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章字数:6084)

   茶会过后半个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访。
   菊治把她请进客厅之后,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亲自打开茶柜,把洋点心放在碟子里,可还是无法判断小姐是独自来的呢,或是夫人由于不好意思进菊治家而在门外等候。
   菊治刚打开客厅的门扉,小姐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低着头,紧抿着反咬合的下唇。这副模样,映入了菊治的眼帘。
   “让你久等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走过去,把朝向庭院的那扇玻璃门打开了。
   他走过小姐身后时,隐约闻到花瓶里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圆匀肩膀稍往前倾。“请坐!”
   菊治说着,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镇静自若的。因为他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突然来访,失礼了。”小姐依然低着头说。
   “不客气。你好熟悉路呀。”
   “哎。”
   菊治想起来了。那天在圆觉寺,菊治从夫人那里听说,空袭的时候,这位小姐曾经相送父亲到家门口。
   菊治本想提这件事,却又止住了。但是,他望着小姐。
   于是,太田夫人那时的那份温馨,宛如一股热泉在他心中涌起。菊治想起夫人对一切都温顺宽容,使他感到无忧无虑。
   大概是那时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缘故,菊治对小姐的戒心也松弛下来。然而,他还是无法正面凝望她。
   “我……”小姐话音刚落,就抬起了头。
   “我是为家母的事来求您的。”
   菊治屏住气息。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
   “啊?原谅什么?”
   菊治反问了一句,他觉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诉小姐了。
   “如果说请求原谅的话,应该是我吧。”
   “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谅。”
   “就说家父的事吧,请求原谅的,不也应该是家父吗?再说,家母如今已经过世,就算要原谅,由谁原谅呢?”
   “令尊那样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于家母的关系。还有令堂也……这些事,我对家母也都说过了。”
   “那你过虑了。令堂真可怜。”
   “家母先死就好了!”
   小姐显得羞愧至极,无地自容。
   菊治察觉出小姐是在说她母亲与自己的事。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了多大的耻辱和伤害。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小姐再次拼命请求似地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我很感谢令堂。”菊治也很明确地说。
   “是家母不好。家母这个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
   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
   小姐急言快语,声音都颤抖了。
   “求求您!”
   菊治明白小姐所说的原谅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亲。
   “请您也不要再挂电话来……”
   小姐说着脸也绯红了。她反而抬起头来望着菊治,像是要战胜那种羞耻似的。她噙着泪水。在睁开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毫无恶意,像是在拼命地哀求。
   “我全明白了。真过意不去。”菊治说。
   “拜托您了!”
   小姐腆的神色越发浓重,连白皙的长脖颈都浸染红了。
   也许是为了突出细长脖颈的美,在洋服的领子上有白色的饰物。
   “您打电话约家母,她没有去,是我阻拦她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我就抱住她不放。”
   小姐说,她稍松了口气,声调也和缓了。
   菊治给太田夫人挂电话约她出来,是那次之后的第三天。
   电话声传来的夫人的声音,确实显得很高兴,但她却没有如约到茶馆来。
   菊治只挂过这么一次电话。后来他也没有见过夫人。
   “后来,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不过,当时我无情地只顾拼命阻拦她。家母说,那么文子,你替我回绝吧。可是我走到电话机前也说不出话来。家母直勾勾地望着电话机,潸然泪下。仿佛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处似的。家母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菊治说:“那次茶会之后,令堂等我的时候,你为什么先回去呢?”
   “因为我希望三谷先生了解家母并不是那么坏。”
   “她太不坏了。”
   小姐垂下眼睑。漂亮的小鼻子下,衬托着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圆脸很像她母亲。
   “我早知道令堂有你这样一位千金,我曾设想过同这位小姐谈谈家父的事。”小姐点点头。
   “我也曾这样想过。”
   菊治暗想道:要是与太田遗孀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能与这位小姐无拘无束地谈谈父亲的事,该有多好。
   不过,从心情上说,菊治衷心原谅太田的遗孀,也原谅父亲与她的事,因为菊治与这位遗孀之间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缘故。难道这很奇怪吗?
   小姐大概觉得呆得太久了,赶忙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出去。
   “有机会再与你谈谈家父的事,还谈谈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
   菊治只是随便说说,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感。
   “是啊。不过,您不久就要结婚了吧。”
   “我吗?”
   “是呀。家母是这么说的,您与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
   “没这么回事。”
   迈出大门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约莫中段处有个小拐弯,由此回头望去,只能看到菊治家的院里的树梢。
   菊治听了小姐的话,脑子里忽地浮现出千只鹤小姐的姿影。正在这时,文子停下了脚步向他道别。
   菊治与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
   森林的夕阳一近子给还在公司里的菊治挂电话。
   “今天直接回家吗?”
   当然回家,可是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说:“是啊!”
   “令尊历年都照例在今天举办茶会,为了令尊,今天请一定直接回家呀。一想起它,我就坐不住了。”
   菊治沉默不语。
   “我打扫茶室呀,喂喂,我打扫茶室的时候,突然想做几道菜吶。”
   “你现在在哪里?”
   “在府上,我已经到府上了。对不起,没先跟你打招呼。”
   菊治吃了一惊。
   “一想起来,我就坐不住了呀。于是,我想:哪怕把茶室打扫打扫,心情也会平静一些。本应先给你挂个电话,可我想你肯定会拒绝。”
   菊治父亲死后,茶室就没用了。
   菊治母亲健在的时候,偶尔还进去独自坐坐。不过,没有在炉里生火,只提了一壶开水进去。菊治不喜欢母亲进茶室。他担心那里太冷清,母亲不知会想些什么。
   菊治虽曾想窥视一下母亲独自在茶室里的模样,但终究没窥见过。
   不过,父亲生前,张罗茶室事务的是近子。母亲是很少进茶室的。
   母亲辞世后,茶室一直关闭着。父亲在世时,充其量一年由在家里干活的老女佣打开几次,通通风而已。
   “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打扫?铺席上再怎么揩拭,都有一股发霉味,真拿它没办法。”
   近子的话越发放肆了。
   “我一打扫,就想要做几道菜。因为是心血来潮,材料也备不齐,不过也稍许做好了准备,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家来。”
   “啊?!真没办法啊。”
   “菊治一个人太冷清了,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来怎么样?”
   “不行呀,没有懂茶道的。”
   “不懂更好,因为准备得很简单。请他们尽管放心地来吧。”
   “不行。”
   菊治终于冒出了这句话。
   “是吗,太令人失望了。怎么办呢。哦,请谁呢,令尊的茶友嘛……怎能请来。这么吧,请稻村小姐来好不好?”
   “开玩笑,你算了吧。”
   “为什么?不是很好吗。那件事,对方是有意思的,你再仔细观察观察,好好跟她谈谈不好吗。今天我不妨邀请她,她果她来,就表明小姐行了。”
   “不好!这件事就算了。”
   菊治十分苦恼,说:“算了。我不回家。”
   “啊?瞧你说的。这种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以后再说吧。总之,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请早点回来吧。”
   “所谓事情的原委,是什么原委?我可不知道。”
   “行了,就算我瞎操心。”
   近子虽然这么说,但是她那强加于人的气势还是传了过去。
   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块占了半边乳房的大痣。
   于是,菊治听见近子清扫茶室的扫帚声,仿佛是扫帚在扫自己的脑海所发出的声音似的,还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她用揩铺席边的抹布揩拭一样。
   这种嫌恶感首先涌现了出来,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家,擅自登门,甚至随意做起菜来,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
   为了供奉父亲,打扫一下茶室,或插上几枝鲜花就回去,那还情有可原。
   然而,在菊治怒火中烧,泛起一种嫌恶感的时候,稻村小姐的姿影犹如一道亮光在闪烁。
   父亲辞世后,菊治与近子自然就疏远了。可是,她现在难道企图以稻村小姐作为引诱的手段,重新与菊治拉关系而纠缠不休吗?
   近子的电话,其语调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格,有时还令人苦笑而缺乏警惕,同时听起来还带有命令式,实是咄咄逼人。
   菊治思忖,之所以觉得咄咄逼人,那是因为自己有弱点的缘故。既然惧怕弱点,对近子那随意的电话就不能恼火。
   近子是因为抓住了菊治的弱点,才步步进逼的吗?
   公司一下班,菊治就去银座,走进一家小酒吧间。
   菊治虽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说的回家去,可是他背着自己的弱点,越发感到郁闷了。
   圆觉寺的茶会后,在归途中,菊治与太田的遗孀在北镰仓的旅馆里,意外地住了一宿,看样子近子不会知道,但不知从那以后她是不是见过太田遗孀。
   菊治怀疑,电话里近子那种强加于人的语气,似乎不全是出于她的厚脸皮。
   不过,也许近子只是企图按照她自己的做法,去进行菊治与稻村小姐的事。
   菊治在酒吧间里也安不下心来,便乘上了回家的电车。
   国营电车经过有乐町,驶向东京站途中,菊治透过电车窗俯视了有成排高高的街树的大街。
   那条大街差不多同国营电车线形成直角,东西走向,正好反射了西照的阳光。宛如一块金属板,灿灿晃眼。但是,由于是从接受夕照的街树的背面看的缘故,那墨绿色显得特别深沉,树荫凉爽。树枝舒展,阔叶茂盛。大街两旁,是一幢幢坚固的洋楼。
   这大街上的行人却少得难以想象。寂静异常,可以一直眺望到皇宫护城河的那边。光亮晃眼的车道也是静寂的。
   从拥挤的电车厢里俯视,仿佛只有这条大街才浮现在黄昏奇妙的时间里,有点像外国的感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看见稻村小姐抱着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小包,走在那林荫路上。千只鹤包袱皮十分显眼。
   菊治心情十分舒畅。
   可是,菊治一想到这时候小姐也许已经到自己家里了,心中不由地忐忑不安起来。话又说回来,近子在电话里让菊治邀请几个朋友来,菊治不肯,她就说,那么把稻村小姐请来吧,这是什么打算呢?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心要请小姐来呢?菊治还是不明白。
   他一到家,近子急冲冲迎到门口,说:“就一个人吗?”
   菊治点了点头。
   “一个人太好了。她来啦。”
   近子说着走了过来,示意要把菊治的帽子和皮包接过来。
   “你好象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菊治心想是不是自己脸上还带着酒气。
   “你好象到哪儿去了。后来我又往公司挂了电话,说你已经走了,我还算了一下你回家的时间啦。”
   “真令人吃惊。”
   近子擅自走进这家门,任意作为,事前也不招呼一声。
   她尾随菊治来到起居室,打算把女佣备好的放在那里的和服给他换上。
   “不麻烦你,对不起,我换衣服了。”
   菊治只脱下上衣,像要甩开近子似地走进了藏衣室。
   菊治在藏衣室里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近子依然坐在那里,说:“独身者,好佩服哟。”
   “噢。”
   “这种不方便的生活,还是适可而止,结束算了。”
   “看见老爸吃过苦头,我以他为戒吶。”
   近子望了望菊治。
   近子穿着借来的女佣的烹饪服。这本来是菊治母亲的。近子把袖子卷了上去。
   从手腕到袖子深处,白皙得不协调,胖乎乎的,胳膊肘内侧突起扭曲的青筋。像块又硬又厚的肉,菊治蓦地感到很意外。
   “还是请她进茶室好吧。小姐已在客厅里坐着呢。”
   近子有点故作庄重地说。
   “哦,茶室里装上电灯吗?点上灯,我还没见过呢。”
   “要不点上蜡烛,反而更有情趣。”
   “我可不喜欢。”
   近子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对了,刚才我挂电话邀请稻村小姐来的时候,她问是与家母一起去吗?我说,如能一起光临就更好。可是,她母亲有别的事,最后决定小姐一个人来。”
   “什么最后决定,恐怕是你擅自做主的吧。突然请人家来,恐怕人家会觉得你相当失礼呢。”
   “我知道,不过小姐已经到了。她肯来,我的失礼就自然消灭了,不是吗?”
   “为什么?”
   “本来就是嘛。今天小姐既然来了,就表明她对上次的事还是有意思的吧。就算步骤有点古怪也没关系呀。事情办成后,你们俩就笑我栗本是个办事古怪的女人好了。根据我的经验,能办成的事,不管怎样,终究会办成的。”
   近子那不屑一顾的口气,就像看透了菊治的心思。
   “你已经跟对方说过了?”
   “是,说过了。”
   近子似乎在说,请你明确态度吧。
   菊治站起身来,经过走廊向客厅走去。到了那棵大石榴树近处,他试图努力改变一下神色。不应该让稻村小姐看到自己满脸的不高兴。
   菊治望着阴暗的石榴树影,近子的那块痣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摇了摇头。客厅前面的庭石上还残留着夕阳的余辉。
   客厅的拉门敞开着,小姐坐在靠近门口处。
   小姐的光彩仿佛朦胧地照到宽敞客厅的昏暗的深处。
   壁龛上的水盘里插着菖蒲。
   小姐系的也是缀有菖兰花样的腰带。可能是偶然,不过它洋溢着季节
   感,这种表现也许就不是偶然了。
   壁龛里插的花不是菖兰而是菖蒲,所以叶子和花都插得较高。从花的感觉上看,就知道这是近子刚插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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