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本章字数:31370)

   体育生的;临时领取生活物品处设在钟书楼第四层的阅览室里。钟书楼最高不过四层,最令雨翔不懂的是学校何苦去让人把东西先搬上四层楼只为过两天再把东西搬下来。看守这些东西的是一个老太,口里也在抱怨学校的负责人笨,把东西报在四楼,雨翔寻思这也许是聪明人过分聪明反而变笨的缘故。

   老太发齐了东西,忙着对下一个抱怨,这种设身处地替人着想的抱怨引发了别人的不满,都一齐怪学校。体育生已经陆陆续续赶到,放水进来的人看来不少,一个短裤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瘦弱少男口称是铅球特招,雨翔谅他扔铅球扔得再远也超不了他的身高,心里的罪恶感不禁越绩越校市南三中校园面积是郊县高中最大的。钟书楼出来后须怀抱席子毯子步行一大段路到寝室。林父林母一开始随大流走,走半天领头的体育生家长并不是赶去寝室,而是走到开来的“奥迪”车旁,东西往后一塞,调头直驱寝室。一路人都骂上当,跟着车跑。寝室在校园的角落里、三年前盖起来的,所以还是八成新。男女寝室隔了一扇铁门,以示男女有别。

   雨翔被暂时分在二号楼的三层。每层楼面四间,每大间里分两小间。各享四个厕所,和雨翔暂住一间的是跳高组的,个个手细脚长如蚊子,都忙着收拾床铺。一屋子父母忙到最后发现寝室里没插座,带来的电风扇没了动力提供,替孩子叫苦不已。雨翔住在上铺,他爬上去适应一下,觉得视野开阔,一览众山小,只是翻身不便,上面一动下面就地动山摇,真要睡时只好像个死人。

   学校规定父母三点前离校。大限将到,林父塞给雨翔三百块钱作十五天的生活费。父母走光后,一寝室体育生顿时无话可谈,各自没事找事。

   雨翔走出寝室楼,去熟悉校园。校内有一道横贯东西的大道,两旁也是绿树成荫,距寝室最近的是试验楼,掩在一片绿色里,试验楼旁一个小谭和一个大花园,景物与其他花园并无二致,但只因它在一个高中校园里而显得极不寻常,这花园占了许多面积,权当为早恋者提供活动场所。而据介绍上说,这花园还将向外扩张,可以见得早恋之多。“人不能光靠爱活下去。”不错,爱乃是抽象的东西,要活就要吃,又有吃又有爱日子才会精彩。花园旁是一个食堂,三个大字依稀可辨——“雨果堂”,下面三个字该是这个书法家的签名,可惜这三个字互相缠绕如蛔虫打结,雨翔实在无法辨认。雨翔想这个名字起得好,把维克多?雨果别解为一种食品,极有创意,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在雨果堂里买巴金卡斯米,再要一份炒菲尔丁和奥斯汀,外加~只白斩热罗姆斯基和烤高尔基,对了,还要烤一只司空曙,一条努埃曼,已经十分丰富了,消化不了,吃几粒彭托庇丹。想着想着,自己被自己逗乐,对着军火库造型的雨果堂开怀大笑。

   突然雨翔身后有脚步声,雨翔急收住笑。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雨翔侧头见那只手血管青凸可数,猜到是室友的,顺势转身扳开那只手道:“你们去哪里?”

   “开会。”

   雨翔猛记起三点要开会,谢过三人提醒后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胡军。”

   “宋世平。”

   “余雄。

   雨翔一听这三个阳刚之名,吓得自己的名字不敢报。会议室门口已满是体育生,粗粗一算,至少有四十个,雨翔叹市南三中真是财源广进。这些体育生一半是假——瘦如铅丝的是扔铅球的,矮如板凳的是跳高的,肥如南瓜的是长跑的;还有脸比豆腐白的说练了三年室外体育,人小得像粒感冒通的说是篮球队中锋,眼镜片厚得像南极冰层的说是跳远的——怕他到时连沙坑也找不到。雨翔挤在当中反倒更像个体育生。

   此时有一人赶到会议室,他刚想说话,大约又思之不妥,因为自己不便介绍:我是你们的副校长。只好去拖一个值班老师来阐明他的身份。

   这人是学校副校长兼政教处主任,自己早日吩咐说在第一会议室开体育生动员大会,结果到时自己忘掉第几会议室,不好意思问人,胡适楼里人间会议室都跑一遍,而且偏偏用了降序,找到时已经大汗淋漓,直从额边淌下来。近四十度的天气他穿一件长袖衬衫,打了领带,经此一奔波,衣服全湿湿地贴在肉上,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他不住地拎衣服,以求降温。第一会议室有两只柜式的三匹空调,但所放出的冷气与四五十个人身上的热气一比,简直相形见拙。冷空气比热空气重,所以副校长不可能从头凉到脚,只能从脚凉到头。

   他擦把汗说:“同学们好!辛苦了!我姓钱,埃同学们都知道,我们市南三中是一所古校名校。这几年,为了推动上海市的体育事业,为上海的体育事业输送后备力量,所以,急需一批有文化有素质的运动员。当然,在座的不一定都是有级别的运动员,但是,我们可以训练,我们可以卧薪尝胆,苦练之下出成绩。何况市南三中的体育老师都很有训练经验,能帮助同学们提高。同学们也很辛苦,为了提高自己的运动成绩,都主动放弃暑假的休息时间,蔼—”钱校长顿了一下,由于天热,说得太快,后面一句没来得及跟上来。这一顿台下面都在窃声议论,胡军坐在雨翔边上,掩住嘴巴白钱校长一眼,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骂:放屁,什么主动放弃,明明是被动放弃!雨翔只见他动嘴不听见出声,本想问,一看他满面凶相,话也便在喉咙里。

   钱校长把领带放松些,继续说:‘何学们放弃了休息时间,我代表学校感谢大家!“但同学们,我们进市南三中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这里的同学们都是从大批学生中挑选出来的,既有体育成绩,啊,学习成绩也不差,哈,这样,学习体育两不误,为将来考取好的大学奠定良好的基矗“可是,我们往往有许多体育生,因为不严格要求自己,放松了,以为进了市南三中就是进了大学。市南三中只是给你们创造了机会,而真正的成功与否全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我们已经处分过许多体育生,同学们,自重啊!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全市许多好学生共同学习的机会!”

   下面一片寂静,不是听得仔细,而是全部灵魂出窍在神游大地,直到第一个灵魂归窍者带头鼓掌,震醒了众人,大家才象征性较了掌让钱校长有台阶下去。

   第二个讲话的是体育组教研组长刘知章,这人不善言谈,上场后呆头呆脑直冲台下笑:‘我说些实际的话,成绩要靠训练,过会儿五点钟训练,每天早上六点也要训练,早晚各一次训练,其他时间自己安排,晚上九点前要回寝室,回寝室点名,早点睡,不要闹,注意身体,不要乱跑,好了,就这些话,五点钟集合。”

   这几句话众人每句用心听,漏掉一句上下文就连不起来。站在一旁的钱校长心里略有不快,稍息式站着,十只手指插在一起垂于腹下。不快来自于刘知章的卷首语,照他说的推理,自己说的岂不是不实际的话?钱校长坚信自己的话都是实际的话,只是长了点。就仿佛布雷内斯山脉两侧的巴斯克族人,虽然不爱说谎,却喜欢说废话,废话不是不实际的话。钱校长推理半天,艰难借得外国民族圆了说法,为自己的博识强记折服,心里为自己高兴。他想学生想不了那么深远,脸上表情一时难摆,不知要笑还是不笑,弄不好还让学生以为学校内部闹矛盾,故大步奔向刘知章与他寒暄,借形体动作来省略表情。

   散会后,雨翔随胡军他们回寝室换衣服训练。~想到要训练,雨翔不由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宽慰自己道:雨翔别怕,十个里有五个是假,你一定能跑过他们!这番自我暗示作用极大,雨翔刹那间感到自己天下无敌。

   胡军是跳远的,先走了一步。余雄和宋世平约而翔一起走,雨翔问两人到底是不是跳远队的,余雄大笑,一拍雨翔的肩,拍得雨翔一抖,宋世平见余雄在笑,无暇说话,替余雄说:“我们两个是长跑队的。”

   第四章(5)

   雨翔惊异两个人腿与身体的比例早已超过青蛙,不去跳高真是可惜,这种腿去长跑,怕跑一圈不用迈几步,兴许余雄一步要抵雨翔三步。这样一来,雨翔又要退后两名,真是人不可腿相。

   操场上已聚了一些人。刘知章等在操场上,给体育生指明教练。雨翔的长跑队教练就是刘知章。刘知章第一天的第一堂课就是原地跳五百次。

   林雨翔数学不佳,跳五百次体力尚能够支撑,但脑力却不济,数到四十后面全部乱套。六十后面是五十。跳过一百,小腿有点僵,再跳一会儿,小腿适应了,倒是头颈有点酸,雨翔边跳边奇怪怎么酸得不是地方,跳完五百次,长跑队五个人全瘫在地上。雨翔这才发现本届高一长跑特招生就三个,即他本人,余雄和宋世平。

   另外两个是高二的学生,这两人边跳边谈英超比赛,以表示对新体育生的蔑视_第二个项目是测一个一百米,测完后解散。余雄百米跑了十一秒九,刘知章赞扬不断,宋世平十二秒八。刘知章对其点几个点。雨翔看人挑担不吃力,他看余雄的速度不过如此,不想自己跑时心里尽是力气但落实不到腿上,两只腿就是加不快频率,结果跑了十三秒二,脸面全部丢光。刘知章帮雨翔纠正一次跑姿,道:“我是个直话直说的人,出钱进来的吧?不过你的体型挺适合长跑,以后多练练,兴许会出点成绩,去吧!”

   雨翔听完,觉得刚从地上抬起来的面子又丢尽了,他原本想保这个秘密三年,不料第一天就被拆穿,吓得不敢久留,追上往寝室走的余雄和宋世平,还没开口就被宋世平反将一军:“怎么?跑得不够快,挨骂?”

   雨翔撒个谎,道:“我的脚伤了,跟他说一声。”

   余雄一笑,把上衣脱了,团在手里,对雨翔说:“今晚有什么打算?"雨翔一听到“今晚”,心里涌上一阵孤寂,“今晚”对雨翔而言是一个压抑在胸口的未知数,盛夏的校园固然美,但依然像个囚牢,囚牢再美也只是个囚牢,雨果堂要再过半个月才开放,连晚饭都像中世纪的秘密宝藏不知在什么地方。

   洗完澡余雄要去吃肯德基,宋世平说这种偏远之地不会把山德士上校引来,还是随便找个地方解决一下。寝室走到校门口要十来分钟,夏日的傍晚是最美的,雨翔在市南三中那条大路上走着,边看夕阳边叹它的美,他本想让来世平和余雄一起看,可两人正在争论李若彤和赵雅芝谁漂亮,恶战下来,结果仍是没有结果。雨翔也懒得惊动两人,遥望北方那片天突发奇想:也许清华园正在云下。走出市南三中的校门是一条空旷的马路,马路边上小吃店零星有几家,宋世平饿得像狗扑食,就近挑了一家“夜不眠”餐厅。

   雨翔一看“夜不眠”的招牌,觉得好像见到过,想起时把自己吓一跳。当初梁粹君就栽在上海“夜不眠”,莫非这黑店生意兴隆又开了分店?不及多想,雨翔被宋世平拖了进去。他呆坐在位置上回忆往事——梁样君也真是,一个暑假电话都不来一个。还有Susan也不知怎样了,消息都没有。

   宋世平推几下雨翔,盯着他笑道:“想你马子?”

   雨翔对这个词很厌恶,说:“什么马子?”

   宋世平咬几下牙签道:“你真是上啊!马子就是姐夫!”

   雨翔更听不懂,问:“什么,‘马子就是…??"?”

   宋世平道:“你也真是笨,女朋友英语怎么念来着?”

   Bonne_Ie埃”

   来世平一听挥手说:“你肯定搞错了,换个。”

   “那只有Girl friend了。”

   “对了嘛,什么,‘剥拿阿秘",Girl frind就是了嘛!”

   “那又——”

   “你又不懂了,Girl friend由哪两个词组成?”

   “Girl和Friend”

   ”对了,取每个字第一个字母呢?”

   “GF”。

   “念一遍,快一点,像姐夫了吗?”

   雨翔一念,果然“姐夫”兴趣被勾起,笑个不止。宋世平又遭:“再教你一个。

   知道什么叫‘上世界杯"吗?”

   “什么——上…”

   ‘称又不懂了,‘世界杯"英语里怎么念?”

   “World cup埃"“对了,各取一字母。”

   “对了嘛,上世界杯就是上厕所的意思步!”

   雨翔趴在桌上笑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不想英语被砍头去尾后还有这么多用处。

   点的冷面很快送了上来,但这冷面比钢水凉不了多少,三人边吹气边吃。雨翔想起刚才的英语新解,喷了几次面。来世平洋洋得意,小调哼个不停。余雄是个少言的人,一心一意在吃面。朋友相聚最快乐就是饭前,最尴尬是在饭后结涨,各付各的未免太损感情,但往往就这么憋着等愿付账的救世主出现。雨翔把面吃到大结局时墓地放慢速度,宋世平也在调戏最后几根面。余雄一拍桌子道:“我请了。”

   宋世平马上感激涕零,说大哥真有气度,小弟自叹不如。店主借机狂斩,每碗面收了六块钱。

   三人同行在校门口的马路上,而且不敢拐弯,惟恐迷路。

   雨翔笑过后又重新沉默,空荡的大街助长了隐藏在心里的孤独,三人一起走却没话说,像三具干尸。来世平被余雄所感动,打破沉默,一个劲追问余雄的身世。

   余雄被问得受不了,透露说他爹几年前死了,母亲再嫁个大款,就这么简单。

   来世平再要问个详细,问不出来索性在原有事件基础上续貂,说被后父虐待,每天追着余雄打,才把余雄的速度追得那么快。

   余雄叫来世平别说了,宋世平收住嘴转而打听雨翔底细,雨翔被逼得无奈,说自己是孤儿,宋世平自讨没趣,不再说话。

   这条路柳暗花明,尽头竟有一家大百货店,难怪路上行人稀少,原来都聚于斯!雨翔进门就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凉。找到空位置后,余雄说要喝酒,吓得雨翔忙要了一林果汁证明自己清白。宋世平说一个人喝酒易醉,为了表示对余兄的爱护,所以也决定会身相助,曲线救国,跟他一起喝。

   余雄买来两听啤酒,边喝边抒心中大志,把雨翔衬得像个姑娘。两人虽然举杯邀不到明月,但“对影成三人”的条件是符合的,只是美中不足其中之一正在喝果汁。余雄显然不善酒,半听下肚已经眼神乱飘,拉住而翔的手叫他喝酒,雨翔正在享受“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快乐,推说肚子痛。余雄手一挥说:“不管他,我们喝我们的。”然后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酒,但不敢一下子咽下去,把酒含在口里让肠道有个准备,决心下定后方才闭眼吞酒。

   宋世平喝酒像猫咪舔牛奶,每次只用舌尖沾一些,见余雄不行了,凑上去套话:“你的女朋友呢?”

   余雄勾住宋世平道:“我要传授你一些经验,这个东西不能全心全意,要……要三分真心,七分退路。”

   宋世平隐隐约约听出这乃是遭受失恋重创男人的悲观之话,又要去套其背后的内容,不料余雄推开他,道:“这个我不说,你自己想,妈的,困死了,几点了2”十二点十分。”

   “差不多了,去市南三中睡觉。”余雄揉几下眼说。宋世平想来日方长,再问不迟。三人一出门,一股热浪顿时从四面八万包来,又把三人通了进去。雨翔忧心忡忡地说:“今晚怎么睡!”宋世平的目光比老鼠更短,道:“今晚的事今晚再说!现在要回去。”三人再憋足力气,数一二三冲了出去。门外极闷热,雨翔觉得每根汗毛都在燃烧,问:“怎么回去?”

   宋世平想出一个饮鸩止渴的办法:快跑回市南三中,跑的过程中会很凉快。雨翔笑宋世平想问题像遇到危急情况把头插在沙里的驼鸟,顾前不顾尾。讨论到最后,三个长跑特招生都懒得跑,路边叫了一辆机动三轮车。

   雨翔轻声问宋世平:“这么小的车坐得下吗?”这句话被车主听见,忙一拍三轮摩托车说:“怎么不行,里面可大呢!别说三个——”车主本想说哪怕三十个也塞得下,一想这个牛吹得像一个嚏打掉一个克里姆林宫一样不合实际,改口道,“就算四个,也是绰绰有余!”雨翔惊叹他会说“绰绰有余”这个成语,当是一个下岗知识分子,同情心上来,劝宋世平说:“将就将就!一定坐得下!”

   第四章(6)

   余雄第一个坐进去,就占掉其一半的空间。宋世平马上爬进去,堵填剩下的另一半。车主见这样要拉下一个,忙去指挥调度,教来世平和余雄怎样节约占地面积,两人照车主教的收腹缩脚提腰,竟无中生有省下一块空地。雨翔猫腰钻了进去,三个人手脚相绕。仿佛酒精灯的灯芯。车主怕三人反悔,忙把车子发动了,表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车主问:“要从哪里走?”宋世平不知道这话的厉害,中计道:“随便,只要到市南三 中就可以了。”

   车主闷声不响开车。宋世平第一个发现方向不对,偷偷告诉雨翔。雨翔没想深奥,安慰宋世平条条大路通市南三中。那三轮摩托车几乎把县城里的所有街道都开一遍才慢悠悠找对方向。雨翔直催车主,说只剩十多分钟,车主道:“保管你够时间!”嘴边一笑,边开边唱。

   余雄一开始端坐在中央,突然头往宋世平肩上一靠,宋世平当余雄死了,不住捏余雄的皮,余雄嘴巴动几下,证明自己还活力犹存。宋世平拍几下雨翔轻声说:“你听他嘴巴动了像在说什么,听听!”

   于是雨翔把耳朵贴在余雄嘴边,只听余椎动嘴不出声,宋世平再拍他几下,雨翔终于听出个大概,说:“他在说什么‘小爷"还是‘小野"。”这时车子经过一块砖头,猛跳一下,余雄睁开眼说:“快到市南三中啦?”这个问题雨翔和宋世平无一能回答。余雄又推开来世平的手说:“天太热了,大家分开点。”

   宋世平给金雄一个神秘的笑。问:“小野是谁?”

   余雄一听,嘴巴本想张大,再问宋世平怎么知道,一想还是不说好,嘴唇颤一下,反问:“小野是谁?”

   宋世平以为听错,摆摆手说算了。

   三轮摩托停下来,车主下车道:“市南三中。”雨翔跳出车吃了一大惊,想明明出来时是向西走的,而这辆三轮车的停姿也是车头向西。

   车主伸出两个指头晃一晃,说:“二十块。”

   宋世平怒目道:“这么点路程……”

   车主想既然生米已经不仅煮成了熟饭,而且已煮成了粥,砍几刀不成问题,理直气壮道:“你看我跑了这么多路,油钱就花掉多少?”

   雨翔接话道:“这是你自愿多跑的路。”

   车主当市重点学生好骗,头仰向天说:“你们又没叫我怎么走,这么晚了,你们哪里还拦得到车?亏得有我,别说了,爽气点,二十块摸出来。”

   金雄道:“你一一一一*-一说一遍。”

   车主道:“有什么好讲,快交H十块啊,想赖掉?乘不起就别乘,自己跑回来。”

   余雄掏掏耳朵说:“什么?你说一遍。”

   “你干什么?”

   余雄瞪车夫一眼,左臂一挥,一拳横扫在载客的铁皮厢上,“吮”一声,四个凹印,然后把指关节弄得咋咋作响,笑一声说:“你一一一一*xH说一遍。”

   车主吓一跳,想自己的身体没有铁皮硬,今天倒霉,碰上一个更黑的,但又不愿马上放弃让自己脸丢光,像一个人从十层楼掉下来,自知生还无望,最后要摆几个动作,使自己不至于死得太难看。车主的语气马上像面条放在沸水里:“这,你干什么要打坏我的车,大家好商量。”

   余雄向前一步,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车主大恐,生怕车上会有八个凹印,把前一句话也删掉了,再加个称谓,道:“小兄弟,大家好商量。”

   余雄在口袋里掏半天,掏出一枚一元钱的硬币,两只手指捏着在车主眼前晃一圈,扔在他的手里,对雨翔和宋世平说:“走。”雨翔脑海里竟有梁样君的影像掠过,呆滞几秒后跟余雄进了市南三中的大门,来世平夸:“好你个余雄,你没醉啊,我真是崇拜死你了。你手不痛?”

   余雄揉揉他的左手,说:“废话,当然痛。”

   宋世平说:“你刚才那几句话就杀了那老秃驴的威风,你不像是混饭吃的。”

   余雄微微一笑,把自己扮得像神仙中人,说:“哼我当年……”宋世平想听“当年”怎样,不料下面没有内容了。雨翔告诉宋世平:“别问了,当年他肯定是老大。”

   市南三中的夜十分恐怖,风吹过后不仅草动,树木都跟着摇曳,地上千奇百怪的树影森然欲搏人。但恐怖无法驱散内外的热气,雨翔不禁抱怨:“今天热成这样,怎么睡呢!”

   宋世平要回答,突然身体一抖,手指向前方说:“看,人影!”

   余雄林雨翔循指望去,果然五个黑影在向体育室潜伏,手里都拽着一个长条。

   余雄一惊,飞奔过去,五个“夜行军”人察觉到了,停下脚步看半天,笑着说:“你扮鬼啊,高一新生怎么都跑在外面吓人。喂,朋友,热成这个样子你也去寝室,脑子烧坏啦?跟阿拉体育室里挤~挤,那里有空调。”

   余雄摆摆手退后说:“谢了,我们再说吧。”

   宋世平要睡体育室里,余雄道:“你热昏了,三中的校现多严你知道吗?你想处分?忍一忍,走。”

   宋世平依恋不舍地向体育室门口望儿眼,一个影子正在爬门。雨翔忍住心中俗念,跟余雄一起走向寝室。

   到了寝室门口,十几个人正带着席走出来说里面太热,听者有心,宋世平更叨念要去睡体育室。余雄冷冷道:“你忍不住你去睡。”

   雨翔左右为难不知要睡哪里,最后人本性里的懦弱战胜了贪一时之乐的欲望,决定跟余雄去受罪。两个人像大灾难时的救世英雄,逆着大流向前走。宋世平也折回来说好友有难同当,来遮掩自己的胆怯。

   寝室大楼人已散去一大片,只剩几个人坚守岗位,时不时发出几声怪嚎,回声在大楼里飘荡。三人回了寝室,洗刷完后躺在席上,强迫自己睡着。三人连话都不敢说,此时最小的动作都会引发最大的酷热。宋世平忍不住又去擦了一个身,回来后问:“你们有谁睡着了?”

   “屁话,睡着都被你吵醒了!”

   “余雄,你呢?”

   “你说呢?”

   “你们两个都没睡着?”

   “废话。”

   “那我们一起去体育室睡吧,那里有空调,想想,空调啊!”

   “你要去你去。”

   “现在去也晚了。”

   “不如你们两个到阳台上来聊聊天吧。”

   雨翔第一个起床,冲个凉后上了阳台。余雄也英雄难过高温关,爬起来搬个椅子坐在阳台门口。雨翔望着星空,说:“其实我不想来这里,我也没想到会来这里。”

   宋世平一脸不解,说:“这么好的人人要进来的学校,你还不想进?”

   雨翔苦笑道:“不过也没有办法,既来之则安之,没爸妈管着,一帮同学住一起也挺开心的。”

   余雄在暗处笑几声。雨翔惊异于他在这么热的天竟能发出这么冷的笑,刨根问底要把这个笑解拆掉,问:“笑什么!”

   余雄问他:“你以前没住过寝室吧?”

   雨翔答没有。金雄再发一个冷笑,道:“是啊,你刚来,觉得什么都新鲜。你看着,刚住过去一个礼拜保你每个人礼让三分宽宏大量。过久了你看着,骂你碰他床的,阻他路的,用他水的,哎哟,这才是对了。”

   雨翔不信,说:“我看学生小说里的……”余雄打断说:“你连这个也相信?那些浅的文章是浅的人写出来的,叫‘美化",懂吧。”

   雨翔死守观点,说:“大家让一下就没事了。”

   余雄道:“让?谁让?人的本性是自私的。”

   宋世平一个人置身话外,心有不甘,要体现自己的存在,激余雄说:“听你的话,好像你住过宿舍似的。”来世平只等余雄叹息道:“其实我也只是想象,被你看出来了!”不想金雄说:“是啊,我住过,小学以后我在体校念书,住三年了。”

   来世平事与愿违,本想这话像武侠小说里的断龙石,不料被余雄当成踏脚石,一下子热情被扑灭,眼里写满失望。

   第四章(7)

   余雄由宋世平帮忙承上启下后,滔滔不绝道:“我刚去体校那会儿,大家过得挺顺。后来就开始大家计较了,用掉别人一点热水就会拳来脚往的,人是这样的。”

   雨翔仍对集体生活充满憧憬,道:那时候是你们人小,不懂事吧,进了高中也许就不一样了。”

   余雄摇摇头道:“也许会,但懂事只是指一种克制,不让自己的本性露出来,本性终究是本性,过久了就会自己露出来。”

   雨翔为余雄的话一振,想余雄这个人不简单,看问题已经很有深度,不像美国记者似的宋世平。雨翔对余雄起了兴趣,问:“你怎么会去上体校的?”

   余雄道:“我小的时候喜欢读书,想当个作家,但同时体育也不错,被少体校一个老师看中,那时亚运会正热,我爸妈说搞体育的有出息,以后——可以赚大钱,就把我送去少体校,就这样了。”

   雨翔拍马屁道:“难怪你的话都不简单,现在还要当作家?”

   不等余雄回答,宋世平在一旁拍马的余屁:“真的很不简单!”

   余雄思索一会儿,道:“现在难说了,大概不想了吧,不想了。”

   宋世平又是一脸失望,他本想马屁新拍,无奈余雄说了这么一句丧气话,弄得他有力无处拍,只好手掌扇风说:“好热埃”这话提醒了本来忘却了热的余雄和雨翔,顿时觉得一股奇热袭来。热不能耐下,雨翔大声道:“你是看破红尘了四日!”

   余雄说:“怎么叫‘着破红尘",我看不起那种悲观的人,所谓着破红尘就是把原本美好的红尘看成了破烂!”

   雨翔笑着拍手,说:“好,好!”拍几掌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但肯定不是名人名言,因为名人是说不出这种一语破天机的话的。仿佛以前谁说的就在脑子里的一个显眼处,但偏偏又找不到。雨翔用出吃奶的力气想,但“想”这个东西是加二十分蛮力也无济于事的。不想时自己会自动跳出来,要想时却沓无音讯,但正因为曾经“自己自动跳出来”过,所以雨翔不愿放弃努力。这种体验是很痛苦的,要想的东西往往已经到了舌尖却说不出口,仿佛自来水龙头口那一滴摇摇欲坠却又忽长忽短坠不下来的水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任它悬在那里。

   正在雨翔的思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时,突然“想通了”,这种爽快如塞了半天的抽水马桶突然疏通,闻之也令人心旷神怕。雨翔想起一开始说那句话的人是梁样君,是梁样君一次开玩笑时当成语曲解告诉而翔的。

   雨翔心疾自愈,但一想到梁样君,脸上就笑不起来。余雄也叹一口气,那口气为夜谈收了一个尾,三人趴在阳台上不知何时睡着了。

   第二天雨翔第一个被痒醒。阳台外面有些风,这风十分难得,吹散了他心里的一些忧郁。雨翔突然想起要训练,把其余两人叫醒,再看时间,佩服自己醒得恰到好处——还差二十分钟。第一次在异地醒来,雨翔有点落寞的感觉,觉得许多事情无所适从。洗脸的池子太低,弯腰时在家里习惯了,往往要撞水龙头;洗脸和洗脚的毛巾也时常放错地方;走路常和屋子里的摆设过不去,如人无人之境,撞得桌仰椅翻也已不下两次,一切都乱了。

   三人出寝室大门时外面已经细雨绵绵,宋世平说:“太棒了,不用训练了!”

   余雄白他一眼说:“想得美,下雨照练。”慢跑到操场,刘知章正站在跑道上,手持秒表道:“昨天热,辛苦了,我向学校反映,他们终于肯开放体育室。今天记者来采访,大家照练,采访到谁,别说空话大话,有什么说什么。好,慢跑两圈!”

   慢跑到一圈,操场旁杀出一个扛摄像机的人,镜头直对雨翔,雨翔浑身不自在,欲笑又不能,只求镜头挪开。摄像师瞄准了一会儿后又将镜头对着市南三中的建筑,亏得胡适楼不会脸红,让摄像师从各个角度拍遍。随后同摄像师一起出现一个记者,那记者像刚出炉的馒头,但细皮嫩肉很快经不住初升太阳的摧残,还没做实际工作就钻到轿车里避暑,她在车里见长跑队两圈跑完在休息,伺难时机赶过去采访。

   宋世平故意坐在最外面,记者跑来第一个问他:“你们对暑假的训练有什么看法?”宋世平不假思索,张嘴要说话,记者一看趋势不对,轻声对宋世平说:“等等,摄像师说开始就开始。”然后对摄像师打个手势,自己说:“开始!”宋世平刚才想说的话现在一句也找不到,竟支吾道:“这个——它能提高……我的……体育成绩,使我进步。”女记者表示满意,谢过后走到刘知章面前,问:“老师您好,您也十分辛苦,要冒着酷暑来组织训练,您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观众朋友说吗?”

   刘知章用夹生的普通话说:“这个嘛,训练在于长久,而不在于一时的突击。今年的体育生质量比往年好,他们也太辛苦啊!”

   女记者放下话筒,思忖这些话好像不对味,咀嚼几遍后找出问题之根源,对刘知章说:“您可不可以再说一遍,把最后一句‘他们……也太辛苦"的‘太"字那个,最好不说‘太"。可以开始了,谢谢。”

   刘知章摇摇头,把“太”去掉说一遍。女记者再想一遍,凑上去说:“这个——您最好再加一点,比如结合学生的素质教育和跨世纪的人才培养计划之类。”

   刘知章表情僵掉,推开话筒道:“我说不来,你们找别人吧。”

   记者也一怔,续以一个笑退下说:“那谢谢您。”收起话筒的线,走出三十米,确定安全后对摄影师说:“他当他是谁,采访他给他面子,他自己不要胜。要前面那段算了。”摄影师道:“那素质教育和跨……”记者道:“跨什么呀,他不说有人说,台里面自会写一段让主持人读,叫‘观后小议",还会说得比那老头清楚。”说罢热得受不了,加快步伐向采访车跑去。

   刘知章让体育生起来,说:“别去管他们”,然后令每个人跑十圈,林雨翔装作平静地系鞋带,腿却平静不了,抖个不停。跑了一圈,觉得不过如此,加快了速度,但第二圈时就眼睛鼻孔一齐放大,体力却渐少渐校刘知章在一边问情况,带头跑的两个高二男生为显示其耐久力,抢着答:“可以,没问题。”据说抗战时美国ABC的著名评论员伊拉克?杀蛙累了(EriC Se-vareiol)采访重庆行政院孔祥熙博士,孔说那时中国通货膨胀情况好比一个人从三十楼掉到十五楼,他在空中喊“SOfar, SOgOOd!”(迄今为止,还好!)如果孔祥熙有命活到今天,定会收起那个比喻送给这两个高二男生。

   果然那两个男生说话太多,气接不上来,开始落后。雨翔咬住前面一个,但不敢超,生怕引发了他的潜能,跟了半圈后,觉得速度越来越慢,好胜心上来,像试探水温一样在他身边掠一下再退后,见那男生并无多大反应,只是脸上表示憎恨,无力付诸行动,便放心大胆超了过去。跑过五圈,极限了好几次,眼看被余雄拉开了大半圈,斗志全无,幸亏后面还有一个倒霉蛋在增强雨翔仅有的信心,让雨翔有个精神支柱,不料那根柱子没支撑多久,就颓然倒地休息,把倒数第一名的位置让给雨翔。雨翔仅有的可以用作安慰的工具也没有了,觉得天昏地暗,跑一步要喘两三口气,手脚都没了知觉,胸口奇烫,喉咙如火燎,吸进去的气好像没进肺里,只在口腔里绕一圈就出来了,最后的毅力也消失,但不甘心去得像第一个那样光明正大,用手捂住肚子,用这个动作昭告人们他林雨翔只是肚子病而不是体力不支,把腿的责任推卸给胃,再轰然倒地。目眩一阵后,从地上半坐起,看其他人的劳累,以减轻心里的负担。宋世平原来也构思好捂住肚子装痛再休息,万没想到被林雨翔先用掉,只好拼了老命跑,证明自己体力无限。他面对南翔时一副悠闲如云中漫步的神态,一旦背对,压抑的表情全部释放出来,嘴巴张得像恐吓猎物的蛇,眼睛闭起来不忍心看见自己的痛苦。十圈下来,宋世平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以诈死来博人同情,余雄艇上漠然无表情,俯身拍几下来世平,再走到雨翔面前说:“你怎么会这里痛?一定是跑前水喝得太多了!”

   第四章(8)

   雨翔道:“是啊,口太渴了!”

   余雄脱下衣服,挤出一地的汗,说:“洗澡去吧。”

   雨翔笑道:“光你挤出的汗也够我洗个淋浴!你受得了?”

   余雄淡淡一笑,说:“在少体校都是三十圈,一万二千米一跑的。”

   雨翔吓一跳,不敢去想,脱掉上衣,撑地站了起来,走几步,两脚感觉似悬空点水。三人洗好操打算去三塔园消暑,到门口见大批大批学生涌进来,吃了一惊,以为刚才跑得太快,超过了光速看见了未来的开学情景,证实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看门口的通知才知道是高一分班的考试。校门口车子停了几百米,见头不见尾。宋世平不平道:“我们怎么没分班考试?”余雄说:“我们?你也不想想我们是什么人,像拣剩的肉,随便搭到哪个班就哪个班。”

   三人相对笑笑,继续往三塔园去。三塔园据说是古时托塔李天王下凡界镇妖,抛三塔把妖压在下面而成。三人进了三塔园,浑身一凉。园里除了树还是树,树多降温,但美中不足的是园里扑面的虫子,那些虫过去不用交门票,都聚在园里发威。

   园里游人稀少,最大的参观团就是雨翔三人。

   雨翔道:‘股想到人这么少,而且虫那么多——”他做个赶虫动作,“哪像我们看景色,像是虫子看我们。”

   三人行至一烈士塑像处,虫子略少,坐下来休息。雨翔指着烈士塑像下一块牌子说:‘严禁攀登”,语气表示迷惑,想现代人室外攀岩运动已经发展到了这地步。

   宋世平说:“这牌子有屁用,呆会儿保管有人爬上面去拍照!”三人聊一会儿,兴趣索然,没有雅兴去欣赏李靖扔的三座塔,赶回学校去睡觉。此时分班考试第一门已经结束,人往外散开来。余雄见胡军正跟高二体育生勾肩谈天,对雨翔说:“以后你少跟他在一起。”身旁一个家长在给孩子开易拉罐,见后对其说:“喂,听着,以后不可以和体育生在一道,看他们流里流气的,进了市南三中也不容易。今后他们跟你说话你就不要去理…来世乎听了气不过,要去捍卫自己所属团体的名誉以捍卫自己,被余雄拉住,说:“何必呢。”

   日子就在早上一次训练傍晚一次训练里飞逝。暑假集训期已过大半,学校里的草草木木都熟悉了,不再有新鲜感,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难捱。晚上一个体育室里挤了二十几个体育生,连桌上都睡满了人,睡不了那么高的人只好在地上打个铺,用粉笔画个圈表示是自己的领土,闲人不得进人,仿佛狗撒尿圈领地,半夜上厕所像是踏着尸体走路。不打呼噜的人最犯忌睡时有人打呼噜,因为那很有规律的呼噜声会吸弓;人的注意力去数而忘却了睡,二十几个体育生白天训练疲劳,晚上专靠打呼噜排遣心里的不满,呼噜声像十九世纪中期的欧洲资产阶级起义一样此起彼伏,往往一方水土安静了,另一个角落里再接再厉;先东北角再西南方,这种环绕立体声似的呼噜更搅得雨翔一个梦要像章回小说般一段接一段做。

   梦里有许多初中时的人,使身处异地的雨翔苦闷难耐。

   第H天下午雨翔鼓足勇气给Susan打个电话,一直没人接。一想该是去军训了,心里惆怅难言。

   再过三天就是新生报到兼军训。今年的炎热后劲十足,不见有半点消退之势。

   该在上海下的雨都跑到武汉那里凑热闹去了,空留一个太阳当头,偶然也不成气候地下几滴雨,体育生都像阿拉伯人,天天求雨,天天无雨。冒着烈日训练的后果是全身黑得发亮,晚上皮肤竟可反射月光,省去学校不少照明用的电费。

   第三部分

   第五章(1)

   新生报名那天把分班考试的盛况再演一遍,林父林母也赶来给雨翔搬寝室。中国言情小说里重逢之日的话莫过于一方拥着另~方,再深情凝望,道:“XX,体瘦了”,可林母端详雨翔半天,泪水涟涟道:“雨翔,你黑了。”继而说要去街上买增白粉。寝室只是下降一楼,从三楼到二楼。室友不久都纷纷赶到,几个家长倒是一见如故,互相装蚊帐,跟在家长后的学生腼腆万分,眼睛看在地上。寝室的分类也带歧视,凡上海市市区户口的分在一号带阳台的那间,城镇和农村户口的被分在二号寝室。雨翔的床位在二号寝室靠门那铺。这间寝室一共四个人,除雨翔外全是考进来的;隔壁声势较为浩大一些,五个人,全是自费生。高中里最被人看不起的乃是体育生和自费生,但自费生可以掩饰,而体育生像是历代鬼怪小说里妖怪变的人,总有原物的迹象可寻,不能靠缄默来掩人耳目,每天去训练就是一个铁的现实。

   父母散去后一屋子人一声不吭整理自己整齐得不需整理的东西。雨翔受不了,去隔壁的203寝室找余雄,余雄不在,雨翔又感到落寞无助,回到自己寝室里跟一群陌生的室友建立友谊,泛问四个人:“你们是哪里的?”原意想造成争先恐后回答的盛势,不想四个人都不作声,雨翔为施问者,进退两难,只好硬起头皮再问:“你原来是哪里的?”

   这间终于有了反馈,雨翔左铺放下书说:“灵桥镇中学。”雨翔“嗅”一声,左铺又道:“他们两个都是的。”雨翔上铺才对左铺打招呼道:“老谭,什么时候去班级广雨翔忽然悟出原来其余三个早部认识,怕冷落了他才故意不说话,心里涌上一股温暖。学校怕学生第一天上学就因为挑床铺而争执,在每张床的架子上都贴了姓名。雨知知道他的上铺叫沈颀,左铺谭伟栋,还有一个直线距离最远的叫谢景渊。四人先谈中考,似显好学。隔壁寝室里落笑声不断传来,撩得雨翔心痒。谢景渊问:“那个叫一一一一H雨翔,你中考几分?”

   雨翔心里惨叫一声,暗骂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俄这次考砸了,才484分,差了三分,但因为我体育得过奖,所以我作为体育特招生进来的。”

   雨翔把分数提高一大截,心中忐忑不安,小心观察室友神态。

   谢景湘一笑,笑得雨翔全身紧张,暗想定是谢景渊看过分数故意再问,要嘲讽一番。想到这里,冷汗不止,马上补牢道:“让我想想看,好像不是这个分数,我考了几分呢?”雨翔正在假痴不癫,谢景渊道:“你有个特长就是好,什么事都好办,我们没有,只好考试。”沈颀和谭伟栋都点头赞同。

   雨翔虚惊一场,道:“其实我这个484是超常发挥的,以前我考起来只有420分左右,中考前我下定决心,恶补了二三个礼拜,才考到484呢。”

   三人一听,又惊叹不止。雨翔边理衣服边崇拜自己的聪明——用自己曾经的愚昧来造就今天的辉煌。

   四人去教室集中,一号寝室五个人也正打闹着出来,一路从寝室闹到雨果堂,没一步路是走正常的,狂笑撤了一地。

   排位置时雨翔的同桌就是谢景渊。一班同学互相客气地问对方姓名爱好。雨翔心里则想班主任该是什么样子,该不是老到从讲台走到班级门口都要耗掉一个下课十分钟——古校的老师理论上说是这样的。待几分钟后,老师进来——那女老师三十几岁,一头卷发,嘴巴微张。雨翔前些天听来世平说一个老师没事嘴巴不闭乃是常骂人的体现,骂人的话要随时破口而出,一张一合要花去不少时间,所以口就做张着,就仿佛一扇常有人进出的门总是虚掩着。雨翔联系起来看,果然看出一脸凶相。雨翔把这个发现告诉谢景渊,满以为会激起恐慌,谁知谢景渊道:“老师凶点也是为我们好,严师才可以出高徒嘛,老师凶也是一件好事。”

   雨翔白了他一眼,脸上笑道:“你说得对!”

   那女老师自我介绍道:“我姓梅,以后就是大家的班主任。”梅老师说着顿了一顿,故意给学生留个鼓掌的时间,学生当是梅老师初上讲台,紧张得话说不出,都不敢出声,梅老师见台下没有反应,想这帮子学生又是害羞居多,连手都不敢拍,恨不得自己带头鼓掌。

   继续说:“我的姓中的‘梅"是——”她想借一下梅子涵的名字,转念想怕学生没听过梅子涵,不敢用,又想借“梅花”,嫌太俗,“梅毒”则更不可能,竟一时语塞。台下学生见老师又卡住,当这个老师口头表达不行,都替老师紧张,口水都不敢咽一口。

   梅老师的气全用在拖长这个“是”上,气尽之时,决定还是用梅子涵,便把梅子涵的名字肢解掉,道:“‘梅"是梅子涵的‘梅",当然不叫干涵,老师怎么敢和作家同名呢?”

   这句废话算是她讲话里最成文的一句,还掺杂了一小小的幽默,学生都硬笑着。

   梅老师不曾料到这句话会引起轰动,跟着学生一齐笑。因是硬笑,只要发个音就可以,所以笑声更大,却没有延续部分。

   梅老师双手向下压几下,以表示这笑是被她强压下去的,再道:“我单名叫‘壹",梅董。我呢,是教大家语文的。我介绍好了,轮到大家自我介绍了。来,一个一来。”

   雨翔侧身对谢景渊说:“这老师一定废话很多,瞧她说的,‘来,一个一来"倒好像还要二个一来或一个二来不成。”

   谢景渊道:“老师说话为了大家能懂嘛,不能怪她的。”

   学生的自我介绍精简得像是拍电报,瞬间轮到雨翔,雨翔站起来说:“我叫林雨翔,林是林雨翔的林,雨是林雨翔的雨,翔是林雨翔的翔。”说到这里学梅直一顿,静候想象里排山倒海的笑,不想这自以为强调自我中心的幽默没有效果,只有稀稀拉拉两三声笑,而且都像是嘲笑。雨翔心里虽已做好失败的准备,但想引一些女生发奖总可以,怎料现代女高中生守笑如守贞操,一脸漠然。雨翔刺激不小,伤痕久久不能愈合,声音像被去了骨:“我爱好文学,也获过一些奖,发表了一些文章,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学习和生活上的朋友。”雨翔的下半段话给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女生都温柔无邪地盯他看,目光软得似块水豆腐,英语里的“豆腐眼神口ove-eyed)”就是这样的。雨翔极不好意思,低头翻书。谢景渊站起来羞赧道:‘我叫——我叫谢景洲,谢谢的谢,景色的色——啊不,景色的景,深渊的渊。我相信脚踏实地就能有所作为。”台下哗然大笑,最后一句没人听到。谢景渊一脸排红,埋头书里,一班人介绍完后,学校开了个广播会,是“新学期新计划”,雨翔听出声音仍是钱副校长的,而讲的内容似乎有例可循,只是把上次体育生动员会里的话再加以分尸组装,就成了今天的内容。时间仿佛陷在了钱校长的话里,钱校长更是有把时间转为热能的功力,教室里学生无不择书散温,钱校长作半天文章,道:“我要说的就这么几条。”学生都为之一振,万没想到钱校长道:“但是,我还要强调几点……”学生无不惊奇,愤慨交织在脸上。钱校长像是在跟要强调的几点调情,来回把那几点翻了十几个身,终于结束:“我要讲的就上面那些,留下的由学生自己去实践。”学生长舒一口气,拍手称快,梅老师道:“走读学生可以走,寄宿生留下开个会。明天大家别忘了上学!”

   寄宿生一共十九个。梅直向他们介绍了学校的重要生活设施在什么地方,比如热水龙头等。听梅营的介绍,市南三中的这类设备隐匿得像是通缉犯,整天躲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雨翔和谢景渊散会后去灌开水,终于找到了一排热水龙头,雨翔把热水瓶凑过去,拧到最大,出来的水极为秀气,都一滴一滴坠下,点滴打了半天,热水瓶的小半都没到,雨翔怒道:“我口水都吐得比它快。”

   谢景渊只认化成文字的夸张,对雨翔道:“你说话太夸张,口水是不可能吐得比它快的,它虽然慢,但总比你吐口水快。”

   第五章(2)

   雨翔暗骂谢景渊说话上,不再与他搭讪,自顾自灌水。好不容易聚满了一瓶,对谢景渊道:“我先走了。”到了寝室,见人都不在,悟到今天是雨果堂开饭第一天,匆匆拿起碗去吃饭。一到雨果堂吓一跳,想怪不得校园里空无一人,都汇集在雨果堂里。雨翔挑了一列比较短的队伍,等了几分钟仍在原地,想市南三中该不会有现打现吃的规定。再耐心等几分钟。队伍一动,雨翔想终于可以跨前一步了,怎知那队伍像是青春期少年的骨骼,会慢慢变长,雨翔被逼得退了三步,大惑不解,想自己排队排了十六年,竟会遇到越排人越往后的队,便探出头看究竟,只见从其他地方奔过来几个人,与排在队伍里的人攀谈几句后居然往队伍里一闪,消失无踪,而且各路人士也都看好这支队伍,纷纷来插,这队伍倒也像刘备,能够广纳贤良,再过几分钟,雨翔已经退了不止三舍,怕这样下去会饿死,便换了一列队伍。另一列队伍里一个声音道:“林雨翔,这里!”雨翔见是余雄,忙跑过去,余雄说:“排我前面。”

   雨翔在后面呆惯了,怕自己一插身后的人会不满,不敢排进去。

   余雄对雨翔循循善诱道:“现在谁有路子谁吃饭。管那么多没人会表扬你的。”

   说完一拖.雨翔被迫就范。站在队伍前头。排在前面的感觉果然不同,想自己身后多少人跟着,快意阵阵。抬头看到黑板上的某单,馋意写在脸上,想雨果堂里厨师手艺必然不错。前面只剩两个男生,雨翔正构思大好蓝图,忽闻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道:“自理会的来了!”

   雨翔没听过‘咱理会”,当是一个专门插队的团伙,扭头一看才知道是负责检查的,站在队伍最后头那人显然是准备仓促,袖章戴反了,嘴角边闪闪发光,乃是吃完饭来不及擦嘴所致。后面的人催:“喂,买呀,呆掉啦!”雨翔慌忙回过神和头,见食堂那个窗口正对着,一个戴面罩的人怒目以待,吓得脑子里蓝图都没了,支吾道:“我……我要一只炒三鲜和糖醋小排,还有一块饭。”雨翔见放在板上的饭被割得一块一块,均匀有致,一时找不到量词,随口瞎说。说完见面罩没有反应,当他没听清,再说一遍,面罩温道:“你碗还没给我呢!”

   雨翔低头见碗还安然被捏在手里,不好意思地递上去,面罩一把在过碗,道:“糖醋小排没有!”

   雨翔小心道:“你们黑板上不是写着——糖……”显然是问这个问题的人很多,面罩未卜先知,说:“这是上个学期最后一天的菜单,买菜看里面!”雨翔伸头,见肉类早已卖完,里面正值春天,满园春色关不住,都是绿油油一片,又叫不出名字,只好指着春色叫:“这,那!”后面嫌慢,骂声不断。

   雨翔这顿饭吃得没有兴趣,夏训时在外面盒饭吃多了,用毕站起来就走。走出雨果堂才发现碗还放在桌上,折回去却已经碗去桌空,自认倒霉回到寝室,一号寝室里五个人正头凑在一起听球赛,自己寝室里谢景渊正给沈颀解问题。雨翔问:“你吃过饭了?”谢景渊不计打水时雨翔弃他而去的仇,笑容可掬地说:“哪吃得上啊!我吃饼干。”说罢要证实自己这话的可信度,把饼干带出来和雨知见面。

   雨翔一瞥那袋散装饼干,随口说:“你每个月生活费多少?”话一出口就懊悔,这摆明是对谢景渊和饼干的看不起。

   谢景渊不计较,说:“二百。”

   “连吃饭?”

   “连隘雨翔一脸惊愕,嘴里捺不住冒出一句:“我每个月五百。”一脸的惊愕到了谢景渊脸上,道:“这么多2”雨翔又说:“隔壁那帮人说不定更多呢!”

   沈颀和谭伟栋都放下书瞪眼睛,谢景渊自语:“那他们可以买不少参考书了。”

   雨翔手一扬,道,“哪里啊,他们这些人每天零食都要吃掉二三十块!”谢景渊像他们吃的是他的钱,心疼道:“这么多!就是吃啊.作孽啊!”

   雨翔听了暗笑,道:“他们先身上的衣服都要二三百块钱一件呢。”

   沈颀问:“短袖的?”雨翔点点头。谢景渊道:“那他们的家不是要被他们用穷?”

   雨翔道:‘哪里呀!他们这帮人,每个家里至少五十万打底,要不这么低的分数怎么进来?”

   谢景渊不解,道:“学校里的校长为什么不来管呢?”

   雨翔故意放纵大笑,道:“学校,校长,哈!他们一管,钱从哪里来!”

   谢景渊说:“那教育局怎么不管呢?”

   雨翔本想说:“教育局管这个,他们是一路的,这样一管岂不是妓女起嫖客?”

   反思一下,觉得面对谢景渊这样单纯到只受政治书熏陶的人不能这么说,便把这句话斩头去尾,说:“他们是一路的。”

   谢景渊眼神软了下来,道:“学校怎么可以这样呢,学校是培养社会主义建设人才的地方,是……”沈颀和谭伟栋也围过来议论,雨翔不语,隔岸观火。

   隔壁寝室里传来一阵骂臭声。

   林雨翔十分不习惯漫漫三个小时的晚自习,话不能说一句,坐着又没事干,只有不住地看表然后怀疑手表坏了。实在闲极无聊,轻轻唱歌,唱到一半,背后让人戳一下,那一戳仿佛是警界的扫黄突击行动,效力只有一小会儿,过了一阵雨翔又忍不住唱几句。

   好不容易熬过晚自修,晚上觉也不能睡安稳。熄灯前学校播寄宿生须知,广播里又是钱校长的声音,雨翔想这次完蛋,今夜将无眠了,但钱校长自己要赶着睡觉,只把住宿规定念一遍,像是耶和华受犹太教十戒:“……市南三中之寝室条例……不准两人睡一铺……不准大声喧哗……不准乱拿别人的东西……不许听音乐,不许……雨翔略略一算,除了“不许杀人”外,其他的都说到了。最后,钱校长道:“同学们,今晚大家好好睡,明天还有一个任务等着呢!”这话像是公路上一摊血,既能让人恐惧又可弓队好奇。钱校长仿佛在广播里可以见到听者的神情,待到学生被好奇心折磨得不像样时,缓缓道:“那任务是军训——”宿舍楼里骂声不绝,但伤及不到广播室里的钱校长,倒是管理寝室的闻骂出动,以骂制骂道:“你们造反!回去睡觉!"”不料学生不把管寝室的放在眼里,水哗哗从楼上泼下来,管寝室的往后一跳,骂:“你们这群吴小子再倒!再倒就记过!"”倒水的学生只听到前半句,遵其命再倾其余水,边倒边叫:“去你的!”管寝室的本想不动来威慑学生,结果脚不听脑子控制,继续跳动着避灾。雨翔见这好玩,正愁洗脚水没处倒,顺大势倒了下去。

   这时黑暗里一个声音:“干什么呢?”

   三楼一个声音颤着叫道:“是钱——校长!”

   楼上都是收脚盆的声音。雨翔急着把脚盆收进去,不小心碰到了阳台,手一滑,只听“啪”一声脚盆掉下楼。钱校长人一抖,看到一片漆黑里那东西还在地上滚,上前去按住,见是一只脚盆,气愤那帮学生不仅无礼到泼水,而且彻底到连作案工具都扔下来伤人。雨翔大叫不好,听下面没有反应,当钱校长给自己失手砸死了。

   钱校长拎起脚盆吼:“你们今天快点睡,这事我一定要追究到底!”

   雨翔待校长走后溜下去找脚盆,一楼的告诉他被校长拿走了,雨翔只是惋惜,想以后没有脚盆的日子里要苦了自己的脸,与脚共饮一江水。回到寝室,离熄灯还有一小会儿,跑到隔壁和余雄聊天,回来时钥匙没带,寝室门又被关上,不好意思地敲门,一号室里一人出来开门,雨翔感激地望着他,叹他果然是市区男生,白得像刚被粉刷过一遍。问:“你叫——”“哦,我叫钱荣。”雨翔谢过他后开始怀疑余雄说的人情冷暖。

   二号寝室里三个人都躺在床上温书。雨翔也懒得跟他们说话,爬上床睡觉。虽说在三中已经住了十几天,但真正睡这种床却一次都没有。这床宽不过一米,长正好一个人,想是市南三中响应国家的“节约”口号,每个床都是量身定做的,毫厘不差,只差没改成人形。再想到犹太教的十戒。惊异莫非市南三中是宗教学校——佛教十戒里第八条就是“不坐高广大床”。

   第五章(3)

   雨翔躺在床上,漫想高中三年该怎么去度过。熄灯后雨翔不敢动,怕翻一个身就下去了,这样僵着又睡不着,初秋的天像在跟盛夏的天比热,雨翔只好爬起来在窗边坐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雨翔穿上了交五十块钱学校发的校服。军训期间宁可让皮肤憋死也不愿让皮肤晒死——市南三中的校服是长裤长袖的,穿了没走几步就满身是汗;鞋子也是学校统一发的,缝纫技术更好,严实得穿过去像一脚踏进烂泥里,布质竟比雨翔吹的牛皮更厚。雨翔脚闷得难受,骂道:“他妈的——也不是这么防攀比的!”

   市南三中历年严防攀比,前几年硬规定每天要穿校服,学生抗议声太大,说限制了人的个性。通常这么说的是不甘心只穿校服而有许多漂亮名牌衣服的人,后台十分硬,此消彼长,这里一硬,学校的规定就软了,只规定要买,穿不穿随君。这样一来,当然不穿。雨翔早听说市南三中的校服配不上季节,夏天的衣服可以用来提水,冬天的衣服洞大得连做渔网的资格都没有。雨翔以为是胡言,今日亲身一体验,半条观点已被证实,又忍不住呼咕一句:‘啊苦要穿!”

   一头汗的谢景渊听见道:“这样体现了学生的精神面貌。”雨翔摇头想说否也,看谢景渊一脸正经,强忍着说给自己听,想这年头精神面貌越来越有“面貌”的样子,好的精神面貌似舞女的脸,说不准抹了几层胭脂;学生的精神面貌更像是犯人的供词,要靠逼才能出来。

   一号室里的人都嚷着跳了出来,他们都一身校服,在互相嘲笑。为了显示与众不同,几个人都戴了阿迪达斯的头带。谢景渊不懂,问雨翔:“他们头上的市是干什么的呢?”雨翔也不好打开天窗鞭挞人性里的虚荣,道:“这是擦汗的。”

   教室里十分热闹,初识不久,就算朋友讲一个不好笑的幽默故事,碍于情面,只好笑,所以尽是笑声,只有成为了最好的挚友才会不给对方留面子。梅营进门第一句话:“谁是林雨翔?”雨翔忙站起来说:“我是。”梅管认清他的容貌,说:“去一趟校长室,钱校长找你。”学生都佩服林雨翔厉害,开学军训第一天就被校长接见。雨翔记起昨夜大意失脚盆,难道这脚盆能开口说话?忐忑不安进了校长室,钱校长正端坐着,脚盆在椅子下面。雨翔见了罪证,如芒在背,慢慢往钱校长那儿凑过去。钱校长的语气像盼了好久,放下笔说:“你终于来啦,好,坐。”雨翔不为客套话迷惑,想这些话只是黑暗前的黎明,准备抵赖。钱校长拿出脚盆,问:‘这是你的吗?”雨翔为乱真,上前去看看,再赖不迟,一看后吓得赖的念头都没有了——脚盆边上有个号码,无疑是自己的,不作反抗道:“这——是我的。”

   “那怎么会在我这儿呢?”

   “昨天晚上不小心掉下去的。”

   “是不小心?”

   “嗅,昨晚我晒衣服,不,晾衣服,放在阳台上的,手一碰下去了。”

   钱校长一时找不出这个谎言的弱点,雨翔见憋出来的谎报有成效,一谎未平一谎又起,眼里放光道:“怪不得昨天晚上我找了半天找不到,原来是被你捡去了!”

   钱校长被连环说蒙住不算,还背了一个乱拿的罪名,心里叫苦,换个角度问:“那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看见谁在泼水?”雨翔道:“三楼四楼那帮人。”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

   “这个——我怎么去——”

   “这个你做错了。作为一个中学生,尤其是市南三中的高一新生,身上应该充分体现出一种善恶观,应当嫉恶如仇,你没有参与,很好,可你也不能袖手旁观,你要去阻止。”

   雨翔的谎撒得太真,自己也信了,心里愤然想怎么不骂干坏事的而要骂看见干坏事的,说:“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我阻止不了。”

   钱校长在雨翔错的话里揪不到对的,只好在对的话里挑错的:“这个你又做错了。即便没有效果,但市南三中学生的风貌你应该体现出来,你应该挺身而出,试过才会知道行不行,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雨翔怕再不妥协,钱校长又要发宏论,只好点头。

   钱校长把脸盆还给林雨翔,抽出纸笔,道:“你写份检讨——不能说是检讨,应该是经过这件事的认识。”雨翔认识不出来,信笔写道:检讨书昨天晚上,我听到了我所住的那一幢宿舍大楼的第三第四层有一阵一阵的水直往外面波,水掉下来,溅湿了我所住的那幢宿舍大楼的管理学生就寝纪律的老师的衣服。我当时正在我所住的那幢宿舍大楼的二楼晾几件刚刚洗好的脏衣服,见到了上面同学的不文明行为,我却没有劝阻我上面那些同学。我现在认识到我的行为是很恶劣的,不符合《中学生条例》里的规定,不具备作为一个跨世纪的中学生应有的基本素质。我决?C要加强我的集体观念,认真做好作为一个中学生的应做的事,不再犯上面那种错误,更严格要求自己,使自己成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人才。

   检讨人林雨翔军训的一个礼拜浑浑沌沌,烈日当头,滴雨未下。市南三中是军训的试点学校,众目所瞩,所以其它学校的严格全汇集在市南三中,十个班级的学生像是夸父,专门追着太阳跑。练三个钟头休息十五分钟,人都麻木得没有了知觉,女学生源源不断倒下去,被扶在路边休息。雨翔一次疼得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被教官骂一顿,仅有的十五分钟都被去掉了。军训最后一天是全校的总检阅。梅受常在班里发牢骚说这次要丢脸了,事实证明高一(三)班的学生果然丢脸,正步走时队伍像欧洲海岸线,主席台上的领导直摇头。结果这个耻辱没能保持多久,被后面的几个班级连续剧新,主席台上的头摇累了,索性坐看云起,懒得再遥最后由于其他班的无私帮助,三班居然拿到三等奖。欢送走了教官迎接来了各科老师。时间虽然是不能够退回的,但却能够补回。第一个双休日各科练习卷共有十来份,要弥补军训浪费掉的时间。回家时雨翔又乘错了车,到了家天都暗了,林父林母正四处打电话找人,林母伟大到牌都没去打,守候着儿子回家,见到了儿子后悬念破除,解不了手馋解眼馋,跑出去看人搓麻将。雨翔正在填那些试卷,林父进门问读书情况,雨翔嫌烦,两个人大吵一架,互不搭理。雨翔冷静后醒悟过来,这样一吵岂不断了财路,便去重修旧好,但林父余怒未息,两个人差点又吵起来。

   吃饭时雨翔看见放在碗柜角落里的酱菜,心肠一下软了,给父亲挟了一块肉,两人终于言归于好。第二天早上就要出发,林父一路送雨翔到车站,在外面等到车子起动,雨翔见满脸沧桑的父亲推着一辆破车,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林父的愿望是要雨翔考取重点大学,雨翔这一刻心变得特别坚定,一定要考取清华,这坚定的决心经过公共汽车一路的颠簸,到了市南三中已经所剩无几。

   寝室里剩谢景渊一人,仍在看书,雨翔问:“你这么早来?”

   “我没有回去。”

   “干嘛不回去?”

   “为了省钱。”

   雨翔不能再问下去,换个话题:“那,你的作业做好了吗?”

   “好了!”谢紊渊边答边把卷子抽出来:“我要问你一个数学题目。”

   雨翔为掩心虚,放大声音道:“尽管来问。”谢景渊把卷子递过去,雨翔佯装看这个题目,眼里根本没这题目的影子,只在计划怎么敷衍过去。计划好了惊讶道:“咦,这么怪的题目,要涉及到许多知识,它说……”雨翔把条件念一遍,只等谢景渊开窍说懂了,然后自己再补上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谢景渊的窍仿佛保险柜的门,一时半会儿开不了,急得雨翔没话说。

   沉默后,谢景渊说:“是不是里面涉及到了——到了我们没有教过的内容?”

   雨翔准备用来撤退的话被谢景渊抢先一步说掉了,只好对这个问题进行人身攻击:“不会的。对了,肯定是出错了,漏掉一个条件!”

   第五章(4)

   谢是渊点头道:“那,我想大概也是了。”雨翔庆幸逃过一劫,不敢再靠近谢景洲,谢景渊不顾雨翔人在哪里,问:“我还有一个问题。”雨翔听着这话一字一字出来,只恨自己不能把活塞回谢是渊的嘴,好比眼巴巴看见十米外一只酒杯坠下来跌碎。这时门“轰”一下开了,钱荣正拎着包进来。雨翔找到个替死鬼,忙说:“谢景渊,你问钱荣。”钱荣摇头说:“我怎么行呢?对了,雨翔,你卷子做完了吧。”雨翔说:“还有几个空着……”“没关系,让我抄抄!”雨翔把自己的卷子递给钱荣,问:“你是原来——哪个中学的。”

   钱荣摆开抄的架势道:“一个私立中学,哈,这样子的试卷也要我来做。”

   雨翔小心地问:“这试卷怎么了?”

   钱荣不屑道:“我至少读过一万本书,我去做这种试卷太浪费我的才气。”

   雨翔心里一别,想这种自负是自己初中时曾有的,后来无意间也磨平了。自负这种性格就仿佛一根长了一截的筷子,虽然看上去很有高人一等与众不同感,但苦于和其他筷子配不起来,最终只能被磨得和其他筷子一样高,否则就会惨遭摒弃。

   钱荣这根长筷子是金的,要磨磨不掉,扔掉嫌可惜,保留至今。

   钱荣抄着历史试卷道:“你看这卷子,说得多浅,一点也不新鲜,听说过美国的‘一无所知党"吗?没听说过吧?听说过‘顽固党"吗?历史书上介绍慈掉却不说‘顽固党",编的人水平还没我高呢。”

   雨翔被他的话触动了什么,开了柜子翻半天翻出一本书,扬扬,问:“你看过这本书吗?《俏皮话》,吴研人的。”

   钱荣作出嗜书如命状,扑过去道:“嗅!吴研人的书,我见到过!我爸好像和他有来往。”

   雨翔脸色大变,问:“你爸是干什么的?”

   钱荣就在等这话,道:“我爸是东荣咨询公司的经理,和很多作家有来往!”

   雨翔问:“东——荣是什么?”

   钱荣顿时气焰短掉大半,道:“是一个咨询公司啊,你没听说过?什么见识。

   书拿来看看!”说完自己动手夺过书,一看封面“吴研人”上面有个“清”字,大吃一惊,忙去补救那句话:“怎么又有一个吴研人,我爸也认识一个,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协里的,他可是写小说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话,夺回书展开说:“你不是说‘顽固党"吗P这里有一则笑话,你听着;“一猴,一狗,一猪,一马四畜生,商量取一别号,又苦胸无点墨,无从着想,遂相约进城,遇所见之字,即为别号。约既定,狗遂狂驰以去。人城,至某庙前,见有论及冥顽"匾额,狗日:‘此即我别号也!"一马继至,昂首无所睹,俯视,见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马日:‘我即以为名也。"俄而,猴跳跃亦至,举首指‘无偏无党"匾额,曰:‘我即名“无偏无党”可也。"侯半日,猪始她栅而来,遍觅无所见。三畜成笑之。猪日:‘若等仅已择定耶?"曰:‘择定矣。"猪日:‘择定益告我!"众具告之。猪笑回:‘从来别号不过两字或三字,乌有取四字者?"众为之爽然,猪日:‘无伤也,若等患各摘一字以与我,我得三字之别号,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三畜大喜,互商日:‘彼既乞我等之余,只能摘末一字以与之。"于是狗摘‘顽"字,马摘‘固"字,猴摘‘党"字。猪之别号,乃日‘顽固党"。”

   念完哈哈大笑。钱荣道:“这个笑话我曾听过,我不记得是哪里了,让我想想看——哎,不记得了。但肯定听过!”

   雨翔笑余插些话:“我听你一说,正好想起!真是巧,这本书我带了。我还带了几本,你看。”"于是一本一本把书拿出来。钱荣镇定地看着,有《会通派如是说》、《本一?琼森与德拉蒙德的谈话录》、《心理结构及其心灵动态》还有《论大卫?休漠的死》。雨翔带这些书的目的是装样子,自己也不曾看过,那本精皮话》也只是雨翔军训时在厕所里看的,上面说到的那则《畜生别号》是这本书的第一则故事,雨翔也只看了这~则,不料恰好用到,嗟叹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钱荣的狂气削减了一大半,以为林雨翔真是他读之人,嘴上又不愿承认,挣扎说:“这几本书我在家里都翻过,我家连书房都有两间。从小开始读书,上次赵丽宏到我家来,看见我家的两个大书房,眼红死,说他的四步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梦吧,又不能把赵丽定找来对质,没有推翻的证据,摆出一个吃惊的神态,钱荣问:“你呢?”

   雨翔为了能势均力敌,没有的说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虽然只有一个书房,但里面书不少,都是努——这几本一样的书。难啃啊!”

   钱荣说:“光读书不能称鸿儒,我曾见过许多作家,听他们说话是一种艺术的享受,frUition of ars,懂$?”

   雨翔已经淡漠了他的开门之恩,眼光里有一种看不起,钱荣阔谈他父亲与作家们的对话,仿佛全世界所有活着的作家都与钱老子访谈过,像吴研人这种作古的都避不过。一个冷声,说:“你英语学得不错。”

   “当然。英语最主要的是词汇量,你们这些人往往满足于课本,真是Narcissism,我读外国名著都是读不翻译的。”

   雨翔听不懂“自恋”,心里明白这肯定不会是个好词。对话里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明知被人骂了却不知被骂成什么。雨翔搜尽毕生所学之英语词汇,恨找不到一个体贴艰涩的词来反骂,叫苦不迭。

   钱荣又说:“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学校里老师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听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着书不说话。那一句英语一个成语仿佛后变射杀凿齿的两箭,令雨翔防不胜防。两人一场恶斗,胜负难分,只好把矛头对准在读英语的谢景渊道:“你呢?”

   谢紊渊抬头问:“我怎么了?”

   钱荣问:“你家有多少藏书?”

   谢景渊问:“藏书?连语文数学书吗?”

   雨翔:“不,就是这种——这种——”他拿着那本《西学与晚清思想的裂变》,展示给谢景渊。

   谢景洲推推眼镜,摇头道:“我家没有这种书。我爸常说,读闲书的人是没有出息的人。”

   这话同时震怒了雨翔和钱荣,联合起来给谢景渊伐毛洗髓:“你怎么这么说呢。”

   谢景渊连连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师也说过,课内的那几本书都读不完,课外的书除了辅导书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这种书心会野,就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钱荣看看雨翔,见雨翔没有要口诛的意思,想一个人和这种书呆子争太损颜面,甩一句:“许多人是这样,自以为是,人性如此。”这话没有写地址人名邮编,不知针对着谁。雨翔和谢景渊都不作声。

   钱荣突然道:“呀!我徙宅忘奏了!雨翔,我们说到哪里了?”雨翔厌恶钱荣不知从哪本书角落里找来这么多不曾见过的成语,来此故意卖弄,冷言说:“我也不知道。”

   钱荣不肯放过,道:“也许——对,是说到我学英语的方式对吗?”

   雨翔不敢再说下去,怕钱荣又躲在外文里骂他,和谢景渊说话:“你在看什么书?”

   “英语。”

   钱荣听见,说:“你这样是学不好英语的!我有一本《GOne with the Wind》,借给你。你可不准弄格了弄皱了,你看通了这本书,英语就会有我一半水平,Under-stand?”

   谢景渊不屑道:“我不看了。你自己看吧。”

   钱荣一笑说:“Shit!That"s nonsense!我自己去看了,原来这个时代还有人像块stone!”

   雨翔守株待兔半天,终于碰上一个自己懂的单词,不肯放过显示的机会,说:“什么像块石头,你不能把你的观点强加于人!”

   谢景渊听见雨翔在捍卫他谢景渊的荣誉,十分感动,又怕两个人君子动手,道:“算了!算了!”

   第五章(5)

   雨翔不理会两个人,跑到隔壁去找余雄。余雄正伏案写东西,见雨翔来了,忙收起来。雨翔劈头就说:“我们寝室里有两个神经病,一个每天看书,就是书呆子兮兮,另一个以为自己是李敖,成天吹牛卖弄,自己懂又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余雄微笑说:“你受不了了?好戏还在后头。”

   雨翔余怒宋平,说:“他以为自己是谁。”该说的说完了,雨翔心里的恶气也全部出了,正面斗不过,别人背身时瑞人家一脚也是快乐的,不同的是,背面瑞人一脚,人家会觉得痛,但雨翔这么说只仿佛隔了一层墙壁打人,抑或说,好比人家生前打不过,待人死后让人家遗体不安,总之,这是一种鞭尸的快乐。

   雨翔精神上的鞭尸完了,心里涌上一种无人抵抗大获全胜后的斗志,不甘就此放手,继而去鞭他祖宗八代的尸:“他就仗着他爸那公司,真是狗仗人势。”彻底鞭完后,心里一阵茫然和空荡荡。

   晚8修时雨翔不敢唱歌,军训一个礼拜真是沧桑巨变,坐雨翔背后的姚书琴不知如何竟骗来一个纪律委员,专职记录纪律。人一旦当上了官,腰杆子都能直许多。

   没当官的人好比一群野狗,那官职宛如一根链条,一旦野狗群里有人当官,那野狗就严然变成一只家狗,有了狂吠几声赶其它野狗的资本和身分。姚书琴表面从容,暗地里不停记雨翔的名字,罪名是大声喧哗。倘若论单打独斗,野狗与家狗应该实力相当,但野狗往往打不赢家狗是因为家狗有主人。雨翔连斗的勇气也没有,只有在背地里骂的本事。

   真正在市南三中才不过一个多星期,雨翔就觉得这种日子难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别的寝室熄灯后比熄灯前更热闹,查寝室者的威严仿佛光绪的帝位。偶尔实在哪间寝室里太不像话,就进去干涉一下。学校闻之大怒,每日晚上都由政教处的人督察,一旦揪住就写检讨,现在学生大多作文水平很高,九十年代的学生作文尤以套话废话见长,皆不畏写检讨。政教处便把每日抓住的不按时按规就寝的学生名字公布出来,这一招果然有效,此后纪律安稳不少,只是政教处老师走后,寝室里依旧闹声四起,校方不知,还在每周总结里夸学生纪律意识有所长进。然全校最安静的寝室莫过205室的2号寝室。雨翔每夜都憋了一肚子话,只等在梦里说给别人听,而且雨翔的失眠愈来愈厉害,大幸时到十一点钟睡着,有一天几乎彻夜无限,到第二天上课时,屯积的睡意像猛虎下山。但人往往气愤之后容易睡着,这一夜雨翔睡得特别早,第二天凌晨就起床了,本想报晓让众人都起床,但雨翔却忽然有一种报复心理,恨不得他们全体迟到。

   起早后雨翔没事干,出了寝室后扑面一阵凉爽,决定去花园走走。市南三中的清晨十分秀美,大片的树林也似从睡梦里醒来,清爽可人。花园掩在其中,更能给人享受。雨翔只顾朝一片鸟叫处踱去。花园边的石凳上有一个女孩子正读英语,雨翔的脚步也放轻了,怕踏碎了她的宁静。雨翔相信清晨的花园是最纯净的,因为只有此时,没有校园恋人消样在里面,“爱情的魔力再大也大不过床的诱惑"”,这句谚语也可以这么理解——-个满是困意的人也懒得去谈情说爱。毕竟,有时候赖床比上床更有吸引力。

   结果还是有人坏了这大好的意境,花园的深处,雨翔看见一个年纪顶多不过初一的男孩在等人。雨翔原先也没有多想,结果不到五分钟,远处跑来一个年纪似乎更小的女孩。男孩抬腕看表,冲她笑笑,说:“你迟到了。”女孩两手一摊伸出舌头说:“对不起,我被一些事耽搁了!”雨翔离两人一树之遥,听到这对白好像特别耳熟,是在言情小说里用滥掉的,心想莫非这两个也——不会不会,这么小的年纪怎会懂情是何物,爱在他们眼里应该是件不知道的东西。

   结果这两个男孩女孩像物理学家,喜欢向未知领域挑战。女孩含羞道:“这里真美。你约我到这里来干嘛?”说完往后一拢头发,低头等待。

   男孩子欲言又止,考虑成熟,说:“我最近心里好烦,我相信我在作出一个我一生最大的选择。”

   雨翔脸上的吃惊倒是几倍于那女孩子,他不相信这种话出自一个小男生之口,听着别扭,忍不住要笑,干咳两声暗示那一对还有一个人存在,话不要说得太露。

   那两人扭头发现了雨翔,并没有惊讶的意思,在那两人的眼里,雨翔的存在仿佛物体自由落体时的空气阻力,可以忽略不计。

   女孩子低头良久,猛抬头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你是为了我吗?”

   男孩仿佛藏了几千年快修炼成仙的心事被看穿,说:“我无法骗自己,我是为了你。”

   雨翔用劲控制自己的笑,又干咳两声。

   女孩子受不了有干咳破坏浪漫,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男孩不允,说:“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有话要对你说。”

   女孩脸上迅速一片红色,摆弄衣角道:“现在吗?”

   男的道:“现在,对,我已经无法再等待下去了!”这话仿佛一张病危通知单,让女孩有了个心理准备。

   男的说:“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这是上苍赐我的幸福,我不愿放手,我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女孩明知故问:“哪句话?”

   “我——喜欢你。”

   女孩瞪大准备已久的眼睛:“可,这太仓促了吧?”

   男的道:“不,一点也不,我愿为你放弃一切。”

   女孩子禁不住,眼里有些醉意,问:“真的吗?”

   男孩说:“真的,是真的,不是在梦里,我愿为你放弃一切,包括我的学业。”

   女孩一副惊慌失措:“这一切都像是书里写的。我该怎么办。我无助,我迷们……”雨翔一点要笑的念头也没有了,想泛滥的言情电视剧害人何等之深。离开了花园恶心得连吃早饭都没胃口。教室里已有几个人,暑假的练笔作文刚发下来。雨翔的作业故作艰深,大段大段都是《管锥编》里剽窃的。结果,一看评语,差点气死。

   本子上大段大段被红线划出来,批语日:“引证较为丰富,但显牵强,要舍爱。”

   雨翔没顾发表评论,挥笔就骂琼瑶,骂得浑身爽气。过几天,本子呈上去,雨翔只等梅在写些评语表示赞同。本子发下来,雨翔心跳控制不住的快。他现在甚至有些怀念马德保,第一次出门读书,自然希望得到班主任的赏识。脑子里都是想象,想梅老师一定会夸他目光深远独到,笔锋犀利老到。翻开本子却只见孤零零一个勾,而且这勾也极小极不豪放;再翻一页,也是一个发育未全的勾,两个勾拼起来才有个句样,这种做法好比现在餐饮业里的生财之道,把一份的料作两份用。勾子附近一个字的评语也没有,雨翔看了十分窝火;仿佛两个人吵架,一方突然沉默不说话,另一方骂着身心也不会爽快。梅营抱着清政府对敌的态度,雨翔却没有大英帝国的魄力,自认晦气。扫一眼谢景渊的作业本,见一个料美量足的勾,那勾好似领导的年度成绩总结,洋洋洒洒漫无边际。撑足了一页纸,舒展得仿佛一个人在床上伸懒腰,旁人看了也羡慕。这大勾把雨翔的勾衬得无比渺小,雨翔不服,拿起谢景渊的本子看,见他写的是要好好学习建设祖国的决心。雨翔鼻子里出气,一甩本子说:“这种套话我见得多了。”

   谢景渊缓缓说:“这哪是套话,这是决心的体现。”

   雨翔厌恶道:“写和不写还不一个样。”"钱荣正在吹牛,身旁围了十几个女生前俯后仰地笑,钱荣越吹越有兴致:“我十二岁那年,跟我爸去北京,第一个去拜访肖复兴——”“哇——”一个知道肖复兴的带头叫起来。钱荣又道:“我爸带了我的作文,肖复兴一看就断言我能在文学上极有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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