毛一下子乍起,惊恐地后退两步,扬臂用袖子遮着头道:“你,你要干什么?放下——剪子放下——来人哪!” 守在外边的人,无分侍卫太监宫女一拥而入,见皇帝和皇后这般样子,顿时都吓傻了,被使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一个个僵立如偶! “你放心,就要杀也只能杀我自己,”那拉氏满身满心都是躁火,像在追逐着一场恶梦,狂且已全然不能自胜,看着殿口木雕泥塑似的人群,举起剪刀,一把扯乱自己的把把头,苍暗的头发立刻散乱下来,口中说道:“我不要做这皇后,我学圣祖爷跟前宝日格格的例,去掉这万根烦恼丝,做姑姑去!”说着就是一剪,又一剪,再一剪……络络发丝随剪而落,簌簌的,松软的,一团又一团散在地上。 乾隆已经惊怔了,看呆了,按满洲国俗,女人剪发为国之大忌,不但示意恩断义绝,而且示意从此果决相别,离异父母,抛弃丈夫子女,从此永相绝离决不苟合!眼见着那拉氏满头苍发已剪得横一道竖一道,秃尾巴鹰鹫似的,才仍掉剪子,乾隆有点不知所措,僵僵地站立良久,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当年为棠儿的事,硬闯小佛堂,为二十四福晋进宫请安,她又挡驾,翻别人的牌子她故作大方,从来就是一肚子酸味的货!不但妒忌,和太监淫戏,还造淫具自用……甚至先皇后两胎儿子莫名出天花而殇,先皇后在扬州受惊死在德州,都隐隐约约有她的账!想到圣祖三十六子,虽有家务不和的事,毕竟还有二十四个阿哥存留,自己三十五子,活下来的只有四五个……他觉到的不但是悲苦,更多的是震怒,心中的愤火一拱一拱愈燃愈炽,脸上反而比方才平静了许多,咬牙冷笑道:“这是你自绝于朕——”他顿了顿,“自绝于皇太后,自绝于六宫嫔妃,自绝于天下臣民,休怪朕无情!你回去等旨,朕成全你,这就废去你的皇后之位!”他扬了扬下颏,不容置疑地对宫女们道:“搀你们主子回去,她有病,好生侍候着!” 那拉氏突然仰天狂笑起来,有些吃力地叫道:“老天爷!你都看着的!佛祖!你知道我每日吃斋念佛的!我这一辈子……我下一辈子再也不要托生到这帝王人家了!——不要搀,我自己走!”她双手一划,把上来搀扶的几个宫女挥到一旁,径自大踏步出殿。慑于她平日荣宠尊贵,竟没人敢真的搀她……老远了,好一阵子,雪雾中还隐隐传来她令人凄怖的嚎声:“老天爷!佛祖……” 乾隆哼了一声,阴沉着脸径自走到案边,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地写道: 着上书房、军机处内务府知悉:皇后那拉氏不贤无淑,有失天下母仪,着即废去其皇后之位,黜为—— 写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咬牙写道: 定妃 恶狠狠写了,把湿淋淋红殷殷的诏书推到一边,命道:“召见和珅、阿桂,叫他们即刻进见。还有……”他想说福康安,又忽然想到十五阿哥和八阿哥,一齐都来,必定一齐谏阻,因烦躁地说道:“军机处是群臣领班,有他两个就够了……怎么还不去?”说着一把将笔摔在地下。 “扎……” 这里太监屁滚尿流跑出去,不到半袋烟功夫,和珅阿桂气喘吁吁跑进来。还没有跪定身子,八阿哥颙璇、十五阿哥颙琰、毓庆宫总师傅王尔烈,还有福康安也尾随在后,雪地里趋跄而入——戒得居就在大内,山高水长、烟波致爽这些地方并不似北京紫禁城那样互相隔绝,福康安递牌子不得见,就直奔戒得居,会同了两位阿哥赶来了——就在烟波致爽楼前丹墀下的雪地里跪候,乾隆也只好一同都叫进来。 “王仁,”乾隆板着脸,背身站在御座旁,听见衣裳窸窣,知道他们已经跪好,指着案上的诏书说道,“朕已经亲自拟好诏书,拿给他们看!” “者……”王仁小心地捧过那张纸,向颙琰走了两步,又犹豫着递给了颙璇。 颙璇像接捧婴儿般小心地接过,飞眼一看,便即明了,又传给颙琰,以下阿桂、和珅、王尔烈,又传给福康安,都是过目即传。大殿上的气氛像被什么挤压得紧紧的,人们心里打鼓脸上惨白,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静得外边落雪的沙沙声都依稀可闻。 “有什么要奏的没有?” 众人像被风吹得倒伏了的草,一齐又伏下身子,却没人答话。 “没有什么说的,那就用玺明颁天下!” 乾隆摆摆手,转回了身子,坐回了椅上。 “太突然了……”阿桂喃喃说道,“奴才不是没有话,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又是震动朝野、惊慌天下的事……”他说着,语言已变得流畅了许多,“奴才跟从主子数十年,从来没有听到主子娘娘有失德之处,乍然如此处置,如同晴空霹雳惊心骇目,谨望皇上慎思熟虑,收回成命,以免中外朝野惊骇莫名!” “这是朕的家事,难道要一一详明告诉你阿桂?” 跪在颙琰身边的王尔烈一耸身子向前爬跪一步,连连顿首亢声说道:“皇上这旨意万万不可,臣子们期期不能奉诏!前明移宫案只为一个小小的侍选,成为轰动天下后世的大案,皇上以无妄之怒,突然发诏黜废皇后,岂不有碍于圣德高明?皇上说是家事,天子之家事就是国事!”颙琰身上颤了一下,接着叩头道:“王师傅说的是,皇后母仪天下,乃是天下之母,母德不淑有何明证,不宜以雷霆之怒草率行罚黜之典型!”颙璇接口道:“皇上,六宫安义皇后不为无德,无罪而受惩,何以能服众心。求皇上慎思,收回成命……”福康安素来却对那拉氏没有什么好感,但事在其间,其情其理不能不劝,只随众人们打太平拳,说道:“皇后素来恩宽待下深罕众望,求皇上明察!” “皇上!”和珅也向前跪了一步,“您要吓死奴才们么?如今天下多事,皇上艰难竭蹶支撑局面,全仗朝廷上下一心,六宫不安,何以安天下?”他心知肚明,今天这事为四春而起,雅不愿折腾得大发了,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而且现在身份是军机大臣,自有的身份应说的话,也就十二分恳切,话音中竟带了哽咽之声,连连碰头有声说道:“俗家有语,‘当面教子,背后劝妻’,皇后大节端正,即夫妻偶有不合或皇后容有失误之处,只可深宫之中天语教诲。皇上骤然大行废黜大典,是明告天下,后宫亦有不安,小人造作谣琢,什么言语不出来?伤及圣主明德,何堪以慈孝治天下?求皇上收回成命!” 众人乱糟糟一片劝说着,乾隆一眼瞥见地上散乱的头发,想起那拉氏种种劣迹,一点怜悯之情又化作乌有,指着说道:“她犯的什么过,可以不在诏书中详写。这是她的头发,是她自己剪的,是永远决绝于朕,决绝于列祖列宗,这个过失朕可以到奉先殿明告祖宗、默祈天下人民谅解,但决不可恕。你们如果不奉诏,朕自然能找到奉诏的人来办!——发诏!和珅、阿桂,你们敢抗旨么?” “……” “嗯?!” 这一霎几时辰,和珅又转了心思:“皇后素来待我也没有什么好,他两口子闹生分,与我什么相干?”他身子动了一下,翕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敢说什么,王尔烈却甚是激动,又向前跪了一步,刚开口叫了“皇上”就被乾隆打断。 “王师傅,朕敬重你的人品学问。”乾隆说道,“但朕愿你不要蹈汉人习气,为鸡毛蒜皮的事拼死进谏,遇到大事反而缄口不言。皇后大坏祖宗成法,擅自闯宫干政,当着众人的面与朕斗口顶嘴,阿桂他们都见了的?若不行天罚,是朕的纲常只能行于口头,又何以对天下人?你可以问问阿桂和珅,满洲妇人剪去头发是什么意思?朕不行诛戮之刑,已经是法外施恩,容留她仍为定妃,是极大的恩典了!”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道,“已经用了印玺,和珅阿桂即刻发出去,先发到北京,内务府及六部九卿知道。由礼部备存档案,再回奏朕!世宗宪皇帝也曾废过皇后,天下并没有大乱,也并没有出宫门尸谏的事,我大清不是前明!” 事已至此,乾隆圣意决绝,若再加谏阻,不定闹出多大的事,在冷森森寒气逼人的殿中,和珅为首,其余的人极勉强地低下了头。 看着众人无声叩头辞出,乾隆突然觉得殿中又空阔又寒冷,自己也有点神思不定,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才意识到殿门洞开着,裹着雪片的寒风一个劲直往殿中吹,刚要叫过当值的苏拉太监申斥。门口守护的侍卫伦岱忽然指着说道:“皇上,老佛爷那边的人过来了。” 过来的是秦媚媚,因为雪大,脸上嘴上沾的都是雪,像个白胡子老头。他是奉了太后懿旨来的,不便行礼,就站在乾隆下首抹了一把脸,说道:“奉太后谕,请皇上过春萱堂那边一趟。”说毕,这才打千儿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老佛爷今个身子还好?听说什么消息了么?”乾隆问道。 “回皇上话,”秦媚媚叩头道,“老佛爷一大早就说身上有点发噤,不知是犯了寒气,总归神思不定,说像要出什么事的模样,去佛前焚了香,又到青海活佛那边请喇嘛诵了几遍梵文《心经》,回来像是有点发热,这又听见了黜废娘娘的事。这会子正传了太医诊脉呢!” 乾隆不再问什么,叹了一口气,出殿坐了明黄软轿径赶往春萱堂而来。这里名日“堂”,其实是仿了北京四合院修起的一座殿宇。殿院门口守着几十个太监并传来的太医,都在雪地里守候着,见御驾在雪中亮晃晃呼拥而来,就地跪倒了一片。乾隆也不理会,踩着太监的背下舆,径自进了大院。这里设计得比山高水长、烟波致爽这些地方还要精致,院子虽大,四周都是高房大厦,风进不来,就显得十分安详和暖,南边倒厦门上边是戏楼,无论太后在北殿楼上还是楼下,隔着纱幕卧在炕上都能看戏,此刻满院静悄悄的,雪落无声,罩得平时赏大员看戏的石头座儿都一墩一墩白生生摆着。楼廊下的人不少,有宫女,熬药的太监和太医,各自忙活着也不行礼,只看着乾隆进去。乾隆紧趋几步跨进殿,见母亲在楼下在炕上歪着,只是脸比平日红些,不像有大于碍的样子。换了笑脸迎上前去,打了个千儿道:“母亲安好。今个儿好雪,原本想陪着老佛爷到狮子园那边看雪景的,他们进来议事就耽误了,昨个儿接见和珅,我吩咐他在圆明园仿着这殿再造一座您用,楼上廊房外都要镶上大玻璃,隔风而且明亮轩敞。他说这事好办,跟马戈尔尼说一声,英国船就带来了,要不了三年功夫就成,还说……” “我等不到那好日子了……”太后静静躺着听儿子绘形绘色描述圆明园里的“大观园”,干涩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喘息一声喟然叹息:“我老婆子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见过,什么福都享过,还有什么不足意儿的?”她声音忽然变得微弱低沉,说道,“皇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所以叫你过来问问……” 乾隆沉默了,沉思良久,叹道:“额娘你知道,皇后是天下之母,要有德有量才是,不讲究汉人说的德言容功,也得成个体统才是!那拉氏年轻时看着还好,竟是个绣花枕头!唉……哪一朝皇帝像儿子这么苦的?她还要闹!儿子废她,也是万般无奈啊……” “已经明发了圣旨?” 乾隆沉重地点点头,说道:“还给她留着定妃的名号。她太不像样子,指责我的政务,外头大臣是非也说三道四的,而且当着大臣和太监的面……” “儿子。” “嗯,额娘……我听着呢……” 太后轻咳了一声,慢慢说道:“你知道什么叫‘花痴’?” “花痴?” “有的男人犯了病,跟前没有女人就发疯,女人也是一样,那拉氏就有这个症候。” “那就更不能当皇后了。” “我瞧了她多少年,她有这个病根儿……”太后似乎对这个事早有预感,并不显得激动生气,望着殿顶的藻井说道,“旁敲侧击变着法子不知劝过多少回了,毕竟这是病,她见不得你和别的女人不清净。这次到承德,我留下和卓氏守宝月楼,心里想的也有这个……” “母亲圣明,这事儿子一点也不懂。” “你不懂的还多着呢!”太后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女人在宫里怎么打发日子,太监和宫女怎么结的‘菜户’,前明宫里和我们大清同与不同,你顾不到操这样的心思。既然已经发了明诏,那是你的权,当娘的早已退到了不管事位子,我也不干预。可有几宗,趁着我明白,得告诉你……” 乾隆向母亲靠近一点,俯身静听。 “叶赫那拉族是和太祖有世仇的。”太后说道,“当日灭掉叶族,叶赫族有誓,族中只要有一女子,必灭我爱新觉罗氏!为了笼络这族人心,所以历代祖宗,都有叶赫氏人在宫里为妃为嫔。所以你立她为后,我心里勉强,口里还是应允了。” “额娘!” “你听我说——没有想到立了皇后她仍有这毛病……”太后喘息片刻,定住了又道,“按说,她剪去了头发,你废她也是该当的,这也是规矩。可你如今是乾隆盛世,外头瞧着轰轰烈烈的,你又要当十全老人,又造十全武功,要作古今完人,有一个废皇后的名声,还算不算得完人?……如今外头的事我也略知道些,眼面光儿,琉璃叶噔儿,好看又好听,其实呢?大事没有、小处事不断,几个省都有些不逞之徒紧盯着,借机煽动闹事。你这么着,外臣们都惊动了,夫妻的事又说不清道不白,里外翻腾,按了葫芦起来瓢,你也这把子年纪了,可怎么好?” 乾隆听母亲气弱声微,叮嘱的话句句打中窍要,竟比自己说出来还要恳切,还要洞悉世情。一时间,他犯了犹豫。 “她有病,就给她一片静宫养病就是。”太后道,“天子家事人们看都是国事。不要厉颜厉色的大动干戈。这么着,叶赫家也没话说,外臣的口也堵住了,家丑——也就掩了,外头也得个清净。你不见她,只管好医好药好体统管待着,不废也是废了,又何必张扬得满世界都轰动了?”太后说着,一眼不眨便盯乾隆。 乾隆站起身来,皱眉凝视殿外良久,越想母亲的话越有道理,无奈地咽了一口唾沫道:“瞎!那就依着母亲的话办……”说着便要叫人。 “你别张忙,”太后一个微笑,说道,“今个我去见了活佛,心里格外清明,自打他老五叔薨了,我在旁瞧着,知心贴己能和你说得上话的人越来越少……你先头那些臣子,傅恒啦,尹继善都亡故了,连同前头得了罪的讷亲——我瞧着人材齐楚的。现在看这几个也不像不办事的,怵头怵脑或油头滑脑的。真正跟你一心的是谁?是我老眼昏花不中用了,还是原本就不如以前?”乾隆道:“这也好比打围子,见哪里有兔子黄羊或什么猎物,放出福康安去。或者兆惠海兰察也成,这样的武将世宗爷手里没有。里头阿桂刘墉忠心耿耿跟着,和珅没学问,办事灵动和圣祖爷跟前的明珠也差不离儿,还想召进个钱沣,可惜他没福命,我这几日性气不好,也为这个事不顺。纪昀刘墉要留给下一代使唤,和坤闹得好也成,只是看他和老十五有些貌合神离的模样,人才的事母亲放心,儿子一直着意留心物色呢!” 太后听着点头,松弛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么想,我还担的哪门子心?按说我不该操这多的心。如今化钱太多了,国家收的也多,可化钱叫我看着惊心!放在圣祖世宗时候,想也不敢想啊……你说的这些人,只管使去。纪昀我看老了的,对你决没有二心,可小心在外头作践了,或者像钱沣,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召回来吧,挫磨一下也就够了。还有跟十五阿哥的那个叫王——王——” “王尔烈。”乾隆见母亲今日如此费心,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拂着被角说道,“这是个好的,还有在仪征槐树跟前碰头的窦光鼐,要留给下一代,我提拔上来,下一代怎么加恩呢?” 太后听了半晌没言语,只用慈爱的目光盯着乾隆,像是怕一闭眼就见不到儿子似的,又像在思量什么要紧的事体,不知过了多久,又问道:“听说你要用和珅当领班军机?” “是,还要看琰儿和璇儿的意见。”乾隆诧异地看着太后,缓重他说道,“刘墉是汉臣,阿桂他们又受过处分,和珅资望不足,但年轻能干,所以提拔一点,叫他更加用心。额娘,您就别操这些心了,好好荣养。身子骨结实就是天下人的福气。” “他是锦霞托生的,”太后摇摇头,执拗地说道,“这事宫里流传,你听说过没有?” “风闻了些子。”乾隆微微一笑,“幽明冥暗阴阳之事无根无据,不足为证。就算是的吧,她也是来报恩的。” 太后仍旧摇头,说道:“我的儿,这就是我娘儿俩想的不一样处,你说她是报恩的,我觉得她是报怨的来了。你要小心,多听听看看想想,军权万不可交给他,军机大臣天天都见你,都直接对你负责,要什么领班呢?”说着呼吸便显得沉重,支撑不下去了的样子,歪倒了头,合着眼只是念佛,不再说话了。 乾隆心中有事,在旁侍候着尝药,小声安慰了许多话,看太后沉沉欲睡,才轻手轻脚出了春置堂,一路嗟讶感慨着回到烟波致爽楼。此刻天上的雪越发下得大了,地下已有三寸厚的积雪,仿佛要浇熄心头的无名之火,他站在丹挥前的雪地里几立不动良久,仰脸看着天,一动不动,直到身上全白了才进殿里。见和珅和阿桂鹄立在殿柱旁,颙琰和颙璇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长跪在地,乾隆无声叹息了一下,径到御座上坐了,说道:“你俩个也起来吧!” 两个阿哥眼中含泪口里称是,却更伏了一下身子。 “本来她的罪断无可恕之理。”在沉默和压抑的气氛中,乾隆徐徐说道,“一则是老太后高龄,要为她老人家祈福,二则颙璂薨逝不久,不宜废其母,使其地下饮泣不安,三则你们也都为她求情,朕也不能不顾全你们体面。这就暂作罢论……” 两个阿哥连忙就叩头,阿桂和珅原想没指望扳回这场轩然大波的,也都心头一阵轻松,提袍角跪了谢恩,阿桂道:“这是天家祥和之气,这是天下臣民之福!”和珅道:“奴才近读《金刚经》,里头说‘一切有为法,皆以无为法’,黄老也是无为而治。皇上一念之仁,必定通天彻地,降下福祉!” “无祸就是福。”乾隆听和珅努力引经据典,后头的话说得不伦不类,脸上一笑即逝,“但她确实有病,不宜主持六宫事务,安妥送回北京,到咸宁宫养病。今天预备一下,明天就启程。和珅阿桂你们要去劳军,天气不好,就扈从她的辇驾一同回去。”见他们使着眼色似乎还要说话,乾隆又道,“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朕心里很厌烦。” 四个人心知这是皇太后和皇帝计议的结果,“不要再说这件事”也可以当作圣旨,便一齐叩下头领旨,阿桂道:“古北口和张家口,还有榆林,有些军务调度,还要请旨处置,可否由和珅卫护娘娘先回北京,奴才稍迟数日再回去?” “使得的。”乾隆点头道,“朕正要议这件事。大军凯旋,劳军迎军是大事。你一直管带军务,要多费心安排好善后事宜。有事和和珅多商量着办。” 四个人的眼睑都微微一动,和珅的“领班”军机大臣旨意虽然没有发,已经有了口谕。这就是说,此番劳军仍以阿桂为主!偷看和珅时,和珅却是恬然无事,只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乾隆像是忘了这回事,又道:“兆惠上折子,纪昀在军中人望很好,常给军将们讲解四书,还有《圣武记》。军中文办师爷文采也没有及得纪昀的,所以请旨这次大捷的《万寿无疆赋》由他执笔。但纪昀系有罪军中效力的人,朕想现在是用人之际,军机处四库书房都需用这样人才。你们去劳军,由和珅宣旨,赦纪昀回京,职务待见了朕再作计较。这样,他写文章才不违了体例。”他顿了顿又道,“他虽是有过失,其实是管束家人不严惹出的事。你们在位的难道不要警惕?现在事多人少,放他回来吧?颙琰,你和你八哥给他写封信,除了宣布朕的意旨,也要有些劝惩的话,也由和珅带着面交纪昀。” 颙琰和珅对望一眼,忙叩头答道:“是!遵旨!” “西线无大事,要留心东边。”乾隆说道,“告诉李侍尧,回京朕就见他,预备去署理福建总督衙门。钱上头的事和珅要用心,遇事多请示十五阿哥,八阿哥除了赞襄理政,礼部的事要多管管。兆惠海兰察回来要郊迎,一应事务由你主持。朕和十五阿哥和你都要迎出天安门去。 “是!”八阿哥和珅都伏下身去。 “叫福康安再递牌子进来。”乾隆说道,“和珅明天离承德前也进来一下,你们跪安吧!” 众人叩头出去,不由自主地心头都松了一口气。和珅心里还不免有些忐忑,又惦着刘全不知走了没有,今天的事觉得有点离奇,又一时不能理清头绪,到仪门外与阿桂分轿相揖而别,一路只是思忖。颙琰和颙璇却没有乘轿,兄弟两个联袂踏雪回戒得居去。颙琰显得心事很重,本来就寡言罕语的,越发显得沉闷。颙璇却似放下了一份心思,他却耐不得岑寂,看着跟从的长史太监宫人都离得远,笑道:“十五弟。”连叫了两声,颙琰才回过神来,问道:“八哥,有事?” “没事。”颙璇说道,“我是在想,皇阿玛这回的人事安排,不能说没有深意。” “什么深意呢?” 颙璇一时寻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一时还揣摩不清,我只想说,我肯定以你马首是瞻,弟弟们也会的,帮着你把事情理好。”颙琰一笑,说道:“不要说这话。我们都是帮皇阿玛料理政务。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是句老话。当年圣祖爷手里,廉亲王两次都几乎当了太子。那是多高的威望?我们兄弟少,大家又一心,断不会有兄弟闹家务的事的。我们都是臣,不要想到别的上头。”又道,“我是在担心额娘的病,别看她人前人后处处照应,其实很弱,她有个病根儿,怕冷,前日内务府来人我问了问,咳嗽得一发重了。明天和珅走,带点什么东西去给她呢?”说罢叹了一口气,“虽说有惠儿在跟前,还是不能放心呐。”说着便皱眉。颙璇便也跟着叹息,心里却佩服这位弟弟深沉练达,明摆着的乾隆已有意立为储君,一头全然不露声色,一头话中也有勉劝之意——他自己也尽自聪明伶俐,就这几句话便寻思不来!心里嗟讶着,问道:“皇上为什么特特指定和珅给纪昀传旨呢?” “这是佛心,谁揣度得来?”颙琰小心用木履踩着雪,手提着袍角防着沾上泥水,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的愚蠢想头,也是和息二人那点芥蒂的意思?” 颙璇微笑着点了点头,却转了话题:“我那里有《红楼梦》全真本。手抄的,从外国弄来的抄本。我叫人给你抄一本去。 “好吧。”颙琰说道,“你喜爱的,我自然也看重。” 二十三 掩贪行和珅理家务 官风恶民变起台湾 -------------------------------------------------------------------------------- 第二日,和珅起了个大早便进宫递牌子。吴省钦当晚几乎没有什么隐讳,和珅亲自接见,与他“促膝剪烛夜谈”,小酌助兴,仅此就使这位翰林受宠若惊,言语之间隐约透露,“国子监祭酒”不久就要出缺,翰林清望文华毓茂的个职分,回京可以先安排署理,然后又说起百官岁考,贡院三年计考里头的笑话,暗示乾隆五十年的大考副主考人选“也还没有预定人选”……吴省钦觉得这都是在说自己,接下来的事,外放巡抚、内人军机、学尹继善为一代文坛宗主一方建功诸侯,都是他自己想的。没有吃多少酒,吴省钦已醺醺如醉,把当年几个贡生朋友如何进京“赶考”,在长辛店相遇,又结为异姓兄弟,方令诚怎样夺人所爱,曹锡宝等人又如何“偏袒”,种种子虚乌有的事编得活龙活现如在目前,又说了他们背后“结党”,准备着扳倒和珅“做大事业”,自己又千方百计暗示劝阻不听,所以才“出此下策”……不得已的苦心又跃然欲出,还夹着几分大义灭亲的凛然……和珅自己量浅,只是殷殷劝酒,一头里“光明正大”为自家辩解,还要有几分“宰相肚量”不计人过的风范……所幸吴省钦不到半个时辰便烂醉如泥,又妥帖安排他睡了自己才睡。一夜里头,又惊又怕又私自庆幸,又有几分懊悔:“做到这么大官,为一点身外之物弄得整日惊魂不定,偷东西贼似的,值么?”……此刻坐在绿呢顶大轿里,左右燕山前后驿道都是白雪皑皑,零星飘散的雪虽然不很大,道路上也是一片混茫淆乱,一千多名太监宫女并连随从护卫“凤驾”的善扑营军士,脚步踏得路上雪水一片声响,瞧着总有点行伍不整的模样,呼拥着各种龙旗仪仗透迄前行,一个倒霉的“病”皇后,还有一个前途未卜吉凶的军机大臣,都湮融在这行伍中。 ……和珅思绪一转,又想陛辞时乾隆接见的情形。乾隆的神气有些捉摸不定,似喜似悲,又似心事重重,尽管是单独叫进,亲切也还亲切,赐茶赐座也都如常,总觉得少了平日那份近如家人的温馨。 “和珅,”乾隆说道,“老八旗子弟里头,你是升官最快的了。你聪明尽有的,有些话还是要交待你。有些面情上依附你的,一是看中了你手里的钱,二是瞧着朕器重你,狐假虎威只能逞于一时。不能倚为终生之靠。朕看你这些日子学问日有长进,很是欢喜。你这次去劳军,那些出兵放马的未必买你的账,要谦逊雍和些,不要事事出头卖弄。许多事,只要不干碍国体国本,朕能容你,保全你,这一条你可以放心,但为人立品,还是要靠你自己德望。听说阿桂入朝接见大臣,总离着你几步远,逊谢不敢居功,这是他的持重处,你要学他。” 自己怎么回话的?阿桂是自己的老上司,一向不敢稍有失敬处。军机处的大事有十五爷,小事也不敢绕过阿桂。这次去西边劳军,下这么大的雪——大概在西安劳军的好,行伍里兆惠海兰察都是老朋友。纪昀平日相处的也好的,断不敢僭越了阿桂自作什么主张的。一切请皇上放心。 乾隆当时听了没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又道:“皇后不废也是废了,废了也是没废。只是恐怕惊骇中外,所以不发明诏。这个你心里有数。她在言语中平日有冒犯贵戚的,有些贵妇人进宫给老佛爷请安,也多有冷淡的。你到北京各王府也去看看,用你的话劝慰王爷,不要借端生事,朕赏二十四福晋一袭俄罗斯天鹅绒裘,你就便带到北京送去。” 和珅心想这就是皇帝召见自己的真意了,答应着跪辞。乾隆又叫住了,说道:“你还该去见见你十五爷他们。你管着财政,吏部的事也管,朕看你也留心结交文人学士,这都是好的。颙琰他们各处调度,有用钱用银子之处,要多分忧。” 颙琰还是那么客气,颙璇却显着有点调侃的味道。一个端膝稳坐,一个来回走着说笑,颙琰说没有什么难处,颙璇却道:“永定河靠京畿有几处堤岸塌方失修,十五弟和我都去看过。再者今年多雨早雪,京师缺炭人家难过,有些人家甚至断粮断炭。昨儿刘墉来信,十五弟还愁得直绕圈子,趁着和珅来,看能不能从园工上头打打主意,不要再难为户部了。”和珅道:“请十五爷示下,可以借调一点。因为天儿冷,有些工地都停了工。不知需用多少?”颙琰说:“总计下来要五十五万两,只怕才够。怕你难为,所以打算回銮之后再说。”和珅道:“就依爷的王命,我回京就办,王爷回京让户部补过去一个借款条子,不然不好落账。”颙璇说道:“还有一件愁事。车臣国进贡的单子还没有呈上,就为里头有一个玉石盘,道儿上运输颠裂了,现存在嘉亲王府,你看能不能补上,或者换上。万岁爷那头也好交待。”看颙琰笑着冲自己点头,和珅道:“奴才该当努力巴结。荷兰国进贡的物件在圆明园库房里,里头品类很多,奴才回去看看王府的玉盘样儿,寻个相似的补上就是。”一路出来,和珅还在想这个无可思议的嘉亲王,也客气也亲切,温言善语的像个女人,但又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无法走近,就像不是自己的肉,无论如何贴不到自己身上…… 迷离惝恍间,好像乾隆也来了戒得居,面色却不那么温善,一见面就问:“你怎么还不走?你不是要去见钱沣的么?”和珅惊讶道:“钱沣还没有到的呀!”乾隆冷笑道:“朕知道他来不了了。国泰犹有可说,他是有罪的人。钱沣又什么地方碍你的事?你做的什么手脚,以为朕不知道?” 轿子颠了一下,和珅一下子清醒过来,才知思想事情,迷糊了一个南柯之梦。想起梦中乾隆父子相待自己情形,兀自心头突突乱跳,揩一把脑门子上惊出的冷汗,问轿窗外道:“到了哪里了?” “回中堂话,”一个戈什哈跑上来道,“咱们还在兴隆地面儿。喏,那不是长城?过了长城就是密云!” “密云。”和珅放下了轿窗帘,自言自语说道,“这个名字有意思,密云,密云不雨啊……” 但是密云也在下雪,过怀柔进京郊,零零星星的雪都没有停,只是过了长城地气暖和,雪落即融,满地雪水更难走路。所幸这是黄土垫沙修了又修的“天字第一号”官驿道,没有泥泞积水,和珅一路只是指挥兵士太监妥善安置驻驿关防,并不进去请安道乏,相安无事,也就到了北京,大内的敬事房是早已得了消息,咸宁宫庭除得洁净拾掇得暖和。没有一点声张,皇后就永远住了进去“养病”,到死没有再迈出宫门一步,这都是多余的话了。 把皇后这尊神仙送进紫禁城,和珅没有立刻回府,先去二十四贝勒府颁赐了福晋物件,又到圆明园给魏佳氏和宝月楼的和卓氏请安,隔着帘子没法看气色,只觉得乌雅氏和卓氏说话中气尚足,魏佳氏咳嗽得几乎说不成话,满屋的药香熏得人头晕,这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子程式,隔帘谢恩,赐座赏茶,辞谢说“事忙”也就告退。饶是这样,从城西圆明园到城东鲜花深处胡同,还要按次序位份,斟酌与皇帝密疏一家家拜望。从上午辰时直到下午西末时牌才回到驴肉胡同和家老宅。秋冬之交天光最短,此刻又阴,早已晦瞑如夜了。和珅以为自己一路回来的事早已满北京城都知道,必定阖府上下齐集,恭候着自己归来。谁知偌大老宅前院几乎没有人,就有十几个看门的家丁,也都是西下院管扫地的粗使奴才。都面熟,却叫不出名字来,问了问,长二姑、吴姨姨、上房的彩云彩卉都出去了,下午出去还没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刘全是他最想见的,并连刘畏君也不见影儿。站在院里想了想,和珅踅身进了二门里院。黑影里便听翠屏在廊下说道:“老爷回来了,给老爷多照个亮儿。”和珅这才想到是冯氏病重羞光,说了声“不必”便进了内房。 内房里灯色更暗,只有一盏,上面还罩着一层红色纱幕。冯氏像是刚刚吃过药,碗匙都放在茶几上没有收。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病,她的脸色很红,半躺在大迎枕上,喉头发出细细的喘息声,丈夫在外间说话,她已经醒了,半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他坐下。和珅无声皱了皱眉,说道:“煤气、药气太重了,也太热。他们怎么侍候的?也要透透风嘛!” “这不怪他们,是我怕冷。”冯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和珅,弱弱地一笑,说道,“怜卿给我念信,你又要出远差了?” 和珅点点头,摸摸她的额,拉住了她的手,缓缓说道:“去西安,要不了几天就回来的。”“西安……也是不近的。”冯氏说道。微微地摇摇头,“你赶着回来见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怕是——”她未说完,和珅伸手掩住了她的口,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没听人说别看我这病奄奄,熬过你那俏尖尖?如今什么好医好药没有?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你是大家子出来的,前半辈子跟我吃苦,后半辈子我要给你捞回来……” 和珅自家是破落八旗子弟人家,行为也放荡不羁,贪财好货没学问,但朋友上头不小气,对这位大学士贵胄女子伉俪情深也是真的。见冯氏气短,还要着意抚慰,冯氏却止住了他: “来你们和家先头,宗学里头兄弟们就说起过你。穷是穷,心里没有什么不快活的……”冯氏说道:“如今富了,该当的看成是祖上的阴骘,我总觉得你在钱上头撂不开手,有点暴发户的模样……” 和珅一头还惦记着见刘全,一头又无法立马离开冯氏,因笑道:“我就是管钱的,过手的银子多得像淌海水,自己自然就富些,家里人在这海边站,沾些水也不为奇事。你放心……” “人就这样。”冯氏道,“长二姑从前也不这样的,吴姨姨先也不爱财,一里一里的我看着……不但她们,就我房里的丫头娘家,私地里也都在置买田庄产业。养移体居易气,我身子不好,也难管得这事。可根子毕竟在你这儿,能着想法子辞了这管钱的差使,平平安安多少是好!我有天没日头的人了,离和家祖坟没有半尺远,阴曹地府里,我也不愿见你钱上头栽筋斗的……”说罢咳嗽,脖项上的筋都胀起老高。翠屏几个人听见,忙进来端盂接痰,捶背拭汗的忙个不了。冯氏喘息稍定,又道:“钱,多少是个够?我爷爷见过明珠,那是多么精明能干的个人!还有索额图、讷亲……都是皇上宠了又宠……咳,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宴歌舞,眼见他楼坍了……这歌儿起小儿就唱,今日才得明白……” 和珅木着脸听夫人娓娓劝解,打心底里叹息了一声,心说“这是骑虎难下”,口里却道:“这都是没有账的账,我不收别人收,一点事也没有……我虽富,从来不敢伸手索贿的,换了别人比我还捞得多呢!还有下头办事的人,你干净得一尘不染,谁给你卖命?不说这了。你安心养病,往后我加意留心,不该要的钱一分不要。得便儿辞了这差使罢了…”说着出来,翠屏站在灯影里,上来轻轻盈盈蹲了个福儿,说道:“老爷,太大的药单子就在我屋里,您过去瞧瞧吧?” 和珅一看她脸色就知道意思,但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却无心和她做兴,只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后半夜不要闩门”便笑着出去。已见刘畏君站在二门口冻得吸溜鼻子,便问:“刘全呢?” “哎,老爷,我在这儿。”在东厢中取暖的刘全几步跨了出来,刚要迎上来行礼,和珅摆手止住了他,说道:“免礼免礼——就这屋里说话就好。”便就近进了东厢。 刘畏君在外把风防耳目。听着二人在里头喊喊喳喳密语足有移时,才见和珅出来,已是神色平和了无忧容。刘全跟在后头兀自说:“那一片地基都刨翻了,索性不造房屋,移来的都是圆明园里用余的长青藤、葛树和金银花,都用土墙盘起的花房。老爷放心,连我昨个儿去都认不出原来的地儿,就那么几处别墅,还有几处园子房屋,尽着请大人们查看。”和珅道:“我早就已着来人查勘一下。我们心中没病儿,怕什么?账目上头也要随时把账本子预备好,户部要看,告诉我一声儿。”又问,“家里长二姑还有吴姨姨她们都哪去了?”刘畏君见问自己,忙道:“都到新府宅里去看房子,宅子里没住过人,宅地有的地儿先还是坟地,请的和尚道士做超度道场,也避避忌讳儿。” 和珅没再说话,径到东院吴氏房中来,这里管家媳妇婆子早已散去,有的出去看房子,里头倒是通明雪亮光色晃眼的,只有怜卿正在洗脚,听见门响,见进来和珅,吓了一跳,忙趿了鞋来给他倒茶,说道:“娘到起了更时才回来呢,老爷先用茶,长二姑奶奶告诉大伙房,老爷今个回来,我给你弄饭先吃。” 和珅灯下看她,约可十六七岁的模样,因正在栉沐,乌油油一头散发直披后肩,半敞着衣纽扣儿,露出白生生的胸项,因为年轻,透着隐隐的血色,瓜子儿脸柳叶眉上粉黛不施,天生的一份秀气,带着女孩子那份轻淡的幽香,脚底下也不似已婚女子那么滞重。怜卿见他不住上下看自己,不解地自己打量了一下,见赤着脚,趿着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忸怩地说道:“我以为没人了的,没想到老爷来。”一边蹲身提鞋。和珅笑道:“我来给你提——”也蹲下身子“帮”她提鞋,手却甚不老成,一手摸她润软雪白如葇荑的小脚,一手便扳她肩头,有意无意把个娇小玲珑的怜卿揽在怀里。 怜卿一阵羞涩,更加不安还带着一阵惊恐慌乱,喊又不敢喊,挣了两下又挣不脱,觉得和珅腰下那活儿隔衣服硬邦邦顶在身上,更是害怕,低头缩成一团,小声道:“老爷,别……别……” “别什么?”和珅淫兮兮笑道,“你娘没有说过听我的话么?” “……”怜卿被和珅暖融融的身子搂得有点痒痒,他身上那股男人气息也让她有点把持不定,已是头晕身软,耳语几不可闻说道:“听话也不是这个意思……老爷……这不好……” “什么不好?”和珅笑道,又耳语说道,“你没听你娘说,你小时候撒尿,还是我把着你呢!那时候儿怎么就不害臊的了?嗯?……”说着,当庭里就搂起了怜卿,半拽着向里屋去……那怜卿身在此时此地面遇此人此情此景,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刚刚的调弄的情热,正要入港,忽然院外一阵脚步声,还夹着笑语,二人一上一下叠在炕上都楞住了。听时,却是吴氏和长二姑相跟着回来了,怜卿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下子把和珅掀在一旁,灯光底下看自己,一身肉白生生亮晃晃摆在那里,无论如何来不及穿衣整束,幽怨地看了一眼和珅,双手儿捂着脸缩成了一团。和珅却似没事人一般,凑过来小声道:“有我给你作主,别怕。”轻咳一声,掩着衣襟出了外间…… 兆惠和海兰察全胜还军,已接到圣旨,知道阿桂和珅正赶往西安,就地阅军劳军。因大军行动,除了粮草军晌,还有布防营地,过冬柴炭等一应事体,十万大军进驻陕西,不能蜂拥都到西安,兵部几次咨文陕西地方和兆惠大营磋商,决定留在宝鸡七万,到咸阳再留两万,只带各营有功将佐和一万中军精锐进驻西安郊区,人城一匝耀武扬威,然后出城校军。这么尽量精缩,大军班师奏凯,仍旧是地动山摇。十月初九进城这一天,西安城倾城出动,巡抚、藩台、臬台、各司道厅署衙门并西安首府、城门领文武官员三百余人都迎出十里接官亭,几十万百姓,分缙绅、平民,沿途住户香花醴酒、荷担牛羊也是披彩挂红,一齐出城夹道欢迎。锣鼓秧歌、各种旱船、高跷、百戏、莽式一齐都动,数不清的万响爆竹燃起,震天撼地的响声中硝磺弥漫烟腾雾绕,比过大年过元宵节还要热闹十分。兆惠海兰察风光体面,二人骑一色的枣骝大马,挽御赐黄缰,瓜钺、斧、镫、鞭都是御赐仪仗,黄灿灿亮闪闪前呼后拥着行进,沿途遇百姓欢呼,或锣鼓爆竹密集处,还不时含笑招手致意,换来的自是更其热烈的山呼海啸声: “吾皇万岁万万岁!” “乾隆老佛爷寿与天齐、福比东海!” “天兵所向无敌,丑虏灰飞烟灭!” “兆大将军海大将军纳福!” ……诸如此类口号呼啸震天。一万人的队伍在人胡同里缓缓行进,还要仪容齐整庄严肃穆,足用了两个时辰才算入城。 接下来是阿桂和珅亲接《万寿无疆赋》《立功将士花名册》,颁赐御酒、锦袍、金玉如意,当面宣旨,晋封兆惠一等公爵食双俸,海兰察着封二等公。绕城中主街一周出城校军,演练队列、布阵、奏凯歌。二位钦差大臣为主,驻西安文武衙门陪着观礼,金吾不禁万姓随喜观礼,瞻仰天兵威仪……种种热闹规矩都是礼部的人请纪昀参酌了办理,一天好事无半点差池,西安城差一点没有热闹翻了。 待到晚上宴筵功臣却出了点小毛病。筵席设在巡抚衙门正堂大院内,与筵有功将校是三百多人,加上西安陪筵的官员绅衿有六百余人,月台上下都摆满了桌子,还是显得有点拥挤。钦差大臣和省垣要员的桌子原也在外边摆放,原是取个天地同光上下共乐的意思,筵前各官拜望往来应酬甚多,阿桂的门生故吏部下你来我往赶着过来寒暄问候,和珅在军中没有老部下,便显着有点冷落,心里略有点犯醋味,便命人将首桌席面抬进正堂,下头这群军将们看着,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心下便有些不然。偏头啐唾沫的不知议论些什么。待到开筵,原预备的就是和珅要有一番训话言语。阿桂讲完乾隆的德意,便轮到和珅登上月台。 “将士们!兄弟们……”和珅一脸矜持,含笑环顾一下众人,亢声喊道,“你们辛苦了——” 本来寂静的筵场忽然显得有点古怪:前座的端肃雍穆双手按膝一付军姿静听,后头几个不知哪个角隅里传来一片咳呛声。有人便叫: “声音太小了——再大点声!” “请和中堂站高些,个子太矮,瞧不见!” “听得见,也看得见!和中堂不要听他们胡嘈……” “……”不知哪里窃窃私语几句,接着又是一阵轰笑。 和珅看看前头,文官武将还有致休的缙绅都是一本正经毫无异样,只有几个偏着头向后瞧的,无奈地咽了一口唾液,站到了凳子上,又重新喊:“兄弟们,将士们,父老们……你们是有功之臣,辛苦了……”还要往下说,下头又有人喊: “哈!看见了!是个谢顶头哇!” “你他妈没看清,是头剃得太光了!” “没有胡子,是张光溜溜的嘴!” “敢情,是个太监老公儿!” “不是,太监下头没有那个玩艺儿!” “你***专会抬杠,你掀开袍子看过和中堂老二了?” 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嘻嘻嘻嘻……下头打浑说笑,前头的是大员,伸脖子探头地向后看,要制止,又没的话说,寻不到人,后头的嘤嘤嗡嗡叽叽嘎嘎已不成体统。 靠签押房一间大一点的书办房里另是一桌,是专为纪昀备的。他虽起复,还没有任命文浩,身份不明,也不是列功叙保人员,还算是个百姓,却又眼见要回军机处重用,不能轻慢,除了兆惠海兰察在这里等着开筵,陕西巡抚,西安知府,西安县令,还有阿桂都在这里陪着说话,陕西巡抚葛孝化是新任的,也是有名的官场老油条,只使足了劲捧纪昀。西安知府罗佑德是纪昀的门生,知道老师诙谐秉性,在旁说笑话,不阴不阳的,晃着脑袋说:“万岁爷下旨,说和中堂修的有九楹楠木殿,着礼部勘察,和中堂带着礼部、大理寺、翰林院的人在宅子里一处一处看,并没有违制僭越的什么‘殿’,和中堂当场就翻了脸,当着几百官员问礼部侍郎苏克祖:‘污人名节,坏人道德是什么罪?把谋逆大罪加在我身上,可以不了了之吗?要反坐!’又逼问众人:‘是谁的主谋?站出来说话!’” 这是他的同年朋友来信说话,阿桂只知道个影儿,其余的人都听楞了,张着口睁着眼听他说话,罗佑德一脸煞有介事,一拂桌子,活像书先儿说切口,又道:“那些人从不见和中堂发这么大脾气,正颜厉色的训斥众人,都噤住了,白着脸站着没人说话。忽然曹锡宝挺身而出,跨前一步大声说:‘你不要敲山震虎,是我曹锡宝举奏你!弹劾你是我的本分,你拿威作势吓唬谁?我等着朝廷的处分,至于你这座冰山,太阳出来时候再说!’曹锡宝说完就拂袖而去。” 众人听着都没有说话,想着当时场景也想着此刻应对。许久,海兰察笑道:“这人有种,有骨头!”兆惠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御史就是言官,风闻也能奏事嘛!”西安县令官最小,只是拨浪着脑袋傻听,纪昀却换了话题,说道:“昨儿他们送来邸报给我看,大约我还是老差使,李侍尧补的兵部侍郎,勒敏调兵部尚书,丘八秀才又动了。”又补了一句,“这就要过冬至,圣驾也就回銮了。”海兰察间:“福建水师谁去?”纪昀道:“大约非你莫属。少安毋躁嘛!台湾暴民抗租、抗赋,又平息下去了。看万岁爷的旨意吧。”葛孝化像是还在想方才的事,说道:“我听说曹锡宝学问人品都是好的,要在北京不宜,来我这里也使得。”正说着话,听着院里动静不对,像是有点乱糟,兆惠海兰察对视一眼,同时立起身来要出去看,阿桂拦住了笑道:“是兄弟们说笑热闹,你们去镇唬反而不得。没有什么大事,还是我去。”说罢笑着出门。 和珅还站在凳子上尴尬不能进退,下头的军士们见他这样,更加兴奋鼓噪——本来的他是权相奸相人人皆知,出这洋相自然都兴高采烈。鼓掌的,说笑的,做怪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什么怪样儿都有。看见阿桂微笑着出来,仿佛暗中有什么人挥动了一下魔杖,一时间都安静下来,渐次,后边的军佐们也都停止了说笑。 “在里边陪纪大人说话,少陪了!”阿桂不喜不怒,站在月台旁说道,“纪学士大家都识得的,是个文人,又上了年纪,不能和我们这些厮杀汉坐院里吃酒,大家不会有怨言的吧?” 众人欢畅的笑声中,阿桂脚步轻快地走向和珅,笑道:“和这些家伙们多说什么?都等着吃酒呢!——来来,我和你一同劝,今日一醉方休!”和珅就坡打滚儿笑着下了凳子,解嘲地嘻嘻笑道:“好好!吃酒,吃酒——我先劝兄弟们三大杯!”——这才把方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狼狈局面缓松了下来。 兆惠海兰察黑水营大捷、霍集占逃亡巴达尔山,巴达尔山汗王勒坦沙与清兵合击这股惊弓之鸟,如摧枯拉朽一般顷刻土崩瓦解,献送霍集占兄弟首级,至此广大回疆重新安定无事。和珅阅军劳军不得将士拥戴,借口预备来年工料、修筑永定河堤提前返回北京。阿桂因在窦光鼐江浙亏空贪贿案上吃了亏,这次行事格外加意留神小心翼翼犒劳三军毕了,立即驱骑兼程赶往伊犁,设官建制、屯田移民,虽然仍旧沿用过去的官名,由阿奇木伯克、伊少噶伯克、噶沙拉齐伯克、商伯克、哈子伯克管理回务,但这堆“伯克”与往不同,都是朝廷任命,与内地府县大致相仿。又选了久驻回疆深谙回务的伊勒图为参赞大臣常驻伊犁,统管屯田、筑城、铸钱、采煤、炼铁……一应经济命脉并官员任免都在朝廷掌握之中,每年按例向户部藩库缴纳小麦、大米、燕麦、棉花、红花、葡萄——虽然例规减了一半,但这都是实的。比起从前不但不缴,还一次又一次向新疆输送财物,那不啻是云泥之别了。一切妥当,阿桂才万里迢迢返回北京。 这期间有纪昀、刘墉、阿桂协助颙琰勤勉料理政务,外有兆惠、海兰察统兵训练,福康安仍是“救火队”。四川哥老会、两江红花会、湖广天理会、江南洪帮织工叫歇起事,扯旗放炮聚众上山这类麻烦,尽管不断头儿出来,也都是旋起旋平,朝中大事不过皇太后薨逝、魏佳氏和棠儿也先后逝去,人事上没有大的变迁,只是风雨流年树犹如此,一个个也都年纪高大了。幸而乾隆精神仍旧健旺,只理大事,余皆交给颙琰料理。吏治尽管败坏,外相看去还好,这也是气数使然。 侍到乾隆五十一年深冬,过了冬至,京师人喜气洋洋正预备着过大年,军机处忽然接到急报,那个屡撅屡起、百计捉拿不到的林爽文又一次聚众生事。闽浙总督常青八百里急奏:“彰化县贼匪林爽文结党扰害地方,聚两千众攻陷县城。臣闻信,飞咨水师提督黄仕简带兵由鹿耳门飞渡进剿,并派副将、参将、都司等分路夹击。臣驻泉州,与陆路提臣任承恩居中调度,委金门镇总兵罗英芨赴厦门弹压,饬沿海州县防范,咨广东、浙江督抚严查海口堵拿。” 这种事在台湾已是家常便饭,当日和珅接报,只看了一眼,笑了笑就放在案头。隔了一日,却是刘墉晋见,来军机处取奏折节略,见是军情,便一并收了。和珅见他要进养心殿,笑道:“刚才常青又送折子,台湾郡城紧要,又派了一千二百人从鹿耳门到台湾府了。”刘墉接过折子,皱眉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但他平日不看地图,只晓得个地名儿,弄不清敌我双方所以然。只一笑,不言声径至养心殿来见乾隆。 大殿里很暖和,除了熏笼地笼兽炭鼎,绕殿还临时修的有火墙。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天气,乾隆只散穿一件酱色湖绸夹袍,趿一双软底千层底布鞋,手里握着一卷书坐在正殿,颙琰陪坐在侧,下头一大群皇孙、皇重孙绵德、绵志、奕纲、硫橚、奕缙、绵性、奕劻、绵恺、奕誴、绵愉、奕譞……还有五六个刘墉也叫不出名字,只晓得是“爷”的,都在殿中,大的约可十二三岁,一本正经坐得小大人似的读书念诗,小的只有四五岁,总角蓄发,皮猴子似的绕着乾隆追打嬉闹——正是一堂和熙的含饴弄孙图。见刘墉进院,颙琰小声说了句什么,乾隆才看见了,放下书道:“进来吧——你们散去吧!” “噢……”众小阿哥听见散学,都是一声轻轻欢呼,收拾书囊一哄而散,满院的随行太监、谙达、嬷嬷、保姆各寻主人乱成一团。待都散去,颙琰才笑道:“你到毓庆宫那边找我了?方才王师傅派人来说过了。”刘墉趋跄一步还要向乾隆行礼,乾隆笑道:“今日就免了吧。老了,爱忘事儿,不中用了……昨个儿福康安递折子,说四川乔什么的弄乱子,已经平了,安抚地方要银子,福康安在檀柘寺给他母亲做功德,今儿又打发人问颙琰,朕才想起是忘了。兆惠在四川,送呈的请安折子也忘了批。勒敏致休的折子朕又批了两次,一次是恩允他在京食俸致休,晋大学士位荣养;一次又批不以七七悬车之故卧而委之,挽留在任。他们没法办,又不敢来问,还是颙琰又把折子送来,朕才看见前后桀误着,改了致休。字画也不清楚,下头人看不清楚,怎么依旨施行呢?幸亏了和珅,还敢说真话,几次都说字迹不清,不如撕了请皇上再写……人老了,看未心气再高,毕竟精神气力都不到了……”他笑着,须发白生生的随着颤抖,只是哀叹“不如年轻时”,已经忘了颙琰因何而来,刘墉请见又为何事。 这几年乾隆常这样的,说出话来仍旧条理清楚思绪敏捷,并无颠三倒四的毛病,但只想唠叨,爱说“年轻时”如何如何,现在又怎样怎样,一说就是长篇大论,召见的人如果是外臣小吏,常常来聆听一阵这般的圣训,来不及回奏正事就谢辞而出。二人现在又听乾隆说开了头,不禁面面相觑,还是颙琰见机,见乾隆摸茶杯,亲自过去倒了温茶递给乾隆,笑道:“皇阿玛,请用茶润润,刘墉怕是还有事要奏呢!”一句话提醒了乾隆,说道:“朕倒忘了,你奏吧!” “是!”刘墉微一欠身说道。他其实还有几件刑名上的要案要奏,深恐中途被乾隆岔开到别的上头,因紧着先把台湾之变前后说了,连和珅轻慢扣折子的事都略去不提,静等乾隆指示。 “太张皇了吧?”乾隆已没了方才那份饶舌啰嗦,刹那间沉静时,依稀还是当年英睿稳沉模样,旋即脸上露出微微笑容,自信地说道,“还是要以镇定内地为要,听起来乱成了一团,福建浙江两地织工染工还有铜矿上的事呢?台湾,常有这样的事,为什么独这次张皇恐惧?看来他们都过于张皇,因为一个林爽文,全省乃至邻省都恐惧张皇的?”说罢命道:“颙琰代朕拟旨,就是这个话,批给他们。” 就这个话里头连着用了几个“张皇”,行文用语断不能依样葫芦,颙琰握管沉吟良久,在诏书上写道: 览奏,总以镇静内地为要。看尔等俱属张皇失措,为此朕却悬念。台湾常有此等事,此次何至尔等如是张皇恐惧?看来尔等皆过于张皇矣,岂有因一匪犯,使合省以及邻疆,皆怀恐惧之理? 写罢又呈乾隆,乾隆一点也不苟且,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看了才命太监用玺。 这里用廷寄刚刚发回福州,紧接着台湾急报又来,除了常青,还有福建陆路提督任承恩奏折也到,才知道事情根底原委。却是台湾诸罗县捐贡杨光勋与其弟杨功宽争财起衅,杨功宽在雷公会,杨光勋是天地会,各自结党相抗。台湾总兵柴大纪,台湾道永福下令查拿,一共拿到五十三人,为了避免兴大狱,天地会在内地就有极响的造反名声,结案时把天地会名头改为“添弟会”。这事前头已经奏过,不过乾隆和军机处都给蒙过了,以为是什么“添弟”小帮会没加留心,他们更不晓得,被拿的天地会人犯中途被林爽文劫回,号召数万兄弟啸聚椰林蔗田盟誓起义。十一月初柴大纪北巡至彰化,同知俞长庚知道他一去孤城难守,恳请柴大纪留驻统兵镇压,柴大纪知道情势凶险,不敢在彰化久留,匆匆返回郡城。台湾知府却是笨瓜,带了三百兵就想去捉拿林爽文,这些兵走到大墩,离林爽文的总堂七里就不敢前进,放火烧了几个小村子,一来回去报功交差,二来也能吓唬一下林爽文。谁知这一举烧杀的并非会众,乃是良善百姓,本来满地干柴,遇了这火“腾”的焰飞冲天!林爽文当夜义兵大起,围攻县城。县城里这时只有兵士八十人,兵力悬殊,顷刻破亡,知府孙景燧、同知俞长庚、摄知县事刘亨基、都司王宗会连并典吏、巡检……竟似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林爽文要过皇帝瘾,以玄缎为冠,结黄缨自项垂背,衮服龙袍升旗放炮,建元顺天,下令会众大举攻掠……这些事详细说去,竟又是一部书,总之下头丢城失府,北京仍旧歌舞升平,乾隆接到这些奏报只道“张皇”,哪里知道已经是百般掩盖修饰的了,不张皇已是“张皇”,该张皇的不张皇,鼓外的人急,鼓里的还在蒙着——乾隆待着这些火急军情仍旧三真七假。台湾一共四县,彰化县已在林爽文之手,接着又下凤山,大半河山已不属清室。只余了柴大纪苦守诸罗扼守要道,孤鸟似的和台湾府城遥相呼应。 但乾隆确是不知情,仍以为是么么小丑跳踉,福建官方小题大作。这里边惟一清醒的是阿桂,不但看奏折,也看地图,福建浙江门生部署来的信也都仔细看,又几次去傅恒公府去见福康安,认真剖析台湾形势。 侍到年二十三,又来急报,是浙江水师提督冷计春写来,说福建军士调派台湾甚多,请浙江水师布防海面“年关谨防不虞之变”。刘墉原也以为台湾不出大乱,小乱不断,此刻陡起警觉,越想越怕,越察看地图越着急,又怕到乾隆处碰壁,便急急赶到毓庆宫来见颙琰。 已经进入年关时节,腊月二十三,北京人所谓送灶王上天,家家过小年,包饺子,炸油饼,熬怡糖,祭灶祭祖忙得团团转,街上人来人往毡帽棉袍统手缩肩,城里乡里都在赶年货,稀稀零零的爆竹远近响着,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气,更增几分喜庆热闹,宫里却甚是冷清,因各衙上下官员也要过年,点卯即散,已经没了公事,外官晋见的也甚稀少。刘墉一路过天街,除了见几个太监匆匆往来,搬运东西到斋宫,几乎没见一个官员,从景运门外向北,一处高大殿宇就是毓庆宫了,也不用递牌子,太监见是他,立刻带路引进了工字殿中,在殿东丹墀前站了,太监笑了:“请中堂稍候。纪中堂还有福公爷都在里头和十五爷说事儿呢!”便听殿里颙琰说道:“是崇如公么?请进来吧!” 刘墉忙应一声趋步进殿,果然福康安和纪昀都在。一见面颙琰就道:“正要派人去叫你呢!方才也知会了和珅,和珅正在吏部会同礼部的人会议会试的事,抽不出身子来,台湾那边消息不好,李侍尧昨晚一宿没睡,把台湾澎湖驻兵布防的档案理了出来。我方才撵了他去,叫他歇息一下下午再来。我们几个议个雏形儿,我去请旨。这事不能过年。” “我来也正为了这事。”刘墉说道,“军事上的事得多听听福公爷的。”因将自己思虑的一一说了。纪昀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烟瘾越发重了,一锅接一锅抽得云雾缭绕,只有脸上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显得比昔年城府更加深沉。缓缓说道:“当年圣祖爷时,台湾高化清造反,也是一日七惊。当时三藩之乱狼烟未息,圣祖说不能朝廷直接指挥——福建那么远,这里旨意到达,那里战况早就变了!黄仕简虽然跟过张广泗,不过是个戈什哈,从没有打过大仗。听说当时被莎罗奔吓破了胆,一临阵就拉肚子,又六十多岁了——还有任承恩,也是纨绔子弟,当不了这大任。所以我的意思一刻不缓,请朝廷派能员渡海平乱。” 福康安道:“我来请示十五爷,这件功劳还是我来干,又怕十五爷说我破费银子。正犯着嘀咕呢!”颙琰笑道:“你本来就是化钱的手嘛!该化的还是要化!”福康安挺了挺身子,昂然说道:“那就还是我去!昨个儿见和珅,说起这事,和珅说:‘你去问十五爷,这事怕轮不到你福四爷。再说这是兴大兵,还是等着皇上发话才合宜,’他的意思是说我化钱的话都是十五爷的意思。” “真正说这话的是和珅,还有你兄弟福灵安。”颙琰脱口说道。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又转圈了道:“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你一生征伐百战百胜,从没有失过手。台湾区区海域之岛,稍有不虞四面都是狂洋,我不愿你再冒险犯难。所以我不附和,也没有驳斥他们。” 福康安眼波闪烁,凝视着颙琰良久,看看二人,又把目光转向窗外,像要透过千重殿宇万重楼阁遥视远方,缓缓说道:“不能等台湾全部沦陷才动手。台湾府治要死守待援,府城守不住也要守住鹿耳门。有登陆滩头,我的大军一到,立刻就能控制全局。请十五爷今天就发八百里加紧。”又转过脸来道,“台湾局面已经糜烂,福建全省兵力能用的都用上了。不然不会调邻省的兵加固海防,足见情势何等严迫!十五爷,您是咱们主心骨,要拿定主意!”刘墉也道:“福公爷这是公忠体国之言。林爽文要占据了台湾全境,稳住脚根,再用兵就十倍艰难!” “那就这样定!”颙琰一捶卷案下了决心,“你为主,海兰察为前锋,打!” 纪昀一磕烟灰,说道:“闽浙总督、福建巡抚、福建水师提督都是无能之辈,请十五爷请旨撤差拿问。派李侍尧兼任福建总督,太湖水师三万人马统归福公指挥,兵部的饷要十五爷亲自督办,不要旁人掣肘。” 他没有明指,人人心里明白,掣肘的是和珅。刘墉故意装傻,说道:“不会有掣肘的事。”福康安道:“怎么不会?当年施琅老侯爷征台湾,圣祖爷专门派了李光地供应火药、粮饷,还有药材。请十五爷留心,纪老夫子选几个有德有守的门生,比如马祥祖、方令诚、刘保琪,给我料理后方。” “方令诚请假回籍,其实也有个避祸的意味。一件事相关相联,气死了两个人。曹锡宝也还罢了,方家大爷性气也忒大了些。”刘墉叹道,像在品咂什么滋味,又道,“倒是马祥祖,贬去沧州当同知,不哼不哈谈笑自若就去了。这人,是从哪里说起?”“调马祥祖跟我去福建。”福康安沉静地说道,“方令诚钟情风尘女子,以为是张初臣李靖故事,轰轰烈烈一场又灰头土脸;曹锡宝弹劾和珅,无论是非也是大丈夫行径,终于为友所卖——这都是古道热肠栽倒在当今世俗泥坑里。并不知当今之世原容不得忠义!马祥祖、惠同济都调到我那里,方令诚假满了也来,看是谁能害他?”说罢站起身来,又问,“海兰察到京了没有?” “今晚就到了。”纪昀一叹说道,“可惜兆惠中风。要不然,你带上他两个,海兰察指挥官舰,兆惠陆路扫荡,你居中指挥多好!” 福康安想了想,竟举手向颙琰一揖,颙琰冷不防地忙站起身,惊讶地道:“你这是闹哪一出?向来你直来直去,口无遮拦的嘛!”福康安道:“我回去预备一下,旨意一到就走。北京我指望不了六部,如今的官是谁有权谁是大爷。就靠十五爷了。就连我的兄弟们我也不靠,全指着十五爷做主。”颙琰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握着福康安的手久久不放,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既是信任我,你放心去!” 二十四 畏禅让权奸预筹谋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 -------------------------------------------------------------------------------- 天过酉时时分,海兰察赶到了北京。隆冬季节,正是日昼最短时候,这时辰差不多已经黑定了。天上似乎不再飘雪,却阴得很重,笼罩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古城,如果不瞪目细看,一街两巷的店门都像蒙着黑雾,什么也看不清。海兰察带了十个戈什哈,都是精悍孔武的刀马轻骑,由西直门入城,也不回自己府邸,一径赶往城北的兆惠公爷府。 此刻,两个一生并肩厮杀的功勋将领都在闪烁不定的纱灯下。兆惠中风已经年余,左半身麻木不仁,斜倚在大迎枕上,觉得对面海兰察带的一身寒气不时微微袭来,海兰察看着兆惠苍白的发辫,抚着自己的发辫也一时没有话,坐在兆惠大炕旁,倒觉得屋里烧得太热。几句寒暄过后,两个老朋友都又沉默了,觉得一肚子的话要说,又觉得说出来都多余。何云儿到老还是没有放足,拧着小脚指挥丫头“给海老爷上茶,拧热毛巾——叫厨房里备饭”。自己上来剔了灯花儿,口里唠叨着:“梅香们不省事,屋里这么暗也想不起来剪剪灯花儿——兄弟,怎么坐着不言声,昨个儿兵部的人来说你兴许回来,他还高兴得歪着嘴笑呢!”海兰察笑道:“不妨事的,娥儿四十岁那年中风,也是口不关风,嘴歪得瓢似的,寻个好郎中针灸一下就好!” 看他们说得亲热兴头,兆惠似乎轻松了些,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要去台湾了?”他果然口角有些歪斜,但言语清晰却一如平日,并不似个沉疴在身的病人。 “嗯。”海兰察点头,“还没有圣旨。阿桂和刘墉下的廷谕。大约是福四爷为主,我为副。咱们就是吃这碗饭的,打呗!”何氏在旁做针线翻过老花镜看看,道:“海叔叔没吃饭,我叫他们快着点。”兆惠道:“越老越嘴碎,你年轻时不是这样儿嘛——唠叨!”海兰察笑道:“嫂子那不是好意儿?——跟着福四爷出兵,我还是放心的。怕接了圣旨就不能来了,先来看看你。” 兆惠点头,对云儿道:“派人到海府,接过夫人过来一块吃饭。”这才说道,“我们兄弟心里话,跟四爷打仗没说的,比起老公爷还要踏实。四爷只一宗儿,恩怨太分明,带兵是好的。台湾不同西北,四面都是水。打得好,可以一劳永逸。我担心的是四爷,论起威信人望,他远不及傅恒公。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一是怕他轻敌;一是朝里有人忌他,趁打仗给他穿小鞋。你来得好,望着你能和四爷多谈谈。” “不能等姓林的在台湾站稳。”海兰察道,“一个台湾府治地面,更要紧的是鹿耳门登陆滩头,只要在我军手里,就不怕。台湾现在苦撑局面的只有一个柴大纪,听说和福四爷有点过节,要是知道了四爷去,就怕倒戈啊……” 兆惠听着海兰察剖析台湾军政情形,目光炯炯望着房顶,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他和林爽文打了多少年交道,成了死对头,而且家属都在大陆,不会倒戈的。四爷什么都好,就是胸襟……唉……多少年鸡毛蒜皮的事,见了都未必认得了,还记在心里!你说的这些不足深虑。我担心的是和相不愿速决……六部里官儿们听他的活不肯全力办差。四爷去,只怕还镇得住,要是你我,就麻烦了。” “你是说和珅!”海兰察瞪大了眼,“他通敌?!” “那倒不至于……” “也许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海兰察道,“他想喝兵血,发军饷财,打的日子越长越好!” “他财早就发够了。他……我看要的是个乱……军响支出从沿海各省调,户部、兵部……账目烂了就没法查……” 海兰察眼一亮,和珅富可敌国,是通国皆知的事,只碍着乾隆偏爱袒护,虽然几次清查,都没有触动和珅半根毫毛。反而家产来路更“合法”更公开。这个想头在海兰察心中也闪过,只想他发了还想发,贪婪军饷,却不似兆惠这般明白。怔了半晌,笑道:“这是文官管的事,我们操不了那么大的心,只晓得越是速战速决越好!我是好笑,万岁爷左一个诏书右一个圣旨,要整顿吏治倡廉反贪,身边就有个最大的贪官,竟然一次又一次查不出来!”坐在旁边的何氏忍不住说道:“上回听兵部的人说,海宁来北京述什么黄子职,要运动两广总督,带了十万银子,和珅说十万够做什么使的?我再给你二十万——老天爷,那是多大一堆银子!要那么些银子坟里头带的么?唉……不明白……不明白……”她果真上了年纪变得嘴碎,说着来续茶,又道,“海叔叔也吃空额的吧?” “谢嫂子……”海兰察笑嘻嘻的接茶,说道,“天下老鸹一般黑,有紫黑的、墨黑的、漆黑的,我算白脖儿花老鸹罢……空额,克扣这些钱是不敢的,是怕到了阵仗上哗变倒戈,缴获的战利上头不取一点,一家老老小小几百口子喝西北风?”说笑着,听院里丫头隔门说:“海夫人到了,给海夫人请安!”便知是丁娥儿到了,二人方转了别的话题。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明,海兰察便赶往西华门请求见驾。刚递过牌子,和珅的大轿也到了。西华门外六部官员外加各省来的官员有一百多人,有的是要到军机处,有的是要去毓庆宫,三三两两熟人攀谈,凑在一起说笑外省京城轶闻趣事,也有海兰察的故旧在这里邂逅,拉手寒暄的,见和珅的大轿落下,一窝蜂儿都拥了上去,请安问好的、寒暄道乏的、胁肩谄笑的、飞媚眼儿的……什么样儿的都有。和珅一一含笑点头应酬,闪眼见海兰察站在石狮子旁,一边命从人递牌子,笑着过去,拉着海兰察的手寒暄:“海公,几时到京的?着实惦记着你啦!上回日本国人藤田迭我的两把倭刀,说是海底里的结出的铁块锻的,试了试,我们的宝剑也不宝了——叫人送一把给你,可还中用?”说着又拍海兰察肩头,“你是越老越精神了,好身板儿!”他又说又笑还夹着对过来套近乎的人打手势问好致意,就亲热到十分。 “托中堂的福,我身子还成。”海兰察生就的喜相,皮头皮脸只是笑,说道,“我又要出兵了,等万岁的旨呢!这把刀再带上,嘿,削铁如泥!双保险啦!”和珅笑道:“是台湾的事儿吧?十五爷说过,这回要看你这老公爷的了!林爽文打一枝花起事,多少次漏网了?记也记不清了,这次在岛上,看他溜到哪里去?”还要往下说,里头叫:“万岁叫和珅晋见!”又拍拍海兰察肩头笑着去了。 乾隆仍旧情神矍烁,已经在户外练了一趟剑,刚刚进东暖阁,见和珅进来,一边手指着杌子命坐,一边用热毛巾揩面,说道:“昨晚宫门下钥前颙琰进来见,台湾的事不能再拖了——他足说了有半个时辰——朕已经发旨,海兰察来见,由福康安为主,出兵平贼!”这才坐下,又道,“么么小丑跳梁,想不到要兴大兵!” “主子说的是。”和珅赔笑道,他心里突然一阵微微的失落——到底颙琰和乾隆是父子,宫门即将下钥,还能进来造膝密陈。就这一条天生的比别人便宜方便,想了想又道:“主子要造十全武功,福康安是福将,里头有十五爷主持,台湾就那么个岛,不禁一打的。” 乾隆起初听得有点漫不经心,手不住地抚着案上的黄玉镇纸,听得似乎话中有话,停了手道:“旨意已经发出去了,和珅,你是跟朕几十年的老人了,要留心上下左右和睦一心。你名字里有个‘和’字,朕昨晚写了一幅字,叫‘一堂和气’,挂在军机处提个醒儿。一堂和气也就是一堂春风,也吉利些……朕在位日子久了,好就好在阿哥们里头没有闹家务的,这一条比起圣祖爷还是聊足自慰的……”他话说开了头,又忆起了当年世宗兄弟九王夺嫡惊心动魄的往事,回头又说起眼下,“虽然无事,能好无事最好。朕是六十年就要退居太上皇的,不能给儿孙留下后遗症不好料理……” 和珅像个初起蒙的三家村小学生,端正坐着眼望乾隆说话,心里在想着这些枝叶蔓生的议论里头的真髓,这就是他与刘墉阿桂的不同之处:刘墉阿桂都是自己一大堆事等着要做,一大堆话要回乾隆,不大懂得上了年纪的人爱见别人聆听自己讲话;急着要等乾隆说完,赶快回奏事情,不晓得寻乾隆的话缝儿趁机回事儿,觉得乾隆嘴碎,不愿意也不耐烦寻出乾隆的话中主题——乾隆这话虽唠叨,和珅却明白,他想当太上皇,又不放心儿子们能像自己那样“夙夜求治、勤政爱民”把江山治理好,对“太阿旁移”有一份说不出口的担忧。正顺着这思路往深里想,乾隆又叹道:“就看下一代了,瞧他们的了!圣祖收台湾,朕不能乱台湾,台湾的事情下来,要认真预备禅让的事,有了十全武功,朕成十全老人,才不在了上苍对朕仁爱人民抚绥江山一片厚意啊!” “皇上,”直到乾隆说得兴尽,和珅淡淡一笑道,“一土不安皆宰相之责,台湾有点小乱子,是奴才们办差不力用心不到的过错。皇上要造十全武功,让福康安渡海安定一下亦无不可。十全武功十个老人,那是古今完人的至福,多么令人神往!圣祖也没有过的呢!就台湾而言,实在电不足堇劳圣忧的,可以算一笔账,台湾本府有一万二千名常驻营兵,加上增援的一万三千余名,是二万六千上下,兵力上是朝廷占上风,兵器火枪弓箭火药粮食军饷更不待言,即使不出兵,也是必操胜券的事!” “不出兵?”乾隆皱了皱眉,“那怕不是好事?可谁能保林爽文不能占据全台?万一站稳了全局优势,又何以善后?” 和珅吓了一跳,飞快看了乾隆一眼,觉得不是什么特指,才放下了心,说道:“奴才不过是据理而言。主子决意出兵,奴才听主子的,火速给福康安准备火药粮饷。”又顿了顿,说道,“方才主子说起禅让的事,虽说是千古盛举,奴才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跟了主子几十年了,不愿换主子呢!凭是换了哪位爷,奴才照旧忠心耿耿,侍候您老万年龙归大海,再死心踏地侍奉下一代,岂不更好?” “自知者明,不是老子的话?朕说过六十年禅让,皇天后土实皆闻之。退居太上皇,也还是你们的太主子嘛……”乾隆语气中多少带了点惆怅,仰脸轻轻叹息一声,却义笑了,“自然之理嘛!……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新主子是谁,年号的事再等几年再说,要取个吉利喜庆才好。” 和珅怔了半日,才发觉自己走神儿,这指定就是嘉亲王颙琰,但皇帝不说破,自己当然也不能说破,只含糊说道:“这几年奴才们迫随十五爷为皇上效命办差,军机处和朝野上下都还是宾服的,方才在西华门见着了海兰察,说要求见万岁,不知奉旨了没有?他大概也先去见的嘉亲王。” “海兰察来了?叫他进来!”乾隆笑道。他似乎没有听出和珅话中有颙琰各自为政的意思,又道,“你去叫来颙琰,一道儿说吧!” “是!” 和珅答应了一声要辞,乾隆又叫住了他,语重心长斟酌着词句说道:“……和珅呐,这些年你为朝廷理财,也维持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一些人……朕老了,不能事事明察,三言两语也有个风闻,积怨多了,难以善终啊……《劝学》有云: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你是明白人,这‘一堂和气’也是盼你们君臣一心,雍睦和熙的意思。你心中只有朕,朕自然欣慰,但以你年富力强,朕愿你长久为朝廷效力。”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乾隆却盼的两朝天子一朝臣,希冀和珅能与颙琰和衷共济。其实这个心和珅就操了一世!与公主联姻是一层,在颙琰面前办差勤慎小心,别说颙琰本人,就是他身边的阿猫阿狗,向来也是有求必应甚至求一应二。颙琰表面上对谁都是不凉不热,半斤八两,并没有亏负过和珅什么,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无论国泰的事还是李侍尧,抑或是曹锡宝暗地鼓噪倒刘倒和,这位嘉亲王从来都不哼不哈静若止水,可就是与他和珅两张皮不交心!他也奇怪,阿桂、纪昀、刘墉,怎么就没有这般苦恼?也异样,颙琰怎么百看都像瞧不起自己——是错觉,还是颙琰盼着早接大位有意疏远,还是本来的就眼红他手中的权和钱?也许都有,也许没有的,总之是说不明白想不清楚没处抓挠……想着乾隆这话,真比自己说出来还要切实,和珅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感动里夹着怅惘,盼望里还有几分忧惧,一拱一热的胸中之气回荡,已是泪眼模糊,说道:“没有主子……您的栽培,哪有我和珅今日?此恩高厚世世生生难报!奴才愿主子永世长生,万年不老……只合奴才报答了老主子的厚恩……奴才无牵无挂了去……” “痴人,唉……哪有万年不老的?”乾隆听他情辞恳切言语悲凄,触动心事,也不禁慨然伤神,深长叹息一声道,“你既这样忠心耿耿,言语出于肺腑,朕也不瞒你了,乾隆五十年大庆前,朕已默告上天,金简书名十五阿哥嘉亲王承嗣大统——这一条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但出自朕口,入于人耳,还只是你一人。颙琰从来说话做事光明正大表里如一,就是查勘过你几次,也是有人奏到朕处,是朕有意让颙琰查明,给你去疑去谤,也让颙琰明白你的忠荩之情。他这人淡淡的,这正是他器宇贵重之处,这多年在朕跟前小心忠孝,待臣下宽厚和平。你要和他好好处。阿桂刘墉受处分,还是他的建议,他从没有说过你的不是,可见更器重你……不要疑人,也不要自疑。咹?”这些话他说得知己到了十二分,但和珅却另有见解:颙琰绝口不提和珅的不是,正是颙琰对自己有戒心的明证,是颙琰的胸中城府深藏不露——本来是极寻常的理,乾隆已经参详不透,乾隆的心思已经不够用了!然而这一层他又无论如何不能点明,离间人父子,以疏间亲,疑人而且自疑都是居鼎铉熏灼高位者的大忌,再苦的果子也只索囫囵吞咽了。他嘴里好像真的含着一撮鸡爪黄莲,嚅动了一下,小声暗哑地说道:“是……十五爷器重奴……奴才,奴才心知肚明……” 见乾隆没有别的话,和珅伛身却步谢出大殿要去毓庆宫传旨,却见颙琰在前,带着海兰察进了养心殿垂花门。和珅忙垂手退到一边让路,笑道:“主子说要奴才传旨请十五爷,可巧的爷就来了。请爷进去吧!”一头说,见福康安也进来,赔了个笑,又道:“四爷也到了?”颙琰早已止步,微笑着听和珅说了,道:“你见过万岁爷了?昨个儿说过的,我今天带他们两个进来。还是商计渡海作战的事,他们请过旨,自然要去见你这财神,有什么难处再商量,你先去吧。”说着便带二人进殿。和珅原本也要一同再进殿“共与军国”的,听他这么说反而怔住了。不知怎的,一见这位皇阿哥,他通身的机灵气都没有了,站在当院迟疑了一阵子,没有听乾隆叫进,料想是忘了,或根本没打算也叫他,无声透了一口气,整顿一下袍角,只作没事人般退了出去。 殿中人的奏对十分简捷,海兰察和福康安在旁跪听,颙琰将台湾形势分一二二四明白奏说,又道:“即使现在预备,调动太湖水师,修理船舰火炮,至快也到三月大军才能下海。李侍尧直截到福州布置沿海海防,福建水师整顿一下,或可用作后援。儿臣已经下令死守鹿耳门和台湾府城。现在台湾全境四分之三已在林爽文手,如果守不住台湾府城,就集中全台兵力守住鹿耳门。大军登陆集结起来,情势才能翻转,目下形势火急万分,渡海还要看风向海流,再也拖延不得了。”说罢,恭敬向乾隆一躬,静听旨意。 “到这地步了?”乾隆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台湾我军有两万六千,部在做什么吃的?”他几乎就要脱口说是和珅说的,又忍住了,说道,“现在谁在台湾指挥?常青在做什么?黄仕简和任承思又在哪里?” “回主子,”跪在一旁的福康安道,“是常青指挥,他在台湾府,福建水师已经上了台湾,占据鹿耳门,黄仕简在鹿耳门,道路信息已经被贼匪割断,只能偶尔联络,战况不十分明了……” 乾隆登时涨红了脸,已是勃然作色,“砰”地一击案站起身来:“一个小小的台湾,撮尔盗贼之患,动用省台大军数万,不但不能及时敉平,该抚该督已经有罪,两个提督登台,一个株守郡城,一个静坐鹿港,竟成了一个畏敌观望的局面!着李侍尧实补闽浙总督、海宁补署福建巡抚。原任总督巡抚革职听勘,黄仕简、任承恩就地军前正法,为畏敌怯战者戒!” 他近几年极少发脾气了,大小政务烦难都有颙琰顶着,皇八子颙璇文墨上协助,坏事、难事不到万不得己都在军机处兜揽了,又有和珅哄着高兴,听到的都是升平喜庆事,自然每日心旷神怡,即或偶有不惬,也只是皱眉而已,旋即也就“忘了”。今日震怒,赫然之间拍案而起,眼中火光喷射扫视殿宇,所有的人都唬得身子一矮,悚息营屏身上颤抖。海兰察原本打定主意不多口多舌,听旨意跟随福康安走路,眼前这光景阵仗,竟是他见所未见,他也没想到每次见都和蔼得像个老爷子似的乾降“龙心大怒”时这般可怕——先是怔了一下,又觉得乾隆说的不对头,生恐颙琰和福康安附和,见二人沉吟不语,心里一急,爬跪一步叩头道:“皇上,海宁三年前就调了户部侍郎兼盐运使,他何能调动福建军务辎重?总督巡抚可以治罪,但臣福康安及臣至早明年三月才能登台,遽然杀掉黄仕简辈,前敌将士失去首领,后果不堪设想!他二人一个水师一个陆路又都是提督,相互不能节制统属,观望怯敌保存实力,所以台湾战局才成了糜烂局面!”因为心情激越,海兰察说得又脆又响,忽又虑及自己“君前失礼”,猛地降下了嗓门儿,连连叩头暗声说道:“求皇上……明察……” “皇阿玛!”颙琰见乾隆发怔,忙起身呵腰说道,“海兰察奏的是实!不但黄仕简任承恩有可杀之罪,台湾当地驻军也是罪无可逭,即总督常青酿此大乱,也断不可尸居此位,但现在不是治罪的时候,福康安是钦差大臣,由他到任后再便宜处置才好,儿臣在下面和阿桂多次议论,台湾营旗兵丁名额虽然有一万三千,三分之一在大陆做生意,三分之一在海上走私,而且家属都在大陆,拖家带口领饷种地养子弟,比县衙里的衙役战力还要弱,福建水师自兰理父子之后营务废弛,情形与台湾也差不多,能维持眼下这个局面已经很不易。他们能稳住,一切待福康安去后再作处置为好……” 乾隆颤颤地站着,脸上一时青一时红,目中瞳仁一时光亮又一时黯淡,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一刹那间,众人觉得乾隆真的老迈得如同风中之烛,像秋天的衰草般荏弱无力,良久,只听他叹息一声颓然坐回椅中,用拳轻轻捶着椅把手,说道:“这样的败坏,这样的无能,真真无药可医……”说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颙琰和福康安抢上来站在身后为他捶背。乾隆似乎十分伤心,却又眼中无泪,喘息稍定,说道:“好……就依着你们……这些败类,咳!……”福康安见他这样,心下陡然泛起一阵酸楚,小声在旁劝慰道:“这都是臣下奴才们平日游悠,养尊处优,不知堇念皇恩帝德,辜恩溺职的过……皇上放心,只有脓包将军,没有脓包兵士,奴才去了,一定能把局面再翻转过来。”这番话并无错误,仍旧是“皇恩浩荡臣罪当诛”的意思,可是身份不对,眼前是颙琰当家,应该由颙琰说出才是,不合由福康安代为逊谢指摘臣下奴才,就有个“僭越”味道。海兰察不在其位不品其味,乾隆没有听出来,只有颙琰扫了福康安一眼,见乾隆颜色渐渐平和,说道:“他们明天就走,儿子送他们到潞河驿设酒祖饯……三月到台湾,平息叛乱了,把新来的乌龙茶给您贡一篓儿进京。”这才哄得乾隆高兴起来,说道:“该是瞧你们的了!去吧,朕等着你们新贡乌龙茶!” 福康安第二日即取道旱路,先行急赴太湖水师,这是他父亲早年练过的兵,这几年他料理军务,常常加意嘱托训练,整顿军纪,修缮火炮,料想稍加提调协统,立刻就能从黄河入海口处下海到福建会兵进剿的,始料不及的是这里的渡船、炮舰、淡水仓、开山炮也都到了更换期,那些船舰在太湖水域中游戈游戈,摆摆阵势给百姓看,吓唬吓唬零星水匪什么的,自然游刃有余,船外头上了漆,里头的木头多有朽糟了的,禁不起大风狂浪抛起抛落,在船上发炮,有几只好端端的舰竟震散了板儿。实地视察,十分之七不能用于海战。福康安无奈,知道李侍尧先期到了福州,行文移咨命李侍尧就地赶造火炮,所有跟从的官员都去征用民船,另督新造军舰,忙得不可开交处,颙琰宪票廷谕连连催促,户部叫苦连天说“没钱”,和珅又装模糊儿,虚应承不给实惠,接连又是几道严旨,口气也变得毫无通融“尔福康安亦畏敌耶?何以故再三搪塞,至今不能前往福建水域?朕思尔尚不至玩敌贻误军机也。万盼早奏捷音,勿使朕失望也!”福康安一辈子出征都是轻骑快战,后勤辎重毫无滞碍,惟独这次步履艰难如行荆棘,连连催命之下又无由剀切告诉,只好咬牙挺着,命海兰察先带一千艘战舰到福建海面集结,自己自晨挑灯视察督造,至昏夜三更提灯回中军稍作憩息,忙累得瘦了一圈。未出兵已消耗了库银七百余万两,七死八活间赶到四月,已是被训斥催促得七窍生烟,气不打一处来,船舰也总算下海了,其时已是六月,比预期的整整迟了三个月。 但台湾的局势已经是危若累卵一丝之悬。自三月间,闽浙总督常青在福州坐不住了,也是他平日孝敬和珅得惠,和珅让海宁转告“若不即时赴台力挽狂澜,恐君祸在不测”,因此也就不顾了万金之躯亲自赴台“为王前驱”。 福州城百姓但闻台湾“有事”,督帅亲自出马,还以为定必是马到成功,家家户户摆设香案、香花醴酒送他出海。常青自己看周匝太平无事,上马出城、下码头入海,文武官员簇拥相送,百姓万头蚁攒瞩目相望,在大陆上也还得意的。在鹿耳门登陆便觉得不对,官军连营结寨,画角鼙鼓之声四面呼应,偌大鹿耳门滩头樯橹如林刀剑森立,几千兵士龟缩在营寨之内,一步不敢迈出寨门,原先那一点子虚骄之心一下子化为乌有。 几百名中军戈什哈又加了一千精锐勉强护送他到台湾城,一路上东边“咚”的一声炮响,西边“砰”的一声鸟铳,火箭响箭“日日”地在头上身边飞穿而过——他也是将门之子,官做到起居八座建牙开府封疆大吏,至此才晓得“兵凶战危”,不是坐在签押房里说说玩的事,当晚到台湾,常青立即召集把总以上官员会议,号令立即出击,“本督帅出征,要立马扬威,给林爽文一点厉害瞧瞧!”这话说得内荏色厉,若是平日在署中,早已喏声雷动,可是此时众人部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议到半夜几个参将仍旧支吾越趄,都说“朝廷已经派福大帅来,等援兵到了才好出战”常青怕的就是福康安来了无法交待,不禁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案喝道:“我们是做什么吃的?难道一定要等福大帅来才能打仗?”话音未了,城外头传来一片鼓声还夹着无数人吆呼呐喊。满座的都是败军之将,闻战即惊,一个个股栗色变脸色煞白,背苦芒刺倜促不安间常青大喝一声:“来的好!传我的中军,城中厡有驻军再增两千跟老子杀这头一阵!打好这一丈,大家放假,我给你们出票出宪牌,人人升官!” “扎!” 众军将一来畏他的威势,二来见他如此豪气,也觉胆壮,自亦有“叫你尝尝厉害再来训斥我们”这份阴微心思的,勉强振作厉声答应着纷纷起身,虚吆喝着就镇台衙门前点火把召集队伍。总共集合了两千五百人,所有的马队都用上,擎着火把浩浩荡荡开向南门。 来及城南一里之遥,已隐隐听得城外呼声动地。似乎城外满山遍野都是人在呐喊,四面呼声连成一片,犹如风过山峦,又似狂涛海啸。按台湾地气绝不同于大陆内地分了四季,它只雨旱两季。三月天气象温和,连海风吹过来都是暖融融的。这样的夜里官军是太平年间也不敢出城一步的,但这位憨大帅竟要亲自出马夜战!风虽暖和,夹着外头万众呼啸声,竟吹得军士们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常青本想上城头瞭望一下,火把中看见众军士面带怯色,想想外边都是乌合之众虚作声势,城外突袭一战即收,得点便宜就回来,也未必就失蹄了。遂在马上扬鞭一指,大声喊道:“开城门!我的戈什哈在前头,骑兵后边步兵——给老子冲啊!” 城门“吱嘎”一声哗然洞开,百多名戈什哈放缰呐喊,嘶声叫着:“冲啊!”泼风价冲了出去,马嘶人喊也甚有声威,后边的马队也就扬刀呼啸一拥而出。起初义军被官军这一大胆举动惊了一下,略一沉寂四面号角呼应,似乎在联络。稍定,便见正面、东南、西南黑乎乎的椰林里燃起了火把。一把、两把……千把、万把星星点点又连连绵绵成了一带火阵,又成一带火海,鼓声也响得密不分点,火山般压了近来……冲在前头的兵惶惑不知所措——就是冲也得有个方向!但后队的兵马还在出城,常青没有号令既不能进也不能退,众人拥挤在护城河桥头乱成一团。 突然,对面椰林里一簇火光极明亮地一闪,接着“轰”的一炮天崩地裂般响震,撼得大地簌簌发抖,炮弹打在护城河里,激起丈许高的水柱。暴民还有炮?冲出来的官军吓怔了。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间,“轰轰轰”又是三炮打过来,这次准头却是极佳,护城河桥头四五匹马登时倒地,有两个正在发愣的军士仰天被掀翻下马来,硝烟弥漫间火把媳灭,人们已经乱作一团……留下来的人发一声喊,勒马转缰掉头就跑——后边的人马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还在往外拥,前边的回头跑,马碰马人挤人喊声骂声哭爹叫娘声嚷成一片乌烟瘴气,这时常青才策马出了城门口,不防义军方向瞭得清他的纛旗,迎头又是一炮,却打在城门顶上,打烂好大一块,断砖灰土片猛雨般砸落下来。常青肩头着了一下,座下的马不知砸了哪里,“咴儿”惊嘶一声前蹄撩起老高,几乎把这位堂堂主帅颠下骑来,还没有勒定马,口中来不及约束部众,敌军那边十儿枝鸟铳“砰訇”齐发一响,常青周围的军士麦捆儿一样倒下一片。这下子常青连马鞭子也丢了,再也撑不住,声嘶力竭大叫一声:“贼来砍老子头了!退兵退兵!”接过亲兵递来的鞭子照马屁股狠狠就是一鞭,那畜牲掉头就跑,把后头的步军也踩倒了一片…… 从此常青龟缩台湾府城,和黄仕简一同勒束军队不敢言战。只严命柴大纪死守诸罗和任承恩全力打通给养要道。无奈似乎全台百姓都反了,小股部队即使大白天也不敢开拔,运送一队粮车,至少要两千兵士带鸟铳弓箭严加戒备,还要一千军士游戈搜索前进。鹿耳门码头李侍尧派刘保琪马祥祖惠同济等人送来的白米、风干肉、火药大炮堆积如山,不但送不出去,还要重兵严加看守,防着林爽文来劫,台湾诸罗两县官兵都似齐人遭荒,饿得连嗟来之食也没,走路都晃晃荡荡…… 六月里,福康安的行营终于移驻福州。他似乎还嫌准备不足,只下令连同常青在内,所有台湾府驻军旗营一律不得妄动,等候军命。常青莫名其妙又心里发急,派人悄悄打听,才晓得福康安已下令解散福建水师,只带原从太湖水师里精选的五千人马,又听说李侍尧从广东琼州水师精选了五千人马正在火速赶来,福康安已连连遭乾隆“怯战”申斥,一律充耳不闻,只管日夜修理船舰,手提着马鞭子亲自到工场督造炮舰……常青心里暗道:你带这一万人马好做什么用,充馅饼给姓林的吃么?嘴里却不敢说:因为人人皆知,福康安打仗还从未输过。——但也因为福康安大军已抵厦门,准备赴台的营生作得声势浩大,台湾的军心大定。诸罗城中有柴大纪,虽说被义军围得水泄不通,但城中原有一座花生库,还有一座地瓜干库,都取出来军民人等按日供应,抽精壮劳力加固城防,一时倒也无虞。台湾府和鹿耳门港的联络交通,因鹿耳门能抽出人丁卫护驿道,情形比前也好了许多。福康安先声夺人,台湾官军士绅如大旱之望云霓,日盼他早早放洋过来。却也奇怪:为什么迟迟不动? 福康安在等风,等着南风大作,但厦门海域春夏两季极少西南风,偶尔吹来也是旋起旋停。从厦门到台湾数百里水面,都是万丈狂滔,风向不对,千艘战舰滞留海中逆风逆水而渡,一旦中途退回,台湾的局势更不堪设想,待到秋八九月,已见南风渐次增多,战舰已修缮完备,战士们吃饱了撑的,海滩上摔跤打布库游戏,将军们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单等他的号令。 十月二十六夜分,南风大起,裹携着凄迷的秋雨,袭到厦门。这风起初还时紧时慢地鼓动,插在福康安大营上专门用来测风向的风标和节绒还一飘一落微旋不定。到后半夜,福康安披挂危坐帐中,命所有船舰官兵一律码头集结待命,全部游击以上军官都集中到他的大帐前肃立待命,到天将放亮时,福康安已焚了三炉香,整束衣冠盥手谢天,清酒酹地,向北恭敬叩辞乾隆,带了众将军一起来到港口。 他似乎许了禁口愿,一直默不言声,他的中军领佐贺老六已是副将实缺,王吉保也已领了副将衔,都穿着黄马褂,也是一言不发。海兰察就守在港口,见他骑马到了码头,只一躬,将手一让,说道:“请大帅视察!” 这里是厦门的崇武澳,港口洋面上灰蒙蒙的飘着细密的斜雨,下船万舰墙桅如林,都在微微动荡摇曳不定,远处平日看去平静的大海也不再是蔚蓝色,此时天低云暗,苍苍茫茫的海面上一浪卷一浪,泛着白色泡沫扑上滩头,愤怒又不情愿地退下去,海崖礁石激起的浪花足有丈许来高。福康安眯缝着眼遥望着大海,又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风中簌簌急抖的节绒和纛旗,突然扬臂一呼:“大丈夫立功在此一举,为社稷为皇上效命,决不许金甌一缺!——我的旗舰在中央,贺老六王吉保随我——各军听我号令,按方位依次出洋!” 这风真是天助,劲急而不躁,力匀而不懈,千帆万舟鼓浪而进行走如飞。各船艄公都是精选出来的精壮水手,走得又快又稳。二十八日晨下海,只用了两天一夜,全部战舰一艘不损,军上一员不缺,已云集在鹿耳门。那风兀自一如既往直吹不止。福康安在暮色中踏着桥板率中军旗舰的下船,站在冰冷的滩头岩石上,深深舒了一口气,由着风把他的辫子和袍摆撩起老高,半晌命道:“所有军上下船,有晕船的好生调息。休整三大,什么事也不作,让我的兵吃好睡好养足精神!” “扎!”站在福康安身边的海兰察应声答道,“标下遵命传令!” 福康安放缓了神色,又问:“常青、黄仕简、任承思到了没有?”王吉保忙跨前一步,回道:“常青昨晚就到了鹿耳门,正在滩头等候欢迎大帅,黄仕简留守府城,其余的部到了,”福康安又问道:“那个守诸罗的是柴大纪?他没有来吧?” “回大帅,”听他说到柴大纪,王吉保加了小心,进前一步说道,“诸罗城被贼四面围困,我军联络不上,他还个知道大帅已经登台。” 福康安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个时候欢迎个屁!吩咐常青,把鹿耳门大营中帐腾出未,摆好木图,我和海军门要立即召集会议布置军务。淡水要先供应登岸的军十,亥末时牌我要逐营逐个查检,没有洗过脚、喝不上酸辣汤的,直接禀我!” “扎!” 军事会议开得甚是肃杀,鹿耳门中军大帐地方不大,里里外外都是军将肃立,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七八只胳膊粗的龙风烛照得里外通明雪亮,帐中一盘硕大的军事木图旁边只有海兰察和常青就座,其余的人一律贴帐站立,静得只闻帐外惊天而过的风声浪声和大帐鼓嗡的牛皮磨擦声。 “诸位!”在岑寂中福康安扬卢说道,“用不着文过怖非,因为主将无能,台湾已经全局糜烂!”他目中精光四射,扫视着大小林林总总的官员,又行一眼木然呆坐的常青,冷冷地转脸面向木图,用长竹节鞭虚指了一下,说道,“在福州我和海军门已经召集全体游击以上军官几次会议,这个仗怎么打,其实用不着多议。台湾四县已沦陷两城,诸罗是战略要害,解掉诸罗之围,全局就会翻转过米,军心民心就定住了!这么明白的事——”他突然转脸问常青,“为什么当初常督没有计议到?” 常青没想到突然质问到自己,身上抖了一下,忙欠身答道:“卑职们几次计议也是这般儿见解,但台湾的官军太少,首尾不能相顾,试着攻了几次,部被贼匪堵回来……”他下巴颤着,声音也有些发抖了。 “堵回来?敌人是多少?有什么火器?我军谁是主攻?谁是策应、预备队,后援辎重谁负责?” 一连排炮般的质问下,常青脑门子上已一层冷汗,用汗巾子拭着,刚刚艾艾答道:“是这个……全台造反的已逾十万,连同我带的福州绿营……我军这个,这个这个只有四万……” “答非听问。”福康安突然一笑,“真正的天地会只有四万余众,你说的十万是连跟着起哄在山里摇旗虚咋呼的也计在内了。”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异常庄重,摆着方步走至上方,南面而立,徐徐说道:“常青听旨!” 屋里屋外的军将都吓了一跳,不安地互相询问颜色。常青一下子变得衰惫不堪,在椅中挣扎了一下才起身来,脚底下踉跄两步才站稳了,伏俯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常青恭聆圣谕!” “常青之罪朕已屡次降旨。”福康安在死寂中扬声说道,“今着钦差大臣福康安宣布,着革去常青顶戴花翎及原颁赐黄马褂、革去其原任太子少傅兼兵部侍郎及本衔闽浙总督,即刻由福康安委员锁拿进京交部问罪!钦此!” “奴才……遵旨……谢恩……”常青的身子一下子瘫落了下去。 “战事当前,没有那么多客气话。”福康安一副脸毫不动容,也不似平常宣旨过后有许多敷衍安慰,“天威不测天怒难犯,请常公斟酌自爱——就请常公住到我的旗舰上,待风向顺利再返大陆。” 待两个亲兵搀着常青退去。福康安略一沉默,从袖子里又抽出一份诏旨,说道:“台湾乱起己近一年,福康安自受命以来也已八月有余,而至今才抵达,甚是有愧皇上知遇之恩呐……六部督促,廷谕申斥的话诸位想必已经有所耳闻,所以有些人心里另有些想头,以为皇上不再信任我福康安,以为跟着福康安干前程黯淡,这里有皇上八月二十五日由北京发出,也即是我最近收到皇上的恩谕,虽然是给我的,我看成是对我三军将士的信任勉励。眼下就是一场硬仗恶战,我读给诸军兄弟,与我同沐皇恩。”他环视一眼众人,说道,“地方狭小,不要跪听了,就这样立正肃听就是。”因展开诏旨轻声读道:coc1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朕临御五十余年,于一切重大事务,经历不知凡几,无不通盘筹划、熟虑机先。今委福康安以剿捕之任,岂有令其冒险前进之理?无论福康安久经简任,寄以股肱心膂,事无巨细,无不休戚相关,断不肯置伊于险地,岂有福康安为朕亲信倚任之人,转不为计出万全耶……肤之待福康安,不啻家人父子,恩信实倍寻常,福康安亦当以伊父傅恒事朕之心为心,竭力奋勉……coc2 福康安起初还读得堂而皇之庄而重之,读到情真之处,仿佛眼见乾隆皓首握管关切凝注的目光,声音已是变得暗哑哽咽,读到“傅恒”名字,更是触动心事,已是泪流满面,声怯气嘶朗诵一遍,满庭军将尽都感激唏嘘。 “福康安只有一死粉身来报这高天厚地之恩了!”福康安零涕说道,“台湾本岛将士久战疲劳,全队充作后备。由我率登台军队全军攻打围困诸罗的匪众!”他这才认真指定了木图,说道,“这里是大里杙,这里是诸罗,这里是台湾府城,我军现驻这里。如果我军向诸罗运动,大里杙天地会众必然号令匪众拦截。为牵制大里杙匪众不敢妄动,我军必须攻取这里——八卦山,要轻骑快取,迅雷不及掩耳,夺下八卦山,台湾原有的二十门火炮,还有我带来的三十门火炮就能迅速向诸罗运动。敌军的优势是人多,劣势是没有经过野战训练,敌军屡胜,有虚骄之心轻蔑于我,而我军人少却全都是精选出来的壮士,有五千火枪手还有两千持短把马铳的,装备精良前所未有……”他侃侃而言,从雷公会与天地会的矛盾说到台湾土著居民与外地移民的纠纷,剖析得精细入微,末了放开嗓子问:“准敢打第一阵去攻八卦山?” “我敢!”贺老六一个挺身出来,亢声说道,“请四爷拨给我一千人马,三天打不下八卦山,老六提着头来见您!”话没说完,王吉保大叫一声出来“啪”的一个立正:“我给四爷立军令状,我只要六百兵!”贺老六一拍胸脯怒目王吉保道:“老大帅用我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由海军门带一千人准备驻扎,我只要五十个人攻八卦山!”王吉保梗着脖子扬声道:“你和海军门押阵,给我选十个不怕死的,打出威风给你看!麦秸垛大压不死老鼠,秤砣儿小能压千斤,你少倚老卖老!” 当下二人军帐争夺请战越吵越是激烈,已都是通红了脸,要带领抢攻的人竟减至十名,听得任承恩诸旧部驻军将弁目瞪口呆。正自不可开交,海兰察挺身站了出来,对福康安道:“这次打八卦山,要打出威风,要台湾匪众知道中原好汉的厉害!五十人靠群胆,十人靠孤胆,我老海请先打个样儿给兄弟们看,请跟随大帅来的十名巴图鲁、十名侍卫选出来,也加上贺老六王吉保两位,跟我登八卦山。大帅您只管率军观战,派军队预备接防驻扎!” “老将军勇气何其豪迈!”福康安被他这番话激得热血沸腾,“这一阵既要夺取这块冲要之地,更要激起我三军高昂士气——打出威风来,如果倚多取胜,就没有威风可言,这话说得好!你要什么?只管开口!” “每人一把鸟铳、一把马铳、一把倭刀、一把匕首!” “成,还要什么?” “每人一壶酒、一包炮药裹扎,不成功便成仁!” “好!我预备黄金一千两等你们接赏!我准备奏章为你们请功!我带领五千军马观战,万一有所不利,我全军压上去接应!” 跟着福康安的巴图鲁侍卫们“啪”地一扣马刀,齐步跨出班序,一齐向福康安行礼:“标下们跟海军门去,踹平了八卦山,给大帅立头一功!” “好!”福康安回身顺手拔出将令,狞笑一声,“瞧着众位兄弟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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