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 本章字数:28466) |
贴在胸前的脸 “睡懒觉的家伙,快起床吧。” 桃子猛然推开走廊的隔扇门,闯了进来。屋里一片黑暗,看不见闯进屋的桃子。 “就起……现在几点啦?” “已经是中午了。” “中午?” 义三有些不好意思了,故意做了个鬼脸。 “这可糟了。” “昨天晚上,你没睡着觉吧?” “没有的事儿,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桃子身边卧着她的爱犬。义三在被子里刚一动,狗便低声叫起来。 “干什么!卢那,这么高贵的客人,你都不认识。” 桃子骂了狗一句,便走到义三的近旁坐了下来。 “你手往这儿伸。我给你拿棉袍来了。” “你把灯打开好吗?” “停电。” “也搞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了。你要是不叫我,我可能还得睡下去。” 义三从被窝里坐起来。 “我要穿外衣了。你先去吧。” “我给你拿棉袍来了。” “嗯,行。” “卢那,谁让你乱叫的。客人不喜欢你了吧。” 桃子说着,把隔扇门拉开,走了出去。 义三真希望桃子能够再稳重一些。他为今天早晨桃子这样子感到有些不安。 桃子出去以后,朦胧的一道白光射进室内,好像是傍晚时分一般。 义三换上西装来到走廊。走廊里堆着许多捆绑好了的大小盒子,使人马上联想到千叶家往东京搬家的日子已经近了。 义三的外祖父、外祖母健在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当时,这儿被称做“本家”。那时候,义三常到这里来玩。所以,他十分熟悉这幢房屋。 光亮的、深栗色的大椽子、木柱,粗糙笨重的门窗。舅舅他们没有疏散回来以前,屋里的榻榻米上、屋顶上还曾贴过柿漆纸呢。 那时,宽敞的厨房,还有屋里的墙壁已经被烟熏火燎得发黑,炉子旁边堆放着许多柴薪。 舅舅他们回来了,战争也结束了。屋里的农家式的土间、厨房也随之消失了,变成了雪白明亮的诊室。客厅里则摆上了钢琴和长椅。 不过,义三所住的里面的房子仍然保持着以前的样子。 沿着宽宽的走廊再往里走,走到头有间盥洗室。桃子提着圆壶,拿着竹牙刷正在那里等着义三。 桃子上身穿着件深蓝与玫瑰红相间的、很有些浪漫情调的毛外套,下身穿的是蓝色的筒裤。 桃子的额头很宽,嘴唇精巧得可爱。今天,她涂了口红,眼神中流露出热切的企望。 从黑暗的室内走出,义三觉得外面亮得有些晃眼。所有东西的颜色在他眼里显得都有些发绿。 盥洗室的镜子里映出了蓝天与群山。蓝天被暴风雪擦拭得湛蓝湛蓝的,群山又覆盖上洁白的新雪。 桃子往脸盆里倒进热水。义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用不着热水……” “不用热水,怎么使香皂?” “我不用香皂。” “我的东西,你都不用?” 义三把牙刷放进嘴里,看了看镜子里的桃子。 “这镜子不错吧,还能看到山……” 义三点点头。 “今天早晨更好。”桃子说完,便沿着走廊跑走了。 地炉上摆着一张大餐桌,桌上放着两个人的饭菜。桃子和义三坐在炉边。 “就我们?”义三问。 “对啊。天晴了,收家具的来了。我妈他们呆会儿来吃。” “收家具的?” “不是要搬家么,有些东西要处理一下嘛。” “噢,要卖东西?” “不是有好多以前的东西嘛。我爸和我妈的意见就没有一致的时候。结果又是我爸爸输了。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呢。真够麻烦的。” 桃子一边说,一边为义三盛上酱汤和米饭。 义三目不转睛地看着桃子天真可爱的动作。 “桃子,你也没吃早饭?” “对啊。我一直等着你呢。让客人一个人吃饭,客人该多寂寞啊。” 喝着放有细软的葱和冻豆腐的酱汤,义三想起了家乡的味道。 “什么时候搬家?” “听说要在春分的头两天。” “真够早的。” “人家说要是过了这个时节,就不成。人家这是根据《易经》算出来的。” “《易经》?这么老的词,是谁说的?”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你妈妈就这么说。” “我妈妈?”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是到处听来的。最后,就变成了上天的旨意了,你说多怪呀。我妈那个人平时满不在乎的,可是要有人说个什么,她就害怕得不成。我爸爸呢,也不表示反对。所以也就按着人们说的去办啦。” “我还以为你们要等再暖和些呢。” “东京学校的插班考试在2月10日。所以,我觉得还是早点儿好。” 桃子看了看义三,说: “当然,这学期我也可以在这儿的学校上完。和爸爸、妈妈分着过一段时间,一个人过也是蛮有魅力的。” “有什么魅力?” “这一天一天的,都是一个样。多没意思啊。吃完早饭,又该到了那让人无奈的时间了。” “无奈的时间?” “大人难道就不觉得无聊吗?” 有人在招呼桃子。桃子邀义三一同去。 “去那边看看不?我妈正在和那些历史性的老家具斗呢,可有意思了。” “不说好话。” 桃子的母亲肩上披着淡紫色的披巾,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周围摆满了各种杂物。 有栗色的大酱桶,古香古色的六角形纸罩座灯,纺车,还有五个一套的筒形的手炉、托盘、小碟、小盘。在一个涂染着色彩的盒子里,保留着祖辈们购买这些物品的时间记录。 “怎么样?妈妈。”桃子拿母亲开着心。 “这可是堆宝贝。要出妖怪的。” “这就是咱祖祖辈辈的生活?” 母亲看也不看桃子,随口说: “桃子,把那套女儿节的偶人搬过来。我记得就在仓房的入口那儿。” 义三也随着桃子去了仓房,准备帮帮桃子的忙。 “冷得很,还有怪味儿,是不是?” 桃子把装偶人的盒子递给义三。盒子个个都很大。偶人都在一尺以上高,装五乐师的盒子有一张小桌子那么大。 搬了几趟以后,两个人站的地方一下挨近了。 “这趟就算完了。” 义三环视了一下昏暗的仓房内部,说: “小时候,我来家里玩,要是调皮了,家里人就说把我关到这儿。我记得当时特别害怕。” “胆小鬼。” 桃子声音悦耳地又说: “仓房里多好啊!我一到夏天,就喜欢一个人到这儿来,读书,睡觉。” “真的?” “上边两层放着客人的被子,把那扇厚厚的土窗户打开的话,阳光就会透过铁丝网照射进来。好看极了,特别的美。” “嗯。” “到了东京的家里,就该找不到这种藏身之处了。一个人躲起来,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多快乐啊。” “听说这所房子银行给买了,准备住两户人家。给了别人,我就进不了这里了。我的愉快的空想就要被遗留在这里,太可怜了。我们走了以后,我的空想就会像蝴蝶一样在这仓房里飞来飞去。你说这会怎么样?” “嗯。” “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都想些什么吗?” 桃子滔滔不绝地讲着,义三却只是在那里不停地点头应付。突然,桃子把头靠在了义三的胸前。 “你是什么也不想跟我讲啊。” 桃子不耐烦似的说。 从很久以前,桃子就想像现在这样把头靠在义三的胸前。 桃子还期待着义三能用手抚摸一下自己的头。 桃子觉得这是一种义三对自己了解的象征。她会从中得到巨大的满足和放心。 可是,义三却一动不动。 桃子马上变得悲伤起来。 “哟,你们……” 突然出现的母亲不由地一惊。桃子离开义三回过身去。 舅母没有责备他们,但脸上却显露出一种复杂的微笑。义三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苦味的东西一样。 花染的短外罩 收家具的走了。整个屋里飘荡着一种忧郁伤感的气氛。 诊室里也变得静悄悄的。护士似乎在听着收音机。 义三也无事可做。他在这里的地位颇为尴尬,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家里的人。 “听说家里准备春分之前搬家……” 义三向舅舅搭着话。 “对。下雪的季节,离开这块土地容易些。过了这个季节,阳气减少了,患病的人就会从很远的地方来看病。病人多了起来,到时候,就不好不管了。也找不到关门的机会了。” “我真想早点搬走。这儿又冷又不方便……” 舅母一边说着,一边盯视着义三的黑亮的眼睛。 “义三也看到了那所正在建的医院,在等着我们呢。” “嗯。” 义三避开舅母的视线,说: “我帮您收拾行李吧。” “不用了。你还是暗暗桃子吧。桃子不是邀你去滑雪吗?” 桃子已经穿好了滑雪板,等在那里。 义三走到院子里,耳边响起小提琴的乐曲声。那声音就像铺开了一卷日本人所喜欢的碎白花布一般。 “收音机里的?” 义三抬起头问。 “那是我妈的唱机。我妈打开唱机了。这是巴托克的乐曲。” 说着,桃子便向白雪晶莹的道路上滑去。 街里很少起伏,路也很窄。走出街镇,山同与山冈之间,形成了一条缓缓伸延的平缓的雪谷,就像专门设计成的滑雪坡道一样。 远处看去,就像是滑雪板载着桃子在自动急驰,感觉不出任何危险。 义三总是尾随着桃子滑行。 “这种幼儿园式的滑雪道太没意思了。咱们要早晨起来订个计划,到山上去滑就好了。” “我的技术可不成。” “我就是想看看你出丑的样子。” 桃子回过头,面朝着太阳,然后倒在了雪坡上,半个身子被埋在了白雪中,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这松软清新的白雪,桃子才情不自禁地倒卧在这白雪之中。 义三还没有走到她的身旁,桃子就已经欢快地站起身来,拍掸起头发上沾的白雪。 “桃子,我看你在这儿生活,可能会更幸福。” “为什么?” “在东京是不会有这种心情的。” 义三说完,向远方的群山望去。突然,一个雪团打在他的侧脸上。 “你这家伙。” 桃子顺着斜道滑走了。义三的滑雪板也尾随其后追了上去。 “幸福在哪儿都能找到的。来,追上我,捉住我……” “不对。那个N町,你不是看过了吗?” “那种乱糟糟的街镇,我最喜欢。” 桃子大声喊道: “你干嘛老在我后面滑。我不干。到我前面来。” “嗯。可是,咱们该回去了。要不然,你妈会笑话咱们的。” “那你就一个人回去,我还要再滑一会儿。” “又使性子。” “又说我使性子。上回去上野动物园,你就说过这话。” “你不老实。” “我老实,就老实。义三才是心不在焉(日文写做“上の空”)呢。” “上空。上空是什么空。那天打扫家时,你不就是心不在焉吗?” “别打岔。我可是认真的,你可不能心不在焉。你和我一块儿玩,可心不在这儿,你在想别的事。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两个人滑滑停停。桃子一个劲儿地央求义三讲讲他得那场“几乎丧命的重病”前后的事情。于是,义三便把他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讲给了桃子。他告诉给桃子,房子的弟弟死了,房子愿意接受桃子的好意到医院工作,可又突然搬走了。他对桃子讲,自己重病好后打算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很想返回这雪中的故乡。 义三平淡地简短地叙述着这一切。可桃子望着义三的脸,却显得十分紧张,充满生气。 “你说的全是真的?可是,那个长着漂亮眼睛的人到哪儿去了呢?” “我也不知道。” “我到东京以后,替你去找。” “算了吧。” “不,我就要替你去找。” “你想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真搞不明白。” “你是不想明白。” 桃子突然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滑雪姿势,向着归途,一溜烟儿地滑走了。 “不过,我会明白的,用不了多久。” 走进街镇,已是夕阳西下时分。银色的群山已遮掩住了西侧一带。 这天的晚饭吃得很晚。 桃子的母亲要是对某件事情过分投入的话,你就是怎么叫,她也不中途罢手的。 桃子的母亲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一个古老的蓝色花瓶,准备送给东京的朋友作礼物。于是,便开始仔细地包装起来。母亲从来不穿和服,可是,她想起了自己喜欢和服的朋友。就这样,吃饭的事便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桃子一边等着母亲吃晚饭,一边求义三去帮忙叫叫。 “你去叫叫我妈。我叫,她不听。” “不过,我哥哥他们还等着我呢。” “那不成,不成。” 桃子拽着义三的袖子,把他带到母亲在的地方。 “妈,义三要空着肚子回去,你快点来啊。” “是吗?这可是件大事。” 母亲终于放下手,不再包装了。 义三又失去了一次回哥哥家的机会。 在桃子的劝说下,义三还洗了澡。 “这回你就回不去了。要是出去着了凉,就要再得感冒的。” 对于桃子试图偎依在自己身边的这种令人怜惜的情感,义三无法拒之不理。另外,它也使义三享受到了家乡的闲适之情。 不过,当他来到西侧的房间,钻进被窝时,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冰冷的被窝里,义三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使在冬闲时节,也是忙忙碌碌的。那时,年长的人们都是不断地找寻工作来做的。女人们转动着纺车,老人们编着粗绳。义三的眼前浮现出那些因劳作而疲惫、因劳作而安心的老人们的面影。 房子也像他们那样在拼命地工作。义三真想见到房子,真想在那个已不见房子家踪影的、医院的庭院里再见到她。 义三站起身来,准备关掉从屋顶上垂落下来的电灯。 就在这时,隔扇门打开了五寸宽。 桃子侧身走了进来。她穿着红条的法兰绒睡衣,上面套着花染的短外罩,肩上披着毛线织的披巾,猛一看,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我睡不着。平时,我睡得要晚得多。睡觉前,我都是要看看书、织织毛线活的。可是,义三你来了以后,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桃子站着,又问: “我不能来聊聊?再呆一会儿,困了就走。” “咱们不是说了好多了吗?!” “你一点儿也没说。” “明天吧,我困了。” 义三的手仍放在电灯的开关上,说。 “你也休息吧。” 义三关上灯,钻进了被子。他要封住桃子的口,不让她再说出其他的撒娇的话。 隔扇门缓缓地关上了。听着桃子孩子般可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义三心里一阵骚乱。他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几乎咬出了牙印。以此来抑制自己想紧紧拥抱桃子的欲望。 屋顶上,老鼠在东窜西跳。 手套里 舅母的钢琴声和歌声使义三从睡梦中醒来。他沉醉于这美妙的声音之中,不愿马上离开自己的睡床。 舅母今天也许是厌烦了整理行李的工作,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太冷而中止了整理。 天空灰蒙蒙的,好像又要下雪了。 舅母的歌声停止后,义三洗完脸来到起居室。屋里只有舅父、舅母。舅母向义三问道: “桃子呢?” “不知道,我刚起来……” 义三没有在意舅母的问话,顺手拿起放在舅父身旁的报纸。 “桃子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起来了。喝了牛奶,又吃了面包。后来又给山羊棚里铺上了干草。这是怎么了……” 舅母望了望义三,又说: “昨天,她还要和你一块吃,等你起床呢。对吧。” “对。我起晚了,她还笑我来的。” 三个人开始了早餐。 桃子的坐垫上,睡着蜷缩成一团的卢那。 桃子不在,太寂寞了。 义三原来打算见到桃子后向她告别,然后回车站附近的哥哥家,明天就回东京。可现在,他不能不和桃子说一声就走。 “怎么回事儿啊。房间里也没人。” 说着,舅母又走出去一趟。过了一会儿,舅母回来了,担心地说: “滑雪板不在了。桃子像是出去了。可她会去哪儿呢?” 下午1点半过了,桃子还是没回来。家里开始忙乱起来。 先是给桃子的朋友去电话,她不在朋友家里。又问义三的哥哥,也说没来。 舅母用审视义三目光,望着义三,说: “义三,你没对桃子说了什么吧?” 义三吓了一跳。“没有啊。” “真的?” 舅母似乎有些不相信。 “你们说过这些没有?譬如说咱们是表兄妹,我不想和你结婚一类的话。” “没有的事儿。” 义三满脸通红,慌忙否认。 “我们根本就没有谈到过这些。” 舅母的眼神缓和了一些。 “桃子没跟你表示要你和她结婚吧?” 义三低垂下头。 “桃子一定是非常的难受。”舅母说,“那孩子虽说是个可爱的梦想家,可她也快长成个女人了。她敏感极了。有什么事,她都会一下感觉到的。” 舅母的敏锐感觉也使义三十分惊讶。 “桃子真是从心里喜欢你。她没有兄弟姐妹,就她孤单单的一个。所以,她整天想的就是你一个人。我也想早点儿把她交到你的手里。” “可是,我……” “你是不是让桃子看到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啦?” 义三一言未发。 “桃子算不上美人。可她心地善良,是个可爱的孩子。” “是的。这我也清楚。” 说完,义三又坚定地表示: “我去把她找回来。她是滑雪走的,向街上的人打听一下,肯定有人见过她。” 天上又飘洒起细雪来。 义三穿着滑雪板,心里觉得桃子似乎马上就会从后门走出来吓唬自己。 他穿上滑雪服,从衣袋里掏出蓝色的毛线手套。他的手指刚往里一塞,就碰到了纸一样的东西。于是,他用力一甩。 一张叠成细长条的信纸掉了出来。 义三: 我去东京了。我要是告诉大家,爸爸、妈妈一定不会让我去的。所以,我就悄悄走了。我知道让你们担心很不好,可我想做件好事。具体是什么好事,我先不说。 等你回东京时,我大概已经又回到了这里。零钱我身上带着一些。到了东京,我或者住在麻布那家旅馆,或者借宿你那间空宿舍(我很想在那儿住)。不管住在哪儿,我都会规规矩矩的,不要担心……请你好好和我爸爸、妈妈(特别是我妈妈)讲讲,省得我回去他们骂我,让我为难。 我是你的朋友。我愿意今后永远做你的朋友。你千万别做出讨厌我的样子,啊。 桃子 义三惊讶不已。他切身地感受到了桃子的悲哀。 舅母阴沉着脸站在义三的身后。义三不能不让她看。可是,他对舅母怎么解释才好呢。 可以肯定,桃子之所以决定去东京就是为了去寻找房子。她认为这是她能为义三做出的最大的好事情……这大概正是桃子这种富于幻想、处于思春期中的女孩的冒险行动。 “真让人搞不清楚。这‘做好事情"是指什么?” 舅母望着义三,眼睛里露出怀疑的神色。 “总而言之,我也马上去东京,去看看桃子。”义三只能这样讲了。 “就这么办吧。见到桃子,要跟她说,她挺可爱啊。” 想到桃子惹人喜爱的样子,义三鼻子有些发酸。 舅父从里面走了出来。义三没敢看他,便向外面雪地滑去。 “绿色大吉” 房子邻居的房屋被拆了。这间很难称做房屋的小房从推倒到清除完毕,也没用半天的时间,尽管还是冬天天短的时候。 伸子三姐妹搬家后的第二天早晨,来了两三个工人,一通敲打,到了中午,那间小屋就成了千叶医院工地的炉中之火了。因为是临时的简陋居所,所以也没有像样子的地基。所剩下的只有一堆垃圾。 房子心里感到极度的不安。 她稍微看了一眼外面燃烧的火堆,便蜷缩着身子坐在屋里的角落,一动不动。 搬迁费她已经领了。所以,她觉得自己的小屋子成为了工程的障碍。这使她坐卧不安,心里七上八下。现在,邻居的房子也被拆了,只剩下这一间小屋。孤零零的小屋显得格外凄惨,异常脏污。 和男病后到死去,房子有一个星期没去“绿色大吉”上班。年末的28日,她又来到这里。 “绿色大吉”入口的门上贴着招募人员的广告:招募售弹子、服务人员两人,年龄25岁以内,女性,待遇从优。 看到广告,房子心里一惊:“我该不是被开除了吧?!” 可是,店里仍然是热闹非凡、买卖兴隆。房子刚一露面,便不得不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听到那熟悉的、弹子蹦出的金属声,房子心里更加烦乱了。 她对女老板讲述了弟弟死去,自己成了孤身一人的经过。女老板望着房子,道: “原来是这样?太可怜了……你瘦了一些。那这样吧,你就住在这儿,晚上也请你帮忙。嗯——给你五千日元。另外,还管你饭。怎么样?条件够好的了吧。你就住二楼的房间。” 正赶上年末新年的旺季,看来房子也是很幸运的。 于是,房子赶紧就把行李搬了过来。其他的,她也不顾了。她只想住在有人的地方。 弹子房的女老板到房子的那间屋里看了看,颇为夸张地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是骨灰盒吧。这就过年了,把骨灰盒带进来,太不吉利了。你们家没有自己的墓地吗?快点把它埋了吧。要不然,死去的人也升不了天。” 房子慌忙用包袱皮盖住白布裹着的骨灰盒。 房子记得自己曾经和母亲去青山的高树町的寺院扫过墓。也许弟弟死时也应该请那所寺院的和尚来为弟弟超度。 “我看你还是把它埋掉后再搬来吧。” 女老板反复地讲了几遍。房子本来打算再回原来的小屋住,可是那房子大概已经被工人拆掉,烤火用了。 “他还是个孩子……” 房子战战兢兢地自语道。 “小孩子的骨灰也是骨灰啊。那你就过了正月初三,送走。到时候,你要给人家付埋葬费的。另外,还要给寺院供养费。供养费钱多钱少的无所谓,只是表示你的心意。” 女老板一厢情愿地为房子做了安排,而且还告诉了房子费用的问题。 最近,“绿色大吉”在二楼到三楼之间的地方建了一个突出的平台。在上面安排了一个小乐队。弹子游戏场也扩大了,增加了弹子机的台数。 晚上白天都坐在售弹子台,房子有时觉得心里十分不舒服。 11点,弹子房停业关门后,老板的长子洋一就围着这一百多台的弹子机转了起来,不断地拨打着弹子,检查机械有无故障。 房子和女老板则用油布擦拭起堆成山的弹子。 工作结束后,房子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已是1点左右了。房子困得只想睡觉。 工作紧张,劳动时间过长,房子还可以忍受。她最害怕的是坐在奖品兑换处的洋一的纠缠。据说这个嬉皮笑脸、死缠烂打的洋一是某所大学毕业的。可房子却不相信。 搬来不过三四天,房子便后悔自己不该住到这里来。 她甚至打算埋完骨灰之后就一走了之不再回来。 正月初四,房子小声地对女老板讲: “去完寺院,我可能要去亲戚家看看。” 房子是在撒谎,她没有可以去转转的亲戚。 房子不习惯一个人外出。她只知道这所街镇的周围,从未到过其他的地方。她对社会一无所知。 得到千叶医院的搬迁费后,房子很想买件大衣,也想买双好些的鞋。但是,她现在更想趁着有钱时,找到一个安静些的、能够放心工作的地方。 房子也有着同龄的女孩的那些梦想。如果条件允许,她也想一边工作一边学学裁剪或者打字。但是,房子现在似乎还没有为此展翅飞翔的力量。 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房子心里都在想念着义三。但是,她却不能会主动寻找他。 义三照护自己的弟弟,并和自己为弟弟守夜。每当想到义三的善意和爱情,房子就感到心里暖洋洋的,泪水不由地淌了出来。 义三的房间里有女人在,自己为什么就要跑呢。房子为自己没有再去表示谢意感到十分的不安,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坏事情。尽管如此,她仍然远离义三,不敢接近他。 房子的自卑心理十分强烈。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而且什么都不会。在那间破烂的小屋里的悲惨生活使房子心胸变得狭窄了。 到不可思议的街镇去 在寺院里,房子独自一人默默地听着长久不住的念经声。她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当她听到和尚念到母亲或弟弟的俗名、戒名时,一股悲戚、孤寂之情便涌上心头。她用手帕阻住向外流淌的泪水。 房子来寺院之前,觉得一个人来安置骨灰是件十分丢人的事情。但是,寺院的和尚们却觉得并没什么不妥。 走出寺院,房子来到新宿车站,换乘上开往立川的中央线。她准备去福生这座街镇看看。邻居姐妹搬到那里时,曾给房子画了一张地图。她现在所凭借的也正是这张地图。 在立川,她又买了张车票,来到青梅线的站台上。在等待电车的到来时,房子产生一种要出远门的感觉。 房子眼前是一块大木牌。上面画着“奥多摩山岳地区”的向导图。 从图上看,福生站离立川有七站。 电车都是三节车厢。每趟电车上都坐着四五个美国人。有一个和房子年龄相仿的女孩吸引住了房子。这个女孩穿着件十分刺眼的西装,梳着个叫做“布得尔”的短发。房子知道“布得尔”是一种狗的名字。 在福生下车时,冬天傍晚的阳光已经失去了热量,变得昏暗起来。 秩父、多摩的群山披挂着银装,环绕在街镇的四周。 房子打开那张地图,出了车站向右手走去。走过道口,又拐向了左旁。虽然一下子就找到了清水医院这个线索,但是房子心里仍有些打鼓,便向过路的行人打听了一下。 田地的土冰得硬邦邦的,散发着寒气。里面正在建着房屋。伸子和加奈子借住的花匠的小房子也在这田地之中。 伸子拉开纸门出来迎接房子时,房子立时惊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不过短短的十天,伸子和加奈子的变化真让房子吃惊。两个人都穿着蓝色的裤子,橘黄色的毛衣。颈部白得发光,眉毛的形状也改变了。也许是因为眉毛的形状的改变,她们的眼睛都显得深凹明亮。加奈子过长的鼻子也变得漂亮了。鲜红的唇部里露出了她那洁白的牙齿。手上那染成了粉红色的指甲也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那刺眼的装束和化妆使房子不敢正眼去看她们。 加奈子站在姐姐后面,亲切地说: “喝,真是稀客。快上屋里来。够远的吧,没想到吧。冷吧?” 加奈子仍然是那种男孩子讲话的口气。她那和姐姐同样宽宽的额头上直垂着刘海儿,脸上一副使人过目不忘的表情,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行吗?” 房子畏畏缩缩地走进屋里,这才发现两姐妹像是刚刚洗完澡。陈旧的榻榻米上摆着红色的铝制浴盆。盆上搭着粉红色的毛巾。盆里的水还没有倒掉。朱红色的梳妆镜前摆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化妆瓶子。 房子所熟悉的只有那条脚炉上的被子了。 “新年好。去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今天我正好休息,就想来看看你们。” 房子刚说完,伸子就快人快语地说道: “过年好。添麻烦也是互相的嘛。刚才我和加奈子还说到你呢,说小房子现在多孤单啊。你真是什么时候都那么漂亮。看你那双眼睛,真招人啊。你还是一个人住在那儿?那个善良的未来的医生,现在怎么样了?” 房子脸上发红,微微笑了笑。 “我也从那儿搬走了。现在住在‘绿色大吉"的二层。月工资也要给我长的。不过,晚上要干到很晚,而且也很乱,我想再找个地方。真没意思。小和在的时候,要是有现在这么多钱就好了。” “我说,就这点钱,现在可算不了什么。那医院还没建成呢。你不是说要在那儿工作吗?” “在医院,我觉得怎么也得会些护理一类的工作。可我什么也不会。”。 加奈子给房子倒了杯煮开的可可,在白面包上切了块奶酪。 “今晚就住在这儿吧。我们马上就该去歌舞厅上班了,12点回来。你钻被窝里睡觉吧。我回来叫你。咱们聊上个通宵。我早晨起得晚,没事儿。我给你带些好吃的,汉堡包、三明治。” 房子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作答。伸子也说: “要不你和我们一块儿去歌舞厅吧。到那儿看看去。我们还不熟呢,也就是跟着人家学呗。不过,那个歌舞厅还是蛮不错的。走,一块儿到街上走走。这儿很有特色的,在日本很少见的。加奈子说我们这儿算是逃离了日本啦。要是在东京的N町,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不过,也挺好的。我们在这儿谁也不认识,习惯也不相同,就像飘浮在自由上空一样的。真痛快。房子,你也可以到这儿来,只要你愿意……” 伸子和加奈子就要出门了,可身上却穿着与裤子相配的驼色女式短外套。原来她们的裙服都放在了歌舞厅里。 两姐妹身上穿的毛衣、裤子、短外套都是成套的。由此也可以看得出她们两姐妹现在的生活感情。她们还位于新的生活的入口。不过,房子对此却不甚了解。 出于好奇,房子跟着两姐妹向街上走去。 “福生新町,welcome”,福生时入口的拱形牌子上写着英文的标语。寒冷的北风敲打着标语牌,发出冷寂的声响。 街镇的右侧有两三家旅游纪念品店,店里摆着刺绣着龙、樱花的缎子睡衣,仿造的项链等一类物品。街镇的左侧是一排木建筑,像一排盒子似的。这些木建筑的酒店有的刷成了黄颜色,有的漆成了蓝颜色,有的被涂成了土红色。酒店和酒店之间有一块空地。酒店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地,田地的对面是渐渐堕入黑暗之中的陡峭的山脉。 在田间小路上,年轻的女人骑着自行车疾驰而去。时而有高级轿车从伸子她们后面开过,顺着坡路向上驶去。 坡上可以看到红色的塔。塔上是樱花造型的霓虹灯。那儿就是伸子、加奈子跳舞的地方,樱桃舞厅。房子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来跳舞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来的都是军官。” “没出现过恶心的事儿吧。” “没有。‘樱桃"的品位还是蛮高的。听说也有的地方挺不地道的。可我们就是陪人家跳舞。9点以后,由东京来的舞蹈演员在台上表演。他们演些特技,还有脱衣舞什么的……” 伸子刚讲完,加奈子又补充道: “我们只是拿佣金,过不了什么好生活。不过,也能对付着过。怎么样,房子,来福生干吧。” 长相相似的人 “樱桃”的门面也十分排场,入口处建了一个宽大的上下车的高台,像大饭店似的。 门厅正面是衣帽间。衣帽间里垂挂着玫瑰色的天鹅绒窗帘,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来现在还没有到正式营业的时间。 从大厅横穿过去,房子她们向舞女的化妆间走去。大厅的墙壁上有许多燃烧着的壁炉,许多侍者在大厅里忙碌着。他们有的擦着地板,有的在往桌上摆着花,显得生气勃勃。 置身在如此气氛之中,房子显得十分生怯。 “就像到了外国似的。” “对啊。这儿和N町那种乱糟糟的劲儿大不一样吧。这儿就是一座外国的小小孤岛。” “我回去了。回去在你们家里等你们。” “再呆会儿,到我们的房间去看看。” 加奈子抓着房子的手腕,说: “还有时间呢。你要是想回去,我送你一程。” “要是平时,我们都是从后面的工作人员进出口进出的。今天我们就为了陪你……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朋友们陪我们来参观的。” 在写着“女士房间”的房间前,她们碰见一个侍者。加奈子向他打了个招呼。 那个侍者突然直视着房子。房子抬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心里顿时涌起波浪。 这个侍者俊美的面容简直和义三一模一样。 房子无法避开这个青年的大胆而粗野的视线。她也用灼人的眼神望着对方。 侍者用颇有些油滑的腔调问道: “这孩子是新来的?” “不是。她是我们的朋友。”伸子答道。 “噢。”侍者鼻子哼了一声,把手指的骨节按得发出响声,转身向对面走去。 房子紧紧地攥着加奈子的手腕,像个孩子似的说:“我要回去。” “嗯?你怎么啦,突然地……行,那咱们就从那儿出去。不过,你可得在我们那儿住啊。” 从单门的舞女进出口来到外面,房子才发现歌舞厅建在这座街镇的最高处。脚下漆黑的田地里吹来猛烈的寒风。从灯光闪烁的街镇驶来的汽车似乎愈来愈多了。奢华的夜晚刚刚拉开大幕。 走到一半,加奈子向房子嘱咐道: “电灯的开关是上边那个。脚炉里,已经填好了煤球啦,你再加些炭。完了,你就先睡吧。” 房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加奈子的话,甚至忘却了自己是在和加奈子一起走路。 回到加奈子她们的房间,坐在脚炉的旁边,房子仍然在为见到一个与义三长相相似的人而激动不已。她为自己的这种内心骚动感到悲哀,感到惊讶。 房子觉得自己不能离开那座流淌着脏污的河水、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房屋、显得拥挤不堪的城镇,不能离开那座义三生活居住的城镇,不能离开还可能与义三重逢的那座街镇。想到这些,房子觉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思念之情搅得她心绪不宁。 伸子她们11点多钟回到了家里。她们比离开家门时显得更加美丽、妖艳、妩媚。 她们为房子带来了夹在圆面包里的牛排,还有酸甜的饮料。 伸子一口一口地吸着外国香烟,向房子问道: “房子,打算来吗?这儿又新建了一所歌舞厅,要召五十名舞女呢。到那儿去也成。” 房子微笑着,没有说话。 “刚才,那个死盯盯地看着小房子的侍者,在回家的路上,还让我把你介绍给他呢。他说,你的眼睛真诱人……其实,他也挺诱人的。是个美男子吧。舞女当中,有好几个人都被他勾住了。” 房子脸上不由得浮起红晕。 伸子铺好了床,让房子睡在中间。躺在床上,她们又继续聊了起来,从还不熟悉的歌舞厅的情况,舞客的情况一直谈到她们舞女的交往,还有这座城市。 第二天将近中午,两姐妹把房子送到了街镇上。 这一带新近建起了一些平房。这些小平房的屋檐下,晒挂着十分艳丽的女装,很是引人注目。白日的酒店门窗紧闭着,散落在街路的两旁,颇有些外国小城的味道。 房子站在福生的车站里,心想,回到N町后,一定要买件成品大衣。 “还来啊,多保重。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们。我们能过得下去。可别客气啊。” 加奈子说。 坐了很久时间的电车,才到了N站。下了车,来到这座声音嘈杂、拥挤不堪的街镇,房子觉得连风都很温暖,心里安稳了许多。 走进“绿色大吉”,女老板的儿子从奖品交换处走了过来,追问道: “你到哪儿去啦?” “我去扫墓来的。后来,又到朋友家坐了坐。天晚了,就住到人家家里了。” “女孩子随便住在外面,多让人担心。而且,店里也很忙的。” “对不起。” 房子刚要去二楼到自己的房间看看,洋一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来,让我看看你的脸。看看你是不是在撒谎。” 洋一抓住房子的下颚,让房子仰起脸来。 房子拨开他的手,从楼梯跑了上去。 她脱掉裙子换上裤子,在毛衣上披了一块毛线的围巾,下楼坐在弹子销售台里。 东京的雪 那天早晨天阴沉沉的,冬天的第一场雪似乎就要降落在东京的大地上。 但是,圆筒似的玻璃柜台里却并不很冷。尽管里面只有一个小火盆。 销售台上的牌子清楚地写着“弹子概不赊售”,可仍有些熟客要赊借二三十颗的弹子。正当房子望着身上背着孩子、刚刚购物归来的妇女丁丁当当地敲打弹子的样子时,盲女按摩师走了进来。房子接过她递过来的钱,手指尖轻轻地碰到了她的手上。 “哟,房子回来了吧,太好了。你一不在,我老打不出弹子。” 瞎子的第六感官真让房子惊叹。这个按摩女就是凭借这手指的触觉,成为打弹子的名手。 4点左右是店里客人最多的时候。当房子走出玻璃“塔”去替班吃晚饭时,客人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天上飘起了雪花。 房子吃完饭又替下了弹子出售台的少女。少女下班离去时,留给房子一本新年号的电影杂志,说: “今天晚上事儿少。” 店里像浪潮过后一般,此时显得十分冷清。房子松了一口气,呆呆地翻看起杂志上的照片。 房子忽然觉得眼前有人站着。她抬起脸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红色滑雪服的少女。少女可爱的形象紧紧地吸引住了房子。少女身上与白雪截然相反的色彩使房子觉得自己看到的简直就是雪中的精灵。 她是要去滑雪呢,还是和人在这里见面呢?房子等着少女伸过手来买弹子。可是,少女毫无买弹子的意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房子。她那倾注着全部心思的热切的目光使房子感到一种说不出缘由的紧张。 少女从手袋里取出笔记本,开始写起来。然后把那张纸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连同金黄色的小巧的自动铅笔从小窗口递了进来。房子心里一惊,难道她是哑巴? 我叫桃子,是千叶医院的。我想跟你谈一下栗田的事情。您能稍微出来一下吗?我们一块儿坐坐。 房子看完纸条,脸上浮现红晕,抬起头看了看那个少女。然后,便把笔记本直接从小窗户递了出来,说了一句: “我去。” 房子关上小窗户,锁上小门,拿着钱箱来到了奖品交换处。幸好洋一不在,只有刚刚梳完头的老板娘坐在那里。 “老板,我有熟人来了。我想到外面去一下。” 房子的声音有些发抖。女老板接过钱箱和钥匙,毫不在意地说: “行啊,去吧。” 房子稍稍整了整头发,穿上短外套,向站在入口处望着外面的桃子身后走去。 桃子没有打伞。白雪落在她的毛线织的帽子上,一会儿便融化了。房子打开黑布伞,给桃子遮住雪。 “不用了。我穿着防雪服呢……你身上打湿了,要冷的。” 穿着红拖鞋的房子听到这关切的话语,顿时觉得脸上发热。同时,她也感受到桃子的纯真的善意。 “我只知道那边有家中国菜馆。您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吗?” 桃子回过头来问。房子摇摇头。房子在这座舒适的街镇虽然已住了许久,但是她却从未去过茶室和荞麦面馆。 “这家中国菜馆还是义三带我来的呢。那次,我看到过您一次,印象挺深的。您大概不知道吧。” 桃子说着,打开了门。门上挂着红色的短布帘。 面对面地坐在黄色桌子两旁后,桃子看着房子,说: “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你。我原来打算当个大侦探的。义三说,也不知道您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您不知道义三去找过您吧?”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 “您外出了吧?” “到外面去了两天。” “义三去找你,也就在这两天。” 桃子自言自语地说。她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桃子又道: “我和义三是表兄妹,是表兄妹啊。义三去年年末得了场病,前天才回到了信州,为找不到你,伤心极了。还整天地嫌我烦……你哪儿也不要去了,就在这儿等着义三,好吗?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一件事。” 桃子用手指反复地摆弄着火柴盒,可爱的眼睛温情地望着房子。 房子觉得脸上、心里有些发热,就像燃起了一团火。 “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大概已经快要到东京来了吧。你用不了多久就会见到他的。” “您怎么办呢?” “我是来找你的。找到你,我就回去。不过,我家的医院用不了多久就要搬过来啦。其实,你就是住在原来的地方也没关系的。现在,你的那间房子也没了吧。听说就你一个人了。” 房子点点头,望着桃子的眼睛。桃子的眼睛也同样放着灼人的光,也同样能使房子感到她那炽热的感情。 “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在这儿等着义三。要不然,我就白找你来了,我就显得太滑稽可笑了。” 桃子一个劲儿地叮嘱房子。 “我肚子饿了。你也吃点儿吧。” 房子这才发现自己手心上全是汗水。她想表示一下感谢,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她真想大声哭出来。 在上野站 义三在车站前的家里等火车,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母亲听义三说马上就要回东京,显得颇为惊慌。 “真让人吃惊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在千叶家就住了两个晚上。在咱家一晚上也不住啊。” “有急事嘛。” “真想让你在家里住上一晚上。刚到家,你就让千叶的桃子给领走了……” 母亲神情孤寂地望着义三。 “有急事嘛,这也是没办法嘛。” 桃子的事也不好告诉母亲。义三倒不是要瞒着她,只是不知应该怎么对母亲讲。义三觉得这事很难对母亲讲得清楚。而且,他也不想和母亲去做任何的解释。因为连他本身也未必就实实在在地明白桃子的内心。 “是不是东京来电话了,说是有急诊病人?” 母亲问道。 “我还不是医生呢。” “可是,你在医院不是也看病人吗?” “我那是帮忙,是实习。”义三不耐烦地答道。 最近经自己手医治的病人也只有房子的弟弟和男。可是,那孩子却死在自己手里了。 当然,那病是小儿科主任看的,死亡诊断书是医院的医生写的。可是,到房子的小屋试图去挽救那个小弟弟生命的却是自己。所以,义三总觉得是自己使病人丧失了生命。也许,这是因为自己爱着房子的缘故。 “桃子不来送你吗?” 母亲有些不解地问。 “啊。这么大的雪。” “不对啊。她来接你时,雪下得比这儿还要大。她可是每天都去站上接你的。” “可是……” “你是不是和桃子闹别扭了?” “没那么回事。”义三模棱两可地答道。 现在,义三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桃子能够住在他的房间里。一想到桃子有可能徘徊在街头,义三心里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桃子在今天早晨留在手套里的那封信里写着:“别再嫌我烦了。”可是,义三昨天晚上绝对没有“嫌桃子烦”的想法。他也无意表露在神情上。然而,桃子却是这样理解的。这对桃子少女的情感该是多么大的刺伤啊。 桃子为了义三独自跑到东京去寻找房子。她也许正是要用这种果断的行动来自己医治受到的创伤,但是,义三却不愿意让桃子这样做。 就算桃子是出自于单纯的善意,可是她找到房子后,房子还有可能再次逃离义三。这是义三最为担心的。 火车在雪中疾驶。天黑了,高崎也过了,可雪仍然在不停地下着。 “看样子,东京也在下雪呢。” 义三低语道。他很为桃子担心,也不知桃子在这纷飞大雪之中干什么呢。他想,桃子离家出走或许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看到她那悲戚的面容。 义三到达上野车站已是晚上近11点了。他只想赶快见到桃子,慰藉自己内心的不安。下车后,义三急忙去寻找公用电话。 他先给自己的公寓打了电话,可是桃子没有去那里。他翻开电话簿,找到位于麻布的江之村旅馆的电话后,便拨动了电话机的数字盘。自动式电话的通话信号刚落,义三就急切地道: “喂,喂……” “是义三吗?” 没想到话筒里传出的是桃子的声音。 “暧?” 义三高兴地道: “你耳朵真灵。真让人吃惊。” “你现在在哪儿?上野吗?” “在上野吧。是刚刚到的吧。” “嗯……” 义三没有说话,心里很是纳闷。这电话是旅馆的,可为什么还没等有人去转,桃子就一下子接到了呢?难道是桃子已经和服务台说好了,来了公用电话,就马上转到桃子的房间?或许是桃子一直在服务台的交换机前等着自己的电话? “我猜得准吧?” “嗯。你的第六感官就是这样。” “那是。这是我的直觉。” “总而言之,我是放心了。” “刚才,我刚给家里去了电话。” “家里?是长野的?” “对啊。” “挨说了吧?” “跟挨说差不多。我现在正和这家的人玩呢。” “你可真是无忧无虑啊。你往东京这么一跑,我们可是担心极了。” “我真高兴。” 桃子说完,停顿了一下,又道: “我可不是无忧无虑。因为我来东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义三不由一惊。 “我见到她了。她说她就住在那家弹子店的二层里。你去她们店里的时候,她碰巧没在家。对她,我看你是想过头了。” 桃子那颇似大人样的语调,让义三觉得脸上发热。原来房子就在那儿啊。 “我劝她到爸爸的医院去工作来的。对她啊,你总是心不在焉,瞎操心。” 桃子像个大人似的数落起义三来。桃子的这种语调使义三觉得桃子贴近了自己。他心头不由一热,觉得桃子真是太可爱了。 “那,我马上就去你那儿。”义三刚要挂电话。 桃子便像个孩子似的说:“不行,不行嘛。” 义三仿佛看到了桃子边说边摇头的样子。 “你可不能来啊。你不用来。” “为什么?” “你一下车就给我来了电话,我就挺高兴的。这是我最近最高兴的一次。” 桃子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显得十分高兴,格外兴奋。义三转念想到,这么晚了,到旅店去看女孩,而且又要住在那里,确实不够稳妥。 “那,我明天早晨去吧。我跟舅妈说好了,一定要见到你。” 义三想起了舅妈要求自己说的话:跟桃子说她挺可爱的。 “你可别来啊。” “所以,我明天早晨……” “我明天一大早就回去。学校要开学了。你和我妈的约定,甭管它。” 桃子认真地说着。 义三也略为轻松地开玩笑道: “不寂寞吗?” “寂寞啊。所以,我才睡到这家人的房间里了嘛。” “噢。” “还在下雪吧,静静地……一点儿也不像在东京。” 桃子还不想挂上电话。可义三却觉得外面似乎有人在等着打电话。 “总而言之,晚安。” “我可不愿意听你这个‘总而言之"。” “晚安。” “下次咱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见面啦。另外,你明天去看看她……” 桃子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句: “晚安。” 短发 义三走出电话亭,快步登上了山手线的电车。从时间上看,现在他好像赶不上私营电车了。私营电车的末班车很早就没有了。 东京,雪也下得很大。大概已经有十厘米厚了。雪光的感觉在东京十分鲜见。 私营电车的末班车里乘客也很多。等了好久,直到从国铁电车下来的人们把车厢填得满满的以后,车才离站驶去。到N站时,车厢里已经松快了许多。在N站下车的人寥寥无几。当坐在后面车厢的义三走出车门时,剪票的站务员已不见踪影,外面一片漆黑,静静地飘洒着雪花。 一条白色的道路。道路两侧是早已关门闭户的商店。娱乐中心一带也变得寂静无声。 义三站在“绿色大吉”门前,仰头向上望了望。霓虹灯虽然已经熄灭,但二层楼上的灯光仍然通明。房子就在那里。 要是房子也像刚才接电话的桃子那样具有敏锐的直觉,要是房子也在等待着义三,那么,现在二层的窗户将会打开。不过,义三却不能高声呼唤房子。 桃子说见到了房子,她们两个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呢?义三脸上突然浮现出微笑。但是,也许现在还不该微笑。 义三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地回头望望“绿色大吉”。他没有带伞,便用手把大衣的领子往里拢了拢。 “咚”的一声,有人撞在义三身上。义三往旁边躲了一下身子,站住了。 “干什么呢!小心点!” “对不起。” 义三说。他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平时摆算命的桌子的地方。三四个穿着运动衣的年轻人围站在他的面前。 “拦路抢劫。”义三脑子里闪现出这种感觉。他马上想到,要设法摆脱他们。 “喂,你小子,晕晕乎乎地光顾看‘绿色大吉"二层,连撞上人都不顾,干什么呢?!那二层上住着什么漂亮的美人呢?” 刚才撞义三的家伙纠缠道。 义三听说过,这条站前的繁华街道上有些小流氓,巡警常常抓他们。不过,在没人看着的时候,他们还是要找岔敲诈过路人的。 年轻人逼了过来,大概是想把义三带进窄胡同里。义三主动先走了几步,做出拐进胡同里的样子,然后又一转身,一溜烟地跑走了。 那几个年轻人稀稀拉拉地在后面追了起来,不过,路滑难行,一会儿,他们就落在了后面。 “走雪路,我可是擅长的。从小时候就成。” 义三笑出了声音。 明天早晨,要是把这件事告诉给桃子,桃子一定会高兴的。 可是,义三睡过头了。外面传来了雪融化后降雨般的滴落声。阳光照射之下,街镇变得明亮嘈杂起来。 义三给江之村挂了个电话。但桃子已经离开了旅馆。 “糟了。” 义三自语道。他十分后悔,似乎自己还是缺少诚意。 就算自己能够赶上早晨的头班电车,恐怕桃子现在也已经上了火车啦。和特意赶到东京来寻找房子的桃子比较起来,义三觉得放心大胆睡懒觉的自己,的确不如桃子具有诚意。 义三琢磨着是不是要给桃子的母亲去个电话。可他一想到桃子的母亲准备把桃子交给自己,又变得犹豫不决了。 义三到医院去上班时,心情十分孤独、寂寥。住院医的生活到这个月就要结束了。他想认真学习学习,将这段实习做个总结。反正在5月份的考试之前,日子不会好过的。 医院病人依然很多。来来往往的病人进进出出,显得颇为杂乱。 新年过后第一次见面的伙伴们不断地问候着义三。 “新年好!” “听说你得肺炎了。” 民子也在。她仍像往常一样,短发梳洗得干净利索,和身上的白大褂才分协调。民子身上已经看不出学生的味道,完全像个熟练的医生了。看到义三,民子干得更欢了,也更像个女医生了。 “过完年,你有派多了。像个医生的样子了。” 义三很随便地说道。民子爱搭不理地说: “对啊。女人什么都能干成。而且,很像个样子。” “像个样子,不好吗?” “像个样子,我早就听够了。也许就是因为照看你,才让我像个医生的样子了。” 那才不像医生呢。义三想到这点,不知该如何作答。 也许是因为休假、患病,过分放松的缘故,义三穿上白大褂,作为主任的助手开始为病人医治病患时,总感到有些畏怯,就像小孩子怯场一样。 民子刚才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也搅得义三有些心神不安。 义三走进了检验室。 这间小屋里放置的烧瓶、试管、酒精和石炭酸的味道、染色液体的色彩使义三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明亮的玻璃窗前排着一张实验台。义三坐在实验台前。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液体煮沸时发出的声响、记录时间的秒表走动的声音、年轻的护士交谈的话语…… 义三并非特别喜欢做实验。他只是觉得与其在文字上学习临床的各种检验方法,倒不如到检验室去看看、摸摸,这样要更实在些。 如果自己没有通过国家考试,那就还要再接受舅舅一年的资助。这对义三来讲,是难以忍受的。他说什么也要通过这次考试。 就算没有桃子的事情,义三也不打算在舅舅的医院工作。虽说都是东京,可是这里只是东京的一个角落,在这个街镇上居住的多是下层庶民。可是,舅舅却要在这里建一座小资产阶级情趣的医院。这使义三很是反感。 义三身后传来了民子的声音。 “不是细菌,是蛋白。” 民子对护士说道。然后,她又向义三问: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凭这一句话,义三便察觉到民子一直在想着自己。那语调和刚才判若两人。 义三回转头去,抬头望着民子。 “昨天晚上。” “够快的嘛。我还以为你要多住些日子呢。乡下那么安静,对学习多好啊。” “我这人,一放松就不成。不在东京……” “豆粘糕的礼物怎么样啦?” “哟。”义三突然想起来了。“我给忘了。我出门时慌慌张张的……不过,平常的年糕,我倒是带了一点。” “没有诚意,才忘了的。” 这次,民子又提出了诚意的问题。 “自己的家,干嘛要那么慌慌张张地离开呢。你不是要看家乡的雪吗?不是为了它才硬撑着回去的吗?!” 义三没有回答。民子换了个话题。 “我查到去年考试的题目了。对你有参考作用吧。呆会儿,我给你。” “噢。” 义三站起身来,说: “一块儿吃午饭去?” 到了食堂,民子又继续谈起考试的事情。 “二、三、四,还有三个月。想到这件事,我们女的心里就没有底,就害怕。” “民子小姐也这样,我不信。像我,是不能再考一次了。一想到这点,我就烦得很……” “这是最后一次考试了。想起来,从小学到现在,我们经受了多少次考试的折磨了。在实行了住院制度,平白无故又加了一次考试。我们当然讨厌这住院医制度啦。这里倒没有人为这事闹。可是,有的医院,有不少学生都反对这项制度,在闹呢。” “唉,要是就根据及格、不及格来定胜负,那还凑合。可是,这次考完了,还有不少没完没了的考试。而且,考题、检考官,还有考试的时间都不清楚。” 牙科的住院医原又像往常一样在饭后的闲聊里,插科打诨,引逗得大家笑个不停。原的说话声也传到了义三他们那里。 原和义三、民子同年,也是23,可看起来却像30岁。他选择了牙科,大概是因为他天生心灵手巧。而且,他干什么都干得很漂亮。特别是在赌博一类的事上,他的运气更强。麻将、赛马、赛车等,他都真干,而且屡屡获胜。听说他还买了些股票。他的这些热闹的举动,很难让人觉得他是个学生。 他性情开朗。但是,在他那冷漠的眼神和透着讽刺意味的口形上却有着颓废的美,使人难以捉摸出他的真实年龄。原的喋喋不休的话语里显露着他的活泼的机智和丰富的知识,形成了吸引众人的魅力。原可以说无所不知。 “原,打弹子怎么样?” 有人向他问起弹子的事情。 “弹子?这玩意儿虽然低俗,无聊,可是却有些难度。因为是店里的人调节机器嘛。譬如说,今天弹子出得多的机器,明天就会一个也不出。别人打起来老出弹子的机器,可又不一定适合自己的手劲儿。所以,还是去机器多的店好。到这种店去,你抓住偶然的机会,准确地说发现偶然的必然的机会就多。” “所以,你就常去‘绿色大吉"啦?” “那儿的售弹子台有个女孩,特别漂亮。其实,弹子出得越少,买弹子的机会就越多嘛。” 原仰面大笑起来。 “那个孩子要是来治个牙什么的就好了。可惜啊,她那口牙漂亮极了。大概连颗虫牙都没有。” 听到讲起房子,义三不由地看了看原。 “他挺有意思的。当个医生有点可惜。” 民子向义三低语道。 “不对,这种人善于社交,当个医生也同样会成功的。手又巧,别说矫正牙,就是做个眼睛的整形,做个高鼻梁什么的,一样行。也许还会成为美容医学的大家呢。” 食堂的黑板上写着本月的研究会、讲座的日程。这些活动是为那些准备考试不再上班的住院医安排的。义三看了看上面写的日程。民子也瞥了一眼,但没有放在心上。 “最近这段,我回到家打算学习学习,可是就是学不下去。正觉着无聊呢,我嫂子又来拉我打麻将。她刚学会不久。而且,我哥不是老不在家吗。没办法,只好陪着她玩。玩麻将时可以什么也不想。结果呢,以后玩三次就有一次是我邀她玩。” “民子小姐也有这种时候?” 义三垂下头低语道。他从来没见到民子这样无精打采。义三觉得自己不但伤害了桃子,而且也伤害了民子。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办事认真、周到、有板有眼的人,对你十分佩服的。”“你这么看?那是假相,装的。我羡慕男人。当个女人真没意思。”民子的眼角透露出一丝羞涩。 “我只有一个星期,觉得生为女人太好了。” 她鼓足勇气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义三走了。 义三在下班之前,悄悄地找了找民子。但是,没有找到。 但愿永不结束 义三走上公寓的二层楼时,发现房子站在走廊里,紧紧靠着自己房间的墙壁。 “啊。” 房子那双认真的眼睛像利剑一样刺透了义三的内心。 “让您受惊了?真对不起。” 房子满脸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 “没,没有啊。” 义三心里怦怦直跳。 “没想到你会来。” “对不起。我一直也没来向您道谢。” “没,没关系。我本来想去看你的,却让你来了……” 义三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雪这么大。别站在楼道里,天这么冷。你进屋等多好啊。” 房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义三硬是把房子推进屋里后,出门去要火种。 “我来客人了。饭过会儿再吃……” 义三话音刚落,管理人的妻子便问: “来客人了?她什么时候来的?” 义三把火引放进圆形的陶火盆里,又加了些炭。房子望着义三的动作,说: “看来,我比你要强。” 说着,便夺过义三手里的火筷子。 “你点火的技术高吗?” “那是啊。我是女的嘛。” 房子身子俯在火盆上,看不出一点不幸的样子。她显得愉快而且温情。 “刚才不冷吗?你一直在等我?” 义三温柔地问道。 “不,没有。我去洗澡刚回来。晚上不好出门。所以,我就顺路来看看。” 房子头发稍有些长。她把头发从发际处拢起,随便地扎了起来。脸上没有施粉抹红,显露出她朴素自然的美。 房子侧着脸,轻轻地吹着火,就像在吹燃幸福之火似的。她吹动火时,好看的耳朵也好像随之欢快地喘息着。她鼓起的圆润的嘴唇显得那么可爱,引逗得义三心里直发痒。 桃子和民子使义三做出消极的反省,产生自虐的悔恨,陷入悲观懊恼。此时,他变得充实乐观,对未来充满自信。对于这平常的考试,自己有什么可怕呢。 但是,义三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向房子诉说。 房子松了口气,说: “昨天晚上,我见到了那位叫桃子的小姐了……我觉得真是不敢当。你为什么要请那位小姐说那些话呢。我实在不明白。” 房子的脸下,炭火一蹿一蹿似的燃烧了起来。房子抬起了头。义三借着炭火点燃了烟。 “那位小姐为什么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找我呢?” “她是我的表妹。她是为我来的。” “为什么呢?” 房子把洗浴后的手伸在火盆上暖烤着。看她那神情,显得毫无局促,十分安心。 “求我舅舅让你在医院上班的,就是桃子啊。” “让我?对,她还说,我住在原来的地方一点事儿也没有。” “是啊,你本来用不着搬家的。” “我搬到这店里以后,尽碰上些别扭事。” “我去找过你一次,可是当时,你的屋子已经没了。直让我吃了一惊。”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太孤单了嘛。另外,我觉得要是求您舅舅关照,对您不好。那么好的医院,我也受用不起……” 义三点点头。 “我搬家之前,曾经壮着胆子来找过您。可是,您正在休息,而且还有别的人……” 房子显得紧张起来。 “我是得病了,感冒了。和你弟弟的病一样。” “真的?那是小和传染给你的吧?” “不是。你对那个‘别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就回去了?” 房子脸红了。 “嗯,我没说……” “你真傻……” 说着,义三轻轻地拍了拍房子的手,并就势把房子揽了过来。 “别,别……” 房子嘴里拒绝着,但身体却酥软地依偎在义三的胸前。 义三想起了那次患病时的情景。立时,他与房子之间的那条防线崩溃了。他在高烧昏睡中想要见的那个女孩就在自己的眼前。 民子就是房子所讲的那个“别的人”。当民子走进义三的房间时,义三在梦中呼喊的“我正等着你呢”的“你”并不是民子,而是房子。义三在昏睡中一直在盼望着房子的到来。 “我一直在等你呢。” 义三现在又重复了这句话。在他的臂弯中,房子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房子想要回去,刚一站起身,便踉跄地几乎摔倒。义三用手扶住她,说: “我送你回去吧。” “不成。你可不能去那儿。那儿的人不好。你要是去送我,被他们看到了,他们肯定会说难听话的。” 义三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看过房子所在的二层后,被流氓纠缠的事。 “大夫,您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个镜子。” 房子说。 “干什么?” “我想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在小的时候。” 房子说着,拿起镜子照着自己的眼睛、嘴唇。望着房子,义三不由地更生出怜惜之情。 义三又吻了一下右手拿着小圆镜的房子。 “我是学生。别再叫我大夫了。” “嗯。” 房子又依偎在义三的怀里。 “我走了。我还来的。可以来吧?” 房子离开义三,站起身来。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撩开了短外套的胸襟。 “这是我今天刚穿的。也不知我穿着合适不合适?” 短外套里穿着淡红色的毛衣。 “这颜色真漂亮。” “是吗。对了,我还有件事儿想求您办。” “什么事?” “这个,我想请您替我保存一下。” 房子从口袋取出一个十分光滑的尼龙钱包,放在了义三的手上。 “这对我来讲很重要的。不过,放在我这里,容易浪费掉的。我挺不放心的。” “是钱吧。还不少嘛。” 义三对房子的这种表达爱的方式感到惊讶。 义三的公寓看不见了。房子用手轻轻按住嘴唇向前走着。为了不使被义三吻过的痕迹受到晚上寒风的侵袭,房子又将唇部贴在自己的手指肚上,轻轻地移动着。刚才的情景又重现在她的眼前。 在那间屋里要多呆会儿就好了。自己为什么要走呢。她真想留在义三的身边,永远没有结束。可是,她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丢人,害怕。 房子从街里走过的时候,像在梦幻之中似的。她连“绿色大吉”的女老板从美容院里看着自己都没发现。女老板刚刚整好头发,正在照着服务人员举着的小镜看发型。镜子里映出了从灯火通明的街道中走来的房子。 女老板咂着舌头道:“这澡洗的时间也够长的啊。”她转念又想:对了。让这女孩去买双布袜子吧。另外,酱也没有了。 美容院的老板娘向“绿色大吉”的女老板恭维地说: “听说您这次在T市也开了个店。” “对,今天刚开店。所以,我一会儿就出门。今天晚上就住在那儿。” “买卖兴隆,好啊。您两边都管,一定很忙吧。” “这边儿,我准备让儿子管。他干得挺来劲儿的,我不在也没关系……” “我说,您的二楼能不能借给我啊……” “那可不成。我下面的房间很小。所以,有好多东西都要放在二楼。另外,我还收留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让她住在上面。那姑娘前一段时间还接受救济呢。现在在我那儿干呢。” “就是那个长着双漂亮眼睛的美人……” “对,就是……” “您这是助人行善啊。” “听说从新制学校毕业的,就算具有就业能力了,也就享受不到救济了。其实,她们哪有那个能力啊。让这么小的人去养活一家子,根本就不成。所以,有的就自杀了,有的就当了应召女郎啦。” “这么说,您那二楼我就借不成了。那地方多好啊,而且以前就是美容院。” “你自己建一座多好啊。现在能借到国库的钱,建座好房子,那是没问题的。” “我倒是申请了。可就是老轮不上咱。” 这条街上,新改建的房子很多。这座美容院名义上是个美容院,实际上是个破破烂烂的简易房子。唯一好的地方就在于这房子便宜。老板娘很早以前就在琢磨着“绿色大吉”的房子呢。 女老板回到店里,把房子数落了一顿。可房子却毫不理会。等女老板吩咐她去办事时,房子更放心下来,出门后不久,她便消失在街里拥挤的人流之中。 “客人那么多,您还让人口的出售台空着,那哪儿成啊。” 女老板的儿子对女老板吼着。 “我让她给我买布袜子去了。我要去参加T市的开店仪式嘛。记着,我今天晚上不在家,你可要注意关门、防火啊。” “你真够烦人的。” 儿子瞥了母亲一眼。 夜晚的恐惧 晚上11点,“绿色大吉”正门的玻璃门关上了一半,并拉上了窗帘。看到这个信号,客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店里一天最为空闲的时间也到了。 要是小的弹子店,在店里工作的人这时就可以去休息了,第二天早晨再做开门的准备工作也不迟。可在“绿色大吉”,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要收拾完自己负责的那一摊才能回去。 女老板的儿子洋一在店里四处走着检查弹子机。 他走到那些当天弹子出得多的、还有那些不出弹子的机器前,亲手拨打起弹子,检查故障,调整机器。 洋一拨打弹子的技术熟练、快捷、精湛,很不一般。这时的洋一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在店里,只听到他一个人拨打弹子机的声响,还有弹子的撞击声,声音显得格外的响。 留在后面,正在擦拭弹子的游戏管理员随口说道: “弹子出得真来劲儿,多痛快。这要是到别的店里去捞钱,该捞多少啊。” “都是同行,怎么能坏人家的生意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别的店也不见得能出那么多。咱们店的机器,每天都经他的手,在他手里就像个活物似的。这机器就跟自己的佣人一样。” “就像我们一样?” “机器比人更听话。那位可是调整机器的好手。他每天都在观察客人的神色,根据客人的表情把机器调整得恰到好处。” “能调得那么合适吗?就算机器调得好,可客人水平低,那弹子也出不来啊。” “就要到确定税金的时候了。咱们女老板跟少爷嘀咕过,说是过了年,就让机器少出些弹子。” 游戏管理员正聊着,房子走到她们的近旁,说: “我来帮帮你们。” “真够冷的。手指头都冻得发疼。白天暖和,这晚上就冷。” 游戏管理员中的一个说着,抬头看了看房子,说: “我说,房子,你这脸上显得真暖和啊。还有你这眼睛,就像燃着一团火。” 房子垂下眼睛。 “那么高兴,有什么好事?” 弹子擦完了,管理游戏机的姑娘们离店回家了。房子锁上入口处的玻璃门,又关上了外面的电灯。 “你把后门也关上,然后,给我烧壶茶来。” 洋一间房子吩咐道,他仍在拨打着弹子。 “老板……还没回来呢。” “不回来了。” 房子心里不由一惊,不解地问: “为什么?” “不回来了。今天晚上。” 洋一板着面孔,语气生硬地说。 “后门也关?” 房子胆怯地问。 “这还用问嘛。我妈走时说了,要注意关门。” “老板去哪儿了?” “去参加T市的新店的开业仪式了。今天就住那儿的店里了。” 房子知道准备在T市开个新店,但却没想到就在今天。房子心里充满不安、恐惧,感到胸口憋闷。 究竟为什么不安,为什么恐惧,房子并不清楚。不过,她却本能地感到畏惧,异常地畏惧。她打心里厌恶和洋一单独过夜,熬到黎明。她自己忍受不了,而且觉得为了义三,自己也不应该这样。 “干什么呢?干完了,咱们一块喝茶。” 洋一回过头,向房子道: “天这么冷,咱们一块儿吃碗中国面条吧。叉烧馄饨怎么样?” 洋一说着,往房子身边走了五六步。房子皱着眉,瞪着洋一。 洋一有些害怕地说: “你这眼睛真够吓人的。就像在凝神沉思,在祈祷什么似的。” 洋一转过脸去,用手拨弄起旁边的机器。弹子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房子转身走进厨房,端起洗涤槽角堆得高高的茶叶渣,向外面的垃圾堆走去。外面已是满天星斗了。 房子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听着洋一拨打弹子的声音。然后,她从外面轻轻地掩上后门,用手整了整额上的头发,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后门。房子顺着小胡同沿着房檐小跑着隐没在黑暗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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