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本章字数:32160) |
?????? 26、那不是面具,那叫谎言 三个礼拜后,我的循环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椹,结实累累。 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 我现在……在台南呢。 真的吗?那很好啊。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 荃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 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可以啊。你在哪? 我在小东公园外面。 好。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小东公园外面"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著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荃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 我只记得,荃是美丽的。 荃和明菁一样,都可以称为360度美女。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 只不过明菁的美,是属于会发亮的那种。 而荃的美,却带点朦胧。 突然联想到明菁,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扰动,惊醒了荃。 你好。 荃转身面对我,欠了欠身,行个礼。 你好。 我也点个头。 你来得好快。 学校离这里很近。 对不起。把你叫出来。 没关系的。 如果有所打扰,请你包涵。 你太客气了。 请问这阵子,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呢? 我也很好。谢谢。 我们还要进行这种客套的对白吗?谢谢。 不用的。谢谢。 荃说完后,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你刚刚好厉害,一动也不动喔。 猜猜看,我刚才在做什么? 嗯……你在等待。 很接近了,不过不太对。因为你没看到我的眼神。 那答案是什么? 我在期待。 期待什么? 你的出现。 荃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你现在非常快乐吗? 嗯。我很快乐,因为你来了呢。你呢? 我应该也是快乐的。 快乐就是快乐,没有应不应该的。你又在压抑了。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交叉胸前)快乐(左手拍右手掌背)。 你又在胡乱比了。上次你比 真的"时,不是这样呢。" 是吗?那我是怎么比的? 你是这样比的…… 荃先把袋子搁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把双手举高。 喔。我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过去式,这次用现在式。 你又胡说八道了。 荃笑着说。 没想到我上次做的动作,你还会记得。 嗯。你的动作,我记得很清楚。说过的话也是。 其实荃说过的话和细微的动作,我也记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确很快乐,因为我也期待着看到荃。 只不过我的期待动作,是……是激烈的。 于是还没问清楚荃的详细位置,便急着骑上机车,赶到公园。 然后又在公园外面,奔跑着找寻她。 而荃的期待动作,非常和缓。 激烈与和缓? 我用的形容词,愈来愈像荃了。 我们走进公园内,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缓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轻,有点像是用飘的。 你今天怎么会来台南? 我有个采访的伙伴在台南,我来找她讨论。 荃拨了拨头发。 是孙樱吗? 不是的。孙樱只是朋友。 你常写稿? 嗯。写作是我的工作,也是兴趣。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拜读你的大作? 你看你,又在语言中包装文字了。 啊? 你用了 荣幸"和"拜读"这种字眼来包装呢。" 那是客气啊。 才不呢。你心里一定想着:哼,这个弱女子能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 冤枉啊,我没有这样想。 我很紧张,拼命摇着双手。 呵呵…… 荃突然笑得很开心,边笑边说,"我也吓到你了。" 荃的笑声非常轻,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她表达"笑"时,通常只有脸部和手部的动作,很少有声音。 换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动作,很少有笑声。 不过说也奇怪,我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笑声。 那就好像有人轻声在我耳边说话,声音虽然压低,我却听得清楚。 你不是说你不会开玩笑? 我是不会,不是不能呢。 荃吐了吐舌头,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开玩笑呢。 小姐,你的玩笑,很恐怖呢。 你怎么开始学我说话的语气呢? 我不知道呢。 你别用 呢"了,听起来很怪呢。" 荃又笑了。 是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很奇怪? 荃问。 不是。你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又没有抑扬顿挫,所以听起来像是…… 我想了一下,说:"像是一种旋律很优美的音乐。" 谢谢。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因为听你说话真的很舒服。 嗯。 荃似乎红了脸。 突然有一颗球,滚到我和荃的面前。 荃弯腰捡起,将球拿给迎面跑来的小男孩,小男孩说声谢谢。 荃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从袋子里,拿颗糖果给他。 你也要吗? 小男孩走后,荃问我。 当然好啊。可是我两天没洗头了喔。 什么? 荃似乎没听懂,也拿了颗糖果给我。 原来是指糖果喔。 我是真的想看你写的东西。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完后一定会笑的。 为什么?你写的是幽默小说吗? 不是的。我是怕写得不好,你会取笑我。 会吗? 嗯。我没什么自信的。 不可以丧失自信喔。 我没丧失呀。因为从来都没有的东西,要怎么失去呢? 我很讶异地看着荃,很难相信像荃这样的女孩,会没有自信。 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大家都说我奇怪呢。 不。你并不奇怪,只是特别。 真的吗? 嗯。 谢谢。你说的话,我会相信。 不过…… 我看着荃的眼睛,说: 如果美丽算是一种奇怪,那么你的眼睛确实很奇怪。 你又取笑我了。 荃低下了头。 我是说真的喔。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应该要有自信。 嗯。谢谢你。 不客气。我只是告诉一块玉说,她是玉不是石头而已。 玉也是石头的一种,你这样形容不科学的。 真是尴尬啊,我本身还是学科学的人。 呵呵。 荃眼睛瞳孔的颜色,是很淡的茶褐色。 因为很淡,所以我几乎可以在荃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荃跟我一样,没有自信,而且也被视为奇怪的人。 只是我已从明菁那里,得到自信。 也因为明菁,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我几乎又以同样的方式,鼓励荃。 荃会不会也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奇怪,而且有自信呢? 后来我常想,是否爱情这东西也像食物链一样? 于是存在着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的道理。 如果没有遇见荃,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明菁对我的用心。 只是当我知道了以后,却会怀念不知道之前的轻松。 你在想什么? 荃突然问我。 没什么。 我笑一笑。 你又…… 喔。真的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朋友而已。 在荃的面前,是不能隐瞒的。 嗯。 我下次看到你时,会让你看我写的东西。 好啊。 先说好,不可以笑我。 好。那如果你写得很好,我可以称赞吗? 呵呵。可以。 如果我被你的文章感动,然后一直拍手时,你也不可以笑喔。 好。 荃又笑了。 为什么你会想看我写的东西? 荃问。 我只是觉得你写的东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 你也写的很好,不必谦虚的。 真的吗?不过一定不如你。 不如?文字这东西,很难说谁不如谁的。 是吗? 就好像说…… 荃凝视着远处,陷入沉思。 就好像我们并不能说狮子不如老鹰,或是大象不如羚羊之类的话。 大象不如羚羊? 嗯。每种动物都有牠自己的特长,很难互相比较的。 怎么说? 羚羊跑得快,大象力气大。如果比的是速度,羚羊当然会占优势。 但是比力气的话,赢的可是大象呢。 嗯。 所以把我们的文字互相比较,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你真的很喜欢用比喻。 我笑了笑。 那是因为我不太习惯用文字,表达意思。 可是你的比喻很好,不像我,用的比喻都很奇怪。 会吗? 嗯。所以我以前的作文成绩,都很差。 那不一样的。你的文字可能像是一只豹子,却去参加举重比赛。 啊? 豹子擅长的是速度,可是去参加举重比赛的话,成绩当然会很差。 那你的文字像什么? 我的文字可能像……像一只鹦鹉。 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知道我在学人说话,却常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呢。 荃突然笑得很开心,接着说,"所以我是鹦鹉。" 不会的。我一定听得懂。 嗯。我相信你会懂的。 荃低下头说: 其实只要文字中没有面具,能表达真实的情感,就够了。 那你的文字,一定没有面具。 这可不一定呢。 是吗? 嗯。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不会有面具。但为了工作所写的稿子, 多少还是会有面具的。 你帮政治人物写演讲稿吗? 不是的。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政治人物演讲稿中的文字,面具最多。 那不是面具。那叫谎言。 哈哈哈…… 我笑了起来,"你很幽默喔。" 没。我不幽默的。你讲话才有趣呢。 会吗? 嗯。我平常很少笑的。可是见到你,就会忍不住发笑。 嗯。这表示我是个高手。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高手。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 喜……喜欢? 我吃了一惊,竟然开始结巴。 嗯。我是喜欢你的…… 荃看着我,突然疑惑地说: 咦?你现在的颜色好乱呢。怎么了? 因……因为你说……你……你喜欢我啊。 没错呀。我喜欢你,就像我喜欢写作,喜欢钢琴一样。 喔。原来如此。 我松了一口气,"害我吓了一跳。" 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想歪了。 嗯。 这样说的话,我也是喜欢你的。 我笑着说。 你……你…… 荃好像有一口气提不上来的感觉,右手按住左胸,不断轻轻喘气。 怎么了?没事吧? 我有点紧张。 没。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荃突然低下了头。 你现在的颜色,也是好乱。 我不放心地注视着荃。 胡说。 荃终于又笑了,"你才看不到颜色呢。" 荃抬起头,接触到我的视线,似乎红了脸,于是又低下头。 不知不觉间,天早已黑了。 公园内的路灯虽然亮起,光线仍嫌昏暗。 你饿不饿? 我问荃。 不饿。 荃摇摇头,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问: 已经到吃晚餐的时间了吗? 是啊。而且,现在吃晚餐可能还有点晚喔。 嗯。 荃叹口气,"时间过得好快。" 你是不是还有事? 荃点点头。 那么走吧。 我站起身。 嗯。 荃也站起身。 荃准备走路时,身体微微往后仰。 那是闪避的动作。你在躲什么? 我怕蚊子。蚊子总喜欢叮我呢。 凤凰不落无宝之地,蚊子也是如此。 你总是这样的。 荃笑着说。 我载荃到火车站,和上次一样,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这次不用再等半小时,火车十分钟后就到了。 在月台上,我们没多做交谈。 我看看夜空,南方,铁轨,南方,前面第一月台,南方,后面的建筑。 视线始终没有朝向北方。 然后转身看着荃,刚好接触到荃的视线。 你……你跟我一样,也觉得我现在就得走,很可惜吗? 你怎么知道? 我们的动作,是一样的。 真的吗? 嗯。火车从北方来,所以我们都不朝北方看。 嗯。我们都是会逃避现实的人。 我笑了笑。 月台上的广播声响起,火车要进站了。 我和荃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呼出。 当我们又发觉彼此的动作一样时,不禁相视而笑。 荃上车前,转身朝我挥挥手。 我也挥挥手,然后点点头。 荃欠了欠身,行个礼,转身上了火车。 荃又挑了靠窗的位置,我也刻意走到她面前,隔着车窗。 火车还没起动前,我又胡乱比了些手势。 荃一直微笑着注视我。 但荃的视线和身体,就像我今天下午刚看到她的情形一样, 都是静止的。 火车起动瞬间,又惊醒了荃。 荃的左手突然伸出,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几乎同时,我的右手也迅速伸出,右手掌隔着玻璃,贴着荃的左手掌。 随着火车行驶,我小跑了几步,最后松开右手。 我站在原地,紧盯着荃,视线慢慢地由右往左移动。 直到火车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荃也是紧盯着我,我知道的。 也许我这样说,会让人觉得我有神经病。 但我还是得冒着被视为神经病的危险,告诉你: 我贴住车窗玻璃的右手掌,能感受到荃传递过来的温度。 那是炽热的。 27、你就是我的太阳啊 晚上九点,我回到研究室,凝视着右手掌心。 偶尔也伸出左手掌,互相比较。 干吗?在研究手相吗? 柏森走到我身后,好奇地问。 会热吗? 我把右手掌心,贴住柏森的左脸颊。 你有病啊。 柏森把我的手拿开,"吃过饭没?" 还没。 回家吃蛋糕吧。今天我生日。 柏森说。 柏森买了个12吋的蛋糕,放在客厅。 秀枝学姐和子尧兄都在,秀枝学姐也打电话把明菁叫过来。 子尧兄看秀枝学姐准备吃第三盘蛋糕时,说: 蛋糕吃太多会胖。 我高兴。不可以吗? 秀枝学姐没好气地回答。 "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觉得你现在的身材刚好……" 唷!你难得说句人话。 你现在的身材刚好可以叫做胖。再吃下去,会变得太胖。 你敢说我胖! 秀枝学姐狠狠地放下盘子,站起身。 柏森见苗头不对,溜上楼,躲进他的房间。 我也溜上楼,回到我房间。转身一看,明菁也贼兮兮地跟着我。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常会碰到秀枝学姐和子尧兄的惊险画面。 通常秀枝学姐只会愈骂愈大声,最后带着一肚子怒火回房,摔上房门。 我和柏森不敢待在现场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可能会忍不住笑出来, 恐怕会遭受池鱼之殃。 明菁在我房间东翻翻西看看,然后问我: 过儿,最近好吗? 还好。 听学姐说,你都很晚才回家睡。 是啊。 我呼出一口气,"赶论文嘛,没办法。" 别弄坏身体哦。 明菁说完后,右手轻拨头发时,划过微皱起的右眉。 我看到明菁的动作,吃了一惊。 这几年来,明菁一直很关心我,可是我始终没注意到她的细微动作。 我突然觉得很感动,也很愧疚。 于是我走近明菁,凝视着她。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明菁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很轻。 "没事。只是很想再跟你说声谢谢。" 害我吓了一跳。 明菁拍拍胸口,"为什么要说谢谢呢?" 只是想说而已。 傻瓜。 明菁笑了笑。 你呢?过得如何? 我坐在椅子上,问明菁。 我目前还算轻松。 明菁坐在我床边,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书。 中文研究所通常要念三年,所以我明年才会写论文。 楼下隐约传来秀枝学姐的怒吼,明菁侧耳听了听,笑说: 秀枝学姐目前也在写论文,子尧兄惹到她,会很惨哦。 这么说的话,我如果顺利,今年就可以和秀枝学姐一起毕业啰。 傻瓜。不是如果,是一定。 明菁阖上书本,认真地说。 嗯。 过了一会,我才点点头。 过儿。认识你这么久,你爱胡思乱想的毛病,总是改不掉。 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吗? 三年多了,不能算久吗? 嗯。不过那次去清境农场玩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喔。 我也是。 明菁笑了笑,"你猜出我名字时,我真的吓一大跳。" 我不禁又想起第一次看见明菁时,那天的太阳,和空气的味道。 姑姑…… 怎么了? 我想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认识你真好。 你又在耍白烂了。 明菁把书放回书架,双手撑着床,身体往后仰30度,轻松地坐着。 姑姑…… 又怎么了?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今天穿的裙子很短,再往后仰的话,会曝光。 过儿! 明菁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敲一下我的头。 楼下刚好传来秀枝学姐用力关门的声音。 警报终于解除了。 我揉了揉被敲痛的头。 嗯。 明菁看了看表,"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 好。 可是你敲得我头昏脑胀,我已经忘了你住哪? 你…… 明菁又举起手,作势要敲我的头。 我想起来了! 我赶紧闪身。 陪明菁回到胜六舍门口,我挥挥手,说了声晚安。 过儿,要加油哦。 会的。 你最近脸色比较苍白,记得多晒点太阳。 我只要常看你就行了。 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我的太阳啊。 这句话不错,可以借我用来写小说吗? 可以。 我笑了笑,"不过要给我稿费。" 好。 明菁也笑了,"一个字一块钱,我欠你十块钱。" 很晚了,你上楼吧。 嗯。不过我也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我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我知道了。 嗯。晚安。 明菁挥挥手,转身上楼。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进入了循环之中。 只是我偶尔会想起明菁和荃。 通常我会在很疲惫的时候想到明菁,然后明菁鼓励我的话语, 便在脑海中浮现,于是我会精神一振。 我常怀疑,是否我是刻意地借着想起明菁,来得到继续冲刺的力量? 而想到荃的时候,则完全不同。 那通常是一种突发的情况,不是我所能预期。 也许那时我正在骑车,也许正在吃饭,也许正在说话。 于是我会从一种移动状态,瞬间静止。 如果那阵子我骑车时,突然冲出一条野狗,我一定会来不及踩煞车。 如果我在家里想起明菁,我会拿出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把玩。 如果想起荃,我会凝视着右手掌心,微笑。 28、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柏森生日过后两个礼拜,我为了找参考资料,来到高雄的中山大学。 在图书馆影印完资料后,顺便在校园内晃了一圈。 中山大学建筑物的颜色,大部分是红色系,很特别。 校园内草木扶疏,环境优美典雅,学生人数又少,感觉非常幽静。 我穿过文管长廊与理工长廊,还看到一些学生坐着看书。 和成大相比,这里让人觉得安静,而成大则常处于一种活动的状态。 如果这时突然有人大叫"救命啊",声音可能会传到校园外的西子湾。 可是在成大的话,顶多惊起一群野狗。 走出中山校园,在西子湾长长的防波堤上,迎着夕阳,散步。 这里很美,可以为爱情小说提供各种场景与情节。 男女主角邂逅时,可以在这里。热恋时,也可以。 万一双方一言不和,决定分手时,在这里也很方便。 往下跳就可以死在海水里,连尸体都很难找到。 我知道这样想很杀风景,但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 只要看到有人在堤防上追逐嬉戏,总会联想到他们失足坠海后浮肿的脸。 当我又闪躲过一对在堤防上奔跑的情侣,还来不及想象他们浮肿的脸时, 在我和夕阳的中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堤防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身体朝着夕阳。 脸孔转向左下方,看着堤脚的消波块,倾听浪花拍打堤身的声音。 过了一会,双手撑着地,身体微微后仰,抬起头,闭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右手往前平伸,似乎在测试风的温度。 收回右手,瞇起双眼,看了一眼夕阳,低下头,叹口气。 再举起右手,将被风吹乱的右侧头发,顺到耳后。 转过头,注视撑着地面的左手掌背。 反转左手掌,掌心往眼前缓慢移动,距离鼻尖20公分时,停止。 凝视良久,然后微笑。 我来了。 我走到离她两步的地方,轻声地说。 她的身体突然颤动一下,往左上方抬起脸,接触我的视线。 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挪动一下双腿,如释重负。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因为阎罗王不让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间,轮回着。 那你记得,这辈子要多做点好事。 嗯。我会的。 我知道,由于光线折射的作用,太阳快下山时,会突然不见。 我也知道,海洋的比热比陆地大,所以白天风会从海洋吹向陆地。 我更知道,堤脚的消波块具有消减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护堤防安全。 但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在夕阳西沉的西子湾堤防上, 我和荃会出现这段对话。 我也坐了下来,在荃的左侧一公尺处。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荃。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呢。 荃笑了笑,"你怎么会来高雄?" 喔。我来中山大学找资料。你呢? 今天话剧社公演,我来帮学妹们加油。 你是中山大学毕业的? 嗯。 荃点点头,"我是中文系的。" 为什么我认识的女孩子,都念中文呢? 你很怨怼吗? 荃笑了笑。 "不。"我也笑了笑,"我很庆幸。" 你刚刚的动作好乱。 真的吗? 荃低声问,"你……看出来了吗?" 大部分的动作我不懂,但你最后的动作,我也常做。 嗯? 我慢慢反转右手掌,眼睛凝视着掌心,然后微笑。 只不过你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 你……你也会想我吗? 会的。 我点点头。 荃转身面对我,海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散开在右脸颊。 她并没有用手拨开头发,只是一直凝视着我。 会的。我会想你。 我又强调了一次。 因为我答应过荃,要用文字表达真实的感受,不能总是压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启,似乎在喘息。 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激烈的呼吸动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愈来愈快,最后她皱着眉,右手按着胸口。 你……还好吗? 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好,让你担心了。 荃等到胸口平静后,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嗯。没事就好。 荃看了我一眼,"是先天性心脏病。" 我没有…… 我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想问。 我并不是好奇,也不是随口问问。 我知道的。 荃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不是好奇。" 荃再将头转回去,朝着正要沉入海底的夕阳,调匀一下呼吸,说: 从小医生就一直交待要保持情绪的和缓,也要避免激烈的运动。 荃拨了拨头发,接着说,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压抑的。只不过我是生理因素, 而你却是心理因素。 那你是什么颜色的呢? 没有镜子的话,我怎能看见自己的颜色? 荃笑了笑,"不过我只是不能尽情地表达情绪而已,不算太压抑。" 可是你…… 荃叹了口气,"你的颜色又加深一些了。" 对不起。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会努力的。" 没关系,慢慢来。 那你……一切都还好吗? 嗯。只要不让心脏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 荃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的动作都很和缓,可是呼吸的动作常会很激烈。这跟一般人相反, 一般人呼吸,是没什么动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着。 嗯? 一般人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时,似乎是 告诉我,我正在活着呢。 荃深呼吸一次,接着说, 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着。 你什么时候的呼吸会……会比较激烈呢? 身体很累或是…… 荃又低下头,轻声说: 或是情绪的波动,很激烈的时候。 那……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吗? 嗯? 荃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看着我。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你似乎累了。 好的。我是有些累了。 荃缓缓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觉得不妥,又马上收回。 荃住在一栋电梯公寓的16楼,离西子湾很近。 我们搭上电梯,到了16楼,荃拿出钥匙,开了门。 那……我走了。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喝杯水好吗?我看你很累了呢。 我不累的。 要我明说吗? 荃微笑着。 不不不……你说得对,我很累。 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请先随便坐,我上楼帮你倒杯水。 嗯。 荃的房间大约10坪左右,还用木板隔了一层阁楼。 楼下是客厅,还有浴室,简单的厨房。靠阳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钢琴。 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视野非常好。 突然听到一声幽叹,好像是从海底深处传上来。 我回过头,荃倚在阁楼的栏杆上。 唉…… 荃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疑惑地看着荃。荃的手肘撑在栏杆上,双手托腮,视线微微朝上。 "罗密欧,为什么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敌,请你 换一个名字吧,好吗?只要你爱我,我也不愿再姓卡帕来特了。" 好。我听你的话。 是谁? 荃的视线惊慌地搜寻,"谁在黑夜里偷听我说话?"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我痛恨它。 我认得出你的声音,你是罗密欧,蒙特克家族的人。 不是的,美丽的女神啊,因为你讨厌这个名字。 万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办?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如果得不到你尊贵的爱,就让你的家人发现我吧,用他们的仇恨结束 我可怜的生命吧。 不,不可以的。罗密欧,是谁叫你来到这里? 是爱情,是爱情叫我来的。就算你跟我相隔辽阔的海洋,我也会借助 爱情的双眼,冒着狂风巨浪的危险去找你。 请原谅我吧,我应该衿持的,可是黑夜已经泄漏了我的秘密。亲爱的 罗密欧,请告诉我,你是否真心爱我? 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请不要指着月亮发誓,除非你的爱情也像它一样,会有阴晴圆缺。 那我应该怎么发誓呢? 你不用发誓了。我虽然喜欢你,但今晚的誓约毕竟太轻率。罗密欧, 再见吧。也许下次我们见面时,爱情的蓓蕾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你就这样离开,不给我答复吗? 你要听什么答复呢? 亲爱的朱丽叶啊,我要喝的水,你…你倒好了吗? 荃愣了一下,视线终于朝下,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 我倒好了,请上楼吧。 这……方便吗? 没关系的。 我踩着木制阶梯,上了阁楼。 阁楼高约一米八,摆了张床,还有三个书桌,书架钉在墙壁上。 右边的书桌放置计算机和打印机,左边的书桌堆满书籍和稿件。 荃坐在中间书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几枝笔和空白的稿纸。 请别嫌弃地方太乱。 荃微笑地说。 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背靠着栏杆,站着把水喝完。 这是我新写的文章,请指教。 你太客气了。 我接过荃递过来的几张纸,那是篇约八千字的小说。 故事叙述一个美丽的女子,轮回了好几世,不断寻找她的爱人。 而每一次投胎转世,她都背负着前辈子的记忆,于是记忆愈来愈重。 最后终于找到她的爱人,但她却因好几辈子的沉重记忆,而沉入海底。 很悲伤的故事。 看完后,我说。 不会的。 怎么不会呢?这女子不是很可怜吗? 不。 荃摇摇头,"她能找到,就够了。" 可是她…… 没关系的。 荃笑了笑,淡淡地说: 即使经过几辈子的轮回,她依然深爱着同一个人。既然找到,就不必再奢求了,因为她已经比大多数的人幸运。 幸运吗? 嗯。毕竟每个人穷极一生,未必会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即使知道了, 对方也未必值得好几辈子的等待呢。 嗯。 虽然不太懂,我还是点点头。 这只是篇小说而已,别想太多。 咦?你该不会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主角吧? 呵呵,当然不是。因为我并不美丽的。 荃笑了笑,转身收拾东西。 你很美丽啊。 真的吗? 荃回过头,惊讶地问我。 当范蠡说西施美时,西施和你一样,也是吓一跳喔。 嗯? 这是真实的故事。那时西施在溪边浣纱,回头就问:真的吗? 荃想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你又在取笑我了。" 对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可以的。怎么了? 我右手的大拇指,好像抽筋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写得太好,我的拇指一直用力地竖起,所以抽筋了。 我才不信呢。 是你叫我不要压抑的,所以我只好老实说啊。 真的? 你写得好,是真的。拇指抽筋,是假的,顶多只是酸痛而已。 你总是这样的。 荃笑着说。 不过,这篇小说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东西呢? 那种东西,叫瑕疵。 你真的很喜欢取笑我呢……咦?你为什么站着? 这…… 荃恍然大悟,"我忘了这里只有一张椅子,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靠着栏杆,很舒服。 对不起。 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着说, 因为我从没让人到阁楼上的。 那我是不是该…… 是你就没关系的。 荃站起身,也到栏杆旁倚着。 我常靠在这栏杆上,想事情呢。 想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 嗯。我总觉得,会有人出现的。我只是一直等待。 出现了吗? 我不知道。 荃摇摇头,"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我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湾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沉思。 荃似乎也是。 于是我们都不说话。 偶尔视线接触时,也只是笑一笑。 我说你美丽,是真的。 我相信你。 我喜欢你写的小说,也是真的。 嗯。 荃点点头。 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事? 我们刚刚演的戏。 我……我也不知道呢。 我想,我该走了。 我又看了看表。 好。 我们下楼,荃送我到门口。 如果累的话,要早点休息。 嗯。 那……我走了。 我们还会再…… 会再见面的。别担心。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得你是……你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呢。 不会的。 真的吗? 嗯。 我笑了笑,"我不会变魔术,而且也没有倒人会钱的习惯。" 请别……开玩笑。 对不起。 我伸出右手,"借你的身份证用一用。" 做什么呢? 我指着你的身份证发誓,一定会比指着月亮发誓可信。 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证呢? 因为你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就是了。 荃终于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门,转身跟她说声晚安。 荃倚着开了30度的门,身躯的左侧隐藏在门后,露出右侧身躯。 荃没说话,右手轻抓着门把。 我又说了声晚安,荃的右手缓缓离开门把,左右轻轻挥动五次。 我点点头,转身跨了一步。 仿佛听到荃在我身后低声惊呼。 我只好再转过身,倒退着离开荃的家门。 每走一步,门开启的角度,便小了些。 直到门关上,我停下脚步,等待。 清脆的锁门声响起,我才又转身往电梯处走去。 继续在台南的生活循环。 29、那只是一种激烈的关怀动作 终于到了提论文初稿的截止日,我拿了申请书让我的指导教授签名。 老师拿出笔要签名时,突然问我: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当然会啊。 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做研究是一种幸福? 当然幸福啊。 那你怎么舍得毕业呢?再多读一年吧。 这…… 哈哈……吓到了吧? 我跟我的指导教授做了两年研究,直到此时才发觉他也是个高手。 只是这种幽默感,很容易出人命的。 柏森和我是同一个指导教授,也被他吓了一跳。 你这篇论文写得真好。 老师说。 "这都是老师指导有方。"柏森鞠躬回答。 你这篇论文,几乎把所有我会的东西都写进去了。 老师啧啧称赞着。 老师这么多丰功伟业,岂是区区一本论文所能概括? 柏森依然恭敬。 说得很对。那你要写两本论文,才可以毕业。 啊? 哈哈……你也吓到了吧? 子尧兄比较惨,当他拿申请书让他的指导教授签名时, 他的指导教授还很惊讶地问他: 你是我的学生吗? 是啊。 我怎么对你没有印象呢? 老师是贵人,难免会忘事。 这句话说得真漂亮,我现在也忘了我的名字该怎么写了。 子尧兄最后去拜托一个博士班学长帮他验明正身,老师才签了名。 我们三人在同一天举行论文口试,过程都很顺利。 当天晚上,我们请秀枝学姐和明菁吃饭,顺便也把孙樱叫来。 秀枝啊…… 子尧兄在吃饭时,突然这么叫秀枝学姐。 你不想活了吗?叫得这么恶心。 秀枝学姐瞪了一眼。 我们今年一起毕业,所以我不用叫你学姐了啊。 你…… 搞不好你今年没办法毕业,我还要叫你秀枝学妹喔。 你敢诅咒我? 秀枝学姐拍桌而起。 子尧兄在开玩笑啦,别生气。 柏森坐在秀枝学姐隔壁,陪了笑脸。 不过秀枝啊…… 柏森竟然也开始这么叫。 你小子找死! 柏森话没说完,秀枝学姐就赏他一记重击。 敲得柏森头昏脑胀,双手抱着头哀嚎。 这种敲头的声音真是清脆啊。 我很幸灾乐祸。 是呀。不仅清脆,而且悦耳哦。 明菁也笑着附和。 痛吗? 只有孙樱,用手轻抚着柏森的头。 吃完饭后,我们六个人再一起回到我的住处。 孙樱说她下个月要调到彰化,得离开台南了。 我们说了一堆祝福的话,孙樱总是微笑地接受。 孙樱离开前,还跟我们一一握手告别。 但是面对柏森时,她却多说了两句"再见"和一句"保重"。 孙樱走后,我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天,就各自回房。 明菁先到秀枝学姐的房间串了一会门子,又到我的房间来。 过儿,恭喜你了。 谢谢你。 我坐在书桌前,转头微笑。 你终于解脱了,明年就轮到我了。 嗯。你也要加油喔。 嗯。 明菁点头,似乎很有自信。 过儿,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 秀枝学姐和子尧兄呀。 他们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不管子尧兄怎么惹火秀枝学姐,她都没动手哦。 对啊! 我恍然大悟,"而柏森一闹秀枝学姐,就被K了。" 还有呢? 我想起孙樱轻抚柏森时的手,还有她跟柏森说再见与保重时的眼神。 不禁低声惊呼:"那孙樱对柏森也是啊。" 呵呵,你还不算太迟钝。 认识荃后,我对这方面的事情,似乎变敏锐了。 我脑海突然闪过以前跟明菁在一起时的情景。 而明菁的动作,明菁的话语,明菁的眼神,好像被放在显微镜下, 不断扩大。 明菁对我,远超过秀枝学姐对子尧兄,以及孙樱对柏森啊。 过儿,你在想什么? 姑姑,你…… 我怎么了? 你头发好像剪短,变得更漂亮了。 呵呵,谢谢。你真细心。 姑姑…… 什么事? 你……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你又发神经了。 姑姑…… 这次你最好讲出一些有意义的话,不然…… 明菁作势卷起袖子,走到书桌旁。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菁呆了一呆,放下手,凝视着我,然后低下头说: 你乱讲,我……我哪有。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是承认有啰? 别胡说。我对你最坏了,我常打你,不是吗? 那不叫打。那只是一种激烈的关怀动作。 我不跟你胡扯了,我要下楼找学姐。 明菁转身要离开,我轻轻拉住她的袖子。 干吗? 明菁低下头,轻声问。 姑姑…… 不要……不可以…… 不要什么?不可以什么? 不要欺负我。也不可以欺负我。 我没有啊。 那你干吗拉着我? 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多待一会。 嗯。那你用说的嘛。 我坐在书桌前,发愣。明菁站在书桌旁,僵着。 干吗不说话? 明菁先突破沉默。 我…… 我突然失去用文字表达的能力。 再不说话,我就要走了。 我只是…… 我站起身,右手碰到书桌上的台灯,发出声响。 小心。 明菁扶住了摇晃的台灯。 咦?这是檞寄生吧? 明菁指着我挂在台灯上的金黄色枯枝。 没错。就是你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没想到真的会变成金黄色。 明菁又看了看,"挂在这里做什么?" 你不是说檞寄生会带来幸运与爱情?所以我把它挂在这里,念书也许 会比较顺利。 嗯。 明菁点点头。 过儿,我有时会觉得,你很像檞寄生哦。 啊?真的吗? 这只是我的感觉啦。我总觉得你不断地在吸收养分,不论是从书本上 或是从别人身上,然后成熟与茁壮。 是吗?那我最大的寄主植物是谁呢? 这我怎么会知道? 我想了一下,"应该是你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从你身上,得到最多的养分啊。 别胡说。 明菁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明菁说我像檞寄生,事实上也只有明菁说过。 虽然她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但当天晚上我却思考了很久。 从大学时代以来,在我生命中最常出现的人物,就是: 林明菁、李柏森、孙樱、杨秀枝与叶子尧。 除了叶子尧以外,所有人的名字,竟然都有"木"。 但即使是叶子尧,"叶子"也与树木有关。 这些人不仅影响了我,在不知不觉间,我似乎也从他们身上得到养分。 而我最大的寄主植物呢? 认识明菁之前,应该是柏森。 认识明菁后,恐怕就是明菁了。 明菁让我有自信,也让我相信自己是聪明而有才能的人, 更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奇怪的人,并尊重自己的独特性。 我,好像真的是一株檞寄生。 那么方荃呢? 方荃跟树木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可是会不会是当我变为一株成熟的檞寄生时, 却把所有的能量,给了荃呢? 明菁一共说过两次,我像檞寄生。 但她第二次说我像檞寄生时,却让我离开台南,来到台北。 30、所有的心智,挣扎着呼吸 请告诉我,怎样才能不折翼的飞翔 直奔你的方向 我已失去平衡的能力,困在这里 所有的心智,挣扎着呼吸 眼泪仿佛蕴酿抗拒 缺口来时就会决堤 亲爱的你 我是多么思念着你 对不起,请让一让。 火车靠站后,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子走到车门边,点头示意。 我站起身,打开车门,先下了车,在月台等着。 大约有十余人下车,最后下车的,是一个牵着小男孩的年轻妈妈。 跟叔叔说再见。 年轻的妈妈说。 叔叔,再见。 小男孩微笑道别。 是那个觉得我很奇怪的小男孩。 上车前,我转身看了一眼月台。 原来已经到了我的故乡,嘉义。 虽然从嘉义市到我家还得再坐一个钟头的公车。 上了车,往车厢瞄一眼,车内空了一些。 离台南只剩五十分钟车程,索性就在车门边,等待。 打开车门,看了看天色。 不愧是南台湾,虽然气温微寒,但毕竟已是晴天。 拔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 掏出第九根烟,阅读。 别担心。你待在原地,我会去找你。 我对着烟上的字,自言自语。 火车正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嘉南平原上,举目所及,尽是农田。 这正是我小时候的舞台。 明菁曾说过,希望以后住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原中。 如果她出生在这里,应该会很快乐吧。 可惜这种景致对我而言,只是熟悉与亲切,并没有特别喜欢。 我对明菁,也是这种感觉吗? 而对于荃,我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是一种非常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感觉。 熟悉的是上辈子的她,陌生的是这辈子的她。 颠倒过来说,好像也行。 如果浓烈的情感必须伴随着久远的时间, 那么除了用上辈子就已认识来解释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这种说法很宿命,违背了我已接受好几年的科学训练。 我愧对所学。 我总共念了18年的书,最后几年还一直跟物理学的定律搏斗。 虽然书并没有念得多好,但要我相信前辈子记忆之类的东西, 是不太可能的。 记忆这东西,既非物质,也非能量,如何在时空之间传输呢? 除非能将记忆数字化。 可是我的前辈子,应该是没有计算机啊。 前辈子的记忆,早已不见。而这辈子的记忆,依旧清晰。 尤其是关于明菁的,或是荃的。 记得刚结束学生生涯时,面对接下来的就业压力,着实烦恼了一阵子。 我和柏森都不用当兵,我是因为深度近视,而柏森则是甲状腺亢进。 子尧兄已经当过兵,所以并没有兵役问题。 毕业后,在我们三人当中,他最先找到一份营造厂的工作。 秀枝学姐也顺利毕业,然后在台南市某公立高中,当国文科实习老师。 明菁准备念第三年研究所,轮到她面临赶论文的压力。 孙樱到彰化工作,渐渐地,就失去了联络。 她成了第一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柏森的家在台北,原本他想到新竹的科学园区工作。 可是当他在BBS的系版上,看到有个在园区工作的学长写的两首诗后, 就打消回北部工作的念头。 第一首诗名:《园区旷男于情人节没人约无处去只好去上坟有感》 日夜辛勤劳碌奔,人约七夕我祭坟。 一入园门深似海,从此脂粉不沾身。 第二首诗名:《结婚喜宴有同学问我何时要结婚我嚎啕大哭有感》 毕业二十四,园区待六年。 一声成家否?双泪落君前。 后来柏森在高雄找到了一份工程顾问公司的工作。 他买了辆二手汽车,每天通车上下班,车程一小时十分,还算近。 我碰壁了一个月,最后决定回到学校,当研究助理。 晚上还会兼家教或到补习班当老师,多赚点钱。 虽然有各自的工作,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还是住在原处。 论文口试前,荃曾打通电话给我。 在知道我正准备论文口试时,她问了口试的日期,然后说: 请加油,我会为你祈祷的。我也只能这么做呢。 用祈祷这种字眼有点奇怪,毕竟我又不是上战场或是进医院。 不过荃是这样的,用的文字虽然奇怪,却很直接。 毕业典礼过后,荃又打了电话给我。 刚开始吞吞吐吐了半天,我很疑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时,她说: 你……你毕业成功了吗? 毕业成功? 我笑了起来,"托你的福,我顺利毕业了。" 真好。 荃似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以为……" 你认为我不能毕业吗? 不是认为,是担心。 现在我毕业了,你高兴吗? 是的。 荃也笑了起来,"我很高兴。" 决定待在学校当研究助理后,我把研究室的书本和杂物搬到助理室。 煮咖啡的地点,也从研究室移到助理室。 虽然这个工作也有所谓的上下班时间,不过赶报告时,还是得加班。 因为刚离开研究生涯,所以我依然保有在助理室熬夜的习惯。 有时柏森会来陪我,我们会一起喝咖啡,谈谈工作和将来的打算。 有次话题扯得远了,提到了孙樱。 你知道孙樱对你很好吗? 我问柏森。 当然知道啊,我又不像你,那么迟钝。 那你怎么…… 我是选择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又不是选择喜欢我的女孩子。 柏森打断我的话,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菜虫,喜欢一个女孩子时,要告诉她。不喜欢一个女孩子时,也应该 尽早让她知道。当然我所谓的喜欢,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喔。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的个性该改一改了。 柏森喝了一口咖啡,望向窗外。 为什么? 你不敢积极追求你喜欢的女孩子,又不忍心拒绝喜欢你的女孩子…… 柏森回过头,"这种个性难道不该改?" 真的该改吗? 你一定得改,不然会很惨。 会吗? 当然会。因为爱情是件绝对自私的事情,可是你却不是自私的人。 自私? 爱情不允许分享,所以是自私。跟友情和亲情,都不一样。 忠于自己的感觉吧。面对你喜欢的女孩子,要勇于追求,不该犹豫。 对喜欢你的女孩子,只能说抱歉,不能迁就。 柏森,为什么你今天要跟我说这些? 我们当了六年的好朋友,我不能老看你犹豫不决,拖泥带水。 我会这样吗? 你对林明菁就是这样。只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我…… 我答不出话来。 拨开奶油球,倒入咖啡杯中,用汤匙顺时针方向搅动咖啡。 眼睛注视着杯中的漩涡,直到咖啡的颜色由浓转淡。 当我再顺时针轻搅两圈,准备端起杯子时,柏森疑惑地问: 菜虫,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一直看着咖啡杯内的漩涡呢? 我在……啊? 我不禁低声惊呼。 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竟做出了荃所谓的"思念"动作。 可是,我在想谁呢? 我自言自语。 我好像又突然想起了荃。 已经两个月没看到荃,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荃没有我助理室的电话,所以即使这段时间她打电话来,我也不知道。 当天晚上,我打开所有抽屉,仔细翻遍每个角落。 终于找到荃的名片。 可是找到了又如何呢? 我总以为打电话给女孩子,是需要理由和借口的。 或者说,需要勇气。 我犹豫了两天,又跑到以前的研究室等了两晚电话。 一连四天,荃在脑海里出现的频率愈来愈高,时间愈来愈长。 到了第五天,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中午,我拨了电话给荃。 到今天为止,我一直记得那时心跳的速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会觉得紧张不安和焦虑。 尤其是听到荃的声音后。 你好吗? 我…… 怎么了? 没。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打电话都找不到你。 你拿笔出来,我给你新的电话号码。 嗯。 你声音好乱喔。 胡说。 荃终于笑了,"你才乱呢。" 会吗? 你平常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嗯? 你现在的声音,好像是把平常的声音跟铃铛的声音,溶在一块。 溶在一块? 嗯。我不太会形容那种声音,不过那表示你很紧张。 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待会儿还有事,先说再见了。 喔?抱歉。 没关系的。 那……再见了。 嗯。再见。 挂完电话,我有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好像只知道丢掉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却又忘了那件东西是什么? 可能是因为这次和荃通电话,结束得有点仓促吧。 我在助理室发呆一阵子,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工作, 于是干脆去看场电影,反正是星期天嘛。 看完电影,回到家里,其他人都不在。 只好随便包个饭盒,到助理室吃晚饭。 七点左右,我第一次在助理室接到了荃的电话。 你……你好。 荃的声音很轻。 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这里人好多,我不太习惯。 你在哪里呢? 我在台南火车站的月台上。 什么?你在台南? 嗯。中午跟你讲完电话后,我就来台南了。 你现在要坐火车回高雄? 嗯。 荃的声音听来还是有些不安。 你的声音也跟铃铛的声音溶在一块了喔。 别取笑我了。 抱歉。 我笑了笑。 火车还有十五分钟才会到,在那之前,可以请你陪我说话吗? 不可以。 对……对不起。 荃挂上了电话。 我大吃一惊,我是开玩笑的啊。 我在电话旁来回走了三圈,心里开始默念,从1数到100。 猜测荃应该不会再打来后,我咬咬牙,拿起机车钥匙,冲下楼。 直奔火车站。 学校就在车站隔壁,骑车不用三分钟就可到达。 我将机车停在车站门口,买了张月台票,跑进月台。 月台上的人果然很多,不过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动作。 只有荃是静止的,所以我很快发现她。 荃背靠着月台上的柱子,双手仍然提着黑色手提袋。 低下头,头发散在胸前,视线似乎注视着她的鞋子。 右鞋比左鞋略往前突出半个鞋身,依照她视线的角度判断, 荃应该是看着右鞋。 你的鞋子很漂亮。 我走近荃,轻声说。 荃抬起头,眼睛略微睁大,却不说话。 稍微站后面一点,你很靠近月台上的黄线了。 荃直起身,背部离开柱子,退开了一步。 对不起。刚刚在电话中,我是开玩笑的。 荃咬了咬下唇,低下了头。 我举高双手,手臂微曲,手指接触,围成一个圆圈。 左手五指并拢,往45度角上方伸直。 右手顺着"Z"的比划,写在空中。 然后双手交叉,比出一个"X"。 你又在乱比了。对不起才不是这样比的。 荃终于开了口。 我还没比完啊。我只比到宇宙超级霹雳无敌而已,对不起还没比。 那你再比呀。 嗯……我又忘了上次怎么比对不起了。 我摸摸头,尴尬地笑了笑。荃看了看我,也笑了。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对不起。 嗯。 可以原谅我了吗? 嗯。 我以后不乱开玩笑了。 你才做不到呢。 我会这样吗? 你上次答应我,不会突然消失。你还不是做不到。 我没消失啊。只是换了电话号码而已。 嗯。 荃停顿了几秒,然后点点头。 什么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呢? 荃抬起头,好奇地问。 就是非常到不能再非常的意思。 嗯? 在数学上,这是类似 趋近于"的概念。" 我听不懂。 比方说有一个数,非常非常接近零,接近到无尽头,但却又不是零。 我们就可以说它 趋近于"零。" 嗯,我懂了。那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就趋近于爱了。 轮到我不懂了。 因为我们都不懂爱,也不太可能会说出爱,只好用宇宙超级霹雳无敌 喜欢,来趋近于爱了。 31、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啊 火车进站了,所有人蜂拥而上,荃怯生生地跟着人潮上了车。 车厢内很拥挤,荃只能勉强站立着。 隔着车窗,我看到荃双手抓紧座位的扶手,缩着身,闪避走动的人。 荃抬起头,望向车外,视线慌张地搜寻。 我越过月台上的黄线,走到离她最近的距离,微微一笑。 我双手手掌向下,往下压了几次,示意她别紧张。 荃虽然点点头,不过眼神依然涣散,似乎有些惊慌。 好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猫,弓着身在屋檐下躲雨。 月台管理员摆摆手,叫我后退。 我看了看他,是上次我跳车时,跟我训话的人。 当我正怀疑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时,火车起动,我好像看到一滴水。 是从屋檐上面坠落的雨滴?还是由荃的眼角滑落的泪滴? 小猫?荃?雨滴?泪滴? 我花了两节车厢的时间,去思考这滴水到底是什么? 又花了两节车厢的时间,犹豫着应该怎么做? 现在没下雨,而且这里也没小猫啊。 我暗叫了一声。 然后我迅速起动,绕过月台管理员,甩下身后的哨子声。 再闪过一个垃圾桶,两根柱子,三个人。 奔跑,加速,瞄准,吸气,腾空,抓住。 我跳上了火车。 你……你有轻功吗? 一个站在车厢间背着绿色书包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很惊讶地问我。 他手中的易开罐饮料,掉了下来,洒了一地。 阁下好眼力。我是武当派的,这招叫 梯云纵'。" 我喘口气,笑了一笑。 我穿过好几节车厢,到底有几节,我也搞不清楚。 像只鳗鱼在河海间,我洄游着。 我来了。 我挤到荃的身边,轻拍她的肩膀,微笑说。 嗯。 荃回过头,双手仍抓住扶手,嘴角上扬。 你好像并不惊讶。 我相信你一定会上车的。 你知道我会跳上火车? 我不知道。 荃摇摇头,"我只知道,你会上车。" 你这种相信,很容易出人命的。 我笑着说。 可以……抓着你吗? 可以啊。 荃放开右手,轻抓着我靠近皮带处的衣服,顺势转身面对我。 我将荃的黑色手提袋拿过来,用左手提着。 咦?你的眼睛是干的。 我又没哭,眼睛当然是干的。 我忘了我有深度近视,竟然还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 没事。 我笑了笑,"你可以抓紧一点,车子常会摇晃的。" 你刚刚在月台上,是看着你右边的鞋子吗? 嗯。 那是什么意思? 伤心。 荃看了我一眼,愣了几秒,鼻头泛红,眼眶微湿。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嗯。 那如果是看着左边的鞋子呢? 还是伤心。 都一样吗? 凡人可分男和女,伤心岂分左与右? 荃说完后,终于笑了起来。 随着火车行驶时的左右摇晃,荃的右手常会碰到我的身体。 虽然还隔着衣服,但荃总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偶尔会说声对不起。 后来荃的左手,也抓着我衣服。 累了吗? 嗯。 荃点点头。 快到了,别担心。 嗯。你在旁边,我不担心的。 到了高雄,出了火车站,我陪着荃等公车。 公车快到时,我问荃: 你这次还相不相信我会上车? 为什么这么问? 公车行驶时会关上车门,我没办法跳上车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电话,你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吗? 嗯。 公车靠站,打开车门。 我们会再见面的,你放心。 我将荃的手提袋,递给荃。 嗯。 荃接过手提袋,欠了欠身,行个礼。 上车后,别看着我。 嗯。你也别往车上看呢。 好。 荃上了车,在车门边跟我挥挥手,我点点头。 我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荃刚好也在座位上偏过头。 互望了几秒,车子动了,荃又笑着挥手。 直到公车走远,我才又走进火车站,回台南。 出了车站,机车不见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笔字迹。 在一群号码中,我开始寻找我的车号,好像在看榜单。 嗯,没错,我果然金榜题名了。 考试都没这么厉害,一违规停车就中奖,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吊场就在我家巷口对面,这种巧合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随便停车。 幸运的是,不必跑很远去领被吊走的车。 拖吊费200元,保管费50元,违规停车罚款600元。 再加上来回车票钱190元,月台票6元,总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乱开,这个玩笑的价值超过1000元。 后来荃偶尔会打电话来助理室,我会放下手边的事,跟她说说话。 荃不仅文字中没有面具,连声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 即使她所有的情绪变化,都非常和缓。 就像是水一样,不管是波涛汹涌,或是风平浪静,水温并没有改变。 有时她因写稿而烦闷时,我会说说我当家教和补习班老师时的事。 我的家教学生是两个国一学生,一个戴眼镜,另一个没戴。 第一次上课时,为了测试他们的程度,我问他们: 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于多少? 报告老师,答案是四分之二。 没戴眼镜的学生回答。 在我还来不及惨叫出声时,戴眼镜的学生马上接着说, 错!四分之二还可以约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 你比较厉害喔, 我指着戴眼镜的学生,"你还知道约分。" 看样子,即使我教得再烂,他们也没什么退步的空间。 我不禁悲从中来。 在补习班教课很有趣,学生都是为了公家机关招考人员的考试而来。 大部分学生的年纪都比我大,三四十岁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课时,我穿著牛仔裤和T恤,走上讲台,拿起麦克风。 喂!少年仔!你混哪里的?站在台上干什么?欠揍吗? 台下一个30岁左右的人指着我,大声问。 我是老师。 我指着我鼻子。 骗肖咧!你如果是老师,那我就是总统。 他说完后,台下的学生哄堂大笑。 这位好汉,即使你是总统,在这里,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师。 赞!你这小子带种,叫你老师我认了。 我的补习班学生大约有两百多人,包罗万象。 有刚毕业的学生;有想换工作的上班族;还有想出来工作的家庭主妇。 有一个妇人还带着她的六岁小女孩一起上课。 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较稳定的公家工作,毕竟景气不好。 学生的素质,或许有优劣;但认真的心情,不分轩轾。 在课堂上,我是老师; 但对于人生的智能,我则是他们的学生。 虽然有家教和补习班老师这类兼差,但留在学校当研究助理, 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开心。 子尧兄则是随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务非常繁重,他总是甘之如饴。 秀枝学姐算是比较稳定,当完了实习老师,会找个正式的教职。 至于明菁,看到她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个月内,明菁总会劝我不要心急,要慢慢来。 当我开始做研究助理时,明菁没多说些什么,只是说有工作就好。 因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这份工作只是暂时,而且也不稳定。 虽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总是为我带来阳光。 那年的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我在客厅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着头,似乎在沉思,或是烦闷。 沉思时,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轻,所以脸颊比较不会凹陷。 但如果是烦闷,右手掌施力较重,脸颊会深陷。 我猜明菁是属于烦闷。 姑姑,好久不见。 我坐了下来,在明菁身旁。 给我五块钱。 明菁摊开左手手掌。 为什么? 因为你好久没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给我五块钱。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给-我-五-块-钱-! 你变白烂了。 我笑了起来。 工作还顺利吗? 明菁坐直身子,问我。 嗯,一切都还好。你呢? 我还好。只是论文题目,我很伤脑筋。 你论文题目是什么? 关于《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 明菁笑得很开心。 明菁的笑声虽然轻,却很嘹亮,跟荃明显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讲话时,想到了荃,这又让我陷入了一种静止状态。 过儿,发什么呆? 喔。没事。 我回过神,"只是觉得你的笑声很好听而已。" 真的吗? 嗯。甜而不腻,柔而不软,香而不呛,美而不艳,轻而不薄。 还有没有? 明菁笑着问。 你的笑声可谓极品中的极品。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我说完后,明菁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么了? 过儿,谢谢你。 为什么说谢谢?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会逗我的。 你应该是因为论文而烦恼吧? 嗯。 别担心。你看我这么混,还不是照样毕业。 谁都不能说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说。 明菁抬高了语调。 为什么?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机运不好,没找到合适的而已。 姑姑…… 过儿,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并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嗯。 你还年轻呀,等景气好一点时,就会有很多工作机会了。 姑姑,谢谢你。 不是说谢谢,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 你刚刚竟然说自己混,难道不该道歉? 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 明菁终于把语气放缓。 好。 不可以再苛责自己了,知道吗? 姑姑,给我一点面子吧。 你在说什么? 今天应该是我安慰你,怎么会轮到你鼓励我呢? 傻瓜。 明菁敲一下我的头,"吃饭了啦!" 明菁是这样的,即使心情烦闷,也不会把我当垃圾桶。 她始终释放出光与热,试着照耀与温暖我。 明菁,你只知道燃烧自己,以便产生光与热。 但你可曾考虑过,你会不会因为不断地燃烧,而使自己的温度过高呢? 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啊。 32、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 新的一年刚来到时,柏森和子尧兄各买了一台个人计算机。 我们三人上网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我和柏森偶尔还会在网络上写故事,当作消遣。 以前我在网络上写的都是一些杂文,没什么特定的主题。 写故事后,竟然开始拥有所谓的"读者"。 偶尔会有人写信告诉我:"祝你的读者像台湾的垃圾一样多。" 明菁会看我写的东西,并鼓励我,有时还会提供一些意见。 她似乎知道,我写故事的目的,只是为生活中的烦闷,寻找一个出口。 但我没有让荃知道,我在网络上写故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闷与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隐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 虽然都是压抑,但压抑的施力方向,并不相同。 我的心里渐渐诞生了一个天平,荃和明菁分居两端。 这个天平一直处于平衡状态,应该说,是我努力让它平衡。 因为无论哪一端突然变重而下沉,我总会想尽办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码, 让两端平衡。 我似乎不愿承认,总有一天,天平将会分出轻重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不想面对荃或明菁,到底谁在我心里占较重份量的状况。 这个脆弱的天平,在一个荃来找我的深夜,终于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两点左右,荃突然打电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没事就好。 我松了一口气。 还在忙吗? 嗯。不过快结束了。你呢? 我又写完一篇小说了呢。 恭喜恭喜。 谢谢。 荃笑得很开心。 这次荃特别健谈,讲了很多话。 我很仔细听她说话,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的事实。 很晚了喔。 在一个双方都停顿的空档,我看了看表。 嗯。 我们下次再聊吧。 好。 荃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说吗?" 没。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这时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过已经三点半了喔。 真的吗? 是啊。我的手表应该很准,是三点半没错。 不。我是说,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车。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吗? 想归想,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啊。 如果时间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吗? 当然不是这样。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 荃笑说,"那我就去坐车了。" 荃挂上了电话。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离开助理室,只能枯等电话声响起。 这时已经没有火车,荃只能坐那种24小时行驶的客运。 在电话第一声铃响尚未结束之际,我迅速拿起话筒。 我到了。 你在亮一点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 嗯。 我又冲下楼骑车,似乎每次将看到荃时,都得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刺。 我在荃可能下车的地点绕了一圈,终于在7-11店门口,看到荃。 你好。 荃笑着行个礼。 先上车吧。 我勉强挤个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并没有说话。 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该怎样跟荃解释,一个女孩子坐夜车是很危险的事。 喝咖啡吗? 一进到助理室,我问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 于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静静地看着我磨豆,加水,蒸馏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后,倒入奶油搅拌时,荃对我的汤匙很有兴趣。 这根汤匙很长呢。 嗯。用来搅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处看看,偶尔发问,我一直简短地回答。 你…… 是。 荃停下所有动作,转身面对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么了? 没。你说话了,所以我要专心听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坐夜车很危险? 对不起。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做了件很危险的事。 对不起。请你别生气。 荃低下头,似乎很委屈。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 我有点不忍心。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荃低下头,泪水滚滚流出。 啊?怎么了? 我措手不及。 没。 荃停止哭泣,抬起头,擦擦眼泪。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可是你……你好凶呢。 对不起。 我走近荃,低声说,"我担心你,所以语气重了些。" 嗯。 荃又低下头。 我不放心地看着荃,也低下头,仔细注视她的眼睛。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别这样…看我。 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声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它…… 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气: 它为什么在这时候,跳得这么快。 是因为累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 那……怎么会这样呢? 请不要问我…… 荃抬头看着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 为什么呢? 我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开始急促,眼角突然又决堤。 怎么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说完这句话。 我第一次听到荃用了惊叹号的语气,我不禁惊讶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发觉它也是跳得很快。 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 曾经听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为她心跳。 从这个角度上说,荃因为心脏的缺陷,容易清楚地知道为谁心跳。 而像我这种正常人,反而很难知道究竟为谁心跳。 这算不算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的感觉呢? 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吧。 你又压抑了…… 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声。 应该……是了吧。 嗯? 荃看着我,眼睛因泪光而闪亮着。 接触到荃的视线,我心里一震,微微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我终于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着荃的那一端,倾斜。 天平失去平衡没多久,明菁也从研究所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明菁穿著硕士服,手里捧着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过儿,接住! 明菁摘下方帽,然后将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闪身,用右手三根指头夹住。 好身手。 明菁点头称赞。 毕业典礼结束了吗? 嗯。 明菁将花束放在桌上,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气好热哦。" 你妈妈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家里还有事,她先回去了。 喔。 我应了一声。 明菁将硕士服脱下,然后假哭了几声: 我……我好可怜哦,刚毕业,却没人跟我吃饭。 你的演技还是没改进。 我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 要有冷气的店哦。 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 明菁开始叹气,摇了摇头。 又怎么了? 虽然可以好好吃顿饭,但吃完饭后,又如何呢? 明菁依旧哀怨。 姑姑,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种地方,里面既有冷气又没光线。前面还会有 很大的银幕,然后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动来动去。 有。我们通常叫它为电影院。 我忍住笑,"吃完饭,去看电影吧。" 我就知道,过儿对我最好了。 明菁拍手叫好。 看着明菁开心的模样,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的事实, 我不禁涌上强烈的愧疚感。右肩竟开始隐隐作痛。 明菁,从你的角度来说,对你最好的人,也许是我。 但对我而言,我却未必对你最好。 因为,还有荃啊。 过儿,怎么了? 姑姑,你还有没有别的优点,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干吗? 我想帮你加上砝码。 砝码? 嗯。你这一端的天平,比较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然你吃胖一点吧,看会不会变重。 别耍白烂了,吃饭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为终于毕业了,所以那天显得格外兴奋。 可是她笑得愈灿烂,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厉害。 在电影院时,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只是盯着银幕发愣。 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而是认识明菁四年半以来的点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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