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萨特尔·卡伊萨
奈尔盖省以前有样东西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那就是风妖伊萨特尔·卡伊萨。
她之所以姓卡伊萨,是因为她能够呼风唤雨,法力无边,大凡这类风妖都是姓这个姓的。至于她的名字,那大概是因为她来自阿斯凯尔教区的伊萨特尔沼泽地。
她大概家住在阿斯凯尔一带,然而也常常在别处出没。可以说在整个奈尔盖省都难保不碰上她。
她这个妖怪生性倒不阴沉怪戾,而是个嬉戏轻佻、爱动不爱静的女妖。她最得意的就是呼唤来一阵阵大风,待到风力足够的时候,她便随风翩跹起舞。
奈尔盖省其实只是一块阡陌千里的大平原,四周被密林群山绵延环抱。只有东北角上的耶尔马湖才打破了这种格局,把这个省四面合抱的崖石围墙扯开了一个豁口。
清早大风在波罗的海上空积聚力量后便朝内地吹过来,它从瑟姆兰省的山冈丘陵之间穿越过来,再从耶尔马湖这个豁口毫无屏障阻拦地长驱直入吹进奈尔盖省。然后 它刮过奈尔盖省的一望平畴,在西面撞在克尔斯山脉的峭壁上反弹回来。于是大风就像一条蛇似的蜷曲起身体插向南面。可是在那边又碰壁撞到蒂维登大森林,这样 就不得不转身往东。不过,东面也有蒂罗大森林挡住了去路,把风赶向北边,在北面凯格兰山脉又把它挡了回来。于是大风又从凯格兰山脉刮向克尔斯山脉、蒂维登 森林和蒂罗森林,这样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大风旋转呀,旋转呀,旋转个不停,可是圈子却越转越小,最后就像个陀螺一样在平原中央旋转不停。这股龙卷风刮过 平原的那些日子也是风妖伊萨特尔·卡伊萨最开心的时候。她站在风的旋涡里不停地旋转,她的舞姿嫣然,长长的头发在天空云层里飘拂纷扬,她的长裙衣裾像是云 彩霓裳般飘拂过大地,而整个平原就像她踩在脚下的舞地地板。
早晨,伊萨特尔·卡伊萨常常端坐在山顶上的大松树梢上居高临下俯视整个平原。倘若那是冬天,能见度又十分良好,她看到大路上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的话,她便 会急匆匆地呼唤来阵阵狂风和漫天大雪,使得道路上堆满积雪,车马行程艰难,往往紧赶快跑才好不容易刚刚在天黑时分回到家里。到了夏天而且又是大好的收获季 节,伊萨特尔·卡伊萨就稳坐不动,直到第一批运送干草的车辆装满,她才倏地召来阵雨哗哗而下,使得这一天劳动不得不结束。
这是千真万确的,她除了带来麻烦之外很少想到要做别的事情。克尔斯山的烧炭工人几乎不敢打一会儿盹,因为她一看到哪口炭窑无人照看,就会悄悄地跑过去,冷 不丁吹上一口气,于是木柴就窜起了很高的火苗,难以再烧成木炭。如果拉克斯河和黑河铁矿的运送铁砂的工人晚上还在外面忙碌的话,伊萨特尔·卡伊萨就在道路 上刮起阵阵旋风,把那一带罩上黑沉沉的尘烟,使得人们和马匹都无法辨认方向,把载重的雪橇驶进泥潭和沼泽地里去。
倘若格伦哈马尔教堂的牧师夫人夏季里在星期天把咖啡桌摆在花园里,安排停当杯碟想要消受一番,忽然一阵劲风疾吹,掀翻桌布,把杯碟吹得东歪西倒,大家自明 这是谁在恶作剧。如果正在斯斯文文走路的厄莱布鲁市市长的大礼帽忽然被刮掉,害得他不得不一点不顾体面地在广场上奔跑追赶帽子的话,如果维恩岛上的居民运 送蔬菜的船只偏离了航向,在耶尔马湖上搁浅的话,如果晾在屋外的衣服被刮走并且弄得沾满尘土的话,如果晚上炉子里的浓烟寻找不到烟囱口倒呛到屋里来的话, 大家都心里明白这是谁干的缺德事情。
尽管伊萨特尔·卡伊萨喜欢做出各种令人烦恼不已的事情,但是她心地并不太坏。大家注意到,她最容不得那些喜欢吵嘴、一毛不拔和刁钻捉狭的人,可是对于那些 行为端正的好人和穷苦人家的小孩却加以保护。老人们常常念叨说,有一回阿斯凯尔教堂眼看要着火烧起来,幸亏伊萨特尔·卡伊萨及时赶到,把教堂屋顶上的火焰 和浓烟全都吹熄,因此免除了一场大祸。
话虽如此,奈尔盖省的居民对于伊萨特尔·卡伊萨早已不胜厌烦,可是她自己却仍旧不厌其烦地去捉弄他们。有时候她高踞于云彩边上,俯视着她身下那个物阜民 丰、阡陌膏腴的奈尔盖省,看着平原上星罗棋布的漂亮衣舍和山区里富足的矿场和冶炼作坊,看着缓缓流动的黑河和水虽浅鱼却多的平原湖泊,看着繁华的城市厄莱 布鲁,还有城里那座四面角楼矗立的庄严肃穆的古老王宫,那时候她谅必会有这洋的想法:“这里的人们沉湎于过分舒服惬意的生活,要是没有我在的话,他们会饱 食终日而无所事事,懒惰得不像样子。这里必须要有我这样的人,才能使他们悚然惊醒,精神振奋。”
于是她像喜鹊般嘶嘶嗖嗖地聒噪狂笑个不停,舞姿嫣然地从平原这一端旋转到另一端。而奈尔盖人看到她从平原上刮起一股股烟尘的时候,便不禁笑逐颜开。因为尽 管她叫人讨厌和使人受罪,但是她的心地并不坏。农民在干活的时候巴不得伊萨特尔·卡伊萨召来阵阵和风使自己凉爽凉爽,就像平原大地遭受她的狂风施虐之后地 面干净清爽了一般。
如今大家都说,伊萨特尔·卡伊萨大概已经死了,早就不存在了,就像别的神鬼妖怪全都不见了一样。然而这种说法几乎是不足相信的。这是因为有人会出来说,从今以后平原上空气总凝滞不动,大风不再会在平原上呼啸旋转而过并且带来清新的空气或者阵阵暴雨。
那些以为伊萨特尔·卡伊萨已经死去和消失踪影的人不妨先听听尼尔斯·豪格尔森路过奈尔盖省那一年所发生的事情,然后断言他该相信什么。
集市前夜
四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厄莱布鲁城卖牲口大集市的前一天,大雨滂沱,那是一场没有人能对付得了的大雨,雨水不见点点滴滴往下掉,而是像倾缸倾盆般从云端倒了下来。许多人暗自思 忖:“唉,这和伊萨特尔·卡伊萨活着的时候完全一样呀。她从来不肯放弃机会来捣乱一下集市。她就是爱在集市前夜下场大雨这类做法。”
天越晚,雨下得越大,到了黄昏时候,瓢泼大雨把道路变成了无底的水沟,那些牵着牲畜早早离家赶路以便第二天一早能赶到厄莱布鲁集市的人这一下可倒楣啦。那 些奶牛和公牛疲倦得一步也走不动了,有许多可怜的牲畜干脆趴倒在道路中央,表明他们实在没有力气再动弹了。沿途的住户不得不打开家门让那些去赶集的人们到 屋里来过夜,不但住房里都挤满了人,而且牲口棚和库房也挤得满满的。
那些能够找得到客栈的人尽量往客栈奔去,但是他们到了客栈反而倒后悔为什么不在沿途找个人家避避雨。客栈里的牲口棚里所有圈栏都已挤满了牲口群。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让牛马站在雨地里挨雨淋。而牲口的主人也只能够在屋檐下将就地弄到一个容身之地。
客栈的庭院里又湿、又脏、又拥挤,景象简直可怕。有些牲口站在积水里,一会儿也不能卧下。有些主人为牲口找来干草铺好了,让牲口躺下,还把被子搭在牲口身上。可是也有些主人光顾坐在客栈里喝酒打牌,完全忘记了他们应该照料一下牲口。
小男孩和大雁们那天傍晚来到耶尔马湖的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同陆地只有一水之隔,而且水道又窄又浅,令人想像得出,在枯水季节人们可以走来走去却不会弄湿鞋袜。
小岛上也同别的地方一样,大雨如注直泻下来。小男孩被豆大的雨点打得浑身生疼,难以睡觉。后来他干脆在岛上游荡起来,他这么一走动便觉得雨似乎下得小了些。
他还没有把小岛绕上一圈,就听见小岛和陆地之间的水道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蹚水声。不久,他见到一匹孤零零的马儿从灌木丛中跑了出来。那是一匹羸弱不堪的老 马,像那样瘦骨嶙峋、皮包骨头的马儿,男孩子真还没有看见过。那匹马儿衰弱而沮丧,走起路来一步一趔趄,身上的关节一个个都在皮下面绽起来。他身上既无鞍 子又无挽具,只有嘴上带着一个拖着一段烂绳的笼头。显而易见他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挣断了缰绳。
那匹马儿径直朝着大雁们站在那里睡觉的地方走过去。男孩子不免担心起来,怕他会踩到他们身上。“喂,你到哪里去,小心脚下!”男孩子呼喊道。
“哎哟,原来你在那里,”马儿说着就走到男孩子跟前,“我走了几十里路专程来找你。”
“你听说过我?”男孩子惊奇地问道。
“我虽说年纪大了,可是还长着耳朵哪。现在有许多人在议论你。”
他说话的时候,低下头去往前凑近了一些,为的是能够看得清楚一些。男孩子注意到马儿脑袋很小,一双俊俏的眼睛,鼻子颀长而秀气。“早先一定是一匹骏马,虽然晚年境况很不幸。”男孩子想道。
“我想求你跟我走一趟,帮我去了结一件事情。”那匹马开门见山地说道。可是男孩子不大放心,觉得跟这样一匹弱不禁风的马儿到远处去是不大靠得住的,于是就 借口天气太坏来推托。“你骑在我背上并不会比你躺在这里更难受一些,”马儿说道,“不过你大概不放心跟着我这样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到远处去吧!”
“不是,不是,我很放心去的。”男孩子赶紧分辩道。
“那么请把大雁们叫醒,我们同他们讲讲清楚,告诉他们明天一早在什么地方接你!”马儿说道。
没有过多少时候,男孩子便骑到了马背上。那匹老马虽然蹒跚,不过走起路来比男孩子想像的要好得多。他们在月黑风高、大雨哗哗的黑夜里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在 一个很大的客栈院落门前停下来。那地方邋遢得可怕。路面上七纵八横到处是深深的车辙,男孩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要是掉进去肯定会淹死的。客栈四周的篱笆 上拴着三四十头马和牛,却连一点挡雨的东西都没有。院子里七横八竖停满了大小车辆,车上面堆满了箱笼物件,还有关在笼子里的羊、牛犊、猪和鸡等等。
马儿走到篱笆旁边,男孩子仍旧骑在马背上,凭了他那双夜里看东西仍很敏锐的眼睛,他看得出来那些牲口处境是十分糟糕的。
“你们怎么都站在外面挨雨淋呢?”男孩子问道。
“唉,我们是到厄莱布鲁集市上去的,可是半道上遇到大雨不得不到这里来等等。这里是一个客栈,可是今天来的客人实在太多,我们就没有能够挤到棚屋里去了。”
男孩子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四下打量。真正能够睡得着觉的牲口没有几只,反倒是四处角落里都传来了唉声叹气和愤懑怨言。他们的叹息是有道理的,因 为这时候天气比白天还要坏得多,已经吹起了凛冽刺骨的寒风,雨水掺杂着雪珠像是鞭子般地往他们身上抽打。不难看出,那匹马儿想要男孩子帮个什么忙。
“你瞧,就在客栈正对面有个挺像样的农庄,是不是?”马儿问道。
“不错,”男孩子回答说,“我瞅见了,不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到那里面弄间房屋给你们过夜,或者说不定那里也已经住满了?”
“不,那农庄上并没有住过往客人,”马儿说道,“那个农庄上的人十分吝啬和不乐意帮助别人,因此随便什么人去找地方借宿总是要碰钉子的。”
“哦,真是这样?那么你们只好站在大雨里了。”
“不过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从小到老的,”马儿说道,“我知道那里马厩和牛棚都很大,有不少空着的圈栏。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们住进去。”
“我想我是不敢那样做的,”男孩子推托道,不过他心里为那些牲口感到难过,所以他无论如何要设法试试。”
他一口气奔进那个陌生的农庄,一看正房外面所有的棚屋都上了锁,而且所有的钥匙都被拿走了。他站在那里一筹莫展,找不到什么东西来开锁。正在这时候,老天却意想不到地帮了他一个忙。一阵大风强劲地吹过来,把正对面的棚屋的门吹开了。
男孩子立即毫不迟疑地回到马儿身边。“马厩或者牛棚是去不成啦,”他说,“不过有个空着的大草棚他们忘了关紧门,我可以把你们领到那里去。”
“多谢啦,”马儿回答说,“能够回到老地方去睡上一觉也是好的嘛,这是我一生当中唯一得到安慰的事情。”
在那个富裕的农庄上,人们今天晚上比往常睡得都晚。
农庄主人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汉子,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健,脸庞四四方方,却笼罩着一层愁云。整整一天他像别的人一样在露天里赶路,淋得浑身透湿。到了吃晚 饭时候,他才赶回家来,二话不说就让他那还在忙碌家务的年迈的母亲把炉火烧得旺一点,他可以把衣服烘干。母亲总算忍痛烧起一把算不上很旺的炉火,因为那户 人家平日里对柴火是极为精打细算的。农庄主人把大氅搭在一把椅子上,把椅子拉到炉膛跟前。然后他一只脚踩在炉台上,一条胳膊支撑在膝盖上,就这样站在那里 两三个小时,除了有时候往火苗里投进去一根柴火之外,一直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