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本章字数:8647) |
江口老人第三次到“睡美人”之家,距第二次只隔了八天。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是隔半个多月,这次差不多缩短了一半时间。 江口大概已经逐渐被睡美人的魅力吸引住了。 “今晚是个来见习的姑娘,也许您不惬意,请将就一下吧。”这家女人一边沏茶一边说。 “又是另一个姑娘吗?” “您临来才给我们挂电话,只能安排来得及的姑娘……您如果希望哪个姑娘,得提前两三天告诉我们。” “是啊。不过,你所说的见习姑娘是怎样的?” “是新来的,年纪也小。” 江口老人吓了一跳。 “她还不习惯,所以有些害怕。她说过两人在一起怎么样,可是,客人不愿意也不行。” “两个人吗,两个人也没有关系嘛。再说熟睡得像死了一样,哪会知道什么怕不怕呢?”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还不习惯,请您手下留情。” “我不会怎么样的。” “这我知道。” “是见习的。”江口老人喃喃自语。心想准有怪事。 女人一如往常,把杉木门打开一道窄缝,望了望里面说:“她睡着了,您请吧。”说罢就离开了房间。老人自己又再斟了一杯煎茶,然后曲肱为枕,躺了下来。内心总觉有点胆怯、空虚。他不起劲地站起身来,悄悄地把杉木门打开,窥视了一下那间围着天鹅绒的密室。 “年纪也小的姑娘”是个脸型较小的女孩。她松开了本来结成辫子的头发,蓬乱地披在一边的脸颊上,一只手背搭在另一边脸颊和嘴唇上。这张脸显得更小。一个纯洁的少女熟睡了。虽说是手背,手指却是舒展着的,因此手背的一端轻轻地触到眼睛的下方,于是弯曲的手指从鼻子旁边盖住了嘴唇。较长的中指直伸到下巴颏下面。那是她的左手。她的右手放在被头边上,手指轻柔地抓着被头。一点儿也没有化妆。也不像是睡前卸过妆。 江口老人从一旁悄悄地钻进了被窝里。他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一动也不动。但是姑娘身上的暖和气息,把老人给笼罩住了。这种温暖,不同于电毛毯子的温暖。它像是一种未成熟的野生的温暖。也许是她的秀发和肌肤散发出来的芳香,让他有这种感觉吧。但是,事情还不仅于此。“她约莫十六岁吧。”江口自言自语。虽说到这家来的老人们,无法把女人当做女人来对待,然而,能同这样的姑娘共寝,也能追寻自己一去不复返的生的快乐的踪迹,以求得短暂的慰藉吧。这点对于第三次到这家来的江口来说,是一清二楚的。恐怕也有些老人暗暗地希望:但愿能在被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身旁永远安眠吧。姑娘的青春的肉体,唤醒了老人死去的心,似乎有一种悲切的感觉。不,到这家来的老人中,江口属于多愁善感的人,也许较多的老人到这里来,为的只是从熟睡的姑娘身上感染一下青春的气息,或是为了从熟睡不醒的姑娘那里寻找某种乐趣。 枕头底下依然放有两片白色安眠药。江口老人拿起来看了看,药片上没有文字或标记,所以无法知道是什么药名。当然肯定是与让姑娘吃的或注射的药不同。江口想下次来时,不妨问这家女人要与姑娘所吃的一样的药试试。估计她不会给,不过如果能要到,自己也像死一般地睡着会怎样呢。与死一般睡着的姑娘一起,死一般地睡下去,老人感到这是一种诱惑。 “死一般睡着”这句话,勾起江口对女人的回忆。记得三年前的春天,老人曾带一个女人到神户的一家饭店。因为是从夜总会出来的,到饭店时已是三更半夜。他喝了客房内备有的威斯忌,也劝女人喝了。女人喝的与江口一样多。老人换上客房备有的浴衣式的睡衣,没有女客的,他只好抱着穿内衣的女人。当江口把手绕到女人脖子后面,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背部,正是销魂时,女人蓦地坐起身子说:“穿着它我睡不着。”说罢把身上的穿着全部脱光,扔在镜子前的椅子上。老人有点吃惊,心想:她这是与白人共寝时的习惯吧。然而,这女人却格外温顺。江口松开女人,说:“还没有吧?……” “狡猾,江口先生,滑头。”女人说了两遍,但还是很温顺。酒性发作,老人很快就入睡。第二天早晨,女人的动静,把江口吵醒了。女人面对镜子整了整头发。 “你醒得真早啊!” “因为有孩子。” “孩子?……” “是的,有两个,还小呐。” 女人行色匆匆,没等老人起床就走了。 这个身材修长,长得很结实的女人,竟已生了两个孩子,这点使江口老人感到意外。她的体态不像是生过孩子的人。乳房也不像是喂过乳的。 江口外出前,想换件新衬衫,便打开旅行提包,他发现提包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在十天的旅行期间,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揉成团塞进提包里,如果想从里面取出一件什么东西,得翻个底朝天。他把在神户的购物、人家送的东西,以及土特产等统统塞进提包里,东西乱七八糟地挤得鼓鼓的,连提包盖子都合不上了。可能是由于提包盖子隆了起来,可以窥见里面,或是老人取香烟的时候,让女人看见里面凌乱不堪吧。尽管如此,可是她为什么有心替老人拾掇呢。再说她是什么时候归置的呢?连穿过的内衣裤,她都一一叠齐放好,再怎么说女人手巧,肯定也要花些时间的。难道是昨夜江口睡着之后,女人睡不着而起来收拾提包内的东西吗? “啊?”老人望着整理好了的提包,心想“她想干么呢。” 翌日傍晚,那女人穿着和服,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一家日本饭馆。 “你有时也穿和服吗?” “哎,有时穿……不相称吧。”女人腼腆地莞尔一笑,“中午时分,有个朋友挂来电话,对方吓了一大跳呐,对方说:你这样做行吗。” “你都说啦?” “哎,我毫无保留地都说了。” 两人在街上走,江口老人为那女人买了一身和服衣料和腰带后,折回了饭店。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进港船上的灯光。江口把百叶窗和窗帘关上,站在窗边与女人亲吻。江口拿起头天夜里喝过的威斯忌酒瓶给她看了看,可是她摇了摇头。女人大概害怕酒醉失态,所以强忍住了。她睡得很沉。翌日早晨,江口起床,女人跟着也醒来了。 “啊!睡得简直就跟死了一样,真的就像死了一样啊。” 女人睁开眼睛,纹丝不动。这是一双彻底净化而晶莹的眼睛。 女人知道江口今天要回东京。女人的丈夫是外国商社派驻神户的,他是在神户期间与她结婚的,近两年去了新加坡。 打算下个月再回到神户的妻子身边来。昨天晚上,女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他。在听到女人的叙述之前,江口并不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个有夫之妇、且是外国人的妻子。他从夜总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带来了。江口老人昨晚一时心血来潮去了夜总会,邻桌坐着两个西方男人与四个日本女子。其中有个中年女人认识江口,就与江口寒暄了一番。他们好像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外国人与两个女子去跳舞后,这个中年女人就向江口建议,是否同那个年轻女子跳舞。江口跳到第二支曲的中途,就邀她溜到外面去。这个年轻女子对那种事似乎很感兴趣,毫无顾虑地就跟他到饭店里来了,江口老人进房间后,反而觉得有点不大自然。 江口老人终于同一个有夫之妇,而且是一个外国人的日本老婆私通了。女人似乎满不在乎地把小孩托付给保姆或看小孩的人,自己就在外面过夜了。她丝毫不因为自己是有夫之妇干这种事而感到内疚,所以江口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道德的实感向他猛然地逼将过来,不过事后内心还是受到没完没了的呵责。但是,这女人说他熟睡得就跟死了一样。这种愉悦就像青春的音乐留在他心里。那时,江口六十四岁,女人约莫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之间吧。当时老人想:这次可能是与年轻女人最后一次交欢了。仅仅两夜,其实哪怕只有一夜也可以,像死了一般地沉睡,这是江口与难以忘怀的女人过的夜晚。女人曾来信说:您如果到关西来,我还想见您。此后过了一个月来信说,她丈夫回到了神户,但也没关系,我还想见您。再过一个多月后,又来了同样内容的信。最后就杳无音信了。 “啊,那女人可能是怀孕了,第三胎……肯定是那样的吧。”江口老人的这番喃喃自语,是事隔三年后,躺在被人弄得熟睡得像死了一般的小姑娘身旁,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时发出来的。此前,这种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此时此刻,为什么此刻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呢?江口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旦回想起来,就觉得事情肯定是那样的。那女人之所以不来信,是因为她怀孕了吗?会是这样吗?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女人迎接了从新加坡回来的丈夫,然后怀孕了。这样,江口与那女人的私通行为,就可由那女人洗刷干净,老人也得到解脱了。于是,他有些怀念,眼前又浮现出女人的身体来。它不伴随着色情。那结实的、肌肤滑润的、十分舒展的身体,使人感到那是年轻女人的象征。怀孕虽是江口突然的想象,但他却认定这是确实无疑的事实。 “江口先生,您喜欢我吗?”那女人在饭店里曾这样问过江口。 “喜欢。”江口回答,“这是女人的一般提问呀。” “可是,还是……”女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就没有说下去。 “你不想问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吗?”老人戏弄地说。 “算了,不说了。” 然而,江口被那个女人问到喜欢我吗的时候,他明确地回答说喜欢。这三年来,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没有忘记那女人的这句话。那女人生了第三胎以后,她的身体是不是还像没有生过孩子那样呢?江口追忆并怀念她。 老人几乎忘却了身边熟睡不醒的姑娘。然而,正是这个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来。姑娘的手背放在脸颊上,胳膊肘向一边张开,老人觉得有点碍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伸直放进被窝里。大概电毛毯子太热,姑娘的整只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那娇嫩的匀圆的肩膀,就在老人的眼前,近得几乎障目。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抚摩并握住这匀圆的肩膀,但又止住了。肩胛骨及其肌肉都裸露着。江口本想顺着肩胛骨抚摩下去,但还是又止住了。他只把披在她右脸颊上的长发轻轻地拨开。四周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承受着天花板上的微暗灯光的照射,映衬着姑娘的睡脸,使它显得更加柔媚。她的眉毛未加修饰,长长的眼睫毛长得十分整齐,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下唇的中间部位稍厚,没有露出牙齿。 江口老人觉得在这家客栈里,再没有什么比这张青春少女的天真的睡脸更美的了。难道它就是人世间的幸福的慰藉吗?任何美人的睡脸都无法掩饰其年龄。即使不是美人,青春的睡脸也是美的。也许这家挑选的就是睡脸漂亮的姑娘。江口只是靠近去观赏姑娘那张小巧玲珑的睡脸,自己的生涯和平日的劳顿仿佛都柔化并消失了。虽然带着这种心情服下安眠药入梦了,但无疑是会过一个得天独厚的幸福的夜晚。不过,老人还是静静地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这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也许还会使他想起别的什么,想到这些他又舍不得入睡了。 神户的那个少妇迎接了阔别两年归来的丈夫,马上就怀了孕,这种突然的想象,自己还认定是确实无疑的事实,而且这种类似必然的实感,突然不离开江口老人了。那女人与江口私通而生下的孩子,不会使人感到耻辱,也不会使人感到龌龊。实际上,老人感到应祝福她的妊娠与分娩。那女人体内孕育着新的生命。这些想象,使江口越发感到自己老矣。 然而,那个女人为什么毫无隔阂和内疚,温顺地委身于自己呢?在江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还没发生过这种事。 这女人身上没有娼妇的妖气,也不轻狂。比起在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不醒的少女身旁来,毋宁说江口与她在一起没有负罪感。到了早晨,她利落地赶紧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老人江口心满意足地在床上目送着她离去。江口心想:这可能是自己与年轻女人交欢的最后一次了,她成了他难以忘怀的女人。那女人恐怕也不会忘记江口老人吧。彼此都不伤害对方,即使终生秘藏心底,两人彼此也不会忘却吧。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户女人的,是这个见习的小姑娘——“睡美人”,这也是不可思议的。江口睁开眼睛,用手轻轻抚摩小姑娘的眼睫毛。姑娘颦蹙双眉,把脸侧了过去,张开了嘴唇。舌头贴在下颚上,像郁郁不乐似的。这幼嫩的舌头正中有一道可爱的沟,它吸引住江口老人。他窥视了姑娘张开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这小舌头会痉挛吗?老人想起从前曾接触过比这个姑娘更年轻的娼妓。江口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有时应邀做客,是人家给安排的。记得那小姑娘的舌头又薄又细长,显得很湿润。江口觉得没意思。街上传来了大鼓声和笛声,听起来很带劲。好像是个节日庙会的夜晚。小姑娘眼角细长而清秀,一副倔强的神色,她对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却又浮躁。 “是庙会吧。”江口说,“你想去赶庙会吧。” “呀,您真了解情况嘛。是啊,我已经跟朋友约好了,可是又被叫到这儿来。” “你随便吧。”江口避开小姑娘湿润而冰冷的舌头。“我说你随便好了,赶紧去吧……是敲响大鼓的那家神社吧。” “可是,我会被这里的老板娘骂的。” “不要紧,我会给你圆场。” “是吗,真的?” “你多大了?” “十四。” 姑娘对男人毫无羞耻感。对自己也没有屈辱感和自暴自弃。傻乎乎的。她草草地装扮的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举办的庙会走去。江口一边抽烟,一边听大鼓、笛和摊贩的吆喝声,听了好一阵子。 江口记不太清楚那个时候自己是多大年纪,就算已经到了毫不依恋地让姑娘去参加庙会的年龄,也不是现在这样的老人。今晚的这个姑娘要比那个姑娘大两三岁吧,从肌体来看,要比那个姑娘更像个女人。首先,最大的不同是,她熟睡不醒。即使庙会的大鼓响彻云霄,她也是不会听见的。 侧耳静听,后山仿佛传送来了一阵微弱的寒风。一股温吞吞的气息,透过姑娘微张的嘴唇,向江口老人迎面扑来。深红色帷幔映衬下的朦胧,甚而及至姑娘的口腔里。他想:这个姑娘的舌头,可能不像那个姑娘的舌头那样湿润而冰冷。老人又受到更强烈的诱惑。在这个“睡美人”之家,睡着而让人能看到口腔里的舌头的,得数这个姑娘是第一个。与其说老人想将手指伸进她的口腔里去摸摸她的舌头,不如说更多的是,仿佛有一股热血骚扰的恶念,在他心中躁动。 不过,这种恶念——伴随着极其恐怖的残酷的恶念,此刻并没有在他脑际里形成明确的形状。所谓男性侵犯女性的极端罪恶究竟是什么呢?比如与神户的少妇和十四岁的娼妓所干的事等,在漫长的人生中,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转瞬即消逝得渺无踪影。与妻子结婚,养育女儿们等等,表面上被认为是件好事,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在漫长的岁月中,江口束缚了她们,掌握着女人们的人生,说不定连她们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宁说这是一件坏事。也许人世间的习惯与秩序,使他们的罪恶意识都麻木了。 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边,无疑也是一种罪恶吧。如果把姑娘杀掉,罪恶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不难。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张着嘴、露出了幼嫩的舌头。江口老人如果把手指放在那上面,这舌头可能会像婴儿吸吮乳头那样卷得圆圆的吧。江口把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颏上,挡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开手,姑娘的嘴唇又张开。睡着了即使嘴唇微张,也十分可爱。 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 姑娘太年轻,反而会使江口的恶念在心中摇荡。不过,对于悄悄地到这个“睡美人”之家来的老人们来说,恐怕不只是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了的青春年华,难道不是也有人是为了忘却一生中所做的恶而来的吗?介绍江口到这里来的木贺老人,当然不会泄露其他客人们的秘密。大概会员客人为数不多吧。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义上,这些老人们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们的成功是做恶之后获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过不断地做恶才保住连续的成功的。因此,他们不是心灵上的安泰者,毋宁说是恐惧者、彻底失败者。抚触昏睡不醒的年轻女人的肌肤,躺下来的时候,从内心底里涌起的,也许不只是接近死亡的恐惧和对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许还有人对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拥有一个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老人们中大概没有人愿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宁愿紧紧地搂住裸体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泪,哭得死去活来,或者放声呼唤。然而,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决不会醒过来。从而,老人们也就不会感到羞耻,或感到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这完全是自由地悔恨,自由地悲伤。这样看来,“睡美人”不就像一具僵尸了吗?而且是一具活着的肌体。姑娘年轻的肌体和芳香,可以给这些可怜的老人以宽恕和安慰。 这些思绪如潮涌现的时候,江口老人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至此的三个“睡美人”中,年纪最小、未有丝毫衰萎的今夜的这个姑娘,突然诱发江口涌起这样的一些思绪,这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把姑娘紧紧地抱住。此前,他避免接触到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几乎被老人整个地搂在怀里。姑娘的力气全被剥夺,毫无抵抗。她个子细长,纤弱得可怜。姑娘虽然沉睡,但大概能感受到江口的举动了吧,她闭上张着的嘴唇。突出的腰骨生硬地碰到了老人。 江口寻思:“这个小姑娘将会辗转度过怎样的人生呢?就算没有获得所谓的成功和出人头地,但究竟能不能安稳地度过一生呢?”但愿她今后通过在这家客栈里安慰和拯救这些老人所积下的功德,使她日后能够获得幸福,江口甚至想:说不定就像从前的神话传说那样,这个姑娘是一个什么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话不是说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吗? 江口老人一边柔和地抓住姑娘的垂发,一边试图自我忏悔自己过去的罪孽和背德,以求得心灵的平静。可是浮现在心头的却是过去的女人们。而使老人感到庆幸的就是自己所想起的女人,不是与她们交往时间的长短、她们容貌的美或丑、聪明或笨拙、人品的好或坏,而是像神户的那个少妇,她曾说过:“啊,像死一般地沉睡,真的像死一般地沉睡了。”这些女人对江口的爱抚,有一种忘我的敏感的反应和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与其说这取决于女人的爱之深浅,不如说是由她们天生的肌体所决定的吧。这个小姑娘不久成熟之后,将会是怎样的呢?老人边想边用搂着姑娘后背的手抚摩她。但这种事是无法预知的。先前江口在这家躺在妖妇般的姑娘身旁,曾这样寻思:在过去的六十七年间自己究竟能触摸到人性的宽度有多宽,性的深度有多深呢?这种寻思使自己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却反而活生生地唤醒了老人过去的性生活,这真是不可思议。老人把嘴唇轻轻地贴在姑娘合闭着的双唇上。没有任何味道。是干涩的。似乎没有任何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许没有机会与这个姑娘再次重逢了。当这个小姑娘的两片嘴唇为性的体味湿润而蠕动的时候,也许江口早就已过世了。这也不必感到寂寞。老人把亲吻姑娘双唇的嘴唇移开,又吻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姑娘大概觉得发痒吧,她的脸稍微动了动,把额头挨近老人的眼前。 一直合着双眼的江口,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眼帘里浮现出扑朔迷离的幻影,复又消失。不久,这幻影隐约成形。好几枝金黄色的箭向近处飞去。箭头带着深紫色的风信子花。箭尾带着各种色彩的兰花。美极了。但是,箭飞得这样快,花难道不会掉下来吗?不掉下来,真是怪事呢。 忐忑不安的思绪使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原来自己开始打盹儿了。 放在枕头下面的安眠药还没有吃。看看药旁边的手表,时针已指向十二时半。老人将两片安眠药放在手心上,由于今晚没有受到耄耋的厌世和寂寞的梦魇,所以舍不得就这样入睡。姑娘呼出安详的鼾声。人家给她服用了什么呢?还是给她打了什么针呢?毫无痛苦的样子。安眠药的量可能很多吧? 也许是轻度的毒药。江口想象着她那样深深地沉睡一次。他悄悄地离开了寝床,从挂着深红色天鹅绒帷幔的房间走到隔壁房间。他打算向这家的那个女人索要与姑娘服用的同样的药,他按响了电铃,铃声响个不停,这使人感到这家里里外外有一股寒气。深更半夜让这秘密之家的呼唤铃声总响个不停,江口也有点顾忌。这里是温暖地带,冬日的败叶还萎缩地残留在树枝上。尽管如此,庭院里不时隐约传来风扫落叶声。今夜拍击悬崖的海浪,也很平静。这种无人的寂静,使人觉得这家宛如是幽灵的宅邸,江口老人觉得肩膀冷得发抖。 原来老人只穿了件浴衣式的睡衣就径直走了出来。 回到密室,只见小姑娘双颊通红。电毛毯子的温度早已调低,大概是姑娘年轻的缘故吧。老人又贴近姑娘,以暖和自己的冰凉。姑娘暖和地挺起胸脯,脚尖伸到铺席上。 “这样会感冒的。”江口老人说,他感到了年龄的莫大差距。姑娘暖和的小身躯,恰好被整个搂在江口老人的怀里。 翌日清晨,江口一边由这家女人侍候着吃早饭,一边说:“昨天晚上,你没有听见呼唤的铃声响吗?我很想服与姑娘同样的药。像她那样沉睡。” “那是禁止服用的药。首先,对老人很危险。” “我心脏很好,不用担心。就算永远睡下去,我也不懊悔。” “您才来三次,就说这么任性的话。” “我要在这家里一直说下去,算是最任性的人吗?” 女人用不快的目光看着江口老人,露出了一丝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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