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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燕子来了。” 义三抬头看了看N车站的电灯罩,对民子说。 其实,4月初,燕子就已经飞到这儿了。可是,义三发现它们,却已是考完试的今天。 燕子已经筑好了巢。雌燕子在行人头顶上飞得很低,也很快。人们几乎看不到它们的形体。 “这燕子是每年来的那群吧。” 义三停下脚步。 “去年从这儿离去的燕子又领着情人回来了?” “我看在等发表考试结果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研究一下鸟类。” 民子开玩笑地说。可义三却颇为认真地道: “雪国的人都关心燕子,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所以,一看到燕子飞到了车站,我心里就放心了。” 民子没有再说话。对于民子来讲,N镇既是她做住院医的“老巢”,也是义三生活的地方。通过了国家考试,他们要是也能像“领着情人回来的燕子”那样回来,该多好…… 今天考完试,义三邀请民子来家里玩。桃子和义三的舅妈想请他们吃顿饭,表示一下“慰劳”。 “桃子也请我去?” 民子自语似的说,显得有些孤寂的样子。 “桃子小姐是个好人。” “是个好孩子。” 义三简短地应答道。 “我还想去这儿的附属医院看看。也许,还是等考试结果出来了再去为好。” 民子说。 “去年那个时候,我好像是最有劲头的。考试完了,男的一般都是信心百倍地要大干一场,可女人呢,多少要松一口气,而且不知要干些什么。” “你不是说要回大学的研究室吗?” “可回去以后,又怎么办呢?” “那是你自己的事嘛。” “你呢?” 义三沉默不语了。 “你看,河水变得清多了。” 民子显得十分惊讶地说。 清除河底的护岸工程正从上游向这里进展。两个人的脚下,也堆满了土块。那都是翻掘长满青草的堤岸后清出来的。一个半裸的男人扛着水泥方柱正在向河下走去。 义三最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这种情景。 “这儿下一点雨,河水就会涨起来。看到那汹涌的劲头,你绝对不会想到这是条小河。这工程到今年台风季节就能够完工的。到那时,就不会出现孩子被冲走、被淹死的事了。” “那次,你跳到混浊的河里游泳的样子真够棒的。真可以说是赌命般的决断。” “什么决断啊。我什么都没想,就只有一个念头。看到被冲走的孩子,就要跑过去跳进水里去救他。” “不过,那件事可是决定了你的命运的。” “这不好说。” 义三的浓眉下掠过一丝阴影。 “她的去向,你还没找着吗?” “光知道她在一个叫‘福生"的镇子上。可这个‘福生"是个什么地方,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准备去找她?已经绝望了?” 民子向义三身边靠了一步。 “这倒谈不上什么绝望不绝望的。我还从来没有对爱情绝望过,而且也不想在我的一生中有这种经历。只是,我十分担心,我的那点无用的同情、关心是不是会毁了那孩子的一生。这使我特别痛苦。我要是出现在那孩子面前,她又会怎么样呢?虽然有这些顾虑,但是我仍然特别想见到她。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心里真是憋得慌。” “要是孩子掉到河里被冲走了,还能够跳下去去救他。可……” 民子停住话头,不知该怎么说。 “不过,那些值得你爱的女人都好像被河水冲走了,都在河水里挣扎呢。” “我觉得接触女人的命运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可以使这个女孩幸福呢。也许,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的爱情太浅薄。”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爱情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冒险,可是,就在我们这样议论的时刻,那个孩子也许就会发生什么不可知的变化。我最近渐渐明白了,无论是爱情,还是什么别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静止不变的……当然,那个我从河里救上来的孩子,我却没能从疾病中将他救活。” 正说着,义三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向外侧歪了过去。 “危险!” 路不好走了,两个人只好一前一后地向前走去。 桃子牵着长毛狗从前方沿着道路迎了过来。义三和民子向她笑了笑。 可是,桃子一副似乎没有看到民子的样子,走到义三跟前,把脸凑到义三肩头上说: “你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封信,是房子来的。” 间奏曲 桃子领着狗从别的入口进去了。义三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只有民子一个人被引到那间面朝院子的西式房间里。这房间也不知是一家人的起居室还是客厅。 已经有客人在那里了。一个民子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和一个男孩背朝着钢琴坐在低矮的布面椅上。好像是母子俩。他们的穿着都很入时。 坐在那里,民子不知自己该往哪里看,只好呆呆地望着那浅紫色的崭新的墙壁。她心里想:再过一段时间,这一切都会变得沉稳安宁。浅棕色的窗帘也是簇新的。 桃子的父亲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那对母子似乎是桃子一家的老相识。他们一见面就谈起那男孩的身体情况。看来她们是担心孩子的健康,刚刚请桃子的父亲检查过。 尽管民子与这个话题没有关系,桃子的父亲还是颇为机敏地与她搭着话。 “怎么样?考试?我们当医生时还没有这种考试,我们不用考试就当上了医生,那是我们的幸福。” 桃子的父亲大口地抽着烟,显得很香甜。他似乎是抽看病的空闲来稍稍坐一会儿的。当护士来叫他时,他又走出了房间。 桃子的父亲刚走,千叶夫人便走了进来。她上身着黑白相间的夹克,下身穿着黑色的裙子,显得十分协调。这使民子颇为感叹。 桃子端来一个银盘,上面放着白色的小碟子。小碟子上是鲜红的草莓。 “我还以为爸爸在这儿呢。” “是啊。他总是坐不住。” 夫人对桃子说。然后,她把民子旁边的椅子稍稍拉了一下,坐在了穿和服的女客人对面。 她们俩也像是老相识。桃子的母亲说: “你看,阿准,桃子他们都这么大了,大家又聚在一个房间了。真和做梦一样啊。” 被叫做阿准的那个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看桃子。 “义三在干什么呢?” 桃子说着,回过头去。 桃子的母亲把民子介绍给客人。 “现在又能这样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聊天了。大家都挺平安……” 那位中年女客说。 “不过,到了东京,就一点儿自己的时间也没了。无论什么时候,都像站在道路中间似的,我这心总是安定不下来。我最头疼的就是税务局的事。那点事儿就把我折腾苦了。我真想再回到桃子这么个轻轻松松的年龄,再重活一回。” “妈,我这个年龄可是不轻松啊。” 桃子向母亲抗议道。 “另外,我们家是开医院的吧。这医院,平平安安的人是一个也不会来的。我就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平安"的人呢。其实,仔细想一下,我也不平安,也不轻松嘛。” “对。这倒是真的。” 客人点点头,对桃子的母亲说: “你一直都那么幸福,可能不太清楚。战争之后,我们的生活也是苦得很啊。最近,生活刚刚稳定了点儿,可我丈夫又不管我们了。男人真是太自顾自啦。” 看到母亲又要把家里的事儿搬出来了,男孩便变了个话题。 “桃子上学的学校是男女生同校吗?” “在乡下是同校的。现在在私立学校,全是女孩。” “噢。你是刚转学过来的。桃子小姐准备进大学吗?” “还说不准。” 桃子看了看母亲的脸,笑了。 “我挺喜欢音乐的。可我的嗓音细,只能唱日本歌。钢琴我也练不下去……上完高中,我想再玩玩。”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要是一个人生活,大概够她呛的。” 民子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想到这些客人也可能要和自己一起吃饭,民子心里有些不悦。义三在干什么呢,他怎么还不快出来。 不过,那对母子已经准备回去了。他们道完别,站起身后,又说了起来。 “女人到什么时候,也不合算。这个孩子这么大了,从来也不找我丈夫要东西,总找我要。男孩子一要大东西,我就麻烦了。这不,非让我给他买辆摩托车。” “今天,请千叶先生看了看,说是绝对健康。这我挺高兴的。可他乘机又要买摩托车,又要四处乱骑。那么危险,我哪受得了啊。要是桃子能和他一块玩玩就好了。” “让桃子代替摩托车?” “你这个人,一点也没变。以前就是这样。抓住人家的话柄,就给人难堪。” 桃子也出去送客人了。屋里只剩下了民子一个人。民子望着窗外,数着对面空中飘荡着的布鳇鱼。 义三满面愁容,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民子一句话也没说,使着性子。义三也沉默不语。民子开口道: “栗田,这儿可是有个人啊。你干什么来着,真没意思。” “啊。我就不明白。这信让人真不明白。” “你说什么呢?” “那孩子来了一封信……” “知道她在哪了?” 义三摇摇头,用两手按住太阳穴。 “我头疼得很。” “真的。你脸色真不好。栗田,我看你再病一次也蛮好。比较起当医生的你,我更喜欢生病成了病人的你。我还去护理你啊。” 义三苦笑了一下,显露出一丝悲戚的神色。 “谢谢。我生了病,让你来护理。我也觉得安稳。” “有个像我这样总愿照料你的人,你这个病人也够幸福的啦。” 民子温情地说。 “我确实够幸福的。得了病,有你来照料。不,不光得病的时候。我爱上了那个房子姑娘后,又让这儿的桃子来安慰我。真是的,为什么你、还有桃子要这样抚慰我呢?” “大概是因为喜欢你吧。” “也许房子的不幸也在抚慰我的内心。这就是爱吗?由于我的责任,让她的一大笔钱丢了。可她不仅不埋怨我,反而自己躲了起来。这好像是我把那女孩子给赶到了什么地方似的。” “如果产生了爱,那么也就同时会产生某种伤害。谁都是这样的。” “我觉得自己是个医生,挺好的。我也愿意这样。可是我没有救活那个女孩弟弟的生命,也可能同样无法帮助她改变命运。你,还有桃子之所以同情我们,就是因为这儿存在着爱?” “话不能这么说。总而言之,你应该认真地考虑一下桃子小姐的好意。那个姑娘的命运并不是因为你才动荡不稳的。桃子也不是……” 民子的眼睛被泪水润湿了。她似乎要说她也不是。 “我只能爱一个人。” 义三自语道,用手扶着额头。 “不过,这并不一定就是因为爱。好药由于用法不当,或者由于患者的体质特异,也会变成毒药的。假如我给那女孩吃的就是这种毒药……” “那就需要急救。” “对,是的。” 义三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就想在这个社会里为最不幸的人们当医生。这是那个姑娘的爱给我的教训。如果我的爱最终只是给那个女孩带来伤害,那么我也只有这样生活下去,也只有这样去赎我的罪。” “不过,一切还没有结束呢。” “没有结束。现在我觉得爱是没有终极的……” “她信上是怎么写的?” “怎么说呢。我觉得那个女孩一定是受了某种打击,精神有些问题。看也看不懂。说是让我去,可又不定地址。还说有个病人,而且是个要死了的病人。我不清楚那个病人到底是那个女孩的什么人。” 义三抬起苍白的脸。 “你知道那女孩的眼睛吗?” “嗳。我稍稍看过。” “那双眼睛在我面前像火一般充满着激情。” 民子忘情地望着义三激动的眼神。 摇晃的菓 达吉是个侍者,来樱桃夜总会还不到一年。他胆大、冷漠,同时又纯真幼稚,而且又有着女性般的敏感、孤独者的寂寞,在舞女里,在客人中,很受欢迎。女人们似乎觉得他具有同性的感情,便放下了在异性面前的故作姿态,渐渐被他吸引住。明明知道他不会付出真心,但女人们不害怕。即使被他抛弃,她们也只是觉得受了点擦伤。只要达吉在里面,绝不会发生什么大的争执。这使人们感到颇为不解。 达吉自小与母亲一个人生活。他16岁的时候,母亲和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同居了。自那以后,达吉陷入了极度的孤独。由于他长得年轻貌美,从那年起他就开始了与女人们的接触。不过,他却从未恋爱过,也不相信女人。他十几岁就开始独立生活了。但是,这种自立却是借助他的机敏,靠着他助纣为虐,在罪恶的边缘彷徨。 此次,达吉一反常态对房子如此倾心,其原因达吉自己也未必清楚。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房子有着和他幼小时被抛弃在社会上的同样命运。这使他产生了怀念和痛苦。而这种感情又发展成一种憧憬,也可以说是一种初恋的情感。 所以,达吉同情房子的悲惨境遇,也决心去保护房子。 他自己不想触动房子,当然也不允许别人去碰房子。 当他听到房子的呼救声时,他怎么也呆不住了。这种冲动也可以说是他自己去救自己的冲动。 那天,夜总会的经理没有像往常骑摩托车返回东京的家里,而是搭客人的车走的。于是,达吉便找出经理的摩托车,临时借用了一下。 这辆摩托车是经理的心爱之物,是刚买不久的英国新车。他要是知道达吉用车去碰撞吉普,不知该要多么吃惊呢。 达吉受了伤,又要照料房子,所以就忘记去看看摩托车的破损程度。 黎明时分,达吉送走了房子以后,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独寂之感。他钻进被窝,睡得像死了过去。看他的睡觉姿势,就像是蝉蜕下的皮壳似的。 当他被人猛地推醒,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屋里仍然点着灯,外面下起了雨,已是午后时分了。 “是你吗?把我的车给毁了。” 经理那张精力充沛的脸在达吉上方晃动着。 达吉嬉皮笑脸地、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点点头。 “你怎么这么混啊。挡泥板瘪了,前叉子歪了,消音器也坏了。光修,就得花两万日元。” “我赔你。” “赔?别乱吹牛了。” “吉普车给撞的。” “吉普车?!你这个混蛋家伙。你给我滚!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要找侍者,有的是。” 经理说完便走了出去。 “哼,我早盼着呢。” 达吉一转身又钻进了被窝。他心里觉得十分的痛快。他心底又浮现了那个想法:带着房子,到其他地方去流浪。他闭上双眼,又进入了梦乡。 房子来到夜总会,大吃一惊。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房子想去看望一下达吉,可又害怕众人的眼睛。达吉一直没有在舞厅露面,这使房子感到十分的不安。 今天,大厅的装饰变了,柳树上配上飞燕,彩色纸带的浪潮之中闪烁着五彩的小灯泡。随着乐曲的演奏,蓝色、粉色、柠檬黄色的灯光变换着,不断地改变着大厅的色彩。 客人还很少。加奈子向房子身边走来。她穿着袒露着后背的夜礼服裙。 “你见到阿达了?” “没有。” “你真够薄情的。听说阿达被开除了,他把经理的摩托给弄坏了。” “真的。他不在这儿了?” 房子感到心里格外地乱。 “他也可能在房间里。阿达是个美少年,干什么都能成,而且像昨天晚上那样,又很有男子汉的样子。你要是喜欢他,就把他领到我那儿去。他在这儿是借住的,被开除了,就没地方住了。不过,在我那儿住长了也麻烦……” 加奈子不住地说道。 “你去房间看看他吧。” “你和我一块儿去吧。” 房子心神不定的,只好央求加奈子和自己一块儿去。 房子跟在加奈子的后面,来到达吉的房间。 “怎么了?” 加奈子问。达吉脸上现出红晕。 “整整睡了一天。肚子饿坏了。仔细想想,昨天晚上吃饭以后就没再吃。” 加奈子笑也不笑,又问: “被开除了?” “听谁说的?” “都传开了。” “是那么回事。当然,我要低三下四地赔个不是也可能就没事儿了。可我没赔不是。” “准备怎么办?” “离开这儿。” 房子发现他的手提包里放着一个报纸包,里面像是鞋。 “你准备去哪儿?” “我有女人,住上一两个晚上不成问题吧。” 听到这话,房子感到身上一阵发凉。达吉盯着房子的眼睛,说: “怎么样,房子。和我一块儿去吧,就咱两个人。” 听他那轻松的语气,就像是在开玩笑。加奈子和房子都笑了。 “去哪儿呢?”房子问。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不然,就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就这么样出去了好几次啦。明天再说明天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达吉把帽子扣在头上,一副顽童的样子。夺人眼目的美貌上有着几道砍伤、碰伤后留下的伤痕,不知为什么,让人看起来很像个孩子。 “要是阿达一个人,那倒也行。可是……” 加奈子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房子的神情,大姐似的道: “阿达,你可以到我那儿住。就这么着吧。” “到你那儿?你让我住?真的,行吗?那今天晚上就到你那儿借住一下。” 达吉显得十分兴奋。 “房子也住在你那儿。” 舞厅下班后,伸子和加奈子要去酒吧。房子生拉硬拽非让她们一块儿回去。 “你们两个人回去吧。我们回去了,多添乱啊。房子,你可真够怪的。”伸子说。 “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是怎么回事儿?” “我一个人不好,你们一块儿回去吧。” 房子并没有意思要提防达吉。但是,她还是希望有人在自己的身边。 夜深了。但是,雨仍然在下着。 虽然伸子和加奈子姐妹俩拿房子开着心。可是,她们却没有任何坏心。她们兴奋地嬉闹了一阵,在爵士乐的伴奏下,离开了舞厅。 可是,回到家,却发现本该已经到了的达吉却没在。伸子和加奈子显得十分丧气。 “这是怎么回事?房子。” 加奈子问道。房子不知怎么回答。 刚才说可以让他留宿,达吉是那么高兴。可他现在去哪儿了呢?也许是到其他女人那儿去了。一想到这,房子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本来就没有达吉的寝具。大家在铺床时,特意为达吉腾出来了一个角,三个人紧紧地挤在一起睡下了。 “也不知他到底是来,还是不来。这刚开头,就让人那么操心。房子,你可够呛啊。” 加奈子说。 “房子,你喜欢他到什么程度了?” 房子没有回话。 “别藏着了。你是不是想跟你喜欢的人睡觉啊。” 灯熄灭了。在一片黑暗之中,房子声音颤抖地说: “我喜欢的是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 “真的!还有和阿达长得像的。这可没想到。” “噢,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年轻的医生,加奈子。” 伸子对加奈子道。 “噢——是啊。” 加奈子似乎在沉思着。 房子一直把义三藏在自己的内心里,从没有和加奈子她们说过。所以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房子想得够高的,是单相思吧。你是想用阿达来代替一下吧?” “怎么能说代替呢?!” 房子否定道。伸子翻了个身。 “那个医生和阿达对房子都挺亲热的嘛。不过,你一开始就对医生的事绝望了吧。绝望了,你才来这儿的吧。” 房子想:要是这么说,倒也是这么回事。 伸子和加奈子都睡熟了。房子却睡不着。她一直在等着达吉的到来。不过,等到她熬不住昏睡以后,虽然意识上她在等着达吉,但是在潜意识里她等的却是义三。在朦胧的睡梦之中,她好像在专心地做饭。那饭就是小弟弟死去的早晨请义三吃的饭。饭刚做熟了,义三却回去了。房子要在后面喊他,可就是喊不出声来。 “房子,房子。” 门外响起了达吉的招呼声。 “来了。你回来啦。” 房子赶紧起身去开门。她心头不禁一热。 “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达吉脱下被雨淋湿的外衣。 “我想今天晚上就去挣些活动经费,结果,输了个精光,我的运气全没了。一想女孩子,赌博神就讨厌你啦。嗨,她们俩都睡了。” “到这儿借宿,也得早点来啊。” “我以为她们俩还没回来呢。” 说着,达吉低头看了看。 “这是阿伸吧。女人睡着了,蛮好的嘛。看那睡熟的脸,都像小孩一样。” “是嘛。” “可怜的人们。让我们睡吧。” 达吉只穿着内衣,鞋也脱了。 房子显得十分紧张。 “我睡这儿?” 达吉满不在乎地躺在空出来的地方。 “啊,我真想来点钱。” “钱,我这儿有点。前天,舞厅刚发给的。你拿去用吧。” 达吉没有说话,抬起头看了看房子。房子在达吉的旁边,没有躺下,坐在那里。达吉趴在床上,点着了烟。 “我看你别再当舞女了。要是在那种地方呆下去的话,你就会变坏的。” 房子点点头。 明朗的5月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5月的阳光亮得刺目。说是早晨,其实已经将近中午时分了。吃完饭后,达吉说: “我过会儿到东京的朋友那里,去找工作。我还想顺便找个住的地方。” 达吉站起身来。 “不过,加奈子,我还能在这儿住一次吗?” “当然行。” 加奈子说完,脸上露出了笑意。 “阿达,你打女人主意的时候,总是这么绕圈子吗?” “我这个人,嘴是不好。可我不打女人的主意。” “让女人打你的主意?总而言之,这事儿问我,是不是找错了门?你去问问房子吧。” “对房子,我就希望她别再干舞女啦。就这些。这不合房子的性格。” 加奈子无言以对,不说话了。 “我也要洗心革面,好好地去赚钱。房子也应该有她更快乐的活法。” 达吉对着加奈子她们的梳妆镜,刮起嘴边的胡子。伸子平静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该让房子去夜总会干。阿达,你要好好地赚钱,是想结婚吗?” “我就一句话,别人不把这个孩子当回事儿,我却要把她当回事儿。” 达吉兴冲冲地走了。当伸子和加奈子准备去夜总会上班时,达吉颇为疲惫地回来了。看那神色显得十分沮丧。不过,听那口气,还是蛮开朗的。 “我认识的那些人全是穷光蛋。我跟他们说,我跟老板闹翻了,被开掉了。他们反倒劝我,让我道歉,再回去干,累得我够呛。回来坐出租,和司机聊了聊。我打算去考个本子,也去开车。” 达吉表面上在对加奈子讲,但心里却是在向房子诉说。他把一个装着西点的白盒子放到了伸子她们前面,以此表示自己的心意。接着,他便歪斜下身子。看样子,他连坐也坐不住了。 “我先歇会儿啊。” 达吉声音微弱地说。加东子回过头,问: “不舒服吗?” “嗯,有点儿。” “你让房子看看。我们走了。房子,你就别去了。” 伸子和加奈子走后,达吉就打着轻轻的鼾声睡着了。看样子,他累得够呛。房子给他盖上了被子后,觉得不好坐在他身边,便走到院里去洗衣服。 在院子里,房子忽然觉得有人在叫自己。她连忙走进屋里,发现达吉显得十分痛苦。 “怎么啦?难受吗?” 达吉从牙缝中挤出的呻吟声似乎在拼命地挤压出他体内的痛苦。房子心里一惊,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抱起达吉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盯视着达吉的神情。 “噢,舒服,舒服,噢……” 达吉用下牙紧咬着嘴唇,口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已经无法开口讲话了。 房子赶紧跑去叫医生。医生一会就来了。他一见达吉,便说: “他得的是破伤风。” 医生说,达吉两天以前的伤在耳朵上,离脑子很近,情况很不妙。医生显得一筹莫展。 “大夫,救救他吧。让他能舒服一些吧。他太难受啦。” 房子显得十分慌乱,哭着哀求着大夫。 “受了伤的时候,要是做了预防注射就好了……” 医生道。说完,他给达吉做了血清静脉注射。注射时,达吉全身极度痉挛,房子不得不用双手按着他的身体。医生给达吉注射完强心剂、镇静剂之后,又观察了一阵,说: “我叫一名护士来给他注射强心剂吧。” “谢谢您,那就拜托了。” “可是,这儿就你一个人吗?要是有亲属的话,让他们一块儿来照看一下吧。” 医生的话语里在暗示着死亡的来临。 按照医生的吩咐,房子遮住了灯光。她探身望了望达吉。极度的痉挛使达吉的脸看起来像是在欢欣地笑着。 “要活下去。啊,一定要活下去。我也愿意去爱护你。你一定要活下去。” 房子脸贴在达吉身上,祈祷似的向他倾诉着。房子的泪水淌进了达吉紧咬着的牙关里。达吉的胸部、腹部猛烈地起伏着,手和脚用力地摆动着,俯在他身上的房子几乎被甩到了一边。 “啊!” 房子惊吓得大叫起来。突然,她想起了义三。义三要是在,他一定能救达吉。他一定能救达吉。给他打电报吧。 “不行!” 房子自语道。除了达吉,她不能将自己所爱的人叫到这里。现在,在这里,她爱的是达吉,她要使达吉活下去。房子觉得在痛苦中挣扎的达吉似乎就是自己本身。她的头脑开始乱了。她紧紧贴靠在极度痉挛的达吉的身体上,发出阵阵梦吃: “活,活下去……” 护士赶来的时候,房子和达吉似乎都到了病情危急之状了。 “怎么样啊?” 听到护士的问话,房子也只是用呆滞的目光抬头望望护士。护士以为他们两个是一对年轻夫妇,便道: “太太,你可要挺住啊。” 说完,护士便为达吉摸了摸脉搏,同时又开始准备注射强心剂。 在昏暗的房间里 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是阳光明媚的晴日,温度猛然上升,就好似初夏一般。一会儿又是雨天,冷得人们只好穿上外罩或者毛衣。 但是,不论是雨天还是晴日,花匠店旁的独立房屋的挡雨窗都不曾打开过。阳光、声音都被遮隔在外面。达吉在这间昏暗的房屋里已经与死神搏斗了几天。 尽管痛苦之极,但达吉的意识似乎仍是十分清楚。他那执着的视线不断地追寻着房子。为了达吉的这种目光,房子休息的时间变得更少了。 伸子和加奈子不忍心看着两个人的可怜之状,在屋子里时总是轻轻地走路,小声地说话。晚上她们也是老老实实地准时回来。达吉的病情时时发作,使她们也无法安心入睡。不过,达吉和房子的情况过于悲惨,而且十分紧迫,伸子他们也就顾不得自己的生活不便了。 “房子,让我稍稍替替你吧。你也睡一会儿。你再这样的话,也要病倒的。” 加奈子说。 “对啊。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让加奈子替替你吧。” 伸子也附和着说。 “房子,看你那憔悴样儿,瘦得光剩眼睛了。是不是吃不下东西?” 加奈子又道。 “不过……” 房子欲言又止。 “我……没关系。” 她想说“死了也没关系”,但“死了”二字却没说出口。房子的确是这样想的。 达吉的病是因为救助房子时所受的伤引起的。这使房子内心极度痛苦,同时也加深了她与达吉悲凉的爱情。当她看到在痛苦挣扎中仍然依赖着自己一人的达吉,心头涌上一种如似母亲又似姐姐的感情。在她疲惫的脑海中,达吉和在她的看护下死去的幼小的弟弟重叠起来。望着达吉,房子仿佛看到了幼小的和男的幻影。她眼前一阵眩晕,达吉又好像变成了义三。房子的心跳个不停,久久难以平静。 她心里怦怦地直跳,就好像心里放着一只小鸟。 房子不停地触摸着病人的手腕。否则,她就会感到阵阵的不安。当达吉病情发作十分痛苦时,房子又振作起精神,抚摸着,按压着达吉的身体。说是按压,但是由于房子体单力薄,在别人眼里,她也不过是在抱着达吉,被痉挛的达吉晃动着。 由于不断地发作、痉挛,达吉消瘦了许多。他头发蓬乱,胡须也比平日长得快了不少。脸上颧骨显得十分突出。 “我觉得经我看护的病人都会死的。” 房子离开达吉的身边,请加奈子帮她梳理着头发时,小声地低语道。说着,眼眶里淌出了泪水。 “小和那时就是……” 这一天从早晨起,病人显得意外地安静。达吉浑身是汗,睡得很熟。 房子松了一口气。她一边为达吉擦脸,整理头发,一边道: “看来,他有救了。” 忙完了,房子感到有些发困,打起瞌睡来。她弓着身子,头埋在两膝之间。加奈子扶着她,让她躺在了榻榻米上。顷刻之间,房子便睡熟了,好像是什么东西将她诱入了梦乡。 在睡梦之中,房子仿佛看到了一个金色的圆在浮动,似达吉又似义三的黑影影影绰绰地出现在那里。 有人轻轻地摇了摇房子。房子从梦中惊醒。 “啊。我,有人叫我?” 房子脱口而出。此时,她发现屋里情况非同寻常。她心里猛然一惊。 医生来了。达吉在痛苦地呻吟着。伸子侧着脸,用力地按压着达吉。 “对不起。” 房子慌忙走到近前,望了望达吉的神色。 达吉脸部扭曲了。眼睛瞪得很大,眼球显得十分呆滞。那奇异的痉挛侵袭到他的全身。 医生从胸部拔出皮下注射的针,一点也没压底声音,就说: “心脏已完全萎缩了。” 房子想:这么大声音,病人会听到的。 “今天一直没有发作,我们还以为他转危为安了呢。” 加奈子望着医生的脸,说。 “他已经丧失意识了。他真能坚持啊……” 医生平静地说着,并为病人号着脉。接着,他又为达吉打了一针。当他准备拔针的时候,注射处的皮肤附着针也挑了起来。 加奈子她们明显地感受到达吉的生命力已从体内消失。 医生又为达吉数了数脉搏。过了一会儿,他把达吉的手轻轻放下,低声道:“不行了。” 加奈子首先哽咽着不停地说: “阿达,阿达。你太可怜啦,太可怜啦。” 原来打算只让达吉在这里住上两三天,却没想到他却死在这里。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负担。加奈子她们在无意之中被卷入了那难以预测的命运之潮中。 送走医生,伸子打开挡雨窗。事隔几日,明亮的日光又照射到这间屋里。 “哪边是北?” “院子是向南的。这样就成。” 加奈子答道。她们在讲死者枕头放置的方向。 达吉的耳朵上残留着小小的伤口。就是它,夺走了达吉年轻的生命。死去的达吉面部很美,就像温柔的“偶人”一样。痛苦已不复存在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房子把脸贴在达吉的脸上悲伤地说着。她似乎忘却了伸子和加奈子的存在。 “是我让你死的。是我……” 房子浑身发抖,感到十分恐惧。她觉得达吉的死因就在自己。 廊沿上照射着刺目的阳光。伸子把脚伸到廊沿上,深深地吸了口烟,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阿达的母亲真是个薄情的女人。我给她去了电报。趁阿达有口气,你来也好啊,可她呢……这女人有了男人就把孩子给忘了。” “人死真够难的。生下来倒不费劲。” 加奈子也不知是对姐姐还是对房子说道。 “这两者,要说简单也都简单。” 伸子答道,“我可不想死。多没意思啊。” “人死了,是不是要给他擦干净,再给他穿上白色的衣服?” “对啊。可有的人就没有这种福气。至于阿达嘛,我们尽可能为他做吧。加奈子,你去买花。现在没有姜花吧?我挺喜欢那种花的。我去夜总会把阿达的朋友们找来。加奈子,走,咱们一块走吧。” “房子,你洗洗脸,换换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漂亮些。等人来了,看到阿达是在这么漂亮的恋人相守之下死去的,阿达是会成佛的。那孩子也是喜欢修饰打扮的嘛。” 加奈子说。伸子也点点头。 “对啊。房子也够不幸的……不过,还是好好打扮一下好。” 彷徨 加奈子她们离开后,房子突然离开了死者。 “真够凉的,让人受不了。” 挡雨窗全部打开了。院子里充满了白色的光亮,令人目眩。 房子认为达吉是能够获救的。所以在达吉与死神斗争的时刻,房子也在斗争。 达吉痛苦时的呻吟,扭动,房子还是可以忍受的。但是,当达吉身体变得冰凉时,房子却失去了正常的神智与力量。 每当看到达吉的眼神时,房子总想如果达吉真的会死去,那么自己也就会疯的。现在,这真的成为了现实。 母亲的惨死,幼小弟弟的死,另外还有曾救过自己、产生过一时爱情的达吉的死……这些与自己有关的人都死去了。 “栗因呢?栗田呢?” 房子低语道,并一下子站起身来。 “房子,你怎么啦?” 加奈子扔下买回来的花,紧紧地抱住房子。 “别怕,没事儿……” “栗田呢?” “栗田?” 加奈子盯视着房子。 在这花的季节,加亲子买来了多种花组成的花束。这多彩的火焰一般的美色被抛置在脚下后,便让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加奈子找来一个现有的花瓶,把花束插在里面,摆在了达吉的枕旁。 伸子也回来了。 加奈子拽着伸子的袖子,把她拉到廊沿的角落上。 “你看,房子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啊。” “有可能。病人那么痛苦,她又一直守在身边,而且病人又死了。这让谁神经都得出毛病。就连我们都有些受不了啦。” “一想到和自己亲近的人都死了,让人真受不了。” “姐姐,你要多注意一下房子啊……” 回到屋里,伸子往一个白色的雪花膏瓶里放了些灰,插上了香。 “这味真够难闻的。” 房子说。 “我不喜欢香。” “人死了,就得像人死了的样儿嘛……” 伸子看了看房子,觉得有些奇怪。 “……要往脸上盖块白布的。” 房子说话时的眼神似乎在搜寻着远方的东西。 “我妈妈死去的时候,牵牛花开了。我记得还挂了个帘子,上面贴着张纸,写着‘忌中"两个字呢。” 说着,她把一个红色尼龙的钱包一下扔在了榻榻米上。 “用我的钱……” “你的钱?……” 伸子感到心里发紧。 “你的钱都付给医生了,哪还有啊?!不管怎么样,阿达的母亲是要来的嘛。就是她不来,大家也有办法的。阿达的人缘特别的好。有的人想来看看的,可又顾虑你。还有的人听到他的死讯,都泣不成声了。” 说完之后,伸子不由一惊,赶紧看了看房子的脸色。房子的眼睛似乎仍然望着远方。伸子谈到了达吉的女人,可房子对此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房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走到廊沿上,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 “能听到乐队的声音。” “乐队?夜总会的乐队?还不到时间呢。” “可能是哪儿新开店了?也说不定是大贱卖呢。” 加奈子也侧着耳朵听了听。 “我可听不见。” “是来接我的吧?” 房子做出要走到院子的样子,但又迷迷糊糊地返回到房间里。她用剪子把自己的手绢剪开,就像小孩过家家似的。然后,她又把剪开的手绢蒙在达吉的眼上。这白色的一小块遮眼布使死者显得更加可怜。 “不是有更干净、更漂亮、更新的布吗。加奈子,你去找找。”伸子说。 房子两手捂着脸,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 “是我让他死的。是我让他死的。” 此时,沿街奏乐做广告宣传的声音传了过来,愈走愈近,十分吵闹。 “房子,房子,你说得对,是有音乐来了。” 加奈子大声地说道。 房子站起身来。 她仿佛看到了N镇的拥挤之状,仿佛听到了店铺与店铺的乐队、音响交织在一起的热闹声响。她忘却了达吉的死。 “我真想再见到他一次……” “谁啊?”加奈子问。 “桃子小姐……”房子道。那声音就像是在直接招呼桃子一样。 “桃子,你在说什么呢?” “桃子小姐……” 房子又叫了一声。 对于房子来说,在N镇中国餐馆与桃子的那次交谈大概使她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使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小生活在悲惨、贫穷之中的房子从未受到过那般温暖的呵护。 穿着可爱的滑雪装的桃子把房子认作义三的恋人,从心底里珍惜房子的存在。她们都同样感受到了对方的热情。房子觉得如果是为了桃子,她也可以割舍义三。 当时,房子几乎没有说什么话。现在,她身心交瘁的现在,她觉得仿佛心底的栓塞被完全拔去,想讲给桃子的话一下涌上了心头。 “痛苦的时候,我还回来……” 房子脱口说出留给义三信中的话,之后便痛哭起来。 “房子,你怎么了?稍微睡一会儿吧。” 伸子用力摇了摇房子的肩膀。房子猛然从梦幻中惊醒。 但是,她马上又意识模糊,不醒人事了。 “房子,要挺住啊。阿达死了,已经够受的啦。” 伸子皱着眉,心里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 不久,夜总会的伙伴蜂拥而至,伸子和加奈子都忙碌起来。她们没有注意到此时悄然离去的房子。 房子来到福生车站,买了张去立川的车票。房子的衣袋里只有仅够买车票的一点零钱了。 房子昏沉沉地将额头贴在电车的玻璃窗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致。她一心要回到N镇,她忘却了在这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她却没有忘记在立川下车。 在立川这座陌生的城市,房子毫无目的地走着。 “去东京,去N镇,去有河的镇子……” 突然,她想起要问问过路的行人。 “去东京,是顺这条路走吗?” 房子声音尖亢,断断续续地问道。 “顺哪条路走都是去东京。你要去东京哪儿啊?” 年轻的男子笑了笑。房子也随着笑笑。这以后,她完全是毫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 来到一座明亮的西式建筑的庭院前,望着那5月的美丽的花园,房子一下惊醒了,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她靠近低矮的石墙,听到了轻轻的钢琴弹奏声。 “那是桃子。栗田先生也在啊。” 房子想着,说出了声。她感到心在猛烈地跳动,几乎要从心房中跳了出来。 小门轻轻地开了。房子按了一下大门的门铃。门里走出一个女人。房子道: “我是房子。我要见桃子小姐……” 女人不敢正视房子那阴暗的眼神,说了句:“我们这儿没有什么桃子小姐”,便关上了门。 房子晃晃悠悠地靠在了那扇门上。极度的疲劳感使她瘫坐在门廊的地上。她完全丧失了意识。 钢琴的演奏声停了,一位中年妇女和她的女儿探出了头。 “她是不是疯了?” “要是她一直这么呆下去,就糟了。” “说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呢,那眼睛可厉害了。” “跟巡警去说一声吧。” “还是跟女警察说好,女孩子嘛。” “对啦,对啦。我想起一个人。不过,她不是女警察……” 中年妇女似乎刚刚想起来似的说。 “就是井上先生家的小姐嘛,她是女医生吧。” “您说的是民子小姐?” “对啊。让民子小姐来看看怎么样?她一看,不就知道是疯子还是病人了吗?!” “民子小姐准行。请她来看看吧。” 院里的嫩叶 国家考试结束以后,义三一直在等待机会向舅舅表示自己要告别这种依赖舅舅一家人的生活。 可是,真到了那一天,舅舅却十分轻松,不当回事儿地说: “一个人去干干也蛮好嘛。不过,考试结果一个月以后才发表呢。发表之前,你先在这儿帮忙。到时再走,也不晚嘛。” 舅妈从一开始就没把义三当做大人看。 “干嘛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啊。想离开这儿,这可是‘危险思想"啊。首先,桃子该多寂寞啊。” 舅妈话虽这么说,可脸上却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桃子虽说最寂寞,但她在感情上最贴近义三的内心。桃子注视义三的眼神里总是流露出饱含担心的爱情。 不过,对于义三总有一天要离开自己的家这一点,桃子还是理解的。但是,她没有谈到过这件事,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再缠着义三对他撒娇。当义三情绪低沉、心绪不宁时,桃子便显出快活的样子,大大方方地亲近他。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就要到了,桃子总是把数学、英语作业推给义三去做。医院星期天不开诊。所以,义三也就答应帮助桃子整理一下笔记。 桃子来到义三的房间,一边查找笔记,一边说: “义三当家庭教师还真不错……我得趁着有个好家教,好好地学习学习。” 义三默不作声。 “你也教教我国语吧……” 桃子说。 “国语?” “《更级日记》①。” ①日本著名古典作品之一。 “那可不成,我最怕国语啦。要是学《更级日记》,有的是好的参考书。” “看参考书,那也是生吞活剥,看完就忘了。有个好家教教我,就不会忘的。” “要是教错了,咱们可就错到一块儿去啦。” “那也行。我下午就去买参考书。你和我一块去,帮我挑挑。今天天好。” “书店,这附近也有。不过,咱们还是去神田吧。” “我对东京不熟。义三,你领我去过动物园的,我记得可清楚呢。后来,你又带我来到这个街镇,那是我第一次来,还去了你的公寓呢。当时,这儿还是一片废墟,破旧的门上开着牵牛花。” “牵牛花?” 义三也想起来了。在长着牵牛花的门里面,杂草之中开着夜来香。那里还有房子的简易小屋。把房子从这里赶走,又把她从N镇赶出的又是谁呢?! 义三无法再继续舅舅医院里的这种安逸的生活了。舅舅说再过一个月也不晚,可义三却心急如焚;为了房子,再过一个月就太晚了。可是,现在他要去福生市去找房子,就算碰巧找到了,可是他不能独立生活(哪怕是穷一些也没关系),所以也仍然不能收留房子让她过平静的生活。当然,他也可以去求桃子,让舅舅的医院雇用房子。不过,这也太异想天开了。而且,房子是从义三的公寓走的。让她到舅舅的医院来,她会感到憋闷。最终,她不是为桃子割舍义三、就是又再次逃走。 “到了神田的书店,你再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桃子说。 “让我想想。咱们到新宿皇家御苑或者皇宫护城河边走走吧。那儿的绿树草坪很漂亮的。” 义三真想在那美丽的绿树之下把自己现在的心情讲给桃子听,向她表示发自心底的谢意。 院子里传来嘈杂的讲话声。桃子从窗户探出身去。绿色的嫩叶辉映在她的面颊上。 往下望去,口字形的花坛旁停着英国产的新车,还有B、M、W的漂亮的摩托车。家里的人全聚在那里。 “我爸爸也想买一辆轻骑或者摩托车,用来出诊。他们是来推销的。” 桃子连蹦带跳地跑下楼,在楼下向义三招呼道: “你也下来看看。” “怎么样?你对摩托车没兴趣吗?” 舅舅也劝他来看看。 义三来到院子里。 “我也骑过几次。好像比滑雪容易。” “当医生,没摩托车可不成。” “不过,这条街上这么拥挤。小孩、行人那么多,太危险了吧。” “病人大都住在胡同里面,没事儿。” 推销员看到显得十分活泼的桃子,便劝道: “小姐,来兜兜风怎么样?” “嗯,看样子不错。” 桃子很随便地应道。 摩托车被搬了下来,放在医院下面的路上。桃子身着喇叭型下摆的毛料短裤,颇为轻松地跳上了摩托车的后座。 推销员带上太阳镜,手上戴上手套。发动机响了起来,整个医院的人都来送行。 “就像是坐飞机去美国似的。不过,是被流氓劫持去的。” 桃子笑了。 “对我来讲,比起劫持人,推销可更重要啊。” 推销员也笑了。 “咱们去哪儿?” “从甲州街道到村山的贮水池去看看吧。往返两个小时左右……” “经过福生市吗?” “要想经过就能经过。你想去吗?那儿有许多为外国人开的夜总会。咱们日本人到那儿都觉得不好意思。在一座十分冷清的村落正中间。” 桃子向义三挥了挥手。转眼之间,摩托车一下子不见了。一只白蝴蝶飞落在义三的裤子上。 义三想:桃子这是在去排遣内心的郁闷。 “桃子真是个没准儿的野丫头。义三不在乎她这点吗?” 舅妈两手放在了义三的肩上。 “舅妈。” 义三脸上显出红晕。 “我这个人很任性,不成的。我想一个人过下去,请您原谅。” 舅妈白白的脸庞就在义三的近前。 “你对这儿的生活不满意?” “没有的事儿。我十分满足。只不过我想凭着自己的这点点力量在社会上闯闯,受受磨难。我不想牵连桃子。” “嗯——你这想法真让人难以理解。” 舅妈瞪着那双大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义三。那眼神中流露出令人心醉的亲情。义三感到有些羞涩,垂下了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想请您和我舅舅说说。” “你舅舅可是说你是怪家伙啊。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越早越好。我想到国立的福利医院或保健所去工作。以前,我一直受舅舅照顾。现在我毕业了,而且也很穷。所以,我想为穷人办些事情。当住院医的时候就不说了,就是来到这所医院以后,我也能深切地感受到,贫穷的人是多么需要医生。” 义三平静了一下内心,想干脆把房子的事儿说出来。 “而且,义三还喜欢上了一个桃子以外的人?这我知道。人的心是不受人左右的。随你去吧。这对谁都好。” 舅妈抢先说出了义三的心思,弄得义三来了个大红脸。 “桃子和那卖摩托的一块儿去兜风,这可不同寻常啊。那孩子心里也苦啊。” 舅妈停顿了一下,又说: “桃子和我不一样,是个心眼特纯的孩子。她绝不会妨碍你的。你可得把她当妹妹待啊。” “嗳。” “我嫁到这儿以前,也是另有初恋的人的。可桃子的初恋比我要认真多了。她是不会轻易结婚的。我相信义三要是和桃子结了婚,决不会不幸的。可是,你的冒险,我们也阻止不了啊。如果你要是失败了,那就还回到桃子的身边来。那孩子是不会变的。” 义三低着头。 “那摩托车到哪儿去了?那位空想家又在车上空想什么呢?” 工作 义三和民子都通过了国家考试。 民子预先了解到义三工作的打算,也没有告诉义三,便也申报了同一个医院。义三如愿以偿,进了国立疗养院。可民子未被录取到第一志愿的国立疗养院,而是进了保健所。 一般而言,保健所、疗养所都很欢迎像义三、民子这样的刚刚结束住院医生活的年轻医生。这种地方工资低,升迁的机会少,很多人干一段就会辞职不干的。所以,比较缺少人手。 总而言之,用不了多久,民子也能调到和义三相同的疗养院的。民子打算在情况允许的条件下,争取和义三一起干医生。这不但可以成为她眼前的喜悦,也可以成为她未来的纪念。 桃子等义三要离开家时,让义三做出保证。 “星期六要回来吃饭。你要是忘了,我就还捣蛋,吓破你的胆。” “现在没有牙膏照片比赛了吧。” 义三笑了笑,说。 “你这个人总是迷迷糊糊的。要找你的毛病,拿你开心,有的是机会。” 来到疗养所,义三最为吃惊的是,这里病人太多,可病床又太少。贫困与结核的发病,形成了恶性循环。针对这种状况,最近义三打算研究几种新药以及早期治疗方法。 疗养所位于武藏野的绿色地带。这座木造的朴素的建筑为红枫、杉、松的丛林所环抱。男性病人的病房就像以前的兵营宿舍,一条从头到顶的通道,两侧各有二十张病床。 病情极重的病人才能住到单间病室。可这种病室只有十间。 ——禁止婴幼儿进入室内。 ——重病病房,请放轻脚步行走。 到处都贴着注意事项,用来提醒探视病人的来访者。 有一个患肾结核的年轻的重病人。他是根据福利保障法进的医院。住院这么久了,可义三却没看到有家属来看望他。以前,他曾做过一个肾的手术,一度出院,后又复发。但不能再做手术了,只能采用些临时的内科疗法,等待死期的来临。最近,他晚上小便次数频繁,已到了极限。据说他病情恶化的消息已经通知给了他的家人。 一天,当义三查完房走出那个青年的病房时,他发现一个鲜见的、身着华艳服装的女孩在疗养院的走廊里走来。女孩一身黄色连衣裙,挎着个茶色的挎包,脸上的化妆颇为浓艳。她反复地看了看义三的脸后,叫住了义三。 “喂,喂……” “大夫,你是不是房子弟弟死时来的那个大夫。您去过N镇吧?我就住在房子的隔壁。” 女孩子讲话的声音很高。义三便把她带到院里,站在紫苜蓿中。 “我今天是来看我哥哥的。大夫,我哥哥是不行了吗?” “我刚来这所医院……你问一下T大夫吧。不过,你还是尽可能来看看他吧。” 义三没有直接答复加奈子。他盯视着这个房子的邻人。 “我哥哥真的不行了吧。” 从义三的言语中,加奈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我哥住进医院有很长时间了。最近,又有了新药。我还以为他能得救呢。” 加奈子手里提着挎包,随手甩动着。 “我哥的一生就交待在这里啦,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啊。要是不行了,就像阿达那样来个干脆的。大夫,你对年轻人的死是不是觉得无所谓。” 义三没有回答。 “大夫,房子拼命照护的那个阿达已经死了。” “阿达?” 义三反问了一句,想起了房子那封不可思议的来信。 “他和你长得很像。” “和我很像?” 加奈子死死地盯视着义三。 “看起来并不那么像。不过,房子觉得他挺像你的。她总是在阿达那儿找着你的形象……” 义三猛然间觉得面颊到颈部有些发紧,问道: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房子的住处……” “她住在M的精神病医院。房子尽碰上惨事,再加上阿达又死了。弄得她精神不正常了。” 义三与加奈子告别之后,急匆匆地赶到了M的精神病医院。他曾和井上民子在这所医院做过最后一段的住院医。 不论是在电车里,还是走进医院的大门时,义三一门心思想着房子,周围的东西什么也没看到。直到差点儿撞上眼跟前伸着双手拦住他的去路的女人,他才恍然清醒。 “栗田。” “啊。” “你刚到?” 民子平静地问道。 “太晚了。” 义三喘着粗气,道: “原来是民子小姐啊?” “你珍爱的人是我安排到这所医院的。” “你?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命运吧,命运的安排。” 民子嫣然一笑。 “她还不能交给你。你现在来了,也不能和她见面。当然,作为医生来讲另当别论。可你不是她的医生吧。比医生的关系要密切得多吧。” 义三听到“医生”这个词,心里平静了一些。 “她怎么样呢?” “她是受了一时的打击,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现在,她身体很虚弱。那天,她在我家附近昏倒了。” 义三紧皱眉头,向民子低头表示了谢意。 “栗田,你这个人尽给别人添麻烦。我当医生第一个重病号就是你,还有她。” “对不起。” “哪里。这说不定还是我的幸福呢。” “谢谢。” “要你谢谢还早一点儿。” 民子看了看义三,又说: “她要不要回到你的身边,这还很难说。因为她觉得自己所爱的人都会死掉的,而且深信不疑。” “这不是瞎想嘛。” “不是。她父亲就不讲了,她可怜的母亲、幼小的弟弟、还有夜总会的侍者……听说那个侍者是在救她时受了伤,才得的破伤风。她后来是去找自己的邻居,到福生的夜总会谋生的。她的邻居就是和房子一起被从你舅舅那家医院的地皮上赶走的姑娘。” 义三想起了加奈子。 “那姑娘的哥哥就是我们疗养院的患者。” “你就是靠通过她才知道这里的吧?你得好好照着照看她哥哥。” “可是,她哥哥已经没救了。” “是吗?是因为穷耽误了吧。” “嗯,可以这么说。他得的是肾病。” “可你对房子,为什么不在她受到创伤之前抓住她呢。爱也同样有个关键的时刻。以为只要有了爱,任何时候都能结合在一起,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那么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你怎么能任她流浪呢?” “对不起。” “看到你进这门时那个气势,我也就不好说你了。刚才,你的眼神有点像她。不过,让那孩子不顾你的死活,重返你的身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事儿也太惨了。” 民子说着,眼眶湿了。 “她经常像说梦话似的喊着桃子的名字。其实,这是在呼喊着你。不过,桃子能够那么干脆地割舍你,对她又那么好,这一方面是因为桃子的性格,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的感觉。栗田,你真是个幸福的人。” 民子是在说桃子,可又像在谈自己。察觉到这一点,义三心里很不是滋味。 民子换了一种语气,问: “怎么办?” “什么?” “进医院去看看?去问问她的病情?” “好,就这样。” 房子那燃烧着情热的眼睛在召唤着义三。 “嗯。不过,我觉得还是不看她为好,即使在远处。” 说完,民子突然把视线转向了空中,接着又移向了义三,脸上显出要告别回家的神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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