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沦为屠夫

( 本章字数:14301)



20世纪末期,中国进入全新的变革时期,高等院校大规模扩大招生,国家不再统一分配,大学生自主择业,国有企业职工下岗,农村剩余劳动力进城务工,这几股人流交织在一起,使本来已经十分严峻的就业形势陡然加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韦曲街头悄然出现了一种新兴的职业——人力三轮车,在县城之内拉脚载人,无论远近,遑论胖瘦,一律收费一元,当地人戏称“板的”,即人力出租车。“    

    

    

板的”的司机,有国企下岗工人,有附近的农民,还有外来务工人员。据业内人士讲,如今和尚多而馒头少,钱不值钱,又不好挣,即便去建筑工地搬砖、卖苦力,一年下来,三扣两扣的所剩无几,还不一定能按时拿到手里,不如花几百块钱,买辆三轮,在大街小巷溜达转悠,挣多挣少,落个现成,不用看哪个人的脸色。

  交警们看见人力三轮车渐成气候,便着手整顿交通秩序,规范三轮车营运市场。他们首先登记造册,将三轮车按顺序编号;其次统一车篷车体的形式,给车身喷上淡蓝色的油漆,定制蓝白相间的防雨布车篷;最后再给车夫穿上黄马甲。从此,人力三轮车像机动车辆一样,定期审验,纳入正规化管理的轨道。韦曲街头又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长安县总工会心系下岗职工,与县劳动就业局合作,在交警队联系到部分人力三轮车指标,凭下岗证和单位介绍信交费办理,每人限定一辆。可有关系门路的,却一下子办理了七八辆,甚至更多,自己又不屑蹬,租赁给没有门路的,每辆车每月收取二百元的租金,开起了人力车行。

  装修活路时有时无,在妻子的撺掇下,通过朋友,我也弄到两辆人力三轮车指标,但自己又抹不下颜面,走街串巷“三轮、三轮、谁坐三轮”地招徕生意,就闲置在院子里。这样,有活路的时候,大家跟我干活;无活可干时,轮流拉脚,对于稳定装饰工人队伍,保证工程质量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没资格集资购房,又买不起商品楼,我临时借住在计经委南院,那个大杂院。院内有一家事业单位,开始很不起眼,仅两间办公室,四五位职工而已。后来,国家加强基础设施建设,其队伍迅速壮大,很快发展成拥有资产几千万,职工几十个人,大小汽车近十辆的红火单位。

  同一所厕所排粪便,低头不见抬头见,渐渐地与其职工熟识,没事儿常开个玩笑,一起打打麻将,吹吹牛皮。该单位装修小会议室时,想到了我们。我觉得在生意场上,熟人好说话,生人好办事,工程量太小,没多大劲,不想干,但人家是好心,又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就预算了很高的价格,意思让他们知难而退,另做打算,没想到居然能够顺利通过。工程完结,我取出一千元人民币,准备给领导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拿不出手,请笑纳。可该领导死活不要,却提出其儿子面临初中毕业,听说我读过几天书,请我得暇指点一二。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不好推托,只有答应。

  高中课程,对于我这个多年不吃文化饭的大老粗来讲,略嫌艰深。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其父单位,时不时地有些活路,质量凑凑合合,利润马马虎虎,不必疲于奔命,不必送礼纳贡,我也乐于应付,反正又不是一板一眼,正经八百地挣工钱做家教,监督检查、督促辅导又不太费力伤神。想不到三年之后,他竟考取了某政法干部管理学院,令我等吃惊不小。

  装饰市场的猫儿腻逐渐被人们所熟识,由“包工包料扫地出门”到“包工不包料”,再到“既不包工又不包料”,装潢公司的利润锐减,于是有的装潢公司就与材料供应商互相串通。合同签订后,装潢公司派人员与东家一道选购材料,这家的货不行,那家价格又不合适,最后领到串通好的商家,高价购得残次品。反正“买家不如卖家精”,赔本的生意谁都懒得去做。回过头,背过东家,装潢公司再与商家分成。

  我是榆木脑袋,不谙此道,靠断断续续的装饰工程,仅够养家活口,哪有隔夜之炊?自己没有房子,寄人篱下,一旦形势有变,连个窝棚都没有,难道要让一家老小如当年的红军战士“天当房地当床,野菜野果当干粮”?

  一日,妻子与丈母娘忽然心血来潮,突发奇想,说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家人要吃要穿要用,孩子还要上学读书,仅靠我一人之力,牛年马月才能买得起商品房?建议开一爿小商店,我只管进货,由她娘儿俩负责经营。我想想也是好事,就没有反对。

  我的亲戚朋友,种庄稼修理地球是内行,但对于经商做生意却都是门外汉,我想要请教缺乏门径。门口有一家批发商店,开设已有些年头了,老板笑容可掬,宾客络绎不绝,逢年过节,尤其顾客盈门,遂认为其日进斗金,非常赚钱。我常在此买烟买酒,与老板熟识,待向老板一打听,老板摇头摆手:

  “当搬运工呢,能挣几个钱?”

  便以为老板口紧,知道我一家无事可干,怕我参行、争抢客源而言不由衷,不讲实话。

  初涉商界,信心十足,劲头也出奇地大。我们说干就干,东挪西凑,很快筹集了三万元资金,然后在街上寻找合适的门店。

  说来奇怪,平日不找门店,街上的空房一间挨着一间,这个“转让”,那个“出租”,简直把人都能绊死;一旦要找,这些门店仿佛故意与我为难作对似的,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们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兵分三路,分头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之后,妻子一路终于在环南路什子附近发现一间停业的食堂。

环南路什子,是南路乡民进出县城的必由之路,平日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停业的食堂距离什子很近,一间一层,后面承接了半拉子石棉瓦房,属于临时建筑。尽管我钻研过《周易》、《梅花易数》、《烧饼歌》、《推背图》等一大堆典籍,号称能未卜先知,但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刚刚建起交付使用不足一年的一排崭新门店,很快就面临着拆除的噩运。

  按照门上留下的联系方式,我找到了房主。乍一见面,双方首先一怔,都有似曾相识的    

    

    

感觉。寒暄中想起,对方叫姚××,大我三五岁,高中毕业献身边防,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复员回乡之后又想起了考大学,以为上大学如同当兵一样容易,只要身体健壮、政审过关就行。他在我们班插班读过几天书,同学时日不多,所以印象不深。

  据姚××讲,那年考大学,预选时他就名落孙山,未进得去正式考场。他觉得底子太薄,勉强补习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干脆断了升学的念头,尝试经商。一直经营百货,生意稳定,收入不错,目前车房具备,小日子有滋有味。无奈与妻子意见不和,“牛拽马不拽的”,一气之下给妻子办了家风味小吃店,后来又和好如初,商店、食堂两边拉扯,实在分身乏术,所以想将食堂转让出去。

  我们担心上当受骗,又转悠了几天,实在没有更合适的店面。我等赚银子心切,担心浪费了热情,急忙回家商议,认为环南路的食堂还行,况且房东虽不是很熟,但也算得上老同学,总比外人知己。正商议间,姚氏夫妻前来拜访:

  “我说老同学,你到底要不要?”

  “想要是想要,但价格太高了,能不能……”我磨蹭着,想淡淡他的价格。

  “别人出的价可比你高,咱们同学一场,熟人优先。这样吧,一万块钱,图个整数,我优惠给你,再一分也不能少咧!你看老同学够不够意思?”

  “如果价格能再低一些,就更够意思了。”我嗫嚅道。

  姚妻见我犹豫,夫唱妇和地列举出了好几家出款的数目,果然都比我高出三五百块,不由得从内心感激老同学仗义疏财,关键时刻还为我着想。

  听说还有好几家买主在鸡屁股底下等蛋,我与妻子不敢再犹豫,就想定下来。姚××不失时机说道:

  “咱们熟人归熟人,人熟礼不熟,是这样,你交一千元定金,我给你搬东西,腾房子!”

  当时我手头仅有五百元现金,晚上又与人约好了牌局,于是给姚××抹了两张百元大钞,房子就算定了下来。临告辞,姚××还落落大方地说:

  “相信老同学,若是换作别人,少了一千元定金是万万不行的。”

  我得领老同学一个人情。

  房、款两清当日,我与妻同去,双方签订了合同,一叠百元大钞递将过去,姚××认真清点过两遍,又不放心,交给姚妻,嘱咐取验钞机再仔细验过,唯恐老同学以假钞蒙骗于他,最后还皮笑肉不笑:

  “先小人,后君子,当面点钱不为过,你说对吧!”嘴上说得一套一套的,我这个语言学学士自叹弗如。

  时间就是钞票,浪费时间就是和人民币有仇。拿到钥匙,就紧锣密鼓地收拾门店,拆炉灶、刷墙体、搞卫生、做门匾、置柜台、购货架——我的手下有一帮难兄难弟、哥儿们弟兄,而且不乏建筑装潢的专门人才,这点活路还不手到擒来?

  刚开始做生意,要命的当属进货,姚××当初承诺,西安西门外就有大型批发市场,我不熟悉,初次进货时他可以看着老同学的情面,陪同我一起前往。可钱一到手,话就变了味:

  “今天不巧,我很忙,你自己到西门一问,人人都知道。”

  第一次进货,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只带了五千元,主要进购香烟、白酒、啤酒、日用品等我自以为价格熟悉的商品。

  回来与长安县价格相比较,果真便宜了几毛钱,这就是商店的利润。不由得心中窃喜,心想,姚××以为神秘,不过如此尔耳。

  取得了经验,第二次进货,胆子大了许多,带足仅剩的一万五千元,叫辆小货车,直奔西门批发市场。

  七月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变化反复,喜怒无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红红的大太阳,把人热得喘不过气来,在批发市场进货,把鸡蛋都能蒸熟。一阵狂风袭来,顿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倾盆大雨瓢泼而下,街道一片汪洋。牵挂着家里的老人孩子,顾不得太多地讨价还价、货比三家,匆匆进完货,急往回赶。到了门店,雨还在下着,一家老小正守在门前翘首以盼。看到这情景,我的眼睛不禁湿润起来。

  原以为,开商店与打麻将一样,再简单不过了,不需要任何技术,只要头脑清醒,识得几个汉字,手脚勤快,会算账就行。岂不知,各行各业都有学问,货物的摆放就很讲究,同样的物品,外行堆放得杂乱无章,丢三落四,经内行的手一捋抹,立刻井井有条,整齐而又美观。

  长安农村有“过会”的习俗。同一村寨长大的姊妹,嫁到了四面八方,一年到头难得相见。农历六七月间,每个村寨都要约定一天日子,出嫁了的姊妹备上礼,相约一同回到娘家,名义上看望父母,今年收成如何?更主要的则是天各一方的兄弟姐妹相聚一堂,叙旧、拉家常、追逐儿时的梦想,所以也叫“姊妹会”。

 那时我们赚钱心切,兴致很高,仿佛不知道劳累为何物,连夜将商品摆上柜台、货架,根据进价,留出利润空间,想当然地标注价格,希望趁“姊妹会”之机,赢得开门红。

  忽然想起一段掌故:南方人去西北边塞旅行,贪恋美景,错过了宿头,夜宿于一牧民之家。牧民家徒四壁,却非常好客,杀鸡宰羊,招待远方的宾客。南方人品尝过羊肉汤,以为是世间难得的美味佳肴,就问牧人:“你有如此好的手艺,但却贫穷如斯,为何不尝试做生    

    

    

意呢?”牧人回答:“我没有本钱。”于是南方人借钱给牧人。牧人于第二天就炖好一大锅羊肉汤,拿到附近的集镇去叫卖。晚上归来,羊肉汤已完,钱却一分未赚到,还用光了本钱。南方人很诧异,问之,对曰:“我刚到集镇,碰见孩子他二舅,舀了一碗,他说声味道不错,喝完把嘴一抹,走了;接着又遇见了他叔、他伯、他婶、他姨……我看见剩下的已经不多,连忙自己也舀了一碗尝尝,就这样一锅羊肉汤卖完了,连本钱都没收回。”南方人觉得不可思议,遂向牧人开导:“当娃他二舅舀第一碗汤时,你就要对他说清,这是生意,三块钱一碗,他想喝就掏钱,不想喝就拉倒。你要把亲情、友情都转化为买卖关系。”牧人听从了南方人的忠告,每日早出晚归,后来富甲一方。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做生意,不知做生意的门道。开业伊始,亲戚朋友、远近熟人都来捧场,还真热闹过一阵子。看在亲朋好友的分上,我不好意思赚他们的钱,啥价进,啥价出,倒贴了许多运费折损,落得个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可等这些人一走,生意冷清了许多,再过一段时日,愈发惨淡,简直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没钱可赚,我们茶不思,饭不想,除了焦虑,就是一筹莫展。

  一日,忽然拥进一屋子的人,足有十多个,问有多少烟,他们死了人,要“过事”,只要货真价实,全部都要。我们以为来了大主顾,敬财神似的一一递烟倒茶,小心伺候,然后将所有的香烟一一摆上柜台,喜滋滋的供他们选购。不料其中的一位掏出证件,说他们是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的,这些烟没有经过烟草局,怀疑是假冒伪劣产品,要全部没收。我们措手不及,拼命解释,苦苦哀告。最后,见我们是初犯,他们动了恻隐之心,给香烟逐条粘贴上“中国烟草长安专卖”字样的防伪标识,收取了几十元的手续费后,告诫我:

  “以后香烟必须从县烟草公司进货,否则一律没收。”

  我惊愕不已。

  自己烟瘾虽大,每天两包香烟地吸,却对国家的烟草政策一无所知。烟草公司与烟草专卖局两块招牌,一班人马,合署办公,实行烟草专营。他们从卷烟厂、上级公司抑或批发市场购进香烟,加贴防伪标志,再倒手批发给零售商、小摊小贩,同时组建了强大的烟草稽查队,严查重罚,切断其他进货渠道,牟取暴利,不知这种做法是否符合国家法令,是否符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原则。

  据经营商店的业内人士讲,要办好商店,每次必须大宗进货,尽量减少中间环节,压低批发价。商品全,价位低,薄利多销,加快资金周转,才可能赢利,但这需要大笔资金,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离我的店铺不远,有家郝氏腊味店,我们背后称其“吃死腊味店”。我刚开业时招待朋友,在那儿买过一些熟肉制品,当天晚上全部跑后、拉稀、闹肚子,连我这个生冷不忌、牲口一般的人物也不例外。腊味店一天卖不了几块钱,整日坐冷板凳,于是老头在门口摆了个烟摊,专售假冒伪劣产品,糊弄过路人,就连其孙子抽烟,也要到别的商店购买。

  我有位亲戚,儿子初中毕业,想升入重点高中,分数不够,拜托熟人找到学校,学校表示要“研究研究”。亲戚脑子灵活,善于察言观色,问我最便宜的“好猫”香烟多少钱一条,我说至少得一百六十元。他没言语,在老头处用一百元买了两条“好猫”,又在别的批发商店花八十元买了两瓶“剑南春”酒,用亲戚的话说:

  “抽名烟喝名酒的人不用花钱,花钱的抽不起名烟,也喝不起名酒,他们知道名烟名酒是什么味道?”

  也许我的书念痴了,不会脑筋急转弯,做不出挂羊头卖狗肉之事。那时街上流行BP机,五号电池是畅销货。记得有一次,因为不识货,出高价进了一批假冒“南孚”电池,使用不到一星期,电池就瘪蔫了。我发觉之后,担心让人背后戳脊梁骨,辱骂祖宗,一点儿都未出售,全部留于自己享用。

  心中有一股信念支撑着,诚实待人,诚信经商,坚持下来,总有感动上苍、生意转机的一天。大热天,撑一把遮阳伞,我与妻轮流守护着摊子,你灰心时我打气,我担心时你自信,相濡以沫,在这样的彼此鼓励中互相搀扶着艰难地往前行走。

  也想过许多办法,尝试着把商店的生意拉起来。譬如门口摆设冷饮摊,购置几副象棋、围棋、麻将,晚上将电视机搬到门口,放映电视剧、录像、免费卡拉OK等,也吸引过不少人的眼球,但招来的大多是一些夜生活匮乏的农民工,囊中羞涩,对生意帮助不大,渐渐地也失去了耐心。

  一天,我去厕所,妻子独守店面,迎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鬼追赶似的风风火火,要两箱矿泉水,三扎啤酒,五条香烟,妻子手忙脚乱地取货、包装、算账、收款,末了,叫辆三轮车,高高兴兴地将客人送走。我回来后,妻兴奋地告诉我,卖了几百元的东西。我接钱看时,发现其中夹着一张百元伪钞,再找中年妇女时,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哪里还能找得着?

 商店每天都在亏损,三个月下来,竟亏了近万元。我们夫妻茶不思,饭不想,人整整地消瘦了一圈。“怎么办,怎么办?”是另谋出路,还是继续坚持,期待奇迹的出现。

  一个月光迷离的晚上,为了换换心境,我们早早打烊,信步来到不远处的小河边,望着潺潺流淌的河水,回想经商几个月以来曲折的路,无力地坐下,相对默默无言,思绪如这河中的流水,奔腾着、激荡着,碰到石块,稍作停顿,转过一个弯,又向前流去。

    

    

    

  穷则思变,走投无路之际,我们为何不像这河中的流水,碰到石头,另辟蹊径呢?何必不到黄河心不死,一条道走到黑,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还是女人仔细,妻子发现附近没有肉食经营户,居民吃肉,要跑很远的路,很不方便,建议将商店改作肉店。

  有病乱投医,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可回头一想,我们又对哪一门行业熟悉呢?

  汲取了开商店的教训,大目标确定以后,并不急于投资,首先进行市场调研,我在一个肉摊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弄得人家不知内情,用怪怪的眼神打量我,还以为小偷瞄上了什么物品抑或是一个精神病病人;其次是请师傅,涉足一个自己不熟悉的行当,没有人领路无异于摸着石头过河,不小心会掉进河里,摔得鼻青脸肿,浑身湿透。不过这一点不用担心,妻子姊妹多,门路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一位杀猪卖肉的师傅。

  师傅姓美,可人长得并不美,五十多岁,皮肤黝黑,岁月的年轮过早地刻在脸上,如大西北的黄土高坡,沟沟坎坎。美师傅中年丧妻,儿子已成家立业,分门另过,师傅守着两间破瓦房,风雨飘摇的,太阳底下晒着暖暖,打着瞌睡。索然寡味之际,有人来找,正是求之不得。包吃包住,至于工资嘛,五百不多,二百也不少,没啥样子,银钱看你怎么花,倘若买成辣椒面点眼睛,十块钱一辈子也用不完。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随便给。一看便知是实在人,我们也不能太委屈师傅,商定月工资三百元,待以后生意做起,取得经济效益,自不会亏待。

  接着就是购置工具、设备。杀猪卖肉给人们的印象是脏兮兮、油腻腻的,尤其夏秋,讨厌的苍蝇赶之不尽,杀之不绝;走进肉铺,一股股腐尸的气味,令人闻之作呕。可投资小,周转快,当日进货,晚上就能收回成本,算出利润。我缺少本金,小本生意,就是看中这点,才下决心开肉店的。有师傅的帮忙,区区数千元家什不几天就齐备了。

  查看过老皇历,农历一九九九年八月九日,星期六,是黄道吉日。开张那天,通知亲戚朋友前来助兴。早晨八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硝烟还未散尽,早有买主聚拢过来:

  “这家刚开张,肉新鲜!”你要一斤,我称两斤,师傅打肉,我加工,妻子收钱,一时间繁忙起来。将近十一点,一头半大肉销售殆尽。

  第二天是星期天,依然如此。肉卖完后,我粗略地进行了估算,未计工资、房费、水费、电费、税收及其他花销,刚好持平,不赚不赔,我感觉奇怪,就问师傅:

  “是不是肉价卖低了,没有利润。”

  师傅回答:“今天不挣,明天不挣,待生买主变成熟主顾,后天就要赚他们的钱喽。”

  师傅的一席话使我想起“欲取故予”的掌故,“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姜还是老的辣,果然有一本生意经。

  三天之后,销量大减,周六周日除外,每天的一头半大肉锐减成了一片肉,不仅没有丝毫利润,大肉本身还有点烧手,再加上各种费用,亏大发了。我终于沉不住气,又问师傅。

  “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师傅是杜曲镇人,杜曲镇的热豆腐远近驰名,师傅也善于以热豆腐作比喻。

  虽然师傅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可我将信将疑,自己在心里犯嘀咕:

  “即使吃不了热豆腐,凉豆腐也不错,总比饿肚子强。”

  于是,师傅说我嘴犟,不懂装懂,不可理喻。当日不欢而散。

  一天,我多长了一个心眼,进货回来后,不急于出售,首先重新复秤,结果一百零一斤变成了一百斤,师傅说,过秤在一高一低之间,不算啥大问题。于是每售出一刀肉,我都一一记在账本上,最后相加,竟意外地发现,一百斤大肉只能卖到八十五斤强,又急找师傅。师傅也很诧异,急忙校对售肉秤,准准地无误,忙活半天也找不出症结所在,最后只得自圆其说:

  “风吹日晒,折耗了。”随后又补充,“如今卖肉就是不赚钱。”

  居民吃香的,喝辣的,让卖肉的给他们补贴,这个结论打死我也不相信。“分斤折两”、“风吹日晒”,四五斤、五六斤的折秤还勉强说得过去,哪能百分之十五的折;再说倘若卖肉赔钱,谁还卖?又不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们闲得慌,无事找事。

  但一时半刻又找不出问题的症结,我疑五疑六,师傅诚惶诚恐,给刚开业的肉店平添了几分阴沉。

  一个偶然的机会,破解了其中的秘密。

  我的一位朋友做牛羊肉与腊肉生意,摊子铺得挺大,使用两台电子磅。后来国家整治食品市场,生、熟食品不能混放,遂关掉了牛羊肉生意,余下一台电子磅,闲置着没用,想转让于我,在我面前使劲鼓吹电子磅的好处。其时我使用弹簧秤,终于禁不住他天花乱坠的广告,把他的电子磅搬来试用了两天,结果奇迹出现了,不管挣多挣少,肉店开始产生利润。

 用电子磅、弹簧秤对照着卖,几天之后,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师傅是老把式,计划经济时代在杜曲镇食品公司杀过猪,卖过架子肉。那时候要先开票交钱,然后才能打肉,师傅形成老习惯,案板上总要放几块碎肉补秤。比如一刀下去打了一斤半还多,报称一斤六两时太低,弹簧秤又起不来,师傅就报称“一斤六两”,随手加一小块,岂不知加上这一小块,可能是一斤七两或者一斤八两。在过去统购统销、利润丰厚的年代,一小块觉察不出,一直没有在意,如今市场竞争激烈,同行之间竞相压价,利润本身就很薄,挣的就是那么一丁点儿    

    

    

,这就是利润!

  1999年春,盛传家畜口蹄疫,人们性命重要,猪肉少人问津,供过于求,养殖户跳楼价、大放血地抛售,许多农民因此赔了老本,不再养猪。到我开肉店时,疫情已过,货源短缺,价格又一路攀升,最高时,长安县批发到四块四一市斤。肉贵了便摊钱,那么一丁点儿,就值七八毛钱,白白送给了人,人情都未落下。而就连这么丁点微不足道的利润,也叫师傅在不知不觉间“折耗了”。

  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尽管当时经济很紧张,我还是毅然下定决心,花一千余元购买了电子磅。

  肉店不赚钱,师傅心里比我更急。听说西安肉价便宜,师傅不失时机地提出建议,到五公里之外的西安朱雀路批发市场进货,那儿批发价三块八,较之长安县有六毛钱的差价。

  “千万别小看这六毛钱,一百斤就差六十元,天长日久,你算算,何止六百、六千!”

  由于我刚入此行,不识货,于是师傅与我一道,每天凌晨三点钟准时起床,骑上自行车,到批发市场以单车驮货,风雨无阻。

  说起来赶紧捂住嘴巴,小心别笑掉了大门牙,猪肉咬不动,更不能啃了大骨头,白白浪费了口福。长安县有一百多万人口,是远近闻名的农业大县,盛产生猪的地方,大肉批发价反倒比消费城市——西安市高出许多。门外汉以为长安县杀猪卖肉的心重,想一镢头挖口井,一口吃成大胖子,业内人则将其归功于长安县食品公司和动物检验检疫站的管理有方。

  在西安市所辖的十三个区县中,长安县拥有许多绚丽的光环,什么国内生产总值全市第一,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全市第一,财政收入全市第一……不胜枚举,可是工资水平总也赶不上物价的涨幅,职工的收入较之市内要差一大截。我的学兄孔庆东教授在《刀下出美人》中,论及韩国的美人是咋整出来的,“拿刀子硬整呗”,与此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刀把子”换成“笔杆子”就行。

  长安县税费重,除正常的国税、地税、工商行政管理费、卫生防疫费、动物检验检疫各税费“一个都不能少”外,仅大肉行业而言,县食品公司加收每头八元的大肉批发管理费;倘若在县境外进货,动物检验检疫站加收每头六元的复检费;再加上西安到长安的运费每头五元,合计一十九元,还不算每日风雨无阻,来回奔波的辛苦劳神费。同“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样的道理,猪毛当然要出在猪身上,从而形成了长安肉价高于西安的奇怪现象。许多用肉大户,如宾馆饭店、餐厅食堂、职工大灶等等,为了降低成本,不惜舍近求远,去西安买肉,这对长安肉食市场形成了不小的冲击,构成了不小的威胁,长安境内的屠宰场和肉食经营户对乱收费现象意见很大。

  意见归意见,人家有红头文件,是政府行为,割你没商量。食品公司有大肉稽查队,动检站设检疫科,精兵强将,装备优良,每天早晨来回巡查,双休日照常加班。美其名曰:

  “为了公众的食品安全,吃上放心肉。”

  冠冕堂皇!事实上,有几个人真正懂得大肉,甚至看也不看,只顾盖戳收费。一旦逃费被捉,轻则补票罚款,重则没收大肉,再从重处罚。

  对于乱收费,屠宰场、经营户叫苦连天,完费吧,为他人作嫁衣裳,无利可图;逃税吧,每日巡查,十回漏网,一朝被抓,得不偿失。于是一些销售大户“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与食品公司和动检站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一位杨姓同行,家住马王镇,离户县很近,在韦曲青年街开家“诚信大肉店”。一次他在户县大王镇屠宰场进回三头肉,未到食品公司和动检站补办手续,被食品公司捉了个正着。因食品公司为企业建制,没有执法证,杨同行底气十足,搪塞着不想交罚款。当时食品公司去的人手少,不便来硬的,假装放他一马,借故出门,却打电话通报给动检站。动检站人多势众,杨同行无法阻拦,肉就被运到了动检站的复检门市部。杨同行是个慢性子,孩子掉到井里都不着急,以为补几张票,大不了再罚点款就能摆平。于是磨磨蹭蹭不紧不慢地筹钱,晚去了半小时,三头大肉便被动检站没收并削价处理,还要罚他两千元,否则不得再营业。三头大肉价值一千七百元,再罚两千,即使一个月黑不当黑、明不当明地加班加点苦干也赚不回来。杨同行哑巴吃黄连,欲哭无泪,最后请客送礼,托人说情,才总算摆平此事。

  经营户之间也有矛盾,你逃过费,肉价稍低,就会抢我的生意,我当然不服气,绝不能袖手旁观,听之任之,就会点炮,报告食品公司和动检站。他们得到可靠线报,尽管没有搜查证,也会如公安局侦破案件一样,翻箱倒柜地搜查,万一查不出,在你肩头上拍拍“不错,守法经营,好样的”。佯装离去,半路再杀个回马枪,杀你个措手不及。

一次我隐藏了一头大肉,被同行举报,食品公司大肉稽查队出动,人赃俱获。我担心在店里嘀嘀咕咕拉拉扯扯影响不好,知情者知道因为逃费,不知情还以为真的黑心进了不合格大肉,于是任由他们将大肉拉到食品公司。他们不由分说要罚一百元,我问收费、罚款依据,他们拿出了长安县商业局几年前下发的一份文件,而拿不出物价局颁发的“收费许可证”。我以为他们手续不全,拒绝受罚,他们说我胡搅蛮缠,要没收大肉。我问既然是政策,为什么偏吃另待,只在韦曲地区收费,其余地方不收。其中为首的一位,听说是刚从商业局副    

    

    

局长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反聘到食品公司,专管收费的调研员竟回答:

  “因为韦曲人有钱,所以要收费!”

  荒谬之极,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胡搅蛮缠,胡说八道。然而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个人毕竟斗不过单位,权衡轻重,只有采取财去人安、息事宁人的态度,处以十倍罚款,交过八十元人民币了事。

  某经营户给县境内几家大专院校供货,为了逃费,干脆买辆面包车,于东寨村租赁一院民房,办起地下黑工厂。大量的白条肉不进肉店,直接拉进民宅之中绞、切加工,其质量可想而知。你们食品公司、动检站再厉害,总不至于“私闯民宅”吧!

  《华商报》曾以“要卖肉,先交费,食品公司收的哪门子费?”为题予以曝光,西安电视台也曾经关注。舆论归舆论,说说而已,一阵风就会过去,无关痛痒。食品公司百十号人,要吃、要喝还要发福利、盖大楼,不收费钱从何来?下岗职工上访、失地农民闹事,党委和政府已经够烦的了,如果食品公司再来静坐、动检站上街游行,岂不是乱上添乱,天下大乱?如今,发展虽然是硬道理,稳定才是大目标,平安是福,平平安安对大家都好。

  师傅人好。开店之初,我们在西安进肉,师傅起早贪黑,出大力,流大汗,又手把手地教导我,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培养成切、割、剁、绞无所不能的专门人才,这一点我永远铭记于心,没齿不忘。他日倘若发家致富,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掘井人,卖肉不忘领路人,逢年过节,必好酒好烟好点心,看望孝敬他老人家,即使师傅百年之后,也当立副牌位,供奉起来,早晚上几炷香,磕几个响头。

  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师傅也不例外。师傅是杀猪的老把式,打架子肉很在行,对于剔骨案板肉,师傅见过没卖过,用师傅的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说话粗鲁,言辞无忌,“这可不是哄人的话”,“这肉好得跟×一样”是其口头禅,婆娘,女子不爱听;而且年龄偏大,动作迟缓。如今已非物资匮乏的年月,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顾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当然就该尊为上帝。

  当今眼目下时兴公鸡下蛋,母鸡打鸣,嘴像抹过蜜糖一样,“婶呀,姨啊”地叫着,奉承得主顾喜上眉梢。嘴不停,手亦不停,打肉、称肉、收钱、找零,动作一气呵成,末了一句“你走好,欢迎下次再来”。顾客心里如同喝了蜂蜜一般,畅快无比,欢天喜地地去了,下次保准还来,说不定还能引来一大帮主顾呢。

  师傅一把年纪,不宜与大姑娘、小媳妇嘻嘻哈哈、打情骂俏很正常,但稍不如意,板一副面孔,黑旋风李逵似的,令人望而生畏,见而却步也是实情。

  一口锅里搅勺把,难免有磕磕碰碰的时候。自从在西安进货,肉店见到利润,虽然暂时未增加师傅的工资,但伙食明显改善。清晨蛋羹、荷包蛋自不待言;卖肉的喜欢吃肉,大肉是现成的,不用掏钱购买,随手劙一刀就是;鸡、鸭、鱼肉,只要开口,从来没有驳过师傅的颜面,不久,就将师傅吃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在西安进货挺辛苦,肉店产生了利润,师傅亦自觉功劳不小。每日早上忙活一阵子,午饭后生意清淡,小憩一会儿也无可厚非。但到后来,居然一觉睡到大天黑,不叫吃饭不起来,把一摊子杂活全扔给我,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柜的”,我倒变成了学本事的学徒娃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面皮薄,不好意思抹下脸孔,把话挑明,曾暗示过几次,师傅净打马虎眼,装起了糊涂。

  如今用人,宁给好心甭给好脸,否则做不好东家。人要靠自觉,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干,兢兢业业、勤勤奋奋才能长久,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也算作对打工者的苦口良言吧。

  嘟囔得多了,师傅嘴上不说,心里便吃了气,打起了肚皮官司。幸好人心隔着一层厚厚的肚皮,要不然,彼此的心思一眼就能看穿,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会是多么尴尬、难堪和不可思议啊!师傅产生了抵触情绪,表现在言谈举止,对待顾客冷言冷语,对待我家人阴阳怪气,甚至恶言相向,动辄撂挑子不干啦。因为师傅心里很清楚,我还未学会卖肉,肉店里暂时还离不开他。

  注意,我说的是“暂时”,俗语说:“磨子天天转,伙计月月换。”花无百日好,月无三日圆,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如今不是提倡自由择业,双向选择吗?我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好言好语抚慰着师傅,心里却盘算着“看你还能牛皮几天?”一方面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留用师傅,以观后效;另一方面,请我妻哥在别的肉店学习技术,悄悄地作着另一手准备。

 一日我有事,师傅独自一人去西安进货。依照以往的销量,除双休日外,我们每天只能销售一头大肉。那天,师傅破例雇用了一辆机动车,赊账进回三头肉,妻子很担心,师傅却说:

  “天凉了,怕熊呢,今天卖不完明天接着卖,反正又放不瞎。”

    

    

    

  绳子往往从细处断,师傅是个乌鸦嘴,说好的不应坏的偏应,果然不幸而言中。第一天卖了不足一半,第二天肉已不新鲜,少人问津,苍蝇却成群结队,不请自来,“嗡嗡”乱飞惹人生厌,第三天直接放进了冰柜,以后没有能够再取出来。放过十天半个月之后,实在无法处理,白白费电不说还占地方,遭人耻笑,只有趁夜深人静之时,做贼似的,悄悄地拿得远远地扔掉。这一次损失几百元,师傅眼睛瞪得像两只鸡蛋。

  农历十月一,棉裤、褙褡穿齐备,当地又称“寒衣节”。按照习俗,要给仙去的老先儿们烧纸钱,送寒衣。逢年过节,肉店生意正忙,师傅却要请假回家烧纸。师傅是孝子,我虽然心里吃气,但哪里有不准之理,遂顺理成章地结清了工资,我声称也要回老家看看,顺便停业歇息几天,对师傅说哪天叫哪天来,师傅满口应承,高高兴兴地去了。这样脸不红脖子不粗,非常体面地辞退了师傅。

  接着叫妻哥前来帮忙。他爱干净,好打扮,几百块钱的衣服,生怕不小心揩油沾光,肉店又非党政办公室,哪里有那么干净?所以干起活来缩手缩脚。他又算得上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整天东家请西家叫的,乡党得罪不起,故来肉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靠不住事。而卖肉是力气活,离不开男人。这样,我只有自己亲自操起屠刀,长年累月拴在店里,成为地地道道的屠夫。

  师傅在家中闲得无聊,久不见叫,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心里很不平衡,几次找到妻哥,质问他有什么错,为何辞退他,要我们说出子丑寅卯来。

  后来又听说师傅在冬季的农闲时节,蹬着三轮车,游乡串村地叫卖。一天卖不了几斤肉,权当岔岔心慌,发挥余热,混个生活。

  我已经好几年未与师傅谋面了,前段时间,忽然在电视上屡屡看见师傅。身子骨还硬朗,没灾没病,活蹦乱跳的,倒给某诊所做起了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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