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 本章字数:29605)

12点的宿舍
   义三的宿舍住的全是学生。新的学期刚刚开始,宿舍里荡漾着轻松的气氛。
   洗麻将牌的声音,单调的单簧管的吹奏声,年轻女人的笑声……宿舍里可以听到各种声音。
   房子走了以后,义三很晚才吃晚饭。吃饭时,他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也吃不出饭的味道。饭后,学习也学不下去,看借来的小说,也看不进去。
   他真想到街上到处乱转转,也真想和某个人聊上个通宵。不过,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
   他的膝盖上放着房子的尼龙钱包。
   “里面装着多少钱呢?”
   房子把钱交给他保管,却没有告诉他具体的数额。义三也没有问具体的数额。这事儿说起来也够怪的。
   义三极想数数这笔钱,但又感到内疚。他觉得这种想法是对两个人的相互信任的亵渎。
   如果从保存、被保存的关系看,不了解钱的数额,确实不可思议。但是考虑到房子和义三的关系,这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爱的表达。尽管房子是仓促拿出来的,义三也是慌忙拿到的。
   “这就是她失去屋子换来的代价。虽说那屋子是个简易小房。”义三觉得无家可归的房子仿佛变成了尼龙钱包坐在自己的膝上,他连续吸了好几支烟。
   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比义三低一年级的医大的学生走了进来。
   “行吗?稍微打扰您一下……”
   “请。”
   义三高兴地把他让进屋内。他正想找个说话的伴儿呢。
   这个学生不久也要像义三那样去当住院医的。他们是一个大学的学生。这个学生经常来义三这里闲聊。
   “好久没见了。”
   “去年年末,我得了一场病。后来,我又回了几天家。”
   “马上就该准备考试了吗?”
   “是这么回事。可我这个人,医院的工作不结束,就进入不了状态。其实,这也是个借口。”
   “很快就该放假了吧。多好啊。”
   “其实也就多了点儿不用点名的自由。”
   “住院医,您就在这所医院?”
   “这所医院,什么科都有。除了精神科。我在内科呆的时间最长。过几天,我准备去M医院的精神科当住院医。那儿的事儿完了,就该放假了。”
   “住院医的实习计划一开始就是定好的吗?”
   “一般而言,是定好的。哪所学校的学生都一样,都要像走马灯似的转上一遍。有的人一开始去精神病科。也有的人像我似的,把它放在最后。还有的人从保健科开始。”
   “怎么说呢,也就是延长一年时间嘛。像我们这些穷学生,确实是要苦些,而且还要多一次考试。”
   “按我的感觉看,住院区做临床要比学校的基础学习有意思,而且,也记得牢。临床不用记笔记,考试也要多些。我看实行住院医制度也是蛮好的。其实,二战前,大学毕业了,也未必就能马上为病人号脉治病。”
   “不过,去哪儿做住院医,也就是说去哪所医院好呢?医院不一样,学习的内容也很不一样吧?”
   “这怎么说呢?住院医是学生,但是他的三分之一又是医生、社会人。通过患者,我们要碰到许多问题的。换句话讲,就算我们体会不到医生的哲学,也要接触到行医的态度这些问题的。有些住院医,如果对行医产生了怀疑、否定,是可以辞去医生这个工作的。”
   “有人辞职不干了吗?”
   “我不太清楚……”
   义三含含糊糊地说:
   “科学和感情的把握,也是个难题呢。干住院医,既有诱惑也有堕落……”
   “是不是女人比较多呢?”
   “也不见得都是女人。”
   义三脸上有些发红。
   “听说去年的国家考试挺难的。今年也不知怎么样?”
   “说不准。不过,去年大约有三分之二通过了,今年也就是这种水平吧。”
   “只有三分之二啊。那么,那三分之一怎么办呢?大学毕业了,可又通不过国家测试,当不了医生。真让人厌世啊。这考试就像用尺子量人的脑袋,真烦人。其实,考试比用尺子量,还要不准,偶然性更大。”
   “考试也是一个目标嘛,我觉得可以有。像我这样的人,要是不考试,就学不下去。”
   “栗田,对不起,你能不能借给我一点儿钱。家里说马上就寄来的。可现在刚开学,花费挺多……”
   义三心里一震。这个学生既然是来借钱的,可他为什么不早说呢。他觉得真不该刚才一直让他陪自己闲聊。
   “在钱上,我可是从来没有过信心。”
   义三苦笑着说。
   医科大学的学生不好意思地说了些什么。义三不能为他提供帮助,比他还要不好意思。义三的确没有钱。他连买有关将要到来的考试的参考书的钱都没着落。
   但是,义三衣袋里却有房子的钱包。
   刚才,义三把钱包塞进衣袋里时,医科大学的学生大概看到了吧。也许,房子把钱交给自己时,他在外边偷听到了。可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并不像那种狡猾、低俗的人。衣袋里放着房子的钱包,义三觉得自己就像在藏匿着偷来的东西。
   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医科大学的学生和义三谈了许久最近的电影还有体育。
   楼下的时钟隔上一定的时间就会慢慢地敲响起来。
   “哟,已经12点了。你看,聊了这么长时间……”
   医科大学的学生趁着钟还没敲完,站起身来。
   “您休息吧。”
   “晚安。”
   医科和学的学生穿上拖鞋,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又拉开门,探进头小声地对义三说:
   “栗田,来客人了吧。外面有人呢。”
   “是吗?”
   义三探出头看了看。
   原来是房子。房子侧着脸站在走廊里。


借电话
   第二天是个晴天,天气暖洋洋的。
   迎着早晨的阳光,义三沿着河边道路,向医院走去。但是,他的思绪却停留在刚刚分别的、留在房间里的房子身上。
   临出门时,房子一定要送他到这条路上。义三连连说着“不成,不成,你得藏藏”,硬是把她推进了屋里。房子又把门拉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只眼睛,小声地叫着义三:
   “大夫,那个……”
   义三回过身,沿着走廊又走了回来。
   “什么事儿?”
   “绝对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吗?”
   “还是不出去为好。”
   “啊。”
   房子眼圈红红的,眼睑与脸上泛着红晕。义三发现后,便说:
   “对不起,对不起。这也是没办法嘛。到时候,你就出来吧。”
   义三一边走一边想起昨晚的事情,心里直想发笑。房子太可爱了。
   昨天晚上,房子来时已经12点了,楼下管理人的妻子也睡着了。所以,没有借到寝具。义三把褥子横了过来,脚下部分垫上了坐垫。两床被子也同样被横过来,盖在一起,上面又压上了义三的大衣和房子的短外套。
   “我不睡。”
   房子小声说道。
   “那可不行。为小和守夜的那天晚上,你不是就睡着了吗?”
   “那天是太难过,太累了。今天晚上就不一样了。我就是一晚上不睡也没事。睡着了,多可借啊……”
   可是,灯关上不久,房子穿着裙子、袜子就睡熟了。她大概是对义三太信任,太宽心了。
   义三有生以来第一次与自己的亲属以外的女性在这样近的距离休息。他久久难以入眠。
   房子不打算再回“绿色大吉”了。她对义三说准备在女老板在店里时去取她的那一点行李。房子来依靠自己,义三感到特别的高兴。同时,他又十分可怜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孩。
   刚刚离去不久的房子又在当天晚上12点返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这是义三所没想到的。义三感到十分惊讶,难道自己对房子的责任已经如此重大。房子充满热情的美丽的大眼吸引着义三,房子那纤弱的女性温柔诱惑着义三。义三确实爱上了这个女孩。不过,房子今天就来到义三的身边,无论怎么讲,还是显得有点过早。
   现在,自己还在依靠桃子父亲的资助。要是自己和房子在一起生活的话,那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久,桃子就要来东京了。义三却在和房子一起生活,桃子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义三曾经请舅父的医院照顾房子。可是,从现在起,两个人就住在一起,这种请求是不是有些只顾自己了。舅舅和舅妈也不会答应自己的吧。而且,义三本身的洁癖,男人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的。
   义三的爱的喜悦上蒙着一层犹疑的阴影。
   这天,义三在医院里总是出神发呆。他真想早些完成工作,回到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等待着自己的房子的身边。
   但是,义三却失去了自由。他心里充满喜悦,却又无法表达出来。当他准备比平时早些下班时,小儿科的主任叫住了他。现在,义三和主任的关系变得很熟了。
   义三来到医疗部,主任正在和义三的伙伴聊天。主任那狡黠的眼神里露出笑意。他突然向义三问道:
   “栗田君,能喝吧?今天晚上给你们搞个告别欢送会。从明天起,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见面了。”
   在座的每个人都显得很高兴。民子也在其中。还有另一个女住院医也在。
   义三竭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为难。不能马上回去,义三愈发想念独自一人坐在宿舍房间里的房子。
   一行人分乘两辆出租车,不到三十分钟便来到了涩谷。从热闹的大道走进一条小路,来到一家蛮像样子的“料理店”。店里已经安排好了小宴会,看样子主任他们已经用电话预订好了。
   在伙伴的劝诱下,义三一会儿啤酒,一会儿日本酒,接连喝了许多。菜上来后,大家不再热热闹闹地劝酒了。可是,义三却坐不住了。他悄悄地起身到结账处打了个电话。宿舍管理人的妻子接的电话。义三请她转告房子。
   “我有会,要回去晚些。请跟我房间里的人打个招呼。”
   “您房间里的人?她没有名字吗?”
   管理人的妻子开玩笑似的说。
   “要不要请她来接电话?”
   “不用,算了。您跟她说一声吧。”
   “栗田,你屋里的人,今晚上住这儿吗?没事吧?”
   “什么没事儿啊,大妈,有被子的话,借我两三天。”
   “什么,被子?!你知道宿舍的规定吧。”
   “我知道。知道才求您的嘛。那孩子无家可归,就住两三天……不给您添麻烦。”
   “真拿你没办法。”
   “拜托了。另外,我的晚饭就让她吃了吧。”
   “行,行。”
   管理人的妻子笑了笑,也可能还伸了伸舌头。
   义三在挂上电话的一瞬间,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厌恶。自己为什么要用那种看不起房子的、故作与己无关的态度讲话呢。这难道就是无聊的男人的虚荣、羞涩?为什么不让房子来接电话呢?
   主任的那桌上看样子酒也喝得酣畅,时时传来热闹的谈笑声。义三手刚放在拉门上,民子迎头走了出来。
   民子也好像是稍微喝多了一些。她月牙形的眉毛向上吊着,眼圈红红地望着义三。
   “你真有点怪。整个一天都是坐立不安的。今天晚上不喝个一醉方休可不成。”
   说着,民子抓住义三的手。
   “喝个一醉方休。”
   义三桌上的那份菜被挪到了不喝酒的学生面前,不见了。
   “我那可爱的孩子出家了。”
   义三刚说完,不喝酒的学生便道:
   “让能喝酒的家伙吃了,多可惜啊。”
   “它就靠你了,可要善待它啊。”
   “放心吧,我会好好地把它吃掉的。”
   说着,那个学生把猪肉串塞进了嘴里。
   义三的杯子里、酒盅里,刚刚喝空,又被斟满,一刻也没空过。
   “这回可糟了。”
   义三说。他喝着喝着,觉得昨天晚上的紧张感已云消雾散了。他心情舒畅、浪漫放纵起来,并在心里幻想着如何按自己的想法去塑造还是少女的、未经雕琢的房子。对房子施教也是他的乐趣所在。
   义三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兴致勃勃地、愉快地交谈着。领头热闹的一位唱起了幼时的歌曲。没想到,他唱的是很久以前的武岛羽衣的《花》。接着又唱起《桑达卢西亚》、《海滨之歌》,继而又是黑田小调。有的人还随着歌声跳起舞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民子来到义三的左边,坐了下来,再也不曾离去。义三右边的学生酒一入肚便变得十分忧郁,纠缠着义三,大谈起人生的虚无来。义三不断地摸着脸,就像要禅去挂在脸上的蜘蛛网似的。
   “你对这位幸福的、充满理想的人,讲这些,那不是找错门了。”
   民子把身子探到义三面前,和那个学生侃了起来。
   “你的这种虚无,也不过就是热情不够,也就是不敢和大家唱歌罢了。”
   “不敢和大家唱歌,这不也是挺好的虚无吗?!”
   “这叫什么,酒醉虚无?你连酒醉大哭都不会?”
   “对,我是不会。我倒是希望这个社会能够喝醉了大哭呢。”
   离开了这家饭店,学生们又来到另一家酒馆。接着,又喝了几家。不知从什么时候,最后只剩下了义三和民子。


真拿你没办祛
   车里的灯关着。民子探过身子望了望义三,叹了口气,温柔地说:
   “真拿你没办法啊。”
   义三半醒半醉地说:
   “我这个人像是没治了。刚才有人也这么说。”
   “谁说的?”
   “谁说的,我忘了。”
   “别打马虎眼。快说,是谁?”
   “行了。我一个人能回去。”
   “你醉成这个样子,行吗?我表哥就是因为喝醉了掉到铁轨上受伤的。我送你回去。谁让你是我可爱的病人呢。”
   义三忽然察觉到民子感情的变化。
   “今天晚上啊,有个女孩在等我呢。”
   义三说。
   “所以,不能让你送我回去。”
   “什么?”
   民子惊得目瞪口呆,同时又难以置信。她面露疑色地问:
   “谁等着你呢?就是那个什么医院的桃子吗?”
   “桃子?我以前跟你说过桃子的事儿?真没想到。”
   “怎么样,我猜中了吧。”
   “桃子是个好孩子。我觉得她挺可爱。不,应该说她觉得我可爱。对我来讲,她是个心灵美的人。不过,我们是表兄妹,就和兄妹一样。如果我人生受到挫折,或者成了伤残,那么能够帮助我、挽救我的就是她啦。到那时,她不是出自于怜悯,而是以她本身的快乐温暖的情愫拥抱我……”
   “自作多情。”
   “不,桃子不会认为我自作多情的。有机会,一定让你见见她。”
   义三说着,脑海里浮现出冒雪来到东京为自己寻找房子的桃子的形象,浮现出不愿在东京见到义三、昨天一大早返回故乡的桃子的面容。义三昏醉的脑海里,桃子的心情、房子的心情上下翻涌,撞击着他敏感的内心。
   “不过,等我的不是桃子。你还记得吧,去年夏天,我救出来的那个孩子的姐姐。她弟弟,去年年末死掉了。她无处可去,就来到了我这儿。”
   “噢,是这样?”
   民子颇为感叹地说。然后,她便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
   “她喜欢你吧。你也喜欢她,对吗?”
   义三点点头。
   “你今天晚上真是个好人。那么老实,坦率。要是每天都这样有些醉就好了。”
   民子从车窗向外望着说。车快到国铁站时,民子对司机道:
   “我在前面的车站下车。”
   “我下。”
   “行了,你别下。”
   民子拿出到N所需的车费,递给了司机,然后便让司机停下了车。
   “栗田,可别忘了刚才说好的事啊。”
   “我们说什么了?我不记得啊。”
   “真拿你没办法。”
   义三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
   “明天开始咱们去新的医院。我9点在M车站等你。头一天可别去晚了。你自己还说呢,‘别看我是个学生,我劲头儿大着呢"。”
   小型出租汽车的车门大开着。民子猛地将车门推上,十分爽快地说:
   “再见。”
   一个人坐在晃晃悠悠的车里,义三感到醉意更浓了。
   他踉踉跄跄地爬上楼梯,又撞到了楼梯拐角平台的墙上。好不容易他才走到了房间前面。
   房子迎出门来。
   “您怎么了?”
   “我回来晚了,你着急了吧?”
   “您回来得太晚了。我还是……”
   “还是,怎么了?”
   “我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做,对您不好,给您添麻烦了。我挺难受的。”
   “你想的太多了。自己喜欢的人在身边,有什么不好的呢?!”
   义三扶着房子的肩头,把鞋连拉带拽地脱了下来。
   “您喝醉了吧?您也喝酒?”
   “今天啊,是没办法。明天我们就要换医院了,今天主任为我们开了个欢送会。对不起。”
   “好了,算了。”
   义三连着大衣把上衣脱了下来,又把裤子褪了下去,一头躺在床上,穿着内衣就钻进了被子里。
   房子眼里含着泪,为义三叠起脱下的衣服。
   她那美丽的眼睛中的泪水晶莹放光,就像宝石似的。
   义三用力睁开困乏干涩的眼睛,问道:
   “你不睡吗?”
   “我睡。晚安。”
   房子在义三的枕旁施了一礼以后,到房间的角落换上刚才管理人的妻子借给自己的素净的睡衣。那睡衣是管理人的妻子连同被褥一同拿来的。换着睡衣,房子想起来管理人的妻子端来饭时告诉自己的那些话。她告诉房子,这里禁止住宿人员以外的人留宿;“栗田是个有前途的人”;栗田所得到的资助不是他舅舅给的,而是他的未婚妻、他的表妹给的。关上电灯,房子战战兢兢地钻进另一床被子里,低声痛哭起来。
   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了。这样太困难了。她感到孤独、寂寞。她真想伏在义三的胸上睡上一觉,但又不敢触摸义三的被子。不过,对于在贫穷、无依无靠的生活中长大成人的房子来说,能够像这样听到义三酒醉后的鼾声,已经是难得的幸福了。
   早晨,义三猛然醒来,却发现旁边的被褥已收拾得整整齐齐。
   房子把小圆镜子架放在桌子上,正在用两手不断地揉搓着脸颊。前天晚上从“绿色大吉”的后门出走后她就没有再回去。现在,她手头上什么化妆品也没有。
   义三想喝些水,也想抽烟。
   “现在,几点了?”
   “8点多一点儿……”
   “这可糟了。”
   义三想起来今天9点钟和民子约好要在M车站见面。他猛地钻出被窝。
   今天是第一次去这所医院,他很想刮刮脸。他不愿意过分地邋遏。就在义三急急忙忙做着出门的准备时,房子从楼下端来了早餐。简单的早餐是两份。由此可见管理人的妻子的一片好心。
   不过,义三却没有食欲,昨晚上的酒似乎仍然残留在他的胃里。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吃饭了。
   “今天我刚换医院,不能去晚了。你就自己吃吧。”
   “您肚子要饿的。”
   “没事儿。我经常这样。”
   义三心神不定地穿着鞋。
   “我今天会很早就回来的。”
   义三把房子搂了过来,说道。房子脸上显露着悲痛的神情。房子内心的孤独是义三难以理解的。
   义三慌慌张张地刚要走下楼梯。房子拿着包盒饭追了上来。
   “你忘了带这个了。”
   “噢,谢谢。”
   房子紧紧地跟着义三,边走边问:
   “我就这么等着,行吗?”
   “我会早些回来的。我回来后,跟楼下的阿姨好好说说,没事的。另外,我千叶舅舅马上就要搬过来了,医院也要开始了。”
   义三上了私营电车,又转乘国铁,然后又换上私营电车,这才到了M车站。下车一看,民子穿着驼绒大衣已经等在了那里。
   “真够晚的。我都等了三辆车了。迟到十五分钟啊。”
   “对不起,对不起。”
   民子再也没有说什么,快步走了起来。
   过了铁路道口,正面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东京都立M医院。医院占地很大,里面有好几栋灰色的病房大楼。
   民子走在前面,弯下腰对着收发室的小窗口说了些什么。
   第一天只是参观了一下整个医院的部门。
   门诊病人很多。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脑子受到创伤而遭到社会排斥的人。
   到了这里,那些陪同病人来的人似乎要比病人还要痛苦。
   冬天的太阳还挂在空中,义三就和民子踏上了归途。边走着,义三边想,干脆请民子照看房子一段时间。
   这“一段时间”就是义三通过国家考试,能挣钱糊口之前的那段时间。可是,这显然太一厢情愿了。
   义三心里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暗暗自责。可是,又该怎么办呢?他真想领着房子到一个没有人的童话王国里去居住。
   民子一字也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还有房子的事。
   “我坐汽车回去。那样,就不用走路了。”
   民子在M车站很随便地与义三道了别。
   看来,民子从昨天晚上已从表面上割舍掉了她对义三的那份感情,又恢复了她与义三的朋友关系。


旧照片
   管理人的妻子给了两份早餐,可是义三却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的这份好意,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宿舍。
   现在,只剩下房子一个人了。她望着这两份早餐,说什么也吃不下去。就算她吃了一点儿,可义三的那份要是不动的话,那管理人的妻子又会怎么想呢。
   要是两份饭都吃一点儿,然后就说“两份吃不了”,大概还是可以说得过去吧。
   连这些事情都得小心翼翼,这使房子觉得十分的难堪。住在那间简易小房里时,生活多么苦,多么惨,自己也从未为这些事情而提心吊胆。
   打开两个碗的盖子,房子喝着义三的、还有自己的那份凉酱汤,不由得要哭起来。
   “他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都没吃这里的饭。”
   房子有些多心了,觉得这可能与自己来了有关。
   “栗田,你的快信。”
   宿舍管理人的妻子敲了敲门,说。
   房子听到“快信”二字,心里不禁一惊。她觉得这信似乎与自己在这儿有关。
   拿过来一看,原来是桃子来的明信片。房子心里觉得不应该看,但眼睛却不由得移向了明信片上。

   我已平安到家。后天,家里准备将一部分行李托运走。听说他们想请您照料一下我们在东京的住所。我很担心这会妨碍您的考试准备工作。
   那位现在如何?请转达问候。盼望着见到您的那一天。
   前些日子事情很糟,本月的未能转交给您。待几日后寄去。
                     桃子

   “那位”大概指的就是自己。房子马上就猜到了。未能转交、要寄来的毫无疑问就是钱了。
   房子来这儿以前,她一直认为义三早就是个出了师的医生。她一直觉得义三是个没有生活痛苦、学习重负的人。
   “这太不应该了。”房子自语道。
   今天晚上,义三回来以后,自己要好好和他谈谈,争取还是回店里。就是不回那家店,自己也要到别的地方去工作,去等待。她觉得自己寄身到义三这里,是太轻率了。房子生长在贫苦的家庭,又为弟弟忍受过生活的熬煎。所以,当她听说义三在靠着桃子家的资助学习时,心里产生了巨大的震动。
   房子把桃子的明信片放在了义三的桌上,呆呆地坐在那里。
   六铺席大小的屋里没有一件房子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可以让房子去做的事情。房子只看到了堆在一边的义三的脏袜子。她拿起这些袜子和昨天借来的床单,下楼去洗手间了。
   昨天和今天都是好天气。管理人的妻子也端着洗衣盆来到了洗脸间。
   她望着房子,觉得有些不解地问:
   “你有肥皂吗?”
   “嗯。”
   “那不是洗脸的香皂吗?!”
   “对,就一点儿。”
   “那不是床单吗。刚用一晚上就洗?”
   管理人的妻子打量着房子的神情说。房子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也不能告诉管理人的妻子她今天就走。管理人的妻子转过脸去,开始洗起自己的衣物。
   “你多大了?”
   过了一会儿,管理人的妻子突然问道。
   房子没有回答。
   “你是这块儿的人?”
   “嗯。”
   “你家里的人知道你在这儿吗?”
   “我家里没有人,就我一个。”
   “就你一个?难道你也没有父母兄弟?”
   管理人的妻子望着房子,显得有些半信半疑,同时又有些可怜房子的样子。
   “你和栗田就像兄妹似的,长得还真有点像。”
   听到这句未曾料到的话,心情阴郁的房子立时感到心里变得开朗起来。
   洗完衣物,两个人拿着衣服来到了二层的晾晒台上。
   蓝蓝的天上挂着一轮薄月,微风送来沁人肌肤的暖意。
   一条黑色衣带般的河水将一座拥挤不堪的小镇捆绑在其间。街镇上低矮的房顶的对面显露出车站站台的模样。站台上的长椅处有着或端坐或站立的人们。从远处看去,就像个大舞台。
   新建的千叶医院,这座浅紫色的建筑物坐落在那里,显现出与这座街镇不协调的美。
   “听说那是座医院。真够漂亮的。”
   管理人的妻子向房子搭讪道。
   “把周围的房子都比下去了。”
   管理人的妻子显得颇为得意地继续道:
   “听说那是栗田的亲戚建的。栗田要是通过了国家考试,也要在这座医院里干的。现在的学习对他来说,最关键啦。”
   房子晾晒完有限的几件衣物,便悄悄地离开了管理人的妻子身旁。
   回到屋里,房子发现榻榻米上有张旧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儿?”
   刚才,房子打扫完屋子离去时,榻榻米上一小块纸屑也是没有的。
   房子捡起照片,心里有些生疑。
   这照片是房子的父亲还健在时照的。照片上的房子留着长长的娃娃头,很自然地站立在父母的中间。
   她想不起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了。这张小小的照片躲过了空袭的战火,留在了她的身边。每逢看到照片上那时自己幸福的样子,房子就感到十分快乐。她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这照片和她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房子记得这张照片在前天请义三保存的钱包里。
   钱包,房子已经交给了义三保存。可为什么这张照片却掉在这里了呢。真让人不可思议。
   房子用眼睛扫视了一下义三的桌子。
   这是张十分结实的桌子,旁边三个抽屉,中间一个大抽屉。桌上放着的简易书架上摆放着医学用书、笔记本,还有字典和七八本文学书。书上放着一个小圆镜子。
   房子的红尼龙的钱包曾在桌子上放了一段时间。昨天早晨,义三把钱包放在了正中的抽屉里,并告诉给了房子。而且,房子也亲眼看到了。
   现在,那个抽屉被打开了两三寸。
   房子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连忙把抽屉全部拉开。
   房子的钱包就放在抽屉边上。可是,钱包的拉链被拉开了,敞着口。
   “啊!”
   钱包里的东西果然没有了。
   房子大惊失色。她把房间仔细地看了一遍。
   钥匙仍然插在门的钥匙内孔里。
   原来自己忘记了锁门。就在自己洗衣服的这一眨眼的工夫,有人曾来到过这间屋里。
   房子慌了。她来到走廊里。外面没有人影,每间屋子都是安安静静的。
   房子跑下楼去,冲进管理人的房间,大声道:
   “有小偷,小偷进房间里了。”
   “什么?你说小偷?是栗田的房间被偷了?”
   管理人摘下老花镜,看着房子。
   “嗯嗯,是的。”
   “都丢了什么?”
   “钱。”
   “钱?多少钱?”
   “两万五千日元……”
   “两万五千?这钱可不少。”
   管理人显出颇为吃惊的样子,
   “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是栗田的吗?”
   “不,是我的。”
   管理人感到有些奇怪:
   “你的?”
   “对。我在洗衣服时,丢的。”
   管理人似乎不相信:
   “不可能吧。是不是你记错了?”
   “不是。我是放在里面了。现在已经空了。”
   房子让管理人看了看钱包。这钱包就是那种穷人家女孩子常用的钱包。管理人毫不客气地看了看,问:
   “就是放在这里的?”
   “我是和照片放在一块儿的。现在掉在屋里的只有这张照片了。而且桌子的抽屉稍稍打开了一些。有人来过的。”
   “你说有人来过,可我一直在这儿,我老婆刚刚出去办事。又没有其他人进出过。今天,宿舍的人都出门了。”
   “可是……”
   “那就怪了。你的门一直没关吗?”
   “是的,我没上锁。”
   管理人颇不情愿地起身来到走廊里。
   走廊的墙壁上挂着显示各房间的住户是否在家的名牌。所有的木名牌都翻了过来,显露出后面的红字,唯有一个没有被翻转。
   “噢,是户波嘛。他今天休息?”
   管理人来到那个学生的房间前,扭了一下门把手,喊了几声他的名字。
   “没在家。他忘了翻牌啦。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人从外面进来。这事儿可就怪了。在这个宿舍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丢钱的麻烦事儿呢。”
   “可是,我的钱是丢了。”
   “这事儿就怪自己没关门呗。你可以肯定有人去过房间吗?”
   说着,管理人和房子来到了栗田的房间。
   房子把前因后果向管理人叙述了一遍。听完后,管理人问:
   “这事儿可就怪了。会不会是被栗田带走了?”
   “不会的。”
   “会不会有人知道你把钱交给栗田保存了,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这种事件,特别希望你能够提供些线索。你看,这窗户小偷也是进不来的嘛……”
   为了采光好些,窗户是后打通的。
   窗户外面,有一条很窄的路,路对面是邻居家的墙,孩子们正在那里玩。狗窝里拴着条棕色的狗。
   “我也很想帮你查一查。可是,你不是这宿舍的人,事情就难办了。不该在这儿的人在这儿了,这就是事儿。作为宿舍来讲,也就不想求警察帮忙了。要是说在这儿丢的,宿舍里的人都要受到牵连的。最后再弄个留宿女孩子,别说栗田啦,就连我也没脸见人的。栗田回来后,咱们再想想办法,商量商量。”
   听管理人的口气,他不仅不同情房子,反而还觉得房子丢失了钱是给他添了麻烦。那语气里还有些怀疑、嘲讽房子的味道。管理人离开后,房子泄了气似的,显得无精打采。
   本来是兴冲冲地去报失,可管理人的乱猜疑使得房子的指望彻底落空了。
   对于房子来讲,被盗的这笔钱就是她失去住处的代价,是一笔数目很大的款项。
   房子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拿过两三万这么多的钱。她之所以把钱交给义三保存,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出自于她内心的不安。她身上带着它就会感到坐卧不宁。虽然这一大笔钱是她自己的,可她却不觉得像自己的。
   更主要的是因为这笔钱来自义三的舅舅,也就是桃子的家里。这使房子内心产生了极度的不安。
   房子现在感到很害怕。这倒不是因为钱丢失了,而是因为不明身份的人潜入过这个房间。她感到十分恐惧,就像被看不到的敌人夺去了双腿似的。
   房子关上门,上上锁,又关上玻璃窗。然后,在桌子前默默地坐了许久。
   她拿起义三的铅笔和纸,写道:
   “谢谢您了。我不能在这儿呆下去。这三天令人高兴的日子,我是忘不掉的。痛苦的时候,我还回来。请向桃子问好……”
   写着写着,她的泪水落在了纸上。房子用手指尖拭去落在纸上的泪珠。她觉得现在是她感到最为痛苦的时刻。
   义三离开M医院,与民子告别之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自语道:
   “要保守秘密,真是够折磨人的。”
   房子现在在宿舍。这件事对民子虽然算不上秘密,但是今天义三却没有对民子讲,而且又没有显露出任何声色。义三觉得自己变得十分笨拙。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有意向民子保守这个秘密。
   义三觉得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那么不自然。自从房子来到宿舍以后,义三觉得自己突然开始意识起社会上人们的视线来了。他十分厌烦现在的自己。
   “没有什么不好的。也没有任何可以羞怯的。”
   义三对自己说,似是在自责,又似是在鼓励自己。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软弱、如此没有出息,在一生中的关键时刻,竟然会如此犹豫不决。和大胆地跑到自己身边的房子比较起来,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在关键时刻自己却束手无策。义三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十分可怜。
   不过,当他坐在电车里时,心头上又浮现出许多愿望。他要为房子做许多许多事情。
   总而言之,他不能让房子再回到房子自己不喜欢的那家弹子厅。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让房子住在宿舍里,一直住到桃子她们搬到医院里来时。
   可是,同住在一个房间里,今天晚上还会像昨天晚上那样不越线吗?他已经紧紧地拥抱过了房子好几次了,想必房子是不会拒绝的。义三感到心里一阵颤抖。
   但是,要是越线了,那房子又该怎么办呢?过后,再求舅舅的医院收留房子,那对桃子来讲,自己就显得有些无耻了。另外,房子也许会受到异常的打击,性格变得扭曲。房子所需要的是亲切的关怀,重新的教育。
   义三在N车站下电车后,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数了数放在里面的有限的几个钱。
   望了望点心店漂亮的玻璃橱窗,义三走了进去。这是家最近新开的店铺。
   他买了一些布制工艺品般的日本点心。
   玻璃橱窗里摆着水仙花。
   女售货员用纸包裹着点心,手势十分灵巧。
   “这种点心叫什么名字?”
   义三问道。
   “这些都是透明点心类的。我给您包的这种叫‘寒椿"。”
   “噢,这就是‘寒椿"……”
   义三脸上浮现出微笑,就像刚刚实现了一个小小的梦想。他走出点心店,风迎面扑来。
   “这冬天的风,说刮就刮,真烦人。”
   从他身边走过的年轻女人对她的同伴说。义三连忙背转身去避开风。同时,他又竖起了大衣的领子。
   义三望了望天,天上已挂满了星斗。断了线的风筝挂在了电线上,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响声。
   寒冷的风吹得行走在河边道路上的义三加快了脚步。
   “栗田,你回来啦。”
   管理人夫妇迎到门厅来。
   “我们正等你呢。”
   说完,他们就讲起房子丢钱的事情。
   “栗田,你真的给她保管钱了吗?保管了多少钱?”
   主妇迫不及待地问。
   “有多少钱,我倒没查过。不过……”
   “不知多少钱,就帮人保管钱,还有你这样的。你也不是旅馆存贵重物品的……她说了,里面有两万五千日元。我看她不像有那么多钱的人。”
   “不,也有可能的。那钱包装得鼓鼓的。里面放的是她家的搬迁费。”
   管理人不悦地说:
   “栗田,你看这事怎么办?这要是栗田你自己的钱,咱们闹出去也成。可这是她的,她也可能记错了,也可能不小心给丢了……”
   “这钱,她确实有。”
   “栗田,你就没查查钱包里都有什么?”
   “没有。”
   义三想起了房子,便说了句:
   “总而言之,请稍等。”
   说完,他便上了二层。
   屋里黑乎乎的,房子不在。房子写的留言条放在桌子上。
   “糟了。”
   义三连忙跑下楼。
   “那姑娘去哪了,你们看到了吗?她几点出去的?”
   义三很不客气地向管理人问道。没等管理人回答,义三就向外面跑了出去。
   他几乎是跑到“绿色大吉”的。义三心急如焚,连忙向“绿色大吉”女老板的儿子打听房子的情况。可是,那个人态度格外冷淡,爱搭不理地回答道:
   “我可不知道。她不在这儿干了。”
   身体肥胖的女老板也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今天,她倒是来了一下。这种孩子脾气倔得很,不听人劝,也不识好人心。你照顾她,她不知图报。我劝她留在这儿,可她硬是要走,根本不领情。”
   义三又向在玻璃圆柜里卖弹子的女孩打听了一下。听说房子把自己的那一点点行李全卖了,离开了这个地方。
   义三浑身乏力,双腿酸痛。
   他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这个错误或许会毁掉一个女孩的一生。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悔恨。同时,在这悔恨之情的深底蕴含着不断升腾的对于房子的怜爱。
   房子到底去哪了呢?
   义三在附近的弹子厅、闹市的茶室不遗余力地搜寻着房子的身影。他想,房子说不定会在这一带的店里找到工作的。
   在留给义三的短短的信里,房子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钱的事情。当义三想到这点时,他更加体会到在那寥寥数语之中所饱含着的房子的极大苦痛。
   失去了那么一大笔钱,房子就算卖掉了自己那点点行李,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这责任还是在义三这里。按管理人所讲的,这种盗窃完全是突发性的,很难找到线索。而且,当时义三又不在家,所以他很难做出判断。不过,这丢钱与房子出走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义三觉得应该替房子去报案。可是丢钱的人不在了,警察又会怎么理解呢?也许应该同时报案,一是寻人,二是被盗。
   义三来到N车站,久久地望着从剪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义三感到阵阵钻心入骨的寒冷,这侵袭他体内的寒冷也正是他悔恨的苦痛。
   “再见到她,绝不让她离开自己。”
   但是,房子没有来N车站。

开业之前
   千叶医院开业的日子近了。
   夹在报纸中分送各户的广告里印刷着“内科、外科、妇产科,各科皆全,病房完备”的字样,同时还排列着千叶院长和他的朋友妇产科主任的名字。
   义三也退掉了宿舍的房子,搬到了医院里住。时间在义三的悔恨、失望中无情地逝去了。自那以后,义三再也没见到房子的来信。他也无法去找寻房子。义三在等待着某种东西的到来,显得心神不定。究竟是谁偷走了房子的钱呢?有时义三会望着整洁的房间那崭新的墙壁,默默地沉思不语。
   桃子通过了东京学校的插班考试,已经开始上学了。不过,她好像还没有交上朋友。在家里,总是一副别扭、不悦的样子,也看不出是谁意着她了。
   医院正式开业之前,千叶院长夫妇准备邀请自己的朋友、熟人、战前的东京的病人,举行一个庆贺会。母亲对桃子讲:
   “桃子去跟你那位年轻的‘院长"也说说,让他也请几个朋友。”
   可桃子脸上仍是阴云密布。
   “你这所医院可拴不住义三的。”
   到了那天,桃子的母亲像变了个人似的,显得那样富有青春活力。在客人面前,她放开很久没有放开的喉咙,唱起了歌。
   庆贺会是以酒会自助餐的形式举行的。客人们参观医院的设备、病房,边走边谈,谈笑风生。
   义三邀来了民子,还有另外两三个朋友。
   桃子穿着十分可爱的晚礼服出现在人群之中。不久,她又悄悄地离开了会场。
   义三陪着民子参观了一下医院的设备。
   “真不错。要是自己开业,就得有这种规模的医院。在外面的医院上班,和那些公司职员没什么两样。也许还不如他们呢。女医生也就更别说了。听说大医院,一开始也就给六千日元。栗田,你多优越啊,真让人羡慕。”
   义三对民子准备在通过国家考试之后重返大学研究室的理由有些生疑,或许民子是担心走向社会后无法获得自己所向往的生活,才做出的那种选择。也许,女人所看重的只是眼前的利益。
   不过,民子此时的心思似乎在桃子身上。当桃子不见了以后,她问义三:
   “那个可爱的小姐怎么了?我真想和她玩玩。”
   义三敲了敲桃子的屋门,准备带桃子去见见民子。桃子已经换上了长裤和毛衣,正和那条苏格兰种的长毛狗依偎在床上看著书。
   “你也呆烦了?”
   桃子抬起头看着义三,显出微笑。
   “你都换衣服了?”
   “我这人就是穿不了新的,从小时候就这样。我一穿新衣服,就觉得累得够呛。”
   “这倒是看不出来。”
   “穿之前的那种企盼,才是我的乐趣呢。”
   桃子坐起身来。
   “不过,那身夜礼服是我妈设计的。我的意见不是这样的。”
   “我的朋友想见见你。”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要是女的,你就让她到这儿来吧。不成吗?我懒得再换衣服。”
   “桃子,你是累了吧?”
   “我才不累呢。”
   “我记得有一次从动物园到这个街镇来的时候,桃子当时说这个街镇挺有意思。现在住到这里了,我看不合你的意吧。”
   桃子是以城市的方式培养成长的。但是,她却不了解城市。
   就说这座街镇吧,看起来是个住着贫穷的庶民的拥挤不堪的城市,可在宽阔的道路上清晨和傍晚却是高级车川流不息。就在这映照着医院酒会灯火的河对面,便是在上夜班的工厂。那散发着令人窒息气味的溶液冒着热气从那里淌出。在那昏暗的室内正溅射出刺眼的火花。白天,那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些满身金属粉末脏乎乎的工人。
   桃子都有些不好意思牵着那条颇有些奢侈味道的长毛狗在这里散步。
   “这所医院也不合你的意吧?”
   桃子反问道。
   “你真像个病人。你要是精神起来了,我也就精神了。”
   “到了7月份,我就会精神起来的。”
   “是不是因为到时候,考试结果就出来了?然后你肯定就要离开这儿,到别处去。”
   “什么别处?”
   “我也不知道是哪儿。你一定是想找到房子,到她那儿去吧?”
   义三没有答话。
   “我也一样,也想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
   “按自己的想法生活,这不过是空想。”
   “房子要是到咱们家来了,那我在你面前还能多撒些娇,就像对真正的哥哥那样……可她为什么要走呢?”
   桃子很少像这样谈起房子。义三感到一种切肤之痛。他觉得自己无法在桃子面前再呆下去了。
   “是啊,她到底为什么呢?”
   义三无力地自语道。
   “你总想着她现在怎么样了。可我倒想问问你,你到底怎么了?”
   桃子抱过长毛狗白绒绒的头部,把脸贴在上面。
   “露西最好了。”
   义三走出去把民子接了过来。桃子看起来开朗、富于空想,可又很容易陷入个人的苦恼之中。义三觉得淡泊、明快的民子肯定能够为她提供帮助的。民子一进桃子的房间,马上就问:
   “桃子,你知道栗田的那个大事吗?”
   “什么大事?”
   义三不知所措了。桃子马上接了过去:
   “我知道,就是那个蓝鸟飞失的事件吧。”
   “对。你要是知道了,那三个人也好聊了。”
   民子面对面地看着义三。
   “桃子表示同情吗?”
   “对谁呢?是对栗田,还是对行踪不明的那位呢?”
   “对这两位……”
   “噢。我哪个也不同情。”
   桃子说得十分干脆。
   “不讨,粟田能这样动感情,也真让人觉得痛快。我喜欢。”


临近春分
   医院开业以后,要比预想的兴隆许多。看来,在这个地区,建座过分华丽的医院也并非坏事。
   过去的患者从很远的地方来应诊。切断手指的人从工厂赶来医治。要求医院出诊的人也很多。
   妇产科第一个生产的年轻母亲生下一个男孩子。医院为了庆贺这件喜事,由桃子的父亲出面请求男孩的家人让医院为这个婴孩起个名字。
   桃子经常去那间病室看望婴儿,并为孩子起了许多名字,写在纸上,反复与义三相商。
   义三数了数,说:
   “嚯,十四个呢。太多了,孩子的妈妈该晕乎了。桃子,你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得想出一百个呀。”
   “我也不结婚,不会有的。”
   桃子冷不丁说出这么一句。
   在这些名字当中,有一个是“桃男”,是取自桃子的“桃”而构成的。
   在医院开业的忙乱之中,“女儿节”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放在乡下仓房的那套古老的“偶人”到底也没有被带到东京来。
   医院挂号室的小窗旁边,贴着一张通知:星期二下午6点、星期六下午2点开始,实施脑垂体移植术。自从通知贴出来后,来接受这种移植术的人很多,有时甚至影响到对一般患者的治疗。
   这种移植术采用的是青梅干大小的牛的脑垂体前叶荷尔蒙。这种荷尔蒙是被浸泡在盘尼西林液体里,从屠宰场直接运送到医院来的。到医院后,再将其弄成碎片为人移植。假若不限制人数的话,有些数量就会不够用的。
   舅舅和舅妈是第一个移植的。
   用剪子铰碎后的鲜活的肉片似的物体被置放在玻璃托盘里,医生将这些物体埋植在患者的手臂或胸部上。望着这种情景,让人感到的只是野蛮,绝没有医学文明的感觉。义三怀疑这种埋植术的作用,同时又为那些试图重获青春的患者之多感到吃惊。
   “垂死挣扎。青春,青春,我这儿有用之不竭的青春,可……”
   一次手术费需要两千到三千日元。这些可以用现金支付这笔手术费的人可以说是生活上比较充裕的人吧。即使在这些医疗以外的事情上,医院也同样可以获得利润。而义三的眼睛却格外注意那些贴在街头电线杆上的手写的广告。在那些被雨水打脏的草纸上写着:寻求供血者——N医疗俱乐部。
   “我现在心满意足地住在新建的医院的漂亮房子里。可实际上,我的地位也就是和那些卖血的人一样。房子说不定也在什么地方卖血呢。或者正在做些与卖血差不多的事。”
   义三想:要是通过了考试,自己首先要干的就是攒钱,把房子被盗的钱攒回来。不过,就这些钱,他也需要攒上两年、三年的。
   星期二做埋植手术的人星期六拆线,星期六做的人在星期二。就这样,做脑垂体的日子,人手总不够用。所以,义三也穿上了工作服,为舅舅打起下手来。
   “绿色大吉”的女老板为了使过分肥胖的身体瘦些,也来这里接受埋植手术了。义三发现她后,便在手术结束后、女老板从护士手里接过安眠的镇静剂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想和您打听一下。”
   义三开口道。
   “您店里的那个,房子的去向,您一点也不清楚吗?”
   “哟,您是这儿的大夫啊?”
   女老板显得十分惊讶。那语气和义三上次去时很不一样。
   “请稍等。我想想。她呀,有一天大半夜就突然不见了。后来,又突然回来了。回来后,她把行李卖了就又走了……她走的时候,倒是说了句,她在什么地方有亲戚。那地方和那姑娘的名字同音,叫FUSA。对,我想起来了,是立川前面的那个FUSA。她是这么说的。”
   “您就知道这些?”
   “那地名和那姑娘的名字一样。所以,我就记住FUSA这个音了。”
   说完,女老板在义三面前弯了弯大拇指。
   “大夫,您也玩这个吧。来玩啊,以后我优惠您。”
   义三苦笑道:
   “有的人玩弹子机玩过头了,大拇指都弯不下去了,都需要做小手术的。我们院长看了,都吃了一惊。”
   义三赶快买来地图,寻找FUSA这个地名。福生就读FUSA。到了福生,大概能找到房子的吧。
   房子在留下的信里写着:痛苦的时候,我还回来。也许她那炽热的眼神还没有痛苦到要回到义三的宿舍的程度吧。
   进入3月份,下了两三次夹雪的雨。春分就要临近,寒气渐渐消去。桃子开始休春假了。


谢落的鲜花
   樱花开了,又马上谢了。有时风大得可以撼动树木。
   5月1日、2日、3日的国家考试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民子想在屋里的时间也增多了。当然,她并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以前曾经有人说过男人与女人的学习方法不同。”
   民子自语道。她想起了上大学时有人对她讲过的这句话。
   当时,民子笔记记得字迹漂亮,十分清楚。课后,她都要全部背下来。从旁人的角度看,民子的学习相当认真。有些懒汉男生就从民子那儿借来她认真记下的笔记,半是感叹、半是讥讽似的说:“这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
   可是,如今,民子表面上是在整理、摘抄那些字迹工整的笔记,可心却飞向了远方。
   最不该的是,她看到了在N町附属医院做住院医时所做的备忘录。
   “现在,栗田在干什么呢?”
   民子此时动不动就想到了义三的面影。
   在M的精神病院里,有许多女病人都是因为爱情问题才发病的。这使民子颇为震惊。而这方面的男性患者在数量上却要少许多。
   民子马上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给了义三。
   “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明白了女人难以学习、工作的原因了。”
   “我觉得,男的也并不一定就轻视爱情。只是女人对爱情以外的生活不擅长罢了。”
   “男人可以把爱情、学习、工作分别对待的。”
   “怎么说呢。应该说,从社会上,从传统上,都在强迫男人训练,养成一种忍耐力,使他们可以去忍受这种分别对待。”
   “不管你怎么说,男人因为爱情而发疯的人少,这是事实吧。”
   “可是,因为爱情去杀人的,还是男的多吧。”
   “你也能为了爱情去杀人?”
   “嗯——我不会杀人的。”
   “我倒有可能去杀人。”
   义三转过头吃惊似的看着民子。
   “别瞎想了,你能杀人?你可是医生啊!”
   民子过后经常想到这个场面,也不知自己当时是一种什么神情。
   民子身旁的哥哥和嫂子就曾经让她看到了爱情问题所带来的苦恼。
   哥哥最近回来总是很晚,就连星期天也要找个借口离开家里。
   “男人不在,那才舒服呢。”
   嫂子嘴上这么说,但是民子却明显地感到她在发生变化,妆化得浓了起来,对孩子脾气也暴躁起来了。民子心里总是胆战心惊的。
   哥哥也是,在家里和妻子节子闹别扭了,就到民子的房间来招呼民子。
   “民子,来喝杯茶。”
   民子似乎成了哥哥夫妇之间的缓冲剂了。
   “民子看到我们这样子,该不想结婚了吧?”
   为人老实的嫂子总是用这类话来表达自己对哥哥的满腔不满。
   节子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而且长得也很美。可哥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民子并不一定是嫂子的朋友,但她们都是女人。
   民子和哥哥很早就失去了母亲。新的母亲来了以后,又生下了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哥哥结婚以后,就继承下父亲的买卖。不久,父亲也离开了人世。哥哥在战前、战后都一直经营着药品公司,生活上十分充裕。嫂子也有两个女孩子。
   每天,哥哥到离东京都中心很近的店里去上班以后,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一群女人。
   哥哥在家里,大家打麻将。哥哥不在家,大家就玩纸牌。不过,没有哥哥在,也就是怪,一点热闹劲儿也没有。女人们一会儿就厌倦了。
   一天,节子突然来到民子的房间:
   “民子,你能不能放下学习喘口气。”
   “我老在喘气呢。我现在是一切凭运气了。”
   “民子,你不讨厌看木偶戏吧?妈妈今天来不了。这还剩下两张票呢。你去叫上朋友看吧。”
   “嗯——大家都准备考试呢,给人家添乱不好吧。”
   “你不能去找找那个叫栗田的?”
   节子不经心似的说。
   去年年末到今年新年,民子那么样照看栗田。节子觉得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以前,节子常听民子说起栗田来,可最近却听不到民子念叨了。节子想悄悄地摸摸民子的心思。
   没想到嫂子会说起栗田,民子一下子慌了神。
   “不找栗田,我去找栗田的表妹,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民子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说完便急忙走出屋门,来到放着电话机的走廊里。
   “是桃子小姐吗?我是民子,井上民子。”
   “哟,是井上小姐呀。”
   民子听到桃子的声音后,全身热血涌动,感到十分高兴。
   “你好吗?”
   “嗯,挺好的。”
   桃子似乎有些犹豫。但那声音柔和,甜美,低沉。
   “栗田好吗?”
   “……他最近好像挺用功的。当然也不是头悬梁锥刺骨啦。我给您叫去。”
   “不用。我不找栗田。我想请你去看木偶戏。你喜欢看木偶戏吗?”
   “我?还没有看过。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明天?我可以。不过,我得和我妈妈说一声。您稍等。”
   桃子一副少女的模样,去问她的母亲去了。民子正在等桃子回来时,听筒里传来了义三的声音:
   “喂,喂。”
   “晚上好……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听说你要和桃子去看木偶戏?从容不迫,蛮有信心的嘛。”
   “信心?我哪有啊。”
   民子停顿了一下,说:
   “考完试,咱们找个地方去玩玩。”
   “行啊!”
   “你还有精神去玩?”
   “当然有。”
   “是吗?光听声音,可一点精神也没有。”
   给桃子打电话,义三肯定要出面的。民子虽然并没有明确地感知到这点,但事实却果然如此。她之所以突然想到邀桃子去看木偶戏,也是因为要从桃子那儿打听些义三的消息。
   “我让桃子来接。”
   义三说。看来桃子已经回来了,正站在义三的后面。
   “请。”
   民子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欢迎你,福生
   “Welcome FUSA”的字体上装饰着纸制的樱花。这里的樱花并没有凋谢,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
   田地中的道路扬散着春天的沙尘。每当有车辆经过,人们都不得不转过脸去站在一旁等车通过。
   樱桃夜总会所在的高高的山冈上,小樱树在路灯的映照下,绿叶显得愈发鲜嫩,衬托出深夜的静寂。然而,在夜总会里,此时似乎正是最为喧闹的时刻。
   这是家美军驻军专用的夜总会。所以,所有的装饰都显示着这一点。饭店的屋顶上“盛开”着粉红色的纸樱花,红色的串灯笼放射着大红的色彩。
   演奏爵士音乐、唱歌、跳舞的大舞台四周是大红的栏杆。
   舞女脸上的化妆、身上的夜礼服裙都是极为大胆的原色调,而且十分暴露。这里混杂着颓废和野蛮,也渗透着活力。
   房子就生活在这一切中。现在,她还是一个动作笨拙的见习舞女。
   房子长睫毛下的大眼睛放着灼人的目光,令望着她的人们沉醉、震惊。每个企图靠近她的客人,在她锐利的目光注视下,都不由得避开她,向其他的舞女身边走去。
   “房子,你还在一花独放吗?真没办法。”
   曲子终了,加奈子从客人的桌子处走了回来,向房子问道。然后,她拉住房子的手,让她站了起来。
   “客人走到你面前时,可不要用眼瞪人家啊。平时,舞女不好意思,客人都不愿意呢。更何况像你这副可怕的样子。”
   加奈子把手放在房子的腰身上,随着音乐的节奏,一会儿将房子拉过来,一会儿又把她松过去,两个女孩跳了起来。
   “这哪成啊,看你那脸色,就像在守夜似的。”
   加奈子似乎有些醉了。
   房子听到“守夜”这两个字后,不由得想起为小弟弟守夜的情景,顿时双腿无力,瘫软下来。
   “房子!”
   加奈子又紧紧地抱住房子。透过薄薄的衣衫,加奈子心脏的跳动传到了房子的心房。
   “房子,你在那个年轻医生那儿住,还是个姑娘吧?”
   房子脸红了,眼里含着泪水。
   “要不是,在这儿倒好了。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房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
   加奈子仍然在疯狂地跳着。
   “怎么样?这么跳,是不是变得愉快些?”
   “没有。”
   “人啊,都喜欢欢快、热闹。你也要快快乐乐的啊。”
   “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放松不下来。”
   房子紧咬着嘴唇,身体被加奈子转来转去。
   房子之所以要来到这样的福生,之所以要来依靠伸子、加奈子姐妹,只是因为她渴求与人的接触。她没有别的去处,而且以前也曾来过这里。当然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她内心的恐惧,迫使她来找寻昔日简易房子的邻人。
   伸子和加奈子都很热情。但是,和与她们做邻居时比,她们的人品性格变了许多。房子并不想当舞女。但是,她们却试图将自己的生存方式全部地强加给房子。当然,这并不是出自恶意,而是出自于她们的好意。对她们来讲,只要每天过得有趣热闹,似乎就行了。而且,她们也确实攒了钱,钱也在增多。她们也变得漂亮了。
   加奈子松开了房子的身体,说:
   “你看,那个漂亮哥儿阿达对你可是盯了半天啦。现在又在看你呢。”
   加奈子刚说完,便被一个黑人军官伸过来的手拥抱住。他们迈着轻松的舞步离去了。那橘黄色的裙摆飘来飘去,很是好看。
   阿达就是那个长得像义三的男侍。房子在独自去寺院存放弟弟的骨灰时的归途上,在访问加奈子她们的那个晚上,都曾见过这个达吉。
   达吉还不到20岁,就开始周旋于这种地方的女人之间。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反而变得愈发孤独。渐渐地,他增长了一种自信,以为他的长相便是最大的资本。不过,他的内心仍然隐存着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虚无感。人们觉得他颇有做出骇人之举的危险。
   自从房子来到樱桃舞厅学做舞女那天起,达吉的眼睛就一直在注视着房子。
   “到底还是来啦。被我吸引来了……”
   阿达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在达吉的目光注视中,房子感到极度的痛苦。这无疑是因为他太像义三了。
   然而,达吉的目光显得那般热切,又充满着哀愁。
   房子每时每刻都在意识着这个与义三相似的男侍。每逢与这双眼睛相遇,她脸都要发热变红,身体都要十分紧张。
   房子并不是一个舞伴也没有。当她被长着不同颜色眼睛的、穿着军服的人拥抱着跳舞时,她与他们没有丝毫的交流。这使房子仿佛置身在一个遥远的世界,感到十分的孤独。每逢这时,她只要感到达吉的目光,便会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来。而且,当她离开达吉的视线时,她的思绪便会飞向义三。
   他通过了考试,就要当医生啦。在河边的那所崭新的浅紫色的医院里,住着那个叫做桃子的善良的姑娘。
   “哪儿也别去,你要等着义三啊。”
   房子仿佛又听到了桃子的声音,心头不禁一热。
   可是,义三与自己的联系被自己给断绝了。自己却来到了这个像外国一样遥远的地方,在和外国人跳着舞。
   “痛苦的时候,我还回来。”
   自己曾在留给义三的信中这样写过。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时候不痛苦呢。
   “就这么点痛苦。我不能回到他的身旁。”房子心想。
   房子十分留恋住在简易小房时的生活,留恋那铁门上的牵牛花、庭院内的无花果、荒地上的杂草。可是,那里已建成了千叶医院。
   房子经常在梦中梦到义三将自己从这里领走的情景。唯有梦到此情此景时,她才不觉得悲伤。
   当她回到现实中,又碰到达吉的视线时,心里不禁怦怦直跳。


摩托草
   朝鲜战场与驻日基地的兵员开始交替移动后,夜总会的夜晚变得愈加繁忙起来。
   像房子这种沉默不语、缺少妩媚之态、与人伴舞时过分死板的少女,到晚场结束时,也同样是累得双腿发酸、浑身乏力。
   12点了,大窗帘被拉了下来。
   伴奏人员和舞女该回家了。但是,在大厅一角的酒吧前,仍是灯火通明。有些舞女要在那里熬个通宵。
   房子最近经常不等伸子、加奈子,而是独自回家。
   大厅里传来了伤感的闭店乐曲,就像掠过草原的狂风声一般。房子听着这乐曲,在舞女更衣室脱去夜礼服裙,换上衬裙,又在外面穿上粗呢的裙子,红格的衬衣,胸前系上一条飘带。
   不知不觉中,房子的打扮也变得像基地的姑娘们了。当然,这并不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而是加奈子她们强加给她的。
   房子听说夜间一个人走路十分危险。
   可是,除了伸子和加奈子,她很少和其他人讲话。所以,她一个朋友也没有。她还曾经听到有人在议论她“故作正经”。这使她更加难以同其他舞女交往了。
   渐渐地,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和任何人也不道别,自己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独自跑着回家。
   要是去等加奈子,还不知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夜晚的寒冷、潮湿的空气,侵袭着房子双臂的肌肤。不过,不久就是5月了。
   夜色中飘来阵阵温馨的气味。房子放慢了小跑的步伐。当她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时,她发现了开着白色花朵的树木。
   这时,从山上开下来一辆吉普。房子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叫她的名字。
   吉普在她前面两三米处刹住了车。
   从车上走下来一个高大的士兵。
   房子回身看去,吉普里好像还坐着女人,像是伸子、加奈子她们。
   士兵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大声说了两句什么,便突然抱起房子,试图把房子拉进车里。
   “No,No,No!”
   房子挣扎着,试图从士兵腋下钻出去。同时,放声大喊着她唯一能说的否定的词语。但是,士兵用长臂把她搂住,没费力便把她抱走了。此时的房子就像一条被人的手指捏住的小虫子一样。士兵很轻松地把房子放在了车上。
   房子感到眼前发黑,浑身发抖,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觉得自己正处在很难摆脱的危险之中。她拼命地呼喊着:
   “我不,我不。救命啊!”
   房子嗓子喊哑了,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车上的士兵和女人们大声地笑着,似乎在看着一场有趣的游戏。
   那女人们就是伸子和加奈子。房子感到十分不解,她们为什么不和士兵说说呢,为什么不伸手去制止这一切呢。
   “加奈子,救救我。我不愿意。让我回去。伸子。”
   房子抽抽泣泣地说。
   房子在狭窄的驾驶室里拼命地反抗着。吉普晃晃悠悠地跑了起来。
   “危险!房子。”
   加奈子探过身来,按住房子的肩。
   “别动,坐好了!”
   “让我下去,让我下去。”
   “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去玩玩嘛。”
   见房子要跳车下去,士兵提高了吉普行驶的速度。
   在黑暗的荒野的路上,也不知行驶了多久。这时,一辆摩托车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摩托车与吉普并行在一起时,车上传来威喝声:
   “喂,停车。不停车,我就撞了。”
   摩托车从侧面插了过来,疾驶着,挡住了吉普的去路。
   房子刚要跳车,士兵用一只手抓住了她。就在这当儿,吉普猛地歪了一下,撞在了摩托车上。摩托车被撞倒,横在了路上。
   “啊!”
   女人们用手掩住了脸。吉普车在猛烈地撞击下停了下来。
   摩托车上的男人站起身走了过来,叫了声:
   “房子!”
   凑到房子的前面的男人突然抓住那个高大士兵的前胸。
   “你绝对带不走她。”
   望着窜到自己面前的对手,士兵有些胆怯了。
   “这女孩,是我的Wife。不是你的girl。”
   房子从车上滑到地面上。
   “阿达,真够勇敢的。真棒。”加奈子说。
   房子拼命地一溜烟地逃离了现场。
   不过,当她听到吉普车开车的声音后,猛然地清醒了过来。刚刚救过自己的达吉现在怎么样了?周围静得十分可怕。
   房子战战兢兢地又返了回来。
   达吉跌倒在地上。房子浑身发抖,蹲下身去,靠近达吉的肩部。
   “达吉先生,达吉先生。您怎么样?”
   “没关系。一条命又算什么?!”
   达吉挣扎着要站起身来。
   “啊,真疼,真够疼的。”
   达吉用手抓住了房子的肩头。
   “房子,摩托车还在吗?在哪儿?”
   达吉扶起摩托车,发动起车。
   “好,还能走。来,房子,坐在后面。”
   “没事儿吧?”
   “没事。你从后面要抓紧啊。”
   摩托车疾驶起来,达吉和房子谁也没有说话。房子紧紧搂着达吉,蓬乱的头发也无法整理。
   返回夜总会后,房子用肩头轻轻地撞开门,显得十分紧张。
   在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达吉满脸都是血迹。房子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声音颤抖地说:
   “去看医生吧。”
   达吉用眼神制止她,似乎在说“别嚷嚷”。然后,达吉打开洗脸池的水龙头,不停地洗着脸,冲着头。
   血和泥被冲洗下来后,显露出耳朵上侧的裂伤。伤处已变紫发肿。房子站在达吉身后,不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夜总会里仍然和刚才一样。还有些舞女正在一边更衣,一边交谈着。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
   达吉回过头说:
   “你找个人一块儿回去吧。”
   房子摇摇头。
   关上洗脸池的水龙头,房子又把毛巾上的水拧了拧后递给了达吉。这条毛巾又沾上了血,房子认真地洗了一遍。
   达吉一瘸一拐地向位于办公室后侧的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回去吧。”
   达吉对在后面跟着走的房子说。
   这是一个狭窄的小房间,只有火车一等卧铺车厢那么大。一面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
   达吉从小抽屉里取出红汞还有薄荷脑软膏。看起来,他的手疼得厉害。达吉一下子坐在了床边上,似乎已经站立不住了。
   达吉侧着头,老老实实地让房子在自己耳朵上侧的伤口处徐上红汞。
   “疼不疼?”
   “哪有不疼的伤口啊。”
   “就这么样,能成吗?”
   “没关系。就是头有些晕,想吐。这儿的伤像是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时碰的。头是被那个当兵的用东西打的。”
   达吉摸了摸头,说:
   “这儿起了一个疙瘩。”
   “对不起。他们真够狠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要是他,肯定也要大打出手的。”
   “男人,真是太可怕了。”
   “嗯,是啊。挺吓人的。”
   达吉故作正经地道。
   “不过,人家要说闲话的。跟这儿的人,你就别说了。”
   “我?可是,你要裹上绷带的话,人家一看就知道。”
   “那我就告诉他们,这是打架受的伤。”
   “快去医生那儿看看吧。要不然,会留下伤疤的。”
   “没关系,也不在脸的正面上。而且,有了伤疤,还会显得凶相些。我不去医生那儿,我就愿意这样在这儿呆着。留下伤疤,会让我想起现在这个时候。”


早晨的木莲
   “我有个弟弟。那时,我经常给他往伤口上擦红汞。”
   房子记起了往事,说。那时,弟弟掉到那条脏河里哭着回来后,她总要给他的伤口涂些红药水。
   “他为什么就那么爱掉到河里呢?我也是你的小弟弟?”
   “没有的事。”
   “你现在干活就是为了你那个小弟弟和你的妈妈吗?”
   “不,他们都死了。”
   “噢。那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了呢?”
   “我来找加奈子他们帮忙的。”
   “这儿,不合你的性格吧?”
   达吉把鞋胡乱地脱了下来,便躺在了床上。他紧皱着眉头,似乎胳膊、腿、腰都十分疼痛。
   “那桌子下面有瓶樱桃白兰地,看到了吧,还有杯子。你倒上一杯,坐在那把椅子上,喝上一口。”
   “我喝酒?”
   “你照照镜子看。那是什么脸色啊。我抽支烟,再……糟了,打火机没了。”
   房子划了一根火柴,给达吉点燃烟。
   白兰地喝在嘴里,很甜,可落到肚里,却像火一样的热。不过,房子却兴奋地说:
   “我一直认为自己喝不了酒呢,没想到还行。就是有些发烧。不过,挺好喝的。我能不能再喝一杯。”
   “行啊。不过,这甜酒要是喝醉了,可难受啦。”
   “那个,大哥,你睡吧。我等天亮了,自己能回去。”
   房子不知该怎么称呼达吉。像加奈子她们那样叫他“阿达”,她叫不出来。可是,要直呼“你”,她又觉得不合适。所以,她就叫了声“大哥”。可这个称呼听起来很有些称外人为“叔叔”的味道。达吉听到后,觉得很痛苦。
   “叫我大哥?你是不是染上这儿的坏习气了?”
   达吉微笑着,掩饰着自己的内心。
   “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别接近我,接近我很危险。”
   “对,有人说过。”
   “这倒是真的。我在这儿睡觉只是那么有数的几次。”
   达吉说完后,脸一下子红了。房子也红了脸。
   达吉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房子感到吃惊、不解,心里跳个不停。
   “房子,把脸转过去。我要给腰还有其他擦伤的部位涂些薄荷脑软膏。”
   房子二话没说马上把脸转向了后面。
   她想起了弟弟死后的那个夜晚,自己与义三守夜、熟睡过去的情景。自己为什么困成了那个样子呢。还有,在义三宿舍的那个夜晚……房子觉得自己那时太孩子气了。
   就这么短短的半年,竟然发生了这么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件。由此看来,自明天开始的长长岁月又怎么可能预知呢。
   两三个小时以前,房子还没想到要和达吉讲话。而且,她一直在躲着达吉。
   每逢与达吉视线相撞时,她都会觉得像触了电一般。这是因为达吉和义三长得太像了。她又似悲伤,又似恐惧。
   但是,现在,她坐在了达吉的身旁,却觉得他们只是脸形有些像,总体形象完全不同。义三清秀,并富有男性气质。而达吉,虽不能说不纯洁,但在他的眼圈上却蒙着虚浮的阴影,在他那天真无邪的根底却隐存着任性的冷漠。这和义三的温情、善良截然不同。
   得到义三的帮助,和得到达吉的帮助时,房子都感到放心。但是这种放心却不是同质的东西。
   不过,达吉是冒着危险,付出了牺牲来帮助自己的。而且,他不想从房子这儿获得任何东西,只是让她平安返回。房子觉得达吉更贴近自己内心的痛苦,更亲近。在达吉面前,她感觉不到在义三面前的那种自卑。现在,她甚至产生了一种抚慰、庇护达吉的愿望。
   “行啊。”
   房子不由得对自己自语道,松弛一下紧张的内心。
   “你要是涂不着,我来帮你涂。”
   “不用。”
   达吉颇有感触地说:
   “尽是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自己、人生,真是难以捉摸啊。”
   达吉讲出了房子的心里话。
   说完,达吉抬起上半身。
   “一跳一跳地疼,是不是肿了。”
   房子顺着达吉白色的背,向他的腰望去。或许是因为向前弯着身子的缘故,达吉的肋骨和脊骨裸露出来,十分刺目。
   “我给你冷敷一下吧。等会儿,我去温湿毛巾。”
   房子走出房间,来到洗脸池前。当她返回房间时,发现达吉的眼睛格外有神。
   “房子,快3点了。睡会儿吧?要不,就太累了。”
   “我一点也不困。你先睡吧。”
   这回房子称呼的是“你”。
   “我也不困。就跟‘砰"打了一针似的。这种晚上,要是打麻将,我肯定全是满贯。”
   “什么叫‘砰"?”
   “就是兴奋剂啊。”
   “大家都挺喜欢打针的,就像是得了打针的病。加奈子她们也常打针。对打针,我想想都烦。”
   “你以前到这儿来过一次吧?和那次比,你可瘦多了。就是那双眼睛倒是越来越有神了。你真够憔悴的,哪儿有病吗?”
   “我不习惯这种舞厅。所以,挺累的。”
   “看来你也是习惯不了啊。”
   “我来这以前,是卖弹子的。在弹子的撞击声中就那么坐着,虽说又吵又没意思,可是不劳神。”
   “这不合你的性格。我带你走吧。”
   房子不禁抽了一口气。
   “就这么着。咱们先坐火车,有多少钱坐多远。到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镇子上,咱们就下车,在那儿干活。我到饭店当服务生,你到一个不景气的电影院去卖票。咱们再找个两三铺席大小的房间。钱可以没有,可身体一定要结实。”
   “要能那样,当然好。”
   “你真觉得好?刚来这个夜总会时,你不是还跟她们讲自己真想早点儿在这儿干吗?那是奉承话?”
   房子心中一惊。
   房间的电灯光变得出奇的暗淡,似乎是出现了月晕。房子抬头望了望,发现那为了采光用的高窗外已经蒙蒙发亮。
   “天已经亮了。”
   “让你陪我呆了一个通宵。”
   “从今天开始就是5月了。”
   “对了。从今天起,饭店要变换装饰。装饰店子的一来,一大早就得起,那可受不了。我得好好地睡上他一觉。”
   “我回去了。”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天已经亮了。”
   达吉跟在房子的后面,走出了后门。他颇为新奇般地望着外面天未亮时的景色。
   “这就是5月的早晨,也没什么嘛。真没意思。”
   昨天晚上,房子看到的那些开着白色花的树木原来是木莲。白色的花朵朝着天空开成了一片。


上一页        返回书目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