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别的人

( 本章字数:18752)

                41 男人

  他是阳具——是执行上帝意志的工具,也是执行魔鬼意志的玩具。上帝让阳具变成魔杖,使他作爱时可爱;魔鬼让阳具变成恶棍,使他作恶时可恶。
  作爱时他跪着,作恶时他站着。他跪着时,他的阳具站着;他站着时,他的阳具跪着。
  他的阳具见不得太阳,他的阳具喜欢呆在卧室里;文明从卧室开始,阳具是文明的杠杆。
  为了在卧室里跪着,站起他的阳具,他捏造了工具,驱遣跪在一边的奴隶站起来,拿着工具离开他的卧室。
  为了在卧室里跪着,站起他的阳具,他捏造了玩具,打发躺在一边的孩子站起来,拿着玩具离开他的卧室。
  后来不再允许公开的奴隶制存在,他就捏造更好的工具,让更好的工具使奴隶得到解放。然后让站起来的、已经解放了的奴隶回到自己的卧室去,跪着,站起奴隶自己的阳具。
  后来不再允许随便打发孩子出去,孩子也越来越早地开始告别玩具,他就让越来越早熟的孩子早早地得到自己的卧室。在孩子喜爱的女孩子面前,跪着,站起孩子自己的阳具。
  在卧室里,他的阳具是必备的家具。
  走出室外,整个世界就是他的卧室。

                42 女人

  她是卧室。她的胸部有两座闺房,她的体内有一座宫殿。闺房是上帝造的,宫殿是魔鬼建的。
  她的闺房和宫殿需要梁柱。上帝给她一根肋骨,举起她的闺房;魔鬼给她一条阳具,支撑她的宫殿。
  她胸部的两座闺房,一座让孩子做梦,一座让情人作爱。等她死后,一座闺房变成坟墓,让她的情人们做梦;一座闺房变成卧室,让她的孩子们作爱。
  为了让孩子降临她的宫殿,她让情人进入她的宫殿;为了让情人回到她的宫殿,她让孩子离开她的宫殿。
  除了第一根肋骨,所有的肋骨都是她复制的;除了第一条阳具,所有的阳具都是她复制的。
  她常常仰躺在草地上,欣赏夜空中的繁星;她的情人乘机背负青天,偷食她胸口那两颗鲜红的草莓——而她的情人因为背叛了上帝的意志,在野外偷食了禁果,无须回头仰望天空,很快就会眼冒金星;仿佛急喉喉吞吃了一颗核桃,在嗓子眼里噎住
  她更喜欢在卧室里仰慕她的情郎,为了考验他的腿部力量,她要求他翻过围墙,攀上梯子,带着月光,从窗口跳进来。

                43 绅士

  老派绅士穿浆过硬领的衬衫,系领带,带手帕。当代绅士不穿衬衫,不系领带,不带手帕。老派绅士穿系鞋带的皮鞋,新派绅士穿不系鞋带的皮鞋。老派绅士的衣服,一定是向名裁缝定做的,你只能看出做工,但看不出品牌;新派绅士的衣服,一定是去专卖店买来的,你只能看见商标,但看不出是否冒牌。
  老派绅士有一手漂亮的书法,新派绅士识字有限,除了签名,一切都由女秘书代劳。老派绅士拿手杖,新派绅上拿手机。老派绅士弹钢琴,下围棋,柯桥牌;新派绅士洗桑拿,搓麻将,唱卡拉OK;老派绅士穿礼服听音乐会,新派绅士穿时装打保龄球。老派绅士戴夹鼻眼镜读占典名著,新派绅士戴平光眼镜看富豪传饲。
  老派绅士年纪轻轻就蓄起了胡子,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新派绅士年纪一大把却天天刮脸,每个月还要把白发染黑,一副来日方长的样子。因此,老派绅士凭着他的大胡子,再出丑也留着一半面子;新派绅士凭着嘴上没毛,必要的时候可以不要脸。总之,当代绅士似乎有意把老派绅士的一切规范全部推翻。
  老派绅士与女士约会一定早到半小时,但女士会准时到;新派绅士不会提早半小时,因为他知道女士会晚到半小时。在这件事上老派绅士与新派绅士打了个平手——反正谁都得等半小时。
  老派绅士与女士跳舞像捧着瓷器,新派绅士与女士跳舞像绑票劫持——新老绅士对妻子基本上差不多,都是大男子主义。但区别还是有的。老派绅士结婚七年后,偶尔与女秘书喝喝咖啡,这个女秘书她很可能会用一辈子。新派绅士不管婚前婚后,总是不断地换女秘书,不到七年就可能换妻。所以两个老派绅士见面后互相问候:“喝了 ”两个新派绅士见面后互相问候:“换了 ”
  按悦,所有的女人都理应喜欢温柔忠诚的老派绅士,但许多当代女士只嫁金钱、地位、权力,只嫁成功的男人,而这些只有新派绅士才有——有钱就是成功,没钱就是失败,这是衡量当代男人的唯一标准。老派绅士在今天不仅是落伍的,而且一定是落魄的。因为游戏规则已经大变,现在是无规则游戏时代。因此,老派绅士的没落是注定的。

                44 淑女

  淑女是十八世纪的概念。然而当代男人如果被称为绅士,就显得落伍。当代女人如果被称为淑女,依然是一种荣誉。因为不同的男人喜欢的永远是同样的女人。
  十八世纪的淑女做刺绣,不小心针尖戳破手指,沁出第一滴血,立刻会娇喊一声昏过去;因为十八世纪的少女缺少户外运动,普遍贫血和神经衰弱。当代淑女不仅不做刺绣,而且不打毛衣,有足够的时间参加户外运动,所以当代淑女的神经系统非常坚强,看见再多的血也不会晕过去。当她们愤怒的时候,嘴上说气得“昏过去”,其实丝毫没有倒下的意思,这使随时准备勇救美人的男子汉们深感英雄无用武之地。十八世纪的淑女喜欢绅士,当代淑女喜欢武土。
  十八世纪的淑女因为缺少运动,胸部发育不足,不得不缘木求鱼地用高跟鞋来让自己昂首挺胸,以达到让男人们仰之弥高的回的。当代淑女有足够的运动,胸部早已巍乎高哉,因此不假外求,她们穿平跟鞋。这是因为运动同时使她们身高猛增,如果她们再穿高跟鞋,就难以得到“那一低头的温柔”。须知当代淑女虽然要求男女平等,但永不要求男女在身高上平等。十八世纪的淑女希望她的情郎才能高,最好才高八斗;当代淑女希望她的情郎身材高,最好身高八尺。
  十八世纪的淑女为丈夫点香读书,当代淑女要男人替她点烟。十八世纪的淑女在客厅沙发上抱一只波斯猫,当代淑女散步时牵一条狮子狗。十八世纪的淑女拿长柄手眼镜,当代淑女戴隐形眼镜;十八世纪的淑女害怕阳光,出门也随时举着小遮阳伞;当代淑女喜欢阳光,在家也到阳台上晒日光浴。十八世纪的淑女洗澡也穿浴衣,决不游泳;当代淑女游泳穿比从尼,不游沪也穿上空装。十八世纪的淑女在后花园拜月许愿,当代淑女在大街上追星发烧。十八世纪的淑女穿鲸骨裙坐马车,当代淑女穿羊皮裤骑电驴。十八世纪的淑女头上插鸡毛吃鸡腿,当代淑女吃肯德鸡喝鸡尾酒。十八世纪的淑女坐着时双腿并拢,当代淑女坐着时双腿分开。十八世纪的淑女香水点在耳背腋下,当代淑女香水涂在脚背膝下。
  十八世纪的淑女戴一个戒指,当代淑女戴三个以上戒指,外加手链脚链——手铐脚镣齐全,像解放了的女奴。十八世纪的淑女的金锁片或护身符戴在内衣里面,当代淑女的项链挂在羊毛衫外面。十八世纪的淑女不涂红指甲,当代淑女把十个脚趾也染得血红——并且穿一双露趾凉鞋。
  十八世纪的淑女与情郎写了三年情书才约会,约会一年后才接吻,接吻时不仅闭着眼睛,还闭着嘴巴。当代淑女与情郎打了三个电话就约会,第一次约会就接吻,接吻时不仅张大嘴巴,而且张大眼睛——寻找下一个约会对象。

                45 水女人

  我赞成贾宝玉的男女观: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女有清浊之别,善恶之分。如果说人“一个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那么正因为人是由男女各花一半力气才产生的。如果说人性善良多于邪恶,那无非是由于女人在生育之事上出力更多的缘故。这正是人类至今尚未被绝对的恶毁灭的真正原因。究竟谁是魔鬼,那是不言而喻的。但男人们却惯于颠倒黑白,据男人们说,被化身为蛇的魔鬼引诱的,是女人。一点不错!但显而易见,真正的魔鬼是不必等另一个魔鬼来引诱的,可见被魔鬼引诱的女人决非魔鬼。弄清了这一点,男人所说的“女人是祸水”就容易分出真理和谬误了:“祸”是由男人的引诱造成的,而女人就是“水”。
  女人就是水性的。好女孩是一滴露珠,是五色斑斓的诗,是一滴水中映现的整个世界。好女孩是一股喷泉,是蓝色的多瑙河,是华尔兹中最华美的华彩。好女孩是一湾溪流,是逐水的桃花;好女孩是一方池塘,是出水的芙蓉。好女孩如画,好女孩入画。好女孩是泼水节的女儿,滋润了美丽;好女孩是清晨的薄雾,遮蔽了丑恶。女人是母性的大海,大海是水性的女人。
  好女孩是地中海的海妖,她的歌喉有美妙的磁性,吸走了战士手上的屠刀。好女孩是爱琴海的爱神,她的眼睛有雄辩的口才,说服男人弃恶从善。好女孩的眼睛是两汪深潭,让好男人游泳,把坏男人淹死。好女孩是尼罗河的克丽奥帕特拉,她的鼻梁是眼睛的分水岭,即使改变不了历史,至少能重塑一个男人。好女孩是阿波罗的女祭司,她的耳朵是大大的问号,启迪了一切智慧,使全希腊乃至有史以来最有智慧的男人苏格拉底明白了:自作聪明的男人们实际上一无所知。
  好女孩是水杉,风华绝代,婷婷玉立;好女孩是水仙,纤尘不染,冰清玉洁。每一个好女孩都是一棵绛珠仙草,都应该得到一个神瑛使者用玉露精心浇灌、终生呵护。因为好女孩即使到了垂暮之年,还是一个好女孩。我讨厌编造出那喀索斯化成“水仙”那种鬼话的男人,一个自恋致死的男人是可笑而且可鄙的;一个相信这种鬼话的男人肯定忘了他是女人所生的,因而注定不可能得到好女孩的倾心相爱。
  一切爱女人的男人都是诗人,因为他们爱美如痴,从善如流。他们赞叹:“水之精英为草木,草木之精英为人。”水是不受约束的,水是不可形容的。好女孩是水,好女孩有任性的自由。一个好男人的责任,就是尽一切努力,给她自由;想一切办法,让她欢笑;直到把一个好女孩,彻底宠坏。

                46 火男人

  五行是中国人的看家古董。民间把五行叫做:金木水火土。我不知道这个排列顺序有何依据。它既不按照五行相生的道理,也不遵循五行相克(或相胜)的法则。五行相生的次序是金水木火士:金生水(金属熔化成液体)、水生木(没水的地方不长草木)、木生火(木能燃火)、火生土(火能把东西烧成灰)、土生金(岩石里隐藏着金属)。五行相克的次序是金木十水火:金克木(金属能断木头)、木克土(树根能钻人泥土)、土克水(水来土堰)、水克火(水能灭火)、火克金(火能熔化金属)。于是构成两个相生相克的循环。
  五行本来都是名词,但民生日用派不上用场,相生相克的歪理又与科学毫不沾边,于是科学昌明时代的人们就废物利用,把名词当作形容词来使用。
  一个男人衣着过时,人们说:“这男人很土!”
  一个女人妖冶妩媚,人们说:“这女人很水!”
  不论男女只要迟钝,人们悦:“这个人很木!
  很难另换一个字,比这三个字形容得更到位。但是很奇怪,五行的另两行“火”和“金”,一向非常不受宠。然而这已经是老皇历了!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说:
  “那男人很火!
  不仅“火”成了形容词,而且整个世界仿佛都着了火——每个人都巴不得引火烧身!但我愣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独独跟金过不去?我从没听人说过“这人很金”的话头。我实在不懂,为什么“金”就偏偏做不了形容词?我很为“金”不平。
  然而细想想,也有理。土、木、水、火四个形容词,其实都与金暗通消息。很土、很木的人,自然是缺钱花的,可谓命中注定五行缺金,所以受到嘲笑。很水的女人、很火的男人,自然是不缺钱花的,所以受到企羡。但不幸的是,越有钱的人越觉得钱不够花,所以不仅不水的女人、不火的男人觉得,连水女人、火男人们出照样觉得,自己命中注定“五行缺金”。
  在淘金比赛中领先一步的火男人们的自我感觉出奇地良好,因为他们坚信,自己是“真金不怕火炼”的伟丈夫。

               47 上海男人

  上海男人可以给北方妇女开许多选修课:美容(他常替太太买化妆品)、园艺(他常给太太买鲜花)、服装面料(他对毛绦、混纺及各种新面料了如指掌)、流行款式(他陪太太看电视里的时装表演)。世上从来就是女人赶时髦,但上海男人也赶时髦,流行什么上海男人就穿什么。不过这与上海男人惧内有关,外地是男人作主,他们比谁的老婆漂亮,他们自己却有权穿得像个邋里邋遢的遗老遗少。上海是女人作主,她们比谁的老公奶油,所以上海主妇把自己的老公打扮得像宾馆侍者。
  有些上海男人带两盒不同的烟,有人自己抽次的,敬别人好的;也有人自己抽好的,给别人抽次的。在公开场合掏起烟来,要过半分钟才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支。
  上海男人读地摊读物,会摆弄小手工,碰上家用电器坏了,会自己修理。上海男人在家戴个袖套,出门戴个假领,秃了头戴个假发,掉了牙装个假牙,见了人一脸假笑,一张嘴一口假话。高谈阔论时一身假正气,一脸假撇清。好不容易放了假,老老实实在家里陪老婆孩子。上海男人冬天戴个小围脖,弄得像个五四青年;上海男人视力很好也戴副平光眼镜,弄得像个金丝猴。上海女婿,与北方姑爷不是一个概念,有甲A与甲B之别:北方男人是专业男人,上海男人是业余男人。
  上海男人是藏私房钱的男人,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男人,是察言观色的小职员,是打小报告的小密探。上海男人浅薄浮滑,上海男人精打细算,上海男人投机取巧;上海男人不敢明火执仗,不敢单打独斗;上海男人永远暗里使绊,永远拉帮结派。上海男人喝酒最不痛快,一瓶啤酒要分三顿喝。抿一口就憋个大红脸,跟娘儿们似的,北方的娘儿们也胜过这样的窝囊男人。
  这年头,连女人都不带手帕了(带餐巾纸),上海男人却带手帕。上海男人在街上背个女式包,原来是他老婆的——可既然由他背,干嘛不带个男式包?让人看着就生气。上海男人在家里只是副家长。正如他们在单位顶多是副科长。这也没有办法,因为科长只能有一个,副科长却有五个。而且正科长是上面派来的北方人。上海女人都“援外”了——外地和外国;而上海的地方大员,大都是南下接收的北方干部。上海所有的头面人物——教授、学者、作家,都是北方的南南下干部。整个城市都给接管了,上海男人还能干什么 打麻将吧!

               48 上海女人

  上海女人是最受父亲和丈夫宠爱的中国女人。从出生后到恋爱前,上海女孩受到父母尤其是父亲的宠爱。上海的父亲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儿,而对她有任何歧视,反而可能更加宠爱。这部分由于上海是中国工业化最早因而最早建立稳定的退休金制度的城市,上海人养儿防老的观念很淡漠;部分由于上海是中国实施独生子女制度最早最完善的城市,父母不得已把慈爱倾注到唯一的女儿身上。
  恋爱以后出嫁以前,每个上海姑娘都意气风发、扬眉吐气。她们打扮时髦、为所欲为。上海小伙子也在这一时期最会模仿影视中的外国情郎,对女友竭尽温柔体贴之能事。上海的毛脚女婿是最不好当的。上海人的“男女都一样”观念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深入,因此上海青年男女比例是比较平衡的。但由于近年来大量上海姑娘出国或远嫁海外,使男女比例颇为失调。男多女少的新局面,使上海小伙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但他们知道翻本的机会在婚后。也正因为知道这一点,上海姑娘就更加“标劲”十足 与男友约会,上海姑娘一定迟到半小时以上,哪怕为此漏看了电影的片头。有新电影上映,上海姑娘一定颐指气使地让男友去买情侣包厢坐。如果有外国乐团、舞团访沪,或世界绘画大师的原作在沪展出,那么上海姑娘一定会怂恿男友去“轧一脚”凑凑热闹。其实,上海人的艺术修养还很难与国际接轨,但有了这一批赶时髦的恋爱中的上海姑娘的“撬边”,任何高雅的文化活动在上海都不会太冷清。当然,在音乐厅吃瓜子、在美术馆奚落现代派,也成了她们的专利。
  出嫁以后,上海女人与大部分中国女人的命运开始接近,因为她们的丈夫结婚以后很快就“从奴隶到将军”。与一般认为“上海男人买水烧(马大嫂)”的广告形象相反,实际上大部分上海家庭里,下厨房做家务的基本还是妻子,但上海女人有权感到委屈并以此居功,进而以此为武器在吵架中永远占上风,而不下厨房的上海男人会因此而气短,觉得亏欠了妻子。这与外地妇女的心甘情愿和外地丈夫的受之坦然有本质的不同。上海女人与丈夫吵架,得胜的多,如果回娘家则一定凯旋。所以上海男人之间的调侃叫做“跪搓衣板”,尽管这种事从来不会真的发生。
  简而言之,上海女人小时候受到一个男人(父亲)的宠爱,恋爱时受到几个男人(追求者)的宠爱;婚后如果丈夫非常“模范”,就受到两个男人(父亲、丈夫)的宠爱;如果生了儿子,则受到三个男人(父亲、丈夫、儿子)的宠爱。众所周知,女人是容易被宠坏的,所谓“近之则不逊”。从大男子主义的立场上来看,上海女人确实有被宠坏的迹象。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女人被宠坏的社会(即使她们并不满足),毕竟比女人被欺压的社会更文明。

               49 不笑的男人

  男人知道,不爱笑这一特点对自己的公关形象不利,但他们不肯正面承认,却反过来给自己贴金:男儿有泪不轻弹。言下之意,男人不爱哭,当然也不爱笑;正如爱笑的女人,同时也爱哭。所以爱哭是女里女气,爱笑同样是女里女气,并且不爱笑正是男子气。永远不笑的高仓健,不是已经成为男子汉的代名词了 所有的硬派小生都是轻易不笑的。男人们所造的神也是这样:耶稣总是苦兮兮,圣母永远笑嘻嘻。四大金刚总是凶霸霸,观音菩萨永远笑眯眯。微笑的如来、大笑的弥勒尽管是男的——然而男性雕塑家们却把他们塑成男身而女相。总之,男人们想尽一切办法不笑——生活中爱笑的那些男人都是智商比阿甘还低的傻子,只有那些低能导演,才会“戏不够,笑来凑”。了解了男人对笑的基本态度,我们就容易明白,生活中许多作微笑状、作平易近人状的男人,他们脸上的笑是一种公关姿态的假笑。
  从心理学角度来悦,男人的假笑表明了理智与情感的冲突。也就是说,当男人的理智与情感无法协调的时候,他们就笑 所以男人的假笑会把人吓跑,女人的笑却使人近悦远来。不爱笑的男人的笑,是修养得来的,此之谓成熟、练达、礼貌。他是先失去了自然的笑的能力,然后通过理智的权衡,认为假笑常常能够带来利益。所以男人可以假笑得极有魅力,而女人一旦假笑就让人汗毛凛凛。相反,一个在社会等级顶峰的男人,由于无须向人献媚,因此连假笑都是不必要的。既然不必笑,所以他就不笑 由于国王们长期不笑,所以他们失去了欢笑的能力。为了治疗这种不治之症,他们网罗了许多宫廷小丑来逗自己笑。笑而要逗,可见突的机能已经完全退化。逗笑的艺术,被称为幽默。女人根本不必逗,就会噗哧一下笑出来。所以女人根本不需要什么劳什于幽默。男人中最幽默的那些人,虽然能够逗别人笑,然而他自己还是不肯笑(据说这是具有幽默感的真正标志)——可见男人已经多么病人青盲、不可救药。
  女人的情感总是胜过理智,男人的理智总是胜过情感。而教育总是理智的,因此受教育程度越高的男人,原本有限的情感就越是泯灭。相反,未受教育或仅受过很少教育的男人,往往是男人中理智与情感冲突最小的,粗汉们的这种特点受到了许多矫枉过正的思想家的赞美:这种男人被称为淳朴的人。受过教育的男人批评别人的常用武器就是指责别人“感情用事”。因为感情总是不明智的。但受过教育的男人从来不问一问:明智真的总是对的 明智真的总是有价值的

               50 爱笑的女人

  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笑是人类的重要标志。然而男人不肯笑,而女人最爱笑,所以女人比男人只有更充分的人性。
  不爱笑的欧洲男人说:鸡鸭多的地方,屎多;女人多的地方,笑多。男人知道,不爱笑使自己远离了人的基本特征,所以他们别有用心地把女人之笑与鸡鸭之屎相提并论,似乎笑虽然不是兽性,但却与家禽的咯咯、呷呷相近。不爱笑的男人远离人性,并非由于男人比女人进化得差。恰恰相反,男人是进化得过了头的动物,男人是理智战胜了情感甚至泯灭了情感的动物,所以世界上大部分惨绝人寰的悲剧都是男人炮制的。早就有人建言,如果世界由女人统治,血腥味会少一些,男人们可以坐下来大喝其鸡鸭盅汤。
  不爱笑的中国男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女人的戏,未必一定是滑稽戏,但是三个女人之所以能上演一台热闹的大戏,是因为她们总是在笑。这正是令男人奇怪的地方,女人们说的话明明不怎么有趣,她们却笑得一地碎银;甚至笑的时候比悦的时候多,揉肚子的时候比动脑子的时候多。《红楼梦》中最精彩的一幕是刘姥姥高呼“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头老母猪——不抬头”之后,从威严的贾母到哭煞鬼林妹妹,一干老妇少女一齐笑翻,直到“笑不动”为止。总之,世上有不幸福的女人,但没有不笑的女人,更没有不爱笑的女人——褒姒或许是唯一的例外,但她之所以不爱笑,是因为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高级女奴——谁也没有权力要求奴隶欢笑。周幽王为了引她笑而点起了烽火,当诸侯们赶来时,褒姒确实笑 但周幽王至死都不会懂得,褒姒笑的是男人的愚蠢,男人的理智。周幽王以为女奴是可以被逗笑的,殊不知只有让女奴获得解放,她们才会欢畅无比地巧笑倩兮。
  站在男人的立场来看,女人确实较为缺乏幽默细胞。因为幽默正是理智的产物。而很少有女人的情感会被理智战胜。然而女人尽管较少理智,却永不缺乏情感。认为理智不足是一种缺点,仅仅是男人的偏见,正如男人不认为自己缺少感情是一种缺点。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她们的原本相对薄弱的理智得到了教育的开发和补充,很容易与先天的丰厚情感达成平衡与和谐。因此,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的笑是最迷人、最美艳的,是人类文明的灿烂花朵。这种女人的笑,稀释了男人的理智,软化了男人的凶残,成为文明的安全阀。
  犹太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在我这不信上帝的人看来,所谓思考的“人类”,指的就是男人,而对严肃思考的男人发笑的“上帝”,倒恰是女人。
               51 化妆的女人

  上帝造人,女人造脸——这是造化的两大奇迹。
  女人造脸,是与上帝作战。她不可能战胜上帝,但能够使一部分男人的眼睛变得血红。
  造脸的女人除了与上帝作战,还与所有其他的女人在作战,因为所有的女人都在造脸。她不可能战胜所有的女人,但可以使一部分女人的眼睛变得碧绿。
  两面作战的女人不得不扩大战线,直到把整个身体变成战场——血红的嘴,血红的手指,以及立红的脚趾——一片惨不忍睹。
  由于每个时代的女人造脸的方法都基本相同,十是无论漂亮女人还是不漂亮的女人,她们的脸都变成了一样的脸。当丑的变成了“美”的,美的也就变成了“丑”的。既然丑的真脸变成了美的假脸,美的真脸也就不敢理直气壮地素面朝天。
  男人们知道得很清楚,化妆虽然是艺术,但同时也是骗术——或许是最值得鼓励的一种骗术:尊重观众,美化市容——于是对原本不漂亮的女人,男人愿意承认,她现在很漂亮;对原本很漂亮的女人,男人却会疑心,她原本大概并不漂亮。
  除此以外,女人应该明白,化妆可以得到“漂亮”,却得不到气质。而最让男人着迷的,是上佳的气质。而好的气质,不是天生的;培养气质,就必须读书。
  化妆是与上帝作战,读书却是与上帝合作。不漂亮的女人通过化妆得到漂亮,通过读书得到气质。漂亮的女人最好不要化妆——因为得不偿失——却更应该读书。漂亮女人与聪明男人一样,应该有“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充分自信。漂亮女人更应该读书,与聪明男人更应该读书是一样的道理。因为两者都有良好的基础,都不应该半途而废,辜负了上帝的美意。通过读书,聪明男人得到了智慧,漂亮女人得到了气质。上帝给的漂亮,加上读书得来的气质,大意加人为,便是美,持久而令人心醉的美。当漂亮随着年华流逝而逐渐衰败时,优雅的气质却历久弥芳。

               52 善变的女人

  谚语“女大十八变”,用于安慰女儿长相不佳的父母。即使越变越难看,也有一句谚语在那里等着:丑女不愁无夫。这是对中国人重男轻女、人为控制男女出生比例的报复。何况女大十八变大多是越变越好看,自然不论男女皆大欢喜。但大多数男人是空喜欢,他们顶多只有眼福。这使大多数男人气短:美女如云,只是头上的过眼烟云,云中之雨很少砸到大多数人的额头上。只有少数男人,才会“雨点不停地落在头上”,可以随心所欲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或许这是古代阔男人爱造“听雨轩”、现代阔男人爱造“滴水檐”的缘故吧。
  不过女人的越大越变越好看,这“大”有个限度。一旦大到变成“大龄”女青年,那就很难听到男人叫她“达令”。拜伦笔下的堂·璜说:“我从来不与二一十二岁以上的女人恋爱。”幸而那些早已不是妙龄但却仍然大妙而特妙的现代女人可以嘲笑拜伦的落伍:他不知道现代女人三十岁时比当年二十二岁的妙龄少女还要妙不可言。妙者,少女也。拜伦对现代欧洲谚语“四十是人生的开始”也闻所未闻,拜伦更做梦也想不到现代女人永远不会超过三十岁——即使她们为三十岁做十周年纪念或二十周年庆典。所以,现代男人不像孔老夫子那么幸运,四十就可以不惑,现代男人像金庸笔下的包不同先生,年过四十还“大惑而特惑”。
  美貌女子的心思可能比平凡女子变化快一些,但这是从一度亲近过她的男人的立场来说的。世界上的美女资源相当有限,而众多阔男人争相开采,以有限的资源面对众多的投资者和开采者,美女之频频易手自然毫不足怪。男人总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而女人是要么在碗里,要么在锅里。琵琶固可别抱,四手不宜联弹。变化的总体动向当然是从碗到锅。为了爱情,女人下油锅都干。所以女人的三角恋爱永远在婚前,男人的三角孽债永远在婚后。不过,作为现代新女性的新气象新变化,女人的三角故事还可以在再婚前重演。
  女大十八变本来局限于自然的生理变化,现在进一步走向非自然的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不变的黑头发可以变成金色栗色亚麻色,三围可以玛丽莲·梦露化,从“胸怀全球”变成胸怀橡胶。女人的腰部变成了人造油田,时不时地去美容医院抽掉一点板油。但女人千古不变的心愿,是被人爱。呜呼!现代男人之歪理已罄竹难书,现代女人竟然也有歪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是古代淑女敢想象的 难怪崔健唱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53 嗲女人

  上海女人的“嗲”早已名闻大江南北,这从“嗲”字已进入汉语辞典可以得到证实。“嗲”字甚至还进入了电脑的字库,要知道有不少常用字还没收呢。“嗲”是上海女人集体申请的专利。但“嗲”是外露的,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上海女人尤其“嗲”,也不知道是为了让外人知道她多么爱自己的丈夫,还是为了让别人知道她自己多么风情万种。反正“嗲”就这样成了上海女人的唯一注册商标。但正因为“嗲”是外在的,也是表面的,所以这个注册商标在假冒产品如此猖獗的今天,还不足以鉴别上海女人,因此商标之外,还须加上一个全息防伪标志:“作”。由于“作”是关起门来的事,只有丈夫知道,而没有一个上海丈夫敢于把“不足为外人道”向外传播,因此外地人很少知道上海女人的这个优点,也因此至今没有一本辞典在“作”字下面收进如下义项:“(上海女人)为赢得某个特定对象的爱成为了表达对某个特定对象的爱,而采取的无理取闹、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为。”
  上海女人的“嗲”与北方女人的“撒娇”略为相似,但上海女人的“作”却与北方女人的“撒泼”颇为不同。而且撒娇和撒泼都是一种偶然的行为,而嗲和作却是一种恒久的情态。有人认为,女人的“态”是最动人的。女人撒娇,是因为知道地位不如男人;女人发嗲,却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性别优势。而撒泼近于怒,毫无美感;发作则近于嗔,娇嗔的美感是不言而喻的。由于深知这一切(上海女人无疑是聪明的),出嫁前的上海姑娘,差不多都是嗲妹妹;出嫁后的上海女人,差不多都是作女人。
  又嗲又作的上海女人是中国新女性的代表,“嗲”与“作”无须任何借口,每一个女人都有权向她所爱并且爱她的男人大“嗲”特“作”。因为“嗲”与“作”,正是现代女性满足情感需要和心理快感的正当方式。然而,嗲与作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嗲得一过分,常常会不分对象;作得再厉害,总是对丈夫的。而嗲得失去分寸,就有点做作。对丈夫的作,则是一种对特定对象的特殊发嗲。
  嗲与作,上是上海女人在中国最早最大的都市文明中久经历练培养起来的优秀精神品质。上海女人(以及每一个不愿再被男人踩在脚下的中国女人)应该理由气壮地嗲起来,作下去。无理取闹怎么啦?不按牌理出牌怎么啦?中国大男人讲了几干年大道理,闹得天翻地覆慨而慷,却连爱情幼稚园还没毕业呢!那些老少爷们,正需要又嗲又作的上海女人给他们洗洗旧脑筋哩。

                54 乍女人

  作虽然是上海女人的优点,但某些上海女人尤其是上海年轻女人,还有一个与作相近的特点:乍。这是我不大敢恭维的。
  “作”与“乍”在字形上是近邻。“作”比“乍”多一个单人旁,可见作的女人最有人味,或者直截了当说,作是女人味的表现。而“乍”比“作”少一个单人旁,也就少一点人味。乍也是女人味,但却是女人味中使男人不太敢领教的。乍在普通话里也能找到对应的意思,那就是乍乍乎乎。只不过乍之于乍乍乎乎,如同作之于做作,都更加言简意赅,更传神,在上海话里格外韵味十足。
  我很少看见很乍的上海成熟妇女,除非个别半老徐娘自我感觉太好,一定要青春焕发地让人误解她的年纪。大部分上海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身受孩子吵闹之苦,知道自己过去的乍乍乎乎是一种听觉污染,于是不知不觉地就变得沉稳而安静 因此就我有限的阅历而言,很乍的老年妇女几乎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上海的年轻女人乍起来,声音高八度(但只有像玛丽亚·凯瑞尔那样的高八度才是美妙的),说话频率加快,在公共场所旁若无人地用尖利刺耳的声音作狮子吼,为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故作娇弱地一惊一乍,让对话者难以招架,令局外人头皮发麻。两个年轻的上海女人吵架更是看不得听不得围观不得,然而偏偏这是公共汽车和公共场所经常上演的保留剧目,想回避都无法回避,实在令挤乍族苦不堪言。北方汉子总是嘲笑上海男人,吵起架来干打雷不下雨。可是没有人比较过上海女人与北方妇女的吵架艺术之优劣。我倒是以为上海男人吵而不打是文明的表现,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修养。而某些上海年轻女人不吵也乍的脾性,与北方妇女掳袖挥拳的爽直比起来,与豪放离着十万八千里,而又实在毫不婉约。
  什么时候,上海的年轻女人,能学会浅斟低唱,让我们沉吟一番宋词中“乍”暖还寒、暗香浮动的美妙境界

              55 馋女人和懒男人

  说人没出息,有句老话叫又懒又馋。从本性来悦,人都是又懒又馋的。但由于事实上难以两全,每个人不得不在懒与馋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因为一个真正的馋人,为了解馋一定没法偷懒;而一个真正的懒人,为了偷懒只好放弃解馋。因此大致说来,男人偏于懒,而女人偏于馋。三个女人在一起是飞短流长的一台戏,但三个女人一分开,每人都是一条虫:馋虫。三个男人在一起是舌战群儒的诸葛亮,但三个男人一分开,每人都是一条虫:懒虫。男人的吃大多停留在口腹之欲,而口腹之欲仅仅是馋欲的原始阶段。只有像恐龙那样一天到晚在吃而又永远吃不饱,才可称之为馋。但恐龙吃不饱是因为脖子太细,它多么渴望真正的吃饱!只有女人那种不仅不以吃饱为目的,而且力图在不停地吃的同时又希望永远吃不饱的那种吃,才能称之为馋——女人正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恐龙。女人减肥永远只减饭食不减零食,而且不少女人的减肥,正是为了多吃零食。因此许多女人几乎不吃饭,而三围却蒸蒸日上,令男人百思不解。
  男人大多懒到不愿为解馋而忙碌:吃零食,嫌烦;吃梨子,怕削皮;吃西瓜,怕叶籽;无籽四瓜、无核橘子之类,当然是瞄准男人腰包的。男人只馋一样东西:酒。但是男人馋酒恰恰是为了偷懒,因为喝醉后可以躺倒不干。男人馋山珍海味,那是虚荣心作怪,因为吃山珍海味能证明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其实许多山珍海味比如燕窝海参之类,与鼻涕唾沫极为接近,吃过的人大多不愿再招惹第二回。男人结婚更是为了偷懒,因为所有的妻子都愿意在满足自己的馋欲的同时,捎带替丈夫做一份盒饭。
  女人的不懒,以打扮为例,为了出门两分钟(比如买两块肥皂),女人不惜化妆两个小时。为了每天换一套衣服,女人宁愿有洗不完的衣服。而男人可以把一打袜子永远不洗地轮流替换着穿,衣服更可以一年四季不换。牛仔裤、乞丐服之所以受单身男人的欢迎,是因为永远不必洗。
  男人的懒是无与伦比的。懒得吃喝、懒得发财、懒得成功、懒得结婚的男人不在少数。正如能偷懒省力的机器大多是懒男人创造的,能让佛祖跳过围墙的美味也大多是馋女人发明的。懒男人对机器文明作出了最大的贡献,馋女人对饮食文化作出了最大的贡献。懒产生了物质文明,馋导致了精神文化。当馋女人嗑着瓜子,听着懒男人高谈阔论的时候——那时英国人在喝下午茶,而法国人在沙龙夜谈——世界真是最美妙的。

              56 阔男人和窄男人

  鲁迅曾批评某些暴发户“一阔脸就变”,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因为暴发户的脸,已经随着他的阔,而横着长。金融行话把现金叫做“头寸”,也就是说,现金一多,头脸尺寸就见长。由于头脸见长,脖子太细就难以支撑,因此暴发户的脖子比常人的腰身还粗些。脸面大的人嘴巴也大,这就难免癞蛤蟆打哈欠,口气比常人的力气还大些。因此,要求腰缠万贯、一脸横肉的人不变脸,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某些中国人的脸,本就不是供自己使用,而是为了给别人看的。由于面子大,所以谓之阔人。平头百姓面子小,因此谓之窄人。我做了一辈子窄人,自我感觉良好。做窄人的最大优点是不必经常劳动脸部的神经和肌肉作表演状,放松得很。如果与阔人面对面遭遇,他摆他的阔脸,我看我的野眼,他的阔脸就变成了牛头马面。
  不幸,某些平头百姓不甘于永远平头下去,他们愿意在阔人面前窄起自己的脸面,以小花脸上窄衬出大阔佬之阔,希望以此精神代价换取阔人的利益提携,以便有朝一日自己也阔起来。这种窄人本就有些獐头鼠口、尖嘴猴腮,他们愿意在此基础上再接再厉,让自己的脸面进一步小下去,脑袋进一步关起来,以便等待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辩证法发生奇效,让自己的小脸也有面于大起来的一天。这种窄人以为,他的韬晦之计和自贱之术,会使自己从平头百姓变成尖头阔人——成为“尖头鳗”。到那时,他的脸虽小,面子却大 现在他的脸面小,不怕做小人,一旦他变阔了,头寸多了,他的头脸尺寸也会见长,脖子也会变粗,口气也会变大——到那时他就可以做大人 而且这位原先的窄人、现役的阔人,会比他曾对之窄过脸的阔人还要阔,不仅脖子比腰身粗,他拔根汗毛都比我辈细民的脖子和腰身还要粗。他的汗毛不仅像孙悟空的猴毛一样,吹口气叫声变,立刻就脱胎换骨,从尖嘴猴腮变成一脸横肉,而且这根毫毛迎风一挥就会变成如意金箍棒,一棍子能把你我打死。只可惜,他再怎么善于像川剧绝活那样变脸,还是会时时露出那副雷公嘴脸。
  由此可见,那些一阔脸就变的阔人,在未阔之前必定是一见阔人就变脸的小人。然而更多的窄人对着阔人变了一辈子脸,最终还是没能变成阔人。这是殊为可叹的。而尤其令我感到痛心的是,正因为此辈窄人对阔人的变脸,成了小人们一阔脸就变的理想培养基。因此,只有当所有的平头百姓见了无论怎么阔的人,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到那时候,那些小人就失去了一阔脸就变的社会心理基础。到那时候,如果小人们还要一阔脸就变,就不是为了顾全脸面,而只是勇于不要脸。

              57 寻找艳遇的男人

  真正的艳福一定来自奇遇,但奇遇的价值不在于所遇之人是否艳得空前绝后,而在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灼“遇”,就在于蓦然回首时的意外惊喜。把任何一个人丢在一大堆异性中,相遇“那人”的概率虽然提高了,但相遇的奇迹性或“蓦然性”就降低 因此,如果人能在艳遇和奇遇之间选择,浪漫的人会选择奇遇的惊“奇”,不浪漫的人会选择艳遇的惊“艳”。
  可见大多数人期待的并非艳遇,而是遇艳。如果相遇是可预料的,甚至是被安排的,那么哪怕所遇之人艳得眩目,这遇本身却无艳可言。所有被强迫去相亲的人,都是沮丧的,即使对方很美,也回被夸张地预告过而失去了意外的惊喜。因此真正的浪漫者立意自己去找到那份浪漫,甚至不惜冒找不到的危险,也不愿一跤跌入花堆中。他们知道,贾宝玉是最不浪漫的俗物——这一点他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所以他自称“俗之又俗的俗物”。眼热者把他的老实话当成以退为进,以为他风雅得紧。恰恰相反,所有羡慕贾宝玉之艳福的男人,也无一例外地是俗物。只有具有诗人情怀的人才知道,不论此生能否找到,寻找者是浪漫的。
  说得彻底一些,只有永远找不到却永远在找的寻找者,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者。因为对那些相信自己已经找到的人来说,浪漫已经完成,接下去要用一生时间来证明浪漫——而这是最不浪漫的。因此浪漫的终结恰恰是艳遇。天赋美貌的人有艳遇而没有奇遇,天生不美的人倒有更多的机会得到奇遇。正因为不美,那份奇遇才是不被期待的,而不被期待的奇遇一旦倏然而至,则是最激动人心的。
  一对平淡相遇的男女,总是会互相出许多难题考验甚至刁难对方,因为只有不合理的考验和不讲理的刁难,才能证明奇迹。这是民间无中生有地炮制出“苏小妹三难新郎”传奇的心理依据。所有的爱情都寻求传奇,所有的婚姻都论证传奇。
  男女从相遇的第一刻起就为自己也为对方出了一道须用一生去论证的命题:我找到了你,你找到了我。爱情是不是一个合理而真实的假说,每个人一生都在用试错法进行论证。因此有人一旦证伪了旧的假说,立刻投入对新的假说的证伪,当然,以极大的热情进行证伪,目的在于最后一次的证实。所以,爱情是大胆假设,婚姻是小心求证。

               58 四种丈夫

  根据在内(家庭)和在外(社会)两个领域的柔弱和刚强,可以把丈夫分为四种类型。“柔弱”具有宽容、懦弱(在内)和守法、怯懦(在外)等人格内涵;“刚强”具有果敢、粗暴(在内)和刚毅、蛮横(在外)等不同的表现方式。
  第一种丈夫:在外柔弱,在内也柔弱。妻子的所得是:安宁与和谐,即很太平——这是家庭最基本的价值,几乎等同于幸福。妻子的所失是:由于丈夫在社会竞争中常常是失败者,因此希望通过丈夫的晋升、加薪或各种社会性成功来提高生活水平与满足虚荣心的愿望,往往落空。传统型尤其是非知识型女性最不适宜嫁这种丈夫,因为她们自己虽然无能,但却不能原谅丈夫的无能。
  第二种丈夫:在外刚强,在内也刚强。妻子的所得是:丈夫常常有较高的收入、地位和社会影响,消费水平令人羡慕,感到“世界是我(们)的”。妻子的所失是:丈夫以成功为资本,要求妻子在意志上完全依附于自己,妻子必须在家庭内放开现代法律已经赋予她的众多权利,接受屈辱,在冲突中永远做出妥协,有时候还被任意打骂。传统型尤其是非知识型女性,往往认为这种丈夫属理想型。有鉴于第一种丈夫的“窝囊”,她们认为这样的男人才像男人,她们因丈夫的一项长处而原谅他的所有短处,甚至不惜付出被丈夫打骂的代价。知识型女性也容易被此类男性吸引,因为恋爱时他的短处往往没有暴露,但丈夫在婚后的显出本相,较难得到知识女性的原谅,她们或者为了孩子及种种缘由而终生忍受不幸,或者断然与之分手。
  第三种丈夫:在外柔弱,在内刚强。大部分男子不得不对上司唯唯诺诺,对蛮横者忍让屈服,而这样的男子往往是某种程度的失败者。这些失败者维持自身心理平衡的最后途径,就是在妻儿面前的天然优势(往往仅剩可怜的体力优势),所以他们常常在妻子儿女面前把失落在外的优越感找补回来(为此不惜使用暴力)。因此,任何女性嫁了这种丈夫都是最不幸的。传统型或非知识型女性嫁给这种丈夫,是毫无出路的。但由于大部分男子都可以归人此类,也就是说大部分女性不得不选择这样的丈夫,因此为人妻者除了尽量不引发丈夫的“脾气”,比如不要以比丈夫更成功的男子为例,来奚落、刺激丈夫以外,只有走现代女性的自尊自强道路:不把经济责任全部压在丈夫身上,也不把幸福完全依赖在丈夫身上。
  第四种丈夫:在外刚强,在内柔弱。这是提倡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中,男子的理想型,即在外有社会性成功,在内不失温柔体贴。但一种理想从提倡到普遍实现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因此这样的丈夫在近期内几乎是“稀有动物”,作为男子应该向这个目标努力,作为女性则不应陷入不切实际的奢求与幻想。

              59 门当户对的男女

  传统的门当户对婚姻观有其合理的依据,单纯以阶级性和腐朽性加以批判未免失之轻率。在反对父母包办的前提下,应该鼓励门当户对的自由恋爱。
  门当户对的男女双方受到过相似的教育,有相似的生活习惯,有相似的志趣爱好,因而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更有利于平等的情感沟通和交流,也就是有利于爱情的持久和稳定。而且门当户对的男女之间往往有更长久的交往,有更深入的了解,他们的爱情基础往往更牢固。门当户对的夫妇在子女的教育问题上较少分歧,在子女的培养方向、人生目标和父母自我缺憾的心理补偿上,更容易达成共识。众多的婚姻矛盾和情感破裂往往并非来自夫妇之间,而是来自对子女的教育。而且门当户对的双方姻亲也更便于相处,尽管婚恋是两个年轻人的事,但社会并非由两个人组成,割不断的双方血亲之间的和谐融洽也有利于小两口的幸福美满。
  相反,门不当户不对的男女双方之间的婚姻就没有以上种种先天优势,他们的知识水平、生活习惯、志趣爱好都相差很大,缺乏共同语言,感情难以沟通。门不当户不对的男女之间的交往大多是短暂的、偶然的、意外的,他们之间的了解往往是皮相的、表面的,他们的爱情基础是不坚实的,甚至建立在误解、偏见和幻想之上。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常常是一见钟情的,而一见钟情的爱情与其称之为爱情,还不如更确切地称之为一时冲动的热情,这样的热情往往会在婚后迅速降温。门不当户不对的夫妃在子女的教育问题上分歧更大,各自不同的幼年处境和人生经历使双方在子女的培养方向、人生目标和父母自我缺憾的心理补偿上,较难达成共识,往往因此而导致情感淡漠和婚姻解体。同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双方姻亲往往互相挑剔和厌恶,并推波助澜地加剧和激化年轻夫妇的矛眉,使婚姻最终成为夫妃双方苦难的渊薮和人生失败的直接根源。
  最不幸的是,这种失败的婚姻往往使下一代在身心两方面造成终生都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当然,落实到具体的个案,尚须作全面的分析,而这是一切原则都无法逆料也无权妄加评断的。我只是希望在更实事求是的基础上来认识爱情和婚姻的自身规律,尽可能地克服千百年来困扰着每个人的爱情与婚姻的固有矛盾,使人们在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同时,提高精神生活的质量。

               60 幸福的男女

  托尔斯泰曾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一个大错特错的看法。恰恰相反,真正的幸福是无法类比的,真正的幸福不可能相同。因为真正的幸福极其稀有,正是普遍的不幸,使所有的生命何其相似!每天的通俗晚报,每月的高雅月刊,登载的都是相似的故事。现代的外交周旋,与古代的折冲尊俎,也没有本质的不同。这些相似的故事大多是不幸的,如果有幸福的故事,却大多是苍白的。其所以苍白,决不是由于幸福的相似,而是因为观看幸福、描写幸福、报道幸福的人,都是不幸的人。看看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莫尔的《乌托邦》,从《礼记》的大同,到康有为的《大同书》,不幸者眼中的幸福是如此的不值得追求。顾准说过,如果那样的世界到来,我就会自杀。所有幸福的人,都会拒绝生活在这种乌托邦里。毫无疑问,真正的幸福者拒绝干篇一律的幸福。只有不幸者眼里的他人的幸福,才会是相似的。真正的幸福者则深切地知道,自己的幸福与他人的幸福几乎毫无共同之处。如果这幸福中还有缺憾,就正是与他人的相似之处。更有甚者,某人的幸福在别人看来很可能是无法忍受的痛苦。当幸福论者自以为有了统一的幸福标准时,那些得到独特幸福的人所描述的自己的幸福,由于在他人眼中纯属痛苦,因此许多人(他们大多是不幸的)往往把这种独特的幸福者视为自虐狂患者。因此,真正的幸福者无法把自己的幸福真切地描述出来。即使他自以为真切描述出来了,也无法成功地传达到不幸者的心中。由于人类的语言只是用于描述不幸的语言,因此人们只能用这不幸的语言来描述不幸。于是真正的幸福者只有沉默。故而世上从来只有伟大的悲剧,而没有伟大的喜剧。
  生活不是一座电影院,更不是一座天堂影院,每个人的幸福不可能有一个预设的包厢,因此幸福不可能有任何标准模式。所有的幸福模式,都是关于舒适与享乐的模式,而舒适享乐与幸福没有丝毫的直接关系。以为幸福有标准模式,以为生活是一座预定了座位的电影院的不幸者,他们的生活只是虚假的表演。每个人作为一个不自觉的表演者,都遮蔽了真实的自己;于是假面替代了真相,千人一面的行尸走肉替代了独一无二的活泼生命。
  许多自以为已经达到了幸福的标准形式的人们,可以把幸福(实际上只是舒适与享乐)公开炫耀,于是自以为不幸(即尚未得到足够的舒适与享乐)的人们急起直追这种标准形式的幸福。然而他们离舒适和享乐越近,离真正的幸福也就越远。真正幸福的男女,对幸福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而且深知,自己的幸福,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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