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忍着身体的剧痛，对抗着难言的虚弱，挣扎着一步步离开了老农夫的家。

为了这一天，他瞒着那群善良的人暗中积攒了很久的体力。

失去生存下去勇气的他，面对如同亲人般对待自己的那家人，内心中不泯的善良让他始终难以做下决定。

他不忍心在他们面前死去，但失去希望与斗志的他，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对过往的悲伤内疚的煎熬中。

诅咒改变了伊万的身型，让昔日健壮如牛的他如今衰退瘦弱成孩童般的模样，所以被老农夫一家误认了年纪，给了他长辈的关爱与照怀。每当看到他们，伊万就会想起自己已死的家人，他的父母，他的两个哥哥……

他是如此爱他的家人，以至于在这个让他联想到自家的地方，他完全不愿做出任何伤害他们的心意的举动。

所以，当他稍微有了体力时，伊万决定悄悄离开这个家，去到外面自生自灭。

然而，这个诅咒早已经侵蚀了他过去那种无与伦比的精神体力，使得他即使积攒了许久的体力，也没能支持走出多远。

伊万在走过一个山坡时，脚下一个趔趄，摔滚了下去。耗尽了体力的他就这样躺在下面的草地上，剧烈地喘着气。

也许，我只能死在这里了。

伊万摸了摸怀中的断臂——很奇怪的，那右臂自从脱离了伊万身体，便停止了萎缩，后来不但没有腐烂的迹象，反而逐渐强壮起来，现在看上去已经与伊万健康时的胳膊一样。

伊万眯着无神的眼睛，扫过蓝天，白云，青山，绿草。

我已经无牵无挂，在这里死去，不会有人伤心了……

无牵无挂……

伊万看着身下的长草，忽然想到了他那个许久未见的契约者——圣马希夫卡。

已经有多少年了……自从他迎娶叶琳娜公主之后，就再也不曾召唤过它……它也希望早点自由吧……

无力地笑了笑，伊万轻轻念诵起来：“希夫卡·布勒卡，无比尊贵的神诋化身的金黄色的圣马，请像叶子般轻巧优雅地降临在我的面前……”

身边毫无动静。

伊万无奈地闭上眼睛。

“喂，这可不像我知道的伊万·努什卡！”

伊万张开眼睛，看到头顶上那依旧喷烟吐火的威猛马脸。

“我不是叫你召唤我时，必须用好汉子雄壮有力的哨音打响三声口哨，再用勇士威武无畏的嗓音念诵吗？”希夫卡喷着不满的烟气，盯着地上的伊万。

伊万用嘶哑的嗓音没有力气地道：“这样你不还是出现了。”

“哼，这样的出场有损我神的威严！”希夫卡高傲地仰头，右前腿半屈，摆出一副威猛的架势，傲气地道，“若不是我知道你的状况，根本就不会听从你的召唤，记住，下次一定要按照我们约定的方法来……”

伊万打断了它，轻声道：“不会有下次了，我决定和你解除契约。”

希夫卡听了愣住，半晌后狂嘶一声，人立而起，双蹄猛地踩下，与伊万的双耳不足半寸的距离，紧擦着他的头皮重重地踏在草皮上：“你说什么？！”

马蹄的足音能震撼动大地，但伊万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希夫卡圆瞪着眼睛，怒气化作烈焰在后颈狂舞，它嘶吼着道：“你这样算什么意思？难道你想侮辱我神的尊严？我哪里让你觉得不满？你可知道你能活着完全是我的功劳？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伊万无神的眼睛随意地看着希夫卡，没有解释什么。

“你用你的神格使用咒语，同样因为神力而招惹自己无法解脱的诅咒……”似乎感觉自己受到侮辱的希夫卡边用四蹄在伊万身边暴躁地践踏着，边大声叫喝，“你的精力没有局限，天地赐予了你无与伦比的蓬勃生命，普通的诅咒根本无法惩罚到你。但是使用神格的能力是把两刃剑，能力越大，风险就越大！你违反规则后，不但咒语被收回，留给你的诅咒反噬也是让你最痛苦的——如果你的生命代表着成长，那诅咒惩罚你的就是衰退！你成长的精力越旺盛，身体萎缩的程度越严重！如果不是与你签订契约的我，感觉到你的异常而给你的精神与肉体提供协调保护，这几年来，你早已经因为精力与肉体这样极端矛盾而抵触的痛苦发疯了！”

希夫卡不停地怒骂着，周围的草地已经因为它喷出的烈焰而秃了一圈。但看希夫卡不论如何发怒，就是没有真正对伊万做出什么伤害的举动。

伊万知道它依然在顾念着自己，终于开口轻轻道：“我已经决定了……难道你不期望自由，想一辈子被我束缚吗？”

希夫卡不再闹了，它神光四射的眼睛紧紧盯着伊万的脸。

许久，伊万那灰暗的眼神始终没有一丝生气。

“我知道了……”希夫卡的情绪也平静下来，平淡地道，“我身为尊贵的神族，自然不能永远屈服于你的胯下。”

希夫卡把头低下来，对伊万道：“你把手放在我的额头，跟我念一段咒语……”

古老而玄奥的咒语在希夫卡口中冒出，此情此景的伊万却似乎没有半点拗口的感觉，复述了一遍后，希夫卡·布勒卡额头冒出刺目的光芒，当初伊万用鲜血画铸的印记从中飘了出来，转瞬间粉碎成光尘，随着光芒的散去而消失无踪。

“好了……”再也无牵无挂的伊万闭上了眼睛。

已经与他解除契约的希夫卡·布勒卡并没有立即离开，它静静地站在伊万的身边。

又过了许久，伊万终于睁开眼睛，问希夫卡道：“你为什么不走？”

“金之子啊，”希夫卡的声音听来古老又温和，“你就想这样自生自灭吗？”

伊万默认。

希夫卡仰起头，悠悠地说道：“虽然我不能再给你保护，但你还是无法因为诅咒而死去。诅咒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它会让人永受痛苦，无法解脱……”

伊万的身体震动了一下。

“你难道在没有任何抗争的意念了吗？”希夫卡再低头看他，“我所认识的伊万·努什卡，可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屈服于命运的人啊。”

伊万望着它，依然没有任何的起色。

“唉……”希夫卡轻叹一声，道，“不论怎么说，我和你有一番交情，不能不给你指条明路——你如果想要轻松的解脱，就去北方吧……顺着长满青草的路走，遇到和你一样高的杉树就向右拐……最后，你会到达死亡森林，那里，你能找到你想要的。”

希夫卡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一句话在伊万的周围飘荡：“希望你能听我的话，我的朋友，选择正确的路，我的子孙会做见证，再见了……”

伊万呆呆地望着希夫卡消失的方向，沉默着，沉默着。

终于，他缓慢而费力地站了起来，向着希夫卡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管怎样，我不能再让我的朋友失望。”

伊万不知走了多少时间，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程。

他踏着仿佛在指引方向的青草路，转过数不清的人高杉树，终于在一个黄昏，走进了一个茂密的黑压压的森林里。

“这里……就是死亡森林吧……”

伊万仿佛见到了解脱的希望——让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是，原来他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再有任何的希望。

但在这一路上，他虽然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却依然吊着一口苟延残喘的生气，身受精力膨胀而肉体回缩的极端痛苦，人不人、鬼不鬼地前进，让他终于萌生了早点解脱的期望。

到了目的地，算是已经达成了希夫卡的愿望，伊万觉得终于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暴雨来了。

轰隆隆。

倾盆大雨挟着滚滚雷声倾泻而下，转瞬间天地都失去了光亮，陷入阴沉的黑暗中。

伊万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越走前方越是泥泞，忽然，他脚下一滑，虚弱的身体受不住力，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死亡森林的一边紧贴着海边高耸的悬崖，而这个山坡就是通向这个悬崖，如果伊万滚出那里，他就真的会粉身碎骨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