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 本章字数:25829) |
一 林雨翔所在的镇是个小镇。小镇一共一个学校,那学校好比独生子女。小镇政府生造的一些教育机构奖项全给了它,那学校门口“先进单位”的牌子都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镇上的老少都为这学校自豪。那学校也争过一次气,前几届不知怎么地培养出两个理科尖子,获了全国的数学竞赛季亚军。消息传来,小镇沸腾得差点蒸发掉,学校领导的面子也顿时增大了好几倍,当即把学校定格在培养理科人才的位置上,语文课立马像闪电战时的波兰城市,守也守不住,一个礼拜只剩下四节。学校有个借口,说语文老师都转业当秘书去了,不得已才……林雨翔对此很有意见,因为他文科长于理科——比如两个侏儒比身高,文科殊儒胜了一公所以他坚持抗议。 林雨翔这人与生俱有抗议的功能,什么都想批判——“想”而已,他胆子小,把不满放在肚子里,仅供五脏之间的交流。 小镇还有一个和林雨翔性格雷同的人,他叫马德保,马德保培育成功这性格比林雨翔多花了三十年,可见走了不少冤枉路。马德保没在大学里念过书,高中毕业就打工,打工之余,雅兴大发,涂几篇打工文学,寄了出去,不料编辑部里雅兴发得更厉害,过几个月就发表了出来。马德保自己吓了一跳,小镇文化站也吓了一跳,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文人,便把马德保招到文化站工作。马德保身高一米八五,人又瘦,站着让人担心会散架,天生一块写散文的料。在文化站读了一些书,颇有心得,笔耕几十年,最大的梦想是出一本书。最近整理出散文集书稿,寄出去后梦想更是鼓胀得像怀胎十月的女人肚子,理想中的书也呼之欲出。后来不幸收到出版社的退稿信函,信中先说了一些安慰话,再点题道:“然觉大作与今人之阅读口味有所出入,患无销路,兹决定暂不出版。”马德保经历了胎死的痛苦,只怪主刀大夫手艺不精,暗骂编辑没有悟性驾钝未开,决心自费出书,印了两百本,到处送人。 小镇又被轰动,马德保托书的福,被镇上学校借去当语文老师。 有人说当今学文史的找不到工作,这话也许正确,但绝不代表教文史的也找不到工作。那几个出走的语文老师一踏入社会便像新股上市,要的单位排队,顿时学校十个语文老师只剩六个。师范刚毕业的学生大多瞧不起教师职业,偶有几个瞧得起教师职业的也瞧不起这所学校,惟有马德保这种躲在书堆里不请世道的人才会一脸光荣地去任职。他到学校第一天,校领导都与他亲切会面,足以见得学校的饥渴程度。 马德保住一个班级的语文教师和文学社社长。他以为现在学生的语文水平差,把屠格涅夫教成涅格屠夫都不会有人发现,所以草草备课。第一天教书的人都会紧张,这是常理,马德保不知道,以为自己著作等身。见多识广,没理由紧张。不料一踏进教室门,紧张就探头探脑要冒出来,马德保一想到自己在紧张,紧张便又扩大多倍,还没说话脚就在抖。 一个紧张的人说话时的体现不是忘记内容,而是忘记过渡,马德保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两句毫无因果关系的句子居然能用“所以”串起来。讲课文失败,掩饰的办法就是不断施问。毕业班的林雨翔看透了马德保的紧张,又想在听课的教师面前表现,连连举手胡诌,马德保本来是在瞎问,和林雨翔的答案志同道合,竟可以—一匹配。渡过难关后,马德保对林雨翔极目榆扬,相见恨晚,马上把他收进文学社。 林雨翔老家在农村,这村倚着一条铁路。前几年火车提速,但那里的孩子却不能提速。一次在铁路上玩时一下被轧死两个,亏得那时五岁的林雨翔在家里被逼着读《尚书》,幸免于难,成为教条主义发展至今惟一成就的一件好事。林父先是恐惧不安,成大让林雨翔背《论语》、《左传》。但那两个为自由主义献身的孩子在人心里阴魂不散,林父常会梦见铁轨边肚子骨头一地都是,断定此地不可久留。正好区委里的一个内部刊物要人,林父荣升编辑,便举家搬迁。不幸财力有限,搬不远,只把家挪了一两公里,到了镇上。离铁轨远了,心里踏实不少,每天早出晚归工作也挺顺心。 林父这人爱书如命,可惜只是爱书,而不是爱读书。家里藏了好几千册书,只作炫耀用,平日很少翻阅。一个人在粪坑边上站久了也会染上粪臭,把这个原理延伸下去,一个人在书堆里呆久了当然也会染上书香,林父不学而有术,靠诗歌出家,成了区里有名气的作家。家里的藏书只能起对外炫耀的作用,对内就没这威力了。 林雨翔小时常一摇一晃地说:“屁书,废书,没用的书。”话由林母之口传入林父之耳,好比我国的古诗经翻译传到外国,韵味大变。林父把小雨翔痛接一顿,理由是侮辱文化。林雨翔那时可怜得还不懂什么叫“侮辱”,当然更别谈“文化”了,只当自己口吐胜话,吓得以后说话不敢涉及到人体和牲畜。林父经小雨翔的一骂,思想产生一个飞跃,决心变废为宝,每天逼小雨翔认字读书,自己十分得意——书这东西就像钞票,老子不用攒着留给小子用,是老子爱的体现。 没想到林雨翔天生——应该是后天因素居多——对书没有好感,博大地也想留给后代享用,他下意识里替后代十分着想。书就好比女人,一个人拿到一本新书,翻阅时自会有见到一个处女一样怜香惜玉的好感,因为至少这本书里的内容他是第一个读到的;反之,旧书在手,就像娶个再婚女人,春色半老红颜半损,翻了也没兴趣——因为他所读的内容别人早已读过好多遍,断天新鲜可言。林雨翔竭力保留书的新鲜,弄不好后代困难时这些书还可以当新书卖呢。林父的眼光只停留在儿子身上,没能深速到孙子的地步,天天死令林雨翔读书,而且是读好书。《红楼梦》里女人太多,怕儿子过早对女人起研究兴趣,所以列为禁书;所幸《水游传》里有一百零八个男人,占据绝对优势,就算有女人出现也成不了气候,故没被禁掉,但里面的对话中要删去一些内容,如“鸟”就不能出现,有“鸟”之处一概涂黑,引得《水讲传》里“千山鸟飞绝”,无奈《怵济传》里鸟太多,林父工作量太大,况且生物学告诉我们,一样动物的灭绝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所以林父百密一流,不经意留下几只漏网之鸟,事后发现,头皮都麻了,还好评患及时,没造成影响。 林父才流,只识其一不识其二,把老舍《四世同堂》里的“属”错放了过去。 一天偶查字典,找到“属”字,大吃一惊,想老舍的文章用词深奥,不适合给小雨翔看,思来想去,还是古文最好。 然而古文也难免有这类文字。堂堂《史记》,该够正经了,可司马迁著它时受过官刑,对自己所缺少的充满向往,公然在《史记》里记载“大阴人”,这书该禁。 《战国策》也厄运难逃,有“以其辟加妾之身”的描写,也遭了禁。林父挑书像拣青菜,中国丰富灿烂的文献史料,在他手里死伤大片。最后挑到几本没理疵的让林雨翔背。林雨翔对古文深恶痛绝,迫于父亲的威严,不得不背什么“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简单一点的像“无古元今,无站无终”。背了一年多,记熟了几百条哲理,已具备了思想家的理论,只差年龄还缺。七岁那年,林父的一个朋友,市里的一家报社编辑拜访林家,诉苦说那时的报纸改版遇到的问题,担心众多,小雨翔只知道乱背“畏首畏尾,身其余几”,编辑听见连小孩子都用《左传》里的话来激励他,变得大刀阔斧起来,决定不畏浮云,然后对林雨翔赞赏有加,当下约稿,要林雨翔写儿歌。林雨翔的岁数比王勃成天才时少了一倍,自然写不出儿歌。八岁那年上学,字已经识到了六年级水平,被教师夸为神童。神童之父听得也飘飘然了,不再通林雨翔背古文。小雨翔的思想得到超脱,小鸭子嘎嘎叫不吃饭不睡觉到底这是为什么原来作业没有交林父看了大喜过望,说是象征主义,这首诗寄给了那编辑,不日发表。林父在古文里拣青菜有余暇,开讲西方文学,其实是和儿子一起在学。由于林雨翔的处女作是象征主义的路,林父照书大段解释象征主义,但没有实人,只好委身布莱克,由唯美主义摇身变成象征主义,讲解时恰被林母听见,帮他纠正——林母以前在大专里修文科,理应前途光明,不慎犯了个才女们最易犯的错误,嫁给一个比她更有才的男人。家庭就像一座山,双方都要拼命往上爬,而山顶只容一个人站住脚。说家像山,更重要的是一山难容二虎,一旦二虎相向,必须要恶斗以分轩轻。通常男人用学术之外的比如拳脚来解决争端,所以说,一个失败的女人背后大多会有一个成功的男人。林父林母以前常闹矛盾,凡欲离婚,幸亏武松诞生。林南翔天资可爱聪颖,两人把与对方的恨转变成对孩子的爱,加上林母兴趣转移——完成了一个女人最崇高的使命后,老天赏给她搓麻将的才华,她每天晚出早归搓麻将。这样也好,夫妻口角竟少了许多。个中原因并不复杂,林父想骂人时林母往往不在身边,只好忍注久而久之,林父骂人的本能退化——这话错了。对男人而言,骂人并不是一种本能,骂女人才是本能。 二 由于林雨翔整天在家门口背古文。小镇上的人都称之为“才子”。被允许读其它书后、才子转型读现代小说,读惯了古文,小雨翔读起白话小说时畅通顺快得像半夜开车。心思散极,古文全部荒废,连韩非子是何许人都不记得了。中国的长篇小说十部里有九部是差的,近几年发展得更是像广告里的“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只可惜好莱坞的“金酸梅”奖尚没涉足到小说领域,否则中国人倒是有在国际上露脸的机会。所以,读中国长篇小说很容易激起人的自信,林雨翔读了几十部后,信心大增,以为自己已经饱读了,且他得厉害——不是人所能及的他,而是蛙蛇过冬前的饱,今朝一饱可以长期不进食。 于是林雨翔什么书都不读了,语文书也扔了。小学里凭他的基础可以轻松通过,升了中学后渐渐力不从心,加上前任语文教师对他的孤傲不欣赏。亟采用苟子劝他,说什么“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见未果,便用在子吓他“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依旧没有效果,只好用老子骂他,说而翔这人“正复为奇,善复为妖”,预言“此人胸襟不广,做而无才,学而不精,懦弱却善表现,必不守气节,不成大器”。万没想到这位语文教师早雨翔一步失了节,临开学了不翼而飞,留个空位只好由马德保填上。 雨翔得到马德保的认可,对马德保十分忠心,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人生》给林雨翔,林雨翔为之倾倒,于是常和马德保同进同出,探讨问题。两人一左一右,很是亲密。同学们本来对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见他身旁常有马德保,对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个人左脚的袜子是臭的,那么右脚的袜子便没有理由不臭。 其实林雨翔前两年就在打文学社的主意,并不想要献身文学,而是因为上任的社长老师坚信写好文章的基础是见闻广博,那老师旅游成痹,足迹遍及全国,步行都有几万里,我红军恨不能及。回来后介绍给学生,学生听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感觉仿佛是接听恋人的电话,只能满足耳癌而满足不了眼病,文章依然不见起色。社长便开始带他们去郊游。开始时就近取材,专门往农村跑。头几次镇上学生看见猪都惊喜得留连忘返半天,去多以后,对猪失去兴趣,遂也对农村失去兴趣。然后就跑得远了些,~路到了同里,回来以后一个女生感情进发,著成~篇《江南的水》,抒情极深,荣获市里征文一等奖。这破文学社向来只配跟在其他学校后面捡些骨头,获这么大的奖历史罕见,便把女学生得奖的功劳全归在旅游上,于是文学社严然变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组的人眼红不已。 林雨知也是眼红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学社,临时忘了《父与子》是谁写的,惨遭淘汰。第二次交了两篇文章,走错一条路,揭露了大学生出国不归的现象,忘了唱颂歌,又被刷下。第三次学乖了,大唱颂歌,满以为入选在望,不料他平时颂歌唱得太少,关键时刻唱不过人家,没唱出新意,没唱出感情,再次落眩从此后对文学彻底失望。这次得以进了文学社,高兴得愁都省略掉了。 那天周五,下午有一段时间文学社活动。路上林雨翔对马德保说:“马老师,以前我们选写文章的人像选歌手,谁会唱谁上。” 马德保当了一个礼拜老师,渐渐有了点模样,心里夸学生妙喻盖世,日上替老师叫冤:“其实我们做老师的也很为难,要培养全面发展的学生,要积极向上,更主要是要健康成长。”言下之意,学生就是向日葵,眼前只可以是阳光,反之则是发育不佳。 “那最近有什么活动呢?” “嗅,就是讲讲文学原理,创作技巧。文学嘛,多写写自然会好。” 雨翔怕自己没有闭门造车的本领,再试探:“那——不组织外出活动?” “这就是学校考虑的事了,我只负责教你们怎么写文章——怎么写得好。”马德保知道负责不一定能尽责,说着声音也虚。 雨翔了解了新社长是那种足不出户的人,对文学社的热情顿时减了大半。踱到文学社门口,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说:“好好写,以后有比赛就让你参加,你要争口气。”里面人已坐满,这年代崇敬文学的人还是很多的。所以可见,文学已经老了,因为一样东西往往越老越有号召力;但又可以说文学很年轻,因为美女越年轻追求者就越多。然而无论文学年轻得发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熟。 马德保介绍过自己,说:“我带给大家一样见面礼。”学生都大吃一惊,历来只有学生给老师送东西的义务,绝没有老师给学生送东西的规矩。 马德保从讲台下搬出一叠书,说:“这是老师写的书,每个人一本,送给大家的。”然后一本一本发,诧异这两百本书生命力顽强,大肆送人了还能留下这么多。 社员拿到书、全体拜读,静得吓人。马德保见大作有人欣赏,实在不忍心打断,沉默了几分钟,忽然看到坐在角落里一个男生一目十页,炒咧乱翻。平常马德保也是这么读书的,今天不同,角色有变化,所以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可书已送人,自己又干涉不了,好比做母亲的看见女儿在亲家受苦。马德保实在看不下去,口头暗示说:“有些同学读书的习惯十分不好,速度太快,这样就不能体会作者着笔的心思,读书要慢。”一 这话把想要翻一页的人吓得不敢动手,只好直勾勾地看着最本几行发呆——其实不翻也不会影响,因为马德保的散文散得彻底,每篇都像是玻璃从高处跌下来粉碎后再扫扫拢造就的,怕是连詹克明所说的“整合专家”都拼不起来了。 雨翔悄声坐到那个翻书如飞的男生旁。两人素未谋面,男生就向他抱怨:“这是什么烂书,看都看不懂。” 林雨翔为认识一个新朋友,不顾暗地里对不起老朋友,点头说:“是埃”“什么名字?”林雨翔问。 “罗——罗密欧的罗,天——”男生一时找不出有“天”的名人,把笔记本摊过去,笔一点自己的大名。 “罗——天诚,你的字很漂亮埃” 罗天诚并不客气,说:“是啊,我称它为罗体字!”说着满意地盯着“裸体字”,仿佛是在和字说话:“你叫林雨翔是阳,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欢听到这句话。林雨翔心里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笑说:“是吗?” 罗天诚像没在听林雨知说话。林雨翔那个“是吗”凝固在空气里翘首以待回应。 “上面那根排骨叫什么名字P我看见他跟你挺好的。”林雨翔不愿和排骨苟活一起,不屑道:“他是我一个老师,看我将来会有大出息,故意和我套近乎。” “我看是你和地套近乎吧?”罗天诚冷眼看他,拆穿谎言。雨翔苦心经营的虚荣感全部被反歼灭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懒得和罗天诚这怪人说话。 马德保终于开讲。第一次带一大帮文学爱好者——其实是旅行爱好者——他有必要先让自己神圣,昨晚熬到半夜,查经引典,辞书翻了好几本,总算著成今天的讲义,开口就说:“文学是一种美的欣赏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们首先要懂得什么是美。研究美的有一门学问,叫美学——研究丑的就没有五学,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马德保顿了顿,旨在让社员有个笑的机会,不料下面死寂,马德保自责讲得太深,学生悟性又差,心里慌了起来,脑子里一片大乱,喝一口水稳定一下后,下面该说的内容还是不能主动跳出来。马德保只好被动搜索,空旷的记忆里怎么也找不着下文,像是黑夜里摸寻一样小东西。 马德保觉得学生的眼睛都注意着他,汗快要冒出来。万不得已,翻开备课本,见准备的提纲,幡然大悟该说什么,只怪自己的笨:“中国较著名的美学家有朱光潜,这位大家都比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绍了——”其实是昨晚设直到资料,“还有一位复旦大学的蒋孔阳教授,我是认识他的!” 三 真话差点说出来“我是昨晚才认识的”,但经上面一说,好像他和蒋孔阳是生死至交。 马德保为证明自己的话,不得不窃用蒋的学生朱立元一篇回忆恩师文章中的一段话:“我当时去拜访他时,他问得很仔细,他问到狄德罗的‘美在关系"说内容时,我举了狄德罗对高乃依悲剧《贺拉斯》分析的例子,说到老贺拉斯的一句关键性台词‘让他去死吧"时,我的先生轻声纠正说:‘是让他死吧",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别人的话能做到像马德保一样情真意切着实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义之财时都会紧张,马德保念完后局促地注意下面的反应,生怕听到“老师,这个我读过”的声音,调动全身一切可调动的智慧准备要解释,幸好现在学生无暇涉猎到考试以外的书籍,听得都像真的一样。 马德保再阔谈希腊神话与美学的关系。 罗天诚推几下林雨翔,问:“你听得懂他在讲什么?” “讲故事吧。天知道。” 罗天诚变成天,说:“我知道,他这是故意卖弄,把自己装成什么大学者,哈……”林雨翔听得兴趣索然。他对美的认识处在萌芽阶段,不比马德保的精深。百般无聊中,只好随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铁轨边的风》,想起儿时的两个伙伴,轻叹一声,看下去。马德保开头就装神扮鬼,写道:“我有预感,我将沿着铁轨流浪。”预感以后,大作骄文:两条铁轨,千行泪水。风起时它沉静在大地暖暖的怀里酣睡着,酣睡着。天快亮了。千丝万缕的愁绪,在这浓重的夜空里翻滚纠结;千疮百孔的高思,在这墨绿的大地中盘旋散荆沿着她走,如风般的。这样凄悲的夜啊,你将延伸到哪里去?你将选择哪条路?你该跟着风。蓝色的月亮也追寻着风向。在遥远的地方,那片云哟……雨翔想,这篇无疑是这本书里最好的文章,他为自己意外地发现一篇美文欣喜不已。其实他也没好好读过《流浪的人生》。当初的“倾倒”只是因为书而不是书里的内容,这次真的从垃圾堆里拣到好东西,再一回被倾倒。 马德保第一堂课讲什么是美,用了两个钟头,布置议论文一篇,预备第二堂讲如何挑选苦苦众生里的美文,懒得全部都写,只在讲义上涂‘加何选美”,第三堂课要讲找到美文以后的摘录感悟,当然叫“选美之后”,第四堂终于选美完毕,授怎样能像他一样写文章。一个月的计划全部都订好了,想天下美事莫过于去当老师,除了发工资那天比较痛苦外,其余二十九天都是快乐的。 林雨翔回到家,向父亲报喜说过了文学社。林父见儿子终成大器,要庆祝一下。 只是老婆不在,无法下厨——现在大多家庭的厨房像是女厕所,男人是从不入内的。 他兴致起来,发了童心,问儿子:“拙荆不在,如何是好?” 林雨翔指指角落里的箱子,说:“吃泡面吧。”林家的“拙荆”很少归巢,麻将搓得废寝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该镇镇长赵志良,是林母的中学同学,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磋跎岁月嘛,总离不开一个“磋”字,“文革”下乡时搓麻绳,后来混上镇长了搓麻将,搓麻将搓得都驼了背,乃是真正的磋航意义的体现。另外还有镇里一帮子领导,白天开会都是禁赌对人民群众精神文明建设的意义,一到晚上马上深入群众,和人民搓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将桌上建立了与各同志之间深厚的革命友谊,身价倍增,驰名于镇内外。这样林父也动怒不了,一动怒就是与党和人民作对,所以两个男人饿起来就以吃泡面维生。可是这一次林父毅然拒绝了儿子的提议,说要改种花样,便跑出去买了两盒客饭进来。林雨翔好久不闻饭香,想进了文学社后虽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权衡~下,还是值得的。 两个男人料不到林母会回家。林母也是无奈的,今天去晚一步,只能作壁上观。 麻将这东西只能“乐在其中”,其外去当观众是一种对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来——自从林母迷恋上麻将后,严如一只猫头鹰,白天看不见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可以明眼识途。 林父以为她是回来拿钱的,一声不发,低头扒饭。林雨翔看不惯母亲,轻声说:“爸,妈欠你多少情埃”“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钱是一回事,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林母竟还认得厨房在哪里,围上兜去做菜,娇喷说:‘你们两个大男人饿死也活该,连饭都不会做,花钱去买盒饭,来,我给你们炒些菜。"林父一听感动得要去帮忙——足以见得欠人钱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别人欠你一笔钱,拖着久久不还,你已经断然失望,这时,那人突然还钱了,你便会觉得那仿佛是身外之财,不是你的钱,然后挥霍花掉;但若是别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还,待到那人还你情时,你会备加珍惜这情。 雨翔心里笑着。林父帮忙回来,想到正事,问:“那个赏识你的老师是——‘马老师,马德保。” ‘马德保这个人!”林父惊异得要跳起来。 林雨翔料定不会有好事了,父亲的口气像追杀仇人,自己刚才的自豪刹那泄光,问道;怎么了/林父摇摇头,说;‘这种人怎么可以去误人子弟,我跟他有过来往,他这个人又顽固又——陇,根本不是一块教书的科。"林雨翔没发觉马德保有顽固的地方觉得他一切尚好——同类之间是发现不了共有的缺点的。但话总要顺着父亲,问:‘是吗2大概是有一点。"林父不依不饶:‘他这个人着事物太偏激了,他认为好的别人就不能说坏,非常浅薄,又没上过大学R发表过几篇文章—一"‘可爸,他最近出书咧。” 林雨翔一时消仅填把小山断见性器黜了旧“切在这种什么世道,出来的书都是害人的!”铲平了出版界后,觉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摆正道:“书呢?有吗?拿来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老师有积怨,诚惶诚恐地把书翻出来递给父亲,林父有先知,一看书名便说:“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将头摇得要掉下来。 林母做菜开了个头,有电话来催她搓麻将,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锅里。林父送她到了楼下,还叮嘱早些回来——其实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过是第二天早上了。 林雨翔望着父亲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哈,赌场出疯子,情场出傻子。” 马德保的理论课上得人心涣散,两个礼拜里退社的人数到了十五个。马德保嘴上说:“文学是自愿,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心里还是着急,暗地里向校领导反映。校方坚持自愿原则,和马德保的高见不谋而合也说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又过半个礼拜,没出息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有自己写条子的,说:本人尚有作家之梦,但最近拜谒老师,尊听讲座,觉得我离文学有很大的距离,不是搞文学的科,故浅尝辄止,半途而废,属有自知之举。兹为辞呈。 这封退组信写得半古不白,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终于搞懂是要退出,气得撕掉。手头还有几张,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题的爽快:马老师,您好。我由于有些事情,想要退出文学社。祝文学社越办越好!马德保正在气头上,最后一句祝福读着也像是讥讽,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飞扬情景交融了:我是文学社一个普通的社员,但是,最近外公卧病,我要常去照顾,而且我也已经是毕业班的学生了,为了圆我的梦,为未来抹上一 层光辉,我决定暂时退出文学社,安心读书,考取好的高中。马老师的讲课精彩纷呈,博古通今,贯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为了考试,我不得不割爱。 马德保第一次被人称之为“爱”,心里高兴,所以没撕。读了两遍信,被拍中马屁,乐滋滋地想还是这种学生体贴人心。 四 在正式的教学方面,马德保终于步人正轨,开始循规蹈矩。教好语文是不容易的,但教语文却可能是美事里的美事,只要一个劲叫学生读课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古训在今天却不大管用,可见读书人是越来越笨而写书人越来越聪明了。语文书里作者文章的主题立意仿佛保守男女的爱情,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点,却又深藏着不露;学生要探明主题辛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掉层层的灰,古文物出土后还要加以保护,碰上大一点的更要粉刷修补,累不堪言。 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讨论,不提问,劈头就把其他老师的多年考古成果传授给学生。学生只负责转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试卷上,几次测验下来成果显赫,谬误极少。惟一令马德保不顺心的就剩下文学社。 这无他偶然在《教学园地》里发现一篇论文,说要激发学生的兴趣就要让学生参与。他心想这是什么歪论,让学生参与岂不是扫了老师的威风,降了老师的威信?心里暗骂是放屁,但好奇地想见识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吓一跳,那人后面有一大串的旁介,光专家头衔就有两个,还是资深的教育家,顿时肃然起敬,仔细拜读,觉得所言虽然不全对,但有可取之处,决心一试。 第三次活动马德保破例,没讲“选美以后”,要社员自由发挥,写一篇关于时光流逝的散文。收上来后,放学生读闲书,自己躲着批阅。马德保看文章极讲究修辞对偶,凡自己读得通顺的一律次品。马德保对习作大多不满意,嫌文章都落了俗套。看到罗天诚的开头,见两个成语里就涉及了三只动物——“白驹过隙,鸟飞兔走”,查过词典后叹赞不已,把罗天诚叫过去当面指导。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罗天诚回来后,问:“他叫你干什么?” 罗天诚不满说:“这老师彻底一点水平都没有,我看透了。” 马德保批完文章,说:“我有一个消息要转告大家,学校为了激发同学们的创作灵感,迎接全市作文比赛,所以为大家组织了外出踏青,具体的地方有两个供选择,一是——”马德保的话冥然止住,盯着单子上的“用”字发呆,恨事先没翻字典,只好自作主张,把水乡用直抹杀掉,留下另一个选项周庄,谢天谢地总算这两个字都认识,否则学生就没地方去了——校领导的态度与马德保一样,暗自着急,组织了这次秋游,连马德保也是刚被告之的。 社员一听全部欢呼,原本想这节课后交退组书的都决定缓期一周执行。 周庄之行定在周日,时限紧迫,所以社员们都兴奋难抑,那些刚刚退组的失悔不已,纷纷成为坏马,要吃回头草。不幸坏马吃回头草这类事情和精神恋爱一样,讲究双方面的意愿;坏马欲吃,草兴许还不愿意呢。马德保对那些回心转意的人毫不手软,乘机出恶气说要进来可以,周庄不许去,那些人直诧异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来不及。 学生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认识到钱的价值。以前小学里出游,总要带许多东西一点钱;现在学生已经懂得中国的政局稳定,绝无把人民币换成货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带一点东西许多钱。林雨翔要了三百,料想在周庄花已经够了,手下留情的话还可以用剩~些。林父对钱怜惜,转而变成对旅游的痛恨。结果旅游业步出版业的后尘,被林父否定得有百害无一利,什么“浪荡公子的爱好”,“无聊者的选择”。钱虽说给了,林父对学校却十分不满,说毕业班的人还成天出去玩,无理何在。 周日早上,学校门口停了一辆小面包车。天理虽然暂时木知道在哪里,但天气却似乎是受控在马德保的手中,晴空无云,一片碧蓝,好得可以引天文学家流口水。 林雨翔不爱天文,望着天没有流口水的义务;只是见到面包车,胃一阵抽搐。这才想到没吃早饭。他没有希特勒“一口气吞掉一个国家”的食量和利齿,不敢妄然打面包车的主意,只好委屈自己向罗天诚要早饭。 罗天诚眼皮不抬,折半截面包给林雨翔。林雨翔觉得罗天诚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价值,便问:“喂,小诚诚,你好像很喜欢装深沉。” 罗天诚低声说深沉是无法伪装的。 “那你去过周庄吗?”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问一下罢了。周庄那里似乎有个……大责人,后来出钱建——是修长城,被皇帝杀掉了。这个人脑子抽筋,空留一大笔钱,连花都没花就——”罗天诚叹道:“钱有什么意思。一个人到死的时候,什么名,什么利,什么悲,什么喜,什么爱,什么恨,都只是棺木上的一缕尘埃,为了一缕尘埃而辛苦一生,值吗?”语气里好像已经死过好几回。 林雨翔不比罗天诚死去活来,没机会爬出棺材看灰尘,说:“现在快乐一些就可以了。” 罗天诚解剖人性:“做人,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志摩是大雅,马德保是大俗,但他们都是快乐的人,可你却半俗不雅,内心应该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内心感受,没有痛苦。说马德保快乐是可以理解的;徐志摩除了飞机失事头上一个大洞死得比较不雅外,评上大雅是没有异议的;可林雨翔没有证据说明他不俗不雅,便问:“那你呢?” 罗天诚被自己的问题反呛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说话,由大雅变成大哑。 林雨翔的问题执意和罗天诚的回答不见不散,再问一声:“那你呢?” 罗天诚避不过,庄严地成为第四种存在形式,说:“我什么都不是。” “那你是?” “我是看透了这些。” 林雨翔心里在恣声大笑,想这人装得像真的一样;脸上却跟他一起严肃,问:“你几岁了?” “我比你大。相信吗,我留过一级。” 林雨翔暗吃一惊,想难怪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来乃是大笨。 “我得过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个学期的学。” 林雨翔心里猛地停住笑,想刚才吃了他一个面包,死定了。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罗天诚淡淡说:“你怕了吧?人都是这样的,你怕了坐后面,这样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里话和行动部署都被罗天诚说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说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证实他的正确,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证实他的错误。说:“肝炎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了要阐明自己的凛然。恨不得要说“你肝没了我都不怕”,转念一想罗天诚肝没了自己的确不会害怕被染上,反会激起他的伤心,便改口说,“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亲凭空栽上肝炎病史后,前仆后继道:“我的爷爷也是肝炎呢!”说完发现牛皮吹歪了,爷爷无辜变成病魔。轻声订正:“也患过肝炎呢!” “你没得吧?” “没有。” “以后会的。”罗天诚的经验之谈。 “嗜。”林雨翔装出悲怆。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这世上人情冷暖了。” “是吗——”林雨翔说着屁股又哪一寸。 车到大观园旁淀山湖,车里的人兴奋得大叫。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气和狭隘。造物主仿佛是在创世第六天才赶到上海挖湖,无奈体力不支,象征性地凿几个洞来安民——据说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Dq“Poo!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带过来开上海人的眼界。淀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门的自然景观,它已经有资格让加拿大人尊称为“POnd”了。一车人都向淀山潮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过去了。车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脚癣,坑洼不断,一车人跳得反胃。余秋雨曾说去周庄的最好办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兴许是水面不会患脚癣,但潜台词肯定是陆路走不得。马德保是不听劝诫的人,情愿自己跳死或车子跳死也要坚持己见。跳到周庄,已近九点。 五 周庄不愧是一个古老的小镇,连停车场都古味扑鼻,是用泥土铺成的。前几天秋雨不绝,停车场的地干后其状惨烈,是地球刚形成时受广大行星撞击的再现。一路上各式各样的颠都在这里汇总温故知新一遍。 文学社社员们全下了车,由马德保清点人数。本想集体活动,顾虑到周庄的街太小,一团人定会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组。林雨翔、罗天诚之外,还加一个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翔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叫沈溪儿。她和林雨翔关系不太好,因为她常提防着林雨翔袭着丰厚的古文知识来夺她的深代表之位——她小时候是林雨翔的邻居的邻居,深知林雨翔当年的厉害。可林雨翔向来对女子过目就忘,一点也记不起有过这么一个邻邻居。其实林雨翔对语文课代表的兴趣就似乎是他对女孩子的兴趣,一点都没有的,只是有一回失言,说语文课代表非他莫属,吓得沈溪儿拼命讨好原来的语文老师,防盗工作做得万无一失。 对男子而言,最难过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这样内部永远团结不了;所幸沈溪儿的相貌还不足以让男同胞自相残杀,天底下多一些这样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更幸运的是林雨翔自诩不近色;罗天诚的样子似乎已经皈依我佛,也不会留恋红尘。 周庄的大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公车,可见我国政府对提高官员的艺术修养是十分注重的。中国人没事爱往房子里钻,外国人反之,所以刚进周庄,街上竟多是白人,疑是到了《镜花缘》里的白民国。起先还好,分得清东南西北,后来雨翔三人连方位都不知道了,倒也尽兴。 游周庄要游出韵味,就必须把自己扔到历史里。那里的布局杂而有章乱而有序。 这种结构很容易让人厌烦,更容易让人喜欢,但这些要先把自己沉溺在周庄里才能下定论。 有了这个特征,周庄很能辨别人性——看见第一眼就大喜的人,是虚伪的;而大悲的人,是现实的;不喜不悲的人,恐怕只有罗天诚一个。林雨翔尽兴玩了两三个钟头,觉得不过尔尔,几条河而已。沈溪儿高兴得不得了,牵着林雨翔的手要他快走,林雨翔每次都是缩手已晚,被仇人当狗一样带着散步。 沈溪儿撒娇要乘船。不漂亮的女孩子撒娇成功率其实比漂亮女孩子要高,因为漂亮女孩子撒娇时男的会忍不住要多看一会儿,再在心里表决是否值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撒的娇,则像我国文人学成的西方作家写作手法,总有走样的感觉;看她们撒娇,会有一种罪恶感,所以男的都会忙不迭答应,以制止其撒娇不止。 沈溪儿拉住点头的林雨翔兴奋得乱跳。待有空船。周庄船夫的生意极佳,每个人都恨不得脚也能划桨,好多拉些生意。五十米开外的河道上有一只船游兴已尽,正慢慢靠来;船上的船夫两眼并没看河道,而是盯住乘客谈笑。这船上只坐了一个人,背对着林雨翔,耐冷如北极熊,秋意深浓时还穿着裙子。一头的长发铺下来快盖住了背包。那头长发耀眼无比,能亮彻人的心扉,让女的看了都会自卑得要去削发,男的看了恨自己的手没有地方贪官的魔掌那么长,只能用眼神去爱抚。 林雨翔也忍不住斜视几眼,但他记得一部小说里的警世妙句“美女以脸对人,丑女以背对人”,心里咬定那是个丑女,不禁为那头发惋惜。 沈溪儿也凝望着背影,忘却了跳。罗天诚虽已“看破红尘”,只是看破而已,红尘俗事还是可以做的,所以索性盯着长发背影发呆。 三个人一齐沉默。 船又近一点,沈溪儿啼啼着:“是她,是Sll——Sll——”看来她和船上那女孩认识,不敢确定,只念她英文名字的前两个字母,错了也好有退路。船夫(Poler)该感到庆幸,让沈溪儿一眼认出来了,否则难说她会不会嘴里胡诌说“Po——P。”呢。 沈溪儿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力,仿佛母鸡生完蛋,“咕——咕”几声后终于憋出一个大叫:“Susan,Su-san”船上的女孩子慢慢回眸,冰肌如雪——如北方的雪。哪个女孩子如上海的雪,也算她完了。 沈溪儿确定了,激动得恨不得投河游过去。船上女孩子向她挥手,露齿一笑。 那挥手的涉及范围是极广的,瞄虽然只瞄准了沈溪儿,但林雨翔罗天诚都沾了溪儿的光,手不由升起来挥几下。这就是为什么霸弹要在一定距离内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沈溪儿视身上的光为宝,不肯施舍给林罗两人,白眼说:“她又不是跟你招手,你激动什么!”说着想到中文里的“你”不比英文里的“YOll”,没有骂一拖H的神奇功能,旋即又转身笑罗天诚:“喂,你别假深沉,你也是啊,自作多情。” 训完后迎接Susan。船快靠岸了,Susan拢了据头发,对沈溪儿嫣然一笑,说:“你也在这里啊,真巧。”然后小跨一步要上岸,不幸估计不足,差点跳水里,踉跄了一下。林雨翔忙要伸手去拉,沈溪儿宁朋友死也不让雨翔玷污,拍掉他的手,扶住Susan。Susan惊甫未定,对林雨翔赧然一笑。林雨翔怔住,杜甫的《佳人》第一个被唤醒,脑子里幽幽念着“绝代有佳人,绝代有佳人”。第二个苏醒的是曹植的《美女赋》“美女妖且闲……”,这个念头只是闪过;马上又变成《西厢记》里张生初见崔茸茸的情景“只叫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然后变性,油然而生《红楼梦》里林黛玉第一次见贾宝玉的感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何等眼熟!”畅游古文和明清小说一番后,林雨翔终于回神,还一个笑。 沈溪地偶见朋友,不愿意再划船了,要拉着去玩。林雨翔追上去严肃道:“喂,马德保说了,不准——”“马德保马德保,你跟他什么关系,听话成这样!走,Susan。”沈溪儿怒道。 Susan有些反应,问:“他是不是那个你说的精通古文的林雨——”“就是这小子。”沈溪儿答。 “哇,古文耶——”说着伸出手说,“你好,久仰了。” 林雨翔惊喜地伸手,惹得罗天诚在一旁眼红。沈溪儿拍人的手上了痛,打掉Susan的手说:“握什么,不怕脏?”林雨翔握一个空,尴尬地收回手搔头说:“哪里,只是稍微读过一点。” Susan把这实话当谦辞,追问:“听沈溪儿讲你能背得出《史记》?” 林雨翔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恨沈溪儿吹牛也不动脑筋,凭林雨翔的记忆力,背《老子》都是大有困难的;何况在林家,《史记》乃是禁书,林雨翔连“世家”“列传”都会搞淆,哪有这个本事,忙说:“以前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不行了,老矣!” 这憋出来的幽默惹得Susan格格地笑,手抚一下头发命令:“那可不行,你一定要背!” 林雨翔被逼得直摆手:“真的不行!真的——”说着还偷窥几眼Susan。 罗天诚被晾在一边,怪自己连《史记》都没看过,否则便可以威风地杀出来向Susan大献殷勤。 林雨翔把话岔开,问:“你没有中文名?”沈溪儿代答道:“要你管,她在加拿大时我就这么称呼她。” 林雨翔追问:“加拿大,怎么样?” 沈溪儿又成代言人:“你没听说过?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只有大家拿!” 林雨翔一听,爱国胸怀澎湃,又懒得跟沈溪儿斗,问 Susan:“你这样不冷?” 这话把Susan遗忘的“冷”全部都提醒上来了,说:“当然冷——冷死我了——可这样能贴近江南小镇蔼—江南美女都是这样的。” 林雨翔见Susan的话头被转移掉了,暂时没有要背书的危险,紧张顿时消除,老婆似的呼吸空气。 ‘你要背《史记》嗅,不许赖!”Susan笑道。 林雨翔一身冷汗。沈溪儿怕雨翔被折磨死,博爱道:“好了,Susan,别难为林大才子了。你怎么会在周庄呢?真怪。” 六 “来玩埃上海这地方太不好玩了,金山像小笼馒头似的。嗯!看了都难过,还是周庄好玩一些。你来多久了?还拖了一个——大才子!哈哈,我没打扰你们吧,如果我是灯泡,那我就只好——消失!” 林雨翔被她对金山的评价折服,傻笑着。罗天诚大失所望,原来搞这么久Susan还没发现自己,恨自己方才深沉得太厉害,心斋做过了头,回到人世间就丢面子了。 沈溪儿见Susan误会了,厌恶得离林雨翔一大段距离,说:“呀!你太坏了!我和这小子?”然后吐吐舌头,表示林雨翔不配。 ‘哦在船上还看见你和他牵着手呢。”Susan罗列证据。 沈溪儿脸上排红,拼命甩手,恨不得断臂表示清白:‘"哪里啊,是他非要拉住我的!” ‘什么!我——我没——”林雨翔焦急地解释。Susan打断说:“才子,好福气唤,不准亏待了我的朋友,否则——”那“否则”吓得林雨翔心惊肉跳,沈溪儿还在抵抗说“没有没有”。Susan也不追究,招呼着一起玩。走了一程才发现还有个男孩子,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罗天诚受宠若惊,说:“我叫罗天诚,罗——罗密欧的罗,天——”直恨手头没有笔墨让他展示罗体字。 Susan说:“我知道了,罗天诚,听说过。”罗天诚吃惊自己名扬四海,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和你一个埃”Susan略有惊异。 罗天诚虽像佛门中人,但做不到东晋竺道生主张的“顿悟”,问 Susan:“什么一个?” “一个学校埃” “什么,一个学校!”罗天诚佛心已大乱。林雨翔也骇然无语,惊诧这种破学校也能出大美女,而且自己意从未见过,不由对学校大起敬佩,想这小镇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 四人一起游周庄。周庄的一些古街也增大了吞吐量,可以容四人并排走,那时就出现了问题,究竟谁走Susan旁边。沈溪儿只能罩住一面,Susan另一面全无防守。 林雨翔今天对Susan大起好感——如果说没有哪个男孩子见了美女会不动情,这话不免绝对;至少有表面上若无其事如罗天诚者,内心却澎湃得像好望角的风浪。林雨翔表里一致,走在Susan身边,大加赞赏:“哇,你的头发是用什么洗发水洗的?” 沈溪儿拦截并摧毁这句话:“你是谁,要你管三管四干什么?” ‘喂,我问的是Susan,你是谁,要你管三管四干什么?”骂人时最痛苦不过于别人用你的话来回骂你,分量也会猛增许多。沈溪儿充分领教了自己的厉害,恨自己还没这话的解药,只好认骂。 林雨翔再问:“你跟Susan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好朋友。”沈溪儿吃一堑,长了好几智,说话都像下棋,考虑到了以后几步。 “那好,你可以干涉你的好朋友吗?” 沈溪儿不料刚才自掘的坟墓竟这么深,叹气摇头。Susan则是秉着大清王朝的处事精神,放俄国和日本在自己的领土上打仗,她则坐山观虎斗。 到了必要时, Susan略作指示,让两人停战:“好了,你们大无聊了。我肚子饿了,想吃中饭了,你们吃吗?”沈溪儿愤然道:“我们俩吃,别叫他们。” “没关系的,一起吃嘛。”Susan倒很大度。 沈溪儿劝 Susan:“喂,你可想清楚了,这是引狼入室,懂吗?” Susan微微一笑:“什么狼,他们俩又不是色浪。” 雨翔的潜意识在说‘俄正是”,脸上却一副严肃,说:“当然不是了,罗天诚,是吗?” 这个问题的回答难度是极高的。罗天诚省悟过来,他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好放弃。 沈溪儿讥讽:“咦,林雨翔,你不是说你不近女色的吗?怎么?”说出这个问题后得意非凡,想应该没有被他还击的可能。 林雨翔忙说:“朋友,不可以嘛?”——其实,这世上最可畏的男人是自称不近女色的,他们只是未遇理想中的女色罢了,一旦遇上,凭着中国汉字的博大精深,“不近女色”马上会变成“不禁女色”,所以,历史学科无须再追究汉字是不是仓额所创,总之,汉字定是男人造的,而且是风流男人造的。 快出周庄了,发现有家古色古香的面馆,里面棕红的桌椅散发着陈腐味,所以,扑鼻就是历史的气息。四个人饥不择食,闯了进去。店主四十多岁,比店里的馒头要白白胖胖多了,乃是四书里君子必备的“心宽体胖”型。有了君子的体型不见得有君子的心。店主虽然博览过众多江南美女,但见了Susan也不免饥饿得像在座四人。他对Susan搓手问:“小姑娘,你要什么?”其余三人像是不存在于店里。 “喂,你还要问我们呢!”沈溪儿不服道。 店主忙换个语气:“你们也要来点什么?” 沈溪儿气得要走,雨翔拉住她说算了,店主是不会对她起非礼之心的。 四个人要了莱后坐赏街景。沈溪儿说店主不是好人,罗天诚严肃道:“做人,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了;Susan,你是大雅,店主是大俗,我就是半俗不雅。”Susan听得崇拜不已,笑着说:“我哪里是大雅,不过你说得很对!” 林雨翔觉得这话好生耳熟,终于想起是他在车上说过的话,只是徐志摩换成Susan,马德保换成店主,而罗天诚本人因动了凡心,自愿由圣人降到半俗不雅。 林雨翔从椅子上跳起来,说:“这话你说过!你在——”沈溪地四两拨千斤,轻声就把这话掐断:“说过又怎么了,我们反正没听过。 你这人也太自私了,听过的话就不许别人听了。” 罗天诚说:“林雨翔,你太重名利了,以后会后悔的,我说过,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什么——”林雨翔这次学乖了,和罗天诚一起说:“什么名,什么利,什么爱,什么很,都是棺木上的一缕灰尘,为一缕——”罗天诚纠正道:“是——尘埃!”趁雨翔发愣,忙把下半句真理给说了:“为了一缕灰——尘埃而辛苦一辈子,值吗?” Susan听得拍手,以为是两个人合壁完成的杰作,大悦道:“你们太厉害了,一个能背《史记》,一个能懂哲学。来,林雨翔——同志,请你背《史记》。” 雨翔诧异Susan还没忘记《史记》,想一个大美女的记忆力超群的确是一件憾事。推托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我嗓子不舒服。” “那好办,你,还有你们两个等着,我去买可乐,你一定要背哟!”Susan说完奔出去买饮料。林雨翔忙问沈溪儿:“喂,她是几班的。” “无可奉告。” “问你哪!” “无可奉告。” 两个无可奉告后, Susan跑回来说:‘称们谁帮我拿一下。”沈溪儿有先知,按下两个都要站起来的男士,说:“我来,你们俩歇着。” 林雨翔喝完饮料,逃避不过了,信口开河说:“《史记》没艺术性,背宋词罢,欧阳修的《蝶恋花》,我背了——”“不行,我要听柳永的《蝶恋花》。”Susan道。 林雨知惊骇地想, Susan这女孩子不容易,居然知道柳永。记得七八岁时背过柳永的词,全托林父愚昧,不知道柳永和妓女的轶事,才放手让他背诵。现在想来,柳永《蝶恋花》的印象已被岁月的年轮轧死,没全死,还残留一些,支吾道:“仁倚——那个危楼风细细,望春极愁——”“错啦,是望极春愁——”Susan纠正道,“黯黯生无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对吗?” 林雨翔说不出话,另眼相看Susan。 沈溪儿嘲笑:“小时候还背古文呢!嘻嘻,笑死人啦。Susan,好样的!” 第一章(7) 林雨翔据实交代:“柳永的词我不熟,欧阳修的还可以。” 沈溪儿评点:“大话!”林雨翔委屈地想这是真的。 Susan给林雨翔平反:“不错了,现在的男孩子都太肤浅了,难得像林雨翔那样有才华的了。”林雨翔听了心如灌蜜,恨不得点头承认,腼腆地笑。 罗天诚被三个人的谈话拒之门外,壮志未酬,仿佛我军长征时被排除在“军事最高三人团”外的毛泽东,没人理会,更像少林寺里的一条鱼——当代少林寺的除外。 Susan发现漏了罗天诚,补救说:“你也是,大哲人。” 罗天诚被夸,激奋得嘴里至理名言不断,什么“人生是假,平谈是真",引得Susan两眼放光。 经过漫漫的等待,莱终于上来。四个人都有一碗面,有所不同的是susan的面条根根士气饱满,也是一副“君子”的样子;相形之下,其余三人的面条都像历尽了灾难,面黄肌瘦。用政客的说法,Susan的面是拿到国际上去树立民族自信的;其它的面则是民族内部矛盾的体现。 沈溪儿扔筷说:“不吃了!”Susan拼命抱歉,分她面条。再比下去也令人窝火, Susan面上的浇头牛肉多得可以敌过其他三人总和,质量就更不用说了。放在一起,那三盘绕头仿佛是朱丽叶出场时身边的婢女,只为映托主人的出众。 Susan只好再分牛肉,林而翔有幸分得一块,感动地想,这么体贴的女孩子哪里去找,不由多看几眼,装作不经意地问;“喂,su_,你觉得你理想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的T"闪亮心里自夸语气控制得很好,这门话的口吻好比宋玉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介于低俗和暴露之间,适到好处。 Susan说:“我要他是年级的第二名。” “为什么不是第一名?” “嗯,因为我是第一名,我不想他超过我,这样我就海海,是不是很自私。调皮地笑。 林雨翔今天吃的惊比周庄的桥还多,幡然大悟原来她就是年组里相传的第一名的冷美人,很自己见识淡陋。美女就像好的风景,听人说8觉得不过尔尔,亲眼看了才欣然觉得果然漂亮,可见在爱情上眼睛不是最会骗人的,耳朵才是。 林雨规此刻的感受只有失望,因为他组没有年组第二的实力。 沈浪儿又缠住Susan说话,莫不是些数学题目S两个人谈完后还相互对视着笑。 林丽翔想播后插不进,心中忿忿,想你既然都说完了,何项占用我林雨翔宝贵的青春——在人看来,占着茅坑不拉屎是可恶的,其实,最可恨的却是拉完了屎还要占着等坑。 林丽翔缩头缩脑要问话,不论好坏,刚露个脑袋,那问题就被沈溪儿照签不误。 气愤了,强硬地问;“劝你有没有过?” 这个问题虽含糊,但凭着它丰含的内容,却练得铜墙铁壁,沈溪儿想砍都砍不断。 Susan脸上不绝的红晕,咬住嘴唇道:“当然没有——真的没有。” 林雨翔心里宽慰许多。现在的男孩子都把柏拉图给扭曲了,桃红颜宛如吃东西,被人咬过的绝不能要。而翔很荣幸地想去咬第一口。 罗天城要和雨翔争咬,把人动物性的一面展露无遗。林雨翔向susan要了电话号码。罗天诚边吃面进心里默记。他的人生观没多大变化,爱情况却面目全非,觉得红颜还是要的好。罗天诚每次回想起自己的沧桑巨变,都会吃惊,好比是一个人出趟门,回来发现自己的屋子已经换了一幢,肯定会有的那种吃惊。林雨翔的屋子没换,主人换了。热情之火终于压抑不住,熊熊地烧,旺得能让科威特的油田自卑死。 那些当然只是内心变化。两人外表上都平静得像死水。突然Susan惊喜地发现什么,招呼说:‘畦,我发现桌上有一首诗。”林罗的两个脑袋忙凑过去。林雨翔正心族摇曳,诗才也随情而生。看见桌上有人刻着一首诗:卧春卧梅又闻龙卧知绘中天鱼吻卧石水卧石答春绿林雨翔大叫“好!好诗!”发议论说:“这首诗不讲究韵律,不是韩愈所作,这种五言绝句肯定是柳宗元反对骄骁文那时候创作的,我曾在《中国文学史》上见到过。凭我的记忆,卧梅是指盛产于北方的一种梅花,枝干横长,看似卧倒;主人正在房里卧着,心中描绘自己如日中天时的情景,而‘卧石",似乎是哪本古书里的?《野获编切》好像是的,里面的一个地方,在云南?好像是的,是一个景观,临近它的一潭水叫卧石水,鱼都在轻吻卧石水,这一段真是写神了,有柳宗元《永州人记》里《至小丘西小石潭记》里那——鱼的风采,最后,卧石似乎在回答春天已经到了,好诗!好意境!” Susan听得眼都不眨,赞不绝口道:“哇,林雨翔,你真厉害!” 林雨翔信口把书名文名乱扯一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虚荣心得到满足,野心蓬勃要再发高见,不料罗天诚在一分冷冷地说:“你再念几遍试试。” 林雨翔又念了三遍。 Susan猛地大笑,夸罗天诚聪明。林雨翔忙问怎么了,Susan笑得说不出话,罗天诚附着一起笑。沈溪儿起先也不懂,看几遍诗也笑得要断气。林雨翔小心翼翼地默读几遍诗,顿时满脸憋红,原来这诗的谐音是:我蠢我没有文化我只会种田欲问我是谁我是大蠢驴悟出后头皮都麻了,想想刚才引了一大堆东西,又气又梅又羞,只好低着头吃面。 罗天诚不让雨翔有借面遮羞的机会,说:“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吧,我们走吧,还有半天呢。” susan摆手说:“不,我没有半天了,下午我还要赶回去呢,你们去玩吧。” 雨翔走出失利阴影,留恋得不得了,说:“没关系的,可以晚上和文学社一起走啊,反正顺路。” “不了,我又不是文学社的人。” 雨翔恨没有权力当场录取Susan,暗打马德保的主意:“马老师人挺好的。” Susan坚持说:“真的不了,我还有事呢。,"罗天诚仲裁说:“好了,林雨翔,别缠住人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该走就要让她走。”顿顿再问:“Susan,你决定什么时间走?” “还有半个小时。” “不如游完追思园再说吧。”林雨翔提议。 罗天诚一笑说:“天才,这里是周庄,没有追思园,这里只有沈厅。”林雨翔梅开二度,窘促得说不出话。 沈溪儿听到老祖宗的厅,激动得非要拉Susan去。四人匆匆结账,店主挽留不及,在门口嘿嘿地笑。四人拐了半天,终于寻到沈厅。 有精神的人死后,精神不死;同种道理,有钱人死后,钱不死;沈万三的钱引得中外游人如织,沈厅里的人口密度正教人认识计划生育的重要性。四人很快被冲散掉,沈溪儿跟了罗天诚,林雨翔有幸和Susan冲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是远优于四个人在一起的。人潮里Susan和雨翔贴得很近,Susan的发香扑面而来,雨翔不禁萌生了一种伸手欲挽的冲动——这是本能。据一个古老传说,上帝造人时,第一批出炉的人都有两个头四只手四条腿,就是现今生物学里的雌雄共体,可上帝觉得他们太聪明了,就把“火"一劈为二,成为现在的样子,于是,男人便有了搜寻靠近另一半——女人的本能。当然也不乏找错的,就是同性恋了。林雨翔想起这个传说,哑然失笑。 susan问:“你笑什么?” 林雨翔怕再引用错误,连中三元,摇头说:“没什么。”想想仍旧好笑,难怪现在言情电视连续剧里都有这种台词“我俩单独在一起吃饭”,其实从形式逻辑学来说,此话不通,两人何谓“单独”。但从神学来说,便豁然通了——两个人才能被真正意义上拼成一个人,所以“单独”。倘若一个人吃饭,充其量只是半个人。 林雨翔这半个人找到另外半个,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原配,可欣喜得直想接近。 八 贴得更近了。 Susan自觉往旁边避了一步,不慎踩中别人一脚。那人旁边两个小秘,正要开口骂,不料被踩者看见Susan抱歉的笑,顿时一退,“Sony,Sony”不停。两个鬼怪故事里出来的女妖想替老板伸冤未果,齐咧咧打白眼。 再走一程, Susan担心和沈溪儿一散不聚,要下楼去找。雨翔开导她:“‘人找人,找死人。”Susan带倔地笑说:“我不管找死人找活人,她是我朋友,我一定要找到。”说着,抢了上帝的活干,自劈一刀,离林雨翔而去。雨翔挽留不住,只好跟上去。 两人在沈厅里兜圈子,林雨翔心猿意马,踩人脚不断。他跺脚成为专家权威后,得出这么一个规律,踩着中国人的脚,不能说“对不起”,要说“soy”,被害者才会原谅你,可见外文比中文值钱。你说一个SOny可抵上十声“对不起”,与人民币兑美元英镑的汇率相符,足以证明语言与经济的亲密关系;而踩上外国人的脚大可不必担心,他们的脚趾和他们的财气一样粗壮,断然没有一脚踩伤的后患,说不准自己的脚底还隐隐生癌呢。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里,Susan惊喜地发现沈溪儿一脸怒相站在门口,飞奔过去,说:“可找到你了!” 林雨翔也尾随。沈溪儿审讯道:“你们做了什么?” “找你们呀!”Susan天真道。 “姑且相信。呀,Susan,你快到时间了吧!” “哇,真的,我要赶回去了。” 林雨翔盯住罗天诚的脸,感觉到他脸上的醋意比周庄的秋意更浓。他手一拍罗天诚的肩,大度说:“想开一点。”然后问:“我们送你吧!” Susan莞尔一笑,说:“不用了,我自己走。今天玩得太开心了。”雨翔要问些什么,见Susan正和沈溪地密切地惜别,谈得插针难进,就算把自己的话掐头去尾如马拉美的诗歌也未必能放得进去,只好作罢。 Susan向林雨翔一挥手道声再见,便转身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古巷的深处。街上空留下了神色匆匆的行人。雨翔站着发呆,极目远眺,清纯的身影早不见了,但他还在眼中耳中一遍一遍重温,心里却空白一片。刚才有过的繁华,都淡漠得感觉不到了,有过的思绪也凝住了,好像心也能被格式化似的。 雨翔极不忍心动地扭头看身边的河道,墓地发现有斑假,定睛一看,惊叫道:“雨!”方圆五米里的人都仰望天,老天不负众望,雨越织越密,河面上已经是雨点一片,眼前也迷蒙得像起了雾。三人编在屋檐下躲雨,身边挤满了人。林雨翔贴着一个长发女郎,穿着色彩缤纷,还常拿出镜子来照有没有被雨破相。身上有股奇香——香得发臭。她贴着一个秃头男人,那才是贴着,看来上帝也有漏斩的时候。 那男人目测年纪该有北大那么高寿了,但心却不老,常用手理头发——恨没幸存的头发理,只好来回抚摸之,另一只手不闲着,紧搂住色彩缤纷。雨翔情不自禁地往边上挤,旁人大叫:“哎哟,挤哈啦!”吓得林雨翔忙立正。还有些人带了伞,在羡慕的眼光里,撑开伞,感激天气预报难得竟有报对的时候。 susan的印象在雨翔脑子里渐渐模糊了。雨翔甚至快淡忘了她的样子。猛地想起什么,喊:“完了!” 沈罗吓一跳,问什么完了。雨翔道:“Susan她没带伞,会淋着的。” “你别瞎操心了。她又不是小孩子。”罗天诚和沈溪儿协力完成这话。 雨中的江南水乡更风雅别致。小吃店里的烟杂伴在雨丝里轻缓腾空,躲雨的人过意不去,只好买一些做表示。书画摊上,那些漫着雾气的画终于等到意境相似的天气,不论质量,都畅销了。 气温冷了一大截。那秃头竭力搂紧女郎以借温。林雨翔看着心里一片迷茫,只担心Susan会不会冷,很不得冲出去。罗天诚呆滞地发抖,沈溪儿也紧咬住嘴唇。 雨翔打消掉了去追Susan的念头——因为追上也不能做什么。于是注意着江南的少女。由Susan带起他久藏的欲望后,他对女孩子大起科研兴趣,盯着来往的水乡少女。街上美女很少,因为这年头,每天上一次床的美女比每天上一次街的美女多。举凡女孩子,略有姿色,都在大酒店里站着;很有姿色,都在大酒店里睡着;极有姿色,都在大酒店经理怀里躺着。偶有几个清秀脱俗的,漫步走过,极其文静。 看她一眼,她羞涩地低头笑,加快步子走过雨翔面前——这是上海美女所没有的。 上海的美女走在街上向来目不斜视,高傲地只看前方,穿马路也不例外;上海的男人却大多目不正视,竭力搜索美女,脸上的肌肉已经被培训得可以不受大脑控制而独立行动,见到美女就会调出个笑,因为如此的关注,所以,在上海只听到车子撞老太婆,鲜闻有车子撞上美女。 林雨翔对他自己关于交通的奇思异想十分得意,习惯地想讲给Susan听,转头才醒悟到Susan已经走了,心中一阵空落,失望地叹气。 这雨下了将近一个钟头, Susan该在路上了。三人再去游南湖,湖光微潮里,三人都沉默着。林雨翔似乎和罗天城结下了深仇大恨,彼此都做得瞻仰对方尊容。 傍晚已临,风也加劲地驱赶游人。三人往回赶的时候,一路上被拦住问是否住店的不断,好不容易走到车上,来时的兴奋都不在了,惟剩下疲惫和遗憾。 马德保正就地演讲,拿着刚买来的小册子介绍小镇历史。并说他已收到一个全国征文大赛的邀请,要率社团投稿参加。 林雨翔尚没有参赛的意思,罗天诚重归深沉,什么“生命的悲剧意识”之“人生是假,平谈是真,淡泊名利,落尽繁荣,洗下铅华”,说得四遭女社员直夸他是刘锐第二,见罗天城并无欣喜,再夸刘输是罗天城第林雨翔毫无思想。一张落寞的险消融在夕阳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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