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本章字数:3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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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之所以会发亮,完全是因为你

秀枝学姐找了小她一届的中文系学妹,跟我和柏森一样,都是大三。

柏森在班上提议,全班欢声雷动,还有人激动地当场落下泪来。

最后决定到埔里的清境农场去玩,两天一夜。

中文三有21个女生,我们班上也有21个男生参加。

子尧兄说出去玩浪费时间,还不如多看点书,就不去了。

出发前一晚,我和柏森在客厅,研究在车上如何让男女配对坐在一起。

传统的方法是,将一张扑克牌剪成两半,让凑成整张的男女坐在一起。

柏森说这方法不好,不够新鲜,而且还得浪费一副扑克牌。

我说不如想出21对有名的伴侣,把名字写在纸上,就可以自行配对。    比方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纣王与妲己,

唐明皇与杨贵妃,吴三桂与陈圆圆等等。

隔天早上八点在校门口集合,我拿写上男人名字的卡片给班上男生抽。

柏森则拿写上女人名字的卡片给中文系的女生抽。

我抽到的是杨过,柏森抽到的是西门庆。

然后有将近五分钟的时间,男女彼此呼唤,人声嘈杂。

林黛玉呼叫贾宝玉,林黛玉呼叫贾宝玉,听到请回答。

我是孙中山,我要找宋庆龄,不是宋美龄喔。

我乃霸王项羽,要寻美人虞姬。虞姬,我不自刎了,咱们回江东吧。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扮素衣回中原。宝钏啊,平贵终于回来了。

谁是潘金莲?潘金莲是谁?

柏森的声音特别大。

同学。我在,这里。别嚷,好吗?

咦?这语调好熟,莫非是……

我偷偷往声音传来处瞄了一眼,真是冤家路窄。

不,应该说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是那个像陀螺般旋转的女孩。

你是潘金莲?你真的是潘金莲?

同学,我是。上车,再说。

潘金莲啊,你怎么看起来像武大郎呢?

同学。够了!

我摀住嘴巴,偷偷地笑了起来。柏森待会在车上,一定会很惨。    "过儿!过儿!你在哪?姑姑找你找得好苦。"

我回过头,一个穿著橘黄色毛衣戴着发箍的女孩,微笑着四处张望。

她的双手圈在嘴边,声音清脆却不响亮,还夹杂着些微叹气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明菁。

她站在太阳刚升上来没多久的东边,阳光穿过她的头发,闪闪发亮。

距离现在已经七年多了,我却能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气和味道。

12月天,空气凉爽而不湿润,味道很像在冬日晒完一天太阳的棉被。

天空的样子则像是把一瓶牛奶泼洒在淡蓝的桌布上。

过儿!过儿!

明菁仍然微笑地呼唤。

我把那张写上杨过的卡片,从口袋拿出,朝她晃一晃。

明菁带着阳光走近我,看了看卡片,突然蹙起眉头说:

过儿,你不会说话了吗?难道情花的毒还没解?

同学,可以了。我们先上车吧。

过儿!你忘了姑姑吗?过儿,可怜的过儿呀。

明菁拿出一条口香糖,抽出一片,递给我:

来,过儿。这是断肠草,可以解情花的毒。赶快吃了吧。

我把口香糖塞进嘴里,明菁开心地笑了。

姑姑,我好了。可以上车了吗?

嗯。这才是我的好过儿呀。

我们上了车,车内还很空,我问明菁:    "姑姑,你想晒太阳吗?"

过儿,我在古墓里太久了,不喜欢晒太阳。

那坐这边吧。

我指着车子左边的座位。

为什么呢?

车子往北走,早上太阳在东边,所以坐这边不会晒到太阳。

我的过儿真聪明。

明菁坐在靠窗的位置,我随后坐下。刚坐定,柏森他们也上车了。

我怕被旋转陀螺看到,立刻蹲下身。没想到他们坐在我们前一排。

过儿,你怎么了?

明菁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我,满脸狐疑。

我用食指比出个嘘的手势,再跟她摇摇手。

等到柏森他们也坐定,我才起身坐下。    "过儿,好点没?是不是断肠草的药效发作?"

没事。一点点私人恩怨而已。

过儿,今天的天气真好。非常适合出来玩哦。

姑姑同学,真的可以了。别再叫我过儿了。

好呀。

明菁笑了笑,"不过想出这点子的人,一定很聪明。"

不好意思,

我用食指比着我的鼻子,"这是我想的。"

真的吗?

明菁惊讶地看着我,"你真的很聪明哦!"

是吗?

我并不怎么相信。

是的。你真聪明,我不会骗人的。

明菁很坚决地点点头。

我并非从未听过人家称赞我聪明,从小到大,听过几次。    不过我总觉得那种赞美,就像是在百货公司买衣服时,

店员一定会称赞你的身材很棒,穿什么样颜色的衣服都会很好看。

这是一种应酬客套似的赞美,或是一种对你有所求的赞美。

较常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词,大概是些"还算乖"、"很会念书"之类的。

而明菁的一句"你真聪明",就像是物理课本上的牛顿万有引力定律,

让我深信不移。

我莫名其妙地对坐在我左手边的女孩子,产生一股好感。

虽然我的座位晒不到太阳,但我却觉得有一道冬日的阳光,

从左边温暖地射进我眼里。

同学,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在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后,我也以同样的问题问她。

唉……过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是没名字的。

姑姑同学,别玩了。你的名字是?

呵呵……

她从背包拿出纸笔,"我写给你看吧。"

她蹲下身,把座位当桌子,写了起来。

不过,写太久了。中文名字顶多三四个字,需要写那么久吗?

好了。

她把纸拿给我,"我的名字,请指教。"

我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因为上面写着: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乌玉兔各西东。

芳草奈何早凋尽,情人无心怎相逢。

同学,你……你写什么东西呢?

我的名字呀,让你猜。不可以偷偷问我同学哦!

我想了一下,大概可以猜出来,不过还不是很肯定。

这时车上开始有人拿麦克风唱歌,她也点唱了一首歌。

她唱的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

唱到那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还朝我笑一笑。

唱完后,她转头问我:"唱得好听吗?"

非常好听。林明菁同学。

哇!你真的是很聪明。你怎么猜到的?

明菁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卅六平分是十八,十八组合成木。左右都是木,合起来就是

林"。

金乌是太阳,玉兔是月亮,日在西边而月在东边,应该是指"明"。

草凋去早,剩下艹字头;情无心,自然是青,艹加青便得到"菁"。

这并不难猜啊。是吧,林明菁同学。"

不会哦,你是第一个猜中的。你果然聪明。

明菁拍拍手,由衷地称赞。

嗯。可是

金乌玉兔各西东"这句,你怎么不猜是"钰"呢?"

我原先很犹豫。不过我想如果是钰,你应该会说黄金翠玉之类的。

我看了看明菁明亮的双眼,不自觉地瞇起眼睛,好像正在直视着太阳。

也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太阳,又坐在我左边,才会想到'明'。

呵呵……如果我是太阳,那你不就是月亮?

明菁的笑容非常美,可惜我无法像她一样,很自然地赞美别人。

明菁,不管经过多少年,你永远是我的太阳。

我是月亮没错,我之所以会发亮,完全是因为你。

没有你的话,我只是颗阴暗的星球。

毕竟月亮本身不发光,只是反射太阳的光亮啊。

同学,你看过卡通霹雳猫吗?

我前座的柏森,开始试着跟旋转陀螺聊天。

我觉得很奇怪,车子都走了好一阵子,柏森才开始找话题。

看过。如何?

那你知道为什么每次狮猫都要高喊'霹雳……霹雳……霹雳猫'吗?

不知。

因为狮猫口吃啊!

柏森哈哈笑了起来。

同学。你的,笑话。真的,很冷。

不会吧?金莲妹子,你好像一点幽默感也没喔。

给我,闭嘴!

轮到我在后座哈哈笑,真是开心,柏森今天终于踢到铁板了。

柏森回头看我一眼,用嘴形轻轻说出:这--家--伙--好--奇--怪。

我也用嘴形回答他:没--错。

你--们--在--干--吗?

明菁也学着我和柏森,张开嘴,不发声。

没什么。我们在讨论你同学。

我指着旋转陀螺的座位,小声地说。

哪位呢?

因为旋转陀螺坐在椅子上,后座的人是完全看不到的。

所以明菁稍微站起身,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靠近我:

她叫孙樱,我的室友。是我们系上很有名的才女哦。

嗯,我领教过她的用字,确实很厉害。

我想,你应该也很厉害吧?

你怎么这样问呢?我很难回答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会说谎呀。

那你就照实说啊。

可是我如果说实话,你会笑我的。

我干吗笑呢?

真的不笑?

当然不笑。

嗯,好吧。学姐们都说我很厉害,可以说是才貌双全,色艺兼备。

我忍不住笑了出声,这女孩竟连色艺兼备也说出口。

喂,你说过不笑的。

对不起。我只是很难想象你会说出色艺兼备这句话。

是你要听实话的。我的直属学姐总是这样形容我呀。

嗯。你的直属学姐说的没错。

谢谢。

明菁又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车子中途停下来,让我们下车去上厕所。

我等到孙樱下车后,才敢下车上厕所。

上完厕所出来后,在洗手台刚好撞见孙樱。

我走投无路,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同学。我们,仿佛,见过?

孙樱直视着我,若有所思。    "同学。跳舞,旋转,陀螺。"我很紧张地回答。

孙樱想了一下,点点头:"了解。"

很好。

我也点点头。

中午抵达清境农场,吃过饭后,有大约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然后下午三点在著名的青青草原集合,玩点游戏。

从下榻的地方,可以有两条路爬上青青草原。

一条是平坦的山路,是柏油路,比较好走。

另一条则是几百级的阶梯,由碎石铺成,陡峭难行。

我和柏森决定爬阶梯,因为听说沿路的风景很美。

喂!过儿,你又丢下姑姑去玩耍了。

我回过头,明菁和孙樱在离我们十几级阶梯下面,气喘吁吁。    "你还好吧?"我们停下脚步,等她们。

呼……好累。这里的坡度真陡。

明菁掏出手帕,擦擦汗。

潘金莲,你还可以吗?

柏森也问了孙樱。

你……你……

孙樱喘着气,手指着柏森,无法把话说完。

真奇怪。金莲妹子你身材不高,下盘应该很稳。怎会累成这样?

柏森很讶异地看着孙樱。

再叫,金莲。我就,翻脸!

孙樱一口气说完,就咳了起来。

我们在路旁的树下坐了一会,我和明菁先起身继续走。

柏森陪孙樱再休息一下。

这里的海拔约1750公尺,沿路空气清新,景色优美,林木青葱。

眺望远处,牛羊依稀可见。

灰白色的阶梯,很像是一条巨蟒缠绕着绿色的山。

我们大约在巨蟒的腹部,巨蟒的头部还隐藏在云雾间。

明菁抬头往上看,右手遮着太阳,停下脚步。

怎么了?累了吗?

不是。

明菁笑了笑,"你不觉得这里很美吗?"

嗯。

这条阶梯蜿蜒地向上攀升,很像思念的形状。

明菁的视线似乎在尽力搜寻巨蟒的头部。

思念的形状?对不起,我不太懂。

没什么啦,只是突然有种想写东西的感觉而已。

明菁收回视线,看着在她左边的我,微笑地说:

思念是有重量的,可是思念的方向却往往朝上。是不是很奇怪?

思念怎么会有重量?如何测量呢?

呵呵……你们工学院的学生就是这样,有时候容易一板一眼。

明菁找了块石头,用面纸擦了擦,然后向我招手,一起坐下。

过儿,当你思念一个人或一件事时,会不会觉得心里很沉重?

应该会吧。

所以思念当然有重量。

明菁把手当扇子,搧了搧右脸。

而我们对思念事物的眷恋程度,就决定了思念重量的大小。

嗯。

让人觉得最沉重的思念,总是在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只能朝上。

明菁的手顺着阶梯的方向,一路往上指:

就像这条通往山上的阶梯一样,虽然弯来弯去,但始终是朝上。

她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

只可惜,一直看不到尽头。

明菁似乎已经放弃寻找巨蟒头部的念头,低下头自言自语:

思念果然是没有尽头的。

为什么思念的方向会朝上呢?

在彼此都沉默了一分钟后,我开口问。

我父亲在我念高一时去世了,所以我思念的方向总是朝着天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思念有重量,而且思念的方向朝上,那思念就是地球上惟一违反

地心引力的东西了。

呵……过儿。你果然是工学院的学生。

明菁终于又开始笑了。

过儿,我们继续走吧!

明菁站了起来,生龙活虎地往上跑。

喂!小心点。很危险的。

我马上跟过去,走在她左手边,因为左边是山崖。

一路上,明菁说了些她在大一和大二时发生的趣事。

原来她也参加过土风舞比赛。

那时还有个人在台上大跳脱衣舞哦。

明菁乐不可支。

你看,

我往山下指,"在孙樱旁边的那个人,就是苦主。"

真的吗?这么巧?不过他穿上衣服后,我就不认得他了。

明菁笑得很开心,然后说想再仔细看一下跳脱衣舞的苦主。

我们就在路旁等着,等柏森和孙樱上来,再一起爬到青青草原。

柏森经过时,明菁一直掩着嘴笑,还偷偷在我耳边告诉我:

他还是适合不穿衣服。

青青草原是一大片辽阔的坡地,而且顾名思义,绿草如茵。

我们42个男女围成一圈,男女相间,坐了下来。

温暖的阳光,和煦的微风,草地又柔软似的毯,坐着很舒服。

明菁坐在我左手边,孙樱在我右边,而孙樱的右边是柏森。    玩游戏时,明菁非常开心,好像第一次到野外游玩的小孩。

当我觉得游戏很无聊时,我就往左边看一下明菁,便会高兴一点。

各位同学,请在这个书包上做出任何一种动作。

只见一个黑色的书包,从右边传过来。

有的人打它一下,有的背起它,有的踢它一脚,有的把它坐在屁股下。

传到我时,我把它抱在怀里,亲了一下。

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书包右下角有张美美的明星照片。

这也是我悲哀的反射习惯。

好。请各位将刚才做的动作,再对你左手边的人做一次。

Yeah!

柏森兴奋地叫了出来,因为他刚刚狠狠地踹书包一脚。

他在踢孙樱前,竟然还舒展筋骨,热身一下。

孙樱被柏森踢一脚后,用力地瞪着柏森10秒钟。

柏森朝她比个"V"手势。

她转过身看着我时,我低下头,像一只等待主人来摸毛的小狗。

因为孙樱是用手在书包上摸了一圈。

孙樱人不高,坐着时更矮,还有点驼背。

为了让孙樱能顺利地摸我的头一圈,我低头时,下巴几乎碰到地面。

她摸完后,我抬起头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来我们的梁子算揭过了,虽然以前我把她当陀螺旋转,

现在她也把我当汤圆搓了一圈。

后来柏森常取笑我,说我很适合当政治人物。

因为台湾很多当大官的人,都要先学会被人摸摸头。

轮到我时,我迟疑了很久。

菜虫!你书念假的吗?要把游戏当国家一样效忠的道理,你不懂吗?

你看我还不是含泪忍痛地踢了金莲妹子一脚。你可知我心如刀割!

我在心里骂道:忍个屁痛,含个鸟泪,你踢得可爽了。

喂!快点!是不是嫌弃我们中文系的女孩子呢?

不知道是哪个短命的女孩子,冒出这一句。

我禁不住大家一再地起哄喧闹,只好转过身靠近明菁。

明菁已经低下了头,垂下的发丝,像帘幕般遮住了她的右脸颊。

我把脸凑近明菁时,轻轻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看到她发红的耳根。

我慢慢伸出左手覆盖着她的右脸颊,右手同时举起,挡着别人的视线。

迅速亲了自己的左手掌背一下。

谢谢大家的成全,小弟感激不尽。

我高声说。

9、怕黑还出来夜游?

之后玩了什么游戏,我就记不太清楚了。

我好像戴上了耳机,听不见众人嬉闹的声音。

五点左右解散,六点在下榻的山庄用餐。

我顺着原路下山,走了一会,往山下看,停下脚步。

过儿,还不快走。天快黑了。

我回过头,明菁微笑地站在我身后。

同样一条阶梯,往下看的话,还会像思念的形状吗?

当然不会了。

明菁走到我身旁,笑着说:

思念通常只有一个方向。因为你思念的人,未必会思念你呀!

嗯。

过儿,肚子饿了吗?赶快下山去大吃一顿吧。

吃完晚饭后,我和柏森为了七点半的营火晚会做准备。    "过儿,你在做什么?"

我把这些木柴排好,待会要升营火。

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

哦。

明菁好像有点失望。

这样好了,待会由你点火。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过儿,不可以骗人的,你……

好啦,让你点火就是了。

本来我和柏森打算用类似高空点火的方式点燃营火,看来得取消了。

明菁在我身旁走来走去,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柴,放下去,再站起身。

重复了几次后,我忍不住问道:    "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没什么。我想问你,今天下午的传书包游戏,你以前玩过吗?

没有。

嗯。

明菁停下脚步。

过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不可以骗人。

好。

我想知道……

明菁踢了地上的一根木柴,"你为什么不亲我?"

我手一松,拿在手里的三根木柴,掉了一根。

你说什么?

你已经听到了。我不要再重复一次。

我胆子小,而且跟你还不是很熟,所以不敢。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喂!

好。我以我不肖父亲杨康的名字发誓,我是说真的。

那就好。

明菁微笑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木柴,放到我手里。

你再老实告诉我,你后不后悔?

当然后悔。

后悔什么?

我应该学柏森一样,狠狠地踢书包一脚才对。

过儿!

好。我坦白说,我很懊恼没亲你。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明菁这次不搭腔了。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材,竟然还挑最粗的。

姑姑,饶了我吧。我是说真的。

嗯。那没事了。

然后明菁就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在旁边看我排放木材。

七点半到了,人也陆续围着营火柴,绕成一圈。

我点燃一根火把,拿给明菁。

点这里,

我指着营火柴中央一块沾了煤油的白布,"要小心喔。"

明菁左手捣着耳朵,拿火把的右手伸长……伸长……再伸长……

点着了。点燃的瞬间,轰的一声,火势也猛烈地燃烧。

哇!

明菁的惊喜声刚好和柏森从音响放出的音乐声一致。

于是全场欢呼,晚会开始了。

除了一些营火晚会常玩的游戏和常跳的舞蹈外,各组还得表演节目。

42个人分成7组,我、明菁、柏森和孙樱都在同一组。

我们这组的表演节目很简单,交给柏森就行了。

他学张洪量唱歌,唱那首"美丽花蝴蝶"。

你像只蝴蝶在天上飞,飞来飞去飞不到我身边……

我只能远远痴痴望着你,盼啊望啊你能歇一歇……

那我们其他人做什么?

因为柏森说,张洪量唱歌时,很像一个在医院吊了三天点滴的人。

所以我演点滴,明菁演护士,孙樱演蝴蝶,剩下两人演抬担架的人。

柏森有气无力地唱着,学得很像,全场拍手叫好。

我一直站在柏森旁边,对白只有"滴答滴答"。

明菁的对白也只有一句"同学,你该吃药了。"

孙樱比较惨,她得拍动双手,不停地在场中央绕着营火飞舞。

晚会大约在十点结束,明早七点集合,准备去爬山。

晚会结束后,很多人跑去夜游,我因为觉得累,洗完澡就睡了。

过儿,过儿……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明菁在房门外敲门叫我。

是谁啊?

太好了!过儿你还没睡。

嗯。有事吗?

我想去夜游。

那很好啊。

我刚去洗澡,洗完后很多人都不见了,剩下的人都在睡觉。

嗯。然后呢?

然后我只能一个人去夜游了。

嗯。所以呢?

因为现在是夜晚,又得走山路,加上我只是一个单身的女孩子,

所以我一定要很小心呀。

嗯,你知道就好。去吧,小心点。

过儿,你想睡觉是不是?

是啊。我不只是

想",我是一直在睡啊。"

哦。你很累是不是?

是啊。

那你要安心睡,不要担心我。千万不要良心不安哦!

啊?我干吗良心不安?

你让我一个单身女孩走在夜晚的山路上,不会良心不安吗?

…………

如果我不小心摔下山崖,或是被坏人抓走,你也千万别自责哦。

…………

姑姑,我醒了。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去夜游吧。

好呀!

我拿了一支手电筒,陪着明菁在漆黑的山路上摸黑走着。

山上的夜特别黑,于是星星特别亮。

明菁虽然往前走,视线却总是朝上,这让我非常紧张。

我们没说多少话,只是安静地走路。

经过一片树林时,明菁似乎颤抖了一下。

你会冷吗?

不会。只是有点怕黑而已。

怕黑还出来夜游?

就是因为怕黑,夜游才刺激呀。

明菁僵硬地笑着,在寂静的树林中,传来一些回音。

过儿,你……你怕鬼吗?

明菁靠近我,声音压得很低。

嘘。

我用食指示意她禁声,"白天不谈人,晚上莫论鬼。"

可是我怕呀,所以我想知道你怕不怕。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就像你问我怕不怕世界末日一样,也许我怕,

但总觉得不可能会碰到,所以怕不怕就没什么意义了。

你真的相信不可能会碰到……鬼吗?

以前相信,但现在不信了。

为什么?

我以前觉得,认识美女就跟碰到鬼一样,都是身边的朋友,或是朋友

的朋友会发生的事,不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现在呢?

现在不同啊。因为我已经认识美女了,所以当然也有可能会碰到鬼。

你认识哪个美女?

我先看看天上的星星,再摸摸左边的树,踢踢地上的石头。

然后停下脚步,右转身面对明菁。

你。

明菁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很灿烂地笑着。

过儿,谢谢你。我现在不怕黑,也不怕鬼了。

嗯。明天还得爬山,早点休息吧。

好的。

午夜12点左右,回到下榻处,互道了声晚安,就各自回房睡了。

10、冬季里惟一的绿

隔天在车上,明菁先跟我说抱歉。

过儿。昨晚我不敢一个人夜游,硬要你陪我走走,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出去走走也满好玩的。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过儿。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明菁笑了一笑,"谢谢你陪我。"

然后明菁就沉沉睡去。要下车时,我再叫醒她。

明菁爬山时精神抖擞,边走边跳,偶尔嘴里还哼着歌。

过儿,你看。

她指着我们右前方路旁一棵高约七公尺的台湾赤杨。

你该不是又想告诉我,这棵树的样子很像思念的形状吧。

明菁呵呵笑了两声,走到树下,然后招手示意我靠近。

你有没有看到树上那一团团像鸟巢的东西呢?

我走到她身旁,抬头往上看。

光秃秃的树枝上,这团鸟巢似的东西,有着绿色的叶子,结白色浆果。

那叫檞寄生,是一种寄生植物。这棵台湾赤杨是它的寄主。

檞寄生?耶诞树上的装饰?

嗯。西方人视它为一种神圣的植物,常用来装饰耶诞树。在檞寄生下

亲吻是很吉祥的哦!传说在檞寄生下亲吻的情侣,会厮守到永远。

喔?真的吗?

明菁点点头,突然往左边挪开两步。

如果站在檞寄生下,表示任何人都可以吻你,而且绝对不能拒绝哦!

那不仅非常失礼也会带来不吉利。这是耶诞节的重要习俗。

我搥胸顿足,暗叫可惜。我竟然连续错过两次可以亲吻明菁的机会。

呵呵……幸好你没听过这种习俗。你知道希特勒也中过招吗?

喔?

听说有次希特勒参加宴会时,一个漂亮的女孩引领他走到檞寄生下,

然后吻了他。他虽然很生气,可是也不能怎样呀!

明菁干脆坐了下来,又向我招招手,我也顺便坐着休息。

所以呀,西方人常常将檞寄生挂在门梁上。不仅可以代表幸运,而且

还可以守株待兔,亲吻任何经过门下的人。

嗯。这种习俗有点狠。

柏森!危险!

正当我和明菁坐着聊天时,柏森和孙樱从我们身旁路过。

干吗?

柏森回过头问我。

小心啊!往左边一点,别靠近这棵树。

树上有蛇吗?

柏森虽然这么问,但还是稍微离开了台湾赤杨。

比蛇还可怕喔。

过儿!你好坏。孙樱人不错的。

对不起。柏森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于心不忍啊。

明菁噗哧笑了出声。

柏森和孙樱则一脸纳闷,继续往前走。

这便是檞寄生会成为耶诞树上装饰品的原因。当耶诞夜钟声响起时,

在耶诞树下互相拥抱亲吻,彼此的情谊就能一直维持,无论是爱情或

友情。有些家庭则干脆把檞寄生放在屋顶,因此只要在房子里亲吻,

就可以保佑全家人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明菁说完后,神情非常轻松。

过儿,这种传统很温馨吧?

我点点头。

我看着台湾赤杨已褪尽绿叶的树枝,而寄生其上的檞寄生,却依然碧绿。

感觉非常突兀。

为什么你那么了解檞寄生呢?

我以前养过猫,猫常常会乱咬家里的植物。可是对猫而言,檞寄生和

常春藤与万年青一样,都是有毒的。所以我特地去找书来研究过。

书上说,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檞寄生就一直是迷信崇拜的对象。

明菁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着。

它可以用来对抗巫术。希腊神话中,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

就是用一枝檞寄生,打开阴界的大门。

明菁拿出口香糖,递一片给我。

过儿,你知道在檞寄生下亲吻的耶诞习俗是怎样来的吗?

姑姑,你是师父。徒儿谨遵教诲就是了。

古代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Balder)被邪恶之神罗奇(Loki)

以檞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檞寄生是世上惟一可以伤害伯德的东西。

伯德的母亲-爱神傅丽佳(Frigga)得知后痛不欲生,于是她和众神

想尽办法挽救伯德的生命,最后终于救活他。傅丽佳非常感激,因此

承诺无论谁站在檞寄生下,便赐给那个人一个亲吻,于是造成耶诞节

檞寄生下的亲吻习俗。而且也将檞寄生象征的涵义,爱、和平与宽恕

永远保存下来,这三者也正是耶诞节的精神本质。

原来耶诞节的意义不是吃耶诞大餐,也不是彻夜狂欢喔。

嗯。西方人过耶诞节一定待在家里,台湾人却总是往外跑。

明菁笑了笑,接着说,

很讽刺,却也很好玩。幸好台湾没多少人知道檞寄生下亲吻的习俗,

不然耶诞节时檞寄生的价格一定飙涨,那时你们男生又得哭死了。

明菁又往上看了一眼檞寄生,轻声说:

果然是'冬季里惟一的绿'。

啊?你说什么?

檞寄生在平时很难分辨,可是冬天万树皆枯,只有它依旧绿意盎然,

所以就很容易看到了。也因此它才会被称为冬季里惟一的绿。

明菁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姑姑,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思念也跟檞寄生一样,不随季节而变?

呵呵……过儿,你真的是一个很聪明,反应又快的人。

明菁站起身,"过儿,我们该走了。"

嗯。

我们走没多远,又在路旁看到檞寄生,它长在一棵倒地的台湾赤杨上。

看来这棵台湾赤杨已经死亡,可是檞寄生依然生气蓬勃。

似乎仍在吸取寄主植物最后的供养。

是不是檞寄生在成为替别人带来幸运与爱情的象征前,

得先吸干寄主植物的养分呢?

几年后,明菁告诉我,我是一株檞寄生。

那么,我的寄主植物是谁?

11、回忆是时间的函数

你柔软似水

可我的心

却因你带来的波浪,深深震荡着

于是我想你的心,是坚定的

只为了你的柔软,跳动

跳动中抖落的字句,洒在白纸上

红的字,蓝的字,然后黑的字

于是白纸

像是一群乌鸦,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飞行

耳内鸣鸣作响,又经过一个隧道了。

苗栗到台中的山线路段,山洞特别多,当初的工程人员,一定很辛苦。

车内虽明亮,窗外则是完全漆黑一片。

就像这第六根烟上所说的,"一群乌鸦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飞行"。

我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好烫。

也好,把这杯水当作暖炉,温暖一下手掌。    车内的人还是很多,我只能勉强站在这里。

回忆是件沉重的事,跟思念一样,也是有重量的。

回忆是时间的函数,但时间的方向永远朝后,回忆的方向却一定往前。

两者都只有一个方向,但方向却相反。

我算是个念旧的人吧。

身边常会留下一些小东西,来记录过去某段岁月里的某些心情。

最特别的,大概是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柏森曾问我,"留这些东西,不会占空间吗?"

应该不会。因为最占空间的,是记忆。

所有收留过的东西,都可以轻易拋弃。

唯独记忆这东西,不仅无法拋弃,还会随着时间的增加,不断累积。    而新记忆与旧记忆间,也会彼此相加互乘,产生庞大的天文数字。

就像对于檞寄生的记忆,总会让我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哀,与自责。

我觉得头很重,双脚无法负担这种重量,于是蹲了下来。

直到那杯热水变凉。

我喝完水,再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毕竟还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

坐车无聊时的最大天敌,就是有个可以聊天解闷的伴。

只可惜我现在是孤身一人。

那天爬完山,回到台南的车程也是约三个小时。

我跟明菁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台南就到了。    其实回程时,男女还得再抽一次卡片。

你喜欢林明菁吗?

柏森偷偷问我。

她人不错啊。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吗?

柏森没回答,只是把我手上的21张卡片全拿去。

他找出杨过那一张,塞进我口袋。

然后叫我把剩下的20张卡片给班上男生抽。

他还是拿21张写女人名字的卡片给中文系女生抽。

没想到明菁竟然又抽到小龙女。

这次柏森抽到的是唐高宗李治,结果孙樱抽到武则天。

柏森惊吓过度,抱着我肩膀,痛哭失声。

过儿,我们真是有缘。姑姑心里很高兴。

明菁看起来非常开心。

喔。

我不敢答腔。

回到台南,我、明菁、柏森和孙樱,先在成大附近吃宵夜。

11点半快到时,我和柏森再送她们回宿舍。

11点半是胜九舍关门的时间,那时总有一群男女在胜九门口依依不舍。

然后会有个欧巴桑拿着石块敲击铁门,提醒女孩们关门的时候到了。

一面敲一面将门由左而右慢慢拉上。

明菁说胜九舍的女生都管那种敲击声叫丧钟。

胜九舍的大门是栅栏式的铁门,门下有转轮,方便铁门开关。

即使铁门拉上后,隔着栅栏,门内门外的人还是可以互望。    所以常有些热恋中的男女,在关上铁门后,仍然穿过栅栏紧握彼此的手。

有的女孩甚至还会激动地跪下,嘤嘤哭泣。

很像是探监的感觉。

以前我和柏森常常在11点半来胜九,看这种免费的戏。

丧钟刚开始敲时,明菁和孙樱跟我们挥手告别,准备上楼。

中文系三年级的孙樱同学啊!请你不要走得那么急啊!

柏森突然高声喊叫,我吓了一跳。

明菁她们也停下脚步,回头。

孙樱同学啊!以你的姿色,即使是潘金莲,也有所不及啊!

无聊!

孙樱骂了一声,然后拉着明菁的手,转身快步上楼。    "孙樱同学啊!你的倩影已经深植在我脑海啊!我有句话一定要说啊!"

柏森好像在演话剧,大声地念着对白。

不听!不听!

依稀可以听到孙樱从宿舍里传来的声音。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啊!只是三个紧紧牵动我内心的字啊!

…………

听不清楚孙樱说什么。

孙樱同学啊!只是三个字啊!请你听我倾诉啊!

孙樱同学啊!如果我今晚不说出这三个字,我一定会失眠啊!

孙樱同学啊!我好不容易有勇气啊!我一定要向你表白啊!

孙樱同学啊!我要让全胜九舍的人都听到这三个字啊!那就是……

柏森!

我非常紧张地出声制止。

旁观的男女也都竖起耳朵,准备听柏森说出这令人脸红心跳的三个字。

早……点……睡!……

柏森双手圈在嘴边,大声而清楚地说出这三个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

的一声,四楼某个房间的窗子突然打开。

去死!

孙樱狠狠地丢出一件东西,我们闪了一下,往地上看,是只鞋子。

我捡起鞋子,拉走朝四楼比着"V"手势的柏森,赶紧逃离现场。

回到家楼下,爬楼梯上楼时,我骂柏森:

你真是无聊,你不会觉得丢脸吗?

不会啊,没人知道我是谁。倒是孙樱会变得很有名。

你干吗捉弄她?

没啊,开个玩笑而已。改天再跟她道歉好了。

对了,你为什么把杨过塞给我?

帮你啊,笨。我看你跟林明菁好像很投缘。

那你怎么让她抽到小龙女?

这很简单。一般人抽签时,都会从中间抽,了不起抽第一张。

所以我把小龙女藏在最下面,剩下最后两张时,再让她抽。

那还是只有一半的机率啊。

本来机率只有一半,但我左手随时准备着。如果她抽到小龙女就没事。

如果不是,我左手会用力,她抽不走就会换抽小龙女那张了。

12、学姐!你室友又在欺负我了

你说什么!

我们开门回家时,秀枝学姐似乎在咆哮。

我说你的内衣不要一次洗那么多件,这样阳台好像是菜瓜棚喔。

子尧兄慢条斯理地回答。

你竟敢说我的胸罩像菜瓜!

是很像啊。尤其是挂了这么多件,确实很像在阳台上种菜瓜啊。

你……

菜虫,你回来正好。你来劝劝秀枝学姐……

子尧兄话还没说完,秀枝学姐声音更大了。

跟你讲过很多遍了,不要叫我学姐。你大我好几岁,我担待不起!

可是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啊。

你再说一遍!

秀枝学姐,两天不见,你依然亮丽如昔啊!

柏森见苗头不对,赶快转移话题。

子尧兄,我从山上带了两颗石头给你。你看看……

我负责让子尧兄不要再讲错话。

秀枝学姐气鼓鼓地回房,子尧兄还是一脸茫然。

我把从山上溪流边捡来的两颗暗褐色椭圆形石头,送给子尧兄。

柏森也拿给子尧兄一颗石头,是黑色的三角形。

因为子尧兄有收集石头的嗜好。

子尧兄说了声谢谢,我们三人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隔天上完课回来,走进客厅,我竟然看到明菁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很讶异。    "呜……"明菁假哭了几声,"学姐,你室友不欢迎我哦。"

谁那么大胆……

秀枝学姐走出房门,看着我:

菜虫,你敢不欢迎我直属学妹?

啊?秀枝学姐,你是她的直属学姐?

正是。你为什么欺负她?

没啊。我只是好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已。

那就好。我这个学妹可是才貌双全、色艺兼备哦,不可以欺负她。

秀枝学姐说完后,又进了房间。

我没骗你吧。

明菁耸耸肩,"我直属学姐总是这么形容我。"

我伸手从明菁递过来的饼干盒里,挑出一包饼干。

没想到你住这里。

明菁环顾一下四周,"这地方不错喔。"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又问一次。

学姐说你住这里,所以我就过来找你呀。过儿,你要赶姑姑走吗?

不要胡说。

我也坐了下来,开始吃饼干,陪她看电视。

你找我有事吗?

过儿,

明菁的视线没离开电视,伸出左手到我面前,"给我。"

我把刚拆开的饼干包装纸,放在她摊开的左手掌上。

不是这个啦!

不然你要我给你什么?

鞋子呀。

鞋子?

我看了一下她的脚,她穿著我们的室内拖鞋。

我再探头往外面的阳台上看,多了一双陌生的绿色凉鞋。    我走到阳台,拿起那双绿色凉鞋,然后回到客厅,放在她脚边。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我很纳闷。

明菁把视线从电视机移到我身上,再看看我放在地上的鞋子。

过儿……

明菁突然一直笑,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你怎么了?

我是指你昨晚捡的鞋子,那是我的。我是来拿鞋子的。

喔。你怎么不讲清楚。

孙樱怎么会丢出你的鞋子呢?

她气坏了。随手一抓,就拿到我的鞋子。想也没想,就往下砸了。

她还好吗?

不好。她到今天还在生气。

真的吗?

嗯。尤其是看到今天宿舍公布栏上贴的公告后,她气哭了。

什么公告?

不知道是谁贴的。上面写着:'仿佛七夕鹊桥会,恰似孔雀东南飞。

奈何一句我爱你,竟然变为早点睡。'

柏森只是开玩笑,没有恶意的。

不可以随便跟女孩子开这种玩笑哦,这样女孩子会很伤心的。

柏森说他会跟孙樱道歉。柏森其实人很好的。

嗯。难怪孙樱说李柏森很坏,而你就好得多。所以她叫我要……

明菁突然闭口,不再继续讲。

叫你要怎样?

这间房子真是宽敞。

孙樱叫你要怎样?

这包饼干实在好吃。

孙樱到底叫你要怎样?

这台电视画质不错。

孙樱到底是叫你要怎样呢?

过儿!你比李柏森还坏。

我搔搔头,完全不知道明菁在说什么。

明菁继续看电视,过了约莫10分钟,她才开口:

过儿,你要听清楚喔。孙樱讲了两个字,我只说一遍。

好。

我非常专注。

第一个字,衣服破了要找什么来缝呢?

针啊。

第二个字,衣服脏了要怎么办呢?

洗啊。

我说完了。

针洗?

明菁不搭腔了。    "喔。原来是"珍惜'。"

明菁没回答,吃了一口饼干。

可是孙樱干吗叫你要珍惜呢?

明菁吃了第二口饼干。

孙樱到底叫你要珍惜什么呢?

明菁吃了第三口饼干。

珍惜是动词啊,没有名词的话,怎么知道要珍惜什么?

学姐!你室友又在欺负我了!

明菁突然大叫。

菜虫!

秀枝学姐又走出房门。

学姐饶命,她是开玩笑的。

我用手肘推了推明菁,"对吧?"

你只要不再继续问,那我就是开玩笑的。

明菁小声地说。

我猛点头。

学姐,我跟他闹着玩的。

明菁笑得很天真。

嗯。明菁,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秀枝学姐顺便问我:

菜虫,要不要一起吃?

不用了。我等柏森。

吃晚饭时,我跟柏森提起孙樱气哭的事,他很自责。

所以他提议下礼拜的耶诞夜,在顶楼阳台烤肉,请孙樱她们过来玩。

你应该单独请她吃饭或看电影啊,干吗拖我们下水?

人多比较热闹啊。而且也可以替你和林明菁制造机会。

不用吧。我跟林明菁之间没什么的。

菜虫。

柏森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以后就知道了。"

3、耶诞夜

耶诞夜当晚,天气晴朗而凉爽,很舒适。

我和柏森拉了条延长线,从五楼到顶楼阳台,点亮了几盏灯。

秀枝学姐负责采买,买了一堆吃的东西,几乎可以吃到明年。

柏森拜托子尧兄少开口,免得秀枝学姐一怒之下抓他来烤。

然后我们再搬了几张桌椅到阳台上。

七点左右,明菁和孙樱来了。明菁看来很高兴,孙樱则拉长了脸。

不过当柏森送个小礼物给孙樱时,她的脸就松回去了。

我们六个人一边烤肉一边聊天,倒也颇为惬意。

当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饱时,子尧兄还清唱了他的成名曲"红豆词"。

没想到你还挺会唱歌的。

秀枝学姐瞄了一眼子尧兄。

子尧兄很兴奋,又继续唱了几首。

然后他们竟然开始讨论起歌曲和唱歌这件事情。

柏森刻意地一直陪孙樱说话,可以看出他真的对那个玩笑很内疚。

明菁玩了一下木炭的余烬后,指着隔壁栋的阳台问我:

过儿,可以到那边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

隔壁的阳台种了很多花草,跟我们这边阳台的空旷,呈明显的对比。

两个阳台间,只隔了一条约一米二高的墙。

爬墙没问题吧?

我问。

这种高度难不倒我的。

嗯。结婚前爬爬墙可以,结婚后就别爬了。

呵呵……过儿。你嘴巴好坏,竟然把我比喻成红杏。

我和明菁翻过墙,轻声落地。

楼下是那对常摔碗盘的夫妇,脾气应该不好,没必要再刺激他们。

她一样一样地叫出花草的名称,我只是一直点头,因为我都不懂。

你好像很喜欢花花草草?

嗯,我很喜欢大自然。我希望以后住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原中。

明菁张开双臂,试着在空中画出很大很大的感觉。然后问我:

过儿,你呢?

我在大自然里长大,都市的水泥丛林对我来说,反而新鲜。

你很特别。

明菁笑了笑。    "过儿,谢谢你们今天的招待。"

明菁靠着阳台的栏杆,眺望着夜景,转过头来跟我说。

别客气。

我也靠着栏杆,在她身旁。

明菁嘴里轻哼着歌,偶尔抬头看看夜空。

这里很静又很美,不介意我以后常来玩吧?

欢迎都来不及。

明菁歪着头注视着我,笑着说:"过儿,你在说客套话哦。"

我也笑了笑:"我是真的欢迎你来。"

对了,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在这里等我哦。

明菁翻过墙去拿了一样东西,要回来时,先把东西搁在墙上,再翻过来。

很像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描述他爹在月台爬上爬下买橘子的情景。    如果她真的拿橘子给我,那我以后就会改叫她为爹,而不是姑姑了。

喏,送你的。

她也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活像"背影"的形容。

那是一株绿色植物,有特殊的叉状分枝。

叶子对生,像是童玩中的竹蜻蜓。果实小巧,带点黏性。

这是什么?

檞寄生。

虽然我已是第二次看到檞寄生,但上次离得远,无法看清楚。

我看着手里的檞寄生,有一股说不出的好奇。

于是我将它举高,就着阳台上的灯光,仔细端详。

有什么奇怪的吗?

明菁被我的动作吸引,也凑过来往上看。    "檞寄生的……"

我偏过头,想问明菁为什么檞寄生的果实会有黏性时,

她突然"哎呀"一声,迅速退开两步。

过儿!

啊?

你好奸诈。

怎么了?

明菁没答腔,扁了扁嘴,手指比着檞寄生。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以为我故意引诱她站在檞寄生下面,然后要亲她。

没啦,我只是想仔细看檞寄生而已。

嗯。刚刚好险。

明菁笑了笑。

我第三次错过了可以亲吻明菁的机会。

后来我常想,俗语说"事不过三",那如果事已过了三呢?

我跟明菁之间,一直有许多的因缘将我们拉近,却总是缺乏临门一脚。    像足球比赛一样,常有机会射门,可惜球儿始终无法破网。

谢谢你的礼物。

我摇了摇手中的檞寄生,对着明菁微笑。

不客气。不过你要好好保存哦。

为什么?

檞寄生可从寄主植物上吸收水分和无机物,进行光合作用制造养分,

但养分还是不够。所以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

那干吗还要好好保存呢?

虽然离开寄主植物的檞寄生,没多久就会枯掉。不过据说折下来的

檞寄生存放几个月后,树枝会逐渐变成金黄色。

嗯。我会一直放着。

对了,我刚刚是想问你,为什么檞寄生的果实会有黏性?

这是檞寄生为了繁衍和散播之用的。

嗯?

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

便粘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

檞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将檞寄生收好。

11点左右,我和柏森送明菁她们回宿舍。

到胜九舍时,孙樱说还想买个东西,叫明菁先上楼。

明菁跟我们说了声耶诞快乐后,就转身上楼了。    孙樱等明菁的背影消失后,神秘地告诉我:

菜虫。你该,感谢,明菁。

我谢过了啊。

孙樱不是指礼物的事啦。今晚原本有人要请林明菁看电影喔。

柏森在一旁接了话,语气带点暧昧。

人家可是为了你而推掉约会,所以你该补偿她一场电影。

提议今晚聚会的是你吧,要补偿也应该是你补啊。

我指了指柏森。

你这没良心的小子,是你坚持要请她来我们家玩的。

我正想开口反驳,柏森眨了眨眼睛。

而且你还说:'没有林明菁的耶诞夜,耶稣也不愿意诞生。'

乱讲!我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

恶心

还没出口,柏森已经捂住我的嘴巴。

菜虫,别不好意思了。请她看场电影吧。

没错。

孙樱说。

孙樱,你们明天没事吧?

没有。

那明天中午12点这里见,我们四个人一起吃午饭。

柏森把捂着我嘴巴的手放开,接着说,

然后再让菜虫和林明菁去看电影。你说好不好?

很好。

孙樱点点头。

我……

别太感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柏森很快打断我的话。

就这么说定了。

柏森朝孙樱挥挥手,"明天见。"

14、那种眼神的温度

隔天是耶诞节,放假一天。

中午我和柏森各骑一辆机车,来到胜九门口。

孙樱穿了一件长裙,长度快要接近地面,我很纳闷裙子怎会那么长?

后来看到明菁也穿长裙出来时,我才顿悟。

原来一般女孩的过膝长裙,孙樱可以穿到接近地面。

我们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我和柏森经常去吃的一家。

这家店真的不错喔,我和菜虫曾经在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

柏森坐定后,开了口。

真的吗?

明菁问我。

没错。不过这是因为那天第一次来时,我们两人都忘了带钱。

我装作没看到柏森制止的眼神,"所以第二次光顾,是为了还钱。"

呵呵……这样哪能算。

我们四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只可惜今天是阴天,窗外灰蒙蒙的。

明菁坐在我对面,我左边是窗,右边是柏森。

明菁似乎很喜欢这家店,从墙上的画,赞美到播放的音乐。

甚至餐桌上纯白花瓶里所插上的红花,也让她的视线驻足良久。

过儿,你说是吗?

她总是这样问我的意见。

应该是吧。

我也一直这样回答。

孙樱和柏森偶尔交头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事情。

明菁看看他们,朝我耸耸肩,笑一笑。

明菁起身上洗手间时,柏森和孙樱互相使了眼色。    "菜虫,我跟孙樱待会吃完饭后,会找借口离开。"

柏森慎重地交待,"然后你要约她看电影喔。"

孙樱说林明菁不喜欢看恐怖片和动作片,我们都觉得她应该会喜欢

《辛德勒的名单》。这里有几家戏院播放的时间,你拿去参考。

柏森拿出一张纸条,递到我面前。我迟疑着。

还不快领旨谢恩!

谢万岁。

我接下了纸条。

可是《辛德勒的名单》不是动作片加恐怖片吗?

怎么会呢?

纳粹屠杀犹太人时会有杀人的动作,而杀人时的画面也会很恐怖啊。

你别跟我耍白烂,去看就是了。

柏森很认真。

我还想再做最后的挣扎时,明菁回来了。

母狗,小狗,三只。好玩,去看。

我们离开餐馆时,孙樱突然冒出了这段话。

啊?

我和明菁几乎同时发出疑问。

孙樱是说她朋友家的母狗生了三只小狗,她觉得很好玩,想去看。

柏森马上回答。

你怎么会听得懂?

明菁问柏森。

我跟孙樱心有灵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柏森开始干笑。孙樱可能不擅于说谎或演戏,神态颇为局促。

结果柏森就这样载走孙樱,留下紧张而忐忑的我,与充满疑惑的明菁。    其实经过几次的相处,我和明菁虽然还不能算太熟,但绝不至于陌生。

与明菁独处时,我是非常轻松而愉快的。

我说过了,对我而言,明菁像是温暖的太阳,一直都是。

可是以前跟她在一起时,只是单纯地在一起而已,无欲则刚。

但现在我却必须开口约她看电影,这不禁让我心虚。

毕竟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这种邀约已经包含了追求的意思。

对很多男孩子而言,开口约女孩子要鼓起很大的勇气。

而且心理上会有某种程度的害怕。

不是怕"开口约",而是怕"被拒绝"。

台语有句话叫: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三天拉肚子。

如果改成:再坚强的男人也禁不住被三个女人拒绝,也是差不多通的。

悲哀的是,对我来说,"开口"这件事已经够难的了。

要我开口可能跟要我从五楼跳下是同样的艰难。

至于被不被拒绝,只是跳楼的结果是死亡或重伤的差异而已。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真的想追求明菁吗?

当时的我,对"追求明菁"这件事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

如果不是孙樱和柏森的怂恿与陷害,我压根没想到要约明菁看电影。

请注意,我否认的是"追求明菁"这件事,而不是"明菁"这个女孩。

举例来说,明菁是一颗非常美丽且灿烂夺目的钻石,我毫无异议。

但无论这颗钻石是多么闪亮,无论我多么喜欢,并不代表我一定得买啊。

至于到底是买不起或是不想买,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过儿,你在想什么?

冷不防明菁问了一句。

没……没事。

钻石突然开口说话,害我吓了一跳。

真的吗?不可以骗我哦。

喔。你……你下午有事吗?

没呀。你怎么讲话开始结巴了呢?

天气冷嘛。

那我们不要站着不动,随便走走吧。

我们在餐馆附近晃了一下,大概经过了三十几家店,两条小巷子。    明菁走路时,会将双手插入外套的口袋,很轻松的样子。

但是我心跳的速度,却几乎可以比美摇滚乐的鼓手。

明菁偶尔会停下来,看看店家贩卖的小饰品,把玩一阵后再放下。

过儿,可爱吗?

她常会把手上的东西递到我眼前。

嗯。

我接过来,看一看,点点头。

点了几次头后,我发觉我冷掉的胆子慢慢热了起来。

姑姑,过儿,两个。电影,去看。

我终于鼓起勇气从五楼跳下。

明菁似乎吓了一跳,接着笑了出来。

过儿,不可以这么坏的。你干吗学孙樱说话呢?

这……

我好不容易说出口,没想到她却没听懂。

正犹豫该不该再提一次时,走在前面的明菁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过儿。你是在约我看电影吗?

她还没停住笑声。

啊……算是吧。

明菁的笑声暂歇,理了理头发,顺了顺裙摆,嘴角微微上扬。

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你想约我看电影这句话。好不好?

什么是完整而明确呢?

过儿。

明菁直视着我,"请你说,好吗?"

明菁的语气虽然坚定,但眼神非常诚恳。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眼神的温度。

我想请你看电影,可以吗?

仿佛被她的眼神打动,我不禁脱口而出。

好呀。

画面定格。

灯光直接打在明菁的身上。

明菁的眼神散射出光亮,将我全身笼罩。

行人以原来的速度继续走着,马路上的车子也是,但不能按喇叭。

而路边泡沫红茶摊位上挂着的那块"珍珠奶茶15元"的牌子,

依旧在风中随意飘荡。

15、我欠你的,不只是一声谢谢

就这么简单?

我没想到必须在心里挣扎许久的问题,可以这么轻易地解决。

原本就不复杂呀。你约我看电影,我答应了,就这样。

明菁的口气好像在解决一道简单的数学题目一样。

喔。

我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过儿。你有时会胡思乱想,心里自然会承受许多不必要的负担。

明菁笑了笑,"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趁明菁去买两杯珍珠奶茶的空档,偷瞄了柏森给我的小抄。

估计一下时间,决定看两点四十分的那场电影。

柏森和孙樱说得没错,明菁的确喜欢"辛德勒的名单"。

因为当我提议去看"辛德勒的名单"时,她马上拍手叫好。

看完电影后,她还不断跟我讨论剧情和演员,很兴奋的样子。

我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已经完成约明菁看电影的任务,然后呢?

过儿,我们去文化中心逛逛好吗?

啊?

你有事吗?

没有。

那还'啊'什么,走吧。

问题又轻易地解决。

文化中心有画展,水彩画和油画。

我陪明菁随性地看,偶尔她会跟我谈谈某幅画怎样怎样。

过儿,你猜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明菁用手盖住了写上画名的卡片,转过头问我。    画中有一个年轻的裸女,身旁趴了只老虎,老虎双眼圆睁,神态凶猛。

女孩的及腰长发遮住右脸,神色自若,还用手抚摸着老虎的头。

不知死活?

我猜了一下画名。

明菁笑着摇了摇头。

与虎共枕?

再猜。

爱上老虎不是我的错?

再猜。

少女不知虎危险,犹摸虎头半遮面。

过儿!你老喜欢胡思乱想。

明菁将手移开,我看了看卡片,原来画名就只叫"美人与虎"。

过儿,许多东西其实都很单纯,只是你总是将它想得很复杂。

画名如果叫'不知死活'也很单纯啊。

这表示你认为老虎很凶猛,女孩不该抚摸。可见思想还是转了个弯。

那她为什么不穿衣服呢?

人家身材好不行吗?一定需要复杂的理由吗?

明菁双手轻抓着腰际,很顽皮地笑着,然后说:

就像我现在饿了,你大概也饿了,所以我们应该很单纯地去吃晚饭。

单纯?

当然是单纯。吃饭怎么会复杂呢?

我们又到中午那家餐馆吃饭,因为明菁的提议。

过儿。回去记得告诉李柏森,这样才真正叫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

你这样好酷喔。

这叫单纯。单纯地想改写你们的纪录而已。

为什么你还是想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呢?

还是单纯呀。既然是单纯,就要单纯到底。

那你要不要也点跟中午一样的菜?

这就不叫单纯,而是固执了。

明菁笑得很开心。

也许是因为受到明菁的影响,所以后来我跟明菁在一起的任何场合,

我就会联想到单纯。

单纯到不需要去想我是男生而她是女生的尴尬问题。

虽然我知道后来我们之间并不单纯,但我总是刻意地维持单纯的想法。

明菁,你对我的付出,一直是单纯的。

即使我觉得这种单纯,近乎固执。    很多东西我总是记不起,但也有很多东西却怎么也无法忘记。

就像那晚跟明菁一起吃饭,我记得明菁说了很多事,我也说了很多。

但内容是什么,我却记不清楚。

随着明菁发笑时的掩口动作,或是用于强调语气的手势,

她右手上的银色手链,不断在我眼前晃动。

我常在难以入眠的夜里,梦到这道银色闪电。

我和明菁似乎只想单纯地说很多事,也单纯地想听对方说很多事而已。

单纯到忘了胜九舍关门的时间。

啊!

明菁看了一下手表,发出惊呼,"惨了!"

没错。快闪!

我也看了表,离胜九关门,只剩下五分钟。

匆匆结了账,我跨上机车,明菁跳上后座,轻拍一下我右肩:

快!

姑姑,你忘了说个'请'字喔。

过儿!

明菁非常焦急,又拍了一下我右肩,"别闹了。"

不然说声'谢谢'也行。

过儿!

明菁拍了第三下,力道很重。

我笑了笑,加足马力,三分钟内,飙到胜九门口。

等一等!

在丧钟敲完时,明菁侧身闪进快关上的铁门。

呼……

明菁一面喘气,双手抓住铁门栏杆,挤了个笑容,"好险。"

你现在可以说声'谢谢'了吧?

你还说!

明菁瞪了我一眼,"刚刚你一定是故意的。"

我只是好奇地想知道,如果你赶不上宿舍关门的时间会如何。

会很惨呀!笨。

等到明菁的呼吸调匀,我跟她挥挥手,"晚安了。"

过儿,你肩膀会痛吗?

肩膀还好,不过你一直没对我说谢谢,我心很痛。

过儿,谢谢你陪我一天。我今天很快乐。

我是开玩笑的。你一定累坏了,今晚早点睡吧。

嗯。

我转身离去,走了两步。

过儿。

我停下脚步,回头。

你回去时骑车慢一点,你刚刚骑好快,我很担心。

我点点头。然后再度转身准备离去。    "过儿。"

我又把头转回来看着明菁。

我说我今天很快乐,是说真的,不是客套话。

我知道了。

我笑了笑,又点点头。第三度转身离去。

过儿。

姑姑。你把话一次说完吧。我转来转去,头会扭到。

没什么事啦。

明菁似乎很不好意思,"只是要你也早点睡而已。"

嗯。

我索性走到铁门前,跟明菁隔着铁门互望。

只是单纯地互望,什么话也没说。

明菁的眼神很美,尤其在昏暗的灯光中,更添一些韵味。

突然想到以前总是跟柏森来这里看戏,没想到我现在却成了男主角。    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笑了笑。

过儿,你笑什么?

没事。只是觉得这样罚站很好玩。你先上楼吧,我等你走后再走。

好吧。

明菁松开握住栏杆的手,然后将手放入外套的口袋。

别再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了,那是坏习惯。

好。

明菁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我走了哦。"

明菁走了几步,回过头:

过儿。我答应跟你看电影,你难道不该说声谢谢?。

谢谢……谢谢……谢谢……我很慷慨,免费奉送两声谢谢。

过儿,正经点。

明菁的表情有点认真。

为什么?

因为我是第一次跟男孩子看电影。

明菁挥挥手,"晚安。"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时,明菁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墙角。

明菁,有很多话我总是来不及说出口,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所以你一直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约女孩子看电影。

我欠你的,不只是一声由衷的谢谢。

还有很多句对不起。

16、相信我,我被这道菜感动了

经过那次耶诞夜聚会以后,明菁和孙樱便常来我们那里。

尤其是晚上八点左右,她们会来陪秀枝学姐看电视。

我和柏森总喜欢边看电视剧,边骂编剧低能和变态。

难怪人家都说电视台方圆十里之内,绝对找不到半只狗。

因为狗都被宰杀光了,狗血用来洒进电视剧里。

有时她们受不了我们在电视旁边吐血,还会喧宾夺主,赶我们进房间。

如果她们待到很晚,我们会一起出去吃宵夜,再送她们回宿舍。

有次她们六点不到就跑来,还带了一堆东西。

原来秀枝学姐约她们来下厨。

看她们兴奋的样子,我就知道今天的晚餐会很惨。    我妈曾告诉我,在厨房煮饭很辛苦,所以不会有人在厨房里面带笑容。

只有两种人例外,一种是第一次煮饭;

另一种则是因为脸被油烟熏成扭曲,以致看起来像是面带笑容。

我猜她们是前者。

她们三人弄了半天,弄出了一桌菜。

我看了看餐桌上摆的七道菜,很纳闷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只知道,绿色的是菜,黄色的是鱼,红色的是肉,白色的是汤。

那,黑色的呢?

我们六个人围成一桌吃饭。

这道汤真是难……

子尧兄刚开口,柏森马上抢着说:

真是难以形容的美味啊!

秀枝学姐瞪了柏森一眼,"让他说完嘛,我就不信他敢嫌汤不好喝。"

明菁拿起汤匙,喝了一口,微蹙着眉:

孙樱,你放盐了吗?

依稀,仿佛,好像,曾经,放过。

孙樱沉思了一下。

我把汤匙偷偷藏起,今晚决定不喝汤了。

过儿,你怎么只吃一道菜呢?

坐我旁边的明菁,转头问我。

这小子跟王安石一样,吃饭只吃面前的那道菜。

柏森回答。

这样不行的。

明菁把一道黄色的菜,换走我面前那道绿色的菜。

过儿,吃吃看。

明菁笑了笑,"这是我煮的哦!"

这道黄色的菜煮得糊糊的,好像不是用瓦斯煮,而是用盐酸溶解。    我吃了一口,味道好奇怪,分不出来是什么食物。

嗯……这道鱼烧得不错。

黄色的,是鱼吧。

啊?

明菁很惊讶,"那是鸡肉呀!"

真的吗?你竟然能把平凡的鸡肉煮成带有鲜鱼香味的佳肴,

我点点头表示赞许,"不简单,你有天分。你一定是天生的厨师。"

我瞥了瞥明菁怀疑的眼神,拍拍她的肩膀:

相信我,我被这道菜感动了。

过儿,你骗人。

我说真的,不然你问柏森。

我用眼神向柏森求援。

柏森也吃了一口,"菜虫说得没错,这应该是只吃过鱼的鸡。"

看着明菁失望的眼神,我很不忍心,于是低头猛吃那道黄色的鱼。

说错了,是黄色的鸡才对。

过儿,别吃了。

这么好吃的鸡,怎么可以不吃呢?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我和明菁应该是同时想到营火晚会那时的对话,于是相视而笑。

真的好吃吗?

明菁似乎很不放心,又问了一次。

嗯。菜跟人一样,重点是好吃,而不是外表。

我把这道菜吃完,明菁舀了一碗汤,再到厨房加点盐巴,端到我面前。

吃完饭后,我和明菁到顶楼阳台聊天。    "过儿,你肚子没问题吧?"

我号称铜肠铁胃,没事的。

过儿,对不起。我下次会改进的。

你是第一次下厨,当然不可能完美。更何况确实是满好吃的啊。

嗯。

我看明菁有点闷闷不乐,于是我跟她谈起小时候的事。

我妈睡觉前总会在锅子里面放一点晚餐剩的残汤,然后摆在瓦斯炉上。

锅盖并不完全盖住锅子,留一些空隙,让蟑螂可以爬进锅。

隔天早上,进厨房第一件事便是盖上锅盖,扭开瓦斯开关。

于是就会听到一阵劈啪响,然后传来浓浓的香气,接着我就闻香起舞。    我妈说留的汤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少的话蟑螂会沾锅;

太多的话就不会有劈啪的声响,也不会有香气。

这就叫'过犹不及'。了解吗?孩子。

我妈的神情很认真。

另外她也说这招烤蟑螂的绝技,叫做"请君入瓮"。

我妈都是这样教我成语的,跟孟子和欧阳修的母亲有得拼。

烤蟑螂的味道真的很香喔。

呵呵……

明菁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所以炒东西前,可以先放几只蟑螂来'爆香'喔。

过儿,别逗我了。

明菁有点笑岔了气。

天气有点凉,我们下去吧。

嗯。

不可以再胡思乱想了,知道吗?

嗯。

后来她们又煮过几次,愈来愈成功。

因为菜里黑色的地方愈来愈少。

孙樱不再忘了加盐,秀枝学姐剁排骨时也知道可以改用菜刀,

而非将排骨往墙上猛砸。

我也已经可以分清楚明菁煮的东西,是鱼或是鸡。

17、不忍心看你的眼神

日子像偷跑出去玩的小孩,总是无声地溜走。

明菁身上穿的衣服愈来愈少,露出的皮肤愈来愈多时,我知道夏天到了。

大三下学期快结束时,秀枝学姐考上成大中文研究所。

秀枝学姐大宴三日,请我们唱歌吃饭看电影都有。

令我惊讶的是,子尧兄竟然还送个礼物给秀枝学姐。

那是一个白色的方形陶盆,约有洗脸盆般大小,里面堆砌着许多石头。

陶盆上写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子尧兄的字迹。

左侧摆放一块椭圆形乳白色石头,光滑晶亮。子尧兄写上:

明镜台内见真我。

右侧矗立三块黑色尖石,一大两小,排列成山的形状。上面写着:    "紫竹林外山水秀。"

陶盆内侧插上八根细长柱状的石头,颜色深绿,点缀一些紫色。

那自然是代表紫竹林了。

最特别的是,在紫竹林内竟有一块神似观世音菩萨手持杨枝的石头。

我记得子尧兄将这个陶盆小心翼翼地捧给秀枝学姐时,神情很腼腆。

秀枝学姐很高兴,直呼:"这是一件很美的艺术品呀!"

我曾问过子尧兄,这件东西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涵义?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子尧兄是这样回答我的。

几年后,子尧兄离开台南时,我才解出谜底。    升上大四后,我开始认真准备研究所考试,念书的时间变多了。

明菁和孙樱也是。

只不过明菁她们习惯去图书馆念书,我和柏森则习惯待在家里。

子尧兄也想考研究所,于是很少出门,背包内非本科的书籍少多了。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六个人会一起吃顿晚饭。

碰到任何一个人生日时,也会去唱歌。

对于研究所考试,坦白说,我并没有太多把握。

而且我总觉得我的考运不好。

高中联考时差点睡过头,坐出租车到考场时,车子还拋锚。

大学联考时跑错教室,连座位的椅子都是坏的,害我屁股及地了。    不能说落地,要说及地。这是老师们千叮万嘱的。

大一下学期物理期末考时,闹钟没电,就把考试时间睡过去了。

物理老师看我一副可怜样,让我补考两次,交三份报告,

还要我在物理系馆前大喊十遍:"我对不起伽利略、牛顿和法拉弟。"

最后给我60分,刚好及格的分数。

每当我想到过去这些不愉快经验,总会让我在念书时笼罩了一层阴影。

去***圈圈叉叉鸟儿飞!都给你爸飞去阿里山烤鸟仔巴!

有次实在是太烦闷了,不禁脱口骂脏话。

过儿!

明菁从我背后叫了一声,我吓一跳。    我念书时需要大量新鲜的空气,因此房门是不会关的。

你……你竟然讲脏话!

你很讶异吗?

过儿!正经点。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讲脏话的。

你这样我会很生气的。

你怎么可以讲脏话呢?

讲脏话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吗?

你……你实在是该骂。我很想骂你,真的很想骂你。

明菁愈说愈激动,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姑姑,你别生气。你已经在骂了,而我也知道错了。

你真的知道错了?

嗯。

讲脏话很难听的,人家会看不起你。知道吗?

嗯。

下次不可以再犯了哦。

嗯。

一定要改哦。

嗯。

勾勾手指?

好。

过儿,你心情不好吗?

没什么,只是……

我把过去考试时发生的事告诉她,顺便埋怨了一下考运。

傻瓜。不管你觉得考运多差,现在你还不是顺利地在大学里念书。

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微笑地说:

换个角度想,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反而是天大的好运呀。

明菁伸出右手,顺着大开的房门,指向明亮的客厅:

人应该朝着未来的光亮迈进,不要总是背负过去的阴霾。

明菁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坐在我的床角,接着说,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粗心怪罪到运气呢?

凡事只问自己是否已尽全力,不该要求老天额外施援手,这样才对。

而且愈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时,运气会更不好。这是一种催眠作用哦。

明白吗?

姑姑,你讲得好有道理,我被你感动了。不介意我流个眼泪吧?

过儿!我说真的。不可以跟我抬杠。

喔。

过儿。别担心,你会考上的。你既用功又聪明,考试难不倒你的。

明菁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温柔。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是真的觉得你非常聪明又很优秀呀。

会吗?我觉得我很普通啊。

傻瓜。我以蛟龙视之,你却自比浅物。

啊?

过儿,听我说。

明菁把身子坐直,凝视着我:

虽然我并不是很会看人,但在我眼里,你是个很有很有能力的人。

很有

这句,她特别强调两次。

我确定的事情并不多,但对你这个人的感觉,我非常确定。

明菁的语气放缓,微微一笑:

过儿,我一直是这么相信你。你千万不要怀疑哦。

明菁的眼神射出光亮,直接穿透我心中的阴影。    "姑姑,你今天特别健谈喔。"

傻瓜。我是关心你呀。

嗯。谢谢你。

过儿。以后心烦时,我们一起到顶楼聊聊天,就会没事的。

嗯。

我们一起加油,然后一起考上研究所。好吗?

好。

后来我们常常会到顶楼阳台,未必是因为我心烦,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从明菁那里得到心灵的供养。

明菁总是不断地鼓励我,灌溉我,毫不吝惜。

我的翅膀似乎愈来愈强壮,可以高飞,而明菁将会是我翼下之风。

我渐渐相信,我是一个聪明优秀而且有才能的人。    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太阳从东边出来"的事实。

如果面对人生道路上的荆棘,需要自信这把利剑的话,

那这把剑,就是明菁给我的。

为了彻底纠正我讲脏话的坏习惯,明菁让柏森和子尧兄做间谍。

这招非常狠,因为我在他们面前,根本不会守口。

刚开始知道我又讲脏话时,她会温言劝诫,过了几次,她便换了方法。

过儿,跟我到顶楼阳台。

到了阳台后,她就说:

你讲脏话,所以我不跟你讲话。

无论我怎么引她说话,她来来去去就是这一句。

很像琼瑶小说《我是一片云》里,最后终于精神失常的女主角。    因为那位女主角不管问她什么,她都只会回答:"我是一片云。"

如果明菁心情不好,连话都会懒得出口,只是用手指敲我的头。

于是我改掉了说脏话的习惯。

不是因为害怕明菁手指敲头的疼痛,而是不忍心她那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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