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三十六章 悔不听宗海之言

( 本章字数:5813)

    明朝设立监察御史之制时,朝臣曾说过,治平三要。

    内阁掌印一要,吏部尚书一要,左都御史一要。

    意在议政,人事,监察,三权平衡。

    要出任十三道御史,由吏部推荐,之后监察御史复任和升黜由都察院考核,再上报天子。

    但御史任内不受吏部,都察院约束。若是天子愿意,监察御史升迁,使用,可不通过内阁,吏部。

    因此明朝御史权利极大,一封奏章可以随时上抵天听。为了制约言官,故而将监察御史,给事中都定为正七品,以起秩卑权重,以小制大之用。

    虽说以小制大,但言官却干得不是很称职。

    在严嵩,张居正这等权臣在位时,言官屁都不敢放一个,反而成为帮凶。

    张居正回乡时,巡按御史赵应元不去。左都御史陈炌当下将巡按御史赵应元除名削籍。当时户部员外郎王用汲看不过去,上书为赵应元求情,结果也被削籍。

    到了权臣不在位了,言官们却纷纷冒出头来了,动则抨击朝政,弹劾大臣,无事不弹劾,无人不被弹劾。

    故而张居正在位时,钳制言道,御史台内众言官,不敢鸟鸣一句。

    现在张四维感到言道失控时,为时已晚。

    张四维再想制约时,已是来不及,吏部尚书王国光,梁梦龙先后被言官弹劾罢免,御史台的老大左都御史陈炌,因牵扯上张居正余党的罪名,正一天一封奏章的向天子请求致仕。

    而弹劾陈炌的,正是自己的下属,都察院里的御史们。

    连都察院的一把手,言官们都敢弹劾,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干的。

    言官彻底没有制约,先是御史魏允贞乘胜追击,上书直斥吏部,兵部选官制度不公平,都是授意于阁臣,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令只知道逢迎送礼之人升官,而德高望重之人却历久不得升迁。

    这话看起来是十分大义凛然,政治正确,但对于内阁,司礼监,吏部警告的意思却很明显。

    魏允贞这一上书,张四维气得大骂,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不仅如此,魏允贞再度上奏言,说了两点一点是张居正在位时对吏部,兵部人事多有插手,以后内阁当引以为戒。

    这条也罢了,第二条将张四维直接气得晕倒过去。

    这二条说,科考为天下之公,内阁辅臣不应以权谋私,取内阁之子为进士,科名与才学不合,理应给予罢免官职。

    这奏疏上完后,给事中阮子孝生怕张四维听的不明白,直接点名道姓,说如张居正三个儿子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前阁臣吕调阳之子吕兴周,马自强之子马慥(张四维女婿)尽皆高第,应核其名实,以平天下读书人愤恨。

    言官明面上弹劾张居正三个儿子,科考走关系中进士,暗中则骂曾身为会试主考官张四维取了张居正儿子,以及自己女婿,此举实是徇私舞弊。

    还有张四维走关系中进士的长子张泰征,那是不是也要革除功名了?

    什么叫我起疯来,连自己都打,张四维整天在那边喊着"事归六列,言归台谏",好嘛,现在言归台谏了,人家已是来拆你的台,把张四维也给坑进去了。

    张四维不得不撰文亲自上阵辩解,说成祖建置内阁赞理机务,虽有辅臣不贤……因前臣行私而欲臣不与闻吏兵之事臣……此非祖制。

    至于宰相儿子中进士,宋朝宰相韩亿四个儿子都中进士,也没听说当时有人说什么,臣又不是秦桧取其子徇私那等,为天下笑柄。

    最后补了一句,你们再这样冤枉我,我唯有乞骸骨了。

    天子当然不会让张四维辞相,立即训斥了魏允贞一顿,挽留张四维。

    但天子奏章刚下,魏允贞好友户部郎中李三才就出面为魏允贞辩解,又被天子训斥,直接贬官。

    这场斗争张四维虽看起来获胜了,但魏允贞,李三才此举却得到了言官的同情,名声大振。

    这就是赢了面子,输了里子。

    张四维到了这个地步,终于明白自己对朝局失去控制。

    历史上,张四维对言官失去控制的局面,向好友浙江巡抚张佳胤书信里绝望地写到,朝堂上局面,仆已决意引退,不意圣意窥器奸固,不许仆去,而群小乃自相怨构,奸态尽形亦可丑。

    而这个时空张四维身在内阁值房里,看着奏章也是面色土灰。

    言官如此也就罢了,现在天子对言官失去控制之势,不但没有制止,甚至还予以鼓励。

    天子下旨,让之前上本弹劾潘晟等大臣的牛惟炳等二十多名科道言官升职以示奖赏,此举等于示意"尔等不要停"。

    这旨意,张四维还不得不答允,因为牛惟炳等人都是他张四维的门生,之前多亏他们才弹劾倒潘晟等人。

    张四维不由掩卷叹道:“群怨如沸,本辅真是引火烧身啊。”

    董中书见张四维如此问道:“相爷,为今之计可有转圜余地?”

    “难,除非圣意有所改变,但你看现在,圣上是鼓励这些言官抨击朝事,弹劾朝臣。”

    董中书闻言道:“圣上这是鉴于之前张文忠相权过大,故而欲引言台,以遏制阁权部之意。言官们窥得圣意,故而这才一不可收拾,相爷为今之计只有重新钳制言台,否则以后你哪还有说话的余地?”

    张四维道:“难,若是本辅现在请陛下重新钳制言台,就是自食其言。那些得势的言官们必会掉过头来攻讦本辅。这就是林宗海所言将太阿予人,将伤人伤己。但若言道再如此下去,恐怕将来本辅相位不保不说,还要被重罪。”

    “相爷不必有此忧心,陛下不是下旨挽留了吗?”

    张四维摇头道:“圣心难测,今日本辅于张文忠之事,尽力周旋,他日本辅若有此难,申吴县肯替老夫这么尽力吗?”

    董中书不愧是张四维头号军师,想了半天出了一策道:“相爷,言台失控之事,既是林宗海早有预料,何不如将此事问一问他?就算他没办法,也可借此投石问路,问一问申吴县的意思?看看能否与申吴县修好。”

    张四维目光一亮道:“此倒是高策,你立即替本辅致书给林宗海,让他今晚来本辅府邸一趟。”

    当张四维书信送至林府时,林府下人不敢怠慢,马上送到正在申时行府上的林延潮手中。

    这一个多月来,申时行一直在"称病"之中。

    针对张居正,冯保一党的清算,他没有过问。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为难,申时行若在内阁,面对对冯保,张居正余党的清算,他是办还是不办呢?

    一面是张居正的旧恩,一面是皇帝的意思。

    所以申时行还是在家歇着好。一面歇着,一面申时行还向天子上书说,自己称病没有在内阁理事,实在是不好意思,恳请辞俸。

    天子表示,工资你还是照领,先生你安心在家养病就好。

    天子是要保申时行,但百官却揣测不透天子的意思。这几日来,申时行门庭冷寂,平日络绎不绝上门来拜会的官员,尽是不见。

    唯独林延潮却出入如常。

    林延潮看了信后,不由笑了笑,递给申时行道:“张蒲州已有悔意。”

    申时行看后摇了摇头道:“难矣,若是当初张蒲州听了你的话,此事尚有可为。但眼下言道已握权柄,怎么可能又将此大权,双手再奉还回去?”

    “是啊,自古以来,大权皆易放难收。”林延潮道。

    顿了顿林延潮问道:“恩师可有什么高见?”

    申时行道:“眼下要扭转乾坤,唯有在于圣意。只要陛下一句话,还是可以收钳制言台之效,但眼下陛下仍欲继续清算楚党,怎么肯让言台这时候停下来。”

    “再说就算收权,这句话又由谁来说?张四维是不行,说了就是食言而肥。老夫也不行,身处嫌疑之地,若是进言,陛下会以为老夫替楚党说话。”

    林延潮道:“终究说来,是张蒲州不如徐华亭啊。”

    申时行摇头道:“非张蒲州不如徐华亭,而是今上不如世宗皇帝。”

    申时行此言一语中的,林延潮也是默然许久。

    然后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想替张四维,恩师说这句话。”

    申时行叹道:“老夫早料到,你要这么做。”

    林延潮道:“是的,事实上学生想,张四维派人来请学生,实也是想请教恩师,其中也是存着与恩师你修好的意思。”

    申时行点点头笑着:“这不愧是老夫高徒,看事透彻,那你就将老夫的意告诉张四维。”

    议定后,申时行将林延潮送出门去道:“没料到老夫如何不愿,此事最后还是要你来办,其中后果你想明白了。”

    林延潮道:“学生此心已决,虽九死犹未悔。”

    申时行点点头道:“若老夫将来有东山再起之日,必不忘宗海你今日之恩。”

    林延潮道:“恩师与我情同父子,弟子愿效此劳。”

    林延潮当晚去了张四维府上。

    张四维屈尊来到二门来迎接林延潮,一见面即拉着林延潮的手,追悔莫及地道:“悔不听宗海之言,否则老夫焉有今日啊。”

    听张四维此言,林延潮哭笑不得。

    ps:历史上魏允贞是因张四维次子张甲征,申时行长子申用懋中进士后才上表弹劾的,书中把时间提前了。

    还有历史上对张居正的清算进行了一年半。本书为了剧情紧凑,故而都压缩在短时间来写了,尽管如此,节奏仍是颇为拖沓,大家见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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