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 本章字数:26781) |
踏霜而行 如果不请医院的值班大夫来,那就无法认定死亡,也无法出具死亡诊断书。想到这儿,义三对房子说了句: “我马上就回来。”便走出了门外。 屋里只剩下了房子。 义三感到很冷,浑身都在颤抖。 医院值班室的年轻医生很爽快地答应了义三的要求,和义三离开了医院。 “医疗救济,一天也就支付二十五日元。有时候开业的医生不愿意给看。所以呢,就很容易被耽误了。多么好的新药,要是错过了时机,那也没用的。”年轻的医生说。 走进小屋里,医生什么也没问房子,只是看了看死去的孩子的眼部的反应,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然后便慢慢地低下头,离去了。 “谢谢您了。”房子向义三表示感谢之后,又问: “这孩子变凉了。怎么办才好呢?” 房子死死地盯着在短暂的时间内变成了白蜡娃娃似的死儿。 义三向房子要来脱脂棉,为孩子的面部进行了消毒。并且把棉球轻轻地塞进了孩子的鼻孔和嘴里。房子把锅里冒着蒸气的水倒进脸盆里,用毛巾为孩子擦了擦身体。在那淡青色蜡一般的两腿之间,有着郁金香花蕾般的男性器官。 房子抽泣着,从包裹里取出干净的内衣、内裤,给孩子换在身上。 “妈妈死去的时候,是直接让她躺在榻榻米上的。他这么点儿,又这么冷。难道一定得这样办吗?” “可以让他这样躺在被子上吧。” 房子把孩子抱起,让他头朝北躺下,然后又把脚炉往义三身边挪了挪。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暖暖身子。” “谢谢。” 可以看得出房子在指望着自己的帮助。义三意识到这点后,便不忍让房子一个人为孩子守夜。那样的话,也太残酷了。 义三很喜欢吸烟。可是这几个小时,他忘记了这个嗜好。这时,他点燃一支烟,又看了看手表。夜已深了。 “妈妈来接你来啦。”房子把睡衣的下摆盖住死去的孩子的腿。那动作就像在为活着孩子做的一样。 “太难受了,我可怎么办才好呢。”房子喊着,突然冲出门外。 听着房子小跑的脚步声远去,义三恍恍惚惚地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自己的处置有没有错误,自己是不是应该更早一点去叫值班医生。以前,自己也曾碰到过小孩子因急性肺炎死亡的事情。可当时自己并不是负责任的医生。今天晚上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 这可以不去管它,可房子呢,她今后怎么办呢?义三的内心失去了平静,他觉得自己与房子之间越来越近了,不由得为她的将来担起心来。 房子踏霜返归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许久许久才接近小屋。 外面的寒气使房子的脸冻得红红的,眼睛明亮润湿。 房子在死去的孩子枕旁点燃香烛,为孩子祈祷着。 “让您久等了……” 随着年轻人的充满活力的声音,两人份的荞麦面条便摆在了一进门的高台处。 年轻人的这一声使屋里的空气缓和了许多。 “您趁热吃了吧。”房子让道。 房子尽管十分悲伤,但是仍然把方方面面的事想得十分周到。这使义三不由生出爱怜之情。 房子来到义三的身边坐下,拿起卫生筷子说: “为什么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呢?” “其实,我什么作用也没起。” “你能为我们做了这些,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夏天你救了这孩子的命,今天又为他送了行。这孩子太幸福了。” 义三也觉得稍微放松了一些。于是,他便告诉给房子正在建的医院是自己舅舅的。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在我舅舅那儿上班吧。” “我什么都不会干。而且,我和邻居们一直是互相帮助生活过来的。如今,我一个人去过好日子……有些不大合适。” 说到这儿,房子突然有些发慌了。 “糟了,我还没把孩子的死讯告诉邻居呢。” “你的邻居都是什么人?” “她们是三姊妹。哥哥得了肺病,现在住在疗养所。大家都为今后的去处着急呢。” 听到这个,义三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问: “你们想要多少搬迁费?” “我们也没法说。这块被烧毁的房子旧址是别人的,我们没经允许,就自己盖了小屋,住在这儿的。不过,邻居他们坚持多要些。我要是被医院收留了,她们会恨我的。” 屋里愈发冷了起来。义三觉得膝部、背部冻得有些钻心的痛。 “你稍微休息一下吧。我替你守着……” “嗯。刚才您突然来的时候,孩子病情那么不好,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困得要命。不过,现在我不困了。” “就是不困,你也一定很累的。稍微睡一会儿。我在医院常值夜班,不睡觉已经习惯了。” “我妈妈去世时,不知为什么,我也是特别的困。” 房子垂下头,说: “真可怕。一想到那么多的事情,我就觉得非常害怕。”说完,她就默不作声了。 义三无事可做,便不断地吸着烟。 不久,房子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义三想给她身上披上点东西。可是,屋里除了死去的孩子身上那床被子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披盖的东西了。 义三脱下大衣,盖在房子的身上,掩遮住她那白皙纤细的颈部。然后,义三又把脚炉移到自己身边。可是,这仍然无法使他抵御室内的寒冷。 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狗的颤抖的叫声。 房子移动了一下身体,睡脸转向义三这个方向。 看到房子那疲倦不堪的睡相,义三感到有些紧张,便将左手背放到房子的唇边。左手背刚一接触到房子的呼吸,义三便像触到火一样,缩回手来。 假如这时房子醒了,义三将会对她大胆地说: “我爱你。” 不过,义三的这种想法正是因为房子在熟睡之中才会产生的。 第二天早晨 当义三离开房子的小屋时,明亮的朝阳已照射到大地之上了。 昨晚,不知不觉之间,义三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平日早晨睡得就十分死,结果一睡就到了这个时分。 邻居的年轻女孩们进来出去的,似乎有什么事情。房子在为自己往脸盆里倒着开水。刚刚醒来的义三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 原想等房子醒后对她说:“我爱你”,结果自己却睡着了。这真是有些白劳神。 可是,对人家一个刚刚失去弟弟的孤零零的女孩,自己这个做医生的又怎么能说得出“我爱你”这类话呢。还是睡着了好。 义三洗脸时竭力不使水溅到外面。当他的手碰到左太阳穴时,就感到一种跌碰后的疼痛。 义三的鞋踩在坚硬的鱼齿形的霜柱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您直接去医院吗?” “对。” 房子送义三到门外时所问的话语里有一种依恋不舍的寂寞之情。可是,义三却不知应该怎样安慰房子。 “呆会儿,来医院取一下死亡诊断书。” 义三温和地说道,但那话语让人听起来却显得那么冰冷,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 “行。” “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我傍晚回大和寮。那地方你知道吗?就是河边的那个新公寓。” “行。真是给你……” 房子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谢,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火炉上热的饭好不容易才冒出蒸气。房子真想请义三吃完再走。 可是,义三不好意思再呆下去,起身便走出了门。房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显得心里无着无落的。 义三要是能再多呆一会儿,房子心里就有依靠了。 虽说弟弟的父亲不知是谁,可是这个弟弟是房子自己养育大的。弟弟死了。它使房子感到空荡荡的孤独。这孤独不是来自于寂寞,而是出自于恐惧。房子现在真想有人帮助她摆脱这种孤独。 义三走了以后,房子肯定会无时不刻地想着他的。房子的内心里只有义三这根支柱。 走到下台阶的地方,义三回过头来说: “那我走了……” “连饭也没……” 房子刚说了几个字,又说不下去了。 连早饭都没让义三吃。这虽然是件小事,但房子却因此而担心,担心义三离开自己远去。 突然之间,两个人的眼睛对视在一起。这使他们感到了耀眼的、令人惊慌的、永久的时间的存在。 啊,又是这样的目光!义三觉得在这锐利灼人的目光里,今天早晨有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温馨。 义三垂下眼睛。在他的脚下,菊花开放着深红色花朵,但是它的叶子却已全部掉落。 “这就是残菊吧。” 过天,每到农历十月初五,都要举行观赏残菊之宴。义三至今仍记得这事。现在已是12月了。农历十月初五该是几号呢?房子是不会懂得“残菊”这个词汇的。 义三沿着河边走去。走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些偏头痛,而且肩膀也胀痛起来。看样子,今天在医院的工作绝不会轻松了。 河的对岸,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房前,可以看到拿着盆在公用水管的水池旁洗唰的人们,也可以看到用手指在漱口的女人的身影。那里没有一个男人。即使在这幅小景之中,也可以感受到岁末的气氛。 义三想,让房子一个人那样孤零零地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真是太残酷了。可是,以清晨时他的理性来判断,他又难以使房子的人生与自己的命运贴近。 他曾劝房子到舅舅的医院工作,但房子却以“我什么也不会”拒绝了。而桃子却在为医院建成就可以来东京而快乐地欢歌。房子美丽的眼睛,桃子悦耳的歌喉在义三的心底中翻上搅下。 在舅舅的眼里,义三所在的医院只是个福利性的不花钱的医疗所。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只是由于它所处的位置,来这里看病的病人中,持健康保险或生活救济医疗证的人要更多一些。 出入这所医院的穷人格外多。所以,这所S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巨大建筑从整体上看,明显地有些脏污。 早晨的阳光照射到三楼上。三楼的小儿科病房的窗户上晾晒着许多衣物。 义三走进病房时,早晨的清扫刚刚结束,一切都显得清洁、静寂。 在小儿科挂号处值班的是一个少女。她也是一名见习护士。义三请她找来房子弟弟的病历。 义三打算请昨天晚上帮忙看过的医生出具死亡诊断书。 义三刚要走,女护士把他叫住,不留情面地对他说: “这个人还没办医疗免费手续呢。你得让他早点办。要不然,这种人多了就不好统计了。有些人说是过几天给送来了,可病一好就不来了。” “行了,我知道了。他已经死了。” 义三也十分不悦地回了一句。 流行性感冒 值班室里,两三个住院医聚在一起正在闲聊。 “各位早。” “栗田君,你脸色可不好啊。” 两三个住院医几乎是同时说道。 “是嘛。我觉得有点儿偏头疼。” “这是流感。肯定是病人传染的。井上小姐说不定也是被传染上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们这些人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以称“君”和“小姐”来区分男女。 经大家这么说,义三也为民子担起心来。 义三穿上白大褂,独自一人来到食堂,喝了一杯热牛奶。 走出食堂,义三发现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医院的每条走廊上都聚满了陌生的病人。 小儿科这天格外忙。病人基本上患的都是同一类型的感冒。其中也有两三个人得的是春秋流行的麻疹。过了正午时分,这些小病人仍络绎不绝,不断地来求诊。 义三仍然像昨天那样,为科主任做助手。诊断工作十分忙碌。但却使义三感到了工作的快乐,使他产生了巨大热情。他忘却了头的疼痛。 护士通知他说房子来取死亡诊断书的时候,义三也没有时间放下手里的工作去门诊挂号处看看。 “那个小孩,不行了?太可怜了……看得太晚了。而且,他以前好像得过哮喘。” 浓眉长脸的主任一边在听诊,一边转过头看了看义三。说完这些,主任就再也没有讲话。 下午两点,义三才抽出空到食堂吃饭。这时,他感到全身十分疲劳,远远胜过早晨的劳累感。他的腿显得格外沉重,腰觉得异常酸懒,后背有一种钝痛感。他刚拿起报纸,肩上就觉得十分胀痛。 昨天晚上在房子家里只吃了一碗荞麦面条,今天早晨在医院也不过喝了一杯牛奶。可是,义三现在却没有一点儿食欲。 义三真想马上回到公寓,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上一躺。不过,他还是决定留在医院等到4点查房结束。 就是在自己的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义三对那些幼小任性的患者仍然十分亲切、十分和善。 而且,从今天早晨,他内心变得温柔怜人,十分珍惜一切生命。 ——井上民子今天又没来医院。 走到傍晚的街路上,义三身上感到阵阵发冷,不由得缩起身子来。 走过房子的小屋前时,义三双膝感到一阵发软。 “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和那个孩子的内心的痛苦比较起来,你这点儿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义三对自己说道。他决定还是回去好好睡上一晚上,明天再去看房子。 望着房子小屋里泄漏出的笔尖大小的一缕灯光,义三加快了脚步,从小屋前面走过。 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有进屋,屋里显得寒气逼人。义三打开电灯,取出被子,无心再干其他的事情,便脱下身上的衣服,在内衣上套上单和服,然后一下子就躺到铺盖上。 义三心里暗暗命令自己,什么也别想,赶快睡觉,赶快睡觉。就在他心里发急,难以入眠时,他身上感到阵阵发冷,上牙直打下牙。 他就像被裹在被子里想要伸展翅膀的鸟一样,不停地抖动着。 不久,他身上不再觉得发冷了。但是,高烧又夺去了他的意识,使他昏昏欲睡。当他从昏睡中醒来时,内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紧张不安。 “栗田,下象棋吗?噢,已经睡了。” 听到隔壁大学生的招呼,心里正在紧张的义三想把他叫住。可是,那个青年没等义三喊出声就离去了。 义三又昏睡了过去。他觉得房间的榻榻米、墙壁、屋顶都膨胀起来,向自己压挤过来。他挣扎着,试图从这种压抑感中挣脱。就在这时,他猛然醒来,感到有些喘不过气。不过,一会儿,他又睡熟了,忘却了一切。 第二天,风和日暖,晴空万里。 放了寒假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都离开了大和寮回乡省亲去了。 义三房间对面的女大学生向义三的房间里探了探头,高兴地说: “栗田先生。哟,您休息呀?我走了。” 说罢,她便提着崭新的手提包,向楼下走去。 中午时分,宿舍管理员的妻子走进栗田的房间。 “嗬,你睡得够好的。还打着呼噜……” 说完,她皱了皱眉头,关上了一直亮着的灯,便走了出去。 如果她多少有些医学知识,如果她能稍微仔细听一听的话,就会发现义三并不是在打呼噜,那呼噜声,其实是肺部的炎症使他发出的痛苦的喘息声。 正等着你呢 医院里,井上民子正在十分麻利地为主任做着助手。她身穿白色大褂,黑灰色的毛衣稍稍显露在外面。 民子鼻子下面有些发红,大概是因为鼻子老流鼻涕的缘故吧。 “栗田君也好像感冒了。昨天,他脸色可不好看啦……” 主任对民子说。 “是吗?” “昨天,他替你为我当了一天助手。” “是嘛。” 民子故意做出毫无表情的样子,随便应了一声。但是,她心里却暗自决定从医院下班后去看望一下义三。 主任用手指揉了一下眉头。大概是因为那儿有些发痒。然后说: “现在靠的不是医生的医术,而是新药的作用。死亡人数减少了,病情也不恶化了。老人的肺炎也能治好。不过啊,日本就这么一块又狭小又贫瘠的土地,人口又不断增加,老人寿命又在延长。这样一来,政府的烦恼肯定少不了。幼儿和老人的高死亡率对于日本大有好处。这真是一对奇怪的矛盾。我经常琢磨,过去那种医学不发达、人顺其自然死亡的年代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您说的顺其自然的死亡是指什么呢?这在医学上是难以想象的。” “嗯。不过,那种让人长生不老的医学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医学的终极目标是要消除人类的一切疾病。可在原始社会,再往后推上多少年都成,有过这样的时期吗?实际上,医生为这目标越奋斗,疾病不也就越多吗?!” “就算病没了,可还有战争啊。” “看来,这两个都消除不了。不是有人讲‘预防战争"吗?!这个词大概是从预防医学来的。可要从我们的角度,这种‘预防战争"纯粹是无稽之谈。” “新药所拯救的人数和原子弹所杀害的人数,到底哪个更多呢?” “推算原子弹将会杀害多少人,这算什么学问?叫天文学,还是哲学。你计算计算,用它做篇学位论文……” 主任微微苦笑了一下,说: “不过,如果我们从哲学的角度解释人的疾病,那又会怎么样呢。也就是前天,栗田今年夏天救上来的那个孩子,就那么一下就死了。耽误了。盘尼西林也不起作用了。栗田君去他家看的。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要是在孩子的病情不重的时候,栗田君路过时,能去他家走走,那么这孩子就会得救的,费不了多大的劲儿。从这种意义上讲,或许栗田君有责任。但这责任又不应该由他付。这种责任是非神人难以知晓的责任。因为医生不是神仙,他不会仅仅从人家的附近经过,就会知道里面有病人。栗田君没能偶然地去那家看看,所以也就没能第二次救那孩子一命。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贫穷、无知的女孩没能及时来医院,耽误了医治时间,也未必就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什么?那个孩子,死了?” 民子摘下口罩,一边洗手一边想:自己不过休息了两天,竟出了这种事。 “流感之后,就该是麻疹了。昨天和今天就有六七个了。按说,天越来越冷了,这麻疹也应该很少了。不过,要是怀疑是麻疹,就得赶快打盘尼西林。那样,效果还是很好的。金霉素治肺炎效果相当好。” “金霉素?” “药房进了。就是制造成本太高。太贵了。” “多少钱?” “零售价每片得要二百五十日元。四小时一次,每次两片,一天吃六次,对肺炎才有效果。我用它治过严重的咽喉炎症,疗效不错。” “您能不能给我十片。” “有人得肺炎了?” “那倒不是。我想随身带着。您不是说吗,随时都可能碰到那种非神莫知的责任嘛。” “那倒是。不过,你也很喜欢新药嘛。我记得你以前也买了些别的什么。” 主任来到民子的旁边,一边搓洗着手一边说。 小儿科的小病人们的床头柜上摆放着栽有圣诞树的小花盆,还有雪白的玩具熊、画绘得十分逼真的玩具车等等。大家好像在互相竞争,显示节日的气氛似的。医生们这两天查房时都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 医院今天好像也要为这圣诞节前夜准备些美味佳肴。 “我小的时候,圣诞节只有那些天主教徒才过。可二战后越搞越热闹了。现在的孩子好像更喜欢过圣诞节,而不太在意新年了。这热闹劲儿恐怕基督教徒也比不了。” 主任笑笑。 下午又来了急诊,一天就这样忙忙碌碌过去了。到了傍晚时分,主任的眼神中也显露出疲劳的神色。 “感冒要是还这么流行的话,那些自己开业的医生光出诊就够他们呛的。我回家以后,也得跑上三四家,为邻居看病。” 民子从尼龙化妆袋里取出乳液、小梳子,整了整短发,又在手上擦了些油。尔后,便离开了医院。 民子没有走那条行人稀少的没有商店的河边小路,径直向车站大街走去。 民子没有觉得义三在家休息会有多么严重。所以,她想去买些东西,为义三的拮据的圣诞节增加些欢快的色彩。 街上有些商店不仅岁末大甩卖,而且还增加了击打幸运球的节目。白球为一等,绿球二等,粉球三等,红球四等。时而有人击中,便会响起丁当丁当的钟响声。街路很窄,一旦有辆三轮摩托驶入,人潮便会涌动起来。 民子在面包店买了一斤白白的主食面包、半磅黄油,又到肉店买了火腿肠、鸡蛋、沙拉酱。最后又走进蔬菜铺,买了生菜和一个小菜花。 民子住在哥哥的家里,平时从来不做饭。今天,买了这些食品,她立时觉得有一种做女人的喜悦涌上心头,不觉得有些兴奋。 离义三的公寓只有一站。可民子还是决定乘车去、在站台上可以听到那些专为圣诞节开业的小舞厅里传出的爵士乐声。在每天傍晚的噪音声中,只有这乐声是乐队演奏的。 大和寮附近的许多房屋都被战火焚毁了。民子走到大和寮前,发现每个窗户里都没有灯光,里面静寂极了,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民子按了一下门铃。一位中年妇女从黑洞洞的走廊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请问,栗田先生在吗?” “嗯,在。在二层的左手第二个房间。他呀,身体好像不太舒服。” 这位妇女大概正在炖着什么东西,所以连民子的脸也没看清,就转身往回走去。 义三的屋里也没有点灯。民子敲了两下门,无人应声。 “栗田,是我。” 民子说着,推开了门。 “啊,我正等着你呢……” 黑暗中,义三用足力气,清楚地应道。 女人味儿 民子感到有些不同寻常,急忙脱下高跟鞋,走进屋里。一进屋,她马上打开了电灯开关。 她眼前浮现的是憔悴的、闭着双眼的义三的面容。 “栗田,你怎么了?” 民子把脸凑到栗田近前,一眼便看出义三病情不轻。她摘下右手的手套,把手放在义三的额头摸了摸。 “嚯,体温真够高的。糟糕透了。栗田,你肯定是硬撑着来的。真是个傻瓜。你还是个医生呢。” 义三似乎仍在昏睡之中。 也许,他刚才那句“我正等着你呢”也是无意识之中冒出的呓语。 不过,民子现在已经顾不上想这些了。她把买来的那包东西和手提袋堆到屋角上,便站起身来准备做些什么。 她一只脚刚放进高跟鞋里,楼下的那位主妇就拿着火星四溅的火引子走了进来。 “啊,太好了。谢谢。您要是有那种能产生蒸气的东西,就借我用用。另外,这附近要是有医生,马上就能请到的话,请您帮忙快点儿叫一下。” “行。” 那个主妇应了一声。可是,她仍然不着急不着慌地把火放在火盆里,说: “他昨天傍晚一回来就躺下了。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啦。光听到他呼噜打得挺响,我还以为他是吃了安眠药睡觉的呢。他本人虽说是个实习的,那也是医生嘛……” “那不是打呼噜,是肺呼吸困难的声音。这是严重的感冒,是肺炎症状。请快找医生来。” “好。” 民子的样子把主妇吓得够呛。那主妇赶紧走了。 楼下的电话声传了过来,医生好像已经出诊去了。民子想请自己医院的值班医生来一下。但转念一想,那位主妇正在打电话催呢,还是再等开业医生一会儿。 民子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拉上,又从楼下取来水。然后拿出白色的金霉素药片,并用手指碰了碰义三的面颊。 真没想到从医院药房刚买来的这药竟会这么早就发挥了作用。这简直是上神安排的命运的奇迹,绝非医学可以做到的。 如果自己再休息一两天不去上班,如果主任没有说义三好像感冒了,如果自己没打算和他过个愉快的圣诞节前夜,那么他就说不定会…… 上帝的安排难道不是爱的洗礼……在圣诞前夜的洗礼?自己完全可以去更加热闹的地方,可却总放心不下他。 “栗田,栗田。” 义三像醉汉一样,目光呆滞地望着民子,说: “啊,是井上小姐啊……” “你能认识我,太好了。来,把这药吃了。你生病啦。” 民子把白药片凑到义三干涩的唇边。那神情,那姿态就像是义三的姐姐或母亲。 义三像山羊似的动了动嘴唇,把民子手指中的药片含进嘴里。 望着义三听话的样子,民子心中久久地涌动着女性的柔情。她把手放在义三的头上,让义三把头稍稍侧了一下。 “没有吸水管,能喝下去吧。来,好……” 说着,民子把杯子的水喂进义三的嘴里。 义三用力喝完水,马上又闭上了眼睛,喘着粗气睡着了。这使民子颇为担心。 义三的脸上沾了一点水。民子拿出味道好闻的麻手绢,为他拭去水珠。 屋里暖和起来了。民子脱掉浅褐色的大衣,轻手轻脚地收拾起屋子来。 “要是医生来了,该多丢人啊。” 来的医生像个矮小的相扑运动员似的,长得胖胖的。 “要是二战前,这病可能就麻烦了。那大概是1937年或者1938年。我记得有个从外地来东京上学的年轻人,大学就要毕业了,结果得了肺炎,死掉了。那个年轻人结实得像块大石头,可一眨眼就没命了。家里的亲人都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现在有这个就没问题了……” 医生说着,把白蜡状的盘尼西林抽到注射器里。民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医生熟练的手势。 “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栗田义三。桃栗三年的栗,田地的田,源义经的义,一、二、三的三。23岁。” “您说得真清楚……” 医生看了看民子的脸,说。 “我还要再去看两三家病人。您一个小时以后来取药吧。” “我想把自己手头上的这些金霉素先让他吃了。您看……” “原来如此,可以。那就不用再开药了。” 医生用脸盆的热水洗着手,又接着对民子说: “早晨的空气很冷,对病情影响很大。要多注意,别让室内的气温变化太大。” “好。” “最近这段,一天我要走三十二家。一会儿就是一个新病人。工厂那边,每天都有新病人等着你。真是让人吃惊。” 医生骑着轻便摩托离去了。听着远去的摩托的声音,民子决定今天晚上就呆在这间房子里。她是第一次住在男人的房间里。她为自己辩解,自己是作为医生、作为护士留在这儿的。但是,这样的辩解反而使她脸上发热发红。 民子从学生时代就在爱着栗田。但是,在别人眼里,她颇为理智,十分聪颖,性格爽直。人们都没有把她作为女性来对待。所以,她也竭力隐藏起自己的爱情。另外,栗田清秀俊美,颇受女孩子喜欢。在粟田面前,民子总是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她也曾想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把自己这女性的爱情处理掉。 另外,民子对恋爱还存在着一种恐惧。说穿了,这也是因为她担心自己不可能获得甜美的爱、难以将这爱持久下去。 但是,今天,望着昏迷中的、像婴儿一般熟睡的义三,她的爱没有丝毫的踌躇犹豫,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羁绊,尽情地喷涌出来。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幸福。 高跟鞋与拖鞋 圣诞节——25号这天下雨了。 明天就是星期日。清爽的东南风轻拂着蓝天。空中仍悬挂着白色的月亮。 这天,房子的邻居突如其来地要搬家离去。房子正在为她们帮忙收拾。 邻居的三姐妹,最大的叫伸子。有人告诉伸子不要过分坚持自己的要求,应该适可而止。因为她们并不具备正当的权益,过分的话反而会吃亏的。老二加奈子,特别想马上得到一笔钱。最小的则不愿意老住在这间简陋的小房子里,想彻底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所以,到了12月份她们就到处去找搬迁的房子。 特别是加奈子,她对现在的那点工资十分不满意。她有一个朋友在青梅线上的一个叫做福生的街镇上在歌厅做舞女,平时总是显得十分富有。这使加奈子这个年轻姑娘羡慕不已。当她听说福生有空房子时,马上就动心了。 就在房子的弟弟离开人世的两天之前,她们三姐妹去了一趟福生,定下了房子。她们三姐妹好像都打算在歌舞厅当舞女。不过,最小的妹妹才14岁,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她由住在东京赤羽的亲戚收留下来。 “对不起,房子。守夜、送火葬场,你那么累,还让你来帮忙……” 老大伸子道。房子摇摇头,说: “没事,这还能让我分分心……总是那么呆着,心里老害怕。不过,你们这么快就搬走了。以后,我太孤单了……” “明白,明白。小和刚死,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我们也是放心不下的。” “房子,要不你也和我们一块去舞厅工作吧。” 加奈子试探着房子说。 “那个什么,那地方有个叫卡萨布兰卡的饭店,刚建成,就在车站旁边。听说,过圣诞节前夜时,T城一带的夫人、小姐穿着老式的夜礼服,就像舞女似的,满不在乎地向饭店的客人要小费……够厉害吧。咱们可没法比。不过,饭店还特别欢迎,特别的高兴。我也想过得痛快些房子,你那么漂亮,成天去数弹子店的弹子,太没劲儿了。就凭你这双眼睛,往歌舞厅一呆,那就像大钻石一样,光彩夺目。” 加奈子一边聊着,一边把有数的衣物放进包裹里。 “有人问我,愿意不愿意在这儿的那所医院工作……” 房子也不再隐瞒这件事了。 “那太好了。房子,你就一个人,没有必要陪着我们去往海里跳。” 老大伸子一边用绳子捆着行李,一边高兴地对房子说。 昨天,负责千叶医院事务的人也给房子送来搬迁费的支票。金额和邻居姐妹的相等。这全靠伸子她们的交涉才得来的。为弟弟的葬礼,伸子她们也给房子帮了许多忙。 加奈子绷着脸问: “这脏乎乎的小火炉,还有这锅也带走?” “那当然了。要不然,到了那儿就得马上去买的。” 最小的女孩正在往一个陈旧的正方形书包里装着西服和睡衣。学习用品和鞋已经包在包袱皮里。 “光给你们添麻烦。还没报答呢,你们就走了。”房子伤感地说,“守夜的那天晚上,和尚突然来了,真让我吃了一惊。后来才知道是加奈子去叫来的。当时,我真是高兴。” “是姐姐让我去叫的,她说要是不念经,小和太可怜了。那寺院才让人吃惊呢。那个和尚是新制中学的老师。家里有四五个男孩子。他夫人比我们穿得还要破烂。” “那是叫‘布施"吧。三百日元是不是少了点儿。” “不少。给他上的饭,他吃得可香呢。” 伸子对房子说。 到了下午,邻居亲戚的女孩来接最小的雪子了。那个女孩看上去和雪子差不多大。从外表看上去,她家的生活也并不富裕。 在等搬运公司的车来搬运姐姐们的行李时,雪子一直和那个女孩在正在建医院的院子里玩。 三姐妹的神色里看不到任何分别的孤寂。她们似乎已经彻悟,习惯了人世中的离合聚散。另外,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想彻底告别这种贫穷不堪的生活。 三姐妹走了。寒冷的冬日的天空上出现了艳丽的晚霞。高大的烟囱吐出的黑烟向远处缓缓飘去。 房子的心就像上了箭的弓一样绷得紧紧的。 弟弟死后不过三天,这里的小屋生活就要结束了,就像打开的扇子被折断了一般。 房子要去义三那儿告诉义三她要在他身边工作。要是这能成为现实,那该多么幸福啊,她想。 房子仔细地洗了洗手和脸,又对着梳妆镜打扮了一下。脸上涂上胭脂后,房子好像变了个样子。她涂了擦,擦了涂,忙碌了一阵。 她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奶白色毛衣的肩部和胸部,似乎要掸掉上面的灰尘。 房子双手合十,对着用白布裹着的骨灰盒,说了句“我去去就回”,然后便穿上短外套,蹬上红色的木拖鞋,向河边道路走去。 房子去领福利补贴金时,都要经过义三住的公寓。所以,从这所建筑刚刚建时,她就很熟悉这一带。有时碰到掷球的学生把球扔偏了,她还帮他们捡拾过。 一个女人来到收发室。她告诉房子义三的房间后,又补充了一句: “他生病了,一直没上班。” 房子心里不禁一惊。会不会是那夺去了弟弟生命的可怕的流感传染给了他。房子心里发沉,一阵慌乱。 义三房间的门打开了两三寸,正在通风换气。 房子立在门前,定了定神。 门前脱鞋用的水泥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双褐色的翻毛高跟鞋。 房子知道屋里有女性的客人后,突然感到十分沮丧。 “对不起。” 她叫门的声音很小很小。 房子把脸靠近门的缝隙,想再叫一遍。可当她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灰毛衣的年轻女人,她的脸几乎贴着躺在那里的义三的脸上时,便离开了那里。 房子觉得自己全身的血似乎停止了流动,继而又冲涌起来。她没有空暇考虑任何事情。她只是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自己不该来的地方。 放在瘦弱的手上的手 明亮的日光照射在脸盆的热水里。 剃须膏是民子送来的礼物。 义三从崭新的膏管中挤出些许,闻了闻它的气味。 在小圆镜子里,义三看到了大病之后的自己的病弱的眼睛。胡子也从来没有蓄过如此长。 圆形的陶制火盆上坐着一个小水壶,里面散发着煮沸了的咖啡的香味。 “凑合刮刮就行了。” 民子说话的口气又像是母亲或姐姐一样。 “嗯。” 义三绷着嘴,一边刮着脸一边应道。 “不过,你这手还是挺有劲的。我以为它要发抖,挺危险的。” “没事。已经没事了……” 义三转过头去,发现民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刮胡刀片的移动。不过,义三并没在意。 今天已经是新年的第四天了。 要是没有民子的照护,自己这条命恐怕早就没有了。义三想。 当然,也未必就会死掉。义三是个医生,他相信今天的医学,也熟知新的治疗方法和它们的效果。 但是,他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在大医院里因偶然而死去、因偶然而生还的病例。的的确确,有时事情就是来自于偶然。 其实,义三不是就没能救活房子的弟弟吗?!虽然房子的弟弟不是义三治死的,但是义三终归没能让他活下来。另外,义三作为医生不是也让自己生命垂危了吗?! 或许正是民子才救活了自己。自己应该这么去想,应该记住民子的恩情。 义三对于病重时的情形已经什么也记不得了。尽管如此,他却留下了对于病痛的记忆。这会使他一辈子也难以忘却的。 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就在这新旧之年交替的夜晚,义三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意识。在宿舍管理人的妻子的好意安排下,义三喝上了吉庆的屠苏酒,吃上了美味的杂煮菜。 31号晚上,民子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家。不过,新年的上午她又返回了义三的住所。 2号、3号,义三渐渐恢复了体力,但他仍然躺在被子里休息。他把自己全部交给了民子,在内心中享受着这一切。 雪白的浆洗过的褥单的边角上,用墨写着两个小字:井上。 “井上。” 义三把民子的姓读出声来,问道: “这是你写的。” “对。往洗衣店送时写的……” 义三只有一条褥单。为了替换下这条脏污的床单,民子从家里拿来了这一条。 毛巾睡衣也是全新的。还有枕罩、杯子、香豌豆花都是民子带来的。义三简直就像睡在民子的世界中。 “那位小姐真是仔细,体贴人。” 管理人的妻子对民子赞不绝口。 “当个女医生,真是太可惜了。” “当医生的就得仔细,体贴人。”义三说。 义三的枕边摞着桃子寄来的三封信。桃子不知道义三患病的消息,所以每封信上都写着同样的话:你早点回来。你为什么还不快点回来呢。 昨天收到的信里还夹着从地方版的报纸上剪下的天气预报,还有一张积雪量的表格。这表格像是桃子画的。 天气预报是这样写的:12月31日,北风,晴,傍晚有雾。明天1月1日,北风,阴,下午有雪。 生长在雪乡的义三看到预报,心中生出对雪的思念。 从幼时起,每到寒气逼人的冬夜,义三都是在对翌日降雪的祈盼中进入梦乡的。 这个寒假,他本来也是准备回去看雪的。但没想到得了这场大病。按这种状态恢复下去的话,过了1月7日的七草节,就可以看到家乡的雪了。 不过,在回家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房子,看看那个像风中摇曳的火苗般的房子。 义三呆呆地用手摸了摸刮好了的下颚,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义三的身后,飘浮着咖啡的香味,还有勾人食欲的烤面包的清香。 “啊,痛快多了。” 义三把棉袍的前面掩了掩,坐在民子身旁的桌前。 “穿上布袜子。不穿要着凉的。”民子对义三说。 “我哪有布袜子那么好的东西。” “那就穿袜子。” “你还真有点吹毛求疵。” 义三随口开了句玩笑,然后老老实实地站起身来。他打开壁橱,准备找袜子。 看到整理得十分规整的壁橱,义三不禁一惊。袜子都被洗得干干净净,而且每双都卷成一个圆团放在那里。 “这全是你干的?” “是啊。我没事干嘛。你整整昏睡了两天啊。” “让你真是干了不少事啊。我要是再多睡些日子就好了。要是睡上两三个月,像蛇那样冬眠就好了。要是那样,你说不定还会建成个像模像样的房子呢。” “你舅舅不是正在建大医院吗?!” “我可不是灰姑娘。” 义三颇为愉快地嬉笑着,望了望这位亲人般的女友的眼睛。 民子的眼神中充满着温情与满足。这使义三的眼神顿时变得认真起来。 当义三拿起匙子准备加糖时,民子的手放在义三的手上。 “你真是瘦了。说什么也是得了一场大病啊。” 民子用手握住义三的手腕。 “是瘦了。你看,大拇指都可以挨到中指上了。当然,你的手指细长些……” 民子松开手。 “要不是你来了,这个年,我大概要到那个世界去过了。”义三深有感触地说。 民子高兴地,像打机关枪似的说: “我第一次来是在圣诞节的前夜。你病得真重啊。可是,我一看到你的脸,你就大声对我说‘正等着你呢"。” “对你说?我可是一点儿也记不住了。” 义三用洁白的牙齿咬着面包,又看了看民子的眼睛。 民子的话使义三想起了自己在高烧的折磨中,在昏睡的过程里曾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也许他盼望的正是房子那双手对自己的抚摸。 一眼望得到底的河 “我明天想到外面去看看。没事儿吧?” 听义三的口气,像是在征得民子这位医生的同意。 “得穿暖和些,晚上可不行。你准备去哪儿?” “想练练腿脚……” 义三想去看看房子。但他没有说。 “过了七草节,我还想回老家看看。” “长野县。那儿很冷吧。”民子皱了一下眉头。 “大概正在下小雪呢。老家给我寄来张积雪量的图表。积了足有五尺厚呢。” “那也能滑雪了?” “嗯。我可是雪里长大的孩子。所以,今年怎么也得到雪里去一趟。” “我也想去。” “我们那儿没有像样的旅馆……要是我们家能留住客人,我倒是可以邀你去,可是……” 义三很随便地说道。这使民子颇感不悦。 “行啦。你一个人回去吧。再得一次感冒,再受一次折磨吧。” 民子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些,心里顿时上下翻腾起来。 民子看护了义三将近十天。这段时间里,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满足,过得十分充实。 在这段时间里,义三像个天真幼稚的婴儿一样,把他的生命交给了民子。民子打心眼里疼爱那时的义三。 打开窗户,烧好开水,她所做的每一件无聊的小事都是在为着义三。这使民子由衷地感到快乐。 在男女同校的大学时代,民子和义三就很熟,关系也很好。但是,她很多时候对人们赞美义三的英俊而颇为反感。 她曾经和女朋友这样说过: “栗田这人太理智了,我不喜欢。我喜欢那种更富柔情的人。” 当时的义三对她来讲,是亲近而又疏远的一个人。就是在他们同时到这所医院当住院医以后,这种隔阂仍然潜存着。 正是义三的病,才使她一下走到了义三的近旁。 她真想拥抱着义三,喊一声:“我的宝贝。” 可是,病好了,义三又像以前那样正襟危坐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使民子真有些难以理解。义三又成了远方的人。 而且,民子觉得义三似乎已有情人。 千叶桃子的三封来信就放在义三的杭旁。义三一点儿也不想藏起来。当然,因为患病他也不可能藏起来。虽然如此,但是民子以女人的直觉,还是觉得这个桃子就是义三的情人。 民子是一个不会表达自己的爱,不会撒娇的女人。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感情。由于过分急切地掩饰,反而使得她几乎要扼杀了自己的情感。 义三仅仅说了句要看看家乡的雪,就使得民子十分不悦。可义三却不知觉,仍然又说起了家乡的事情。 “我们老家的粘糕不是完全捣好,而是捣到差不多的时候,加上核桃、发青的大豆,做成豆粘糕,好吃极了。到时,我给你带些来。” 义三一边以平和的口吻说,一边喝着咖啡。望着喝完咖啡的义三,民子说了句: “真够滑头的。” 为什么要说义三滑头呢。民子本来也是无心说这话的,但不知为什么却脱口而出了。她感到十分狼狈,脸上浮现了红晕。 “滑头?为什么?” 义三的温柔的眼神一时蒙上了愁云。 “本来嘛,那种东西都是老奶奶给孙子带来的。我希望你送给我更好的东西。”义三爽快地笑了。 民子更有些着急了。她用以往那种直爽的口气道: “看来是不需要我了。” “作为医生,是的。” “我可不是来当医生的。” “要是作为朋友,我可能是越来越需要你。” “我走了。我,去看个电影吧。” 民子取出化妆盒,整了整妆。 她希望义三能尽力挽留自己。可是,义三却只说了一句: “看电影?我看来还是够呛,去不了的。” 说着,义三站起身来,准备把民子送到走廊外。 “行了。走廊的风,你还受不了。这可是当医生的忠告。” 民子说完这话后,一只手把义三轻轻地推了回去,从外面掩上门,便快步走下了楼梯。 此时,民子有些心神不定。她也想不出到底去哪为好。 她真想说句“我东西忘了”,再次走进义三的房间,向义三吐露自己的真情。 她不在乎义三有没有情人。她只是想在义三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哪怕是一生只有这一次也行。只有这样,她才能和其他人结婚,她才能当个好的妻子。要是在义三昏睡的时候,吻吻他就好了。那样,即使义三不知道,自己也会高高兴兴,十分满足地离去的。她有些后悔,觉得一切都好似一场梦。 “我真的喜欢你。可是,你却毫不在意。” 她觉得只有自己的这一低语才是最最真实的。 从年末起,天气一直十分晴朗。民子沿着一眼可见河底的河边走着。河水在她的眼睛里渐渐地模糊起来。 不知去向 民子给这间单身男性的宿舍留下的是使义三感到难以忍受的孤寂。 义三的脸形很像那个被称做凛凛名妓的女性,微微发黑的皮肤,显示着年轻的活力的洁白的牙齿……都使人感到他的强悍。然而,义三却是个十分关心他人,不张扬自身的男人。他不愿意给人带来任何的不悦。 他十分感谢民子,觉得民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与民子交往那么长时间,从未见过民子那么不悦。可今天,民子绷着面孔走了。这使义三十分难受。 他推到小圆镜子,沮丧地钻进了被窝。 “本来挺直爽的,很有主见的一个人,这是……看来,这就是女人感情上的突变。” 义三心里琢磨着,低语道。 “也许是照料自己太累了。也许是女性的柔情用多了,自己厌烦了自己?” 义三傍晚之前睡了一觉,8点左右才醒。吃完晚饭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两眼一直睁到深夜。 他想起以前向朋友借来的加缨的《鼠疫》还没有读,便拿过来读了起来。他额头觉得很沉。夜晚的寒冷好像在撕咬着他的脸、他的手背。 义三合上书,把冰冷的手放在手臂之间暖了暖。 两条胳膊上起了两个疙瘩,是盘尼西林没有充分吸收造成的。义三用手指揉搓着玻璃球大小的疙瘩,想起了在医院为无数个患者注射的主任那灵巧而迅速的手势。 看到主任的手势,义三总是十分佩服。但是,今天晚上,他却由此想到医生这个职业的枯燥。 “这盘尼西林大概是民子打的。” 义三揉着胳膊上的疙瘩,心里想。 民子注射完后,没有好好地给自己揉揉。或许,她是不好意思去揉男友的胳膊。 义三在脑海中勾画着民子欲揉而突然放下手的样子,心里颇有感触。 “女人真是太可怜了。” 他不由得说出了声。 义三的“可怜”既有令人怜惜的意思,也有十分可贵的意味,也包含着细腻的感觉和温情柔意。义三所说的可怜正是他在这个病弱的寒夜听祈盼留在自己身边的人们。 义三觉得桃子、房子、民子她们都有着这种色彩。 桃子不愿意在街上游逛,却想看看他的脏污的房间,为他收拾一下;不愿意在外面吃饭,却想在他的房间里吃点面包和黄油。难道这个孩子对自己……义三想也不敢想。 房子也是同样,很想让义三吃完热好的早饭再走,却又不知所措。难道这个女孩对自己……义三想也不敢想。 就连民子也为义三洗袜子,买来香豌豆花,就像今天早晨那样。难道这个女人也……义三仍然是想也不敢想。 “太可怜。完全可以不这样做嘛。女人为什么都要这样做呢?” 义三看得十分清楚,但他却尽可能装作看不见。他觉得这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他不愿意钻她们的空子,利用她们的这一点。他知道当她们为男人做这些事时,你就是去拥抱她们,她们也不会跑走的。 也许是义三经常得到女人的青睐,因此而养成了站在远处去观赏她们的习惯。不过,他也在畏惧,害怕这种习惯一旦遭到破坏,便会不断地堕落下去。有人像民子那样称他不沉溺于女性的情感是狡猾,有人认为他以自己的英俊而摆出一副臭架子。但是,对义三来讲,这既是他的自尊、警惕的体现,也是他富于真情的爱护的显露。 义三也猜得出来,像今天民子那样突然发火离去,大都是出自于女性的嫉妒。女性的嫉妒是最让人厌烦的。假如今天,自己随后追上民子,去安抚她,消除她的嫉妒,那么以后民子就可能陷入因极度的嫉妒而造成的痛苦之中。 不过,假设自己在昏睡中死去了的话,那么房子、桃子、民子,还有自己的母亲和哥哥就都不存在了。义三年轻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一种因总有一天要来临的死而生的恐惧。这个总有一天也并不一定就是遥远的将来。假如自己一直昏睡下去,那么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假如那时自己死去了,那么在自己短暂的生涯中最贴近自己的亲人,爱着自己的人就等于是民子。假如说明天自己就可能死去,那么今天或许就该回报民子的爱。 义三想睡了,可他仍然睡不着。他眼前浮现出房子幼小的弟弟死去时的那颗掉落的牙,浮现出房子用被子为死去的孩子盖脚的情景,浮现出房子那灼人的目光…… “正是因为房子,才使自己对民子那样冷淡。” 明天出门去看房子!把一切都交给房子!义三排除了其他一切思绪,将整个心思都集中到了房子一个人身上。此时,他终于可以蒙头大睡了。 温暖的阳光正在等待着从清晨的熟睡中醒来的义三。 义三很晚才吃早饭。饭后,他换上许久未穿的西装,离开住所向街镇的方向走去。 最近几年,东京的正月都是如春的日子。温暖的阳光照射在静寂的河岸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摇动着手里的铃铛,在河岸上霜化后的泥泞中艰难地走着。义三轻轻地抱起小姑娘,把她放在坚硬的地面上。 “你的衣服直漂亮啊。”义三高兴地对小姑娘说。 走到舅舅那所医院的工地时,他不由地感叹了一声:“嗬!” 医院的用地已经用铁丝网和白墙板围了起来。入口处的那三级石阶也已被人移走。那里,修了一条水泥的通路。这条缓缓的坡路一直延伸到正门处。 站到正门前,义三“啊”地一声,呆住了。 房子家的小屋已经不见踪影了。与房子家相邻的那两座简易房子也不知了去向。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被风吹得干干净净,销声匿迹了。这里成了整个院子角落上的一块空地。 地也平整完了。叶落之后的银杏树只剩下拐杖似的枝干。 那天与房子分别时所看到的那胭脂红色的残菊也不见了。 义三觉得双腿发软无力。 “去‘绿色大吉"。在那儿一定能见到她。” 义三向商店街急步走去。 每家店铺前都摆放着迎春的松枝,保持着新年特有的静寂。道路似乎也变得宽了许多。 不过,来到肉店和药店的拐角处,仍可以看到在道路上摆着缝纫机,向行人高声叫卖的、分期付款销售缝纫机的人们。 女售货员忙着在给缝纫机的机头套上小小的花环,向行人散发着推销广告。她仍然留着传统的日本式发型。 “绿色大吉”里面,客人挤得满当当的。 不过,正面的销售台里坐着的少女却不是房子。义三又走到里边的销售台看了看。房子也不在那里。 等等,一会儿就会来的,义三想。他买了二十个弹子。卖弹子的少女又给他加了七个,说是新年赠送酬宾。 义三坐到“十五号池袋”的机器前,拨打起弹子来。 今天义三真是出手不凡,二三十分钟之间弹子盘里的弹子就已经放不下了。 义三觉得真有意思。一边等房子一边瞎打,结果却出来这么多,看来这打弹子全是靠运气。他又放进一些,但是这次却没有弹子出来。于是,他敲了敲玻璃板,做了个手势。弹子台的上方露出一张女人的脸,说: “对不起,机器停了。” 义三收拾起盘上的弹子。此时里面又流出来最后的十五个弹子,接着一块“暂停”的木牌挂在了弹子机前。 来到奖品交换处,义三把弹子放进计数器里。结果,竟有二百多个。他要了盒“和平”牌香烟,还有发胶,然后向交换处的青年人问道: “吉本房子小姐把这儿的工作辞了吗?” 年轻人看了看义三的脸,说: “辞倒是没辞。她请假休息了。” “那您知道她住哪儿吗?”义三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年轻人又用他那警惕的眼神看了看义三,说: “她准备到这儿的二层住。” 义三走出弹子店,抬头看了看二层楼上。 上面的每块玻璃上都写着金色的字:热烫、冷烫、理发。 看样子这儿是美发厅。可是,这个美发厅却没有入口。由此看来,这儿以前曾经是过。不过,现在只剩下了“金字招牌”了。 义三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被车站吸进、吐出的人流。 自己住所的地址已经告诉给房子了。可是,她却不来为弟弟的事表示谢意。她到底去哪儿了呢。也许是因为弟弟的死使她顾不上道谢了。 义三想回到大雪中的家乡去。 他觉得桃子说不定会知道房子还有房子的邻居的去向。因为是桃子的父亲付给房子搬迁费的。 故乡的雪 义三觉得不能瞒着民子就回老家。因为那和房子不向义三打个招呼就出走了是一样的。于是,他给民子挂了个电话。 可是,民子没有在家。 他又给医院去了电话。民子也没有去医院上班。 义三提着个小手提包,离开了宿舍。 上车后,义三找了个靠窗户的座席,望着外面冬天的景色。一会儿,车厢内的热气使车窗蒙上了一层雾气。义三没有去擦它。他的思绪仍然为房子所牵挂。 “说不定这就是失恋的味道。” 义三在心里拿自己开心。可是,他一点儿也乐不起来,仍觉得孤单单的。 坐在义三对面的老婆婆替义三擦亮了玻璃。外面的雪景映入人们的眼帘。 老婆婆性格爽直,不由分说地把橘子送到义三的手里。然后,她自己便慢慢剥去橘子上的筋,吃了起来。 “咯,这是去哪儿?” 这“咯”也不知是“哥哥”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反正在这一带义三从未听过这个词语。 “去K。” “K?那是不是也要过了隧道啊。我去N。我小儿子的媳妇身体不好。我去给他们帮个忙。”老婆婆说道。 “这雪乡真难过啊。听说炭比米还要贵。” 在靠近隧道的下面的站上,列车停了一会儿。 山上、房上、路上,都是雪,白茫茫的一片,静悄悄的。 坐在列车里,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小站屋檐上垂挂的冰柱,在列车里的人们眼里,就像漂亮的装饰一样富有魅力。 列车穿过好几座隧道,来到K站。K站正下着暴风雪。 从车站前面唯一一家旅店走出来一个卖牛奶的人。他的装束显得颇为夸张:毛皮的靴子,盖住耳朵的滑雪帽,厚厚的臃肿的大衣。 义三也下到站台上。顿时,他的鼻子、面颊感到冷得刺痛,寒气似乎钻进了他的头部深处。这反而使他觉得感冒好了一大半。 卖牛奶的男子用手拍了拍义三的肩,说: “刚回来的吗?好久不见了。” 原来是自己的小学同学。 “千叶家的小姐每天都来接火车……她说义三你要回来的。” 这雪,这卖牛奶的男子,每天冒着寒冷来车站接自己的桃子,所有的一切都使义三感到浓烈的乡情。 “今天从早晨,雪就这么大?” “那倒不是。从中午开始的。下得小不了。” “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下得太小了可就没意思了。”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也得替我们这些成天站在站台上的人想想。” “来玩啊。” 从车站到义三的家,就是今天这种暴风雪的天,竖起大衣领子,一阵小跑也就到了。 义三跑进家门,不由一怔。土间重新装修了一下,地上铺了新的木地板,上面摆放着炉火很旺的炉子。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嚯,这日子过得宽裕些了。” 义三一边琢磨着家里的生活,一边脱着鞋。 他默默地走进屋里,拉开老房间的纸拉门,看到母亲正在呆呆地烤着火。 “我回来了。” “咳,吓了我一跳。是义三吧。” “还吓一跳呢,您就听不见我开门的声儿?您真是太大意了。” “我们挺小心的。我还以为是浩一呢。” “我哥,他出门了?” “今天是开业仪式,他去参加了。原来说下不了雪就能回来,谁知道他到哪儿转去了。他可是每天都盼着你回来呢。” 母亲用眼神招呼义三坐到脚炉边上,然后说: “你是怎么了?年根儿、过年都不说来封信。” “我得感冒了。” 义三把脚伸到脚炉的围被里,问: “我嫂子呢?” “陪孩子睡觉呢。” 外面的大门咣地开了。义三听到了好久没有听到的哥哥的声音。 哥哥好像没有看见义三摆在外面的鞋,一边大声发泄着在外面憋的气,一边走了进来。他的话也不知是说给母亲听的,还是说给嫂子听的。 哥哥难道老是这个样子。义三缩着头,笑嘻嘻地等着哥哥进来。 “人家都觉得,那么个破小学的工作能有多累。可是,真是……” 哥哥打开拉门,意外地看到了义三,不由得笑容满面地说: “嗬,已经回来了。” 哥哥脸上被雪灼得红红的,眼神显得十分严厉。他好像在为什么事儿生气呢。 “还是炉子旁边暖和。你看到了吧。” 说着,哥哥把义三引到了土间。 “这间房子还是下了决心弄的。家里暖和了许多。要是只有个地炉,怎么也受不了的。而且还有小孩子……你猜,今天得有多少度?”“零下十度左右吧。” “零下十六七度。原来以为你会在年前回来的。是不是很忙?” 义三告诉了哥哥自己年末得了感冒,一直躺在床上。另外,他还告诉哥哥今年东京的流感十分猖獗。 “那,你这个当医生的怎么能从东京跑回来呢?” “我想看看家乡的雪。” “噢。咱们家你就别管了。你得去千叶的舅舅家去看看。住院医要结束了,你定下来没有?” “走下什么了?” “装什么糊涂呀。桃子每天都去接你的。” “听说是这样的。” 义三脸突然红了。 “关于这个问题,妈和我都没有发言权。非常遗憾。”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没有舅舅,你能大学毕业吗?!” “你这话像是说我不是这家的人,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我不爱听。” 这时,房门慢慢地开了,抱着滑雪板的桃子走了进来。两个人没有再继续讲下去。 桃子穿着藏蓝色的筒裤,戴着红帽子,穿着红毛衣,手上是红手套,脚下是红袜子,满身都是细雪花。一眼看去,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幼小的孩童。 “啊,真的回来了。太让人高兴了。” 桃子舒了一口气,说。 桃子背转身去,脱着滑雪靴,好久也没脱下来。义三便走了过去,说: “我啊,得了场大病,差点儿死了。” “差点死了?” 桃子心里一惊,道: “你可别吓唬我。” “真的。” “是吗。你就为这个,不给我来信?” “我已经好了。呆会儿,你走的时候,我能去送你。” “是嘛,外面可冷呢。” 桃子来到炉子旁,肩上、膝盖上的雪眼看着就化掉了。 “这不是在做梦吧。我一见到你,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桃子头发的刘海上挂着晶莹的雪花。 “我姨和大哥都答应让你到我家来住。我可高兴了。今天我跟我妈说义三回来了,可她就是不相信。我每天都去接你,可她不让我去。今天我是偷着跑出来的。我要是把你这个大活人领回去,我就赢了,就可以得意一番了。” “就这么办。”哥哥说。 “义三用我的防风衣和滑雪用具。” 乘着天还没黑,暴风雪还不大,义三和桃子没坐多一会儿,就出了门滑向了大雪之中。 从这座车站旁的街镇出去,经过野外的田地,再到前面的街镇,要有半日里①的路程。 ①1日里相当于3.9公里。 在这一望无垠的雪海之中,四处可见浑圆的雪丘。远处出现的灯火仿佛在梦幻之中。 “啊,真痛快。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 由于穿着防雪衣,声音显得含糊不清,义三的话没有传入桃子的耳中。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桃子说: “高兴吧?我还想再住前滑。可是,马上就到家了。” 快到家的时候,桃子嘴上喊着“加油、加油”,飞快地冲到了义三的前面。这以后的道路全是上坡路,滑雪板不起什么作用了。 房屋前面种着义三十分熟悉的高高的枣树、粗大的椎树。树的枝干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树的下半部被雪裹得严严实实。 为了防雪,房屋的屋檐伸出来很长。义三他们刚刚走到屋檐下,里面的狗就狂吠起来。 门厅的大门上半部糊着纸,从里面透露出明亮的灯光。 “妈、妈。” 桃子叫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悦耳。 独角戏 桃子平时都是一个人睡在离仓房很近的六铺席大小的房间里。 屋里有桌子、椅子、衣柜,还有床,这些东西使这间六铺席的房间显得十分窄小。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桌子上摆着面小镜子。 桃子是在14岁那年夏天开始一个人睡床的。在那以前,她一直是和妈妈睡在一个被窝里的。 “爸爸,你给桃子买张床吧。” 14岁那年,桃子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当时,真让爸爸大吃一惊。 桃子的爸爸在东京开医院时,医院的病房自然是用床的。但是,桃子的父亲却不愿意自己家里人睡床。这也许是因为他每天都在为躺在床上的病人医治病痛的缘故。 “咱们到东京再建医院时,爸爸给你建一间有床的房间。” 对爸爸许的愿,桃子根本就不睬。她坚持马上就给她买。 “就放在这屋里?这间屋子里放什么床好呢。” 桃子拿出一本西方的少女小说,指着上面的插图给爸爸看, “我就要这种。” “嗯?”父亲心里一惊。 “你就是看了这本书,才想起睡床的吧?这种有装饰的大床,会把房间塞满的。” 虽然爸爸买来的不是小说插图中的那种床,但是桃子终究有了自己的一张床。 桃子刚刚自己睡的那段时间,妈妈每天晚上都要来看看桃子的睡相,听听桃子睡熟的声音。 “桃子,睡着了吗?” 妈妈坐在床边,轻轻地摸着桃子的头发。 “像是睡着了。” 桃子装出睡熟的样子,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 她最喜欢看到母亲此时的突然而生的温柔的神情。 桃子的母亲任何时候都像个小孩子,有时显得十分任性。桃子渐渐地对这样的母亲产生了不满,同时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的父亲。 在这座古老的乡村住宅里,穿着华丽、脾性倔犟的母亲每天就是弹钢琴,唱西洋歌曲。而父亲却要去远处的村落为患者治病,在家中的治疗室中忙碌。比起母亲,父亲明显地变老了。看到这一切,桃子觉得幼小的自己也应该有得到大人溺爱的权利。然而,每当年轻的母亲把她当做小孩子对待时,她又总是表现出不太情愿的样子。 虽说是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但是由于父亲是做医生的,实际上她经常是一个人留在家里。从小的时候,她就喜欢自言自语,就喜欢想象出一个人的存在,与他对话,一个人扮成两个角色地演戏玩。她喜欢小鸟和狗,因为它们可以成为她独语的听众。 一旦躺在床上,她脑海中就会出现许许多多的空想中的人物。西洋的天使、妖精都会成为她独角戏中的人物。 在乡下的学校里,桃子这个城市人模样的女孩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有时高年级学生给她来信,送给她礼物,她也十分不习惯。在她看来,最美的,和她最亲近的还是她空想中的那些朋友们。 渐渐地,桃子长大了。渐渐地,桃子变得想有一个明确的爱的对象了。她要爱的不是物,而是人…… 最近,她觉得与父亲也变得疏远了,每天心里都是空荡荡的,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不安。 就在这时,桃子开始了与表哥义三的谈话。义三在东京,但桃子仍然可以和他谈话。因为她只需把自己想说的告诉给义三,只要能这样就行。 她告诉义三自己身体的变化,告诉义三她对母亲的微妙的不满,告诉义三自己在学校时时产生的孤独,告诉义三她看到了小鸟的窝、梦中见到了义三…… 桃子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义三对她的一切都了解、熟知。 义三上学的时候,只有当义三放假回来时桃子才能见到他。义三做了住院医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但是,桃子却觉得义三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所以,今年的新年,当她觉得义三要回来而去车站接,却又没接到义三时,她所感到的不是一般的孤寂,而是那种未能与义三沟通的孤寂。 所以,第二天她又要在心里问义三“今天你回来吧”。当她感到义三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时,她又会去车站。 在顶着暴风雪与义三回家时,桃子曾经问过义三: “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可你得了差点丧命的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桃子觉得,义三即使不写信来,只要他有意告诉自己,那么自己就会感觉到的。 就这样,她终于盼到了义三的归来。所以,桃子非常想把义三归为己有。 她非常想让她独角戏中的另一个人物滔滔不绝地讲给自己听,而自己则默默地坐在那里。 “看样子,累得够呛吧。” 桃子的父亲看了看义三,说。 “人家病刚刚好,你这位小姐就让人家滑雪来。义三,过来一下。” 舅舅让义三来到诊室。 “已经没问题了。在雪地里呆上一呆,精神好多了。” 义三对舅舅说。 “那就打一针维生素吧。” 诊室里炉火烧得十分暖和。 桃子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父亲粗糙的手指捏动义三胳膊上的肉的样子。 义三长着一头浓黑蓬松的头发,看起来很像个真正的大人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义三这个男人难道会感觉不到桃子的孤独? “好好睡上一觉。能在我这儿住上两三天吧?” 说着,桃子的父亲把注射器放进了消毒器里。 “现在就睡觉?太没劲儿了。”桃子使起了性子。 “我一点儿也不困。” 桃子最喜欢在没有病人的诊室的炉前熬夜。 “再稍微呆一会儿……要不然,我热点甜酒来喝吧。” “我可不喝。” “爸,我没跟您说。” “桃子,你也去睡吧。” 父亲声音有些严肃地说。 “我不困嘛。” 桃子看了看义三,发现义三的眼神里现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在桃子看来,义三的为难神色是最富有魅力的,同时也是个难解的谜。这促使桃子产生了调皮的、恶作剧式的想法。她想再去为难他一下。 义三的寝室也不在正房,离西侧的桃子的房间很近。 房间后面是一座大仓房,前面正对着一块中院大小的空地。整个冬天,防雨板都紧闭着,屋里清冷清冷的。 只是由于义三住在家里,弄得桃子怎么也睡不着觉。 “义三大概也睡不着?”桃子自言自语道。 “那,他在想什么呢?” 桃子真想钻出被窝到义三的身旁去。那样的话,义三还不知要多么难堪呢。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去呢?这种时候,要是同性的朋友,就能没完没了地聊,聊累了就可以睡的。义三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呢? 外面静悄悄的,暴风雪好像已经停了。 |
上一页 返回书目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