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 本章字数:3938)



?一会儿摘下眼镜,一会儿又戴上,两只手来回乱动,不停地点头,摸脸,擦额头,像是

有满头大汗似的。

如果听众中有谁乱动而打扰了姥姥讲故事,他就会竖起一根指头:

“嗤……”

示意人家注意儿。

姥姥讲完了,他恻地一下站了起来,来回走着,激动地做着手势:

“太棒了,记下来,应该记下来,好极了……”

他在哭!泪水顺着两颊往下流。

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奔走,磕磕绊绊的,很可笑,也很可怜。

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姥姥说:

“可以,您写吧,我还有好多类似的故事呢……”

“就要这个,地道的俄罗斯味道!”

他站在了厨房中间,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大讲特讲了起来,其中有一句地反复地说:

“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是的,是的!”

突然,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了看大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们轰地一声笑了,姥姥叹息着。

彼德萝芙娜问:

“他生气了?”

“没有。他说是这样。”

彼德大伯回答,他又说:

“这些先生们啊,喜怒无常……”

“恐怕是单身汉的怪脾气吧!”

瓦列依说。大家都笑了。

我觉得“好事情”很让人吃惊,还有点可怜。

第二天午后他才回来,样子很狼狈,很谦卑地说:

“非常抱歉,昨天没生我的气吧?”

“什么气?”姥姥很诧异。

“唉,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乱插嘴……”

姥姥好像有点怕他似的,躲着他的目光。

他又凑近了说:

“我没有亲人,很孤独,跟谁都想谈谈……”

“那您为什么不结婚?”

“唉!”他叹了口气,走了。

姥姥闻了闻鼻烟,表情严肃地对我说:

“小心点,别老跟着他,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可是我偏偏觉得他有吸引力。

他说“很孤独”的时候的表情深深地打动了我,那是一种我能理解的触动心灵的东西。

我不由自主地又找他去了。

他的房间里非常凌乱,一切都毫无秩序地乱摆着。

我发现他坐在花园的坑里,以头枕手,靠在那段烧黑了的木头上。

他眼望前方,出神地凝视着天边,好半天才自言自语似地说:

“找我?”

“不”

“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擦了擦眼镜,说:

“过来吧。”

我过去,挨着他坐下。

“好,坐着,别说话好吗?你脾气怎么样?拗不拗?”

“拗。”

“好事情。”

沉默。

秋天的傍晚,五彩缤纷的草木瑟瑟地在凉风中抖动;明净的天空中,有寒鸦驰过。

寂静充斥了整个空间,郁郁的心中也无声地凉了下来,人也变得有气无力。只剩下思想

在飘荡。

飘荡的思绪裹着忧伤的衣裳,在无垠的天际行走,翻山越岭,越海跨江……我倚着他温

暖的身子,透过苹果树的黑树枝仰望泛着红光的天空,注视着在空中飞翔的朱顶雀。

我看见几只金翅雀撕碎了干枯的牛蒡花的果实,在里面找花籽吃,看见蓝色的去彩下,

老鸦正姗姗地向坟地里的巢飞去……多么美好的自然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

“美吗?冷吗?湿吗?

啊,多么好啊!”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他说:

“走吧……”

走到花园的门边儿上,他又说:

“你姥姥太好了!”

他闭上眼睛,陶然地念道:

上帝给他的惩罚很可怕,他不该听从坏人的话。

忠于职守要分善恶,助纣为虐没有好下场。

“啊,你得记住这些话,记住!”

他拉信我,问:

“会写字吗?”

“不会。”

“要赶紧学,把你姥姥说的记下来,很有用的……”

我们成了朋友。

从那天起,我随时都可以去找他了。

我坐在他的破箱子上,不受阴拦地看他熔铅、烧铜,他手里不停地变换着工脸:木锉、

锉刀、纱布和细线似的锯……他往杯子里倒各种各样的液体,看着它们冒烟。

满屋子弥漫他人的气味儿,他咬着嘴唇不时地朝着书本,不时地唱上那么一句:

沙良的玫瑰哟……“你在干什么?”

“做一件东西。”

“什么?”

“啊,不好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姥爷说,你是在做假钱……”

“你姥爷?他胡说。怎么会呢……”

“那,你用什么买面包””

“买面包?啊,那要用钱!”

“还有,买牛肉也要!”

他轻轻地笑了,揪住我的耳朵:

“你把我给问住了!”

“咱们还是不出声吧……”

有的时候,他不再工作。我们户并户地遥望窗外,看秋雨在房顶上、草地上、苹果树枝

上漫漫地飘洒。

除非特别必要,他不说话。如果想让我注意一下什么,他常常只是推我一下,向我眨眼

睛。

我经他这么一推、一眨眼睛,就觉得好像所见到的东西就特别有意义了,一下子就记到

了心里。

比如,一只猫跑到一潭水前猛地停住了,它瞅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举起爪子要去抓!

“好事怀”说:

“猫总是很多疑的……”

大公鸡往篱笆上飞,差一点掉下去,它显然是生了气,引颈大叫!

“噢,好大的架子,可惜不够聪明……”

笨投降的瓦列依踩着满地的泥泞走过去,他抑起头来看天,两个颧骨突起很高。秋日的

阳光照在人了上衣的铜扣子上,闪闪发光,他不由自主摸着扣子。

“他在欣党自己的奖章呢……”

“好事情?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有痛苦变或欢乐的时刻,我都有点离不开他

了。

他虽然很少说话,却不阻止我讲出我所想到的一切。这和姥爷不一样,他总是说:

“闭嘴,没完没的了!”

姥姥丙在则变得心事重重,很少听别人讲话,也不过问别人的事了。

只有“好事情”常常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笑着说:

“这不大对头吧,是你瞎编的吧……”

他的三言两语的评论总是恰到好处。

我有时是故意编一套不着边际的事,像真的似地讲给他听,可赐听几句,他就识破:

“噢,又瞎说了……”

“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出来……”

姥姥常带我去先娜文挑水,有一回,我们看五六个小市民正打一个乡下人。

他们把乡下人按倒在地上,没命地毒打。

姥姥扔掉水桶,大步向他们冲去,同时向我喊了一声:

“快躲开!”

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个劲儿跟着她跑,捡起石头子儿扔向那些小市民。

姥姥无所畏惧地用扁担挥打他们,又来了一些人,小市民们跑了。

乡下人被那伙人打得遍体鳞伤,他用流血不止的手指按着撕开的鼻孔,哀嚎着,咳嗽

着。

血测了姥姥一身,她浑都在抖。

我回到家,立刻就把件事告诉了“好事情”,他呆立着,目光苛刻地审视着我,突然

说:

“太好了,就该这么办!”

我刚才看到的一切深沉地震摄了我,我不顾他的反应,继续说着。

可他搂住我,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好了,好了,你已经讲得很全面了,太好了!”

我有点委屈。

可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是在不停地重复!

“噢,你不能总是重复!这不是最好的记忆资料!”

类似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常常让我记上一生。

我跟他讲了我的故人克留会尼可夫,这是个大脑袋的孩子,是个打架能手。我打不过

他,谁也打不过他。

“好事情”听了,说:

“这是小事儿,都是些笨力气,真正的功夫在于动作的速度,懂吗?”

从此我就更重视“好事情”的话了。

“任何东西都要会拿,这可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啊!”

我一点也不明白,可其中的神秘感让我永远记住了。

家里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连猫也不往他膝盖上爬了,而别人有膝盖它都上。

我因此打过这只猫,为了让它别怕“好事情”,我差点气哭了。

“可能是我身上的酸味儿吧,它不喜欢!”

姥爷知道我常去“好事情”那儿,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这事儿我没有告诉“好事情”,不过我说了别人对他的看法:

“姥姥说你在搞“邪门歪道”!姥爷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

他淡淡地一笑:

“这我早知道!”

“真的?”

“是啊……”

他最终被赶走了。

有一天,我一早跑他那儿,看见他在唱《沙朗的玫瑰》,手在箱子装东西。

“我要走了……”

“为什么?”

他看了看我:

“你不知道?这房子要腾给你母亲住……”

“谁说的?”

“你姥爷。”

“他胡说!”

“好事情”拉着我坐下,悄声说:

“别生气!我还以为你知道而瞒着我呢,错怪你了……”

我感到十分惆怅。

“你珲记得我不让你到这儿来的事吗?”

我点点头。

“你当时生我的气了?”

我又点点头。

“我知道,如果咱们俩成了朋友,你家里人一定会骂你的!

“你明白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吗””

当然。”

“噢,那太好了,正应如此……”

我心里很难受。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

“我是个外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

“别生气,也不要哭……”

他几乎是在耳语。可他自己的眼泪却滚了下来。

沉默地坐了许久。

晚上,他走了。

我走出门,看他上了大车,震动的车轮摇摇晃晃地走在泥泞的路上。

他刚走,姥姥就开始冲洗那间房子,我在屋了里来回走了故意打扰她。

“快走开!”

“你们为什么把他赶走?”

“这不是你问的!”

“你们都是混蛋!”

“你疯了?”

她抡起了拖把,吓唬我。

“我没说你!除了你,都是混蛋!”

吃晚饭的时候,姥爷说:

“谢天谢地,看不见他了!这家伙让我心口窝堵得慌!”

我恨恨地把勺子弄断了,又挨了一顿揍。

我和我们祖国中的无数优秀人物的第一个的友谊,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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