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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本章字数:19399) |
| 他倚在写字台角上站着,背对着戈珊。戈珊坐在那里翻着一迭文件,有意无意地把电话线挽在手上绕着玩。绕来绕去,电话线越缩越短,刘荃不得不拨过头来对着她。她有意无意地向他笑了一笑,一只眉毛微微向上一挑。那娇媚的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歉意,但是彷佛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又像是眼看着许多回忆化为烟尘,使她感到迷惘。 刘荃怔怔地望着她,没有感觉;或者是心里太乱,分辨不出是什么感觉。“我现在走不开,”他机械地向电话里说:“一会儿见。”他挂上了电话,立刻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 戈珊仍旧把电话线绕着玩,她在和隔壁一张桌子上的人谈论着买团体票看电影的事。 星期日的上午,百货公司前面照例挤着许多无处可去的人,小职员,拖儿带女的黄脸妇人,全家都穿着灰扑扑的蓝布解放装,站在橱窗面前看着里面的活动广告作为消遣。橱窗里正中陈列着斯大林毛泽东的照片,后面一只银色纸扎大轮盘徐徐转动,轮盘上缀着一只只和平鸽。人们在娱乐方面变得非常容易满足,现在的戏剧电影也并不比这个好看多少。大家抱着孩子站在那里孜孜地看着。大些的孩子们坐在街沿上的铁阑干上,无聊的踢着阑干。 刘荃和黄绢在人丛中缓缓地走着。看到橱窗里的和平鸽,黄绢说:“近来和平的空气很浓厚。” 她曾经听见人背地里在说,援朝的战事不利,所以现在发动了浩大的和平攻势,急于要议和。“也许真的会停战了,”她说。 刘荃却笑着向四面看了一看,然后低声说:“列宁说的:‘共产党人的和平,不是和平主义的和平——是彻底消灭敌人的和平。’” “这是列宁说的还是你说的?”黄绢有点慌张地带着笑轻声说。 “真的。在‘列宁全集’上,不信我可以翻给你看。” 黄绢沉默了。她到上海来以后,这是第二次见到他,她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异样。他用讽刺的口吻谈到他的工作,也谈到一般的情形。不管旁边有人没有人,她不鼓励他说那样的话。 刘荃自己也知道他话说得太多。这也是一种逃避,很奇异地,他几乎用这些辛辣的言语来挡掉她的手臂,他不要和她接近。他自己有一种不洁之感。 她比他记忆中似乎还更美丽,头发现在完全直了,也留得长了些,更像一个东方的姑娘。她没有戴帽子,蓝布制服洗得褪成淡紫色。 走过一家电影院,刘荃说:“去看场电影吧?这张片子北边演过没有?”看一场电影又可以占掉不少时间,散场后他可以送她回宿舍了。 电影院的领票员也和观众一样穿着蓝布制服,只是手臂上裹着一块白布臂章。影片还没有开映。在那昏黄的剧场里,卖冷饮与冰淇淋的穿梭来住,还有人托着一只洋磁脸盆,上面盖着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轻声吆喝着“豆腐干!五香蘑菇豆腐干!” 电灯熄灭了。今天演的是一张苏联传记片,上座不到三成,他们坐在一排的正中,前后左右都是空荡荡的,十分寂寞。 片中照例又有青年时代的斯大林出现,蓄着一部菱角鬓,是一个二十世纪初期的标准美男子,一双笑眼,目光闪闪,眼光略有些鱼尾纹,更显得风神潇洒。在这张片子里,他在沙皇治下被放逐在西伯利亚,躺在那荒原上,一只手托着头,以一种微带嘲讽而又充满了热情的眼色望着一个老同志,用深沉的音乐性的声音背诵着一首长诗。 黄绢忍不住低声笑着说:“他们苏联演员扮斯大林,真是扮得一回比一回漂亮。” “大概熟能生巧,越来越大胆创造了,”刘荃轻声说。“个子也一次比一次高了。这次这演员至少有五尺八九寸。” “现在这些独裁者有些享受,实在是从前的专制帝王梦想不到的,”刘荃笑着说:“譬如像看见自己在银幕上出现,扮得很有点像,可是比自己漂亮万倍。有比这更窝心的事么?” 这样低声谈话,自然是靠得很近。但是刘荃略略转侧了一下,依旧把身体向空座那边倚过去。虽然是极不引人注意的动作,黄绢却留了个心,从此一直到终场没有再和他说话。 散了戏出来,他们的空气间有一种新的寒冷。 出了电影院,外面在下雨。这一向常常有这样的阵头雨,他们走过一条小巷,那巷子里望进去,一个皮匠仍旧摆着摊子照常工作着,楼窗里搭着竹竿上仍旧晾满了衣裳,有一家后门口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架着个铁锅,也仍旧继续烹煮着,锅底冒出黄黄的火舌头。那雨尽管静静地下着,彷佛一点也没有沾濡着什么,简直像陈旧的电影胶片上的一条条流窜着的白色直线。 不知怎么,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到这小巷里面来了。也就像走进古旧的无声电影里,静悄悄地谁也不说话,彷佛也绝对没有开口说话的可能。 走到小巷的尽头,一转弯,迎面就看见那衖堂的黑板报,立在木架上,那黑板上又钉着两片坡斜的木板,成为一个小小的屋顶。这时雨下得更大了,他们就站在那狭窄的檐下躲雨,一面看那黑板报。是用红蓝白各色粉笔写的,把当日报纸上的要闻抄录了一遍,旁边加上花边框子。 雨哗哗地下着。 “我们下乡土改那天也是下大雨,”黄绢忽然说,彷佛带着点感慨的口吻。 “嗳,”刘荃微笑着说。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不是有这么一个迷信:下雨天遇见的人一定会成为朋友。” 他无心的一句话,这“朋友”两个字却给了黄绢很大的刺激。“是的,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她很快地说。 两人又都沉默了下来。 然后黄绢又说:“在韩家坨那时候,大家都很紧张,也许心理不大正常。过后冷静下来了,也许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可是无论怎么样,大家总是朋友,什么话都可以实说,没什么不能谅解的。” 刘荃默然了一会。“我一直是爱你的,”他说。但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在睡梦中说话一样地吃力,嘴唇非常沉重麻木,耳朵里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仍旧不能确定别人听得听不见,也不知道是否全都说了出来。 黄绢没有什么表示。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之后,也并没有其它的表示。大家默然半晌,她又旋过身去看黑板报。 雨倒停了。他们正要离开那黑板报的小亭子,黄绢忽然发现他肩膀和背上抹了许多粉笔灰。“抹了这么一身灰,”她说。 她替他弹着,刘荃突然把手臂围在她肩上低下头去把两颊紧紧贴在她头发上。 “你为什么这样不快乐?”黄绢终于幽幽地说。“因为——”他顿住了,然后他说:“因为——我们不见面太长久了。” 黄绢微笑了。“认生吗?”她的声音细微得几乎不可辨认,然而这三个字在他听来,却使他心里不由得一阵荡漾。 他吻了她之后才说:“现在不了。”于是他又吻她。 他们不能老是站在那里。从小巷里穿出来,渐渐又走到热闹的马路上来。天已经快黑了。经过跑马厅的土产展览会,他们正感到无处可去,就买了票进去参观。 先到手工业馆,里面只堆了一些竹椅、缸、瓮、沙锅之类的东西。再到手工艺馆,老远地就看见门前排着一条长龙,相当拥挤。 “人家都说手工艺馆比较最精采,”刘荃说:“有些绣货和福建的小摆设,还可以看看。”他们的工作单位早已强迫性地集体参观过了。 他们也去排队,缓缓地跟在后面走了进去。一进门,先看见迎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五彩丝绣人像,很像一个富泰的老太太的美术照,蛋形的头,红润的脸面,额角微秃,两鬓的头发留得长长地罩下来,下颏上生着一颗很大的肉痣。 “这那儿是绣的,简直是张相片,”有一个参观者啧啧赞赏。“连一个痣都绣出来了!” “人家说毛主席就是这颗痣生得怪,”一个老妇人说。 毛主席的绣像占据了正面的墙壁,旁边的一面墙上却挂满了粉红绣花小围涎,不知为什么,统统是同样的花色,同样大小,一直挂到天花板上,使人看了觉得眩晕,又觉得愚蠢得令人感到惊奇。 刘荃忽然嗅到一阵浓烈的橘子香。然后他看见了戈珊。她大概不是一个人来的,排在她后面的两个男子也和她一样,都在剥橘子吃。距离很远,她没有注意到他,他也很快地望到别处去了。大家排着队一步一步蜗牛式地向前挪动,身边拦着红白条纹栏杆。他知道她迟早会发现他的。果然有一片橘子皮飞过来打在他身上。 黄绢刚巧回过头来和他说话,戈珊向她连看了两眼。戈珊今天彷佛非常疲倦,站在那强烈的灯光下,面颊仍旧红艳得像抹了胭脂一样,但是脸上现出许多憔悴的阴影。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背后挂着的无数围涎组成平剧舞台上的一堂“守旧”,粉红软缎上绣着一丛丛的绿色花鸟。 刘荃向她点了点头。那单行的队伍继续向前移动,戈珊和她的同伴们随即从另一扇门里出去了。 刘荃和黄绢终于也出来了。跑马厅里面的场地非常广阔,灯光疏疏落落的,不甚明亮。远远近近无数播音器里大声播送着苏联乐曲,那音乐也像苏联境内的那些宽阔的灰色的江河,永远在灰色的天空下奔流着。跑马厅的一角矗立着钟楼的黑影,草坪已经变成秃秃的泥地,而且坑凹不平,今天下过雨,到处都汪着水,泥潭上架着一块木板。那广场是那样空旷而又不整洁,倒很有点苏联的情调。 音乐停止了,现在改播一篇演说。声音放得太大,反而一个字也听不出,尤其是远远地在晚风中飘来,只听见呱呱呱呱,紧一阵慢一阵,简直像鸭子叫。刘荃和黄绢并肩走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也许一切慷慨激昂的演说,只要隔着相当的时间或空间上的距离,听上去都像鸭子叫,”刘荃想。 广场上停着一辆卖棒冰的小车子。他们买了两根棒冰吃。 “嗳,帮我拿着——重死了!”戈珊突然从黑影里走了出来,提着两大包东西。“我在那边芦席棚里买了点火腿。” 她递到刘荃手里,他没有办法,只好接着。戈珊从没有当着人对他特别表示亲密,因她自己也有许多顾忌,不愿意公开他们的关系。今天她明明是故意地做给他的女伴看。 她随即挽住他的一只手臂。“你怎么不给介绍介绍?” “这是黄绢同志。这是解放日报的戈珊同志,”他向黄绢说。 戈珊哦了一声,说:“是黄同志!什么时候从济南来的?” “刚来没有几天,”黄绢笑着说。 “你兜里有烟卷没有?”戈珊问刘荃。他因为天气热,把上衣脱了下来搭在肩膀上,戈珊不等他回答,就熟悉地把手插到他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来,拍出一支点上了吸着。“黄同志现在在哪儿工作?” “在文汇报。” “你们两位都是新闻工作者,”刘荃说。 “应当交流经验,”戈珊微笑着说。 黄绢说:“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应当向戈珊同志学习。” “你太客气了。几时有空上我那儿去谈谈,叫他带你来。”她又别过脸来向刘荃笑了笑。“你几时来吃火腿汤?你不是说这一向很馋么?”她把火腿又接了过去,单和黄绢一个人说了声:“再见,”就匆匆地走了。 在片刻的沉默后,黄绢说:“她怎么知道我是从济南来的?” “我老写信到济南去,报馆里的人都知道了。” “这些人也真爱管闲事,”黄绢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在他旁边走着,不知不觉地偎得更近一点。刘荃觉得非常惭愧。 “她跟你很熟?”黄绢又说。 “她跟谁都是这样,”刘荃很窘地笑着说:“听说她以前在冀中一带打过游击。”彷佛这解释了一切。 “她倒是一点也没有老干部的架子。”黄绢吃完了棒冰,掏出手帕来在手上擦了擦,随手就递给刘荃擦手。 他知道她一点也没有疑心。也许因为在她的眼光中,戈珊的年纪和他们相差太远,看上去比他至少大七八岁。 他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在韩家陀搞土改的时候,她似乎对农村的女孩子二妞很有一点妒意。其它和二妞一点也没有什么。现在她倒的确是有妒忌的理由,却一点也不疑心。这也是人生的一个小小的讽刺吧。 但是他再转念一想,那时候她容易多心,是因为他对她还没有确切的表示。自从他明白地表示过他是爱她的,她就绝对相信他,再也不能想象他会爱上别人。她对他这样信任,他更应当觉惭愧,他想。他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他本来以为他和戈珊已经完了,但是看戈珊今天的态度,却好像她并不是这样想。她忽然做出那样亲热的神气,不论她是有意旧欢重拾还是仅只为了要破坏黄绢和他的感情,反正他无论如何得要向她解释一下,不能再这样藕断丝连地下去了。 在报馆里说话不方便,这又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应当到她家里去。但是这两天恰巧又有一件突击的任务交了下来,他又回到原来的部门,帮着张励整理一些文件,实在走不开。下午又有一个会议,把他叫了进去担任记录。开完了会出来,张励告诉他:“刚才戈珊打电话来找你。” “哦,她说什么事吗?”刘荃做出很随便的神气,这样问了一声。 “没说什么。”张励坐在写字台跟前,忽然抬起头来向他笑了笑。“你小小点,这女人不是好惹的。” 刘荃稍稍呆了一呆,但是随即笑着说:“我知道,戈珊这人相当厉害,也真会利用人,我成了他们报馆的打杂的,什么都往我头上推。” 张励没有作声,过了一会方才说:“她的工作态度想必是很认真的,可是听说私生活方面……”他又笑了一笑:“听说作风不大好。这样的女人搞上了是很有危险性的。真的。你得当心。” “我怕什么?她还会看上我吗?”刘荃勉强笑着,用说笑话的口吻说。 张励只是微笑。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刘荃无法判断。也许他仅只是猜测。也可能他仅只是认为戈珊在追求他,善意地向他提出警告。可惜嫌迟了一步。刘荃不由得苦笑了。 第二天下午他好容易抽出一点时间来,到戈珊那里去。 “噢稀客!今天怎么有空来?”她开门的时候说。 那黄昏的房间里似乎有一股酒气,他一进门就踢着一只玻璃瓶,听见它骨碌碌滚开了。 “妳是不是马上要上报馆去?”刘荃问。“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谈谈。” “坐下来说吧。干吗这么垂头丧气的?跟你那黄同志吵了架了?” 刘荃坐了下来,微笑着脱下帽子来放在桌上,没有回答。 “她疑心了是不是?”戈珊倚在窗台上,偏着头望着他微笑,伸出一只脚来拨着地板上的玻璃瓶。 “她没有疑心。” 戈珊突然把那酒瓶一脚踢开了。“哦,有这样胡涂的人?——倒便宜了你!”她虽然笑着,当然他知道她是很生气,而且在这一剎那间他不知怎么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也和他一样猜想到黄绢不疑心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年纪比他大得多。 他看见她很快地向镜子里望去。那镜子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发出微光。她像是在夜间的窗口看见了一个鬼,然而是一个熟悉的亡人的面影,使她感觉到的悲哀多于恐怖。 但是这仅只是一瞬间的事。她随即对着镜子掠了掠头发。她还是很美丽的。她笑着走过来,从沙发背后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地吻他的头发。她忽然有一个新的决心。光为了赌这口气,也得把他抢回来。 “不要这样,”刘荃扳开她的手。“我们早已完了。” “是吗?”她格格地笑着在他脸上乱吻着,“是吗?我倒不知道。” 刘荃很快地推开了她,坐到一边去。“我今天来就为了跟你谈这个。” “你先告诉我,你们现在到了什么程度。”她又黏了上来。 “我们是纯洁的。” “我真不信了!你现在学坏了,还能像从前那么傻?” 刘荃自己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那样生气。他觉得都是他自己不好,连黄绢也联带地被侮辱了。他用力推开了戈珊,站了起来。 她也变了脸。“这又是生的哪一门子的气?”她冷笑着说。“何必这么认真,大家都是玩玩,总有玩腻的一天——这种事都是双方的,你腻我不见得不腻。老实说,真受不了你那啰唆劲儿,疑心病那么大,简直像疯子似的。要不是嫌你那脾气讨厌,我早为什么不跟你结婚你想。我要是愿意要你,一百个黄同志白同志也没有用。你别以为自己主意大得很,哼!我别的不成,对付你还对付得下来,我告诉你!” 说到最后两句,她把刘荃的帽子从桌上拿起来,向他那边一遍,显然是要他立刻就走。他没有马上伸手去接,她这里已经不耐烦起来了,随手就把帽子向窗外一丢。“哪,快去,快去捡去!”她笑着说,那口吻很像一个驯狗的人把一样对象抛得远远的,叫狗去拾回来。她狂笑起来了。 刘荃向她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他从那露天的楼梯上走下去,在街沿上拾起他的帽子,弹了弹灰。 他知道她是愤怒到极点。他现在对于各阶层的干部的内幕比较熟悉了些,大家怎样互相倾轧看得多了,他知道她有很多报复的机会,心里不免时刻提防着。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除了在报馆里每天见面有点觉得窘,此外也并没有什么。两三个月之后,他渐置之度外了。这时候却又酝酿着一个大风暴,增产节约运动蜕化为三反运动,这些机关的干部正是首当其冲,人人栗栗自危。 十二月初,开始抽调“政治清白”的非无产阶级出身的非党员干部,到市委组织部去参加三反政策学习。刘荃也在内。经过三个星期的学习,又回到报馆里的工作岗位上。 解放日报也像一切机关与公共团体一样,实行“排班制度”,从领导干部到工役,都把姓名排列起来,先开小组会,再开全体大会,进行坦白检讨。 刘荃占便宜的是他职位既低,又不处理财务,没有贪污的机会。又是单身一个人在上海,他家里在北方还可以勉强度日,他的薪水是供给制,向不寄钱回去,上海也没有什么戚友来往,一切嫌疑都比较轻。但是轮到他的时候,依旧大家争先恐后纷纷发言,骂得他体无完肤,把各式各样的帽子套在他头上。幸而刘荃在三反学习中学到了一些窍门,所以相当镇静。他记得陈毅市长的话:“三反斗争将要像狂风暴雨似的打来,不论好人或坏人都要受到暴风雨的侵袭,然后始能确定谁能够存在,谁需要淘汰。”他等大家尽量地提过了批评之后,再度坦白了一次,拣那些不太严重的罪名,大致都承认了,宣称以后改过自新,也就算“过了关”了。 又接连检讨了好几个人,才轮到戈珊上台去坦白。她态度非常老练,口齿又流利,侃侃地暴露自己的思想状况,揭发自己的功臣思想,自由散漫作风,浪费的倾向。 台下早已闹然叫了起来:“完全避重就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后排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叫着:“戈珊同志!大家都知道你腐化堕落,私生活不严肃,还在搞旧社会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妳还不彻底坦白!” “今天非得整她一整!”另一个角落里又喊叫起来。 “非斗倒她不可!” “这还是党员呢!” “打倒腐化份子!澄清党的队伍!” 戈珊依旧含着微笑,把她的列宁服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大红绒线袖子往上腋了腋,等着这一阵喧嚷静了下来。“大家对我提的批评我完全接受。我实在无法为自己辩护。我非常惭愧,至今的意识里还存在着若干成分的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有自由浪漫的倾向,过去打游击的时候又养成了游击作风,所以我在男女关系上,虽然是以同志爱为出发点,但是结果超出了同志爱的范围,发生了暧昧行为。身为党员,不能在群众中起示范作用,反而破坏党的威信,我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制裁。不过我仍旧希望大家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我一定愉快地自动地洗掉身上的肮脏,进行一次深刻的自我改造。” 一席话说得非常漂亮动听。她说完之后,竟有片刻的静默。但是随即有人高声叫着: “不行不行!坦白得不够具体!” “是谁跟你有暧昧关系?快坦白出来!” “马上把名字宣布出来!” 本来他们对戈珊一开始攻击,刘荃已经紧张了起来,现在索性一步步地逼到他身上来了。他知道戈珊的爱人不止他一个。但是她恨他。而且把她的爱人名字坦白了出来,以后就绝对不可能继续来往了,而他是已经和她断绝来往了的,正好拿他来挡一阵。 偏偏他刚才已经上去坦白过了,而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现在再被检举,更是罪上加罪。但是刘荃竭力叫自己镇静些。究竟干部搞男女关系并不是什么滔天罪行,他对自己说。可是一被揭发,黄绢不久就会听到这回事,她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是他自动地告诉她,或者还有希望得到她的谅解,然而他一直没有说,现在已经失去了这机会。 “快坦白!快宣布出来!”喊声一阵高似一阵,像暴风雨的呼啸。大会已经连开了三个钟头,这些疲倦的人们在这黄色案件得到了片刻的兴奋与满足。 戈珊站在台上,虽然仍旧微笑着,似乎也有些眼光不定,流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刘荃根据自己刚才的经验,知道从台上看台下,只看见黑压压的无数人头钻动,但是她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就像是她的眼光不住地向他脸上射过来。 “快把名字坦白出来!”群众继续鼓噪着。 “好,我坦白,”戈珊终于大声说。她脸上有点红,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是张励,”她说。 许多人对于这名字都不大熟悉。台下依旧哄声四起。 “抗援总会的张励,”戈珊又大声说了一遍。 刘荃诧异到极点。他回过头去望着后排。他被抽调去学习三反的期间,是张励代替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所以今天张励也在座。 张励竟站了起来,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们,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叫他上去坦白!”许多人嚷着。“从头至尾彻底交代清楚!” 张励的自我检讨比较戏剧化,说得酣畅淋漓,声泪俱下,像复兴会教徒的公开忏悔,尽情描绘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耸人听闻,反衬他现在得救后的高尚纯洁。他说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认识的,在一个晚会里初次见面,散会后送了她回去,当场就发生了关系。刘荃算了一算那时候,正是张励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有点滑稽。 在张励进行坦白的时候,戈珊乘机就走下台去。但是他坦白完了,又有人指名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爱人。戈珊坚持着说没有。大会主席叫她回去再仔细想想,写一份详细的坦白书来。她也就算混过了。同时刘荃也干了一身汗。 张励的事却还没有了。报馆方面把他坦白经过的记录送交党支部,当天晚上党小组就根据他的坦白资料,彻查他其它方面生活腐化的情形,开会检讨,一直检讨到夜深。第二天又继续检讨,后来索性把他扣了起来,进行隔离反省。刘荃看了,自己觉得实在侥幸。 “实在应当去看戈珊一次,向她表示感谢,”他想。 在三反期间,无形中像是下了戒严令,大家对于一切同事都避之若浼,惟恐别人出了事,自己也被牵累。就连在办公时间内见了面,除非绝对必须,也一句话都不说,下了班当然更不会到同事家里去,打一个电话都怕那条线有人偷听。刘荃走到戈珊门口,也不由得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像穿过封锁线似的。 “你来干什么?让人知道了又得给我惹上些麻烦,”她一开门看见是他,就板着脸说。 “我马上就走的。” “马上就走也没有用,照样可以让人看见。” 她咳着嗽。房间里没有火,她在棉制服上围着米色蓝方格围巾,穿着藏青麂皮半长统靴子,靴口露出一圈半旧的白羊皮。 “昨天的事,我实觉得感激,”刘荃说。 戈珊冷冷地抬了抬眉毛,代替耸肩。 “那是多余的。完全用不着。”她坐到窗台上去,晒着太阳织绒线。 刘荃沉默了一会。“张励现在在进行隔离反省,”他告诉她:“看情形好像相当严重。党小组接连几天开会检讨他,天天检讨到晚上十二点以后。” “妳不用替他担忧,”戈珊微笑着说:“做了个共产党员,要是怕检讨还行?就是受处分也不算一回事。连咱们毛主席都还‘留党察看’过六次呢,就差没开除党籍。” 刘荃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又说:“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当然有点知道,人家不像你那么傻。而且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也没有瞒他的必要。” “昨天他倒没有说出我来。” “那又何必呢?徒然结下个冤仇,也并不能减轻他自己的罪名。”她一球绒线打完了,拿过一支新绒线来。拆了开来。“他应付这一类的事是很有经验的,我知道他不要紧。换了你就不行。” 刘荃惭愧地笑了。“总之,我非常感谢。” “那也可以不必了,”她冷冷地说。当然他一定以为她至今还在偏向他。这使她觉得非常恼怒。“对不起,我要这张椅子。” 刘荃站了起来,她一伸手把那张椅子拖过来,把那一支大红绒线绷在椅背上,然后抽出来绕成一只球。 这当然也是一个逐客令。“我走了,”刘荃微笑着说。 戈珊也没有说“再会。”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绕绒线,忽然抬起手擦眼泪。她继续用两只红色的手绕着那褪色的红绒线。 9. 这两天解放日报内部很混乱,人心惶惶。报社社长兰益群被检举贪污,扣押起来了。报上也已经正式宣布他“与地主阶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挪用公款两亿两千万元,与商人合伙作投机买卖,并曾接受部下礼物价值一千万元以上。” 三反运动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告密信堆积如山。增产节约委员会——也就是三反司令部——从各机关抽调了一批干部去作材料审查工作。刘荃是曾经参加三反学习的,也被调了去。组织上尽量地利用像他这样的青年干部担任三反第一线工作,名义上就是说他们“政治清白,质量良好,而思想上常起波动,立场不够坚定,正可以在三反的火在线给以考验和锻炼。”实际上也是因为他们是新进,和各方面的关系都不深,比较不会徇情。他们所检阅的告密信,都是检举处长以上的干部的罪行的。 有一天刘荃拆开了一封信,是检举陈毅市长的,署名“一个忠实党员”。信里说一九四六年陈毅率领新四军改编的华东野战军,被困在鲁中南一带的山区。延安派了人送来大批的假法币,供给他们在国民党统治区域采购必需品。陈毅就派干部化装商人混入济南青岛,替伤员购买医药。但是这笔款子只用半数买了医药器材与药品,其余都买了皮大衣、鸭绒被、皮靴、皮手套。此外还买了许多罐头食品给伤兵吃“营养餐”。但是“忠实党员”说:“我那时候正负了重伤,睡在篷帐里,连一条被子都没得盖。我听见说有这些食品,但是并没有看见过。后来我发现全堆在陈司令的总部里,我们退出鲁中南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 他又控诉陈毅历次贻误军机,不听忠谏,损失士兵,放走敌人。一九四九年盲目攻击金门岛,又是一个惨重的失败。措词非常严重,刘荃看了,不知道应当怎样处理,只有马上拿了去请示上级。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不是外人,正是抗援总会华东分会的崔平同志。刘荃过去和崔平很少接触,只知道这人架子很大。现在高级干部穿西装的很多,他论地位还够不上穿西装,因此总是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熨烫精的黑呢人民装,更加衬出他那一张白净平整的长长的脸,大大的嘴。只是他脸上永远带着一种不愉快的疙瘩神气。也有人背后议论,说他不愉快也许是因为有赖秀英这样一个爱人,但是他这样一个疙瘩人,怎么会爱上她的,始终是一个谜。 刘荃把这封信送到他办公室里,他正拿着一枚鸡血石图章,细心地用一根牙签剔着印纹里的红泥。刘荃记得他去年刚来那时候,赵楚崔平这干人都还是因陋就简,用着木头戳子,现在却是每人都有好多只精美的玉石象牙图章,都是人家送的。他们虽然不经管财务,不免也接触到一些商人,也希望人家对他们“有点表示”。照例送干部较轻的礼,总是美国货的自来水笔与手表,但是后来就有人挖空心思,改送好石头雕刻的图章,既高雅,又大方,又不落行贿的痕迹。所以竟成为一时风尚,干部们都讲究起此道来。 “崔同志,”刘荃说:“这一封信我想请崔同志看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归档。” 崔平皱着眉接过那一迭信笺来。然而才看了两行,他那不耐烦的神气立刻消失了,急忙揭到最后一页去,看是什么人具名。然后又很快地掩上那一页,彷佛怕人看见似的。“这材料让我来处理吧,”他抬起头来向刘荃说。 刘荃正要去,崔平突然又叫了声“刘同志”。他向刘荃微笑,“在这三反战役里,我们尤其要强调组织性。你经手的这些资料,除了对我公开之外,要绝对保密的。” “我知道,”刘荃说。 崔平略略向他点了点头,表示他可以走了。 刘荃走了出来,不免有种种的猜测。看那封告密信的口吻,对于军中的内幕知道得这样详细,执笔的人至少是个营级以上的干部。他曾经听见说崔平赵楚从前都是陈毅的部下。再看崔平刚才那副紧张的神气,不见得仅只是因为这封信胆子太大,“反”到了陈毅头上。他似乎是为写信的人害怕。——难道是赵楚写的么?那笔迹歪歪斜斜,似乎是经过矫饰的,但是说穿了也确是有点像赵楚的笔迹。 陈毅的地位决不会因此起动摇的,刘荃想,除非这封信刚巧被他的政敌抓到手里,聪明地加以利用。但是就最近的趋势看来,这三反运动表面上虽然雷厉风行,一般高级干部还是很少受到影响。主持三反的华东军政委员会主席饶漱石与人民监察委员会主任刘晓,已经因为搞得太过火了而获罪。他们求功心切,大批开革了党内的一批高级领导干部,“削弱了党的战斗力量”。这次召开三反工作干部大会”,主席台上不看见他们俩,而另换了两张陌生的脸。此后也没有在别处露面过,从此就失踪了。大家暗地里都觉得奇怪,后来渐渐听见说,饶漱石是被调到北京马列学院去学习了,刘晓也被革去了“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副主任”的兼职,不再领导三反了。 这告密的人以卵击石,倒实在是有点危险。总算是这封信落到了崔平手里。刚才崔平那样特地提出来叮嘱他保守秘密,也许是想销毁那封信。 这一天晚上刘荃回到宿舍里来,却有一件意外的事在等着他。张励已经被释放了。这也是政府对于“自己人”的宽大政策的又一证据。在这一点上,共产党似乎还保存着旧式的帮会作风。对于党员,总是“反”的时候特别大吹大擂,事后却是从轻发落。前一向把张励关了起来当作老虎打,一连十二夜,党小组夜夜开检讨会。起初他也叫冤,但是后来终于痛哭流涕地供认出来,“到了上海以后,思想上起了质变,”除了和戈珊发生暧昧关系,有一个时期还常到舞场去“批判资产阶级的糜烂生活”,终于被一个舞女所诱惑。他的经济来源是向印刷所与纸商拿回扣,但是不常有这样的机会,所以贪污的数目也不大。党支部把他的坦白书公开了,下了断语:“在共产党的教育下,终于拯救了他。”同时因为他坦白彻底,还把他升了一级,说:“我们要在工作锻炼中考验他。” 张励因祸得福,这次回到宿舍里来,也可以算是衣锦荣归,只是瘦了许多。刘荃慰问了他几句,自己觉得很窘,因为现在他知道张励早就知道了他和戈珊的秘密。张励这次出了事,主要也是戈珊害了他,以至于二罪俱发。眼看着刘荃倒始终安然无事,“逍遥法外”,戈珊明明是袒护着他,拿别人来开刀。张励岂不要恨他? 张励的态度倒像是坦然,完全若无其事。刘荃向他自己说:“共产党员的确是不把男女关系放在心上的。”但是他究竟认识张励相当久了,从其它方面知道他决不是一个大量的人。 那天晚上两人同睡在一间房里,刘荃总觉得十分不安,好容易才睡着,天不亮倒又醒了,所以那天起来得特别早。出来得也早,到了增产节约委员会大门还没有开,只好在街道上徘徊着。那是一个寒雨霏霏的早晨,这条马路上没有什么人,只看见一两个女佣买了菜回来,篮子里倚着大棵的青菜,菜叶上满是冰花。偶尔听见一声铃响,静静地滑过一辆三轮车,车夫披着蓑衣式的橙黄油布斗篷。附近没有门洞子可以避雨,刘荃扶起了雨衣的领子,顺着一带漆成黑色的竹篱踱了过去,又踱了回来。 增产节约委员会门口停着一辆汽车,刚才看见那汽车夫缩着腿横躺在前座睡觉,这时候却坐了起来,打开了车门,从嗓子眼里大声呼出一口痰来,向街沿上吐。 “早,刘同志!”那人打着呵欠向他招呼。刘荃认出他是崔平的司机,就也向他点头笑着说:“我今天来早了,门还没开。” “上车上来坐会儿吧——下雨。” “不用了,”刘荃说,但是那司机已经替他推开了后座的车门,情不可却,也就跨了进去。里面的空气非常混浊,含着一种浓睡的气息。 “昨天一夜没回去,没办法,就在车上对付了一晚上,脖子都睡酸了。”那司机又打了个呵欠,把背脊牵动着在棉制服上摩擦了两下,代替搔痒。 “怎么没回去?”那司机略略把脸向着办公处的方向扬了一扬,大约是指崔平。“办了一夜的公,这会儿还在楼上呢。” 刘荃想到车主人可能随时走出来,他很不愿意被他发现自己坐在他车上。“我上那边去买包香烟。”他推开了车门。 “我也得去买点什么吃的。咳,苦差使!”那司机笑着回过头来向他说:“一样当司机当勤务,在市长那儿当差横是不见得像我们这样啃大饼。昨天上陈市长家去,人家那是真阔——听见勤务在那儿骂燕云楼的伙计:‘天天送烤鸭子来,鸭子一天比一天瘦,一点味儿都没有!’”他推门跳下车来,锁上了车门,向路角的大饼摊走去。 刘荃站在人行道上,却怔住了。崔平昨天到陈毅那里去过?是不是和那封告密信有关?照理这封信关系重大,是应当请示上级处理的,上级就是陈毅——他是三反总司令。但是…… 刘荃又顺着那竹篱缓缓走了开去。这封信一定不是赵楚写的,不然崔平和他这样的好朋友,难道会出卖他么?正想到这里,忽然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响,一回头,看见办公处的一个工役站在汽车旁边狂揿着喇叭,那司机已经从路角奔了过来,一面跑,一面把一副大饼油条向嘴里乱塞。同时崔平已经一阵风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大约因为一宿没睡,脸色惨白,眼睛里满是红丝,胡子没来得及剃,两颊青青的一片胡子渣,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是一脸的杀气。刘荃正望着他发呆,汽车已经呜的一声开走了。 “上陈市长那儿,”崔平向司机粗声说,然后他沉重地向后面车垫上一靠。 雨水在车窗上亮晶晶地流着。汽车里面依旧充满了那浓浊的睡眠的气味,又加上了冷油条的油腥气。 昨天那封信送了去,到了陈毅手里,赵楚反正是死定了。再写一份检举书检举他,也不算落井下石。石头是无法伤害死尸的。崔平向他自己说,这不过是像在战场上,以死人的身体作为掩蔽物。 费了一夜工夫写成的检举书,厚墩墩的,装在口袋里,他可以感觉到那口袋压在他胯骨上,那块地方一片麻木。 检举书里列举的赵楚的罪状也并不完全正确。只有他派他属下的解放军走私贩毒,那是确有其事,但是这件事谁没干过?赵楚还是最胆小的一个,在军队里生活得久了,也不大会适应当前的环境,索贿舞弊都不甚在行。但是陈毅关于三反的训话里曾经说过:“检举只要有百分之五正确就行了。” 检举书里也提到他和赵楚以往的交情,说:“过去屡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互相援救,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报恩思想,以温情主义动机为出发点,而不以革命的利益为重。”但是虽然把过去加以否定,仍旧不厌其详地叙述着他们怎样一次次救了彼此的性命。因为他们的感情越是深厚,当然他的牺牲越大。三反中他虽然没有父母兄弟可检举,至少可以牺牲这样一个心腹朋友,作为最崇高的奉献。 这大概总可以稳度三反的难关了,他想,而且可以升级。 当然他的目的并不在此。昨天把那封检举陈毅的信给陈毅送了去,也实在是不得已。本来想把它隐匿起来的,但是怎么瞒得住,等到一一泄漏出去,大家都知道他和赵楚的交情,当然他们是同谋,势必同归于尽。 他不是怕死,他对自己说。在战场上倒下去是光荣的,但是在三反战役中倒下去,是否定了自己整个的革命历史。 很矛盾地,他恨不得能够在火在线再救赵楚一次,明明心迹。 汽车前面玻璃上拭雨的摆针不停地扫来扫去,“阁——阁——阁——阁——”响着。他的思想也跟着摆动。赵楚写这封告密信始终瞒着他,大概还是出于好意。怕他被株连,闯了祸预备“一身做事一身当”。唉,这傻子!崔平其实比他小一岁,但是总觉得自己年纪比他大,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欺负了他。在延安那时候,同爱一个女人,当然崔平求爱的手腕比较高明,有一天约她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吻了她,心里就很抱愧,觉得是叛友的行为。那时候是真傻。 他微笑了,自嘲地,又带着轻微的怅惘。 “阁——阁——阁——阁——”拭雨的摆针不停地扫过来,扫过去,但是似乎永远擦不干玻璃上纵横的泪痕。如果有人在流泪,那是死去多年的一个男孩子。 到了陈毅的住宅里,崔平坐在会客室里等着,一直等到下午一两点钟才见到了陈毅。但是陈对他很亲热,还留他吃饭。 他吃到了燕云楼的烤鸭子。他从陈公馆出来,坐到汽车上,摸了摸脸颊非常粗糙,想起早上没剃胡子,就吩咐司机弯到发馆去,从容地剃头修面,然后再回到增产节约委员会来。 “刚才有一位周玉宝同志来过,”办公处的勤务向他报告:“说有要紧的事见崔同志。等了半天了。刚走。” 原来事情已经发动了,实在神速。 那天晚上他回去,赖秀英一看见他就抢着告诉他赵楚被捕的消息,又告诉他周玉宝出去讨救兵去了。崔平也不愿意和她多说,只推身体疲倦,昨天开了一夜的会,没有睡觉,今天要早早地睡了。正要解衣上床,周玉宝却仓皇地冲了进来,嚷着“崔同志回来了!我都急死了!找你不到!” 崔平颓然坐在床沿上,把一只手掌按在眼睛上,疲乏地徐徐横抹过去。“怎么回事?”他问:“我也刚听见说。” 他一向不大喜欢周玉宝。也许因为她太逞能。也许因为她女性的气息很强,一个男人如果不爱她就会对她有轻微的反感。不管他是为什么缘故不喜欢她,反正她对他永远含着敌意,那也是事实。但是今天她一看见他,就像见了亲人一样,立刻两泪交流,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着急,急也没用,”赖秀英在旁边说:“明天让崔平去想法子打听打听。他昨天晚上开会,一宿没睡,现在可得让他休息休息了——” “别着急,别着急,”崔平也安慰着她:“向来是只要有人检举,不管有没有证据,先抓起来当老虎打,不然就是不民主,怕减低群众检举的积极性。你不知道么,这是三反的一个原则。” 玉宝呜咽半晌,终于说了一声:“临走什么也没说,就叫我赶紧找你想办法。” 崔平听见这话,就像心上扎了一针,不由得脸色动了一动。他低下头去,疲乏地把一只手按在额前,在两只眼睛上横抹过去。“来的是哪一方面的人?”他问。 “是公安局的人,配合了解放军。” “现在押在什么地方知道不知道?” “我在外头跑了一天了,也没打听出来。” 崔平倒有点担忧起来。“你去找过些什么人?” “人民监察委员会的曾同志,不是你们在延安的时候就认识的,还有公安部的老费,也是熟人。” 崔平急起来。“我劝你还是少东跑西跑,”他皱着眉说:“这时候人家各有各的心事,而且这样随便请托是违犯纪律的,反而对他有妨碍。” 玉宝一听这话,不禁心头火起,心里想他自己不热心帮忙,倒又不许找别人帮忙。她冷笑了一声,说:“对!是你说的,人家各有各的心事,也不见得肯帮忙。所以赵楚这人就是傻——为起朋友来,真连老婆孩子连自己性命都肯扔了,我替他想想真不值!” 崔平依旧皱着眉说:“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你还是冷静一点,自己站稳立场,一切静等政府处置。政府是最英明的,决不会冤枉处罚一个人。相信政府就是相信自己。” 玉宝听他这口吻越来越不对了,她疑心他一定是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知道赵楚的罪名非常严重,怪不得他这样冷淡,极力避着嫌疑,躲得远远的。“崔同志,”她突然颤声说:“要是连你都……连你都不管他的事了,那还有什么指望?”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也不要活着了,干脆把两个孩子摔死了,我一头碰死给你看!” “这是什么话?”崔平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讹上人了!”赖秀英说:“得了得了,崔平昨天开了一夜的会没睡觉,今天忙到这时候才回来,还不让他休息休息,你这会儿马上逼死他也没用。” “周同志,你冷静一点,”崔平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向房门外面推送了出去。“别这么紧张,明天我们慢慢的想办法。” 玉宝本来还想损他几句,但是现在这时候不是得罪人的时候,真跟他闹僵了也不好,只得借此下台,回到自己房里,痛哭了一场,一夜也没阖眼。第二天一早就出去,四处奔走营救。仗着他们夫妇的革命历史长,认识的人多,虽然在这三反期间谁也不欢迎有人上门,尤其是已经出了岔子的人;但是究竟是多年的老同志了,“人有见面之情”,玉宝接连奔走了几天,也探出了一点消息。听见说赵楚是被检举贪污,案情严重,现在关在提篮桥监狱里,绝对不许家属探望,或是送衣服与棉被。玉宝到处喊冤,极力替他保证没有贪污情事,并且拿出农村妇女的看家本领,撒泼哭闹,遍地打滚,那些熟识的部长局长也制伏不了她,谁都见了她头痛。党支部主任曾经来访问过她两次,劝她冷静地反省一下,搜集资料协助检举她的爱人。反而被她抓到这机会,极力为他洗刷了一番。双方都说得舌敝唇焦,毫无结果。 玉宝整天发疯似地在外面跑着。赵楚被捕是上一个星期三,在下一个星期二那天,她连碰了几个钉子,心灰意懒地回来,一到家,勤务就迎上来告诉她:“公安局来过人,说今天早上已经枪毙了,叫家属去收尸,还有点遗物,叫领回来。” 那天天气很好,暖洋洋的日光从楼梯口的窗口里射进来,一个工役骑在窗口擦玻璃窗,那灰色的抹布发出一股子潮湿的气味。玉宝在楼梯上走着,清晰地听见外面电车行驶的声音和学校的上课铃。这世界依旧若无其事地照常进行着,她痛恨这一切。 她痛恨那保姆抱着她的孩子站在房门口茫然观望着。这两天这保姆也和她一样被孤立起来,谁都离得她远远地。玉宝跑进房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但是那哭声在她听来,似乎异常微弱而遥远,像隔了垫着厚绒的沉重的门,生与死之间的门。他是听不见她了。 下午的阳光照在那沉寂的钢琴上,也照在那两只电话上,一只黑色的,一只白色的。许久没有人打电话来了,在阳光中可以看见那光滑的电话上罩着一层浮尘。 那沉默的电话也增加了她心上的重压。她的抽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但是她用力抓着床单搥床,像在那垫着厚绒的沉默的生死门上搥打着。 “罪大恶极抗拒三反的贪污犯赵楚已在前天执行枪决。” 刘荃在报上看见这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急忙再看下去,还有一段较详细的记载:“赵被检举贪污浪费,纵容违法乱纪,走私漏税,经调查证据确凿,而该犯一贯质量恶劣作风,目无组织,蔑视纪律,对抗领导,拒不坦白。业经开除出党,逮捕法办,于前日清晨执行枪决。” 刘荃心里想,所谓“拒不坦白”,也不过是那么句话。不管他坦白了没有,反正要判死刑的时候就把“拒不坦白”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刘荃计算,自从他拆开那封检举陈毅的信,到赵楚处决,一共才不到一个星期。陈毅真是辣手。刘荃想到他是赵楚的下属,周玉宝仗着她是上司太太,又老是差他做这样做那样,被人看着还以为他是他们夫妇的亲信,实在使他有点栗栗自危。 这一天晚饭后,宿舍的工役忽然来叫他,说,“有一个女同志找你。” 刘荃以为是黄绢。她说她今天如果有空就来看他。但是走到会客室里一看,再也想不到,竟是周玉宝。越是怕被株连,越是投到他头上来。玉宝从来没到他们下级干部的宿舍来过,被大家看在眼里,不免要觉得奇怪。 “嗳,周同志,请坐请坐。”他觉得很窘,不知道应当怎样唁问,关于赵楚的死。 周玉宝大概些知道他很难措词,没等他开口,就微笑着问:“吃过饭没有?我有点事想麻烦你,不知行不行?”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 “我写了一篇自我检讨,党支部打算送到新闻日报去登。可是我那点程度你是知道的——”她向他笑了一笑,“写得实在见不得人,想请你给我修改一下。” “你太客气了,我哪儿行,”刘荃笑着说。 “你客气,我就当作是看不起我了,不肯帮忙。”她突然眼圈一红,言外显然是说世态炎凉。 刘荃不能让她想着他也是那种势利小人,只得把那份稿子接过来看。 她实在很有文艺天才。一看那标题就很醒目,“叛徒赵楚毒害了我”。下面署着周玉宝的名字。内容虽然有时候不大通顺,但是简洁扼要,共产党的词汇她也能灵活运用。 “搁在这儿你慢慢地改吧,我过天来拿,”玉宝说。 “马上就好了,没什么要改的,”刘荃连忙说。他实在怕她再来。 他略微改正了两个地方,自己又从头看了一遍,心里却有很多感触。那篇文章上说:“我出身于一个中农的家庭。我十二岁那一年,共产党解放了我的家乡,山东掖县仓上村。工作同志们动员我们加入少年团,我在少年团里很活跃,学习也很努力,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准许入党。此后我一直搞民众工作。 我遇见了叛徒赵楚,当时认为他虽然是小资产阶级出身,但是历史清白,在大学读书时代就上延安参加革命,而且为革命流过血。我们政治水平接近,工作上也能互相帮助,因此我们结合了。 全面胜利后我们一同调到上海来工作,我们分配到美好舒适的房间,还有冰箱电炉,和一架精致的钢琴。我们的两个孩子有保姆照顾,有美丽的玩具。我常常给他们穿上漂亮的童装,带着他们和叛徒赵楚一同乘着汽车去看电影。我逐渐养成了享乐观点,走上腐化堕落的道路。 三反运动开始了。人民的叛徒,国家的蟊贼赵楚被检举贪污与叛变革命,但是我政冶嗅觉不灵,始终被他欺骗蒙蔽,深信他是无辜的。他被逮捕后我竟四处奔走,替他呼吁、辩护。组织上一再地企图争取我,动员我协助检举他,我仍旧执迷不悟,站在他那一边。我向各方面哀恳、哭求。直到最后,我还梦想着政府一定会宽大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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