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 本章字数:5817) |
“太太!” 菊治使劲摇晃着夫人。 菊治双手揪住她咽喉连胸骨处,像勒住她的脖颈似的。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 “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你好残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 夫人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 菊治的提问,与其说是冲着夫人,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 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似乎没有什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进另一个世界,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就不会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亲和菊治之间的区别了。 “你一旦想起父亲,就把父亲和我看成一个人了是不是?” “请原谅,啊!太可怕了,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该多么幸福啊! 刚才菊治少爷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吗?为什么又不卡了呢?” “别开玩笑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卡一下试试吶。” “是吗?那就谢谢啦。” 夫人说着把稍长的脖颈伸得更长了。 “现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这样下去,终归也会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爷了。” “你是说小姐和你一样吧。” 夫人放心地睁开了眼睛。 菊治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话。 不知夫人是怎样理解的。 “瞧!脉搏这么乱……活不长了。” 夫人说着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 也许菊治的话使她震惊才心脏悸动的吧。 “菊治少爷多大了?” 菊治没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实在是个可悲的女人!我确实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只胳膊,斜斜地坐着,弯曲着双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为玷污菊治少爷与雪子小姐的婚事才来的。 不过,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并没有决定要结婚。既然你那么说,我觉得这是你替我把我的过去洗刷干净了。” “是吗?” “就说当媒人的栗本吧,她是家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扩散过去的孽债。你是家父最后的女人,我觉得家父也很幸福。” “你还是与雪子小姐早点结婚吧。” “这是我的自由。” 夫人顿觉眼前一片模糊,她望着菊治,脸颊发青,扶着额头。 “我觉得头晕眼花。” 夫人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菊治就叫了车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闭着双眼,靠在车厢的一角。看来她那无依靠的不安姿态,似乎有生命的危险。菊治没有进夫人的家。下车时,夫人从菊治的掌心里抽出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烟似地消失了。 当天深夜两点左右,文子挂来了电话。 “三谷少爷吗?家母刚才……” 话说到这儿就中断了,但接着很清楚地说:“辞世了。” “啊?令堂怎么了?” “过世了。是心脏麻痹致死的。近来她服了很多安眠药。” 菊治沉默不语。 “所以……我想拜托三谷少爷一件事。” “说吧。” “如果三谷少爷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话,请您陪他来一趟好吗?” “大夫?是大夫吗?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惊,还没请大夫吗?忽地明白过来了。 夫人自杀了。为了掩饰此事,文子才拜托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才给菊治挂来电话的。所以她才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只讲了要办的事吧。 菊治坐在电话机旁,闭上了双眼。 在北镰仓的旅馆里,与太田遗孀共度一宿,归途中在电车上看到的夕阳,忽然浮现在菊治的脑海里。 那是池上本门寺森林的夕阳。 通红的夕阳,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 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浮现出一片黑。 掠过树梢的夕阳,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菊治闭上了双眼。 这时,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就在眼睛里残存的晚霞中飞舞。 志野彩陶一菊治去太田家,是在给太田夫人做过头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为等公司下班后再去就傍黑了。 可是,他刚要走,又踌躇不决,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行。 文子来到大门口。 “呀!” 文子双手扶地施礼,就势抬头望了望菊治。她的双手像是支撑着她那颤抖的肩膀。 “感谢您昨天送来的鲜花。” “不客气。” “我以为您送了花,就不会来了。” “是吗?也有先送花,人后到的嘛。” “不过,这我没想到。” “昨天,我也来到附近的花铺了……” 文子坦诚地点了点头说:“虽然花束没有写上您的名字,可是我当时就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铺内的花丛中,思念着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缓解了他惧怕罪孽的心绪。 现在文子又温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着白地棉布服装。没有施脂粉。只在有些干涸的嘴唇上淡淡地抹了点口红。 “我觉得昨天还是不来的好。”菊治说。 文子把膝盖斜斜地挪动了一下,示意菊治请上来吧。 文子在门口寒暄,似乎是为了不哭出来。不过,她再接着说下去,说不定就会哭泣起来了。 “只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了。就说昨天,您也可以来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后站起身,跟着走过来说。 菊治竭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我顾虑会给府上的亲戚印象不好,就没趣了。” “我已经不考虑这些了。”文子明确地说。 客厅里,骨灰坛前立着太田夫人的遗像。 坛前只供奉着菊治昨天送来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只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别人送的花都处理掉呢? 不过,菊治又有这种感觉:也许这是个冷冷清清的头七。 “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说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觉得正合适。” “好象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点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浅色石竹花,不过,花束与筒状的水罐很是相称。 “家母也经常插花,所以没把它卖掉,留下来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坛前进了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菊治向死者谢罪。然而,感谢夫人的爱这种情思流遍体内,仿佛还受到它的娇纵。 夫人是因为罪恶感逼得走投无路才自杀的呢?还是被爱穷追无法控制才寻死的?使夫人寻短见的究竟是爱还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解。 眼下在夫人灵前瞑目,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肢体,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说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没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缘故。虽说是触感复苏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觉,而是音乐式的感觉。 夫人辞世后,菊治夜难成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尽管如此,还是容易惊醒,梦很多。 但不是受恶梦的威胁,而是梦醒之际,不时涌上一种甘美的陶醉感。 醒过来后,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觉得奇怪,一个死去的人,竟让人甚至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拥抱。以菊治肤浅的经验来看,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记得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以及来菊治家走进茶室的时候,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像这句话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颤栗和抽泣那样,现在菊治坐在夫人灵前思索着促使她寻死的事,如果说这是罪的话,那么夫人说罪这句话的声音,又会重新旋荡在耳际。 菊治睁开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后抽噎。她偶尔哭出一声,又强忍了回去。 菊治这时不便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吗。不是点茶时拍的吗?” “哟!您很清楚嘛。” 这是一张把脸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领合拢处以下被剪掉,两边肩膀也剪去了。 “您怎么知道是点茶时拍的呢?”文子说。 “是凭感觉嘛。眼帘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么事。虽说看不见肩膀,但也能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用力。” “有点侧脸,我犹疑过用不用这张,但这是母亲喜欢的照片。” “很文静,是一张好照片。” “不过,脸有点侧还是不太好。人家进香时,她都没看着进香者。” “哦?这也在理。” “脸扭向一边,还低着头。”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辞世前一天点茶的情景。 夫人拿着茶勺潸然泪下,弄湿了烧水锅边。是菊治走过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锅边上的泪水才干。菊治刚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的膝上了。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说,尔后又含糊不清地说:“再说,这张照片太像我了,供在这里,怎么说呢,总觉得难为情。” 菊治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帘。这双眼睛刚才一直在凝望着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离开灵前,与文子相对地坐了下来。 然而,菊治还有道歉的话对文子说吗?! 幸亏供花的花瓶是志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面将双手轻轻地支在铺席上,仿佛欣赏茶具似地凝望着它。 只见它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竣而温馨,罐身润泽,菊治伸手去抚摩它。 “柔和,似梦一般,我们也很喜欢志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说柔和的女人似梦一般,不过出口时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欢,就当作家母的纪念物送给您。” “不,不。” 菊治赶紧抬起头来。 “如果您喜欢,请拿走吧。家母也会高兴的。这东西似乎不错。” “当然是件好东西。” “我也曾听家母这样说过,所以就把您送来的花插在上面。” 菊治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那么,我收下了。” “家母也一定会高兴的。” “不过,我可能不会把它当作水罐而当作花瓶用呢。”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您尽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离开茶道,那就太凄寂了。” “我想不再学茶道了。” 菊治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势站起身来。菊治把壁龛旁边的坐垫挪到靠近廊道这边,坐了下来。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后面,一动不动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跪坐在铺席上,没有用坐垫。 因为菊治挪动了位置,结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厅的正中央。 文子双手手指微微弯曲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发抖,她握住了手。 “三谷少爷,请您原谅家母。” 文子说着深深地低下头来。 她深深低头的剎那间,菊治吓了一跳,以为她的身体就会倒下来。 “哪儿的话,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句话我都难以启齿。更无法表示道歉,只觉得愧对文子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来见你。” “该惭愧的是我们啊!” 文子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简直羞死人了。” 从她那没有施粉黛的双颊到白皙的长脖颈,微微地绯红了。文子操心,人都消瘦了。 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贫血。 菊治很难过地说:“我想,令堂不知多么恨我呢。” “恨?家母会恨三谷少爷吗?” “不,不过,难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吗?” “我认为家母是自己寻死的。家母辞世后,我独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从那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家里吗?” “是的,家母与我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寻死的。如果三谷少爷说是您促使她死的,那么不如说是我促使家母死的。假使说因为母亲死了,非要怨恨谁的话,那就只能怨恨我自己。让别人感到有责任,或感到后悔,那么家母的死就变成阴暗的、不纯的了。我觉得,给后人留下反省和后悔,将会成为死者的沉重负担。”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假使我没有与令堂邂逅……” 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只要您原谅死者,这就够了。也许家母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才死的。您能原谅家母吗?” 文子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文子的这番话,使菊治觉得在脑海里卸下一层帷幕。 他寻思:真能减轻死者的负担吗? 因死者而忧愁,难道就像诅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错误吗? 死了的人是不会强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视线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
上一页 返回书目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