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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的孩子 就像所有的小镇一样,战前位于郊外的这座小镇也曾显得十分宁静。然而,空袭焚毁了它。战争结束后不久,小站的南北出现了黑市,建起了市场,形成了一条热闹而狭窄的通道。 这些市场又两三家两三家地被改建成住房的模样。不到一年的时间,这里便成了闹市。不过,这里的道路仍是像以往那样狭窄。 在被称做电影院、游戏中心的两座建筑附近建起了十几家“弹子游戏厅”。在一条条小巷里排列着小酒吧、小酒馆、面条馆、寿司屋一类的小店。 N车站的天桥重新修建后,被漆成了灰白色。桥下,燕子筑起了窝巢。在深夜明亮的灯光下,雌燕衔来了饵食。 十几家“弹子游戏厅”传出流行歌曲和弹子撞击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电车通过时发出的隆隆声响,来往不断的行人的脚步声、鬼节跳舞时的敲鼓伴奏声、小戏院招徕顾客的广播声……在雏燕长身子的时候,难道它们不会因此而睡眠不足么? 夏夜,这里还会有些今天已经鲜见的卖艺讨钱者从电车上走下来。他们中有敲着竹板、制作竹编的老人,有弹弦乞讨的男女……还有背着全身裹着绷带的幼儿、提着购物篮子的母亲。这位母亲走到店前会停下步来突然放喉高歌。原来她也是讨饭的。那个不断吆喊肚子饿,倒卧在地,让人们买她的据说是她唯一的财产的剃须刀的少女,还有那个外表善良,在为少女当“托儿”的青年,对于这车站的燕子来说他们早就是熟面孔了。 “看啊,请看那儿的燕子。日本战败了,日本被占领了,可这燕子仍然从南国飞来了。飞到它思念的日本生孩子来了。那些从外国来的,唯一没有改变态度的不就是这些燕子么。” 做“托儿”的青年慷慨陈词。有人望着燕子窝点头称是。 “燕子的老家被烧毁了。所以,它在车站的天桥上建起了窝。这个女孩子就像它们一样啊。” 青年煞有介事地说。 在天气晴朗的下午,狭窄的道路两旁会搭起临时的地摊。摊上有皮球,小白鼠,布头,小孩衣服,合欢树苗……。那手推货车上的货样样都是五十日元,从松紧带到杯子,烟灰缸,什么都有。有的摊上还会有按月分期付款的缝纫机、制作寿司的机器。要买虫子标本,这里有“孙太郎虫”①。 ①蛇睛蜍的幼虫,烤焦后可治小孩的疳症。 “太太,您有小孩吧。这孙太郎虫,多稀罕啊。我一直在找它呢。我以为战后已经没有它了呢。没想到在这儿找着了,真让人高兴。我看日本是亡不了国喽。” 一个像“托儿”的女人蹲在店前,向往来行人招呼道。她脖子上因长期擦粉显出了褐斑,头发向上拢起,上着女式衬衣下穿西式裙子,脚上穿着红带的木展。从这儿走过的一个男人自语道: “就为这么个孙太郎虫,日本就会不亡国?” 在和平的过去,这种景象在浅草是常常可以见到的,显示着浅草独特的气氛。而今天,在所有的街市里,它却像毒蘑菇一样四处萌生。 这个城镇地势很低,四面为河所围。 河岸上有一座座标有“温泉”字样的旅馆,有令人伤感的排排民房,有并不大的工厂,还有S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 河水阴沉沉地流着。 平时,这混浊的似乎散发着毒气的河水流量很小,只有那些捡拾河底的铁屑的男人们的腰部那么深。 ……8月20号以后,先是两三天让人感到身上发冷,接着便是让人热得发昏。 报纸、电台都发出了预报,说那个起着美国女人名字的台风就要来临。 九州已经要起风暴了。关东似乎也受到了它的影响。一场大雨洗刷了热得令人难以入睡的东京的夜晚。天亮了。 早晨8点以前,雨一直在下着。雨声掩盖住人们的话语。穿街而过的小河水量猛增,发出了山峡中河流般的声响。 天晴日出,温煦的风或从西南,或从东南吹来,弄得人们坐卧不宁。天空上露出晴日不久,各种形状的云便匆忙而至,将天遮得阴沉沉的。顷刻之间,又是一场狂风骤雨。 就这样,停停下下,下下停停,雨一直持续到下午才住。 要是平日,这所位于河边的医院,小儿科门诊早就被门诊病人挤得水泄不通。可今天这里却因为这坏天气显得冷冷清清。 栗田义三这年春天从S大学毕业。准备参加国家考试的期间,他在这所医院的小儿科担任住院医师。这天下午,他不需要去取门诊病历。在去他分管的病人那儿查房之前,他还有些空暇时间。 义三从医务室的窗户望着外面从天而降、水花飞溅的雨水。由于雨势过大、河水猛涨,再差一两寸河水就要溢到路面上了。 战争期间,那些缺少柴薪的人们将河岸上成排的樱木连根拔走了。再加上河两岸的住户往河里扔了许多东西,使得河床变浅,一阵雨就能让水涨升许多。 义三难以相信河岸上竟然有过樱花怒放如云如海的日子。这真像久远的梦一般。 平日阴沉污浊的河流借着雨的力量狂暴起来,张牙舞爪地向桥墩扑去,似乎在发泄内心的积怨。这使义三感到十分痛快。 “噢——噢——” 好像有人在挑唆孩子们打架。 义三看着,看着,河水涌上了路面,伸延到了岸边人家的门下。 不过,这河倒闭不了什么大事。 雨暂时住了,河水便迅速地退了回去。 大人们、孩子们从一条条巷子里走了出来,望着河水,觉得十分新鲜。 在人们的举动影响下,义三也想出去看看。他把大褂挂在墙上的衣架上,穿上放在门诊部石板地一角的木拖鞋,向河边走去。 孩子们跑着,追赶着迅速退缩的河水。 义三点着了烟。就在此时,传来了“啊,孩子落水了。来人哪,救人哪……”的呼喊声。义三向河里望去,发现一个身穿白衬衫的小小的后背部正在水流中浮动,不一会儿便被卷到桥下去了。 义三沿河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脱下衬衫。他打算在确定好被冲走的孩子的位置后,再跳入河中。 可是,义三跑起来后才发现河水的流速出乎意料的快,心中不由一惊。 那个身穿白衬衣的孩子在水里上下浮沉,已经被冲到了第二座桥下。 义三仍然在往前跑。然后,他跳入水中,将冲下来的孩子揽到怀里,走上岸去。 义三这个未来的医生把孩子轻轻地放在地上,为孩子做起人工呼吸。他将孩子的脚抬起,头垂下,按压着孩子鼓胀的腹部,让他吐出水来。 这是个还很幼小的孩子。 “有三四岁吧。” 义三自语道。 孩子的太阳穴处渗出了血,大概是跌落水中时碰到了桥桩。伤势很轻。 小孩恢复意识后,大声地哭喊起来。 “孩子,太好了。” 义三摇了摇孩子,向他笑了笑。 “乖乖,你这个傻瓜。” 突然,孩子头上传来一阵尖叫。义三慌忙侧开身子。这时,小孩子被一个年轻女子抱了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门上的喇叭花 不知什么时候,义三的周围筑成一道人墙。在人群中,浑身湿淋淋的义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说: “衬衣脱不脱的倒无所谓,要是脱了裤子就好了。” “一边跑一边脱裤子,那可脱不下来。”有人道。 义三望着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子的纤弱的肩头,小声地催促道: “走,到医院去。我是医院的。去给他打一针。另外,再给伤口上点药……我想没什么大事的。” 义三穿着往下淌水的裤子,艰难地向医院走去。 路上,义三碰见了抱着他脱下的衬衫的护士,也看到了闻讯而来的巡警。 在医院的大门前站着同样作为院医的义三的女友,还有医院的工友。面对着兴奋的人群,义三满面通红,束手无策,不能自己。 义三被让进浴室。当他洗完身子出来时,发现更衣室里摆放着护士们为他找来的背心、短裤,还有一条不知是谁的藏蓝斜纹毛料学生校服裤子。这裤子,义三穿起来显得稍稍短些。 回到医务室,义三看到井上民子正在神情兴奋地等着他。井上和义三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现在也在这所医院当住院医。她长着一双黑黑的眼睛。 “栗田,我大声喊来着,你听到了吗?我一直在窗户边看河水来的。” “是吗?原来是你呀。” 义三望着民子又问: “那母子俩来了吗?” “人家哪是母子呀。是姐弟。” “是吗。是姐弟?” “我给他的伤口消了毒,上了红汞……另外还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你处置得挺妥当……” “是这样的吗?” 民子郑重其事地低下头,开玩笑似的说。 “听说刚才那姐弟俩是靠国家救济过日子的。栗田,你注意到了那女孩子的眼睛了吗?真漂亮,漂亮得让人吃惊。他们还在检查室呢。” 义三穿上白大褂走出去,推开了检查室的门。 那个年轻女子将孩子抱在膝上,坐在里面。孩子身上仍然是湿淋淋的。 “得快点儿给他换上衣服。” 说完这句话,义三顿时觉得脸像发烧一样。 女孩子的美丽的眼睛使义三惊呆了。她的视线从义三刚刚洗过的头发、年轻红润的面庞、白色的大褂、稍短的裤子移到义三穿着拖鞋的脚上。义三一瞬之间感知到了这一切,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目光。 这双眼睛是不会接受自己的。义三想。 可是,当他与这女孩子面对面时,他才发现这女孩子的认真的神情显得那么幼稚。他不禁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把她认成孩子的母亲。 此时,女孩子那认真的神情上浮现出微笑,显得十分高兴。 “太谢谢您了。谢谢。” 那声调就像在大人催促下才开口的少女一样。女孩子那天真可爱的神情使义三内心又失去了平静。 义三也笨嘴拙舌地说: “没,没什么。快回去给他换换衣服吧。” 听那话,似乎在赶人家走一样。 “真给您添麻烦了。请说一下您的姓名和年龄……,我回去要向署里汇报的……” 一个男子的声音传入义三的耳中。他这才发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巡警也站在那里。 “哪儿的话,这可用不着。”义三摆了摆手。 巡警离开之后,夕阳射入屋内,使检查室顿时明亮起来。 义三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新病历。这病历大概是刚才那幼儿的,上面这样写着:母亡、吉本富子、私生子、和男、四岁…… “私生子,四岁?” 义三边看边自语道。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在说:“看虹,那么大的虹。”“虹下面还有小虹呢。” “栗田先生,该查房了。” 护士从门口探出汗渍渍的脸来。 已经是下午4点了。 义三挂起听诊器的黑胶管,向二层自己负责的病区走去。 患者病情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很顺利,查房很快就结束了。 只要自己负责的病人不出现意外病情,这次查房以后,住院医就可以下班了。 有时出现急诊,碰上重病人或者参加手术,住院医晚上也要留在医院里。今天的工作这么早就结束了,这使年轻的义三感到解放与自由。 “真想看看电影。怎么样?走啊。” 义三向井上民子邀请道。 也许是因为狂风暴雨之后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刚刚救了孩子,义三觉得自己有些莫名的兴奋。他不喜欢这种莫名的兴奋,也不愿意将它带进自己一个人的公寓房间里。 看看电影,再去喝咖啡、吃点心,这对义三来讲是有些奢侈。但是,他愿意借此获得心满意足的疲劳感,使自己回到房间就能马上入睡。 民子点点头,问: “行。现在演什么好片子呢?” “今天早晨,我在车站看到电影广告了。说是有‘天鹅之死"和‘好人萨姆"……对了,还有‘复活节行进"呢。” “‘天鹅之死",我以前看过一次。不过,再看一次也成。” 民子身着鲨皮布的套装,腿部好看而修长,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她和义三并肩离开了医院。 民子有些中国人的模样,所以被起了个有趣的外号,叫“唢呐”。不过,民子一眼看上去,便能让人感受到她的智慧和善良。从气质上看,她也十分适合做女医生的工作。 “栗田,你以前说过吧?说你来这所医院当住院医后,曾经碰到过医治无效的病人。” “是的。是个小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想起来,真让人别扭。” “是呀,太别扭了。我也碰到过。给病人治病倒没什么。可病人一死了,当医生的真是难受。当时我想,还是不当医生的好。比起当医生来,像刚才你那样去救人,多痛快多直接呀。你会受到表扬的。” “那也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嘛。” 义三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说: “井上小姐,你要是通过了考试,准备做些什么呢?” “还早着呢,不是明年7月份嘛。我还没有想好呢。要是家里允许,我倒是想留在大学里,搞搞细菌学。” “嚯,细菌学?!留在研究室工作,那可不错。我可没那么自由,还得赚钱糊口呢。” 两个人沿着河岸边说边走,走了一百米左右的时候,民子突然抓住义三的手臂道: “你看,那孩子。已经在玩呢。真皮。” 义三也停下脚步。 确实是那个孩子。 这孩子额头粘着白色胶布。他抬起头用那双圆眼睛望了望他们俩,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摇摇晃晃地登上附近的石阶,穿过小丛林,躲到了足有他身子一般高的草丛之中去了。那里像是一幢大房子的遗址,上面现在长着许多树木。 绿叶巧妙地爬满了曾是大门的生锈的铁门上。绿叶上面点缀着牵牛花的花朵。 义三猛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白色的是什么花?” “牵牛花嘛。那儿过去有片房子,后来被烧了。里面还有夜来香呢。” 在这片宽阔的房屋旧址上,看不到一点儿有人居住的迹象。 美男子大赛 义三所住的公寓离医院仅有一站。义三平时都是走着上下班。 说是公寓,其实是同乡会为来东京上学的学生建的单身宿舍。对义三来讲,这儿只不过是学校的延长线。这座木造两层建筑共有十六间屋子。每间屋子里住的都是与义三同乡的学生。 义三房间两旁住的,是W大学和N大学的学生。他前面的三间房子里住着两个女大学生和一对兄妹(高中生和女中学生)。这对兄妹有时会吵得天翻地覆。 义三回到屋里,点上灯。这时,住在前面的女大学生穿着一件大花图案的和式浴衣走了进来。 “栗田先生,这是你的信、报纸,还有包裹……给。” 说着,她便将东西递了过来。 信和包裹都是N县的表妹寄来的。包裹是挂号的,用手摸上去,像是书。 报纸是老家的地方报。不过,家里从来没有寄过这种报纸。义三觉得十分意外,便先剪断了报纸上的封带。 “嗯?!” 报纸上的广告栏用红笔圈着,上面竟是自己的照片。这真让义三吓了一大跳。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家叫天鹅商会的牙膏公司举办了一个“美齿美男子”摄影大赛,义三的一张露出牙齿微笑的照片获得了一等奖。 可是,义三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看来这一定是有人在捣鬼。 义三思索着老家的朋友中有可能办这种事的人的面庞,心里颇为不快。 ——报上还写着:奖金一万日元,另赠天鹅牙膏、天鹅牙刷、男性用镜子一个。 “看来这作案者是为了要这奖金了。哼!” 义三把报纸扔到一边,拿起表妹的信读了起来。 祝贺您获得一等奖。 我有时很想知道您在东京的情况。可是,您就是不来信。所以,我就给您来个恶作剧。那张照片是您去年夏天回来时,用我的相机照的。可见,我的水平还是不错的吧。 奖金的一半转交给了您的母亲。她大吃一惊。不过还是很高兴的。没有任何人责备我。所以,您也不要大怒让人害怕。我也留下了十分之一的奖金,用它买了仁木家刚生下的两只小山羊。它们成了我的朋友。剩下的钱放在了给你寄去的书里。 这本书是我父亲从M市买来的,说是对住院医,年轻的医生有参考作用。 最近尽是些让人高兴的事(照片的事也是挺让人高兴的)。我父亲又要去东京了。听说这边的医院要卖掉。还听说有人在东京为我们找到一块地建医院,那里离您现在工作的医院很近。我父亲说请您介绍一下您所了解的那地方的情况。我父亲有可能为这地的事上东京去。要是学校放假,我也要和他一起去。真让人高兴……要是今年年内能够开工,那么我明年就能去东京上学啦。 “原来是桃子……”看完信,义三才恍然大悟。 桃子是个幻想家。不过,她要是想做什么,一般都要去做的。把义三的照片寄给天鹅牙膏公司,这倒真像桃子干的。 义三的这个表妹已经高中二年级了。可在义三的眼里,她更像个调皮的小弟弟,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 桃子虽然算不上美人,但是天真可爱、性格开朗,又是独生女儿。所以,在谁眼里她都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少女。 义三笑着打开了包裹。原来是《内科临床实践》这本自己想买的书。 对于义三来讲,那夹在书里的一千日元一张的票子当然更为珍贵。否则,他怎么会露出吓人的神色呢。 住院医是没有工资的。而且,义三无论走到哪儿,他都要比别人穷。 义三的家在信越线的车站前面。家里开了家专卖日用品的杂货店。二战前,父亲经常打月票到东京购进杂货来卖。那时候,义三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无忧无虑使他并未感受到贫穷的压力。但是,二战开始后,家里有限的货全卖光了,可又无钱进货,使得杂货店只剩下满屋的灰尘了。也就在这个时候,义三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义三的二哥战死了。大哥虽然平安回到了故乡,但是靠一个小学教员的工资却很难养活妻子、母亲这一家人。 义三从广岛吴市的军校回来后,在当医生的桃子的父亲、也就是他舅舅的指导下,进了医科大学。学生生活虽然得到了舅舅的帮助,但仍然是捉襟见肘,十分困苦。 不过,义三的出众的容貌掩盖了他的贫穷。人们都认为他是名门大家的少爷。而义三的自尊心则强迫自己竭力不使这种传闻露出破绽。 义三清秀的容貌以及他那与容貌相匹配的自尊心时时得到女人们的喜爱。虽说义三并无此意。 舅舅以前曾在东京的下町开过一所医院。战争激烈以后,桃子和母亲为了躲避战火来到了N县舅舅的老家度日。后来,医院遭受到战火的毁坏,舅舅便也回到了家乡。因为预先已将一些医疗器材疏散到了老家。所以,舅舅很快便在家乡开了一所医院。舅舅的这所千叶医院大概是因为东京的博士所办,所以来此就诊的患者十分地多。 桃子的母亲在与义三的舅舅结婚以前,曾经登台唱过歌,至今仍然对声乐十分痴迷。所以,她早就厌倦了乡村的生活。这次桃子一家迁居东京肯定也与她的强烈要求有关。 舅舅要是在东京办医院,毫无疑问,肯定得让义三为他做一段时间的助手。可是,对于义三来讲,这种死板的未来生活使他感到厌烦。 他希望获得更多的自由。 义三用脚尖将家乡的报纸、内科的书拨拉到了角落,就好似踢开了束缚他的东西。然后,他从壁橱里取出卷在一起的枕头、褥单和被子。 这要被桃子看到,她一定会伤心的。 玻璃中美丽的少女 落水孩子的姐姐房子在“绿色大吉”弹子店工作。这天晚上,她没有去弹子店去卖弹子。 在这所宽敞的游戏室里有三处卖弹子的销售台。房子每天晚上7点接白天卖弹子的女孩的班,在其中一处卖弹子。 销售台四周都是玻璃,从外面可以看到房子的上半身。房子的工作就是坐在里面,接过钱来把同样金额的弹子放在客人的各种各样的手掌上。她既不用开口讲话,也不用去看顾客的脸。至多有时说上句“这里没有零钱了。请您到那边的台子去买……” 也许是由于从各种角度都可以隔着半圆筒形状的玻璃看到房子这个美丽的少女,所以房子的销售台前顾客很多。“绿色大吉”每天从7点左右开始,顾客明显增多。 房子的弟弟叫和男。这天晚饭也和平常吃得一样多,也和往日一样按时入睡了。但是,房子却放心不下,不愿将弟弟交给邻居照看。她担心弟弟睡熟后会突然惊醒。 房子家的周围都是白铁皮板搭建的小房子。每家都是一贫如洗,分不出贫富来。她隔壁的那家邻居也是没有父母的孤儿,四兄妹在一起生活。老大23岁,老二20,老三17,老四仅14岁。老大是哥哥,按说正是干活养家的时候,可是却患了肺病,现在住进了国立的疗养所。其余三个全是女孩,两个大些的在公司工作。所以,邻居都愿到他们的家里来玩,一玩就玩到深夜。 每当家里来人玩时,那个上中学的14岁的女孩就会到房子家来,一边学习一边帮助房子照料弟弟,有时候,房子从弹子店回来后,还会发现她已挤在和男的床上睡着了。 每逢这时,房子都会笑笑将她留下来。 房子仅仅在照片上见过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不是在战争期间死的,而是很早就离开了人世。空袭使他们的房子烧毁了。但是母亲和房子却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只好依旧住在这处已住惯了并且十分熟悉的地方。 母亲在这里建起了白铁皮板的小屋子,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付出了全部的精力。 后来,经过民生委员的申请,房子家获得了国家的救济。但是,母亲仍然要为人家洗衣服、看家、料理家务,以补家用。凡是女人能做的,母亲都干过。 得到国家救济的人,都是要偷偷去工作的。否则,工作的收入就要从救济金中扣除。 上小学六年级时,学校组织去箱根郊游。房子特别想穿毛衣去,便央告母亲为她买一件。母亲买来一磅毛线为她织了一件半袖毛衣和一件开襟毛衣,另外还为她买了条藏蓝色的无袖连衣裙。可是,房子想穿的是挂在街上商店橱窗里的那种多色彩的有图案的毛衣。 当房子成了新制中学生时,国家的救济款已经领到了最高额两千几百日元。 房子这时和其他女孩一样,特别想得到美的、新的东西,有时甚至都难以控制自己。特别是向母亲央告,而母亲又未满足她的愿望时,她越发想要得到。 不过,像鞋、书包、钢笔这类的东西,她的多数愿望都能得到满足。这曾经让她十分不解。 那年春天,房子的母亲生下了弟弟。 这对房子来讲,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不过,房子还未成年,她还无心去琢磨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只是觉得小弟弟可爱极了。 当她看到小弟弟吃母亲的奶时,看到母亲给小弟弟剪那犹如薄膜似的指甲时,在她给小弟弟穿小衣服时,房子内心充满了对弟弟的爱怜。这也许就是那种少女朦胧的爱的觉醒吧。 下学,她都是跑着回家。一进家便问“宝宝在哪儿”,接着便是逗小弟弟玩。 每当这时,母亲总是转过身去眼里含着泪道:“这个怪孩子。”随即,母亲便离开家门,把婴儿交给房子照料。 母亲必须去工作。所以,到房子放暑假时,和男就全由房子来照料了。母亲有时要去卖中元①礼物的店里去帮忙,有时则要四处去分发夏季用品大减价的广告。 ①指农历七月十五日,日本的中元节。 当和男出生八个月的时候,每天忙忙碌碌的母亲得了急性腹膜炎。在痛苦中挣扎了两三天后,母亲便离开了人世。 周围的人们都劝房子把和男选人。但是,房子觉得要是离开了和男,自己就会孤单得活不下去。 “房子,你还是个孩子,要自己带着个小宝宝,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今后可怎么过呀。” 无论人家怎么说,房子也是难以了解这种生活的艰辛。她觉得和男也吃不了多少东西,自己只要像母亲那样做就行了…… 和男有五百日元的生活救济金。可是,房子中学毕业以后,就算能够就业的人。所以,她就失去了原先的那份救济。 从春天开始,房子便开始了弹子店里那个玻璃筒中的生活。这样,一个月她可以得到七千日元。可是,由于房子只是晚上工作,所以工资只有三千日元。她就靠着这些钱过活。 今天,要是和男落水淹死了的话,那么房子恐怕就无力独自生活下去了。和男的生命就好像是房子生存的一切。 “要是没有那个医生来救和男,还不知会……” 房子不断地轰赶着那些轰不尽赶不绝的蚊子。蚊子一个劲儿叮咬着和男的脸和手。房子心里想还是小孩子好啊。和男睡得很熟,根本就没有做落到水里的噩梦。 房子真想能有人来照料自己,让自己也能像小弟弟那样过上个一天两天的。也许这种心情就是人们所说的心里没底吧。 “你今天晚上不去了?” 这时,邻居家女孩走了进来。 “嗯,我今天歇了。” “宝宝发烧了?” “睡得挺好的……” 房子用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道。 “今天这场雨,弄得地势低的家里全进水了……咱们这儿高,倒没什么事。不过,听说有人要买这块地,咱们也得搬到别的地方啦。” “真的?”房子抬起头,问。 “谁说的?” “我也说不准。我姐姐说,那些家里进了水的人可恨我们呢……” “真麻烦呀。” 听到这些给自己现在的生活带来很大威胁的事情,房子真是觉得痛苦极了。 街镇上那流行歌曲的唱片声不断地闯入这座四面薄壁的小屋子里。 节日之后 本来要给桃子写回信的,可是回信上还要写“您所知道的那个地方的情况”,栗田义三觉得有些麻烦,心想索性再拖上几天。结果,N町的八幡祭到了。就这样,拖到了9月15日,又拖到了16日。 往日的节日风俗在这所曾遭受战火破坏的街镇上又恢复了起来。身穿和式浴衣的年轻人和孩子们抬着轿子,拉着彩车,走街穿巷,热闹非凡。风吹到穿着和式浴衣的人们身上,已有些寒意了。 房子所在的“绿色大吉”被轿子把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狭窄的道路上到处是人,已经水泄不通了。 一座打着“御酒所”的招牌、装饰着绿竹扶手栏杆的空店里,站着些无所事事的男孩和女孩们。女孩子头戴花笠,身穿长袖和服。男孩子穿藏蓝色的短衣,头上裹着新毛巾。抬轿子的男青年们显得狂躁、阴郁,也不知是因为来了情绪,还是由于过度的疲劳。人们在四处挤动着,争吵着,整个街镇处于一片骚乱之中。 在街镇的角落上,有座高架台子。一位老人正在那里表演祭神乐。但是没有任何人肯抬眼去望望他。神乐的声音也被街镇上的噪音所淹没了。 八幡祭这天,刚刚到傍晚,夹着广告的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撕掉节日期间活动的通知,四处张贴起他们的广告来。有的广告写着:“幻灯会主办西方方块舞会,星期日2时在N小学举行,欢迎随时参加”,有的广告则是“美国旧衣料展销会,妇女会主办,地点N教堂”。 节日之后,桃子和她的父母来到了东京。他们是利用星期六、星期日再加上秋分之日这三天连休来的。 当桃子给医院挂电话时,义三正在手术室做助手。义三所负责的一个小病号因为查不清病因,所以医生决定做手术检查肠道。手术从这天下午开始。打开腹腔一看,原来是小肠套叠。医生顺便又给他摘除了阑尾。就这样,十五分钟后,手术就结束了。但是,由于小孩子体温有些下降,再加上脉搏有些过快,所以义三又在病房观察了一段时间。 4点左右,义三回到值班室,发现桌上有张留给自己的条子。上面写着“请到麻布江之村来。千叶和叶子”。 “千叶和叶子的‘和"不是多余吗?!” 义三脱下白大褂,换上外衣,仔细地看了看这张铅笔写的条子,发现这个“和”字显示出了桃子的智慧。这是在告诉他:桃子是和父母一齐来的。麻布的江之村是桃子一家人经常下榻的一家旅馆。他们每次来东京都要住在那儿。义三也曾经去过三四次。 义三出了医院,坐民办电车,转国铁电车,换都营电车,来到了麻布的旅馆。 江之村旅馆的老板原先是在日本桥开棉布批发店的,二战以后,他把自己免受战火毁坏的房子改办成了旅馆。这个旅馆一点儿也没有旅馆的样子,房子很大,院子却是乱糟糟的。 旅馆所在的这一带逃脱了战火的毁坏,仍然维持着战前的样子。但走到大街上,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战后景象。那里有许多引人注目的洗衣店。他们的主顾都是住在这一带的外国人。这些外国人都是占领军进驻后迁居而来的。 义三被让进屋里,才发现只有舅母一人在家。 “来了。” 舅母笑着道。那神情就像昨天刚刚与自己分手似的,根本看不出是住在旅馆内的客人。 “您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舅母仍是那么美,那么丰腴,那么充满生气,丝毫也没有久居乡下的样子。义三心里暗暗感叹。 舅母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穿起西装来显得十分合体、漂亮。也许是因为她是唱西洋歌曲的,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已经完全没有了日本式的味道。譬如说,她对日本四季的节日活动、对日本孩子的庆典活动毫无兴趣,甚至连邦乐①、歌舞伎也不甚了了。 ①日本(古代)音乐。 舅母在和舅舅结婚以前,曾经上台表演过西洋歌曲,是个声乐家。她十分珍惜那时的影集。影集照片里的舅母和现在的舅母都显得那么年轻漂亮,简直难以分辨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义三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和舅母年纪相仿。但是,风吹日晒的劳作已使母亲面部爬上了皱纹,腰已显得弓了起来。每逢见到舅母,义三总要为她与母亲之间的差异惊叹不已。 舅父是母亲的哥哥,在男人中间个子算是矮的。他可以说是个十分务实的“生活派”人物。 舅父和舅母这样一对十分不协调的夫妻,竟然生活得十分平和。这使年轻的义三总有些不可理解。 “义三,你身上药味够大的。” 舅母慢慢地向后仰仰头,望着义三。 “这不可能。我在医院也不穿这身衣服。” 义三揪起学生制服的胸部,用鼻子闻了闻。 “有味的。那味已渗到里面了。和桃子的父亲一样。当医生就那么有意思吗?” “桃子呢?” “他们俩一直等你来,等不及了,出去了。我也是去看了看朋友,刚回来。” 舅母用圆润的、粉红色的手指夹出一支烟来,让了让义三,然后点燃,轻轻吸进一口,又喷吐出去。 “我看了看朋友,觉得要过就得到东京就来过。我的朋友是又教歌,又唱歌。她的丈夫是个画家,听说没有分文收入。先别说人家幸福,还是不幸,人家说起来过得是充实。我真羡慕她。” “人家还在羡慕您呢。” “为什么?” “我舅舅有收入啊。” “他倒是有,可我呢,又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我的日子就是靠给桃子讲故事打发的。桃子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又好动,又娇气……她也喜欢音乐,可就是声音细。那不成的。” 义三默默地听着。 “我真想平平安安地把这孩子交给某个人手里,譬如说……” 舅母忽然用动情的眼神看了看义三的眼睛。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小跑的声音。 “我回来了……”桃子首先闯了进来。 “噢,来了。”舅父也回来了。 桃子那孩子般的嘴唇,高挺的鼻子,黑黑的眼睛都透露着笑意。 “你来得真够晚的。我们都等烦了,就到N町去了一趟。” 桃子来到义三的身边坐了下来。 “上次那事谢谢你。其实还不知应该谁谢谁呢。反正,先谢谢你吧。我是先看的报纸,真吓了我一跳。” “义三,你有那么漂亮吗?” 桃子故意睁大眼睛看了看义三。 “一下就被人家选中了,也吓了我一大跳。” “这美男子也有不少类型。可就是没听说有刷牙美男子的。” “刷牙美男子,这也不错。妈,义三说他是刷牙美男子。” “义三,桃子可真是喜欢那张照片。一会儿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会儿又放回去的……我要是去她的屋里,她就会藏在书下面。我还以为她准备收藏起来呢。没想到她却拿出去,参加了报纸广告上的大奖赛。” 桃子脸涨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我,照得那么好,当然高兴了。” “宿舍的人都拿我开心,叫我刷牙美男子呢。真有点让人心烦。” 义三转开了话题,使桃子不至于过分尴尬。 桃子蔫蔫地说: “我真担心,以为义三一定会十分生气的。你也不写回信,今天也不来接电话……” “信是写晚了,那是因为你让我调查一下街镇的情况。跟留作业似的,所以就拖了下来。今天是因为我负责的孩子做手术……我看到你的电话留言,马上就离开了医院。我才没为那事生气呢。我用那钱买了一双鞋。” “鞋?刷牙的变成刷鞋的了?” “下次,你给我照张擦鞋的照片,我去买顶帽子。” “对,呢子礼帽。妈,给义三买顶帽子吧。还没给义三买礼物呢。” “跟你开玩笑呢。” 义三发现桃子的父母正在竖着耳朵听他们的交谈,脸上顿时有些发烧。他转过脸来,向舅父问道: “N町乱糟糟的,热闹极了。您看了一定很吃惊吧。” “是够热闹的。” 舅舅点点头,又说: “节日捐款,有的人捐得可真够多的。看贴在那儿的名单,前面的尽是些捐五千、两千日元的。” “还有这种事儿?您去医院的用地看了吗?在哪儿?” “就在河边,你上班的那家医院附近。近倒是有点儿近。不过从整个街镇的布局来看,那儿有家私立医院也蛮好的……” “就是那个有铁门的,长了好多草的地方。” 桃子插嘴道。 “要是在那里边建上栋小房子,再把那院子改成草坪,就可以让我的朋友来玩了……可要是全建成医院,就没意思了。” “不过,那处旧房址,还有人住呢。” “爸爸,那个人可漂亮啦,是吧。不过,也挺吓人的。她老盯着我。” “……是不是有个小男孩?” 义三问。他似乎有些心事。 “对,有。” “那门上还有牵牛花?” “牵牛花?那门上尽是些草,那就是牵牛花吗?” 义三心想,自己的感觉太准确了。 同时,他还清楚地发现自己对那个少女一直在暗暗地关心着。他心里不觉一惊,便向舅父问道: “医院什么时候建?” “准备就在近期建。可是,让人发愁的是得把那儿的住户全得赶走。” “这种事,也得你去办?” 舅母皱着眉头,也参加到三个人的对话中。 “虽说不是直接去办,但也让人心烦呀。” 保护“公主” 义三望着皱着眉头的舅母、表示“发愁”的舅父,观察着他们的神色。 “不过,没有办法。” 舅母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也是没有办法嘛。” 说着,舅母把一本西服布料的样书递给义三看。 “你看这些藏蓝色,哪种好呢?” 在义三看,哪个都是一样的藏蓝色。 “您准备做什么用呢?” “准备给我和桃子做条裤子。我想到常去的那家西装店去做。就是拿不准这颜色……” 义三看中了其中一种较为明亮些的藏蓝色。 “蛮有眼光的嘛。这种价钱很贵的。这是英国料子。桃子穿这种颜色的裤子,再配上珊瑚色的毛衣就好了。我穿这种颜色有点太明快了。我还是选这种灰色的斜纹呢吧。上身,我想穿浅紫色的。你看怎么样?” “我可不懂这个。” “你就当做打扮自己所喜欢的女人嘛。这也是一种学习……” 谈到这类话题,义三总觉得自己像生存在异常水域的鱼一样,十分沉重、疲惫。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宽敞的旅馆内,到处都传来落窗闭户的声音。旅馆的服务人员送来了晚餐。 “义三,今晚就住这儿吧。” 桃子说。听那口气,就好像她已认准了。 义三挤出了两个字:“回去。” “真怪啊。明天是星期天,后天是过节放假。你们医院都不休息吗?” “我们住院医休息,不过……” “那就住下来,别走了。” “你就陪陪桃子吧。”舅母也说。 “明天,我们要出门的,就剩下桃子一个人了……我们这个幻想家的东京之梦该要破灭了。” “对啊,就是嘛。我要是一个人孤单单的,可要恨你的。” “幻想就该一个人孤单单地嘛。” “那也要分场合看时间的……” 桃子答得真妙。这让义三颇感惊奇。看来不能小看这个小女孩了。 义三原来打算回去看看今天做手术的那个孩子。不过,舅母和桃子这么留自己,看来也没有必要硬要回去。就这样,义三也就顺着桃子她们的意思留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隔壁房间传来了桃子她们母女的交谈声。 义三点上一支烟,但脑子仍是迷迷糊糊的。听起来,舅母和桃子的声音十分相似,有时让人觉得就像一个人在背台词似的。 “……不成?桃子就不成?” “当然不成了……” “可是,最近,您的事儿,我不是都帮忙了吗?!我得做多少才成呢?就连您的房间,我都帮您打扫过了。” “这事儿啊。桃子,我跟你说。你是一年到头,尽想些没用的事儿。所以,你是什么也做不成。心不在焉(日文写‘上空")。” “上空?那是什么样的天空?” “妈妈没见到过。不过,我想,就是一个人儿呆呆地看着鸟在天上飞的那种天吧。” “就是没有鸟飞,我也喜欢看天的。” “是吗?天上没有鸟飞,桃子就去想象天上有鸟飞。结果,桃子就好像真的看到天上有鸟飞了。对不对?” “那不成了魔术了?” “魔术?那不也挺好的嘛。人生多多少少就有些像魔术。桃子也施些魔法,让鸟飞起来嘛。” “桃子可以变成鸟飞起来。” “那可不成……你妈我也许就是没用好人生的魔法。” 义三完全醒了。旅馆的棉被睡起来真舒服。 “少女的魔术和医生的手术,唉……”义三自语道。 “到底哪种可以使人生幸福?” 义三还有其他的表妹,但对他来讲,桃子具有特殊的地位。在东京的表妹只有桃子一个。而且,义三还得到了桃子父亲的资助。 义三第一次见到桃子时,桃子还是个戴着防空帽的小学生。那时,她们刚刚疏散到家乡。望着桃子那双露在防空帽外的明亮的眼睛,义三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呢。她身上穿的那条藏蓝色的和式劳动服,也使她很像个少年模样。桃子简直是个可爱的美少年。即使到今天,义三对于桃子的印象依然如此。 这两三年,桃子长大了。在她那纯真的亲情之中,萌生出了“爱”。桃子的初恋对象正是义三。对这点,义三也已察觉。 这种初恋的情感将来也许会愈发强烈地表露在外,也许会逐渐减弱销声匿迹,也许会燃烧,也许会熄灭。不论怎样,义三都不会随意地对待来自桃子这样一个少女的初恋。 义三也清楚他们周围的人的看法。在那些人看来,表兄妹自然的结合并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情。 但是,今天让他去陪伴桃子,这并没有给义三带来内心的躁动、心灵的震颤。他可以冷静地去思考怎么使桃子这个女孩高兴、愉快,但同时又未找出合适的办法。这对他来讲,似乎是个小小的负担。首先就是他没有钱,如果什么都让桃子付费,那会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这也是他闷闷不乐的原因所在。 义三换上西装,打开隔扇。明亮的阳光照射到屋里。 舅母很舒服地靠在廊沿的椅子上,让桃子给她拔白头发。 “已经没有了吧?” “当然有。有一百根、二百根……要是心不在焉,那根本就数不清。” 桃子故意用话气自己的母亲,同时仍在母亲黑黑的光润的头发中揪起一两根白发,将其拔掉。 “秋天的天空多漂亮呀。东京也是一样……” 舅母抬头望了望天空。 “看着点。我这么认真。您可不要心不在焉呀。” 桃子母女俩都穿的是短袖的紧身套头衫。 桃子看到义三,便道:“又睡懒觉了。” 又微笑着接着说: “我这儿在做点副业,不能跟别人说。我爸爸出去散步了。我们饿得前心贴到后脊梁上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呢。你快点去洗洗脸。” 早饭开得很晚。刚吃了一半,舅父来了客人。舅母今天有自己的安排,吃完饭后,也没和正在其他房间会客的舅父以及客人打个招呼便离开了旅馆。不知什么时候,舅父也和客人一齐走了。 就这样,明亮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年轻人。桃子在用她那细细的悦耳的声音唱着四分之四拍的轻快的歌曲。 “……中秋月夜,月宫来使。张弓持矢,壁垒森严,誓卫公主。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英勇武士,身体乏弱。张皇之间,公主驾云远去。” 义三问: “桃子,今天准备干什么?” “这种事都是男人定的嘛。” 桃子停止唱歌,眼神显得十分愉快。 “随便走走吧。” “掉葫芦①?那葫芦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①在日文中,此处的“随便”与“垂掉着”谐音。所以,桃子才这样打岔。 “那我们用魔术让小鸟飞起来。” “噢,你听到了?!” “是这个……” 义三从兜里取出一盒“和平鸽”香烟。桃子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蓝天上飞着金鸟。鸟衔着月桂枝……” 她把烟凑在高挺的鼻子边,闻了闻名的味道。 “桃子,你知道这句话吗?鸟飞方似鸟。” “知道。人走……不对。就跟人生方似人的意思一样嘛。” “什么?” “没想到?” 桃子站起来,把双手放在头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发。此刻,桃子胸部的隆起显得愈发明显。 看上去,桃子并没有化妆。但走到她的近旁,却能感到微微的香气飘溢。 看上去,桃子又小又矮。但当她站到高大的义三身旁时,你会发现她已经有义三肩头那么高了。 离开旅馆,在去国电车站的路上,两个人就像一对恋人那样引人注目。这或许是因为秋高气爽的星期天的缘故。 义三在车站买了去上野的车票。到了上野,那里既有博物馆,也有美术馆的展览,义三觉得更容易消磨一些时间。 电车开动后,一个身穿白衣的伤残军人胸前挂着募捐箱,用他那金属制的前端弯曲的手扶着吊环在乘客群中走来。 伤残军人的伤痛——日本的伤痛似乎刺痛了车内每个人。但是,只有桃子一个人慌忙从红手包里掏出一百日元纸币,放入了那募捐箱内。真是好心眼的孩子,义三想。 走出上野站公园方向的出口,义三看到路旁站着许多卖气球的人。领着孩子游玩的人群缓缓地涌到这条路上。 “天上有一轮白月亮。” 经桃子这么一说,义三也望了望天空。 “在哪儿?” “……誓卫公主,不可思议……” 桃子高兴地像唱歌似的说道。 “拿我开心呢。还有鸟在飞呢。” 义三望了望桃子,说: “去看画吧。” “去动物园。” 桃子大声道,笑了笑又说: “你是不是要说我是小孩,想说吧。其实,你要是说去动物园,我就会说去看展览的。” “那咱们就去看画儿吧。” “你说去看画儿啦。那就去动物园……” “故意捣乱。” “好,动物园好。我已经十年没去了。它能让我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 “就是战争之前的小时候。” “噢。那一场战争就让你成了大人啦?” “就是没有战争,我也不是小孩了。” 两个人互相望了望,不由得笑了起来。桃子笑着躲开义三的视线,一本正经地说: “你能不能带我再去一次N町?” “你对那条街产生了兴趣了。” “太少见了嘛。那么窄,那么乱,人又那么多。要是住到那儿,反倒觉得孤零零的了。” “在东京……也不光是东京。在二战后的城市里,像这种地方有的是。” 义三停住脚步,转过身,用手指着那些低矮的屋顶说: “那边,叫贻屋横叮,比N町更特殊、更不可思议。” “可那儿和我毫无关系……” 桃子说,并突然用央求的目光望着义三。 “到了N町,回来时,让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我的房间有什么好看的呢……” 桃子又恢复了那欢快的样子,缩缩头说: “肯定特别乱吧?” “你是不是想看完动物园后顺便再看看我那儿?” “我是要好好地给你打扫一下人窝。” “要是心不在焉地打扫,那可不成。”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跟打扫妈妈的房间那样,打扫你的房间呢?” 义三不知说什么好了,便道: “行啊。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怎么会乱呢。我那个房间只有榻榻米、房门,还有窗户,毫无情趣。” “那也行。我就想看看。” 这话语中充满着爱,显得纯真,毫无羞涩。 来到动物园,看到鹈鹕那如提着粉红包的嘴、尚未开屏的孔雀、被锁在铁栏之中的印度象、一动不动像工艺品般的爬虫、还有狂叫不止似乎在为说不出人类语言而焦急的海驴、猴岛上的猴、恩爱的长颈鹿夫妇……义三也觉得很是有趣。他的内心平静了下来,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桃子的身上。 “听说,我特别小的时候住的地方,晚上能够听到动物园野兽的叫声。也不知在哪边……也许被烧毁了。后来又有人在那建了房子,住了下来……” 桃子讲着,头几乎都要靠在义三的肩上。 晚上的街镇 当义三和桃子在N车站下车时,所有的物体和远近的景物都变得一下子模糊起来。电灯的灯光也似乎成了拂晓时分的色彩。 车站上到处都是人,似乎是在和上站交接处发生了事故。他们下的那辆电车也停在站上,没有开走。 从传入耳中的话语,义三知道了好像是有一个女的跳车自杀了。 义三拥着桃子,说: “走,快走。” 出了车站,义三带着桃子来到了一家熟悉的中国餐馆。餐馆里客人不很多,但是气氛却不同寻常。女老板正在和一个客人说话。 “看来那些想自杀的人是不管什么时间的。你看,这傍晚,人这么多,干嘛要选这时候跳车自杀啊。” “那是因为,刚才的那位是临时发作。死神到傍晚才来呢。” “那两人来这儿还是好好的。可是,说着说着,就别扭起来了。那女的站起来就走,把碗都给弄翻了。那男的算完账,跟着就追。可就在这当儿,下线的车发了。真是一瞬之间啊。” “像是闹离婚呢。那女的一下就急了。也许她一开始是想吓唬吓唬对方,没想到同成真事了。” “那女的,我很熟的。她是榻榻米店的女儿。二战以后,为家里可是挣了不少钱。那男的,看起来有些流里流气的。他是在舞厅跟这闺女认识的。最近,这男的变得可正经了,也找到工作了。两个人都蛮好的。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为了什么。总而言之,一个大活人就死在自己的眼跟前了。虽说是个男的,那他也会一直烦心的。” 老板娘脸的下部有颗大的黑痣。 “是有人死了吧。” 桃子显得有些害怕的样子。 “那个人刚才还在这儿的吧。” 桃子坐的位置该不会是那个自杀的女人的位置吧。想到这儿,义三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看了看周围,说: “自杀是现代病的一种。想要自杀的人大概是越来越多了。现今的时代大概已经变得如此可悲了。按桃子的话说。这叫人死方似人。” 可是,桃子笑不出来。上了饭,她也不拿起筷子吃。 “到你的房间去。我来烧饭吃。”她小声道。 “我那儿什么也没有。没有米,也没有锅。” “买面包,抹黄油吃就成。” 女老板在跟她聊天的那个客人出门走时,故意大声地说: “你要去‘绿色大吉"的话,今天27号的‘快乐町"出子多。我白天弹出来不少。” 听那语调似乎是在特意振作精神,改变气氛似的。 工人,知识分子,这儿的女老板,酒馆的老板娘,出门买东西的老太太,有时还有盲人按摩师都喜欢玩这种弹子游戏。可义三还从未玩过这种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花不了几个钱的赌博游戏。 “桃子,知道弹子机吗?” “M市也有的。到了东京,才知道有这么多,真让人吃惊。就连银座都有不少呢。” “咱们去玩玩儿?” “行。你玩得很棒吗?” “不行。我还没玩过呢。不过,我想我要是玩的话,一定差不了。刚才碰到那么个事,玩玩这个,肯定对换换心情有好处。” 桃子点点头,拿起筷子,稍稍吃了些炒饭。 “绿色大吉”在“传助礼物”等三家相邻的弹子店里,门面明显地宽大,空内也格外地纵深。弹子机表面装饰的霓虹灯也颇为讲究。当弹子涌出时,就会有无数个小光球闪烁起来。店内有一百多台弹子机,每台机器都标有号码和国铁电车的站名。店内中央部位是一个小庭院。装置在那里的喷泉不断喷水供人们洗手。 ——本店所用弹子均为金色。他店弹子恕不替换。 看完售弹子台上的金字标志,义三把一百日元的纸币递进小窗口内。弹子二十日元十个,义三想买四十个。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向玻璃台内的售弹子的女孩讲。正在犹豫时,女孩向他问道: “您要五十个吗?” 可是,高亢的音乐声和四处被击出弹子的哗哗声,使义三无法听到女孩的问话声音。 义三竖起四个手指贴在玻璃窗上。当他抬头向里一望时,心里不由一惊。 “原来你在这儿。” 女孩那双明亮灼人的眼睛首先注意到了义三。她脸上浮现出微笑。 “上一次太谢谢您了。” 女孩嗓音清脆地说,并将四十个金色弹子放在义三的手里。义三正要说些什么,后边的客人便将他挤到了一边。 义三把弹子分给桃子一半,便来到空着的弹子机前。 万世桥、御茶之水这两台都是一共十五子。机器的弹簧格外的硬。义三转眼之间就把填入的弹子输掉了。桃子十次只有两次给吃掉弹珠。 “嗬,看来还是我的技术高。这个还给你。” 说着,桃子便把金色的弹子放到义三的弹子盘里。 义三想,桃子大概要说自己是心不在焉了。义三又加了一两次弹子,可又是一下被吃了进去。 桃子换回两盒“和平”还有巧克力,显得十分自得。她又把剩下的几个弹子填了进去,随意地拨弄起来。 离开“绿色大吉”的时候,义三回过头看了看房子的侧脸,低声问桃子: “暧,昨天你在医院征的那块地,不是看到一个人吗,是她吧?” “真的,就是她,是她。” 桃子说着,不知为什么,紧紧地抓住了义三的手。 桃子在街上买了束玫瑰花。夜晚的街上也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到处都是开店仪式、纪念会、谢恩会,还有大张旗鼓的大甩卖。 “看这架势,我爸爸的医院要是不搞个热闹的开院大典,大概就不合适了。” 义三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说: “我有一个事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 “其实,我也不是直接认识的。就是刚才那个玻璃台子里的女孩。我曾救过她的弟弟。他们姐儿俩挺可怜的。桃子能不能跟舅舅说说,让他们有办法住下来。” “嗯,行啊。我跟爸爸说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吉本……名字我也不清楚。” 义三说道。他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出那天病历上的记载。这使义三自己都感到吃惊。 大衣领子 三个月过去了。 栗田义三去医院的时候或从医院回来的时候,都要从舅父医院的建筑工地旁经过。在宽敞的用地上已建起了口字形的外层建筑。不过,距离完工大概还需要些日子。 整个建筑并不十分大,病房好像也只有两层。不过,这座坐北朝南、明亮的现代建筑,无论是从每一个阶梯,还是每一扇门来看,都可以使人们预见到它一定会是一座有相当规模的医院。 可以肯定,舅舅在这座设有内科、妇科、外科的综合医院的建设上倾注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并且还从银行或朋友那里贷了款。 义三的医院最近也经常议论这座正在建筑的私立医院。有的人十分羡慕义三,认为他不久就要去那儿工作了。 甚至也有人传言说那座医院的院长曾到过义三的公寓。这真使义三惊讶不已。 还有人见面打招呼都有些四处找工作的味道,说什么“到时还请您关照……”等等。 可是,义三的心情却是十分烦闷。 他尊重自己的舅父、舅母,对桃子也有着兄妹的亲情。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走这种一帆风顺的坦途,才反感扎根到别人安排好的地点上。他不满足这一切。 美貌内会隐存叛逆,强有力的男低音会包含着野性。义三有着争取解放、冒险的青春活力。 他喜欢桃子。但是,一旦离开她,这感情就会淡薄。桃子每星期都要给他来一封信。 ……上回你让我办的、那件弹子店的女孩的事,爸爸已经答应我了。他已经和安排医院事务的先生说了。不过,那位女孩她们表示还是愿意领取搬迁费,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不光是这位女孩,还有一家人也表示要搬迁费。不过,她们要求的数额过高,事情尚未最终解决。按爸爸的意见,搬迁费三万日元左右,如果那位女孩在住房、工作上有什么为难的话,可以请她住在医院里,并给她安排合适的工作。你是不是去见见那位女孩,同她讲讲这些情况。另外,还请顺便跟她说,就是到了爸爸的医院工作,也不要恨我…… 天冷了,望多多保重,不要感冒。我感冒了,好久未愈。晚上睡了觉以后,倒不觉什么。可是白天却很难受。过年时,一定回来。一想象你要在那种(对不起……)公寓里过年,我就觉得十分难受。这是我在乡下的最后一个新年,我有很多很多的计划呢。 爸爸说义三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勤奋好学?……” 义三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总而言之,得把桃子的这番好意转告给那个女孩。 最近,那片旧房址的草全被割光了,只剩下一眼便见的白铁皮小房子了。义三有些犹豫,这么突然地去拜访那对姐弟,自己说些什么好呢? 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存方式,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义三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多此一举,故作多情。 每当想起那个女孩的明亮的眼睛,义三就像受到盯视似的,感到十分胆怯。 接到桃子的来信后的第二天早晨,义三将大衣领竖起来,遮住冰冷的耳垂,向医院走去。他连向女孩住的地方望上一眼都没有,故意视而不见地从那里走过。 自实行住院医制度以来,义三他们是第二期学生。对于这种自己带饭吃、没有任何报酬、类似于实习的这种制度,义三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所医院的医学院的学生们都十分正派。不过也有个别例外,牙科有个叫原的学生,靠着低级的投机买卖、赌博,打扮得十分花哨,又总想以花言巧语,插科打诨,来引起人们对他的关注。但是,医院里的人们似乎对年轻英俊的义三更加青睐。 义三穿上白大褂,走进检验室,去做头一天未完成的标本、检验。 一个少女模样的见习护士正在检验室里在做着什么事情,见到义三,便说了声“您早”。随后就走到义三身边,洗起烧瓶和试管来,久久不肯离去,俨然一副义三的助手的模样。 检验室位于医院的洗衣房的灭菌室后边,明亮而且暖和。屋角上有个计算台,上面放着一台小打字机。义三觉得这里很舒服,便在那计算台上吃完了午饭。 下午,食堂有个座谈会。这个座谈会也可以叫做研究会,是专门为当住院医的学生们所举办的。这天是请人来讲X光照相的识别。 座谈会结束后,人们各奔东西。每当在准备下班的黄昏时刻,义三总会产生一种孤寂之感。黄昏的气氛在感染着这位年轻的独身者。 “发什么呆呢?” 义三的肩头上传来了民子的悦耳的声音。 “今日还没有见到你呢。你躲到哪儿去了?” “我在检验室来着。在那儿做了一下血沉,又做了个凡登白实验,看看有没有黄疸。后来又在洗衣房玩了一会儿。” “你大概不是和洗衣机玩吧。你可真行。和谁都能玩到一块儿……好像这整个医院都是你的朋友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你这个人,千人喜欢万人爱嘛。”民子有些不耐烦地说。“天真冷啊。去稍微喝些酒吧。” 民子一边穿着她那件暖和的白色外套,一边向义三邀请道。 “可以啊。不过,我可是一贫如洗。” “那没问题。我请客。” “女的请自己喝酒,又总让女人付账。我真够惨的。” 这确实是义三的真心话。 “可别那么想啊。” 民子宽慰义三说。 酒店的女人们 民子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又抽烟又喝酒。 但是,她喝酒从不过度,从未喝醉过。一旦喝到眼睛出神,滔滔不绝时,她就不再动杯了,不管别人怎么劝。 在男人眼里的好酒,对女人来讲也可能不会太差。 民子无论是从打扮上,还是从气质上看,都显得十分洒脱、利索。在她身上,还有一种善解人意的豪爽。对于义三来讲,民子十分容易交往。 民子是有钱人家的小女儿,她的兄长生活也颇为富裕。她既是话剧的热心观众,也是颇通歌舞伎的欣赏家。她从未像义三那样不知怎样去安排工作以外的时间。 “栗田,走,去新宿玩。” 民子笑着说。义三也笑了笑。 “那我就暗您一程。” 街上到处都是圣诞大减价和岁末大甩卖,到处都是刺眼的装饰和震耳欲聋的噪音。新年的门前松也成了行人走路的障碍。 “我们这些穷人既不欠人家的钱,也没人给咱钱。年末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义三在人群里艰难地走着,说: “以前,这新年的门前松就这么早摆出来的吗?” “那可不是。一般都得等到年跟、岁末大甩卖之后才摆呢。这就和最近的妇女杂志的新年号一样嘛。” “浮躁、忙乱,真让人心烦啊。” 胡同里有家小饭店。民子和店里的人很随便地聊了几句。看来,她是经常出入这里的。 年轻的女人端来了白色的酒壶和酒杯。民子向义三介绍道: “这位是酒店的女老板,是我哥哥的朋友。” 这女人描着细眉,唇部涂成了花形,身穿一件十分合体的黑毛衣。面对着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子,义三显得有些紧张,简单地打了一下招呼。 “栗田,2月份以后,你准备干什么呢?” 为了准备5月份的国家考试,从2月份起,住院医就结束工作了。 “究竟干什么,我还没最后定呢。” “要是人家不嫌烦,我准备还在这所医院干下去。我情愿成天去值班。这样,既能学习不少东西,还能随时向先生们请教。而且还有许多参考书可看,还能实际地参加病人的治疗。” “确实如此。” “一个人在家里,哪学习得下去啊。” “我住的地方离医院很近,咱们一块儿学吧。” 义三也颇有同感。 “我要是通不过国家考试,再要做一年住院医,那就真是惨了。” 民子转动了一下眼珠: “你不会通不过的。就算通不过,也不必灰心嘛。你舅舅不是在盖着那么漂亮的医院吗?!那么漂亮的医院,我也想去那儿工作呢。” 义三颇感意外,问道: “连你也这么认为?”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我自己的生活。” 民子摆了摆指甲涂成珊瑚色的好看的手: “你的想法也太理想化了。要不然,就是不好意思。你究竟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生活?” “我这绝不是理想化。这么说吧,我就是不想干这种私人开业的医生。我愿意在大医院工作,愿意有许多知心朋友,愿意开阔自己的视野,愿意到远方去旅行……其实,我当医生还是听了行医的舅舅的意见后才当的。也许这工作本来就不适合自己。” 听义三说话的口气,他似乎正在反省自己的内心。 “我真羡慕你,你参加完国家考试后还可以回到大学的研究室。” “是吗?其实,我并不想当大学的教授,也不认为自己能当上。我打算让他们给我建所小医院,自己开业治病。你说你想到远方去旅行,可我倒想在学术的气氛之中漫游。在漫游之中,要是碰到个关心我这种人的人,我就和他结婚。真的。” 民子垂着眼睛,慢慢地将酒杯送到嘴边上。 “先不说这个。我,要是你随随便便地结了婚,那我会很失望的。” “为什么?” “要是你所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嫁给了一个很一般的男人,你难道不失望?!这是一向事嘛。我喜欢你,我一直认为咱们是好朋友。” 义三望了望民子,心想:她这大概是醉话。 民子满不在乎地拿起第三个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又要了两份海带茶泡饭。 “咱们是好朋友……是好朋友。” 民子做出一副大姐的模样,为义三斟上最后的一杯酒。 义三还想再多喝一些。民子也知道义三酒量也很大。但是,民子却毫无意思再喝下去。 走出酒店,外面风很凉。 “刚才店里的女老板,漂亮吧?” 民子望了望星空,突然问道。 “以前,她更漂亮。” “漂亮倒是漂亮。可是,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 “要是给你做个装饰性的情人,不挺好吗?!” “噢,原来如此。” “她呢,是我哥一个已去世的朋友的妻子。也就是说,是个未亡人,我哥很早以前就喜欢她。她结婚以后,我哥才娶的我嫂子。她丈夫死了以后,我哥心又活动了。她生活上有了问题,我哥给她出主意。她开了这店以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哥又为她痛心。看到她,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女人的悲哀。我只是为我嫂子感到难过。为人妻就好像被判了无期徒刑。” “可是,你不是也说要结婚吗?!” “人们都说心心相印。可这心是要想很多事儿的。太麻烦了。我觉得还是用身体生活为好。” 在新宿车站长长的地下通道里,民子低声自语着。人流拥了过来,民子借势靠到义三身旁。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去那儿?她总说我像个男孩子。所以,我就想让她看看我这女人的样子。” 说完,民子轻轻一笑。 “我到了。” 民子停下脚步,向义三道了声再见,便走上台阶,径直向八王子、立川方向的站台走去。人流之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义三。 小牙齿 昨天,民子在医院为一天没见到义三感到担心。今天,义三也同样为民子没来医院觉得心急。 办事认真的民子从来没有误时迟到过。所以,义三觉得民子可能是昨天晚上感冒了。 这天,义三担任小儿科主任的助手。这个工作,民子最愿意干。所以,义三替她干了。 将近中午时分,房子抱着裹在棉大衣里的孩子跑进检查室。 “啊!” 义三惊叫了一声。 房子把孩子放在床上后,护士给他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 孩子体温四十度,意识不清。从表面上看去,病情很重。经过胸部听诊,医生认为孩子是得了肺炎。 房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病儿。 义三默不作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科主任看了一下病历,又用听诊器听了听。 “这不是耽误病情了吗。现在就是用盘尼西林,有时也不起作用的。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主任冷言冷语地问房子,像是在埋怨房子。这话语在义三听来显得那样无情冰冷。 “从昨天开始发烧,还咳嗽。” 房子声音颤抖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昨天?头几天就感冒了吧……” 打了一针盘尼西林,主任又吩咐每四小时服一次磺胺嘧啶。 房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用惊恐的、可怜的、求救似的,而且是灼人的目光望了一眼义三,然后走出检查室。 “没有危险吗?” 义三不由得向主任问了一句。 “以前要是这样就不行了。不过,现在并用盘尼西林和嘧啶,病情慢慢地是可以控制的。” 主任一边为下一个患者看病,一边说。 “那是你的熟人?” “那孩子是栗田先生夏天从河里救上来的。” 一个护士还记着这个孩子。 “原来如此。那么点的孩子,真不该又让他接近死神一次……不过,还是和栗田君蛮有缘分的嘛。” 在小病号的嚎叫与哭声中,主任望了望义三的脸,笑了起来。 可是,义三却笑不出来。 义三十分清楚那个孩子的病情是不容乐观的。 当天晚上,义三离开医院时,请药房的人给他拿了些盘尼西林和强心剂。 义三想,要是民子在就好了。 义三决定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房子的弟弟。可是,他仍然有些犹豫。他真希望民子能帮助他克服这种心理。 民子要是在,她一定会给自己恰当的忠告的。 义三走出医院后又返身来到医院的药房,向护士问道: “得了肺炎,用芥末敷治,有没有效果?” “嗯,我们这儿的大夫说有效果。” “怎么敷呢?你教教我。” “取一匙芥末,加两倍的面粉,用热水把它们搅拌在一起。然后再摊在和纸上,把和纸贴在患病的部位。如果皮肤有些发红了,就可以揭下来。大概一分钟左右,就会有反应的。” “谢谢。” 外面很凉。天空像昨天一样清冷,还起了风。 脚下的那条河流的黑沉沉的水面上映着许多灯光的色彩,摇曳晃动着。 工厂排出的浅黄色的液体从下水道的排水孔中冒着热气流入到河水中。 一个很大的纸袋被扫地风吹了起来,一下子贴在了义三的裤子上,接着又嚓的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舅舅那所医院的工地周围漆黑一片。 义三摸着黑走上了台阶。他的心跳得愈来愈快。 从放置木材、石料的工地走过,义三来到了那间泄漏出灯光的小屋旁。 “晚上好……” “谁啊?” 房子在里面问道。但是,听不出她起身开门的声音。 义三用手推动了门。 房子将门打开一道小缝。 “啊,是您?!大夫。” 房子怀里抱着孩子。 义三为了不使夜风吹进室内,一闪身走进了屋里。 “大夫,您看这孩子怎么办好啊?” 小屋里比想象的要暖和。在屋里可以清晰地听到孩子痛苦的喘息声。 “到医院看后,一直不见好吗?” “嗯。他好像还越来越难受了。我想,这么抱着他,他或许还会舒服些。” “看来,还是得让他躺着。” “大夫,您上来给他看看吧。” 房子跪坐着,望着义三。 “嗯,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还不是医生,是个学生。我叫栗田。” 义三脱下鞋,坐在陈旧的榻榻米上。 孩子似乎已经睡熟了。和式脚炉上蒙着脏乎乎的棉被。 房子轻轻地放下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义三,等待着义三的诊治。 孩子的病情比白天恶化了。 他的鼻子下面及嘴部周围微微发白,产生了青紫症状。这是由于呼吸困难,鼻翼扇动时造成面颊鼓胀所致。义三为他数了一下脉搏,脉搏有一百以上。 自从学医以来,义三第一次为一个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生命感到极度的紧张。 义三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注射器,递给房子。 “用锅,把水煮开给它消一下毒。要是有匙子,也一块消毒一下。” 炉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锅里就响起了器物碰撞的声音。 “药粉按时吃了吗?” “他不太会吃。”房子发愁地说。 义三用手指消毒器的酒精棉擦了擦手指头,拿起注射器,为孩子注射了一支强心剂。然后,又给孩子打了一针盘尼西林。 义三用匙子拨开幼儿的唇部。孩子的舌苔又白又厚。怪不得,这哪吃得下去东西呢。 义三用匙尖取出了一个异物。 原来是一颗小牙。 “牙掉了。” “牙?他太难受了,真可怜。我光听到他在咬牙。可没想到他的牙会掉了……” “大概是换牙吧。” 义三安慰着房子,并把小牙递给了房子。 房子眼里含着泪,把牙放在掌心里,摆弄了几下。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整个房间里都是孩子的痛苦的喘息声。 “那个——能不能请您再观察一下这个孩子的情况。我们接受福利救济,很难请到医生到家里来。就是以后办了手续,也只能在医院治疗。” “行,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会观察的。要是病情恶化,我去请值班的医生来。” 两个人低声交谈起来。 “这个孩子,平常呼吸器官就弱吗?” “是的。医生曾经说他是小儿性哮喘。一得感冒,他马上就喘得厉害。” “你有芥末吗?” “芥末?没有。” 病儿的情况相当不好。所以,也无法让房子出门去找。 义三嗓子渴了。 “给我一杯开水……” 火炉上的锅冒着蒸气。 病人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着。 脉搏开始不齐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当义三注射完第三针强心剂,拔出针时,病儿的那失去弹力的皮肤似乎紧紧地拽住针头不放。 以后,死就像空中被击落的小鸟一般急速地降临下来。 病儿头动了两下,就像用力点了点头似的。他嘴边的苍白颜色顷刻之间扩展到了整个面部。不久,呼吸就缓缓地消失了。当孩子的脉搏停止时,义三看了一下手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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