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章字数:20362)

  1

  黄尘滚滚的中原。公路上两辆卡车一前一后,在两团黄雾中行驶着。

  后面的一辆,有一个穿解放装的人站在车门外的踏板上。是司机的助手,一个胖墩墩的中年人。他红头涨脸的,急得两只眼睛都突了出来,向前面大声呐喊着。前面是一辆运煤的大卡车,开得太慢,把路给堵住了。他把喉咙都喊哑了,前面车声隆隆,也听不见,或是假装不听见。

  好容易到了一个转弯的地方,前面的卡车终于良心发现了,退后一步,让后面这一辆走在前面。

  “我们也开得慢些,”那助手向司机说:“让他们也吃点灰土。”

  司机点点头。

  助手把一只手臂攀住车窗,把身体扭过去往后面看着,笑嘻嘻的十分高兴,但是忽然之间,又涨红了脸大喝一声,“他妈的!也让你们吃点灰!”

  车上挤满了一车的年轻人,都笑了起来。也有人说:“这司机的作风不好,应当检讨。”

  他们都是北京几个大学的学生,这次人民政府动员大学生参加土改,学校里的积极份子都抢着报名参加。这一支土改工作队就是完全由学生组成的。内中也有几个是今年夏天新毕业的,像刘荃。

  他坐在颠簸最厉害的车尾,两只手臂松松的环抱着,架在膝盖上,天气虽然已经入秋,太阳晒在身上还是火烫的。他的蓝灰色夏季解放装被汗水浸湿了,嶙嶙然贴在背上。

  树上的蝉声“吱呀……吱呀……”叫得热闹,那尖锐而高亮的歌声,也像眼前这条大路一样的无穷无尽,笔直的伸展下去。

  刘荃心里说不出来的痛快,一蓬蓬的热风呼呼吹过来,卷起一阵阵的沙土扑在脸上,就像一层粗糙的纱面幕,不停在脸上拍打着。阳光和风沙使他睁不开眼睛。他皱着眉毛,眯萋着眼,然而仍含着笑容。人个子很高,棕黄色的瘦瘦的脸,眼睛很小,右颊有一个很深的酒涡。

  “东方红,太阳升”靠近车头的一个角落里唱起来了,“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前面来一辆骡车,卡车往路边一歪,半棵槐树和一大丛青芦都扫到车子里面来了,枝枝叶叶,擦得嗤啦嗤啦,响成一片。女同学们尖叫起来,纷纷躲藏着,往旁边倒过去,更加挤成一团。大家又是一阵哗笑。有一个女学生扭下一根树来,在同伴的背上敲着,打着拍子。

  唱了他们新学的土改歌曲,“团结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然而他们最爱唱的还是几支熟悉的。

  “我们的中国这样辽阔广大……”

  刘荃最喜欢这一个歌,那音调里有一种悲凉的意味,使他联想到一种“天苍苍,野茫茫”的境界。同时他不由得想着,一群人在疾驰的卡车上高歌着穿过广原,这仿佛是苏联电影里常看见的镜头。

  大路渐渐洼陷下去,两边的土坡渐渐高了起来,像光秃秃的黄土墙一样的夹道矗立着。这是因为土质松软,骡车的铁壳轮子一辗就是一道沟,千百年来的骡车老在这条道上走着,路就成了个土沟,有一两丈深。坐在卡车上,只看得见平原上黄绿色的树梢。

  有人闹坐得腿发麻,大家尽可能的掉换位置,人丛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现在挪了个方向,朝这边坐着了。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已经没有电烫过的痕迹了,但是梢上还微微有些卷曲。脸型圆中带尖,小小的微凸的鼻子,薄而红的嘴唇。漆黑的一双眼睛,眼梢撇得长长的,有一道深痕。她的蓝灰色的列宁服,袖子高高的卷了起来,直卷到肘弯上面。手臂似乎太瘦一点,然而生在她身上,就仿佛手臂瘦一点,反而更显出一种少女的情味。大风把一片小绿叶子刮了来,贴在她头发上。

  不同学校的人,本来是彼此不认识的。上车以前,大家曾经挨次报出自己的名字,但是自我介绍这件事,总觉得带点滑稽意味,所以谁也不好意思郑重出之,不过笑嘻嘻的随便咕哝这么一声。人多,有许多人也仍旧闹不清楚。然而像她这样的人,自然是引人注目的。她自己报名,说叫黄绢,是燕京这一期的毕业生,大概全车的男性没有一个没听清楚。刘荃当然也不是例外。

  也是因为这人实在太美丽了,偶尔看她两眼,就彷佛觉得大家都在注意他,他别过头去,手里拿着帽子当扇子,在胸前一下一下的扇着。扇了一会,自己又觉得这是多余的,车子开得这样快,风呜呜的直吹过来,还要扇些什么。于是把帽子戴到头上去。但是跟着又来了第二个感想,这样大的风,帽子要吹到汽车外面去的,赶紧又摘下来。看看别人,谁也没戴着帽子,自己的帽子本来是不是戴着的,倒记不起来了,越想越觉得恍惚起来。

  他没大听见她和别人说话,但是她仿佛非常愉快的样子,常常把她的一把伞伸到车外去,插到树丛中,擦得它刷刷响着,弹得跳起来。

  车子里静寂下来了,只听见车声隆隆。大家唱得喉咙都干了,没有再唱下去。折了根树打拍子的那个女孩子叫俞琳,是刘荃的同学,她远远的把那马鞭子似的树枝伸过来,在他肩上打了两下。

  “嗳,刘荃,刘荃,还有多少路?”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那树枝又打上头来。“嗳,刘荃!走了一半路了吧?”她偏着头,笑嘻嘻的望了过来。他觉得黄绢也在望着他。

  “问我有什么用,你问司机。”他微笑着,心里却很不愿意。大家同学,本来也无所谓,她这神气倒像他们是极熟的熟人似的,很容易使别人发生误会的。他告诉自己说,现在他们都是干部了,下级干部最忌闹男女关系。而且现在他们是出发去做一件最严肃的工作,这种作风要给“领导上”一个不好的印象。
  在这一个集团里,代表“领导上”的是张励同志。张励是个党员,是文化局派下来的,作为他们这工作队的负责人。他大概有三十岁年纪,高个子,很富泰的一张长脸,胡渣子很重,两个青绿色的腮帮子,厚厚的淡紫红的嘴唇。在一群青年里面,更加显出他的沉着,他坐在一边,只是微笑着。刘荃认识的人最多,替他一一介绍。刘荃在北大的时候,是学生会里的一个活动份子,和其它几个大学里的学生组织经常的有接触。他口才虽然不见得好,人很诚实可靠,又是青年团的团员。张励显然是很倚重他,将他当作这一群人的领袖看待。

  太阳哂得头痛,大家背对背坐着,都盹着了。卡车颠得厉害,尻骨磨得实在痛,就又醒了过来。就这样昏昏沉沉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刘荃最后一次醒来,空气里忽然闻到一阵极浓的土腥气。但是并不是土腥气,而是一种沙土的清香。原来下起雨来了。这卡车上面一点掩蔽也没有,然而这一下雨,大家反而振作起精神,又高声唱起歌来,车也开得更快了,因为地下的浮士化为泥浆,像稀粥似的又黏文滑,车轮就快转不动了。

  “快到了,马上就到了,”大家互相安慰着。车子如果突然抛锚,在这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就只有摸黑走到韩家坨,连一盏灯笼都没有带。

  天已经黑了下来,风景也渐渐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汽车已经驰出了土沟,眼界陡然一宽,黄昏的天色绿阴阴的,上上下下都像是浸在一个绿玻璃缸里,阴暗而又明晰。

  “到了!到了!”一片欢呼声。

  大路旁边一片高粱地,高粱秸子长得比人还高,正是青纱帐的季节。过了高粱地,路边渐渐就有些菜园,夹杂着一块块的坟地,偶尔也有一两间茅屋。然后就看见一丈来高的一道黑土墙,绵延不绝。土墙上挖着大大小小几个门洞子,在一瞥之间,也可以看见里面的许多灯火人家。这一带的村庄,都筑上这样一个土圩于围在外面,防御土匪。

  忽然一阵锣鼓声,土圩子里拥出一簇灯火,也有红星灯,也有普通的白壳灯笼,还有火把,火光在雨中流窜不定。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台小孩和少年男女在那里扭秧歌,一路扭了出来,红绿绸子的飘带都淋湿了,里啦里啦的。又看见一些民兵,头上扎着白毛巾。许多人摇动着红线纸旗,喊着口号。这雨下得人心慌意乱,也听不清他们喊些什么,但是大家当然也知道,这是村子上的人冒雨出来欢迎他们。大家心里不由得一阵温暖,也都极力的挥着手,大声欢呼着。就在这时候,卡车已经在人丛中开了过去,嗤啦嗤啦溅着泥浆,灯笼火把都东倒西歪挤在一边,让出路来。

  卡车并没有开进村口,仍旧往前走了一截子路,然后才嘎然停住了。大家这就背了背包,从车板子上跨过去,扑突扑突跳下车去。隔着一大片亮汪汪的泥潭,那边有一座庙在土坡上,庙前挂着两盏白壳灯笼,发出那昏黄的光,照着两块直匾,匾上有“三区韩家坨小学校”字样。

  这时候扭秧歌的人也跟上来了,大锣小锣一声当当敲着。那雨却下得更紧了。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跑上来招呼着,让工作队的人到小学校去。刘荃只顾照应着大家,一个人落在后面。那黄绢跳下车去的时候,把伞收了起来,下—车再撑开来,但是风太大,挣扎了半天,才撑开了。她打着伞赶上去,看见刘荃弯着腰往上跑,抬起了一只胳膊来挡看睑,她就叫了一声“刘同志!”把伞往他那边一送。

  “行,行!”刘荃先客气了一声,然后也就接过伞去,说:“我来我来。”他代撑着伞,却拿得离他自己远远的。也并不一定是有意这样,他对于她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总仿佛她和一切别的女性都不同些。这伞本来不大,完全罩在她头上,在他这一方面,反而比没打伞的时候淋得更厉害,那雨水沿着油纸伞的边缘,亮晶晶的成片的流下来,正落在他头上。黄绢也觉得了,当然也没好说什么,但是大家并排走着的时候,就靠近他些,紧挨着他走。这样,总算这把伞不是完全一面倒,那成片的雨水也不再淋在他头上,变为淋在肩膀上了。

  然而这时候也就到了庙门口了。先到的一批人都挤在檐下,抖帽子的抖帽子,拧裤脚的拧裤脚,酒了一地的水。他们这一对最后来到的,大家都望着他们。刘荃自己告诉自己那是他心理上的作用,他仿佛觉得大家对于黄绢总特别注意些,说是“虎视眈眈”也许太过分了,但是空气里似乎确是有点异样。一上了台阶,他把伞交还给黄绢,谢了她一声,就匆匆的走开了。

  几个村干部围着张励说话。张励给他们大家介绍。支部书记李向前是一个瘦子,穿着一件高领子的白布小褂,一双很精灵的大眼睛,眼泡微微凸出来。

  “同志们来了,我们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喜欢,”李向前说:“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们都要向你们多多学习。”

  “哪里哪里,是我们要向你们学习,你们干部是最接近群众的。”张励说。

  “同志们肚子一定饿了,”李向前对农会组织孙全贵说:“快让他们烙饼。”又向工作队员们抱歉的笑着说:“预备了三十斤白面,五十个鸡蛋,这天热,肉留不住,也没敢杀猪,不准知道今天来得成来不成。”

  “可千万别费事,我们有什么吃什么。”张励说。

  “用吃白面了,”刘荃插进来说:“其实也不用另外给我们做饭,大家都去吃派饭得了。”

  李向前搔着头皮,把眼睛望着他们,嘴里唏溜唏溜的笑着。“下这么大雨,就在这儿吃一顿吧,早一点歇着,同志们今天也辛苦了。”

  “也不费什么事,东西都现成,都现成。”孙全贵说。
  “我看,我们也不必和大伙儿闹对立,”张励微笑着向刘荃说:“无论什么事,总得结合实际情况,不能死脑筋,说一定要怎么着怎以着,那也是一种教条主义。”说到这里,呵呵的笑了起来。

  刘荃真没有想到,一开口就碰了这么个钉子。再一想,究竟自曰己是个没有经验的人,这次下乡,也不过是来见习见习的,大概张励嫌他锋芒太露了,故意当着人挫折他一下,好在工作队里建立起威信来。他这样想着,心里虽然仍旧有些不平,也就忍耐下去了,脸上也是含着微笑。

  张励问李向前,当地有多少党员。又问了些别的话,说明天要各种团体分别开会,传达政策。干部都到齐了,农会主任、妇会主任、民兵队长、村长、村副、支部组织、支部宣传。他们大都还带有几分农民的羞涩,静静的蹲在房门口,听着这边说话。也有蹲在檐下的。

  民兵搬着鸡蛋蔬菜,出来进去忙个不了。侧屋里发出烙饼的香味。刘荃不看见那两个司机,问别人,都说不知道。他出去找他们,去叫他们来吃饭。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一出庙门,几棵大槐树簌簌的往下滴水,还当是又下了起雨来。然而地上已经微微有些月光了。

  卡车的黑影矗立在路边。有一群人围在车子旁边看着,指指戳戳。刘荃向那边走过去,远远的听见妇女和小孩说话的声音。

  “不许动!”女人呵叱着。“下来!!还不下来!打死你!”

  小孩带着哭者说:“揿一揿,轻轻的揿一揿嘛!”

  汽车喇叭低低的“嘟”一响,大家都笑了起来。女人仍旧叱骂着。

  “这些人是区上下来的还是县里下来的?”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也不清楚,”一个男子回笞。

  “说是要闹斗争了。”

  骂孩子的女人说:“不是说要分地吗?”

  没有人回答。后来正是那男子说了一声“地也要分的,斗也得斗。”

  “不斗光分地不行吗?”

  “不斗还行!叫斗就得斗!”

  他的妻在旁边仿佛有点不安起来。“回去吧,孩子他爹。”

  一群徜徉着走开了,女人们抱着孩子。

  刘荃听他们说话的声口,就猜着两个司机绝对不会在卡车里面。走过去一看,果然车子里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他踌躇了一会,才追了下去,向那男子喊了一声,“嗳,老乡!刚才那两个开车的上哪儿去了,你们看见没有?”

  他们回过头来望着他。一个赤稞着身子的小男孩站住脚,呆呆的向他望着,手里拨弄着一个细竹签搭的框架,大概是刚才拿着去欢迎他们的一盏红星灯,被雨淋得只剩下一个星形的架子,上面还挂着两三条破烂的红纸。

  他们没有说话,刘荃以为他们不会回答他了。

  “上合作社去了,”那男子突然向那边一座小白房子指了一指。然后他们很快的继续往前走。只有那小男孩还挺着隆起来的肚子,站在那里眼睁睁望着地,拨弄着那竹签编的架子。

  “小顺!”妇人粗声呵叱着。

  小孩也跟着他们走了。

  刘荃站在那里,倒呆了一会。然后他慢慢的向合作社走去。这大路边上荒凉得很,偶然有两所房屋,都是高粱秸子扎的墙,只有这合作社是个瓦屋,里面仿佛点得很亮,窗纸上人影幢幢。刘荃觉得很奇怪,这时倒还开着门。这两个司机也不知道跑到合作社去干什么,这乡下地方有什么东西可买的,而且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回城去了。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远远的看见合作社的门一开,两个人走了出来。月光照在那白粉墙上,这两个人对着墙站着,就溺起尿来。他们嘴里衔着的香烟头在黑暗中发出两点红光。

  刘荃突然住后退了一步,隐身在瓜棚底下。他听见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有一个人听去很耳熟,就是那农会组织孙全贵。

  “闹不起来的!”他在那里说,“我们这儿连个大地主都没有。不像七里堡,他们有大地主,三百顷地,干起来多有劲!你听见说没有,他还没分呢,大红绸面子的被窝都堆在干部炕上了!”

  他们一面说着话,系着裤子走了。

  刘荃缓缓的向合作社走过来,心里也说不上来有些什么感想,只觉得悄然。一推门进去,迎面拦着柜台,靠着又有一个贴烧饼的炉子,一个赶面的柜台,一块砧板。有两个人站在柜台前面喝酒,柜上有一只小小的黄泥坛子。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刘荃走上去指着两个司机的肩膀,“等着你们吃饭吧。”

  “你也来一碗吧,同志?”司机说,“淋得这么浑身稀湿,要生病。你不喝一点去去寒气?”

  “不喝了,你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吧,可以去吃饭了。”

  两个司机吃得脸红红的,踉踉跄跄跟着他一同出来。

  回到庙里吃了饭,大家就预备安欧。男女队员各占一间教室,腾出地方来打地铺,在那青石板地下铺着一堆堆的高粱秸子。吹熄了灯,那迷离的月光就从窗格子里照进来,照在地下,成为朦陇的白玉古钱的图案。院子里唧唧国国的虫声,加上雨后的蛙声,响成一片。屋子里面又常有一种枯嗤枯嗤扑喇扑喇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老鼠是蝙蝠?还是风振着那破烂的窗子,使人听着心里老是不能安定。虽然这样,大家实在困倦得很厉害,不久也就鼾声四起了。

  刘荃心里有事,一直没睡着,翻来覆去的,身底下的高粱秸子老是窸窣作声。睡久了,那青石板里透出一股子寒气来。秋后的蚊子也非常厉害。大概是他拍蚊子的声音,把张励惊醒了。他看见张励从铺位上坐起来,趿上鞋走了出去,想必是去解手。过了一会,张励回来了,坐了下来沉重的打了两个呵欠。在黑暗中只看见他的汗背心的白影子。

  “你还没睡着,刘同志?”他问:“睡不惯吧?”

  刘荃本来想说被蚊子咬得睡不奢,但是听张励的口气里似乎含有一种谈笑的意味,就不愿意这样回答。他顿了一顿,然后微笑着说:“不是。我在这儿想着,这村子的情形不简单。”

  “哪儿的情形都不简单。——怎么,你听见什么话了?”张励似乎很感兴趣,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自己先抽出一支,把盒子扔到刘荃的铺位上人抽烟。”

  刘荃走过来拿洋火,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把孙全贵的话告诉了他。

  张励听见说七里堡还没斗争,地主的被窝倒已经堆到干部的炕上去了,他笑了起来。“干部的确有许多已经腐化了,生活也一味的追求享受。不过我们搞工作,是不能撇开干部的。应当就利用这工作来进行干部教育。”

  他的语气那样坚定,态度又那样轻松。在这黑暗中听着他说话,刘荃不由得就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又告诉他那几个农民的态度,几乎带着敌意。他们似乎反对斗争。

  “唉,农民嘛!——本来就是落后,”张励笑了。“他们心里有多糊涂,你都不知道就只看见眼前的一点利益,常常不识好歹,把人民的敌人当是好人。常常动摇,常常靠不住,一脑袋的变天思想,胆子又小,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了头。”

  刘荃非常惊异,想不到他把农民估计得这样低。“照这样,这土改怎么搞得起来呢?我们不是要走群众路线吗?”

  “走群众的路线,一方面得倚赖群众,一方面就得启发群众,帮助群众,进行思想动员。”

  刘荃默然吸着烟。

  张励呼起一口痰在喉咙里,吐了出去,然后就躺了下来,在石板地上揿灭了香烟。“你也小心点,别把高粱秸子烧着了。”

  2

  清晨的蝉,刚刚叫起来,声音还很嫩。那鸡蛋的阳光,照在那笔直的黄土巷子里,墙根堆着一滩滩的粪便。在这静悄悄的土黄色的世界里,李向前领着一群土改工作队员一拐弯走了过来,大家都还没有睡醒,背上背着背包。

  走过了一家人家,在那光滑的土墙上,开着两扇旧黑木板门。李向前在那处掩的门上随意的拍了两下,叫了“唐占魁!”就领头走了进去。

  里面一个四方的院子,支起一个小小的黄瓜棚,正中又牵着一根绳子,晾着妇人与小孩的花布兜肚。

  “唐占魁!”李向前大声叫着。

  屋里出来了一个妇人,苍黄的脸上浮着一脸局促的笑容,站在那土台阶上,把她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两只袖子只管轮流的往下抹着,抹个不了。

  “他爹下地去了,李同志。”

  李向前特地指出刘荃来。“这位是刘同志,以后他就住在你们这儿了。人家可是替咱们办事来的,咱们可得好好招呼着。”

  “对,对!应当的!”女人陪着笑说:“咱知道,昨天晚上农会来嘱咐过了。”

  “你进去瞧瞧吧,刘同志。不用客气,都是自己人。”李向前匆匆带着别的工作队员走了。

  “进来坐,你这位同志,”女人带着很不确定的神气,笑着说。“吃啦吗?”

  “还没有呢。”

  “哟!那我去生火去,给你蒸两个馍吧?”

  “就吃凉的也行,不用蒸了。”

  “进来坐,进来坐。”她领他走了进去,一面就昂着头喊了一声,“二妞呀,拿个馍来!多拿几个!——还是蒸一蒸吧?”她有点担忧地问他。
  他又客气地再三拒绝了。她领他走进右首一间屋子,一进去看见光秃秃的一张土炕,倒占掉大半间房。炕头只堆着几只空箩空缸,和一些零乱的麦草。然而这家人家大概光景还不算坏,那凹凸不平的黄土墙上,还刷着几块白粉,屋顶上淋下来的雨,又在那白粉上冲出两大条黄色的痕迹,倒更透出一种箫条的况味。紧挨着炕,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桌子,那妇人从桌子下面拖出一张黑木方凳,让他坐下,自己却靠着门框站着相陪。

  “你们有几个孩子?”刘荃想引着她说话,他要学习接近群众。

  “唉,早先丢了两个小子,现在就剩一个了,还有一个闺女。”

  他又问长问短,和她叙起家常来。

  “他们唐家不是本地人!”虽然已经结了婚二十了,她仍旧称她婆家为“他们唐家”。“二妞她爹十几岁的时候,跟他爹娘逃荒到这儿来,苦扒苦挣,好容易混的,总算自己有地种了。”她说的都是这些老话,近年来乡下的情形却一句也没提。

  进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一身紫花布衫裤,系着黑布围裙,两只手提着围裙的角,走到桌子面前,把围裙往上一掀,六七只黑面馒头骨突骨突滚到桌上去,听那声音,就可以知道是硬得像铁打的一样。

  “二妞你把炕上扫扫。”

  那二妞爬上炕去,拿着一把高粱秸子扎的小扫帚在土炕上沙沙扫着,面积很大,她跪着爬来爬去。她的背影很苗条,一双脚胖墩墩的带着几分稚气,脚穿着褪色的粉红线袜,圆口青布鞋。

  她母亲老是把眼睛望着她,仿佛有点忧虑似的。“我来扫,”她突然说:“去拿酱萝卜来。带双筷子来。”

  妇人一面扫着炕,掉过头来看着二妞送了一碟酱萝卜来,又看着她走出去。

  然后那妇人又用忧愁的眼光望着刘荃吃东西。“吃得惯么?”她微笑着问,“我听见说,这次来的都是学生。”

  “学生就吃不了苦吗?”刘荃笑着说。

  她也笑。但是过了一会,她又说,“对付着吃一顿,待会儿给你赶面条。”仿佛带着一种安慰的意味。

  他觉得她这人很可亲。“不用费事了,唐大婶,我一会儿要出去,中饭不在这儿吃。”

  “说是今天要开会,有我们没有呀?”妇人皱着眉望着他。

  “你们在会不在会?今天开农会跟妇联会。”

  “农会本来没有我们,说我们是中农。今年春上又闹‘纠偏’,说中农也在会。”她别过头来向门外喊了一声,“二妞呀!去到地里去告诉你爹一声,叫他去开会。听见没有呀,妞儿?回头开妇会,你也去听听。听见没有?”

  那馒头里面夹着沙子,吃起来卡嗤卡嗤响着,很难下咽。刘荃向她要一点水喝,她连声说“有,有,”走了出去。但是一去不来。他勉强吃了两只馒头,就匆匆走出房去,叫了声“我出去了,唐大婶!”

  “我这儿生火呢,同志,水一会儿就得。”

  “不用做开水,我出去了。”

  他走到院子里,二妞拿着个锄头,在瓜棚下面刨土,见人走过,头也没拍,只抬起手背擦了擦汗。

  他应当回到小学校去集中,但是刚才来的时候,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也没留神,回去的路倒有点记不清楚了。在大门口站着,踌躇了一会,又转过身来。他看那二妞见了人总是很怕羞的样子,因此特地正了脸色,向她点了个头。“我上小学校去,是不是一直朝东走?”

  “朝东……”她拿锄头比划了一下,仿佛不知道应当怎样说,想了一想,才又说:“朝东走,看见那棵枣树就转弯。再走一截子,看见绿豆田,出了墟子就是那庙了。”她走到大门口来指点着。她的脸晒得红红的。头发已经剪了,齐齐的披在脖子背后,两鬓拢得高高的。被风吹乱了的前刘海,都簇拥到脸的两边,倒更衬托出睑的鹅蛋形。她是单眼皮,乌亮的眼珠子上罩着一排直而长的睫毛,侧面看去,很有一种东方美。

  “二妞!你还没去叫你爹?”她母亲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就在里面叫喊着。“我还当你走了呢!”

  “忙什么,开会还早呢。还没响锣。”她虽然这样回答着,一面也就把围裙解了下来,用围裙周身掸着,仿佛预备出门的样子。

  刘荃本来想再问得更仔细一点,因为用枣树和绿豆田来做标帜,是很靠不住的,不一定认识。但是听她母亲叫她,倒像是她母亲听见她和他说话,就有点不放心似的。他就没有再罗唆下去,谢了一声就走了。

  在小巷里走着,脚底下的浮士窸窸窣窣响着,听着就像背后有人跟着似的。他可以想象,要不是这青天白日的时候,如果半夜里一个人走着,还真有点害怕。两边永远是单调的黄土墙,到了那转弯的地方,实在小容易辨认。他正站在一个三叉路口,向一棵树端相着,背后忽然有人说起话来,倒使他吃了一惊。

  “那不是枣树。”
  他回过来一看,不觉咦了一声,然后就笑了。“倒幸亏你跟我顺路,不然真会迷了路了。”

  二妞微笑着把衣襟牵了一牵,没有说什么,偏过头去望着那日光中的土墙上的人影子。

  这巷子里的地,中间低两边高,很不好走,因此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在中间一条窄沟里走着。刘荃和她说话,需要回过头去,就照顾不到面的高低不平的路。说话既不方便,而且也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可说,因此大家静悄悄的,也还是和刚才一样,只听见脚底下踩着浮士,刷刷的发出响声来。

  “你加入了识字班没有?”在很长的一段静默以后,刘荃终于想出这样一句话来。

  “加入了。”

  “认识了好些字了?”

  “不认识字。”

  “怎么入了识字班会不识字呢?你是客气吧?”

  “该转弯了。”她虽然没有回答他的问句,但是语声中带着笑声,仿佛刚才是极力忍住了笑。

  可以看得见土墟子了。墙洞里露出一方方碧绿的麦田,红通通的高粱地。

  “哪,那是绿豆苗。”她终于指着一个门洞子说。

  “哦,那就是绿豆田。”

  “我就猜着你不认识。”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也笑了。

  出了那黄土围墙,就正站在一棵大树下面。这树长在个小土坡上,下去几步路就是大路。在路那边,老远就可以看见那绿树丛中露出一株红墙来,是那关帝庙。再往远处看去,又是那一条条一方方的田地,绿锦似的一直伸展到天际。

  “你们的地是旱地还是水地?”

  “喏,就是那边那个。”她指了一指。

  “嗳呀,那不是早走过了吗?”

  “那边那个庙就是小学堂,”她又指了指。

  假使走到这里还找不到那小学校,那也未免太低能了,他心里想。他笑着向她道谢,“真是对不住,让你多走了这些路,”他说。

  “我们走惯了的,”她随口回答着,眼睛已经向对面的庙宇望了过去。庙前似乎很热闹,许多穿制服的人忙忙的向里走,大概都是工作队里的人。

  刘荃独自在那山坡上走了下去,到了路上,不由得又回过头去望了望。她还站在那里,手裹板着一根树干,把它扳得低低的,摇撼着玩。强烈的阳光正照在她脸上。她的头发不大黑,是被太阳晒焦了的;再被阳光一照,那头发与睑与手臂都像是有金色光泽的木头。她整个的像一个古艳的黄杨木雕像。然而就在他回过头来的一刹那间,她已经一扭身走了进去。那板下来的树枝被她突然一松手,一弹弹了回去,那碧绿的枝条映着淡蓝色的天,尽在空中一上一下,动荡个不

  停。刘荃站在那里望着那树枝,倒看呆了。

  墙的门洞子里忽然又走出一个人来,却是黄绢。刘荃定了定神,再看了看,是黄绢。她举起一本笔记簿来挡着头上的太阳。天热,她把帽子推到脑后去,短头发也掖在耳朵背后,但是依旧有几根散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面颊上,莹白的脸上透出浅浅的红晕。刘荃站在这里向上面望着,就像是在这里等着她似的,也只好将错就错,就算是早已看见了她,向她带笑点着头。

  “这儿的路真不好认,”他说,“幸亏遇见一个村子里的人,送了一程子。你倒真有本事,一个人走了来了。”

  她笑了起来。“你当我认识路?要不是有你们在前头带路,我绕来绕去,不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呢!”

  “哦,你看见我在前头走?”刘荃笑着说。底下接下去很自然的一句问句,就是“怎么没叫我呢?”但是结果并没有问出口来。

  “那是哪家的姑娘?很活泼的。”

  “我就住在他们家里。刚巧顺路,她到田上去叫她父亲去开会。”

  他附带加上的两句解释,也许是多馀的,她即使听见了,似乎也并没有加以注意。因为这时候有别的女同志走过,她立刻赶上去招呼她们,态度仿佛比平常更亲热些,大家一面谈笑着,匆匆的走上庙的石级,倒把他丢在后面。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行动,她刚才的谈话里也并没有丝毫不愉快的表示,然而他直觉的感到她是对他有些不满。但是为什么呢?如果他以为她不高兴是为了二妞,他应当觉得高兴才是。但是究竟不是那样自命不凡的人,以为任何女性都对他有好感。证据是,他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缘无故的心里很不痛快。

  工作队在庙里集中以后,分两组去参加农会与妇联会开会。全部同志与一小部分男同志去主持妇联的大会。刘荃这一组是到一个大族的祠堂去开农会的。今天的会,不过是例行公事。由张励和几个队员轮流演讲土地改革的原理,从私有制度的由来说起,农民等于上了一课社会发展史,都听得昏昏欲睡。刘荃也讲了一段。

  一个会开了六个钟头。散会以后,大家回到村子里来,天已经黑了。刘荃回到唐家,他一进门,就看一个瘦瘦的中年汉子,身量不高,衔着个旱烟袋迎上前来,向他点头笑着。想必就是唐占魁了。
  “上那边屋去坐!”他仿佛比他女人还要木讷,连个“同志”也不会叫。

  他把刘荃让到今天早晨那闲房里去,二妞随即送了一盏灯进来。但是这油灯搁在桌上,搁不稳,大概因为这泥地凹凸不平的缘故。二妞把灯放在炕上,又出去找了块砖头垫在桌腿下面。她蹲在桌子底下,把砖头垫上了,屡次昂头来看看垫平正了没有,又堆了推桌子,看它摇晃不摇晃。这时候刘荃注意到她头发上戴了一朵浅粉色的小花,早晨似乎没有看见。

  唐占魁坐在炕上吮着旱烟袋。他光着膀子,穿着一件白布背心,灯光照在他赭黄色的脸上,脸上很平坦,但是像泥土开裂一样,有几道很深的皱纹。

  “今天的会开得太长了吧?”刘荃说。

  唐占魁唏唏的笑了几声,客气的说,“也不算长,不算长。”然后又沉默下来了。

  刘荃看他彷佛有心事的样子,就又把土改的大致办法向他讲解了一遍。问知他有十一亩地,一年收不到十石粮食,交了粮,一家人刚够吃的。像他这样的中农,按照“中间不动两头平”的定律,他的财产是在政府保护下的,可以绝对用不着忧虑。

  然而唐占魁仍旧皱着眉头。“说是要‘打乱重分’,有这话没有呀?”

  “没有的话。像你们这中农的地,绝对不去动你们的。”

  “那就好,那就好,”唐占魁叹了口气,“自从听见那话,心里就是一个疙瘩。我这几亩地,别的没什么,地性是摸熟了。沿河那块地,是大前年买的杨老二的,挺好的地,杨家几个兄弟不成材,把地都荒了,那士不知多硬。自从我种上了,一年翻两回,又常常挑些熟土来垫上,这现在收成已经比从前好多了。要是换给别人,就是多换两亩都有点舍不得。”

  他的田都是一亩一亩零碎置进的,听他说起来,一块地有一块地的历史,也有它独特的个性。他也像一切沉默寡言的人一样,有时候一开口说起他喜爱的事物,忽然滔滔不绝起来,变得非常唠叨。刘荃听着,倒觉得很有兴味。

  二妞出去了又进来了,倚在房门口呆呆地听着。唐占魁的女人在外问叫他们出去吃饭,她做了荞麦面烙饼。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灶上的火还很旺,她叫二妞去坐上一锅水。

  灶旁有一只酱黄色的大水缸。二妞揭开缸盖,拿起葫芦瓢来舀水,但是还没有舀下去,先在水里匆匆的照了一照自己的睑。她把那朵花向后面掖了掖。再照了照,总彷佛有点不放心。结果又把那朵花摘了下来,倒插在鬓边。这次却没有插牢,那粉红的花声息毫无的落了下来,在那暗黄色的水面上漂浮着。影沉沉的水里映出她的脸,那朵花正栖息在她眼睛上,一动也不动,二妞也没有去捞它,手扶奢缸沿,只管望着自己的影子。

  “怎么舀点水要那么许多时候,又不是绣花,”她母亲说话了,“尽在那儿看些什么?”

  “我看今天这水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浑,”二妞说,“底下那么厚的泥。”

  她把花捞起来洒了洒水,依旧插在头发上,匆匆的舀上一锅水,送到灶上去,然后也坐到桌上来吃饭。她斜签着身子坐着,低着头吃饭,刘荃因为不愿意让她觉得窘,也尽量避免朝她那边看去。但是她刚才在水缸里照镜子的神气,却看得很清楚。他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似乎有一种渺茫的快感,又觉得有些不安。

  3

  工作队这两天忙着出去访贫问苦,两三个人一组,到村子里去挨家访问。白天大都只有妇女在家,因此他们白天黑夜都出动,利用谈天的方式,诱导农民吐苦水。工作队员每天一次,聚集在小学校里汇报,把当天采集的材料归纳起来,加以讨论。

  “老百姓还是有顾忌!不敢说话,”张励说:“他们怕封建残馀势力的报复。”

  大家研究他们究竟是怕地主?怕恶霸?韩家坨的几个地主,只有很少的土地出租,专靠吃租子是不够生活的。他们家里都有人在城市里做小买卖或是教书,经常的往家里带钱,贴补家用。地面上也有几个“混混”,却没有一个够得上称恶霸的。干部里面的李向前,从前就是个“二流子”,但是他现在既然改邪归正了,当上支部书记,自然没有人去翻地的旧账。沦陷时期当甲长

  的两个人,都是被逼,乡公所里来了公文,指名派定的。不但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而且送往迎来,供应日伪军队,赔累得非常厉害,卖了田又卖了房子。这些情形,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得很

  清楚,因此也并没有把怨毒结在他们身上。

  访贫问苦的工作继续进行。这些工作队员秉着年轻人的热诚,用出了最大的力量,像施用人工呼吸一样,按揿着肚子把水挤出来;苦水终于陆陆续续吐了些出来。

  最普遍的控诉是说去年秋收以后,四乡竞赛提早交粮,村干部只想夺红旗,拚命催着要大家快点缴上去,拿罚修公路作为威胁。后来索性乱打乱捕人。有一个贫农韩得禄被逼得没有办法,哭了四次。又有许多人给催逼得,谷子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就把谷种卖掉了交粮。

  又有些人诉说干部私心,“做负担”的时候不公平。又有几个人吐露,去年接连的遭了火灾和虫患,损失五成以上,本来已经报荒报了上去,应当可以准许减征公粮,干部又左说右说,逼着他们自动“请求免予减征”。
  工作队员们挤苦水的时候非常兴奋卖力,等到汇报的时候又觉得为难起来。都是这一类的琐琐碎碎的怨言,十分严重的话当然也没有人敢说;都是对干部表示不满,而对地主都漠然。

  “这里的农民对地主的仇恨不深。”刘荃作了这样的结论。

  “什么地主的仇恨不深?实在是他们的政治觉悟的程度不够,所以对于被地主剥削的事实并不感到愤恨,”张励说:“而你们只看到表面,就武断的认为他们对地主的仇恨不深,这正证明了你们对政策理解的程度不够。”

  于是大家又作了详尽的检讨与反省。

  李向前向工作队提出一个意见,每天中午用大锅煮“斗争饭”吃,工作队和干部民兵一同吃吃,叫起人来比较方便,省得满处去找。反正粮食是现成的,是春上清匪反霸的斗争果实,由农会保管着。

  “那是人民的财产。”刘荃立刻说:“不应当由我们来享受。”

  黄绢向来不大说话的,这次也说,“本来我们下乡应当‘三同’,”她是指同吃、同住、同工作。“现在我们不下地工作,已经不对了,再要吃得比别人好,未免太说不过去。我住的那家人家是个赤贫户,就靠吃些豆皮麸皮糠皮过日子,从来没吃过什么正经粮食。”

  被分派在赤贫户家里的,不止她一个,也都是跟着吃糠,自然也有人急于想换换口味,就和她辩驳起来。“不下地工作,那是因为时间上不许可——这次土改是有时限的,要尽早的完成它。其实是经济时间,大家在一起吃‘斗争饭’倒也是一个办法,干部民兵都会齐了,叫人有人。”

  一时大家议论纷纭。

  “同志们是来帮助老百姓闹斗争的,”李向前说:“就是吃老百姓两顿饭,也是应该的。”

  “那么难道说,不吃,就不斗争了?”黄绢说。

  张励是支持她的。他说:“吃得太讲究了也的确是不好,要照顾到影响。”

  “斗争饭”的建议就榈浅了。但是不久他们又发现,因为农会的谷仓设备不大好,经过一个炎热的夏季,谷子都发热,变红了,也有的发了芽。这样看起来,也就没有理由反对拿点出来吃吃。于是就在小学校的院子里砌起大灶来,每天给工作人员做一顿午饭。后来一度有谣言说李向前和农会主任串通了,大批的盗卖粮食,都报销在斗争饭上。也是因为别的干部看着眼红,所以才闹到张励跟前,但是李向前把张励敷衍得很好,因此事态并没有扩大。工作队员们也只是恍惚听见有这样的传说。

  访问贫雇农的工作已经告一结束,忙着给区上写汇报,大家帮着抄录。发给黄绢的一份似乎特别长些,一直抄到黄昏后,人都走光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那小学校的教务室里埋头抄写。桌上点着一根红蜡烛,插在泥制的烛台上。在那黄昏的烛光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白粉剥落的墙上贴着一张石印的孙中山先生像,一张彩印的毛泽东像,每一张画像的两边都贴着两条白纸标语,像对联似的。对面墙上又高挂着两只大红色的腰鼓,那铜匝铜钉微微的闪出金光来。小学生的作文,写在绿丝格的竹纸上,高高下下贴了一墙。

  张励走了过来,说:“我们突击一下吧,我来帮你抄,今天晚上抄好它,明天一早派人送去。”

  他站在黄绢背后看她抄到那里,手里拿着顶帽子不住的指着,一半也是替她扇着。他虽然是出于好意,但是他一下一下的扇着,那蜡烛的光焰一闪一闪,跳动得很厉害。黄绢只管把眼光注视在纸张上,不由得一阵阵的眩晕起来。她心里觉得十分不耐烦,但是极力忍耐着,搁下笔来,把草稿分了一半给他,又把烛台往那边推了一推。但是他并没有坐到那边去,依旧挨着桌子角站着,不经意的把那一叠稿纸竖起来在桌面上托托的敲着,慢慢的把那一叠子稿纸比齐了。

  “你好好的往下干吧,黄同志,”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表现得非常好,今天在会上发言,思想性也很强。你是候补党员,等我回去反应上去,应当可以提前准许入党。”

  他的手就此按在她肩膀上了。黄绢只管继续抄写着,头也没抬,却在挪动纸张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把身子一偏,让了过去。“我是很虚心学习的,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她微笑着说。

  “要求突出,那还是小资产阶级的看法。”他一面说着,已经把她按在纸上的左手握在手里,但是又被她挣脱了。她只管低垂着眼睛,眼窝里簇拥着那长睫毛的阴影,腮颊上的红晕一阵阵的深起来。

  “你瘦了吧?怎么会刚巧把你派到一个赤贫家裹住着,”他俯身望着她,蜡烛的火光离他的嘴唇很近,现在那火焰是因为他的言语而颤抖着。“给你换一家中农吧,调剂调剂。”

  “那又何必呢?我们下乡来又不是为了享受,吃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

  “吃苦也得一步步的练习着来,自己的健康也不能不注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他又抚摩着她的手,并且渐渐的顺着胳膊往上溜。

  这一次她很突兀的把手一缩了回去,跟着就往上一站。“我去多叫几个人来帮着抄,可以快一点。”她红奢脸,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一面说着,已经向门外走去。
  “叫校工去叫去。”他高声喊着:“老韩!老韩!”

  没有人答应,只听见一间间的空房里嗡嗡的发出“韩!韩!”的回声,似乎更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不用叫他了,我自己去,反正我也要回去吃饭去。”她匆匆的说,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她回到村子里,动员了好几个人来。她自己先去吃饭,吃完了饭,才邀了一个女同志一同来到庙里,那时候大家七手八脚,也已经抄得差不多了。张励的态度也依旧和平时一样,和她们随便谈笑着,在和悦中带着几分庄严。完工以后,大家一同打着灯笼回到村上去。

  但是第二天中午大家聚集在一起吃斗争饭的时候,他忽然捧着碗踱了过来,正着脸色向黄绢说:“黄绢同志,你这种作风不大好,要注意影响。”

  黄绢倒呆住了,还以为他是指昨天晚上的事,想不到他竟有脸当众宣布出来?

  “把苍蝇捞出来也就算了,你把这一碗粥都糟蹋了,”张励拿筷子指着她搁下来不吃的那碗粥。“这样浪费人民的血汗。我记得你是第一个反对吃斗争饭的,认为太浪费。这正是知识份子好高骛远的一个最好的例子。”

  “张同志,你这话太不科学了,”黄绢红着脸气烘烘的说:“苍蝇是传染病菌的,连小学生都知道。”

  “苍蝇在粥里熬奢,早已死了,病菌还能生存着么?你这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洁癖。”

  “我亲眼看见它掉进粥里,还活着呢,”黄绢又端起碗来用筷子把那苍蝇挑给他看。

  “这算什么,人家农民还不是照样吃,凭什么你的性命比农民值钱?”

  两个人一个大声指责,一个大声抗辩,许多干部和民兵都在旁边看热闹,张励也觉得有些不妥,随即微笑着说:“自己同志,跟你提意见是好意,是要帮助你进步,你这样不接受批评,态度实在不大好,应当提出来在小组上讨论。”

  当时刘荃非常替她不平,但同时也稍稍觉得有一点诧异,因为她今天不知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一开口就和张励顶撞起来。

  她后来也懊悔她太沉不住气,明明知道是斗不过他的,即使大胆暴露他昨天的暧昧态度,也不会得到组织上的支持,徒然毁了她白日己的前途。

  那天他们小组开会,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这些人虽然都是天真的青年,为情势所逼,不能不顾到白曰己的前程,彼此之间本来就竞争得很厉害;既是示意叫他们抨击某人,当然加以无情的围剿,正是一个邀功的好机会。隔了好几天以后,还又有人在会上提出来质问:“那天开完会以后,曾经有人看见黄绢同志跑到野地里去,哭了一场。可见她表面上装作接受批评,心里还是不服。”

  有片刻的寂静。然后黄绢微笑着说:“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因为大家对我这么关切,这么热心的帮助我进步,不由得感动得哭了。”

  这样,总算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了。

  这两天工作队员天天参加干部会议,在合作社里秘密开会,酝酿斗争对象。这一天正在开会,忽然有人嚷了起来:“有奸细,有奸细!”

  “是韩廷榜!”

  “是他!我看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大家嚷成一片。

  当下就有几个干部跑出门去,把那地主韩廷榜架了进来,又喝骂那守门的民兵不管事。那韩廷榜是个高个子,黄瘦面庞,高鼻子,细眼睛,头发留得长长的,已经有几茎花白的了,正中挑着头路,两面分披下来。穿着一件白夏布长衫,蓝色帆布鞋。

  “韩廷榜,你来干什么?”李向前大声喝问。

  “我来见各位主任有话说,看见同志们在这儿开会,没敢进来……没敢进来。”他不住的点着头哈着腰笑着。

  “你有什么话说?”张励说。

  “我是来献地的。”他想挣脱一只手,往口袋里掏地契,结果由别人代他掏了出来,把那小布包呈了上去。

  张励取出里面的地契来看,一面笑着说:“他们地主献地有三献,献坏、献远、献少。”

  李向前也凑上来看,说:“这还不是拣的他最坏最远的几亩旱地,拿来糊弄人。”

  “原则上不应当拿他的。这地是应当还给他的佃户的,他不能拿别人的地做人情。”张励把几张地契仍旧用那块白布一裹,掷还给韩廷榜。
  “去去去!”李向前吆喝着:“快走!还不是借着献地来打听消息的!”

  众人把韩廷榜叉了出去。当下继续开会,张励使问起韩廷榜的出身与历史。这人祖上传下来有四十来亩地,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城里读过几年中学。后来经亲戚介绍出去,在外面混小差使,因为人太老实,也没捞到什么油水,而且后来被人排挤,终于还是铩羽回来。但是家里人口多,负担重,所以每隔一两年的工夫,也仍旧要到北京去一趟,托他丈人替他谋事,照例总是在丈人家里住一两个月,就又无可奈何地回来了。这一向看看乡下情形不对,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半个月前就想溜,预备留下老婆孩子,一个人逃出去投弃他丈人。但是这时候村口上已经查得很紧,他被民兵截留了下来,送到村公所去盘问了一番,依旧放他回去,只是此后就加派了几个人看守着他家前后门。

  这时候干部会议里又把他提出来讨论,是否应当早一点把他扣起来。同时又怕他会把地契藏匿起来或是销毁掉,决定提前叫他的佃户去跟他算账,去问他把地契要了来。

  一共有五个人种着他家的田,都是老佃户了。农会把他们叫了来,教了他们一番话,叫他们去索取地契。他们只管笑着答应着,一个眼不见,就少了一个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几个说是去找他去,一个个的也都溜了。干部们等来等去,等得焦急起来,再派人去找,原来他们几个人都下地工作去了。

  李向前、孙全贵气得直骂:“这些人死落后,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一步一步来嘛,别着急,”张励说:“搞工作总不免有碰钉子的时候。”

  又把几个佃户叫了来,反复晓谕。佃户们终于到韩廷榜家里把地契要了来,但是并没有经过算账的手续,也没有给他难堪。农会事后一调查,非常不满。再开干部会议,孙全贵就在会上发言,说:“咱早就说了——闹不起来的!又没个大地主,贫雇农倒有一百六十多户,一个人才能分多少地?闹个什么劲儿!”

  李向前也说:“一家分不到一亩地,眼看着人家富农中农,三十亩地,动都不去动他,怎么不眼红?要分就都拿来分了——不是我说!一家闹上两亩地种种,谁不乐意,不怕老百姓不起来!”

  工作队员起初都沉默着,后来就有人吱吱喳喳议论起来,终于由刘荃开口说:“这是违反政策的。”

  又有人用比较缓和的口吻说:“斗争对象多了似乎不好。”

  “应当缩小打击面,”黄绢说。

  “我们不能死抱着条文,”张励考虑了一会之后,这样说了:“各地的人口与耕地的比例非常不一样,所以根据土地多少来划分阶级,也不能有硬性的规定。过去划分的阶级也可能有不正确的,尽可以提出来重新讨论。”

  他再向干部们一解释,一时大家都活泼起来了,七嘴八舌发言的人很多,提出许多人名来,认为都可以划入地主阶级。

  一向从不开口的支部宣传夏逢春也兴奋的说:“韩长锁那小子,别看他地少——一个青少年,三亩好水地哪!去年还娶了老婆!”夏逢春是个老实人,跟在李向前孙全贵后头转,当了一年多的干部,连一个老婆都没混上,到现在还是打光棍。

  妇会主席也开了口:“老婆还穿着新棉袄哪!”

  当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拟出一张单子来。前三名里就有唐占魁的名字。唐占魁虽然没有佃户,也雇不起长工,在农忙的时候却雇过短工。村子里有好几个人都给他打过工。农会就把这几个人找了来,发动他们斗争唐占魁。

  几个雇工都有点怯寒,内中只有一个冯天佑比较胆子大些,敢说话。

  “唐占魁倒是……待人还厚道,”他迟疑的说:“同志们面前,咱不敢瞎扯,咱有一句说一句。替他家干活,他们自己吃什么,咱也吃什么,给起工钱也爽快。”

  “你别这么傻,自己给人家剥削了去都不知道,还拿人家当好人,”李向前说:“你不想想,他不剥削穷人,他哪儿来的那些地?”

  “那是他们一家子齐心,这几十年来都是不分男女,大人孩子都下地干活,甚至他爹在世的时候,七十多岁还下地去。”

  “你别这么死心眼儿,胳膊肘子朝外弯,不帮着自己穷哥儿们,倒去护着那些骑在穷人头上的人。”

  “不是这么说,李同志。人不能没长心,老唐对咱不能算坏,那年咱死了爹,自己家里叔公叔婆都不肯帮忙,还是他借的钱买的棺材。”

  “原来是这样,”张励岔进来说:“他这么一点小恩就买住你的心了!”

  “别这么傻了,”李向前说:“这一点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你真跟他算起账来,他的地怕不要分一半给你!”

  冯天佑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活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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