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新闻的力量 ( 本章字数:13372) |
我被媒体捧成了“名人”。 贾平凹先生说:“名人是芸芸众生用泥和草和着金粉捏出来的神。”宛如商店里悬挂着的衣服,翻过来,扯过去地让人品头论足。电视、报纸的连续报道,很快将一个偶然的话题引申到关于中国人才机制问题的大讨论上,更有媒体称之为“陆步轩现象”,从而拉开了口水大战的序幕。
中央电视台二套“对话”,以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李小平为首的“体制改革论”与以销售总监培训师、职业经纪人培训师、《北大学子》特邀理事王文良先生为代表的“个人奋斗论”展开唇枪舌剑,争论异常激烈,各不相让,几乎争吵起来。电视机前的我不由自主地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千万莫为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伤了和气,有失大家风范。亏得我的师兄,“北大教授副的,围棋二段业余的,文学博士真的”孔庆东从中解围,要不然,中央电视台演播大厅演化为拳击场也未可知。 《诗经·小雅》:“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自己笨嘴拙舌,却对巧言令色、夸夸其谈者素无好印象。但长安区××局干部×先生却当头棒喝,给我上了一课。 我与×先生年龄相仿,在长安地界,头可能碰破,但此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人才思敏捷,能言善辩,徐松涛、周武兵拉我作解剖时,他恰巧在场,站在二位导演一边,鼓励我上京,揭露地方人事黑幕,我曾予以拒绝。不料×先生却冒着被人穿小鞋的危险,自费赴京,仗义执言,在众多大家之中,在全国亿万电视观众之前,为我这个不相干的小人物鸣冤叫屈,抱打不平,其人品、勇气、胆识着实令人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且看他发表于《陕西老年报》的一篇文章,其观点可见一斑。 ……倘若分配时实事求是,使其专业对口,学以致用,量才录用,任人唯贤,造福当地,则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缘何不成问题的问题却成了问题?假如舆论一律“万马齐喑”,文明便很苍白,改革便无生机。 诚然,“北大毕业生卖肉”未尝不可,退休老教授还卖茶叶蛋呢。但时下,我国人才现状、构成及含“金”量表明,北大毕业生依然是亿万学子以及家庭心仪的品牌,有幸考中的青少年绝非等闲之辈,而顺利毕业则更是拥有一定知识的象征和标志。而我西部正值开发、建设用人之际,北大毕业生的价值焉能小觑!自然,如果北大毕业生在对口的领域未能胜任,那是他个人的原因。但刚走出校门来个用非所学,责任在他吗?至于怎么适应社会,那是步入社会以后之事。至于说陆步轩没出息,为何不上市应聘,那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因为1994年国家才启动高校毕业生“双向选择”机制,在此之前仍然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统分”。分配思想的偏差,分配中的问题已成为公开的秘密,离开时空和历史来谈问题,合适吗?他本可能更好地发展,以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与理想!抑或当初陆步轩太“笨”,人家有些高、初中生都能进机关和事业单位,你就比不过他们?你“傻”到“家”了。 值得提及的是,有人竟将社会各界人士对陆步轩遭遇的同情与关爱,臆断为“文凭崇拜”,冠冕堂皇地夸大时下“双向选择的纯净度”云云,不辨菽麦地称陆的遭遇是“人才使用与个人选择双向互动的结果”,殊不知恰恰在“人才使用”的本源上出了纰缪,无法“互动”,才呈现了扼杀人才的天下奇观。 《华商报》发表“华商时评”: 一个毕业于中国最有名的高等学府的人在街头卖肉,确实有违常理,毕竟那是一个稍微有点文化的人就可以干的工作。 同时坦言: 这样的选择对于当事人来说充满了无奈……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将面临着人世的种种风险,面临出人意料的灾难……一个亿万富翁也可能债台高筑,一个政府高官也可能革职入狱……这就需要我们要有一颗平常心,也需要我们永远保持乐观的心态。 同时断言: 命运就是用各种不幸来促使人的成熟,考验人的耐力,人生的苦难在苦难最终被战胜之后,它就成为受难者的财富。 《中国青年报》发表署名为魔鬼教官的文章:《陆步轩,那一代人的一个背影》,其中写道: 他是否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之中的托马斯医生那样,以甘愿做一个擦窗工人来完成一种对社会的讽刺。 揣度他人生活选择的目的是无聊的,但是,“北大人”这个在中国人心目中带有神奇光辉的称呼,让我更乐意把陆步轩往托马斯身上靠。是的,唯有如此才会让如我的看客从中寻找到一个相匹配的意义,聊作精神安慰。托马斯医生的擦窗生涯亦非一种主动的选择,而是对他的政治态度的一种惩罚。在彼时的捷克,政治态度上不过关,托马斯除了擦窗以外别无选择。而在陆步轩那个时代,计划经济体制的控制力渗透于社会的每个角落。一个北大毕业生,被莫名其妙地分配到陕西长安县柴油机配件厂,在中国,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种残酷的社会讽刺。而那个工厂终于垮了,于是我们的主人公像托马斯拿起抹布、拖把一样,操起了屠刀。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悲剧。某种程度上,“高才生不等于谋生能力强”,这似乎也适合于对陆步轩处境的另一种评论。毕竟,那一代人在1992年邓公南巡之后,从某种意义上,生命已经获得了解放。体制之外突然有了生存的空间,政治力量无所不在的罗网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而正是这种转机,给了陆步轩们可以选择另外生活的机会,也使得此前与此后的人有了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 不过,我还是不能、不愿意接受在这种角度对北大高才生卖肉命运的解读。洛克菲勒曾经说过:“即使把我扔到沙漠里,只要有商队路过,我照样可以成为百万富翁,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而像陆步轩这样的人,或许天生就适合做学问而不适合与人打交道的职业,说他“不闻窗外事”也好,说他“只读圣贤书”也罢,社会需要这样的人,太需要了,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中国的人才都不会多到要他这样的人去卖肉的程度。而我们今天就至少有一个(我相信那一代人中,有不少人有着与陆步轩相似的命运)这样的人,多么奢侈——
这与陆步轩是否善于谋生有何相干? 想像一下,一个天生不善于商业,天生而且后天的培养使之成为适合做学问的人,被分配到一个西部偏僻县城的小企业里,那么最后从事类似卖肉的行当,或许只是时间问题,如此而已。 对“北大人”卖肉的惊讶是传统社会等级观念的体现——这种观点我不认同。因为,人与人在权利上是应当平等的,但是,人与人生来却是不平等的,这种不平等或许就是唯一体现在智力上。无论应试教育有多少问题,能考上北大本身就是智力成就的一种证明。而陆步轩被发配到一个毫不相干的企业里并最终操起刀斧,是智力优秀分子命运的沦落,而这种沦落,因由非在陆步轩本人。 社会进入多元化时期,每个人看待问题都有各自不同的角度,有赞成便会有反对,这很正常,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2003年7月29日,《工人日报》刊登了一篇署名为曹林的文章《“北大才子卖肉”与“文凭崇拜”》其中写道: 笔者认为,公众对“北大才子街头卖肉”新闻的这段惊诧从一个侧面折射出社会根深蒂固的“文凭崇拜”。在我看来,“街头卖肉”是市场经济下,企业人才使用与个人选择双向互动的结果,这种社会自生自发的理性制度不应该因为卖肉者是“北大才子”而受到质疑。 是不是北大培养出来的毕业生都是“人中之极品”?是不是政府要为北大毕业生找到好工作才算是成功的政府,才算是不失职的政府?这恰恰与当下社会人才使用中企业与个人双向选择的理念相悖,与政府“不再以强制的手段干扰人才使用”的政策相左,以前媒体上曾经有过“中国改革的成功与否要看北大教授是不是拥有了私家车”的争论,难道我们也要搞出个“人才使用的理性与否要看北大学子是不是能找到最好的工作”? 在今天社会大环境下,北大出来的人没有找到好的工作以致“沦落”到街头卖肉,反而恰恰说明了社会人才使用制度中双向选择的纯净度越来越高,企业与个人都越来越理性和成熟。事实上,据新闻内容透露出来的信息显示,陆步轩在失业后曾多次找过工作,但最终没有被录用。企业的理性在于,没有因为陆步轩是“北大才子”,有一张北大的文凭就“收归门下”,而是根据企业自身发展的要求和陆步轩的个人能力进行了理性的选择,在文凭与实用之中选择了后者;而陆步轩的理性在于,没有因为自己是北大毕业的,就放不下架子,也没有因找不到好的工作就在委屈中愤世嫉俗。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在别人看来“低贱”得与自身身份不符的职业:当街卖肉,以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承担“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责任。敬佩之余,我们更应该尊重他个人的选择。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政府和舆论应该做什么应该不做什么呢?我真希望,政府千万不能因为媒体的报道和公众的“审判”就积极地干涉陆步轩的工作问题,或是指派哪个企业接收陆,或是强制哪个单位收留陆,这只能破坏本来很理性的双向选择,企业的人才选择权应该是绝对的;公众也不要再把矛头指向所谓的“人才浪费”和“政府失职”了,毕竟陆没有找到好的工作可能在于他个人能力方面存在着许多缺陷,比如说个人推销,自我包装、自我定位、人际交流等方面的能力漏洞,这些能力的提高都需要我们的公众去帮助他,去鼓励他,这才是要紧的事。 值得声明的是,陆步轩曾经被借调到长安县计经委工作几近三年,计经委即后来的计划委员会和工业局。工业局主管县办企业,该陆对企业情况了如指掌,绝不会睁大眼睛再往火炕中跳,即使失业之后,也不会再去企业寻找栖身之地。眼看着一家家企业停产、倒闭,一次都不可能,更谈不上多次。那么“根据企业自身发展的要求和陆步轩的个人能力进行了理性的选择,在文凭与实用之中选择了后者”实为无稽之谈。国家机关与行政事业单位臃肿庞大,人浮于事,又有“编制”这道门坎,缺乏一定的人脉背景,企业人员想要改变身份,端上国家的铁饭碗,简直难于登天。陆步轩泥腿子出身,祖上风水欠佳,人老几辈都于黄土之中刨食吃,祖上贪生怕死,既未参加老红军,又未加入老八路,社教中还是个中农成分,与“根红苗正”一点也扯不上关系,何来提携?陆步轩明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除了某中学外,从未联系过任何单位,甚至连曾经借调过他的长安县工业局都未找过,以免碰歪了鼻子。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当时全国各大媒体报道、评论陆步轩的文章铺天盖地,何止千百,其观点或褒或贬,或无所谓。而作为长安区委、区政府的喉舌,其机关报《长安报》万千文章不选,偏偏看中曹林先生这一篇文章,是曹先生文采好,立意巧妙,还是具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其用意显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光明日报》发表郭之纯先生署名的“一家之言”,认为“才华不是一种虚名,才华也不取决于师门的高低。对于真有才华者来说,如何成就并不取决于身处何境,如贝多芬耳聋偏能作曲,大作家陈忠实几乎要去养鸡,比尔·盖茨在车库里成就宏业基础……”“如果‘才华’不能转化为‘本领’,那种所谓的‘才华’便只能是屠龙之技。” 不知郭先生是否听说过陕北拥有数项发明专利的高级工程师照样给单位看大门,咸阳街
头工程师依然在擦皮鞋谋生,更有宝鸡大山中的留美博士陈声贵在养猪……这种偷换概念,以点带面的文字功夫着实了得,请郭先生注意,纵然陆步轩不济,起码是“吃得宴席打得柴”,拿得起放得下,拿起笔能吃文化饭,拿起镢头、铁锨还能种庄稼修理地球,实在混得没办法,拿起屠刀还能杀猪卖肉,还不至于把一支破钢笔故意七扭八拐,被人当作枪手,看人颜面,仰人鼻息。把您郭先生放在黄土高坡试试?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报道得多了,北大副教务长、教务部长李克安教授脸上挂不住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于是公开表示,如果需要,学校愿意为陆步轩提供必要的帮助。但北大校长许智宏先生认为“北大学生卖肉完全正常”,“行行出状元,北大的学生同样可以做一个普通的劳动者”。甚至有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让大家到美国加州或者纽约去看看,中国出去的许多高级知识分子,开餐馆的、跑单帮的、做小买卖的比比皆是,我们的大学生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研究生也是这样。现在就业完全是市场导向,所以,大家不要奇怪大学生培养出来后去干第三产业的工作。 如果王委员能够举出例子,说美国加州或者纽约的高级知识分子能够在北京、西安或者中国其他地方开餐馆,端盘子,跑单帮,做小买卖则更具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 尊敬的校长先生,既然:“北大学生卖肉完全正常”,那么何不大刀阔斧地实行改革?在北大开设屠夫系,内设屠宰专业,拔毛专业,剔皮剁骨专业,那样卖起肉来岂不更专业。 李教授不愧在官场上混得久了,深谙为官之道,懂得见风使舵。既然顶头上司发了话,得当圣旨来接,弯子转得倒挺快: 没错,我确实说过愿意提供帮助,现在你来问,我还是这句话,可有的报道不全面,北大开创至今,毕业生少说也有几十万吧。“包”得过来吗?也绝不可能“包”。出了校门就是独立的人,出了校门就要学以致用自己打拼。打拼的路子很多,个别学生当街卖肉也不足为奇,谁规定了北大的学生就不能卖肉了?我看陆步轩卖肉就卖得挺讲究,他诚信经营,善于推销,卖出了水平,卖出了名气,他给肉店取名“眼镜”,就很有见地。虽然他初次分配没能“专业对口”,但自我选择时多少发挥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优势。现在的大学生动不动就抱怨就业难,“专业定终身”的过时观念,应该摒弃,“宽口径,复合型”的素质教育必须推行,一流高校赋予毕业生的,不是一劳永逸的“就业保险”,应该是一流的思维方式与行为能力。多元化的社会,肉能卖得好,也是出息。 大家都是胸膛挂笊篱——劳心过余。且看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怎么说: 也说“陆步轩现象” 近日,“北大毕业生长安卖肉”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北大学子陆步轩,毕业后被分配到家乡陕西长安县的一家机械配件厂工作。由于学非所用,想调动工作也未办成,几次波折,最后只好当街开起了肉店,维持生计。 这件事之所以引人注目,除了“北大毕业生”与“卖肉个体户”的鲜明对比,也与人们关心西部大开发中的人才成长和使用环境不无关系。因为在此之前,为动员应届毕业生到西部去,中央和国家有关部门做了大量工作,出台了一系列鼓励、优惠措施。然而“北大毕业生长安卖肉”,却与此形成了强烈反差,不能不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 人们关注的,不全是陆步轩个人的命运,而是西部有怎样一个人才成长和使用的环境,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陆步轩这样的处境?难道仅仅是个人时运、能力不济,才出现这一现象的吗? 虽然“北大毕业”说明不了什么,但从陆步轩的成长轨迹看,他绝非是人们所说的“高分低能”的那种,在毕业分配不尽合理的情况下,他曾努力改变过;在无奈只好下海经商的时候,他还曾“红火”过;即使生意失败,只能卖肉为生,他也显示出肯动脑、会用脑的一面,一个“眼镜肉店”的店名,起得何等有创意!据报道,在经营上他也有板有眼,声誉颇佳。然而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他在学校所学的语言专业,不能用来支持他单枪匹马闯市场。尽管卖肉为生,合法经营,并没有什么不光彩,但是对陆步轩来说,显然用非所长。 有人认为,人就是要适应环境,逆境才能锻炼人;还有人认为,市场经济就是“优胜劣汰”,陆步轩虽是名校毕业,生意却没有成功,那他就不算人才。中国自古确有成大才者要“饿其体肤”、“劳其筋骨”之说,逆境中确有成才者,然而实践也证明,并不是人人都是超人,恶劣的环境同样能阻碍人才的成长;人才也并非“全知全能”,既能打鸣又能下蛋固然最好,但却并不完全符合人才成长和使用的规律。 调查数字显示,东部平均每100人拥有科技人员18名,西部只有2名,东部乡镇领导的学历在大专以上的占64%,西部不足20%。西部确实急需人才,但是也确实存在这样的现象,一方面呼吁人才匮乏,一方面本地人才未得到充分利用;一方面花很大力气引进人才,一方面却是人才用非所学,造成浪费。如果不改变人才使用的大环境,如果不是用求贤若渴的心情去关心人才的成长和使用,还会出现更多的“陆步轩现象”,从而使有志于参加西部建设,特别是有志于建设家乡的西部学子感到寒心。
同情、怜悯弱者,是人们的天性。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舆论一片哗然,一时之间,眼镜肉店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陕师大实验中学、《法制日报》内参部、《西北化工信息》、航天中学、陕西省妇女儿童活动中心、陕西民俗博物院、西京大学、华山学院等数十家单位派员登门与我洽谈,更有数以百计的企事业单位打来电话,发来信函,向我伸出橄榄枝。感人至深的,当属三原县教育局、《西藏青年报》所属的《作文精选》编辑部、西安工程科技学院,他们为挖走我这个“人才”,主要领导屈尊移驾,三顾茅庐,情真真意切切。 这一切,给长安区委、区政府造成了无形的压力,尽管我回乡已经十五年,其间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区委、区政府的班子更换了一届又一届,我的具体情况现任领导不一定十分清楚。但在《华商报》初次报道的当天,区政府办的一位科长即约我吃饭,打探口风。第二天清晨,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型轿车停在我门前,我同学的堂兄走下汽车。 我的同学1984年考入清华大学土木工程与环境保护系,环境工程专业,与我同年毕业,分配至西北电力设计研究院,工作不太顺心,遂下海经商,深知经商之苦衷,多次在其堂兄之前提及我,其堂兄在任长安区×镇党委书记时,与人事局长交好,曾千方百计找到我,以个人的名义将我介绍到人事局长跟前,希望为我解决工作问题。尽管当时并未办成,但我知道长安的事情错综复杂,堂兄尽了力。我非忘恩负义之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恨自己位卑言微,报答无门,遂将之看作兄长。 兄长告诉我,他刚调入区委办公室,区上领导对我很关心,此前三天,他还与书记谈及此事,拟调我到某单位从事文字工作。不料短短几天,竟让《华商报》给搅和了。他现在在区上,与领导接触较多,又是我同学的哥哥,如同我的兄长一般,希望我沉着冷静,遇事多找他商量,以免做出鲁莽之事,令亲者痛,仇者快。临走,又问我有什么想法和要求,他可以带给领导。 对于兄长所言,我自然深信不疑。我的根虽然扎在长安,可这么多年,混得不如人,自惭形秽,与外界接触甚少,身边还真缺少遇事帮我出主意、想办法的贴己人。难得兄长热心,又见多识广,便愉快地答应。 2003年8月1日早晨,星期一,即《华商报》连续报道的第三天,天气炎热,我照例在肉店里忙碌着。 见得多了,我的神经已经麻木,新闻归新闻,报道归报道,说得天花乱坠,子虚乌有的东西,既不得顶饭吃,又不能当衣穿,哪有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来得实在?所以尽管采访的、关心的、甚至还有瞧热闹看笑话的,把我的门槛都能踢断,我仍不为所动,门照开,肉照卖,养家糊口的手段,一天都不能丢弃。 约九点钟,区人事局干部科×科长来到我的摊前。 “×局长来看你,能不能将手头的活路放下,说几分钟话?” 我毕业那年,×科长就在干部科,主管学生分配。不过那时他还没有官衔,一个小办事员的角色,拿不了大事。 我为了毕业分配,多次跑人事局,与他也渐渐熟识起来,此后几年,街上经常碰面,可能贵人多忘事,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想不到如今升任科长,居然一口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对×局长个人印象不错,很想与他搭讪,无奈夏天卖肉集中于早晨,买主太多,刚打发完一拨,又来了一帮,实在走不开。我总不能为了接待局长而冷落了主顾,将肉放臭在自己的手里,丧失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所以没有立刻屁颠屁颠地去打进步。待买主稍淡,已接近中午十一点,人事局几位局长仍在车中耐心等待。我很抱歉,急将他们往房子里让。可是店面太小,到处油腻腻的,还是空调车上凉快、舒服。我也顾不得客气,姑且上车聊上几句。 寒暄之后,局长问起三年前想调入某中学的情形,我实话实说,据实以告。局长嗔怪我遇到问题缘何未去找他,倘由组织出面协调解决,也许事情会好办得多,至少不至于弄到今天这种尴尬的局面。 当初,我混得没办法,想去某中学讨口饭吃,人事局与我挂面不调盐——有盐(言)在先,组织只负责办理相关调动手续,教育局、学校方面需要我自行疏通。后来事情卡了壳,我也曾想过寻求帮助,一是我与人事局不沾亲不带故,而且有约在先;二是局长日理万机,确实很忙,平时很难找着。电话预约,又与身份不符,思来想去,觉得可能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反复折腾,不仅会于事无补,反而会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遭人嗤笑。 人事局主要领导此次前来,共有三个目的,一是代表组织看望我,对我多年的辛苦奔波表示慰问;二是征询我对组织的建议和要求;第三表明态度,诚挚地希望我留在长安,为家乡的建设出力。 第二天,即2003年8月2日,《华商报》刊登通讯员王××采写的消息: ……7月26日,27日《北大才子长安街头卖肉》、《状元卖肉引出的人才话题》的报道在本报刊登后,长安区委、区政府领导十分重视,主动找陆步轩了解情况。区人事局登门看望了陆步轩,根据他的专业专长牵线搭桥,积极为他创造就业机遇。陆步轩表示,对区委、区政府的关心十分感谢。区人事局表示,尊重陆步轩对工作的选择,如果他愿意继续在家乡工
作,将充分考虑他所学专业,在双向选择的前提下安排好他的工作。 我真弄不明白,与人事局领导偶然于汽车之中匆匆会面,身旁并无局外之人,新闻单位如何知晓?不由得感叹新闻工作者嗅觉之灵敏,如人们肚中之九曲蛔虫,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从新闻报道的第一天起,我就给自己立下规则:遑论承诺得如何天花乱坠,对于境外记者,一律三缄其口,避而不见。一些官方主流媒体,尚且已经把我这个很特殊的个案,上纲上线,三拉五扯地与中国用人体制联系到一起(听说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看我是否存在历史遗留问题)。倘若再来一些境外记者,稍不留神,扯到自由、民主、人权方面,借机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抓个现行,那我岂不成为千古罪人,遭万世唾骂,浑身是嘴也难以说清吗? 上海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有档子栏目“新闻追击”,我误将其当成凤凰卫视记者,刻意回避。他们穷追不舍,追得我等鸡飞狗跳,四处乱窜,曾闹出不少笑话。 某市市长百忙之中,亲自打来电话,要来长安看我。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因为此前我结识的屠户肉贩能有几十打,社会闲散人等能拉几车皮,几时见过朝廷大员?于是推掉一切事务,不敢再有安排,如新媳妇第一次见公婆一样,精心梳妆打扮一番,诚惶诚恐地呆在店里,耐心等待市长的大驾。 约下午三时,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停在店前,车上走下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其中较胖的一位腋夹公文包,腆着腐败肚,一看就知道是当官的面相。 我急忙擦脸净手,迎上前去谄媚地一笑:“×市长,辛苦啦,谢谢您!”我正为自己的胡叫冒答应而自鸣得意,心想必定会歪打正着,在市长心目中留下美好印象。 “不敢当,不敢当!我不是×市长。”来人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谦虚得像个小跟班。 原来政府办主任会同人事局长来了。他们说市长临时有紧急公务,抽身不开,委托他们对我表示慰问,希望我得暇去他们市看看:“一个电话,我们派车来接,挺方便的。” 高兴了半天,未见到市长,内心未免有点失落,然而政府办主任与人事局长像宽厚的长者,热情而慈祥,我不禁又有些飘飘然:“是金子总要发光。”于是也以为自己一夜之间仿佛真的变成了人才。 几天以后,西安电视台“关注”栏目回访,为了弥补替他人作嫁衣裳的缺憾,决意要将此事追踪报道到底,非弄出个张道李胡子不可。那天听说某市邀请我前去考察,便急不可待地拉着我一同前往。 这些年来,我心灰意懒,不求名不图利,新闻报道也并非出自我的本愿,但媒体确实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全国无以数计的观众、读者关心我,同情我,更有数以百计的单位邀请我,使我为之动容,归根结底,西安电视台是始作俑者。从这一点来讲,是他们让我再世为人,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很感激他们,不忍心违拂他们的意愿;再者,某市即使作秀,摄像机架在面前,无冕之王一旁见证,慑于新闻舆论的压力,也将会是另一番景象。于是狐假虎威一般,我同意与西安电视台一同前往某市考察。 我们前脚走,上海电视台两名记者搭乘出租车开始盯梢。我将怀疑其为境外记者的疑虑告诉了西安电视台的摄像伍伟,他也认为很像,“无论如何,不可掉以轻心!” 不怕一万,单怕万一,为了不至于捅下娄子,惹下祸根,我们一商量,决定甩掉他们。 如同上映影视剧,司机张师傅依仗本地人氏,路况熟悉的优势,撇开大道,曲里拐弯,专走背巷,而且车速飞快。然而未想到出租司机是吃干饭的?前面跑得快,后面追得欢。待上了高速,回头一看,甩掉了尾巴,张师傅方舒了一口气: “跟我玩,门儿都没有!” 张师傅打开关闭已久的话匣子,五马长枪地神侃起来。正自吹自擂车技如何神奇之际,突然如鲠在喉,话语戛然而止,原来不知不觉间,尾巴又咬了上来。一行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在宽阔平坦的高速路上,再想甩掉已绝无可能,索性豁出性命,不再理会,看他咋地? 一路无话。 走进市政府,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政府很朴素,整个办公大楼破破烂烂,与想像之中的权力机关相去甚远,内心不觉产生好感。 市长正在参加重要会议,人事局一位副局长热情而周到地接待了我们。副局长几次想打电话联系市长,拨通又挂断,欲言又止,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市长先生必定十分威仪。 闲聊之间,伍伟他们无话找话,问起该市前段时间,有位上访老人在市政府门前与保安争执之事,副局长的回答不能自圆其说,令人难以置信。 据副局长言,发生口角后,老汉十分下作,竟用手抓保安的下身。保安为了维护政府形象,保持了极大的克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搡了老汉一把。老汉借势躺倒在地,耍起无赖。 依照常理,农村老汉迫于无奈越级来市政府上访,作为弱势群体,本应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我怎么也不能想像一个乡下老人,竟然如狼似虎,视堂堂市政府为无物,除非是个神
经病。 由于条件所限,我不经常读报。为了印证副局长的话,我请《华商报》记者李杰专门将相关报道从网上下载下来,分析判断。果然与副局长所言大相径庭。 这虽然是不经意的一件小事,但透过现象看本质,执政机关的作风可见一斑。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后面的程序便不再重要,碍于伍伟他们的情面,勉强等到即将下班,与市长匆匆见过一面,草草看了几个地方,谢绝市政府的宴请,即要告辞。 市政府执意派车相送,太过执拗显得生分,恰好上海电视台没车,于是让上海台两位乘坐市府专车,我与伍伟他们挤一辆车返回长安,这样路上不拘束,说话也方便。 可能某市政府的司机对西安路况不熟,进入西安张师傅终于如愿以偿,甩掉了尾巴。回到肉店,已然万家灯火时分,拂去身上的浮尘,未及休息,上海台已经赶到,嗔怪我等故意甩脱他们。我将担心对之坦言,他们则拨通电话予以证实,果真为上海电视台“嘉实传媒”,悬着的一颗心方始放下。 西安工程科技学院很早就表达了接收我的意愿,该院人事处李水龙、冯林两位处长先后两次来到眼镜肉店,诚邀我前去该院任教。见我犹豫不决,去留不定,8月11日,主管教学与科研的副院长黄翔教授,在二位处长的陪同下,冒着大雨,屈尊移驾,代表学校党委亲自登门,承诺在学校职权范围内,破格晋升中级职称;解决住房及孩子上学、入托等问题;鉴于我十多年来未动书本,业务生疏,可以先去《学报》,给走上讲台一个缓冲的机会,待条件成熟,再正式任课。黄院长表示:“尽学校最大可能,努力营造一个大的发展空间,使人尽其才。” 我感动非常,在小师妹刘喜梅的怂恿下,当即表态:愿意去该院考察、详谈。次日刘喜梅发表新华社《每日电讯》: 卖肉的北大才子陆步轩返校执教 西安工程科技学院副院长黄翔教授,8月11日冒雨来到眼镜肉店,耐心地向陆步轩介绍了西安工程科技学院的情况。 当天陆步轩接受了黄翔副院长的邀请,准备到该校人文学院教授汉语语言学。此前,这位北京大学毕业生因在家乡开一小肉铺而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 舆论哗然一片,各界议论纷纷,最着急的莫过于长安区委、区政府。尽管我的个案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与现任班子关系不大,但事情出在长安,迫于舆论压力,他们认为解决好我的问题是必要的,为此区委召开了专门会议。鉴于我同学的堂兄与我熟悉,又帮过我的忙,遂委托他与我联络,于是,眼镜肉店门前常常可以看到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 表姐夫1986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物理系,在解放军西安通讯学院任副教授,他们两口子都在高等院校任职,喜欢高校的工作环境。那年我试图去某中学教书,也是他们提起,并从中牵线搭桥。中学未去成,我倒没在意,他们却窝了一肚子火,现在有机会,使劲鼓捣我去高校: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走出去,永远离开这伤心之地!” 这样,在去留之间,无形之中给“去”的一边增加了砝码。 8月中旬的一个双休日,受黄翔副院长之邀,我前去西安科技工程学院实地考察,表姐夫陪同。尚在去学校的路上,长安区人事局某副局长好几遍打电话,说受领导之托,要与我面谈。我答应回长安后立即与他联系,方才作罢。 尽管尚在暑假,黄院长还是约齐了家住西安的人文学院中文系部分老师与我见面,参观了学院图书馆、系办公室,赠送《汉语大字典》并专业书籍,最后合影留念。 我是个神经末梢感觉迟钝的人,不易大喜大悲,但那一刻,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即表态:“若非意外情况,必定来校任教。” 我的根毕竟扎在长安,既然去意已决,更要与地方官员协调好关系,免去不必要的麻烦。遵照兄长的建议,我找区委主要领导说明情况。在书记院,见到了区委书记与副书记,书记年龄与我相若,这是迄今为止,除了同学之外,我见到的职位最高的官(长安撤县设区后,区领导为地市级;我的同学程凯,现任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副理事长,副省级),本以为很威严,见面后却很和蔼,与我这个一介匹夫对面而坐,促膝而谈。 据兄长讲,书记与人谈话,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桌椅,当然省市领导除外。今天能与我面对面侃侃而谈,实是给足了天大的颜面,否则,居高临下,不怒而威,将会是怎样一种场面?于是我觉得自己很荣幸。 书记让烟、倒水之后,首先我对领导的关心表示由衷的感谢;其次针对一段时间以来,新闻媒体的炒作、社会舆论的导向给长安形象造成的不利影响深表歉疚;再次言明将境遇公诸媒体并非出自我的本意,发展到后来的结果更是始料所不能及的。接着讲述了西安电视台与《华商报》采访的前因后果。 书记很开明,抑或城府很深,他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并对我的处境表示理解和同情,一番自我批评倒弄得我很难为情。最后书记代表区委、区政府表明态度,真诚地希望我能留在长安,为家乡的建设出力。 至此,事情似乎可以划上圆满的句号。但世事难料,后来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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