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 本章字数:2620)



? 现代技术正在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发展,不断创造出令人瞠目的奇迹。人们奔走  相告:数字化生存来了,克隆来了……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东西来了?尽管难以预料,但一切  都是可能的,现代技术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它办不到的。面对这个无所不能的怪兽,人们兴  奋而又不安,欢呼声和谴责声此起彼伏,而它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依然迈着它的目空一切的  有力步伐。

按照通常的看法,技术无非是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改变事物的手段,手段本身无所谓好坏,  它之造福还是为祸,取决于人出于什么目的来发明和运用它。乐观论者相信,人有能力用道  德约束自己的目的,控制技术的后果,使之造福人类,悲观论者则对人的道德能力不抱信心  。仿佛全部问题在于人性的善恶,由此而导致技术服务于善的目的还是恶的目的。然而,有  一位哲学家,他越出了这一通常的思路,在五十年代初便从现代技术的早期演进中看到了真  正的危险所在,向技术的本质发出了追问。

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不仅仅是手段,更是一种人与世界之关系的构造方式。在技术的视野  里,一切事物都只是材料,都缩减为某种可以满足人的需要的功能。技术从来就是这样的东  西,不过,在过去的时代,技术的方式只占据非常次要的地位,人与世界的关系主要是一种  非技术的、自然的关系。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大地是化育万物的母亲,他们怀着感激的心  情接受土地的赠礼,守护存在的秘密。现代的特点在于技术几乎成了惟一的方式,实现了"  对整个地球的无条件统治",因而可以用技术来命名时代,例如原子能时代、电子时代等等  。现代人用技术的眼光看一切,神话、艺术、历史、宗教和朴素自然主义的视野趋于消失。  在现代技术的统治下,自然万物都失去了自身的丰富性和本源性,仅仅成了能量的提供者。  譬如说,大地不复是母亲,而只是任人开发的矿床和地产。畜禽不复是独立的生命和人类的  伙伴,而只是食品厂的原料。河流不复是自然的风景和民族的摇篮,而只是水压的供应者。  海德格尔曾经为莱茵河鸣不平,因为当人们在河上建造发电厂之时,事实上是把莱茵河建造  到了发电厂里,使它成了发电厂的一个部件。那么,想一想我们的长江和黄河吧,在现代技  术的视野中,它们岂不也只是发电厂的巨大部件,它们的自然本性和悠久历史何尝有一席位  置?

现代技术的真正危险并不在于诸如原子弹爆炸之类可见的后果,而在于它的本质中业已包含  着的这种对待事物的方式,它剥夺了一切事物的真实存在和自身价值,使之只剩下功能化的  虚假存在。这种方式必定在人身上实行报复,在技术过程中,人的个性差别和价值也不复存  在,一切人都变成了执行某种功能的技术人员。事情不止于此,人甚至还成了有朝一日可以  按计划制造的"人力物质"。不管幸运还是不幸,海德格尔活着时赶上了人工授精之类的发  明,化学家们已经预言人工合成生命的时代即将来临,他对此评论道:"对人的生命和本质  的进攻已在准备之中,与之相比较,氢弹的爆炸也算不了什么了。"现代技术"早在原子弹  爆炸之前就毁灭了事物本身"。总之,人和自然事物两方面都丧失了自身的本质,如同里尔  克在一封信中所说的,事物成了"虚假的事物",人的生活只剩下了"生活的假象"。

技术本质在现代的统治是全面的,它占领了一切存在领域,也包括文化领域。在过去的时代  ,学者都是博学通才,有着自己的个性和广泛兴趣,现在这样的学者消失了,被分工严密的  专家即技术人员所取代。在文学史专家的眼里,历史上的一切伟大文学作品都只是有待从语  法、词源学、比较语言史、文体学、诗学等角度去解释的对象,即所谓文学,失去了自身的  实质。艺术作品也不复是它们本身所是的作品,而成了收藏、展览、销售、评论、研究等各  种活动的对象。海德格尔问道:"然而,在这种种活动中,我们遇到作品本身了吗?"海德  格尔还注意到了当时已经出现的信息理论和电脑技术,并且尖锐地指出,把语言对象化为信  息工具的结果将是语言机器对人的控制。

既然现代技术的危险在于人与世界之关系的错误建构,那么,如果不改变这种建构,仅仅克  服技术的某些不良后果,真正的危险就仍未消除。出路在哪里呢?有一个事实看来是毋庸置  疑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现代技术发展的步伐,人类也决不可能放弃已经获得的技术文  明而复归田园生活。其实,被讥为"黑森林的浪漫主义者"的海德格尔也不存此种幻想。综  观他的思路,我们可以看出,虽然现代技术的危险包含在技术的本质之中,但是,技术的方  式之成为人类主导的乃至惟一的生存方式却好像并不具有必然性。也许出路就在这里。我们  是否可以在保留技术的视野的同时,再度找回其他的视野呢?如果说技术的方式根源于传统  的形而上学,在计算性思维中遗忘了存在,那么,我们能否从那些歌吟家园的诗人那里受到  启示,在冥想性思维中重新感悟存在?当然,这条出路未免抽象而渺茫,人类的命运仍在未  定之中。于是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何海德格尔留下的最后手迹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在技术化的千篇一律的世界文明的时代中,是否和如何还能有家园?

199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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