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章字数:7466)

  自从大爹被胡汉三抓走以后,白天我不能在家里呆着,只有到了晚上,我才从刘三妈的后院翻回家来。大爹被抓走的第二天晚上,陈钧叔叔来了,他告诉我,大爹被押在城里的大牢里了。

  我问陈钧叔叔:"大牢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大爹。"

  陈钧叔叔说:"大牢是白狗子关押好人的地方,不能去。"我说:"不能让大爹关在那儿,要快点把他救出来。"

  陈钧叔叔说:"你莫担心,吴书记会想办法救他出来的。"我说:"是去打白狗子吗?"

  陈钧叔叔说:"白狗子和黄狗子混到一起了,要看准机会才能打他们。"陈钧叔叔一说,我想起一件事来,便问他:"为什么白狗子又叫"黄军"了呢?"

  陈钧叔叔说:"皇军是他们对日本鬼子的称呼。"接着陈钧叔叔又向我说明:"日本鬼子也侵略到我们这儿来了,胡汉三他们这些白狗子投降外国人了,给日本鬼子当走狗。"

  "噢,白狗子又当了走狗了。"我这才懂得"皇军"是个什么东西。陈钧叔叔又告诉我,明天傍晚的时候;山根下等着,吴书记要给我再找一个地方。

  我想大爹,心里很难过,陈钧叔叔陪着我坐到半夜才走。

  山里的鸡叫头遍了,我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便披着衣裳坐起来。屋里黑洞洞的,我就靠在小床上想,先是想我爹,我想他一定在前线上和敌人打仗。我的耳边好像听见枪声、喊声,在那枪声和喊声中,我前天白天见到的那像膏药一样的旗子倒下了,我爹举着大红旗向前冲

  山里的鸡叫第二遍了,我穿上衣裳坐起来。屋子里还没有亮,我还是在想。我想起我妈,我先是看见妈妈向我笑,又看见妈妈向火光走去,妈妈的头发飘起来了,她高举着手,像是高喊着:"乡亲们,莫害怕,白狗子天下长不了"

  山里的鸡叫第三遍了,屋子里微微有点儿亮。我走下床来,坐在屋中间的小凳上。我还在想,想起宋伯伯——我的大爹,我看见他昂着头,让白狗子押着向大牢走去,那大牢的门是黑洞洞的。

  爹啊,妈妈,大爹呀!你们打仗时向前冲,在白狗子的大火里、刀尖下,你们也不低头,我要像你们一样。我又想起修竹哥和游击队,他们多辛苦啊,从这个山爬到那个山,住在山洞里,吃着红薯团子。是的,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我已经十三岁了,该懂事了。我要快点长啊,长到了十五岁,我就来找游击队。那时我能扛得动枪了,跑得动路了,我要跟他们一起去打白狗子,打那些叫"皇军"的日本鬼子!

  山里的鸡全叫起来了,屋子里已经亮了。我站起来收拾东西。我要离开这里了。明天我要到个什么地方去呢?我还会不会遇到一个像大爹那样的好人呢?我把大爹的东西收拾在一起,给他放到一个竹箱子里,把我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裹。这时刘三妈和几个邻居进屋来了,他们知道我要走了,不少人给我拿来吃的东西。我多么感谢乡亲们啊,六年来,你们看着我长大,对待我像亲人一样。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你们了,我向三妈向邻居们说了几声感谢,请他们看管大爹的房子。我又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然后告别了乡亲,提着小包裹,把门锁了,就上山去了。

  春天,山上的树全绿了,竹子全蹿起来了,花儿全开了,天空有鸟儿飞着,山涧里的水哗哗地流着,这天儿多好啊!如果现在还是红色苏区,我会像那鸟儿一样自由,像那泉水一样欢快,会像那春天的万物一样蓬蓬勃勃地成长。可是现在呢?胡汉三的黑爪子到处捕捉我,连大爹的茅屋里我都不能存身。胡汉三呀,白狗子!有一天,我要跟你们算账的!

  我在山上一直等到了傍晚。我要到北山脚下去见修竹哥了。我站起来,向大爹的小茅屋看了看,心想:大爹,等你出大牢时,我再来看你吧!太阳快落了,有点儿凉,我打开小包裹,把妈妈给我的夹袄拿了出来。见到了夹袄,我又想起了妈妈,摸摸夹袄下襟的底边,爸爸给我的红五星还缝在里边——因为我人大了,原来穿的衣服小了,我就把红五星缝到妈妈夹袄的衣边里。我把夹袄披到身上,向山下走去。

  在北山脚下,我见到了修竹哥和陈钧叔叔。见到了修竹哥,我亲得什么似的,拉着他的手,不愿放开。修竹哥也把我的手有力地握着,说了些想念我的话。后来我问修竹哥:"你知道我爹在什么地方吗?"

  修竹哥说:"他现在在延安。""在延安?"

  "是的,他们跟着毛主席,到了延安。"修竹哥一说起毛主席,脸上闪着光彩,"你爹跟着毛主席,经过长征到了延安。现在,他们又在毛主席指挥下打日本鬼子。"

  这时我脑子里出现很多影子:打土豪,分田地,开斗争会,爹去长征,妈举手宣誓,游击队同敌人做斗争,这一切,全都是革命啊!全都是毛主席领导啊!毛主席还要指挥红军打日本鬼子,还领导着很多很多我不懂的事!毛主席啊,你在我们这里的时候,柳溪、茂岗到处飘着红旗,响着歌声,现在你到了延安,延安必定有更好的光景。想到这里,我向修竹哥说:"我也跟毛主席去吧!"

  修竹哥笑笑:"我还想去呢!太远了,现在去不成啊!"我问:"延安在什么地方?"

  修竹哥说:"在北边。"

  北边,我向北望着,彩霞映得西北天边火红火红的。我心想,我爹跟着毛主席就在那边呀!我要能变成一只鸟儿飞到那地方去多好呀!

  修竹哥说:"冬子兄弟,还是说眼前的事吧,胡汉三到处要抓你,茂岗这地方你呆不住了,我叫人在城里给你找个地方,你到城里一家米店学徒去。"

  "上城里当学徒?"我马上摇起头来:"我不去!"这六年当中,我跟着大爹进过两次城,见过一些店铺里的学徒。他们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杲呆地站在柜台里,像鸟儿关在笼子里一样,我才不去呢!

  "冬子兄弟,"修竹哥劝着我,"你去吧,你在游击队很不方便。胡汉三又知道你在这个地方,你必须换个新地方。"

  "我不去!"我嘟哝着,"跟着游击队,死了我也愿意。"

  "不行啊,冬子兄弟。"修竹哥耐着性儿对我说,"为什么要你去当学徒呢?因为那样比较安全,在城里我们有个同志,他还可以照顾你。"他见我还不大愿意,又说:"你是革命的后代,组织上必须把你安排好,待你长大点再参加战斗。你爹也会打回来的。"

  一听爹要打回来,我心里踏实了,就点头依了他。

  第二天一早,陈钧叔叔装扮成卖柴人的模样,挑一担茅柴,带着我进城了。到城里,他把我交给一个刻图章的赵先生,说了两句话,他就走了。我管赵先生叫赵叔叔。在赵叔叔家住了两天,第三天他告诉我,要带我到茂源米店去当学徒。我带着我的小包裹就跟着他去了。他带我到南大街上,在一家三间门面的米店前停下来。他指着屋里悬挂的一块横匾说:"你看,这就是茂源米店。"我抬头看看横匾,认得"茂、号"两个字,当中那个字好像也见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正在努力想那是什么字时,就听到米店里有人咳嗽一声,接着走出一个肥头肥脑的矮胖子。

  赵叔叔一见这矮胖子,笑着说:"沈老板,我把这孩子带来了。"

  这个叫沈老板的矮胖子上下看了我好几眼,咳了两声说:"啊,土里土气的。"

  "是我乡下的一个亲戚。"赵叔叔说,"老老实实的。"

  "好吧,上屋里来吧!"沈老板招了下手,我和赵叔叔跟他到一间有门帘的屋里去。刚到屋里,沈老板就向赵叔叔说:"赵先生,押金带来了没有?"

  赵叔叔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放在桌上:"先带来一半,另一半,下个月给你送过来。"

  沈老板点点头说:"早些送过来。"赵叔叔说:"一定,一定。"

  这使我很纳闷,我来学徒,为什么还要先给老板交钱呢?我正在想着,沈老板就向我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郭震山。"震山,是大爹给我起的大名儿,来的时候,赵叔叔告诉我,叫我改姓郭。

  "小名儿呢?""叫冬子。""还是叫冬子吧!"沈老板又咳了一声,"我说冬子,你看见了吗?"他

  指着桌上的一叠钞票说:"你以后在这里干活,不许偷东摸西的,要是手脚不干净,就得用这些钱来赔。"

  我心里很生气,为什么我刚到你这儿,你就把我当贼看呢?我什么时候偷过人家的东西呀?

  沈老板又说话了:"三年当中不许你半路上不干,要是吃不了规矩,跑掉了,这个钱得当做饭钱扣下来。"

  赵叔叔笑笑诡"不会的,这孩子什么苦都吃得,哪能半路上不干呢?"沈老板又咳了一声说:"这是规矩,反正三年之后,师徒合同满了,这些钱还如数退给你。"

  这时我真想马上就不干,我想起游击队在山里没得东西吃,没得衣裳穿,怎么还能拿些钱交给这个胖老板呢?我看看赵叔叔,赵叔叔也笑着看我,我看出他的眼神是鼓励我干下去。我低下头来了,我想修竹哥他们宁愿自己困难,也要凑出一些钱来,赵叔叔为了我,又向胖老板装笑,又向胖老板点头,我要是说不干,这多使他们为难呢!我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胖老板把桌上的钱装进衣袋,又叫我打开带来的包裹,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翻给他看。然后,胖家伙咳了一声,说:"到后面见见你师娘去。""师娘?什么是师娘,谁是我的师娘呀?"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头脑乱哄哄的。

  赵叔叔说:"走吧,到后面看看去。"我只好跟着胖老板和赵叔叔向后院走去。

  我跟他们穿过一条夹道来到后院,后院有北屋、东屋和西屋,房子都很高大。胖老板带我们到东屋里,我见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女人,有三十多岁,她个儿很高,身体很瘦,大长脸儿,颧骨高高的,嘴唇又大又薄,两个大门牙向外龇着。还有一个老太婆,有六十多岁,头发白了,弯着腰,在扫地。在一条长方凳上,坐着一个小女娃子,正在向嘴里放冰糖块儿。她有十一二岁,脸煞白煞白的,尖鼻子,眼有点儿斜。当她咕噜咕噜吸着冰糖水的时候,露出一排让虫蛀了的牙齿。屋子中间墙上挂着一张"财神"像,长条几上有香炉和蜡烛台。胖老板到屋里先咳嗽两声,指着那个瘦高个儿女人向我说:"这是你师娘。"我不声不响地翻眼看着那瘦女人,心想,她是我师娘?她能教给我什么呢?那女人见我对她不声不晌,不高兴地看了我两眼,哼一声坐到一边去了。沈老板又指着那个还在吃糖的女娃子说:"这是我娃,你以后叫她玲二姐。"我又不声不响地看了看那个吃着冰糖块的女娃子,觉得这女娃很讨厌。那女娃看看我,一动也不动,就好像屋里没有我一样,一个劲地吸她嘴里的糖水。我觉得这里的人和所有的东西全都冷冰冰的,想马上离开这儿,抬眼看看赵叔叔,赵叔叔又笑着向沈老板说:"带冬子到前边见见几位先生吧!"胖家伙哼一声,说:"好吧,跟我到前边去。"

  沈老板带我到前柜上来,柜台里共有六个人:经理姓钱,管账的姓冯,还有一个马先生,一个朱先生,另两个也是学徒,大师兄叫王根生,二师兄叫刘来子。赵叔叔叫我和他们都一一地见了。当我的手续都办完之后,赵叔叔又向柜台里的六个人全说了些好话,请他们多照顾我,多包涵我,又嘱咐我几句话,就回去了。

  直到赵叔叔走了,我头脑里还是晕晕懵懵的,心里还是恍恍惚惚的。刚才我进到店里来都办了些什么呀?交钱给胖老板,搜查了我的小包,逼着我去认那位师娘我觉得像有个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压到了我的头上,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压着我了呢?

  站在柜台里,我见到街上人来人往。在乡下我很少见到过这么多的人。有人来买米了,交钱了,把米拿走了,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我怕碍他们的事,便站在柜台的尽头,看着,看着。

  站着,看着,熬着,直熬到天黑上了门板,先生们都去睡了,我才跟着两个师兄,就在柜台里的地板上,铺上两条麻袋躺了下来。当我把身子在地板上放平了的时候,虽然我对自己说这次再也不准掉眼泪,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想起我的家乡柳溪,想起那个时候的工农民主政府,那里是不许压迫穷人的。我还想起爹临去长征时向妈说的话:将来的好日子,是天下的工农都得到解放,没有人压迫人,没有人剥削人啊,我现在正是受着压迫和剥削啊!那沉甸甸地压在我头上的,不就是这个东西吗?

  我每天不但要在前柜上侍候老板、经理、先生们,还要被叫到后院去听那个瘦高个儿女人的使唤。那女人的声音和她的个样,又高又长,喊起来刺人的耳朵。"冬子!你买糖去!""冬子!你买烟去!"那个女娃真馋,一天到晚,嘴里得含着冰糖,还得吃酸楂糕什么的。她要吃什么,都得喊我给她买去。每逢听到那又高又长的声音喊我去给女娃买东西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股气儿向上冒:你也有胳膊有腿,为什么坐在那里要我来侍候呢?我多么盼望这城里也像柳溪那样闹革命呀,一革命,你就别想坐在家里光吃不动了。我在米店里觉得实在闷气。一天我跑出来找赵叔叔。我说:"还是让我回乡下去吧,这儿我过不惯。"赵叔叔笑笑,要我在他身旁坐下。他说:"你在乡下,胡汉三到处要捉你,不安全呀!"他看我还不高兴,又说:"在米店里是要受些罪,吃些气,但这个地方不引人注意,适合隐蔽。乡下那些土豪、顽军是很凶恶的。"赵叔叔的话是真的,胡汉三这样的白狗子抓住红军家属就要杀掉的。赵叔叔又说:"一旦条件好转了,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我说:"在这里,一天到晚光听他们说赚钱,赚钱!一句好话也听不|到。"

  "嗯,对了。"赵叔叔说,"不要把这段时间空过去了,要注意学习。"说着便拉我到里边的屋里,他从铺底下拿出一本很日的书来,向我说:"这是一本杂志,你拿去,晚上自己看看,这上面有很多革命道理。"

  我看这本书,已经很了,连个封皮都没有。我想,这大概是不准随便看的吧,便把它装到里面的衣袋里。

  赵叔叔又向我说:"在米店的日子不会很长的,只要形势许可了,就离开这儿。"我想这都是组织上的安排,不能由着个人性子来,便带着那本旧杂志回米店去了。

  在米店里,我和两个师兄处得很好,待我最好的是二师兄刘来子。他原来也是乡下穷人家的孩子,过去他那个地方也闹过革命,背地里我和他讲到革命的事,他还满有感情哩!大师兄也很好,可是晚上,他只要往地板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这几天晚上,我都和刘来子,借着那微弱的灯光,看那本从赵叔叔那里拿来的杂志。

  愈是遭受压迫的人,愈是渴望革命,而革命的道理又能够开阔受压迫者的心灵。晚上,地板上刚刚铺好了麻袋,大师兄下就睡着了。我和刘来子又翻开那本杂志。我们一边小声地谈论着我们所能理解到的道理,一面念那杂志上的话:

  大家看一看,大家想一想,为啥会有这现象:地主不劳动,仓里堆满粮;财东不出力,吃得白胖胖;工农流血又流汗,

  吃不饱肚,住不上房,穿不上衣裳。大家看一看,大家想一想,这个日子要不要变个样?

  微弱的灯光照着我们三个学徒的脸。大师兄带着一整天的劳累睡去了,我和刘来子,头靠着头,在轻轻地说着,默默地想着。我想,现在有多少人为了改变这个不公平的日子在战斗啊!在这个战斗的行列里,有我爹,有修竹哥,有很多很多的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有工人和农民我什么时候能投身到这个革命的队伍中去呢?

  我们憎恨那压迫和侮辱,可是那压迫和侮辱却不断地向我身上压来。一天,下着雨,我又被那又高又长的噪音喊到后院去了,要我给她送马桶去修理,顺便再给那女娃捎一包冰糖回来。我打着把破雨伞,把马桶给送到修理铺子,路过点心店,又给那女娃买了包冰糖。当我把冰糖给送到后院东屋的时候,我身上的衣服几乎全淋湿了。我刚想离开东屋,忽听那女娃叫了起来,她要大便。因为马桶送去修理了,她妈叫她到后边的茅房去。她不去,说怕雨淋。这时那瘦高个儿女人忽然喊住了我:"冬子,你莫走。"我不知她又要我干什么,只得停下来。她拿过一个小瓷盆递给那女娃,那女娃接过瓷盆进屋去了。我预料到她要留下我做什么了,拔腿要向外走,可是那瘦高个儿女人又叫住我:"你莫走。"这时外边雨下得正大,我也就停了下来。一会儿,那女娃出来了。瘦女人向我说:"去把那瓷盆刷了!"我的血一下子冲上头来,你孩子怕雨淋,我就该替她到雨地里刷屎盆吗?我没理她,一头冲出屋,那雨水淋在我的头上,灌进我的脖子里。我身上滴着水,来到前柜上,也不去换衣裳,咬着牙,站到柜台的末头去。

  刘来子见我身上冷得打颤,问我:"你冷吗?快换件干衣裳去。"

  我也不说什么。正在这时,那瘦高个儿女人打着把伞来了。她的身子也哆嗦着,脸铁青,大板牙龇着,像是要咬我两口。

  她没朝我说话,到银房里把胖老板拉出来,扯起她又高又尖的嗓门喊着:"你这招来的是学徒吗?是个小祖老爹!都使唤不动他哩!"

  老板问:"怎么回事?"那女人就理直气壮地说她叫我去刷屎盆,我没去,一边说还气得直哆嗦。

  胖老板一听,过来瞪了我两眼:"去!你还是什么公子少爷啦,干个事儿还挑三拣四的!去把盆刷了!"我的身子没动,那胖老板见我不动,又要举手来打我,那个白了头发的李妈,弯着腰来了。她向老板说:"莫打他了,盆我已经刷了。"

  瘦女人一听,反而向李妈发起脾气来:"哪个叫你去刷的?我偏要叫他刷去!一回使唤不动,下回坏了规矩!"老板见老板娘的气尚未消,还要来打我,经先生们劝住了。可是那瘦女人不拉倒,她说:"得叫他罚跪,我没见过这样的学徒的!"

  "跪着去!今天晚饭也莫要吃!"胖老板威严地命令着。这时我身子不打颤了,只觉得心里冒火,便怄气地走到后边栈房的窗子前站了下来。我站在后边的栈房里,胖老板从前边银房的窗子里向我大声吼叫着:"跪下!"

  我为什么要跪呢!我就不理他,把脸转到另一边去。胖老板又生气地喊了几声,我还是不理他。因为外边雨下得正大,他也不愿过来。我听他还哇啦哇啦地叫着,就咚的一声把栈房门关上了,除了外边哗哗的大雨声,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站在那里看看窗外,雨哗哗地下着,湿衣服贴着身,觉得有些凉。这

  时,我想起那胖老板和瘦老板娘,他们大概被我顶得很不舒服吧!我也想起那女娃,我想她又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长方凳上吃我给她买回来的冰糖了。我不由得恨了起来,恨这米店的一切。那矮胖子,瘦女人,他们随便使唤我,侮辱我,要罚我跪而这一切他们都干得理直气壮。这是什么日子啊,我真想放起一把火来,把这些东西都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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