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探索生老病死的深渊

( 本章字数:22658)


已为医学所证实的“永葆青春”
——老化和头脑的活性化
    战后我国的平均年龄,在短时间内已接近世界最高水平,从昭和五十年①后半期起,
真正保持了世界最长寿国的地位。    
  ①昭和五十年——1975年。


    这一事实本身,虽然可庆可贺,但与此同时,对随着社会的高龄化而引起的,诸多
结构性的变化也不容忽视。这必将成为今后的一大课题。其中之一就是“健康、医疗问
题”。
    正如“WHO(世界保健组织)”的宪章所竭力提倡的,要建立这样一个,即不只是
在肉体方面,还要在精神方面、社会方面,如何使人获得健康的长寿的社会。诚然,我
们还需要进一步考虑:在医学领域中,正大力开展的“老人医学”的研究和医疗制度的
完善等事项,但我总以为作为它的前提,有必要对可称为“生存价值的哲学”、“老年
哲学”的基本思想方法,加以整理、推广。
    最近报上连续发表这样一种见解——“在人脑的重要功能中,有人尽管年龄逐日增
长,但由于其积极的生活态度而变得日益活跃。”我感到:在动辄便消极地理解“老年”
这个概念的今天,这种见解,应引起社会的极大注意。
    在《朝日新闻》(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上,曾引用《纽约时报》的科学专刊,
介绍了以下的事例。从对二十一岁到八十三岁的男性头脑的断层摄影发现:按新陈代谢
的测定值计算,健康老人的头脑,与年轻人一样富有活力。另据丹麦大学霍恩教授说:
那种被称作影响判断事物和洞察力的“结晶型知能”的功能,与壮年、青年相比,有时
在老人身上发挥得更为充分。
    老人医学权威赛依博士也曾指出:“一部分人的精神功能,在六十多岁时开始衰退,
多数人是在八十多岁前明显衰退。但参加社会活动的老人们,有时不仅精神功能不见衰
退,反而有所增强。”据说,那些与外界隔绝,闭门不出的老人,确实变得日益衰老。
    即便从我国进行的有关年龄增长的,发达心理学的最近研究成果看,“智能性功能”
等不一定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衰退。据说,还发现这样的情况——其间虽也有变化,然
而,毋宁说是属于增强方面的变化。而且,还证实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间的差
别”更加扩大。虽说这项研究刚刚起步,而那些被称为“长老”、“泰斗”的年长者在
此关键时刻,以重金作出如此高明的决策,不是没有道理的。
    众所周知,任何人也逃避不了生理上的老化现象。医学上认为:人身体的成长,于
二十五岁前后达到顶点;至于人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则过了四、五十岁后,便明显地
开始衰退。但事实证明,那些精力充沛的、开创性地不断参加社会活动的人的头脑,要
比自身的年龄年轻得多。
    由此可以看出,“永葆青春”一词所具有的现实意义。它将放出新的光芒。
    确实,经济的保障和环境的改善,是进入真正老龄化社会所必须解决的一个重大社
会问题。但与这些环境方面的问题相比,更为重要的还是自身的社会存在感。再没有比
失去社会存在感,更使人寂寞、空虚的了。从下述的事实也可了然,即在曾被看作理想
的北欧型的福利社会里,也出现了:如老人自杀人数的增加、劳动积极性的低下和意志
消沉等诸多社会问题。因而,重要的是——高龄老人们,如何使自己的精神生活更加充
实;满怀热情地从事于力所能及的工作。我觉得,这并非仅仅为了延长寿命,而且是创
造富有生活意义和充满生命力的人生。
    可以说,“老年”,是人生的完成,是人生向更高境界升华的一种表现吧。虽说其
中有着所谓各自不同的人生途径,但不容置疑地在他们的心中,蕴藏着努力为社会做出
某种贡献的热情和追求更高境界的意愿。
    我以前曾有机会,与许多著名人士进行过令人难忘的交谈。其中不少是高龄老人,
但几乎所有人都是怀有青年人般的热情,毫无遗憾地为事业奋斗终身的强者。欧洲最著
名的美术家,也是法国优秀的哲学家鲁耐·由依库,也是我的挚友之一。在我们之间,
有着以深切的理解和尊敬所结成挠岩辍K涯暧獍搜跃Τ渑娴毓ぷ髯拧N也唤?
为他那富有朝气的,真诚的人生而感动。
    应该说,对于满怀工作热情和具有强烈的进取心的人来讲,“老年”,应是“圆熟”
的别名吧。
    那些积累了无数人生经验和充满朝气的人,即程度不同地受到人们信赖和尊敬的人,
按照自我意愿完成了为人们所崇敬的一生。也许那些为开创使日后青年能充分发挥才智
的“后辈之路”的人;满怀创造热情的人,将比年轻人更具有“青春之心”。这种“青
春之心”,将永远不断地创造那光辉的人生。
    人生的价值于五十岁后才真正闪光生辉。因而,即便已是年迈高龄,也需有一种
“永葆青春”的气概,以连续的“建设”和“创造”的业绩,去谱写自己真正的一生。

医务人员应具备的条件
——耆婆等名医的品性
    确实,以西方近代科学为基础的现代医学,对人类的幸福和繁荣作出巨大的贡献,
如:因抗生物质的发现、公共卫生观的确立等使许多传染病得以防治;外科,随着输血
技术的发展,甚至可以进行心脏和人脑的手术。这些成绩应予以大书特书。
    但另一方面,也不能否认这种医学发展的本身,也提出若干新的问题。美国优秀新
闻工作者诺马·卡慈恩,尽管患有胶原病和严重的心脏病,但凭借其信念和意志,奇迹
般地终于从死亡的边缘得以生还。这位著名的记者,意味深长地说了以下的话:
    “我们对微生物的战斗,虽大体取得胜利,但在为获得精神上的安宁而进行的战斗
中,却不断地遭到失败。”(《人的选择》,松田铣译,角川书店版)
    他还对今天的医学教育应有的现状,提出意见,说:需要培养“品性完美的人;不
仅对于人的疾病,而且还要关心人本身的人;不仅能发现疾病的征兆,而且还能理解病
人实际痛苦的人;不开那种失去人情味的处方的人……。”
    在诊断和治疗人体疾病方面,确实取得惊人的成绩,但在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指出:
对那为病痛折磨的人的生命深处的问题;涉及病人家属和社会应持有的态度等问题,总
未予以足够的重视。这就是为什么医疗的现状被列为一大课题的理由。
    美国的路耐·底福斯博士是一位在细菌学上,留下许多业绩的著名学者。我曾在东
京与他进行过交谈。他是一个人格高尚的人,虽现已作古,但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在底福斯和玛亚·柏英慈共著的《谈健康和疾病》一书中说:“(慢性的——引用
者)疾病的比例,正大幅度地增大,随着长寿者的增多更是有增无减。因此不由地联想
到,无论家庭,或医院,或疗养院里,那些康复无望的老人,肯定会日益增多。这是由
于——即便能勉强地延长病人的生命,也不能使其恢复健康的缘故吧。”(《国际·时
代·生活》,杉靖三郎日本语版监修)
    这席话,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医学的本质。确实,年轻人的死亡人数,虽在减少,但
正如人们称现代为“半健康人时代”似的,因某种疾病而感到苦恼的人,却日益增多。
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疾病的状况也在发生变化。
    据说,许多现代人动辄便失去身心的平衡。疾病的种类剧增,已多得几乎无法统计。
由于现代社会日益复杂,尽管出现多种新的疾病,人们也不以为然。
    在人们看到疾病多样化的情况时,不禁感到:佛法对疾病的见解给予莫大的启示。
佛法上说,病的数目,为“四百四病”,或“八万四千”。“四百四病”,乃“身病”
之数;“八万四千”,系指“心病”。所谓“八万四千”,与其说是数值,毋宁说言其
数量之大吧。
    顺便说明一下,在《大智度论》等佛典中写道:“贪欲之病二万一千”,“瞋恚之
病二万一千”,“愚痴之病二万一千”,“持有(上述——译者)三毒的病二万一千”,
总计为“八万四千”。
    在日莲大圣人的《治病大小权实违目》一书中,进一步予以说明:“人有二病,一
为身病。所谓地大百一、水大百一、火大百一,风大百一,以上为四百四病也。”“二
为心病。所谓三毒乃至八万四千之病也。此病二天、三仙、六师等也难治,何况神农、
黄帝等之方药可及乎。又,心病因其轻重、深浅而种类繁多。”
    在佛法上,将这“地大”、“水大”、“火大”和“风大”等归为“四大”。若就
我等身体而言,可将其理解为:“地大”,指骨和肌肉、牙齿、头发、指甲、皮肤等;
“水大”,指血液和体液;“火大”,指维持生命的体温和消化作用;“风大”,指呼
吸和新陈代谢的作用。
    佛法上说:以此“四大”概括地解释人身体上的“病”,即身上的“四大”,一旦
产生不协调便得疾病。
    关于身体上的病,大圣人也曾教诲说:“此病即便不是佛也可医治。”
    但是,“三毒乃至八万四千”,即指来自“贪”、“瞋”、“痴”等人内在的烦恼
的疾病,并认为这种疾病就是所谓圣人、大医学家——“二天、三仙、六师等”、“神
农、黄帝等的方药”,也难医治。
    若心病不重,用对症的方药便可治愈。正如日莲大圣人的著作中所写:“人之烦恼
和罪业之病,若轻,则智者的医师们予以医治,并对病施药。”但,若严重的心病,则
任何方药也难以治愈。治这种心病,除服用使生命得以根本复苏,进一步体现新的生命
力的“大良药”外,别无他法。佛法将这种最灵验的大良药解释为“妙法”。
    现代社会面临着不仅是疾病的多样化,而且还有直接威胁“人生命尊严”本身的人
工授精、脑死问题等新问题。人们十分忧虑,唯恐略有失误,将会影响医务人员和病人
间的相互信任。可以说,现代医学开创一个维护生命尊严的,“为人的医学”的新时代,
才是当务之急吧。
    作为医师的著名始祖,在西方首推希腊的希波克拉底①和罗马的加莱诺斯,特别是
前者提出的医师“誓言”,已成为有志于医学者所遵奉的信条。    
  ①希波克拉底(约前460—前377),古希腊医师,被尊称为“西方医学之父”。编
有《希波克拉底集》等。


    在佛典等东方典籍中,也可找到不亚于希克拉底的“名医”,如印度的耆婆①、中
国的扁鹊、华陀等,可谓其最著名的代表。其中的耆婆生于释尊的时代,以释尊为师建
立了佛教医学的基础。他的名字,长期来为东方民族所传颂。    
  ①耆婆——古代印度名医,生于佛祖释迦牟尼时代。后归依佛祖,与中国名医扁鹊并称。


    据说,这位耆婆在幸遇释尊的当时,已是掌握一流医术的名闻遐迩的印度名医了。
尤其他的外科技术,更是无与伦比。如为医治被认为是世界首例的脑肿瘤而进行开颅手
术;对被认为患肠梗阻的孩子进行剖腹手术,并将其治愈等,在佛典上均有记载。
    但,耆婆也由于幸遇释尊,得其教诲后才发现:即便能借助医术治愈人的疾病,而
要去掉内心深处的烦恼、业;解除潜藏在“生老病死”这个人生根源中的苦恼,也只有
祈求佛教,别无他法。
    这是由于他那清晰、明智的头脑,立即领悟到——任凭你如何精于医术,若不深切
地理解病人之心,对病人无丝毫慈悲之心,那就失去作为“名医”的资格了。可以说,
他的这番领悟,远远超越时代,显示出医务人员应持有的姿态。
    以《医学概论》一书而闻名的泽泻久敬博士,关于人和医疗的关系,提出①人的身
体由物质构成;②人是生物;③人是身心结合体;④人是独立的存在;⑤人是社会的存
在等人所具有的六个方面后说:“作为医师必须全面观察人的六个方面。”(《何谓医
学概论》,诚信书房版)。
    近代的医学,在医疗技术飞速发展的过程中,常常忽视人生来“就是身心结合体,
是独立的、社会的、自觉的存在”的倾向,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为了完成“给病
人以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这一医学的根本使命,要求医务人员自身更为深刻地理解“人
学”。从这个意义上也可看出:建立一种“不以医学为中心来看人,而是如何以人为中
心来看医学”的观点。在今后社会中,这一观点将日益显示其重要意义。

“延长寿命的医学”和人的幸福
——应有深邃的生死观、寿命观
    在《每日新闻》的“余录”(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四日)上,提及京都召开的一次小
型集会。在这个以“思考寿命的含义”为题的集会上,提出了发生在现实社会中的两种
不同的“死”。我不禁感到:这一报导,尖锐地点出了现代人所面临的“生死”问题。
    据“余录”上说,死去的两个老人,均为八十六的高龄妇女,死因也都是衰老;而
且在家属们发现病人异常时,两人都已处于意识昏迷状态。但是,医生的态度和家属的
要求截然不同:“据医生方面的判断,即便采用一切维持生命的治疗手段,也只能延长
一个月,已无恢复意识的希望。还是让她安静地死去为好。家属们竭力克制内心的极度
悲痛,接受了医生的劝告。病人果然于一周后死去。”
    “另一家属方面要求采取近代医学最先进的治疗方法。后因堵痰,切开喉管。又因
手术出血而予以输血;还为增进营养进行点滴。就在日夜守护着的儿女们疲乏不堪的时
候,悄然死去。此时,一阵空寞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在这次集会上,宗教人士和医学家等,联系将来的延长、保护生命技术的发展,对
“寿命的局限”交换了意见。当时主张采取延长寿命对策的儿子,在会上作了以下的发
言:
    “在最后的一、二天深夜,我确实看到那在痛苦中挣扎着的母亲脸上的肌肉,一下
子放松了,露出真正的微笑。此时,想必那美好的回忆正闪过她的脑际吧。就在母亲脸
上显露出微笑的一刹那,我终于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他的这一席话,不禁使整个“会
场变得鸦雀无声”,沉浸在深思之中。
    这一报导,鲜明地反映出现代人所持的有关“死”的心态。对此,肯定有各种不同
的意见,如持这种意见——“不必勉强地延长寿命,让她安静地死去为好”的,不乏其
人;与此相反,对要求“在医疗技术允许的条件下,应采取最佳治疗手段”的人的心情,
也应予以充分理解。由于各自的立场、情况以及生命观、寿命观、孝道观的不同,意见
自然分歧,切不可一概而论。
    但,至少这一想法是共同的吧。即作为子女来讲,让生育自己的父母“长寿”和
“安祥的临终”,是最大的愿望;也是应尽的孝亲之道。这从上述的报导中,也能深切
地感受到这种真诚的祈求般的心情。确实,现代的医疗技术,在吸收其他各种科学成果
的基础上取得飞速的发展。但,即便如何竭尽现代医学之精华,也未必能真正令人信服。
若仅仅依靠科学,则作为儿女的,作为人的真切的愿望是实现不了的。其中确实存在着
严峻的现实。
    因而,我们不应忽视这一现实——即便怎么使用精密的器械进行对症治疗,“人的
温暖”,也会逐渐从病人周围的家属、亲友的心中消失。所以,医务人员必须牢记:医
疗的机械化程度越高,越需要更多人的援助和护理。
    有人指出:在科学取得长足进步的今天,人类虽然在时间上使寿命得以延长,但对
最重要的“人”本身,却未给予充分的关心。我以为:在这种意见中,包含着有识之士
对现代医学的反思和对生命的万端感触。
    也许是基于这种反思吧,现在更加热烈地展开有关“生命伦理”的讨论。据说,
“生命伦理”一词,最初用于本世纪六十年代后半期的美国,但它似乎在最近医疗事业
中,即在技术上延长寿命已成为可能;诊断、治疗已达到操作遗传基因水平的今天,再
次受到社会的重视。它将有助于人们如何克服以往“医学伦理”难以应对的,现实中的
诸多问题。但,专家们认为,要得到关于“死”的一般性的共同意见是极其困难的。有
人指出:因为“死”本身,可谓千差万别,而且研究死的问题,必须与医务人员、病人
双方的生死观和宗教观联系起来。
    医疗技术的飞速发展,反而使医学难以完全解决的“死”的问题,进一步引起人们
的注意。医学为治疗人的“病”,确实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在研究这“千差万别”的
死的问题上,需更进一步从主观方面积极地对待生命的本身。
    医学是以探究和治疗所谓生命表面的近因为目的,而佛法与此相反,也可以说是探
讨、研究其渊源的原因、结果;创建富有价值的生命。我想是因为:在对医学发展,寄
于无限希望的同时,其中还需要有比支持、指导其发展,更重要、更深刻的“生命观”
和“宗教观”了。
    今天,医学虽然已经达到使人的寿命得以延长的水平,但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更加
迫切需要——使医学、医疗更有利于人真正的“幸福”和“安静”的哲学和宗教的了。
    唯有树立正确的“生命观”,才能开辟一条广阔的,人们所向往的“孝亲之道”。
我认为:我等以佛法为基础,积极开展运动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永恒的生命观”才是创建文明之路
——日莲大圣人的“本有之生死”
    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留下这样一句话:“人,都是迟早要被执行的死缓囚犯。”
(《死刑囚犯的最后一天》,齐藤直正译,潮文库版)死,是任何人不可逃脱的生者的
宿命。这个“生和死”的问题,是古今东西方哲人们作为毕生的命题,不断探讨、研究
的一个最大的课题。恩师户田先生也曾说过:
    “百年后的日本,将多达一亿人不复存在。想起他们死后的去向不觉愕然。”忧伤
之情溢于言表。可以说“生和死”,是不可思议的,极其严肃的生命的实相吧。
    很久以前,我曾与被称为“EC(欧洲共同体)之父”的可旦霍夫·卡莱洛其伯爵,
进行过交谈。记得当谈话无意中涉及“生和死”的问题时,卡莱洛其伯爵曾指出:东方
和西方对此所持的想法可谓大相径庭。
    “我觉得在东方,生和死,犹如书本中的一页。翻了上页就是下页,即新的生和死,
得到不断的转换。但欧洲却认为:
    人生,好比一本书,有头有尾。”(《文明·西方和东方》,产经新闻版)。
    据卡莱洛其伯爵所说,在东方是基于这种思考方法——
    犹如翻书页,新的生与死,得到不断转换。与此相反,在欧洲一直认为:人生是
“一本书”,作为人的生,与死同时消灭。
    因而,伯爵颇有感慨地说:欧洲人对死的恐怖心理,要比东方强烈得多。
    在印度,自古以来笃信“轮迴转生”,即认为:人,并非在今世消灭,而是通过
“死”向新的“生”复苏。佛法是以轮迴说为基础,从更加深邃的永恒的生命观的立场,
阐释“生死”这一根本问题。
    可以说,在比作书本中一页的,这种东方的“生和死”的生命观的深处,显示了佛
法无限深奥的洞察力,而且这种生命观,能使“生”安定、沉着、充实。
    关于“生死”问题,在法华经的《寿量品》中,解释为“方便现涅槃”。若简明地
将一生比作人生一天的话,则太阳冉冉升起,人从睡梦中醒来便是“生”。作为这种
“生”的延长,开始了一天的活动。一天活动结束后便踏上归路。晚上,为了明天的
“生”而上床休息,这就是一天的“死”。佛法所说的“生死”与上述相同,结束富有
价值的一生活动后,为了获得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显示了“死”这一“方便”①的姿态。    
  ①方便,佛教用语。犹云权宜。谓对各种不同程度的人,采取各种不同的教化方式
使之生信,故名。


    佛法上还说:“生”和“死”,本与生命共存,“本有之生命”,乃生命之实相,
生命是永恒的,无限地转换着“生”和“死”。而且,不仅仅限于人,就是世上森罗万
象,也无不遵循着“成住坏空”的顺序发生变化。
    我所住的东京信浓町附近,于神宫外苑的街道两旁,种着银杏树。我常驱车经过那
里。春天,树木吐出嫩芽;夏天则枝叶茂盛;一到秋天,树叶尽染,黄橙橙的一片;随
着冬天的降临,枯叶飘落,空枝参天。我多次看到这四季不同的景色,总感到这是一幕
描写生命深邃变化的戏剧。若以银杏树树叶为例,则可以说,春,为“成”;夏,为
“住”;秋,为“坏”;冬,便为“空”了。
    我想在此与西洋哲学作一对比,探讨一下更为深奥的佛法实在论的思索。可以说,
这就是“空”的法理,其中包涵着大乘佛教的真髓。所谓“有”,则无,“无”,则有。
但,确实俨然存在着。佛法上称其为“中道一实”或“我”。这“我”的存在,作为某
种具体的一个生命而出现、诞生。这称之为“成”。它不断地遵循着“住”、“坏”、
“空”的顺序流转。
    日莲大圣人说:“若纠我之心性,无可生之始,故也无可死之终。”我之心性,即
一念之生命。它无始无终,并不因为死,而从这个宇宙上消灭。生命,原为超越生死的
永恒的存在。若比喻说,它不为烧尽全世界的大火所毁灭;也不因水灾而使其腐朽;刀
剑砍不断;弓箭射不透。即便将其放入极其微少的芥子粒的微尘中,芥子粒也不见变大;
即便将其布满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宇宙本身也不会过宽。即一念之生命、“我”,是
超越生死、生灭、大小、宽狭的,相对性的永恒不变的存在。可以说,这就是生命存在
的证明;生命,就是“时间”、“空间”均由此产生的无始无终的实在。佛法上,论述
它为“我”。
    论其结论,那便是:若领悟到自己生命的根源,则“生死”自然就不会使人感到恐
惧。死,决不是“生”的失败,毋宁说,是使新的生命得到复苏的重要转机;是艰难地
最终完成人生的宝贵时刻。站在那永恒不变的幸福境界,积累无量的“生命之宝”的同
时,能实现转换无上幸福的生死之“大法”,乃佛法;具体地予以实践的,乃人的信仰。
    总之,不探求深奥的生命观,就无法确立从容、悠然的生活态度和真正的幸福观。
    一九八七年二月,我与诺曼·卡慈恩慈交谈时,他说:
    “‘生命的永恒性’的哲理,在‘和平’受到威胁的时代里给予极大的启迪。现代
已是人类可能走向灭亡的最初时代。这种灭亡,既反映在人的肉体方面;也体现在创建
崇高的人生的‘精神性’方面。我们必须竭尽所有的智慧和能力,摆脱肉体和精神两方
面所面临的摧残的危机。我以为:‘生命的不灭性’这一佛法的教诲,具有一种从根本
上重新认识那造成这种危机的,现代人错误思想的力量。”诺曼·卡慈恩慈的揭示,何
等尖锐、深刻!佛法,是阐释那蕴藏在永远转换的“生老病死”、“成住坏空”深处的,
常住不变的生命法则;并在此基础上,注视严酷的现实社会,由此出发的变革现实的哲
理。
    这才是从根本上改变已陷入僵局的时代和文明之路。到那时,不用说生命观,连宗
教观也会变,对人的看法也会变。
    它定将促使社会观、自然观、幸福观等一切文化、思想的基础,发生巨大的变改。

死并非仅仅是“悲”
——日宽上人的《临终用心抄》
    “在向死亡存在中,此在·对·它·本·身之为一种别具一格的能在有所作为。”
(《存在和时间》,原佑、渡边二郎译,中央公论社版)——海德格尔的这段话,不仅
指出:死,是难以逃脱的问题,而且还表明了在觉悟到人是“死的存在”之处,展示了
人的“生”的深渊。实际上,即便是与死无缘的青年,也难以回避死的问题。若真想回
避它,则人生将毫无意义。
    据说,作为佛法的一个观点——“人,生在对死的问题并不感到十分严峻的时刻,
则反而会不幸。”
    这就是说,若人,生在能获得极其长寿的,所谓“长寿天”的话,则不会真切地感
到死的无常。因此,总是无心希求无上菩提,得不到真正幸福的成佛的境地。有一著名
“说话”①,便是讲述这“长寿天”是使人难以成佛的“八大难关”之一。当然,这并
非否定“长寿”,而是显示了对佛法处世的一元的实相吧。    
  ①说话——系流传于民间的神话、传说、童话等的总称。具有传奇性、叙事性和浓
厚的佛教教训色彩等特点。著名说话集有《今昔物语集》、《宇治拾遗物语》等。


    可以想象:在人总不得“疾病”,非常“健康”的情况下;
    在几乎不懂得“死”的真正含义的“长寿”的条件下,是很难确立极其深刻的人生
观的。
    我想,谁都不会否认——当前这种既不认真考虑“生存”,也不认真思索“死”的
问题,毫无紧迫感,随波逐流的倾向的吧。人们可以从中感到:佛法的法则的伟大——
一边正视“生”、“老”、“病”、“死”等不同的人生阶段,并将其看作推动一切的
力量,一边从质和量两方面,提高对永恒的幸福的向往。
    因此,佛法,也是极其重视构成人生最后乐章的临终的状况。我时刻铭记在心的名
言中,有这样一句话:“应先习临终之事,后习他事。”关于“临终”的教诲,相当于
日莲正宗第二十六世的日宽上人,留下《临终用心抄》一书。日宽上人于本书中说:
“临终之一念,归于多年之行功,也即归于不断之用心也。”此话表明了:那构成贯穿
正法实践的“日常不断的宿业转换的良‘生’的行为,招致良‘死’”的法理。
    但,关于这个生死问题和临终之际的痛苦,在佛教中详细地阐述了“断末魔”之苦。
所谓“断末魔”的“末魔”,乃梵文marman的音译,为“死节”、“死穴”等意。在印
度医学中,称体内的肌肉、血管、韧带、骨、关节等互相关联,浑然一体的小而致命的
“穴位”称为“末魔”。若将其割断,即致人于死地。
    一说全身有六十四,或一百二十个末魔,它在临终之际,因被割断、拆离,故带来
激烈的痛苦。这就是所谓的“断末魔之苦”。
    佛法认为人的身体,乃由“四大”(地、水、火、风)一时融合而成。“四大”在
人体中各有对应,如“地”,具有“坚硬”的性质,相当于骨和肉;“水”,具有“潮
湿”的性质,相当于水分;“火”,暖和,相当于体温;“风”,活动,相当于呼吸。
    在上述的《临终用心抄》中,解释这“四大”的结合为:
    “此四围卷虚空者,乃此身也。如板、柱等集而建屋也。”(即由地、水、火、风
结合成的“四大”,围绕空的心法者是人的身体。这犹如汇集板、柱等材料建造房屋似
的)日宽上人还教诲说:死时之所以痛苦,是由于构成身体的“四大”,犹如用铁锤砸
屋,屋倒柱歪似地被拆离、支解所致。
    日宽上人关于如何才不为断末魔之苦而心烦意乱,并予以克服一事,举出三点,提
醒人们平时多加注意。
    其一,平时需谨言慎行,不可有诽谤、欺侮他人,刺伤人心的行为。也就是说,诽
谤等恶劣行为,会加深死的痛苦。
    其二,要告诫人们,充分理解“人的身体乃‘四大’(地、水、火、风)一时结合
而成”的实相。即做好精神准备,不因自身的“四大”向宇宙法界的“四大”回归、结
合时而感到惊讶。也就是说,因为有了这种精神准备,才不致使人临终时心烦意乱。
    其三,若悟得自己的“生命”和佛的“生命”,是同一“生命”,则不会出现影响
临终安宁的恶业。这显示了满怀信心,勤于修行的重要性。即坚持正确的信仰和实践的
人,于临终之际,能从容地告别人世,向毫无忧虑、疼痛、苦楚的新的“三世”①走去。
日宽上人指出:其中贯穿了佛道修行的重要目的。在我们的周围,有许多人将这样的死,
看作是人生的胜利的完成。    
  ①三世——佛教用语。亦称“三际”。“世”是“迁流”之意。用于因果轮回,指
时间过程的划分,即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佛教各派对此有各种说法,是业报轮回
说的理论依据之一。


    相传撰写《临终用心抄》的日宽上人之死,就是十分庄严、安详。
    享保十一年(一七二六)三月,日宽上人结束在江户的布道后回到大石寺。之后一
直感到身体不适,日益衰弱。
    同年五月二十六日,向日详上人嘱咐法灯,并委托一切后事。进入六月后,身体更
为衰弱,但毫无病痛之感。
    在迁化的前一、二天,日宽上人穿上法衣,于卧室处坐轿外出告别。先去正殿,读
经、唱题,然后参拜庙所。继而又顺道去隐居所的日宥上人(第二十五世)和住在学头
寮①的日详上人处。据说,日宽上人坐在轿中,非常诚恳地向他们一一辞别。    
  ①学头寮——“学头”,系司管一宗一派有关教学事务的僧职名:“寮”,寺院、
学校等的宿舍。


    随后,日宽上人在三门前向师,日永上人之妹告别。当轿子经门前町回到大坊时,
一路上,人们伏地表示惜别。
    上人回住所后,便命木匠、棺木工赶做丧事所需的棺木等,并在这具棺木盖上,亲
笔题上一偈一首。
    至八月十八日深夜,在事先指定的壁龛前挂上大曼荼罗,献上香华、灯明,此时日
宽上人对侍者说:“我即将离开人间。”
    并细致地嘱咐了临终时有关事项:需等我死后再通知周围的人;临终时一、二人守
护即可;需读经、唱题等。
    此后,题写临终的一偈一首。写毕便立刻命侍者做他最爱吃的荞麦面条。少时,侍
者将立即做得的面条端上。日宽上人吃了七口后,脸上露出莞然一笑,并说:“呜呼,
美哉,寂光之都!”这正是通观“三世”的生命的境界啊。
    接着,他漱口,虔诚地向大曼荼罗合十,念经,于十九日辰时(上午八时),像睡
觉似地半合眼半闭口地迁化了。
    读了有关日宽上人临终时的言行举止的记述后,不禁感到:“死”,究竟是“悲”,
还是“喜”呢?在人世间,总认为“死”是悲伤的,痛苦的。但若以“三世”的生命观
来理解,可领会到日宽上人的教诲——沐浴着佛法之光的“死”,总是与“喜”相伴。
唯有在十分满足的境地,一边欢唱“生命的凯歌”,一边迎接“庄严的死”的心的深处,
才能显示出最富有价值的人生及其最终的乐章。

展现在心底深处的“九识”世界
——弗洛伊德①、荣格②和佛法的直智观
        
  ①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病医师、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
著有《精神分析引论》、《释梦》等。
    ②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创始人。主要著作有《分析心
理学论文集》、《心理学型态》等。


    关于人精神方面的自我意识的部分,很早以前已成为哲学领域的研究对象了。但据
说,对人精神方面真正的探讨和研究,在西方始于十九世纪的弗洛伊德以后。
    之后,根据深层心理学的研究发现:意识不过是精神的表层部分,在其深处,潜藏
着相当大一片无意识层。这可比作为浮在海中的冰山。具体说,潜在的无意识层,相当
于冰山沉在海中的那部分;那浮在海上的,即可以看到的那部分,相当于表层的意识层。
    因而,只有对潜藏在人的具体行动、思考、欲望深处的无意识领域,进行深入探讨,
才能辨明人的精神,乃至生命的全貌。只要看一看这样的事实——科学上的伟大发现,
伟大的艺术创造的光辉,均由比意识活动更深的“直观”所完成的事实,也会对无意识
层领域的研究,寄予更大的希望吧。
    过去的西方深层心理学,经过探讨和研究,大体上似乎发现三个层次。第一是上文
将其比为“海中的冰山”的那个,“个人的无意识”层。这被认为是弗洛伊德本人发现
的无意识层,其中潜藏着:为意识所遗忘的事物和受到压抑的心理上的内容。作为第二
层,有索迪所提出的“家族的无意识层”;
    在其深处有第三层,此层展现出一片荣格所提出的“集合的无意识层”,并提示:
在“集合的无意识”中,积存着种族和民族,甚至包括人类最古的祖先的所有经验,它
从根本上,与宇宙自身相联结。
    在另一方面,先于弗洛伊德一千数百年前,佛教(唯识①学派),早以极其完整的
体系探明了深层心理。这是多么惊人的洞察力啊。据此说,心,即识。它是从其表层部
分向深层的五识、六识、七识、八识的方向深入扩展。它是一边把握识别事物的心的作
用,一边力求接近生命的全体性。    
  ①唯识——系指“唯识宗”。此宗也称“法相宗”。中国佛教宗派之一。出于古印
度大乘佛教的瑜珈宗。因主张“万物唯识”而得名。


    总的讲,所谓西洋心理学,是比较客观地分析心的结构、功能,甚至对人的感觉、
感情、意识、记忆等心的领域,也进行了探讨。与此相反,也许可以说,佛法是始终主
动地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内心深处。
    在佛法心理学上,有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等五种感觉的意识(五识)和
掌管、合并上述(五识)功能的第六识,以及在相当第六识的“意识”的底层,还有第
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
    笛卡儿①所提出的“考虑自我”,也可认为是基于第七识的末那识吧。但是,佛法
尖锐地观察到:这一领域,属于深邃的理性范畴,同时常受烦恼的侵扰。而且还在那为
烦恼所侵扰,狭小地限定本来自己的,自我意识(第七识)的更深处,发现第八识的阿
赖耶识。这犹如被称作“含藏识”似的,潜藏着由一识到七识的行为所积存的一切结果,
并逐渐成为产生七识等的根源。    
  ①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生理学家。著有《方法论》、
《形而上学的沉思》等。


    佛法还说,一识到六识,虽与死同时消灭,但末那识,阿赖耶识决不会消灭,从无
限的过去一直延至未来的永远。
    索迪的“家族的无意识”和荣格提出的“集合的无意识”,似乎从西洋心理学的立
场,窥视那广阔的阿赖耶识的领域。佛法对上述生命深层的观察更为深刻。中国的天台
大师发现:在向宇宙生命,即向在第八识的深处,作为使那包括人身在内的森罗万象产
生的,本源的宇宙生命移动的过程中,存在着第九识“阿摩罗识——根本净识”。日莲
大圣人悟得此乃宇宙生命的本体,称其为“九识心王真如之都”。
    这“九识心王真如之都”的“心王”,乃心的作用的根本。
    “真如”,乃远离虚妄、不变、不改之意。“都”,为“心王”的住处,即无边无
际的境界世界。
    在日莲大圣人的佛书上写道:“全勿用求助于他人。唯在那信奉我等众生的法华经,
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的胸中之肉团。此谓九识心王真如之都也。”也就是说,任何人的
生命中,有着清净无垢、常住不灭的本体。而且还阐释了这一法理——
    在使那生命内在的宫殿闪耀光辉之处,能不断地创建永恒的幸福,开辟真正的伟大
的人生。
    实际上,生命一边经常与外境因缘和合,一边通过“六识”接受各种信息。其中有
不少也产生着种种的苦恼。但是,只要“九识”的太阳光在胸中闪耀,这些苦,犹如霜
露一般全都消融。所谓信仰,也许可以说就是每一天,任何时候都使太阳在胸中的太空
冉冉升起的连续作业吧。人们应一边使全身充满着如灿烂发光的太阳般的生命力,由衷
地感受到无量的喜悦,一边从容地,不畏艰难地生活下去。
    总之,人,即便社会地位和声誉再高,也不会感到满足;
    即便财产再多,内心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充实。唯有彻底打开这无边无际的境界——
自我胸中的“宫殿”,才能获得真正的人生价值,感到无限的幸福。
    这第九识,是一种自我本身与无限的宇宙生命相融合的境界;是产生生命在身体、
精神方面的所有功能的根源;是创造力的源泉。
    在人的生命之中,理性之光所照射的范围是极其有限的。
    可以推测到:现代人在发达的西方近代文明中,削弱了把握世界——包含能尖锐地
发挥正确功能的,超越理性的直观智和无限慈悲的身心内层世界的能力。我不禁强烈地
感到:有心之人,已开始开发隐藏在生命内部的真正的睿智,希求为创造你我幸福所需
的方法。

战胜人生苦难之路
——哥伦布、马奈①等非业之死
        
  ①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印象派大师。曾受哈尔斯、委拉斯开兹等人的
影响。作品有《左拉像》、《奥兰毕亚》等。


    约十五年前的事了。一次和汤因比博士对谈时,他以极其严肃的神情,对我说了这
样一句话。此话尖锐地揭示了世界上的领导人,总是回避“死”这一根本问题。
    “为政者,各界的领导人,都未向这个根本的命题挑战,而是采取避而不谈的态度。
这是卑怯的、也是最可耻的。”汤因比博士本人虽面临老龄这一现实的苦恼,但仍对这
个问题进行日益深入的探讨,似乎要从东方的佛法思想中找到它的答案。事实上,与我
长时间的对谈中,他已被佛法所阐明的生命观的深奥所打动。当时那种惊叹不已的神情,
至今历历在目。
    在历史人物中,有虽身处逆境,仍为实现自我信念、主义、主张而奋斗终生的人。
但也有不少虽名声显赫一时,但在悲惨的晚年,悄然了却一生的人。
    哥伦布是发现美洲新大陆的著名航海家,毕生致力于寻找从欧洲到亚洲的西方航线。
他的名字,将永被称颂,永垂史册。
    但是,他的后半生与其无数的美誉相反,陷入失意、绝望的深渊。他第一次出航时
抵达巴哈马群岛中的一个岛屿,对古巴、海地等岛屿进行实地调查,以极大的成功返回
西班牙,受到热烈的欢迎;其名声也传遍整个欧洲。但在第二次,尽管由十七艘船,多
达一千五百人组成的大船队出海探险,可未得预想的收获。而且在以后的第三次、第四
次航海中,均未取得理想的成绩,并招致众多不满。不料这种不满之声竟传至王室。他
终于逐渐受到王室和社会的冷淡。
    哥伦布虽具有一个“开拓者”所必备的“先驱性”、勇往直前的“开创性”,但竟
不能在他亲手开拓的土地上,发挥他那“领导”、“统率”的才干。
    为此,他怀有许多不满和不平,后为国王等人所闻,终遭致来自王室的冷遇。
    世上相似的事例,可谓比比皆是。譬如,过去在自己的岗位上充分发挥才智的人,
当处于更高的地位时,也会因领导不力而失败;再如:在某地区是一个很有作为的领导
者,在转至别的地区后,因其领导和统率的才干得不到充分发挥而失意。人才的合理安
排和使用,是何等困难啊。
    晚年的哥伦布,对来自周围的冷遇十分不满,加之衰老之身又受关节炎和疟疾等病
的折磨,后终在病痛和失意中了却了一生。
    名闻遐迩的法国画家马奈,以清新的风格开辟了通往印象主义的艺术之路。他曾在
重重苦难中,以独特的笔触给众多画家以巨大影响,而自己却日益陷入极度苦恼的深渊
之中。
    约于四十五岁前后,他感到左腿痛疼,然而不知病因;后一直也未予以对症治疗,
病情自然日益恶化。这位甚至被誉为“印象派之父”,给绘画艺术带来巨大革命的马奈,
后终因受坏疽的侵蚀,左腿不能动弹。在他死的前二年,政府授予“荣誉勋位勋章”①。
而这种荣誉,与正悲惨地处于极度病痛中的马奈,究竟有什么意义!据说,后来尽管接
受了左腿截肢手术,但仍气喘、抽风,在苦闷中悄然死去。    
  ①荣誉勋位勋章——法兰西最高勋章。系拿破仑一世时代建制,分一级至五级。授
予在军事上或文化上建立特殊功勋的人。


    只要读一读古今东西方的历史,便可了解到:人生有各种各样的结局,或被暗杀,
或溺水,或自杀,或被押上断头台等。
    佛教解释人生为“无常”。也称其为“无常迅速”。
    所谓无常,即“变化”之意。“一切都在不断变化”,是佛教的根本认识。也可谓
人生的严肃的真实吧。
    在哲学家、作家仓田百三的小说《出家及其弟子》(角川文库版)中,有这样一节:
    “这个社会真可谓无常迅速。这种无常,即便年轻人也能感到,但不到老年,似乎
很难感到它的迅速。”
    也就是说,年轻人在观念上,也许不难理解一切都在不断“变化”的道理。但显示
其变化速度的“迅速”,不到一定的年龄是很难体会到的。
    当人们回顾过去时,无论谁都会感到惊讶——与那比较悠然而缓慢地度过的儿童时
代的一年相比,随着年龄的增长,感到一年过得很快。那一个月、一周更是飞一般地过
去。前几天,一个熟人深有感触地说:“一周一周地过得真快啊!”他那不胜感慨的语
调,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若漫不经心地对待无常迅速——人生,它便转眼即逝。即便青年,迟早也会深切地
感到它的到来。
    因此,佛教所阐释的本来的“无常观”,往往受到歪曲,似乎多认为它是一种感伤
的、消极的东西。
    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基于这种否定现实的、被动的人生观,加以联想的倾向。在
日本的文学、艺术之中,深深地浸透着无常观的思想。而且,在文学中,不乏探讨有关
无常观源流的研究。但,真正的佛法的“无常观”,并无这种感伤的意义,毋宁说,它
是教导人们去创建一个坚强的、朝气蓬勃的、勇往直前的人生。
    确实,释尊曾说过:此世“无常”、“苦”、“无我”等。但只是对那些肯定沉溺
于享乐和安逸的现状,不追求真正人生者的一种所谓“方便”的训教。
    释尊的这番教诲,是让人自觉到人生的无常,然后竭力使其认真地求得“常住”之
法。在大乘佛典中,一下转至阐释“常乐我净”,就是为此。
    在受表面的无常观束缚的众多日本文人中,也有努力于接近佛法的真实的人。如高
山樗牛①和姊崎嘲风②等人对法华经的理解,似乎已接近其字面上的意思。还有文艺评
论家小林秀雄,使人感到他到底是个一流哲学家。其评论集《何谓无常》,别具一格,
颇有见地。    
  ①高山樗牛(1871—1902),日本评论家。著有小说《泷口入道》和评论集《论美
的生活》等。
    ②姊崎嘲风(1873—1949),宗教学者、评论家。著有《复活的曙光》、《法华经
的行者日莲》等。


    总之,在变化中有常住之法,有永恒的生命。在不断移动着的云层的高处,有着不
变的大空,闪耀着不灭的太阳。
    那些受“无常观”束缚的人生,似乎不知那宏伟辽阔的天空的高远,只是低头移步
而已。从这样脆弱的人生观和消极、感伤的文化中,恐怕产生不了活跃于二十一世纪的
著名国际人物的吧。不仅如此,甚至还会有这样的危险——培育的都是一些毫无建立坚
定人格之“芯”的,稚气未退的人。我们决不为人生的无常而消沉;决不沉溺于感伤之
中。
    譬如,客机在天上飞行。在抵达之前,需掌握气流及各种气象情况等的“变化”,
迅速地采取对策。即必须一边看清所有变化,逐一解决,一边从容不迫地沿着航线,向
目的地前进。
    与上述相同,人生也是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即人生无常。
    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肉体和精神方面都在发生变化。环境在变,家族和社会也在变。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时光的流逝。人们应在这无限的变化中,作出最准确、最有价值的
判断,向幸福的方向飞去。信仰,就是达到这一目的的原动力。
    这才是基于正确的“常住之法”的人生应持的处世态度。
    在妙法中,蕴藏着能将一切变化,不断地引向正确方向的力量。
    人生,如白驹过隙,瞬息即逝。就在你或踌躇逡巡,或抱怨,或批评他人而白白消
磨时光,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时候,人生早已飞一般地过去了。该是多么可贵的每
一天啊。
    法国大哲学家帕斯卡①,将那些根本不正视人生真相的一切行为称之为“慰戏”。
“慰戏”,乃单纯的逍遣、娱乐之谓,是一种于人生的创建无任何补益的,毫无价值的
行为。苏格拉底②认为:人为了开觉其本性,必须从“有关自身的无知”中解脱出来。
因为不幸的根源,皆产生于“有关自身的无知”。这一论断,可谓对人生创建的真知灼
见。    
  ①帕斯卡(1623—1662),一译“巴斯噶”。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著
有《思想录》、《致外省人书》等。
    ②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腊哲学家。其言行大抵见于色诺芬的《苏格拉
底言行回忆录》等书中。


    我们要在现实的激流中,顽强地不畏艰难地生活下去的同时,于敬仰“大宇宙”,
向往“永恒”的无边无际的境界里,度过那一日通千年、甚至千劫般的毫无悔恨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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