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山历险

( 本章字数:8971)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安然无事,照常出工、开会、挨饿、疲倦。洪士
奎没有来找他,也没有托人捎话。他明白事情不会就此完结,洪士奎也许在忙别
的事,也许是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不主动把裤子送上去,洪士奎一定还会来找
他的。但他宁可挨饿,也不会将那把他们两个能联系在一起的唯一纪念品交到别
人手里。

  第五天晚上,组长通知他,明天接替方荣国上山砍柴,供应全工区烤火。这
无异晴天霹雳。他知道事情不妙,忙向组长求告说:自己没有上过山,认不得路,
请组长向队部反映另派别人。组长说:“这是马中队长点名要你去,你就得去,
说啥子都没得用。”他知道这下子完了,马中队长一向说一不二,别说是犯人去
求,就是其他干部去说都没用。犯人谁啰嗦几句,少不了赏你几马靴!

  组长看他不出声,就把背夹子和砍柴刀递给他,又安慰他说:“哪个也不是
天生就会上山的,摸熟了就好了。”

  他沉默了一阵才问:“脚码子在哪儿?”

  脚码子是拴在脚上的一种防滑设备,不但雨天要用,就是晴天在山林深处,
地湿路滑,也缺它不得。组长的回答是:“队部不发脚码子,要用你自己去找。”

  上哪儿找?他根本不知道谁有,只知道方老坎方荣国有。过去他不曾关心过
这个问题,如今病急乱投医,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这个素昧生平的脚码子所有者。
他去六组找到了一脸不高兴的方荣国,怯生生地说明来意。方荣国一口回绝,绝
无商量余地。他无奈而回,闷闷不乐,向组员说起这件事。谭志云说:“你还蒙
在鼓里,你夺了他的饭碗,他心里正烦你,咋会把脚码子借给你?何况你又不是
用一天两天!”

  王自洁急忙说:“我夺他的饭碗?那个背时的才想上山!”

  大家都不作声,他赌气睡下,心想去就去,明天再说。反正有两斤米,这是
克服任何困难的本钱。“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这样一想,也就安下心来,很
快入睡了。

  心中有事醒得早,一觉醒来,天有点儿麻麻亮,不敢再睡,一骨碌翻身起来,
轻手轻脚地穿衣服,穿草鞋,背上背夹子,轻轻地敲门。值班员过来开了锁,又
开了大门。他先上伙房。伙夫已经知道他的新身份,上山砍柴的有提前单独打饭
的资格,给了他两个苞谷馍馍,其中一个是中午的。至于菜,晚上回来一起给他。
他三口两口吃完一个苞谷馍馍,把另一个揣在怀里,就急急忙忙上路了。走出院
门,看门的老刘头向他打招呼,想跟他说些什么。他不敢耽搁,含糊应付一句,
就匆匆离去。不到半个小时,已经走出坡地茶园,翻过几座长满刺笆的荒坡,穿
过不过一人多高的刺竹林。等到天色大亮,他已经气喘吁吁地进入林区了。

  林区有集体林和国有的区别。国有林无人看守,但距离远,山高路险。他也
听人说起过这二者的区别,但倒底哪一片是集体林,哪一片是国有林,却分不清。
他估计刚进入的林区决不会是国有林,否则砍柴的任务未免太容易完成了。

  小路越来越窄,最后竟无路可寻,只能在林间勉强穿行。地面长期不见阳光,
起伏很大,又湿又滑,虽然他个心翼翼,仍然滑倒过两次。后来树林越来越密,
有高大的,有矮小的,也有枯死的。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经过一条小溪,又上了
一座山。山上的树木相对说来要稀少些,估计大概己经穿过集体林,到了可以任
意砍伐的国有林了,

  高大的树木砍起来费事,回去后还得用斧头劈开才能烧。小树枝呢?太湿,
烧起来光冒烟,要挨众人骂,也不经烧,不如砍枯树。主意定好,放下背夹子歇
了一阵,觉得体力已经恢复,看了看四周,确信没有人,于是脱去棉衣,向一棵
碗口粗的枯树举起了砍刀。这砍刀还真是一把好刀,斜劈下去,几刀就在树的左
側砍出一个斜形缺口,树皮木屑落了一地,上面的枯枝也摇摇晃晃。等树干缺口
处削掉了三分之二,他放下刀用力住右推,树干却不断,他已经是一头汗水,索
性连单衣也脱了,又狠命在缺口处砍了几刀再推,整个树枝都晃动起来。猛一用
力,树干“喀嚓”一声折断,哗啦啦一声倒了下来,却斜搁在旁边一棵大树上,
只好动手去拖。由于砍树把力气用完,肚子也饿了,怎么也拖不动。

  隐约有声音传来:“偷树枝了!有人偷树枝了!”

  他猛然一惊,又有一个声音:“霉和尚偷……和尚……偷……”

  “不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他连忙穿好衣服背上背夹子,一手提拐子一手
提砍刀,一时辨别不出喊声从哪个方向传来,急不择路,只好先往树林密处躲避。
那可怕的声音不时传来,时远时近,时强时弱,“偷树枝……”“霉和尚……”
回声重叠,听起来既含混又响亮,十分吓人。

  他立刻清醒过来,跑不是办法,背着背夹子也跑不快,很容易被善于爬山越
岭的老乡发现。万一被他们抓住……不堪设想!

  喊声逼近,终于听清,声音竟来自他进入林区的来路。难道老乡一直在跟着
他?旁边是一大片刺笆笼笼,有一人多高,他想往里躲,可是背着背夹子钻不过
去,只好把背夹子藏在草丛里,抓了些树枝树叶撒在上面,自己小心分开荆棘往
里钻。头发扯住,手脚扎破,都无法顾及,衣服就更顾不上了。

  喊声停住,他偷偷儿向刚才自己砍树的地方张望,没有发现什么。

  突然一声枪响,树林里的各种鸟带着惊叫一齐噗哧哧乱飞。原来老乡还带着
枪!接着是一个粗大的嗓门高喊:“狗日的霉和尚,快出来!”

  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咚咚直跳,默默地祈求:“千万别看见我呀!千万别
看见我呀!”

  两个老乡走上坡来,前面的拿着火枪,后面的空手,都穿着草鞋单裤,衣衫
破旧,冷得微微发抖。这一阵他的快要跳出腔子,闭着眼睛只听不看。

  一个声音说:“我听见就是这个方向,咋个不见了?”

  另一个声音说:“你又喊又开枪,他不跑等到你抓!”

  停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渐渐逼近,他几乎要停止呼吸。一个声音说:“看嘛,
狗日的霉和尚把树枝丢了才跑的。”另一个说:“这下他空手跑,你咋个撵得上
嘛。”

  又过了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慢慢儿抬起头,四下窥望,不见两个老乡,
仔细听了一阵,也不见动静。他几次想出来,又几次劝住自己:老乡说不定就埋
伏在附近,紧防杀回马枪!

  过了很久,他觉得也许有一个小时,还不见动静,用目光把四周树林的间隙
处仔细搜索了一遍,确信无人,才把身边的刺笆笼笼抖动一下。似乎有人喊:
“霉和尚出来!”又过了几秒钟,他的血液都不流了,依然没有动静,他才知道
并没有人喊,那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这才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同时做好了见
势不妙拔腿就跑的准备。

  确信没有危险之后,取出背夹子,又到刚才砍树枝的地方,发现树枝不见了。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

  危险过去,肚子却饿了。伸手向怀里一摸,苞谷馍馍没有了。在走过的几个
地方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肚子饿得饥肠翻滚,觉得腿脚乏软,一屁股坐在地
上,又发现手上刺破的地方流血已经止住,小腿却痛痒难忍。低头一看,两条旱
蚂蝗正在吸血。他又恶心又痛恨,狠命拽出蚂蝗,踩成肉酱。

  他在地上坐了一阵,疲乏疼痛有所缓解,肚子却越来越饿。怎么办?空手回
去,绝对不行,犯人个个饥寒交迫,全仗晚上有这么一堆火,身上不冷才能勉强
对付饥饿。没有柴,大家会把他骂死。队部也不答应,马中队长会狠狠踢他几马
靴。但是上哪里去砍树?这里绝不能再砍。上远处?爬不动也钻不动了,砍下来
也背不回去。钻出树林来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偏斜得很历害,脚下一软,下坡又
滑,绊倒了几次,腰背都摔痛了。“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他想。

  越饿走得越慢,越拖得晚又越饿,好不容易穿过刺竹林来到荒坡上捡了些细
树枝,又刨了两个小树疙瘩,忍着饥饿穿过茶园的时候,工地上已经没犯人,进
大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把背夹子往空地上一放,二工区四、五、六三个组的人都围上来分柴。一
看柴少不够分,都露出不悦之色,有的人小声埋怨起来。谭志云一面帮他分柴,
一面安慰说:“头一回出去,够恼火的吧?”戴组长也说:“王自洁今天头一回
打柴,路不熟,大家将就些。”

  几个组的人自己生火,王自洁到伙房打饭。伙房的人也埋怨说:“咋个回来
得这么晚?”拿了一个馍馍给他,又将早中晚三顿饭加菜一起给他,舀了一大瓢
盐水煮菜帮子,他的大碗几乎都装不下了。王自洁抱歉地说:“今天背时,遇到
老乡了,回来晚些,让你久等了。”炊事员却宽厚地说:“没得啥。”

  他回到监舍,火已经生上,但是火堆小,火力不旺,烟却不少。大家尽量往
前挤,后面的人冷得直发抖。王自洁吃了苞谷馍馍,觉得肚子还是空的,就从布
口袋里抓几把米煮稀饭。那一大碗菜帮子,他借尹老头的锅重新煮,还招呼大家
吃。大家明白他是借此表示谦意,也毫不客气地吃起来。只有组长不动,宣布开
会。

  稀饭煮好了,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他稀里呼噜地刨完,组长也把生产上的
事情说完,就找人读报。众人默坐着各想心事。他肚子基本上饱了,腰背、手脚
各处的疼痛却明显起来,蚂蝗叮咬的地方流血已经止住,却仍有几分疼痛,就用
手抚摸。谭志云看见了,说:“上山遇见蚂蝗了?山上的蚂煌就是多,要先涂上
烟袋油子,蚂蝗闻到气味,就不敢来了。”

  第二天早起—看,天阴了。他今天吸取教训,准备走远点儿,务必找到国有
林。于是爬山穿林,上坡下坎,一路急行。谁知天不作美,空中朦朦胧胧,似雨
似雾,湿气逼人,身上的破棉衣渐渐打湿,坡陡路滑,上坡还好,几次失足都未
跌倒,下坡的时候虽然十二万分小心,仍摔了好几跤。

  经过长途跋涉,最后到了一座山上。山不甚高,成材的树木不多,有明显的
砍伐痕迹。剩下的多半儿是烧起来冒大量黑烟而火力却不旺的马桑树。还有一些
无名小树,更多的是灌木丛、荆棘、拦腰绊脚的藤条,而对面的高山,则树木茂
密,远远看去,似乎高树甚多。但山势陡峭无路可上,只有山洪倾泻的时候在岩
壁上冲出的一道浅槽,两边有绿色苔藓,中间寸草不生,露出白色或红色的石壁。
看起来,只有从这里爬上去了。

  他走了几个小时,肚子饿了,也估计不出准确的时间。于是他放下背夹子,
坐在石头上一面吃苞谷馍馍,一面抬头仔细打量对面的高山。突然他发现山涧顶
部露出一个人来,那人背着一大捆柴,面对山涧背向自己双手抓住两面伸过来的
藤条慢慢儿往下滑。由于相距太远,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就站起来起来仔细观察。

  那人已经滑过近一半的距离,再往下,两面都有一人多高的茅草。猛然间,
几根碗口粗细的木料从山顶滚下,速度极快,木料滾动碰撞石壁,腾跃翻飞,时
而凌空而起,一端指向天空,时而超越牵挂顺涧直下。那人躲避不及,与乱木一
同滚下,只听见传来的一声喊叫。王自洁还未看清,那堆木料已经没入草丛,茅
草被一路压倒,直到山脚。

  这瞬间发生的一幕,惊得他天旋地转,坐在地上。又有几声狂笑传来:“嗨!
霉和尚打死啰!霉和尚打死啰!”接着对面山顶上出现了三个人,因相距太远看
不清脸,好像是三个老乡在狂跳、拍手,嗨嗨了一阵之后又不见了。

  王自洁一直在地上呆坐,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支起身子,揉揉眼睛,看那对
面山上,依旧高树参天,郁郁葱葱,生意盎然。他叹口气,站直了,拖着软绵绵
的双腿,在山坡上四处寻找,无奈能作烧柴的树木很少,勉强湊了一百二三十斤,
天色已经不早,就往回走。

  来时空手,归时重负,也走不快。山高遮光,天色本来阴沉,不知不觉已经
黑了下来。正在下坡,远远看见小路上似乎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暮色苍茫,分
辨不清是狼是虎还是什么怪兽。他打了一拐,想等那怪物自动离去,却不见动静,
像块黑石头似地蹲在那里。他想把背夹子放下,无奈路窄,上面是陡坡,下面更
近似悬崖,没有安放背夹子的地方,只好背负烧柴,左手持拐子,右手持砍刀,
壮胆而行。蹑手蹑脚来到距怪物较近处,这才看清是一头野兽,一身黑毛,蜷作
一团。王自洁一直生活在城市里,除了在公园里见过狮、虎、狼、熊以外,辨不
出其它诸兽,只觉得那双眼睛炯炯有光,在暮色中十分吓人。所幸地势稍微开阔
了些,就把背夹子立在坡上,用自己的背靠住作为支撑,稍事休息。那怪物竟站
起了来,先舒展一下四肢,就向王自洁爬过来。王自洁不敢跑,而且相距太近,
心知反正也跑不掉。天色将晚,孤立无援,只得两手紧握拐子砍刀,睁圆双眼,
屏住呼吸,准备和怪兽决一死战。那怪兽又向他左侧而来,似有偷袭之意。他不
敢怠慢,也转过身来。怪兽又转向右侧,王自洁又跟着转过来。这样反复了三次,
怪兽一溜烟儿窜向坡下草丛深处,不见了。

  过了一阵,他见怪兽不再出来,这才放松牙关,长长出了口气。衬衣从前胸
到后背全被汗水湿透了,浑身战斜,双腿无力,只得挣扎前行。直到进入刺竹林,
还觉得心惊肉跳。进入院门,值班老刘头问他:“你遇到啥子了,咋个脸色煞白?”
他打了一拐,反问:“现在几点了?晚饭过了没有?”老刘头说:“晚饭己经过
了好一阵了。你到底是咋个了?”他无心答对,只说:“二天说,二天说。”就
直奔监舍。

  有人过来帮他卸背夹子、分柴,有人关心地问他吃过没有。他惊讶为何这些
人都喜气洋洋,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还是组长告诉他,明天休息一天。他才明
白,赶紧去伙房。其他人有的忙着生火,有的张罗煮东西吃,也有人找针线,更
多的是躺在床上聊天或睡觉,没有人计较柴的多少和干湿。他觉得非常疲倦,匆
匆吃饭洗脚,然后早早上床休息,很快入睡了。

  突然那头怪鲁不知何时又来到地面前,两眼圆睁发亮,张牙舞爪向地扑来。
他拔腿就跑,怪兽追来,他跑不动了,就用拐子抵挡,一拐子打在怪兽身上。怪
鲁趴下,他正想再打,怪鲁又跳起来扑在他身上。他万分惊慌,就地一滚,两个
都从峭壁上滚下,落在软绵绵的地上。他没有跌伤,怪兽似乎摔伤了,站不起来。
他拿出砍刀砍去,心想砍不死它也要砍成重伤。谁知却是洪士奎站在他的面前直
盯着他。他一惊,刚要问他从哪里来,一根大木头迎面飞来。他吓得闭眼躺在地
上,大木头从头顶上飞过去,睁眼再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黑影由远处向
他走来,走近了才发觉是林婉晴。他正欲上前,背后一阵响动,回头一看,怪兽
又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他想拿拐于抵挡,却是空手,想跑,两条腿软得不听使唤,
吓得心都快跳出来,叫了一声就醒了。

  四周漆黑,只有尹老头的呼噜声,还有不知是谁的磨牙声传来,他的心还在
噔噔地跳。他想继续睡,但一合眼,怪兽就到他面前,睁开眼,又是什么都没有。
他不敢合眼,半睁着眼躺着,闻着尿桶传来的臭味。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
地睡去。

  第二天,天大亮他才起床。吃完饭,他先把衣服泡在脸盆里用冷水泡着,然
后去找洪士奎。洪士奎住的小房间锁着。问别人,都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他只
好拿着被刺笆扯烂的衣服和针线去找值班的老刘头,好一边补衣服一边聊天儿。

  老刘头人称“老红军”,据说当年在川北苏区当过张国焘的警卫员。负过伤,
脾气变得很坏,爱喝酒,喝了就骂人,又没有文化,大字不识讥个。跟他一同参
军的都有师级干部了,他还只是个营级。后来酒后打人致伤,判刑劳改,毕竟他
有光荣历史,还是有几分优待,五十几岁的人,竟以年老为由免于出工,负责看
守中队院门。这时候他坐在院门口的一张小马扎上,正用废纸卷烟,见王自洁来
了,忙起身让坐。王自洁说:“算了算了,你坐你的,我另外想法。”看见门口
有一块半截砖头,就拿过来。老红军进屋取出一张旧报纸,垫在砖头上。他就面
对老红军坐下,一面做针线一面把这两天所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老红军边听
边点头边抽烟,不时插上几句,最后他说:“这上山打柴的事,要从小学,你是
个文墨人,咋个干得了嘛!这上山,光有气力,吃得苦,还不行,还要懂行道。
方荣国方老坎,原先就是这山里的人,认得各种草草,啥子野物药材他都认得,
又跟守林子的老乡熟,经常拿粮票、纸烟给老乡,不但可以进去随便砍,有时候
老乡还帮他砍好了,只等他背现成的。”

  “他跟我一样是犯人,哪里来的粮票?哪儿来的钱买烟?未必他家里常接济
他?”

  “他是山区的人,有啥接济!是他认得药材,常挖些天麻、一朵云甚么的,
交给洪士奎去卖。这回你夺了他的生意,他不安逸得很。”

  “老红军,咋个是我夺他的饭碗?我连火门都换不到,是组长大人说的,中
队长点名要我去。”

  “方老砍干得上好的,队部咋会点名要换人?这里头怕是洪士奎挽的圈圈儿,
也许他跟方老坎两个内伙子打架,故意要气他,才换你去。我看你还是找他下个
话,辞了算了。”

  “我也是这么想。今天一早我就去找他,没有找到。”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王自洁心里有事,不顾老刘头的挽留,又去找洪士奎,
仍不见踪影,只好回到监舍,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休息天吃午饭,不像往日
似的以小组为单位坐成圆圈而,而是各人打饭回到监舍吃。组长不知上哪里去了,
大家乱哄哄地发泄对伙食的不满:

  “伙房几爷子是搞啥子吃的!菜都不好生切,又不洗干净!”

  “伙房几爷子只晓得吃,盐巴都不晓得放,寡盐没味儿的,这菜咋个吃?”

  也有人不同意:“一个月才半斤盐,咋个怪伙房不放盐?”

  事情关系到政府的供应,大家都不愿涉及。王自洁今年就要满刑,更不敢乱
说惹事,只有闷着头咬嚼那些用白菜根切成的片片,一股苦涩之味难以下咽。这
时候洪士奎推门进来,众人都低头刨食,有的站起来回陪笑让坐。洪士奎不屑一
顾,两眼圆睁向四周横扫一圈儿,又看了王自洁—阵,然后压低声音说:“老王,
你找我想必有事?”王自洁看他绷着脸,赶紧把碗放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洪
士奎又说:“看来这里不好说,那就到我那里说嘛。”

  王自洁跟着他走,心里琢磨如何开口求告,也想不出恰当的话。进了洪士奎
的小屋,这间小屋他以前来过一次,原来单人床上在铺盖卷后面的一个鼓鼓囊囊
的大塑料袋不见了,而床旁边的小桌子上多了一个樟木箱子,上面挂着一把大锁。
洪士奎在床上一坐,也不招呼王自洁。王自洁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心情十分复
杂,觉得这次找洪士奎的难度不亚于见中队干部。真是“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
难。”只好试着说:“洪组长,我从来没有上过山,前天头一次上山就遇见老乡
……”

  洪士奎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莫给我绕弯弯,想打退堂鼓?”

  王自洁本以为他会用“刚上山没得经验,搞几天就熟了”这一类话来搪塞,
不料他竟这样说,只好顺着说:“洪组长,不是我打退堂鼓,这两天的事,硬是
不好说。还请洪组长高抬贵手。”

  洪士奎冷笑一声:“啥子了不得的事!就是这么个事嘛,你都不管我的事,
你的事我也懒得管,哼!”王自洁几乎要绝望了,他却接着说:“你不说我也晓
得,昨天十九队有人叫老乡放木料打死了,你娃怕了。其实这算个啥?劳改队死
人是常事,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人死了,衣服也好,东西也好,啥子都没
得了。其实放木料打死还痛快些,要是叫老乡抓到,哼,这是啥子地方?解放前
就是种鸦片的土匪窝,抓到砍木料的,一不送公社,二不送还劳改队,就在山上
……哼!”

  王自洁明白了,心也冷透了,好像掉进冰窖里一样,想说甚么,嘴唇哆嗦一
个字也说不出来。洪士奎看见他还下不了割舍的决心,又加上一句:“想通了就
交给老戴,连背夹子砍刀一齐交。想不通,明天照常上山,我这阵还有点而事,
失陪了。”

  王自洁回到监舍,有的人躺在床上休息,有的打扑克牌,谁也没有理他。他
也往床上一躺,用被子蒙住头,把自己和外界隔绝,想用这个办法暂时回到过去
的世界。但那个界已经被这两天的强烈刺激撕成碎片。那刺激份外清晰,直逼面
前,吓得他在被子里都微微颤抖。

  过了好一阵,他才翻身起来,取出那条裤子,用手上上下下摸了又摸,摸到
她缝过的部位,手指直哆嗦。那些细密的针脚异常清晰,突然之间又模糊了。他
用手背拭去眼泪,然后双手蒙脸,头深深垂下,让带着温馨的布料最后一次接触
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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