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六章 国本

( 本章字数:6332)

    进宫的时候,林延潮依旧记得当时皇元子诞生的排场。

    当时文武百官一起至会极们拜贺,京城里百姓欢庆场面十分隆重。

    不过现在皇三子就没有那么隆重了。

    虽说文武百官不必到场祝贺,但身为天子的侍从官却必须到场。

    林延潮到时乾清门前,已是来了十几名翰林院,鸿胪寺,尚宝司,六科的官员。

    四位内阁大学士中,唯独到了王锡爵。

    林延潮知自己已是来的早了,眼下官员大多还在修沐,其他侍从官闻之消息赶来已是晚了。

    而林延潮今日在翰林院直堂,故而提前来了一步。

    至于王锡爵今日在文渊阁轮值,所以他在几位辅臣中来的是最早的。

    现在众人都以王锡爵马首是瞻。

    林延潮现在的官不小,堂堂鸿胪寺卿虽是正四品,但见到他反而要先行礼。

    而尚宝寺卿是正五品更不用提,至于六科官员都给事中一级,权力虽说极大,但官位只有正七品。

    屈指算来,在侍从官里,除去张位,徐显卿,自己可以排到第三名。

    林延潮到时,左右官员都是道:“阁老,学士大人来了。”

    林延潮行至王锡爵面前行礼道:“学生见过中堂。”

    王锡爵负手而立,点了点头道:“林学士来了。”

    这是林延潮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拜见王锡爵,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不平不淡的。

    其余官员向林延潮见礼道:“下官见过学士大人。”

    见过礼后,众人按照朝班的位置站好。

    鸿胪寺卿与林延潮,都站在离着王锡爵身后一步的位上,在宫门前等候消息。

    闲着无事,林延潮不由从史书上想起,这位将万历朝几十年搅的风风雨雨,被文官认为祸国殃民的郑妃。

    首先从一个很感性的角度来考虑郑妃这个人。

    那就是郑妃与天子是真爱吗?

    古往今来普遍认为,皇帝是不能拥有真爱的,江山为重美人为轻。

    以唐玄宗等皇帝为例,大儒们总是喜欢告诫皇帝都是毁在女人手上。

    话说回来,天子对郑妃是真爱吗?

    林延潮个人以为是的,别的不举例子了,仅说最有力一条。

    历史上天子留下遗诏,想让郑妃在自己驾崩后成为皇后,将来与他一起合葬在定陵。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郑妃每一次想当皇后,即遭到无数文官的阻击。到了最后天子仍想给郑妃一个皇后的名分,将来与他一起合葬在定陵。

    不过明神宗的遗命,却被大臣们认为有悖典礼,在他驾崩后拒不承认,郑妃一生始终没有得到皇后之位。

    甚至明神宗与郑妃合葬遗愿,大臣们也没给他完成。三百多年后,考古人员在定陵的地宫里看到,陪着明神宗的只有王皇后,以及原本不葬在一起的王恭妃(死后被追封为皇后)。

    不久申时行,许国,王家屏等列位阁老都到了。

    然后乾清门开启,太监示意几位阁老,与翰林讲官进宫,至于其余大臣可以回去了。

    当下众官员都是返回,申时行带着阁臣,讲臣等一干翰林进入了乾清宫。

    在乾清宫里。

    申时行代表众大臣向天子祝贺。

    “今日恭遇皇第三子诞生仰惟,皇上圣德格天至仁昌后熊占协吉,欣逢再索之祥凤历开熙这应三阳之候庆延,宗社喜动环区,臣等欢忭私悰倍万恒品不胜踊跃瞻戴之至。”

    这话意思,就是天子圣德格天至仁,故而生了一个男孩,这再添丁之时又逢正月岁初,列祖列宗都是高兴,臣等也是无限的踊跃啊。

    御座上的天子很是高兴道:“多谢诸位臣工,这一次皇三子诞生,也多亏了诸位辅臣同心同德协助朕治理天下,国家风调雨顺,皇天也为朕为宗室再添一麟儿。”

    说到这里,天子话音一顿然后道:“皇三子诞生,四位辅臣各赐金花银银币,诸位讲臣各赐银币。”

    林延潮心底默默念叨,这宫里赏赐一般是万历通宝。

    万历通宝是制钱,这在民间流通,但也有用银制成的万历通宝,这就不用在民间流通,而是天子专门用在赏赐的。

    这是真正的银币啊,看来明朝早有这个概念了,但是没用放在流通。

    申时行当然领众翰林谢恩。

    天子说完又道:“这一次皇三子诞生太后,皇后,郑妃皆是有功,眼下宫里内库缺银,朕准备取太仓银二十万用以宫中赏赉,几位辅臣以为如何?”

    什么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天子这先给几位辅臣赏赐,然后又叫他们从国库里掏钱,如此他们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帝王心术往这上面用?

    如同过去地主老财一样,生了个儿子,娶了个妾,或者动不动办寿,反正以各种名义向乡里乡亲收份子钱。

    天子这行径与地主老财有什么区别?太仓银就是国库银,天子有内承运库犹自不足,还要伸手进太仓。这与李太后拿五百九十万两银给潞王结婚不是一个道理。

    但见申时行奏道:“启禀陛下,近日京边岁费日增,太仓积贮日少,臣以为以柜乏为虑,一时遽取二十万为数太多。臣伏望陛下少加裁节,臣等先拟帖从户部取十万太仓银为皇三子贺。”

    “臣附议!”

    “臣附议!”

    其他三位辅臣一并奏道。

    天子露出不满意的样子道:“当年皇元子诞生时,内阁拟取太仓银二十万,光禄银十万,岁征金花银再添二十万,为皇元子贺,为何到了申先生手上减至十万两。”

    林延潮在下面听了心底偷笑,皇元子诞生时内阁首辅是张四维。张四维那时候要扳倒冯保很会巴结天子,自己做主,一口气给天子拨了三十万两银子,而且每年从江南征收,直接解入皇宫内库的金花银,从每年一百万提升至一百二十万。

    现在好了,申时行你当首辅了,居然给朕抠抠索索的。

    你忘了是朕让你坐稳这个首辅的?

    林延潮也是感叹,宰相这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得风光,但是也不轻松。

    申时行当宰相也真是为难啊。

    一句话现在可不比当年。

    张四维当首辅时候,经过张居正治国十年,扭转了国库一直以来入不敷出的局面。在张居正去世前,国库积银达到一千万两白银。

    所以亲政三年天子很有底气,到处花钱。

    但现在?

    仅前年云南用兵一项,朝廷前后支出即近三百万两!

    林延潮卖田拿了二十万两,假公济私拿给天子,天子是感动的不要不要的。

    但是现在不必当年,张四维能干的事,申时行不能干。要不然他如何当家下去。

    对于天子的讽刺,申时行沉默了片刻,然后道:“陛下请恕臣直言,皇元子乃陛下长子,祖制皇子中以嫡以长为贵。何况眼下不如当初,这三年来,朝廷屡次在辽东,云南用兵,边费激增,黄河,苏松又一直在闹水灾,太仓实在匮乏,臣恳请陛下明鉴!”

    林延潮心底竖起大拇指,面对皇帝的要求,什么时候该顶什么时候不该顶。

    申时行把握的很恰当。

    天子又如何?内阁是有封驳权的。

    没有申时行点头,一两太仓银,天子也不拿走。

    天子要钱,就必须与首辅商量着来。

    天子执意要二十万两,但申时行表示只有十万,最后天子半响后道:“此事之后再议吧,有一件事迫在眉睫,朕准备进封郑德妃为皇贵妃,在这一点上几位先生不会扫朕的兴吧!”

    几位阁臣面面相窥,连于慎行,张位,陈于陛也是瞠目结舌。

    郑妃封皇贵妃?

    皇贵妃是什么?

    皇贵妃不是贵妃啊,地位仅次于皇后啊。

    皇贵妃与皇后一样,皆有金册金宝,而贵妃只有金册金印。

    而宫里目前还没有皇贵妃,一旦郑妃封了皇贵妃,那么在名分上除了皇后的嫡子,下面就是皇三子了。

    众臣之中,唯有林延潮十分淡定,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怎么?申先生有难处吗?”天子问道。

    于慎行忍不住欲出班进言,却觉得衣袖一紧。

    他看去原来是林延潮拉住了他。林延潮朝于慎行做了一个摇头的神色。

    这一幕却给天子看在眼底。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在申时行的身上。

    此事涉及极大,这时候只有他才有资格说话。于慎行出面,就算讲的再有道理,最轻也是贬官,重则罢官夺职。

    申时行道:“启禀陛下,皇三子诞生,德妃孕育蒙恩进封皇贵妃,乃理所当然之事,但恭妃孕皇嗣子,却未封贵妃。正所谓礼贵有别,臣请陛下首册恭妃为皇贵妃,次再封德妃,如此礼既不违情亦不废长幼之分明。”

    几位阁臣,以及林延潮等讲官听了都是点头。

    申时行每一句话都在情在理,明朝又不是清朝,没有哪条规矩说只能立一个皇贵妃。

    天子闻言皱眉道:“若朕不愿册立恭妃为皇贵妃呢?”

    申时行正色道:“那唯有请陛下先定国本!”

    “皇贵妃是皇贵妃,国本是国本。”天子气道。

    申时行道:“恳请陛下以祖宗家法为重!”

    说完申时行拜下,下面所有大臣一并拜下道:“臣恳请陛下以祖宗家法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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