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脆弱 ( 本章字数:3855) |
时光之于每个人是最公平的,它不因怜惜谁而偏爱于他,也不因瞧着谁身居要职或生就一副富贵相就势利于他,但往往有一些女人能够精打细算惜时如金,时光就像驻颜有术似地停驻在她们脸上,分秒都被玩味得多姿多彩。诺欣突然发现,对她这样一个潦草的女人,时光就如小孩手里玩的水杯,一路玩一路撒,不知不觉美好的光阴还未及品味就漏掉大半。 做女孩时诺欣并不在意这些,倒是旁观的人颇为惋惜,上帝生就这样娇好的容颜窈窕的身段却没有教会她珍惜。她从来都像男孩一样一身粗犷的牛仔装或是松松大大的夹克衫,大摇大摆地将不属于自己身体的那块空间强行划归自己的领地,和男孩在一起也不会留意男女之间那种或含蓄暧昧或深沉的情感,她不会矫情,更不懂利用自己先天的资本。那些聪慧而精致的女孩意识到她不会对别人构成威胁也乐意和她相处,在掳走了她身边那些稍微显赫的男孩后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只远望风景自我庆幸地给予她恩赐般的宽容:幸好她不懂如何乔装自己。 诺欣如人所愿似地认识一个毫无地位毫无资财的男孩。她是属于那种一旦在情感上开了窍就一发而不可收的人,她不知道那是否就是爱,只是那段时间她忽然变得脆弱易感怜花伤月起来,连丢了一只小猫也会哭上好几天,他出差在外通着电话她会无端流泪,等他出差回来她钻在他的怀里已不愿离开,她连离别的伤感都无力承担。 她后来回忆起来,知道那是她第一次的情感脆弱期。 诺欣还未及痴迷于这种脆弱,男孩的母亲就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希望诺欣能尽快与自己的儿子成婚,当诺欣得知这也是他的意思时,未有半点犹豫。结婚前一天,她意外遇到以前的女友,女友惊诧她找了这样一个男孩的同时,不免鄙薄她的品味。临告别时,女友不无嘲讽地说:没想到你就这么结婚了。诺欣木笑着回应:连我也没想到。那时她好像非得用这句话才可祭奠一去不返的贵族生活,她说不清心底为什么会产生一种恋恋的告别之情,仿佛正有一个忧伤的影子对她作多情的挽留。但两人的弦外之音被立在一旁的男友解析得透彻淋漓,即便再大气的男人也免不了那点虚荣心。面对他的责问,她虽然满心委曲,还是毅然走进婚姻殿堂,紧接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不情愿地做了别人的母亲。 第一次的情感脆弱理所当然逐渐被婚姻修复,就连柔情也被荡涤殆尽,平板的日子波平如镜,扔块石头都激不起一点浪花,一如平常人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连书都无可书。 当一切都麻醉了似的毫无知觉时,诺欣忽然黄牛反刍似地咀嚼这几年按部就班的生活,心里陡生惘然,十年婚姻,好像并不是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只是惶急地翻动别人的历史,看客似的隔膜。但在飞眉一瞬间,神伤悄然将她攫牢,那陌生而不屑的人影分明就是自己,她看到的是她每一步都按着别人的意图被动地完成:被动接受一场并不华丽的婚礼,被动接受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甚至被动接受别人强加给她的职责和义务……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应该拥有怎样的生活,更谈不上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 这突然间的犹疑迷茫使诺欣陷入一种惶恐,一种忘却已久软弱无力的脆弱,这脆弱一波一波泛起来,直至波及到生活中每一件小事,好像每一件事都被传染了症候。 那个周四诺欣对老公说要回家。周五晚上下班前老公给她电话,说为了她,他把重要的工作和约会都推辞了,听他的口气,那是恩赐,是要让她心生感激。诺欣想感激,但感激里却不情愿地夹杂着愤愤不平,本来心甘情愿做的事不知何时尽成了负担,默默牺牲的从来都是自己,做饭,带孩子,吃穿用度,家庭生活里那些看不见而又周而复始纠缠着人的小事。她最近常常想起大学老师一句无意的话,说男人不要害怕找一个比自己强的女人结婚,因为婚姻会让女人停滞不前,会让男人走向成功,这句话刚好就在自己身上应验了,他的成功似乎正是建立在自己的荒废或是失败之上。 回家那天,由于前几天刚降了一场暴雨,临近家门的一载路崎岖难行,路面上一层厚厚的松土被载重车辆反复扎压,壕堑似地高高隆起,被隆起的壕堑嘎嘎擦过广本底座,像擦着他的肌肤,他心疼得唏嘘吐着冷气。诺欣坐在侧座,满心的歉意和愧疚,为这样的路,为这样的乡村,为她要他陪她回家。为了减少车子的磨损,她自动要求下车为他引导,他一边抱着方向盘摇晃一边发誓说路再修不好,下次再也不能来了。 回到家里,诺欣陪母亲说话做饭,母亲说到一个村邻在县医院查出患了不治之症,想到市医院复查,来问过诺欣的地址。诺欣知道村邻总以为在大城市上班的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事实上她离开所在单位也是两眼漆黑,一无所能,凡事只能找老公帮忙,她不想事事都牵扯他,哪怕是自己家里的事情。母亲看诺欣只是淡淡地笑,自语道:我也说了,诺欣不在医院上班,与医生不打交道。说话间,饭已做好,老公一直坐在车里抱一本书在看,母亲端了茶过去他头也不抬接下来,头也不抬地喝着。诺欣看着他,恨不得跑过去抢下那杯茶泼到地上,但她知道自己做不来,只是笑着说:外面阳光好空气新鲜,干嘛老蒙在车里?但他依旧不抬头在看书,直到吃饭。 饭桌上老公又报怨路太难走,说如果路修不好车子就进不来了,父亲说村上已经集资,很快就会修好。饭后,母亲说家里新下的米香,非让诺欣带一点,于是装了一口袋稻子让父亲去加工。未等父亲回来,老公急着要走,说等会还有事情,并报怨诺欣干事缺少计划性,要带米怎么不早点准备。诺欣听那口气分明是在埋怨自己的母亲,但仍然将笑堆在脸上劝他再等一会。他很忍耐地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就很决断地启动了车子,母亲只得坐上车,说加工厂离家不远,顺路将米捎上。车子拐个弯穿过村子,诺欣透过车窗远远看到父亲推着手推车,充满兴致地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有节奏地推着车子——虽然听不见,诺欣知道父亲一定是哼着小曲,他向来很乐观,总是边做事边哼着曲子,这一幕已深埋在她的记忆里——车子上白蛇皮的袋子鼓鼓地躺在车梁上,在太阳下发出刺目的玄光,就如父亲鬓角上的如霜白光,看见他们父亲显出一种意外和欣喜……诺欣心里忽然一酸,不忍地将头转向一侧的车窗。 米装上车后,刚要启动,一个头不高的男人蹒跚着边招手边往这边跑来,后面踽踽地跟着一个女人,两手捧胸,一副病态。他们是想搭便车到市里看病,坐在车后的诺欣期待地等老公表态,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说那就上车吧,但紧接着又说:今天是周六,明天是周日,专家门诊要等周一才开放,你大老远跑去不就是想要专家会诊吗?听他这么一说,本来已将手搭在车门上的他们犹豫起来。诺欣知道他向来善于应付突发事件,虽然觉得他讲得不无道理,但心里还是闷闷不乐。车子开出老远后,他自我解脱地说,他们到了市里住不了院还要住旅馆,这对他们是不小的破费。经他这样一说,诺欣心理倒也安慰了许多。 回到家里他将诺欣放下就急急出去了。晚上,诺欣呆呆坐在沙发上,忽然更加思念起父母来,好像原先的那种思念只是概念化的东西,是结疴的伤口,回了一次家这伤口被揭开了,反而有一种钻心的疼痛,她想起母亲那带着体温萦绕耳边的殷殷话语,想起父亲边推着手推车边哼着小曲的模样,在诺欣的记忆里父亲只要是为女儿做事,干什么都充满兴致,诺欣甚至还想到了那个要搭车的村邻,他当时犹豫着将手搭在车门上,车门晃动了一下,他叫了一声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诺欣看到他暗褐色的手指上有一处皮变得苍白。 诺欣想到了老公,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对她家人态度这么轻漫?她想出了一个报复他的办法,她不会再让他陪她一起回家,下次自己乘车,或是借别人的车回家,她要让他有所知觉……诺欣正胡思乱想,儿子拿着一个用插塑拼成的坦克让她欣赏,但那辆坦克忽然停滞在她面前了,儿子呆呆地楞在那儿,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然后胆怯地问:妈妈,你怎么了?诺欣已感觉脸上有凉颸微滥,她难为情地挂着一脸泪笑起来,儿子懂事地伸出手在她脸上摸着泪,但那泪永远也摸不干似地在脸上纵横淋漓,儿子细细的指头像一条条柔软的虫子在脸上缓慢温柔地蠕动着,痒痒的,暖暖的,那种舒服感一直漾到她的心底。 诺欣处心积虑策划的报复,在老公的一笑间彻底瓦解。 诺欣当着老公的面煞有介事地收拾手提包,若无其事地打电话给朋友,让她开车过来。躺在沙发上看书的老公一直斜睨着眼看她,在她刚要出门的时候他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笑着说:妖精!想离家出走啊。诺欣开始还背着脸挣扎,但他用臂牢牢将她箍住,使她动弹不得,诺欣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像熔岩一样爆发出来,她大哭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说:回家我和你一起去啊?不要你去!不稀罕你去!你那么傲慢无礼。他吃惊地扳过她的脸直视她:我什么时候傲慢无礼了?然后略作沉吟说:你是说上次吗?你知道我那时被上访搞得焦头烂额,下午回来还有一个上访接待,我要有足够的准备,况且我向来不拿他们当外人,就因为这件事你一直不理我?还有那个病人呢?我已经为他们介绍一个专家了。他到底还是知道的!到底是有所觉悟的!她拼命用头撞他胸口,然后将头深深埋进去。 他后来拧着她的鼻子说,你啊,真是易感易碎的东西,我看得将你包装起来,贴上标签,并注明:贵重物品,谨防破碎。诺欣说,那应该是古董吧。他说,不是,是玻璃或是水晶制品,因为剔透所以易碎。他说女人该是剔透易碎的,既照得见别人又让别人看清,还要小心呵护。 诺欣不知道自己是否是玻璃或水晶女人,她只知道光阴在悄悄从脸庞滑过时,会偶尔给她带来薄冰似的脆弱,开始会凌厉地划破她的心,一旦融化,会将她浸润得如水温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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