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章字数:18430)

  李向前早已看出他脸色动了一动,就又钉上一句:“你仔细想想吧,冯天佑。不要这样死脑筋,死不肯翻身!”

  “你翻身就在今天哪!”张励拍着地的肩膀说。

  “现在的天下都是穷人的天下,人穷就大三辈,”李向前说:“你尽管去跟他闹,他欠你的工钱你去跟他要回来。放心,有政府给你撑腰,”

  冯天佑只管低着头不作声,同来的两个佣工却嗫嚅着,断断续续的说起话来,说唐占魁少算了工钱给他们。

  “你听听,你听听!”李向前对冯天佑说:“人家都说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护着他,甘心做他的狗腿子。”

  “准是给他收买了,”张励随即追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的事!谁要是拿了他什么,左手拿的烂掉左手,右手拿的烂掉右手。”

  “那你怎么不说实话?”

  磨了半天,最后冯天佑也期期艾文的说,唐占魁借给他的钱,是阎王债,利上滚利,后来几年替他挑水、垫土、修渠、碾麦子,碾黍棒,统统都是白做的。

  刘荃在旁边看着,心里像火烧的一样,给张励连递了两张条子,张励约略看了一通之后就揉成一团,往裤袋里一塞,并没有什么表示。刘荃自己心里想着,他是住在唐占魁家里,也许倒不能不避一点嫌疑,要不然,甚至于会有人说他也是被收买了。但是后来实在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张同志,我认为用这种方式发动群众,并不能鼓励群众说实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励冷静的望着他说:“我们一天到晚说发动老百姓,老百姓真的起来了,难道我们又给他浇冷水?”

  刘荃顿了一顿,正要再开口说话,张励又厉声剪断了他:“刘荃同志,你这阶级路线走错了,你自己先去反省一下,你这问题我们过一天再讨论。”

  他这两句话分明含有一种恫吓的意味。刘荃默然了,其馀的工作队员看了他的榜样,更加谁也不敢作声。

  那天散了会出来,黄绢就赶上来轻轻向刘荃说:“实在太不民主了!”

  刘荃起初沉默着,没有说什么,然后他突然愤激的向她说:“你看今天这情形,谁要是有一句异议,简直就是地主的狗腿子!”

  “算,算,别说了!”另一个队员走过他们身边,低低说了一声:“让人家听见了,又要说我们‘开小会’。”

  黄绢也就悄悄的走开了。

  刘荃缓缓的走着,一个人落在后面。他有点怕回家去,他不愿意看见唐占魁家里的人。看见他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透露一点消息,自己觉得实在太虚伪。但是更不能告诉他们什么。那不但违反纪律的事,而且犯了最严重的‘破坏土改’的罪名,有被处死刑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完全与事无补。他们无处可逃,也逃不出去。

  他这样想着,心里有点惘惘的,顺着脚走着。不知不觉的就绕了一条远路回去,仿佛多挨一刻也是好的。沿着这条路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那边一个小河沟,沟边生着高高的一棵金色的柳树,夕阳正照在那枯黄的柳枝上。这两天已经不听见蝉声了。

  那小河沟上搭着一块石板桥,有人蹲在石板上洗衣服。刘荃起初也没注意,走到近前方才觉得那紫花布衫裤有点眼熟,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二妞。他不由得呆住了,但是脚底下一直不停的缓缓往前走着,倒已经走到河沟旁边。

  二妞正低着头拿着根棒槌舂着衣裳,时而抬起一只肩膀来擦一擦脸上溅的水沫。她那紫花布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那金黄色的圆圆的手臂。刘荃站在水边,离她没有几步远,但是没有朝她那边看去,只望着那沟里的水,那混浊的水夹着草屑,流得很急,又夹着一缕缕厚腻的黄泥,就像鸡蛋清里的一缕缕蛋黄一样。

  这水虽然黄浊,究竟人影子倒映在里面映得出的。二妞早就在水里看见了他的影子,故意装作不知道,看他是不是和她打招呼。没想到他老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起初觉得诧异,渐渐的也不知道怎么,脸上一阵阵的红晕起来,手里仍旧一下一上的舂着衣裳,也有点心不在焉的。

  她突然嗳呀了一声,那棒槌一下子滑到水里去,的溜溜转着,顺着水流走了。她只管望着它发呆,但是她这样嗳呀一声叫了出来,倒把刘荃惊醒了。他立刻跨到水里去,急急的走了两步,俯身去捞。这水虽然很浅,水势却很湍急,他的动作又太急遽,身体一连摇晃了几下,几乎栽了下去。但是总算把那根棒槌捞了回来。

  二妞在石板桥上已经立起身来,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等到他上了岸,看他裤脚上的水像牵线似的往下流着,她呵哟了一声,直说:“你瞧,你瞧,”她自己手里捧着一团湿衣服,那衣服上的水也是牵线似的往下流,正淋在脚背上,她却没有觉得。

  “不要紧的,没关系。”他把棒槌递给她,一面自己弯下腰去拧绞裤脚上的水。湿透了的裤子已经变成了深灰色。

  “这怎么办,”二妞皱着眉说。她也像一切北方乡村里的人,对于雨与水因为生疏,总仿佛怀着一种恐惧。衣服弄湿了似乎是很严重的事。“又没的换,那一套我刚洗了。”

  “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他向她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这一次他倒是走得很快,一半也是因为那潮湿的裤子冰凉的裹在腿上,非常不舒服。太阳下山了,一阵阵的风吹到湿衣服上,很有几分寒意。而且脚上那双橡胶鞋,糊上厚厚的一层淤泥,在地上一走一软,就像云里雾里似的,很不对劲。
  进了圩子,在那小巷里遇见两个工作队员,是他的同学。

  “你怎么回事?”他们吃惊的问:“掉了河里去了?”

  他含糊的笑着点了点头,假使据实告诉他们,说是帮着一个村子里的姑娘捞棒槌,一定要被他们大大的取笑一番。

  “怎么会掉了河里的?”

  “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幸亏水浅。”他随口回答着。

  “真是笑话,人家地主没投河,你这土改工作队员倒投了河!”

  大家笑了一会,各自走散了。

  他回到唐家,唐占魁的女人一看见了他,也是惊异的问:“怎么了?”

  他很可以告诉她实话,但是他一直有这感觉,觉得她对于这女儿防范得很厉害,只要是个穿制服的人,一走近她女儿,她就惊慌起来。当时他也没有仔细思索,就随口答了一句,说是在河边上没站稳,滑到水里去了。

  “嗳呀,没摔着吧?”她说:“快到灶跟前烤烤,湿衣裳穿着要生病的。”

  唐占魁从田上回来了,放下锄头,就去揭开水缸盖,舀了一瓢水喝了,然后又舀了一瓢,含在嘴里喷在手上,两只手互相搓着。

  他女人就告诉他刘荃跌到河里去的事,他只是随口答应着,仿佛并没有听见,只管慢慢的搓洗着两只手。洗完了就在他身上那件白布背心上揩擦着,背心上擦上一条条的黄泥痕子。

  他女人也就沉默下来了。刘荃站在灶前烤火,不安地挪动着他的脚。橡胶鞋里汪着的水嗤咕一响。

  唐占魁从那土墙上凹进去的一个窟窿里取出他的旱烟袋,伸到灶眼里点着了,抱过一张板凳,坐下来抽烟,身体向前伛偻着,直着一双眼睛,仿佛非常疲倦似的。

  今天他和他女人有过一番争论。因为这两天村子里空气很紧张,谣言非常多,许多富农中农纷纷的都去献地。唐占魁的女人也恐慌起来,劝他把地献出一半。他只是不作声。

  “有什么办法,赶上这个时世,”他女人说:“你心疼我难道不心疼,地是一亩一亩置的,倒要整大块的拿出去——”说着,不由得哭了起来。

  她又说:“唉,不是我说你,真是何苦阿!一辈子舍不得吃,就想买地。去年春上为买耿家那块地,还拉上那么个大窟窿,欠上二百斤粮食到现在也没还!”

  她一面数落着,拿出他们收着地契的那只木头盒子,又伤心起来,说:“早先那时候,这些地契就拿一块破布包着。后来买的多了,拿张桑皮纸包着,再包上个小包袱。后来你做了这么个匣子,我就说:“算了,咱又不是什么财主人家,红木匣子装着地契。”都是这匣子防的,不是我说!”

  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开口。她再逼着他到合作社去献地,他站起身来,拿起锄头来扛在肩膀上,就下地去了。

  这时候天黑了,他回来了。他女人心里想着,趁着刘荃在这里,应当设法向刘荃打听打听消息。因此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就开口向她丈夫说:“唉,这两天村子上的话是真多,也不知信谁的好。我说二妞他爹,你也不用发愁,反正没咱们的事,咱们苦了这半辈子,就算落下这几亩地,也还没吃三天饱饭哪,哪儿就斗到咱们身上?”她嘴里和她丈夫说着,却把眼睛望着刘荃。

  刘荃背着身子站在那里烤火,并没有接这个碴。

  那女人又向她丈夫说:“刘同志不是跟你说过吗,叫你放心,没咱们的事。”

  她本来想他们夫妇俩一递一声的谈讲着,好引着刘荃说话,但是唐占魁是个实心眼子的人,根本就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向他使眼色,他也没有看见。他只是默默的坐在那里吸烟。她自己说上一阵子,始终没有人答碴,只好不言语了。

  这时候二妞洗完了衣服回来了。唐占魁的女人一面揉着面粉,就又把刘荃失足落水的事当作一件新闻告诉她。二妞听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同时就向刘荃看了一眼。刘荃心里正是苦闷得厉害,但是看她这样笑嘻嘻的向他望了过来,也只好勉强报之以微笑,两人的眼光遇到一起,二妞大约觉得他们共同保守着一项秘密,她把脸别了过去,倒越发忍不住嗤嗤的笑了起来。

  “笑什么?”唐占魁伛偻着坐在那里抽烟,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问。

  刘荃看见他瞪着眼向二妞望着,倒不由得有点着急起来。

  “没什么。”她更加笑不可仰。

  “傻孩子,”他皱着眉抡起旱烟袋来,用烟袋锅在她头上卜的敲了一下。
  二妞偎在他身边,把头抵在他肩膀上,用力揉搓着。她今天仿佛特别高兴,对于她父亲也突然像是爱恋得无法可想。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越大越傻了!”唐占魁咕噜着说,一面抚摩着她的头发,同时无缘无故的却叹了口气。

  刘荃越是看见他们那融融泄泄的样子,越是心里十分难受。

  不久就吃晚饭了。饭后,唐占魁的女人在一只木桶里洗涤碗筷。二妞把桌子擦干净了之后,便到院子里去,把她今天洗的刘荃那套制服收了进来。晾在外面,虽然还没有干,已经不是那么水淋淋的了。她把那衣服铺在桌子上、用手抹平它,重重的抹着,使那灰蓝色的布平滑得像烫出来的差不多。

  刘荃站起身来,拿起一只灯台,走到灶前去,凑在灶上挂着的一盏灯上点亮了它,影影绰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想早一点睡觉,可以避免和唐家的人谈话,他坐在炕上,才解了两颗纽子,忽然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在外面喊了一声:“刘同志!有人找你!”

  “是谁?”他一面扣着钮子,走了出来,在那昏黄的灯光里,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看见黄绢微笑着站在灯前,两只手抄在口袋里,斜斜的站着,更加衬托出她那纤窄的身材,那微尖的圆脸,那幽深的眼睛。在灯影里,她那长长的眼梢也显得特别的深而长,那红嫩的嘴唇上的一道薄棱也非常好看。

  “你们吃过饭没有?”她问。

  “刚吃过,”刘荃笑着说:“请坐请坐。”

  “这位同志贵姓呀?”唐占魁的女人搭讪着说。

  “我姓黄。这是你们的姑娘吧?”她把一只手搁在二妞肩上。

  二妞把头低得更低一点,继续去抹平那桌上铺着的衣裳,非常专心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黄绢俯下身去望着她。

  二妞依旧眼睛向下注视着,只在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但是脸上红红的,那笑容显得十分勉强。

  ”叫二妞,“她母亲代她回答:”今年都十七了,还是一点也不懂事。“

  “这是你客气的话,我一直就看见她顶活泼。”黄绢忽然注意到刘荃的两只糊满了黄泥的鞋子,不禁咦了一声,说:“你上哪儿去的,淌水来着?衣服也湿了。”

  “就是刚才回来,在河沟旁边走着,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刘荃嘴里这样回答着,也不知道怎么,就像是有点心虚似的,那眼光不由得就向二妞睑上瞟过来。二妞这是第二次听见他这样说了。这一次她不但没有笑,而且似乎非常不高兴。她那短而直的头发在面颊上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她那腮帮子鼓绷绷的,眼光也非常沉郁。刘荃看见她这神情,心里想着“你这生气得实在没有理由。怎么见得我是怕她,不敢说实话。我刚才对你母亲是这样说,现在当着你母亲,不见得能够改口,说是下河帮你捞棒槌,弄湿了衣服鞋子。”他虽然这样想着,但是心里还是有点惭愧,他对二妞总觉得是对不起她。

  黄绢走到里间的门口张了一张,笑着问刘荃:“这是你的屋子?”

  “对了。你进来瞧瞧。”

  她一走了进去,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着的信纸,打开来递到他手里。“我写了封信,”她轻声说:“你要是同意的话,也把你的名字签上。我希望多找几个人签名。”

  刘荃把油灯拨亮了些,匆匆把那封信看了一遍。看了一遍之后,又看第二遍。他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信尾只有她一个人的署名,可见她还没有拿去给别人看。

  “我当然同意的,”他说:“不过我认为你这封信不能寄。”

  “我也知道随便写信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黄绢微笑着说。她靠着桌子角站着,伸着一只食指在油灯的火焰上划过来划过去,试验烫不烫。

  “而且一定没有用的。我们不是党员,我们没有组织关系,说的话不被重视。”

  她突然抬起头来。“不过这儿搞得实在太不像话。我想毛主席未必知道。”

  刘荃没有作声,半晌才说:“毛主席自己也说过,‘矫枉必须过正’。”

  “可是总不能乱斗人,”她因为气愤,声音不由得高了些。

  刘荃急忙向她微微摇了摇头,向门外看了一眼,然后轻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还是外头说话方便。”

  她接过那张信纸,仍旧折叠起来向口袋里一塞,两个人一同走出房去。

  二妞正蹲在灶前拨灰。唐占魁夫妇俩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在吸烟,一个在做活,两人的脸色都很紧张。显然他们以为黄绢今天晚上来也许与他们有关,把刘荃叫到里屋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又和他一同走了。
  刘荃他们走出大门,这天晚上月色很好,那青霜似的月光照在那淡黄色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清的况味,使人不由得想起这是有着三千年的回忆的北中国。那月光十分明亮,远远近近不时的发出一缕缕摇曳的鸡啼,鸡都当是天已经亮了。他们沿着那小巷子走着,有迎大家穷得连扇门都没有,从那门洞子里望进去,小院子里黑漆漆的,土房子里隐隐透出一点暗黄色的微光。一路走过去,有时候也听见小孩的哭声,也渺茫得很,仿佛这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孩子,可能他后来活到很大的年纪,死的时候已经是两千年前了。

  在那土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走着,也不便说话。后来刘荃在墙根下面站住了。

  “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寄那封信,”他说。

  她没有作声。

  “真的,我们现在完全没有地位,组织不过拿我们当群众看待。我们毁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

  “我知道,”她终于说。

  “譬如那天无缘无故的跟你找岔子。实在太没有理由了。我真火极了,可是我觉得跟他正面冲突没有好处的,我们现在只有忍耐。”

  黄绢微微叹了口气:“唉!回去吧,让人看见了又说我们闹小圈子主义。”

  “我送你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见一阵皇皇的犬吠声,夹杂着一阵脚步声,是排着队走得齐整的步伐。这时候他转了个弯,是土房子的后身,只看见窗户里的灯一个个都熄灭了,变成一片黑暗与死寂。他们问身在檐下的黑影中,远远看见横巷里走过一队民兵,打着灯笼,前面走的两个拿着枪,身上佩着子弹带、盒子炮,后面的几个就只看见一些白色头巾在黑暗中晃动。

  “索性等一会再走吧,”刘荃轻声说。

  “看这样子是去逮人的,”黄绢恐怖地说。

  “不知道是往谁家去。”

  东头的狗吠起来了。他们猜测着是不是到韩廷榜家。

  “这些人也都是刚巧陷在时代的夹缝里,”黄绢低声说。

  青黝黝的天空里高高挂着大半个冷白的月亮。看着那没有时间性的月亮,刘荃心里想他也愿意生在另一个时代。这时候他毫无理由的忽然想起他一个旧同学的故事。还是中学时代的同学,那人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和他一同参了干;他因为级位低,没有结婚的权利,一方面那女孩子已经被迫嫁给一个老干部了。

  即使早生几年也好,刘荃想。不能早生几年,早几年见她也好,不至于这样咫尺天涯。

  “你的家在北京?”他问。

  “我一直住在北京。”

  “那也说不定我们在路”遇见过好些次,大家都不认识。”

  她笑了。“那很可能。”她在檐下的一个石舂床上坐了下来,用手抚摸着那上面的扶手,又把下颏搁在手背上。

  “这次服从分配,也不知道分配到什么地方,”刘荃说。

  “也许我们又在新疆碰见了。”

  “也难说。”

  她突然在那舂床上站了起来,把手指了指巷西墙根下的一团黑影,仿佛是个人蹲在那里。

  “是谁?”刘荃也吃了一惊,大声问着。

  没有回答。

  “是什么人?”他走过去问。

  “放哨的,”那民兵短短的回复了一句,在地下啪的吐了口痰。

  “不早了,回去吧。”黄绢说。

  他们从横巷里穿过去,一抬头,又看见迎面的屋脊上蹲着一个黑影,想必又是放哨的。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到了黄绢寄住的那家人家,她进去了,然后一个人走回去。他忽然又听见那齐整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在他后面,渐渐跟上来了。四邻的狗又零零落落叫了起来。在那死寂的村庄里,老远的就可以听见民兵队伍里说话的声音。那隐隐的人语声与寒冷的犬吠声在他耳朵里嗡嗡起伏着,使他怀疑那仅只是他的兴奋的响声,一切都出于他的幻想。

  在月光中,那黄士的甬道笔直的在眼前伸展着。转一个弯,还是那月光中的黄土甬道,永远走不完,像在朦胧的梦境中一样。而那“嗒——嗒——嗒——嗒——”的脚步声永远跟在他后面。

  他甚至于有一个神经错乱的感觉,觉得他要是不回家去,改走另一条路,他们盲目地跟在他后头走着,就会找不到唐家。
  4.

  刘荃仓皇地把他自己的东西收集在一起,牙刷、衬衫之类,一件件抓起来就往背包里一塞。桌上那盏豆油灯,灯油快干了,只剩下青荧荧的一点微光,使那整个的黄土屋子里充满了青黑色的阴影,彷佛有了这点光亮,反而比没有倒更加黑暗些。

  唐家那边屋子里黑魆魆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似乎他们已经睡了。也许他们也在屏息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也许他们也有一种错觉,以为只要悄悄地一声不出,就不会找到他们头上来。

  他应当立刻搬出去,回到小学校去,土改工作队员不能住在地主家里。要划清界限。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要搬也用不着这样仓促,根本住在唐家也并不是他的过错。他仅只是一种逃避的心理,不愿意亲眼看见马上就要发生的这件事。

  他提着背包匆匆走到外面的月光中,迎面正遇见民兵的队伍打着灯笼拥到院子里来。

  “什么人?”有人喝问。

  “是我。工作队里的。”

  一个民兵举起灯笼来在他脸上照了一照,没言语。这里大家已经纷纷喝吆着冲进屋去。

  “唐占魁呢?叫他出来!带他去问话!”

  大家嚷成一片,刘荃就乘乱里挤了出去,在那月光下的黄土衖中连跑带走,很快地已经把那諠哗丢在后面老远了。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二妞给他洗的那套衣服丢在唐家没有带走。他在心里诅咒着,他讨厌自己在这种时候还会记得这样琐屑的事。但是无论如何,得要去拿回来,那是他仅有的换洗的一套。要拿还是趁现在乱哄哄的时候去,比较好些,要是明天单独再到他们家去,他实在是怕唐占魁的女人和二妞对他哭诉。而且也要避嫌疑,再到他们家去,被人看见了要发生误会的。

  于是他又逼迫着自已往回走。还没到唐家门口,在黑暗中已经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哭喊着:“求求大爷们,行行好,饶了他吧,行好的爷们!大家都是街坊——”

  “有那些废话!叫唐占魁出来!”

  “人呢?——躲也躲不掉的,罪上加罪!快叫他出来,”

  “去搜去!”

  “咱们一不是地主,二没有犯法,干吗逮他?”那女人哭叫着,“他爹一辈子没干屈心事,不信去问,——都是街坊,有什么不知道的?”

  “再嚷,再嚷,把你也捆了去!”

  “刘同志!”二妞的声音绝望地叫着:“刘同去呢?刘同志上哪儿去了?”

  刘荃进院门就看见她,也看见他自己的衣服,衣服抹平了之后又晾了出来,晾在院子里那根铁丝上。二妞牵着他那制服上的一只袖子,彷佛拿它当作他的手臂,把额角抵在那袖子上,发急地揉搓着。

  刘荃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鄙的人,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镇静地走上去,把他那制服的裤子取下来搭在手臂上,再来拿那件上衣。

  二妞一看见他回来了,本能地把手一缩,把他那只袖子放了下来,大概自己觉得她这种举动太不妥当,然而随即又忘其所以地拉住他的手臂,颤声叫着:“刘同志!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你看他们怎么乱逮人!”

  “他妈的,上了房了!”突然有一个民兵大叫起来。“揍他妈的!”跟着就听见“砰!”一声枪响,一道火光向空中射了出去。

  “救命呀!要打了人了!”二妞狂叫起来。她抓住刘荃的手臂拚命摇撼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爹!”

  刘荃一面挣扎着甩开二妞的手,一面去拿他那件衣服,但是也不知怎么,衣服挂在那里,扯来扯去再也扯不下来。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那种奇窘,简直像在噩梦中一样。

  然后他发现,原来衣服上的一排钮子全都扣着,把那件上衣横穿在铁丝上。他匆忙地去解钮子,一个个地解开。他可以觉得二妞站在旁边呆呆地向他望着,她的脸在月光中是一个淡蓝色的面具,两只眼珠子像两颗圆而大的银色薄壳玻璃珠。

  “趁早给我滚下来!”有人向屋顶上喊话。“再不下来真揍死你!送你回姥姥家去!”

  “砰!砰!”接连又是两声枪响,随即哄然地又在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恍惚看见屋脊上一个黑影子一晃,倒栽了下来。

  “爹!爹!”二妞狂喊着挤到人堆里去。

  刘荃在混乱中脱身走了。
  小学校里那天晚上灯烛辉煌,因为捕人的事彻夜地在进行。逮来的人都送到后院两间空房里锁着。张励也还没有睡,几个重要的干部也都在那里。刘荃随即从他们那里听见说,唐占魁不过臂部中了一枪,摔下来的时候伤得也不重,已经扣押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刘荃换上他的另一套制服,发现胸前的钮子少了一颗,大约是昨天晚上晾在铁丝上的时候,拚命扯它,扯掉了一颗钮子。他不由得苦笑了,他觉得他在昨天那一幕惨剧里演的是一个可笑的角色。

  唐占魁的女人提着个篮子来送饭,闹着要进去见唐占魁一面,她不放心他的伤口。民兵没让她进去,她就坐在地下呜呜地哭了起来。刘荃隔着两间屋子听见她一头哭一头诉苦:“一早就来了人,什么都给贴上封条,柜上贴一张,缸上贴一张,三间屋子封上了两间——尽自在旁边叩头,求他们少贴两张,还给磨盘上也贴上一张,油盐罐子都给封上了!”

  开斗争大会那天,她在开会之前又在会场里恸哭着,见了干部就叩头。“几十年的老街坊哪,您行行好,宽大宽大他吧!”

  “出去出去!——跑了这儿来胡闹!”孙全贵这样说了一声,匆匆走了过去。

  有一个土改工作队员倒是耐心地劝告她:“你要站稳立场呀!你到现在还不肯觉悟,不肯把你们俩的命运分开,那是死路一条,连你也要受到人民的裁判!”

  她看见那年轻人脾气好,更是钉住了他不放松,哭着说个不完。“做做好事吧同志,我们也是受苦的人哪!可怜他苦了一辈子才落下这几亩地,哪怕地都拿了去,好歹留下他一条命,往后做牛做马报答各位爷们!”

  “去去去!你再闹,也捆你一绳子!”李向前走过来说。

  她并不走开,依旧站在台前,四面张望着,寻找她哀求的对象。她那红肿的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像两个玻璃泡泡,鼻孔也是亮汪汪的,嘴里不住地抽抽噎噎吸着气。会场里人声嘈杂,一阵阵地像波浪似地涌上来,她心里恍惚得厉害,只有那抵在她背脊上的粗糙的台板是真实的。

  这次的大会是在韩家祠堂前面的空场中举行,场地上搭着一个戏台,逢年过节总在这里唱戏。戏台上面罩着小小的屋顶,盖着黑瓦,四角卷起了飞檐。台前两只古旧的朱红漆柱子,一只柱子上贴着一条标语,像对联似的:“全国农民团结起来,”“彻底打垮封建势力。”檐前张挂着一条白布横额,戏台后面又挂着几幅旧蓝布帷幔,还是往日村子里唱戏的时候用的。台前的几棵槐树,叶子稀稀朗朗,落掉了一半,太阳黄黄的直照到戏台上来。那秋天的阳光,也不知道怎么,总有一种萧瑟的意味,才过正午就已经像斜阳了。

  小学生打着红绿纸旗子,排着队唱着歌,唱得震耳欲聋,由教员领导着走进会场,站到台前靠东的一个角落。民兵也排队进场,个个都拿着枪,一色穿奢白布小褂,拦腰系着一根皮带,胸前十字交叉扣着子弹带与手榴弹带。台前站了一排,台后又站了一排,四下里把守定了。农会组织孙全贵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拿着个厚纸糊的大喇叭作为扩声筒,嗡声嗡气地叫喊着。

  “妇女都站到西边去!青年队站到这边来,挨着小学生站着!大家站好了不要乱动!孩子该溺尿的先带出去溺了尿,待会儿不许出去!喂,你们墙跟前的都站过来些,远了听不见!”

  干部与土改工作队员大都分布在群众中间,以便鼓舞与监督。张励却和一小部分队员闲闲地站在会场后面,彷佛他们不过是旁观者。张励的一只护身的手枪,今天也拿了出来佩带着,为人民大众助威,防备会场上万一有坏分子捣乱。他的外貌很悠闲,心情却十分沉重,也像一切舞台导演在新剧上演前的紧张心理。

  摇铃开会之后,先由农会主席报告了开会的宗旨,然后就有一些苦主一个个从人丛里走上台去,轮流提出控诉。台上说着,台下就有干部与积极分子领着头喊口号,轰雷似地一唱一和。张励不断地轻声嘟哝着自言自语:“发言人还是布置得太少,太少。跳出跳进总是这几个人。”

  看了一会,他又别过头去和李向前耳语:“你去跟妇会主任说一声,叫她再加一把劲。怎么看不见那些女人出拳头?”

  李向前一会又走过来说:“我让他们挑了两担水来,大家都润润喉咙。群众喉咙都喊哑了。

  “喝水还是慢一慢。”

  “怕松下气来?”

  张励微微点了点头。“而且大家跑来跑去,都离开了部位,没有人督促他们,怕他们不跟着吼,不出拳头。”

  台上有片刻的“空场”。群众都纷纷回头过来向场外张望着。

  “对象来了!对象来了!”有人轻声说。

  又进来了一队民兵,押着一群斗争对象,都是两只手反绑在背后,低着头一个跟着一个,走了进来。全场顿时寂静无声,只听见台前台后排列着的民兵齐齐地伸出一只手来,豁喇一声响,把枪栓扳上了。如临大敌,空气更加紧张起来。

  在死寂中突然听见孙全贵大叫一声:“打倒封建剥削大地主!”他在人丛中高高伸起一只手臂。

  “打倒封建剥削大地主!”群众也密密地擎起无数手臂。

  刘荃站的地方靠近妇女那边,可以听见妇会主任在那里顿着脚发急,指着名字一个个催促着:“上劲些呀,夏三婶!大声着点!拳头捏得紧点!招呀招的,冲谁招手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孙全贵叫喊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暴雷似地响应着。
  斗争对象逐个被牵上台去,由苦主轮流上去斗争他们。如梦的阳光照在台上,也和往年演戏的时候一样,只是今年这班子行头特别褴褛些。轮到唐占魁的时候,他瘸着腿走上台去。张励看见那雇工冯天佑上去向他追讨积欠的工资,不由得气愤地说:“这冯天佑还是不行!一上台就慌了!”他觉得非常失望,因为这冯天佑是他一手发掘出来的新人。

  “都是那稀泥泥扶不上墙的货,”李向前也微微摇了摇头。

  “我早说过的,演习的次数太多了反而不好,像唱留声机,没有感情。”

  “不演习不成哪,背不上来,”李向前突着说。

  “你打算拿点小恩小惠收买咱,就买住咱的心了?”冯天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唐占魁,直指到他鼻子上去。但是他的声调十分软弱,说得又断断续续的。接不上气的时候,台下的孙全贵就拚命地带着头喊口号,像川剧里的帮腔。

  “打垮封建地主!”大家轰雷似地跟着喊。

  “天下农民是一家!”

  “拥护毛主席!”

  “跟着毛主席走到头!”

  喊过一阵口号,再度静寂下来的时候,冯天佑似乎忘了说到哪里了,竟僵在台上。

  “唐占魁还不跪下!”台下有人不耐烦地叫喊着。“这台上没有他站着的份儿!快叫他跪下来!”

  旁边有人搬过两块灰色的砖头,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揿着他的肩膀,让他跪在砖头上。

  “唐占魁,你别装蒜!”冯天佑重振旗鼓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唐占魁的衣领。“这笔账今天咱们得算一算!大前年咱死了爹,你假仁假义,算是借钱给咱买棺材,借了你那阎王债,咱一辈子都还不清!有这事没有?你说!你说!”

  台上弥漫着那充满了灰尘的阳光。唐占魁始终把头低着,他的脸是在阴影里,但是刘荃站在前面看得十分清楚,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可是脸色略微动了一动,那忠厚的平坦的脸上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怨毒的表情,他嘴角的皱纹也近于嘲笑。

  他的脸向着台下,冯天佑仅只看到他的侧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冯天佑竟顿住了,说不下去了。

  “冯天佑你别怕他,尽管说!有群众给你撑腰!”台下的孙全贵高声叫喊着。

  “他妈的,咱冤了你啦?”冯天佑红着睑走近一步,把唐占魁当胸推撞了一下。“你说!咱冤了你啦?”

  唐占魁两只手反绑在后面,被他一推就失去了重心,从砖头上溜了下去,倒在地下。

  “对,打他!打这狗入的!”台下几个积极分子一递一声嚷着。“拖下来打!让大家打!”

  民兵把唐占魁扶了起来,冯天佑又质问他,打他的嘴巴,吐他一睑的唾沫。

  “让大家吐吐!”有两个人爬上台来帮着唾他。

  唐占魁带着平静而执着的脸色,极力把身体向前伛偻着,彷佛护着他心底里藏着的一些什么东西,彷佛暴露在外面的一切都不是他,只是一些皮毛。

  斗争已经达到了高潮。再给他戴上了一顶丑角式的白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消灭封建势力”,此后他就被牵下台去,另换了别人上来。地主一个个被斗倒了之后,农会主席下令把台上的白布横额拆了下来,绷在竹竽上,两个人扛着走下台去,民兵押着地主们在后面跟了上来,一长串地主戴着高帽子游街。民众依旧分组跟在后面,高呼口号。绕着村子游行了一周,仍旧把地主送回小学校去扣押起来。

  开过了斗争大会,土改工作并没有结束,其实才正进入紧张阶段。第二天再度召开群众大会,选出了一个评地委员会,评议阖村田地的优劣。土改工作队员帮着他们计算亩数,会珠算的忙着拨算盘,不会珠算的就有无数冗长的算术题要做。同时还要计算地主应当清偿的历年剥削所得的,与积欠的工资。

  工作队员天天聚着在合作社算账。张励把这些刻板的工作留给他们做,自己却腾出身子来和干部们进行追欠的另一部分——挖底财。
  现在小学校里住着不少的工作队员,都是像刘荃一样仓促地从农民家里搬出来的,他们的房主人都是由富农中农提升为地主。他们分住在小学校里的教务室与课堂里,离后进的小院子很远,但是夜里常有时候听到惨叫的声音,大家都知道是挖底财的工作在进行,但是谁也不敢深究。

  这一天张励忽然得意洋洋地向刘荃说:“唐占魁自己承认有五十块洋钱埋在地下。也说不定还不止这些。不要看不起人家‘表壮不如里壮’,肉子厚得很!所以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很容易给他们蒙过去的。而且你以为他生活过得苦,也还是拿城市里的生活水平做标准,我早就指出了这一点。”

  正说着,孙全贵走了过来说:“张同志,我马上就带他去一趟吧,迟了怕他家里人把东西挖出来挪了地方。”

  “他不是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吗?而且要挖也早挖了。不过你现在马上去一趟也好。”

  “刘同志,”孙全贵笑着向刘荃说:“你在他家住过的,他那屋子你横是摸清楚了,你也跟着走一趟吧?”

  刘荃觉得张励在旁边微笑着注视着他,大概以为他一定又会犯温情主义,因而感到为难。他立刻很爽快地回答了一声:“好。走!”

  孙全贵另外带着四个民兵,又分了一只破枪给刘荃拿着,以壮声势。当下把唐占魁从后院的黑屋子里提了出来,用绳子套着他一条胳膊一条腿,绳子握在民兵手里。唐占魁已经不是在斗争大会上的情形了,遍身灰土与血渍,走路依旧不方便,比以前瘸得更厉害了,脸上有些伤痕似乎也是前天开会的时候还没有的。眼睛肿得合了缝,押解他的人里面有刘荃,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一行人进了村子,走进唐家的院门。唐占魁的女人在窗户眼里张见他们押着他进来,不禁惊喜交集,连忙轻声叫了声“二妞!爹回来了!唉,只要人回来就算了!总算老天保佑,只要人没事就好!”一面念叨着,急忙迎了出来,却陪着小心没敢说什么,也没敢向刘荃招呼,眼睛却忍不住连连向唐占魁偷看着。

  大家都没有理睬她,径自押着唐占魁进了屋子,他老婆也怯怯地跟了进来。

  刘荃的第一个感觉是有些诧异,里面的屋子并没有怎样改变。灶门前横卧着两捆茅草柴。唐占魁的旱烟袋依旧躺在墙上的黄土窟窿里。只是满屋子东一张西一张贴上了许多白纸封条,看着有些刺眼。二妞两只手抄在黑布围裙底下,站得远远地望着他们。她看见他就像是不认识一样。

  “拿把锄头来!”孙全贵掉过脸来向唐占魁的女人说。

  那妇人呆住了,和她女儿面面相觑。显然她是想起了村子上有一次,有个人犯了事,被干部一锄头打死了的事。她惊慌得说不出话来。

  “妈,锄头犁耙不是都封起来了?”二妞说。

  “是呀,孙同志,都贴上封条了,”她母亲连忙接上去说:“不敢动它。”

  “胡说!是我叫拿的,有什么要紧?快去拿来!”

  唐占魁的女人只是俄延着不动身。还是二妞明白,看了看他们手里的枪,觉得他们要打死唐占魁还不容易,何必一定要锄头。她随即跑到那封了门的磨房里,把封条撕了,拿了把锄头出来。一个民兵接了过去。

  “把门关起来!”孙全贵吩咐着。

  二妞母女眼睁睁地望着,看见锄头又递到唐占魁手里。

  “快挖!”那民兵在他背后踢了一脚。

  “把门背后的东西挪开,扫帚拿走,”孙全贵说。

  “挖什么呀,天哪?”唐占魁的女人颤声问。

  唐占魁一锄头筑下去,身子往前一栽,几乎跌了一交。

  刘荃实在忍不住了。“算了算了,让我来吧,叫他滚到一边去。照他这样要挖到几时?”

  他把枪倚在门框下,去夺唐占魁的锄头。

  二妞的脸色反而变得更加固执而冷漠。

  唐占魁却还不肯放手,昏昏地抡起锄头来,又是一下子筑下子。大家只怕被他误伤了,都倒躲不迭。唐占魁虽然东倒西歪的站不稳,究竟他种了一辈子的地,用起锄头来总是得劲的。不大的工夫,就已经掘出一个浅浅的坑。
  门关着,那阴暗的房间更阴暗了,充满了泥土的气息。唐占魁的女人突然感到一种新的恐怖。难道是叫他自己掘了坑来活埋他?

  坑边堆着的半圈泥土越堆越高,几个民兵各个倚在枪杆上,无聊地站在旁边,把脚尖拨着泥块。孙全贵在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一只瓦茶壶,两只手捧着,就着壶嘴谷笃谷笃喝着,不时回过头去叱喝一声:“快挖!”

  二妞站在旁边一动也不动,只是瞪着眼睛望着,两只手卷在黑布围裙里。

  孙全贵松了松腰带,又踱到坑边来,说:“怎么挖到三尺深还没有?到底是在这块地方不是?”

  唐占魁把锄头拄在地下,伏在那柄上直喘气。

  “你说!老实说!到底是埋在什么地方?”

  唐占魁只是不作声。逼得紧了,才说了一声“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说得清清楚楚,有五十块银洋钱装在坛子里,埋在门背后?”

  “五十块银洋钱!”他女人在旁边叫了起来。

  “哪儿有呀,我的老天爷。这是哪儿来的话?”

  “得了得了,你这是装的哪门子的蒜!”孙全贵向她说:“明摆着的,这还不是你挖出来挪了地方了!快拿出来!”

  她急得哭喊起来:“叫我拿什么出来呀?一辈子也没瞧见过这么些个钱,他有俩钱就买了地了!去年春上为买耿家哪两亩地,还背了债!哪儿有大把的洋钱埋在地下,倒去借债?”

  “知道你们是什么打算?反正你们这些人别的不会,就会装穷!”

  他们在这里大嚷大叫的,唐占魁彷佛害怕起来,举起锄头来,又开始挖掘。

  “他妈的,真会装傻!”孙全贵一回头看见了,不由得气往上涌,大声咒骂起来:“明明不在这儿,还挖些什么?捣些什么鬼?妈的皮!装浑!”

  唐占魁依旧耐心地一下一下锄着地,往下挖掘着。

  “妈的!”孙全贵气得一脚踢在他身上,唐占魁跄踉着一连倒退了几步。然后一交跌到土坑里。

  孙全贵再别过身来盘问那女人,她只是指天誓日,孙全贵百般威吓也不生效力。最后他恨恨地说:“嘴真刁!把她带了去问话,两个女的都带了去!看她们说不说!”

  唐占魁一听见这话,不知道怎么,突然混身颤抖了一下,半截身子在土坑里直竖起来,伸出一只手臂来在半空中挥舞着,发狂似地喊叫:“是真没有呀!逼死她们也不中用,是真没有呀!”

  “没有你干吗说有?”他女人哭叫着:“这不坑死人了,我的天!”

  “走走!这些人都是不见棺材不下泪的!两个女的都捆起来带走!”

  唐占魁忽然又改了口:“她们是真不知道!问她们没用——真的——只有我知道!”

  “那你说!钱在哪儿。你说!”

  他又不作声了。

  “他妈的,这家伙,想要弄人是怎么着?这回回去你小心着点,我告诉你!”孙全贵气愤愤地说:“走!回去!”

  民兵把唐占魁臂上腿上的绳子一紧,横拖直曳拖了出去。但是他扳住了门框不放。一个民兵从背后又是一脚,把他踢了个斛斗,倒在地下爬不起来。
  “别看他装死,待会儿上了老虎凳,看他醒过来不醒过来,”那民兵笑着说。

  唐占魁喘息者,紧紧抱住了门坎。“我说!我说!——我有洋钱——有洋钱埋在地下——”

  “走走走!”孙全贵不理睬他,径自向民兵叱喝:“你们是干什么的,就尽着他赖这儿不走了?”

  “埋在床底下!床底下!”唐占魁高声叫喊着。

  “爹,你干吗净说瞎话?”二妞痛苦地叫着。她扑在他身上,把脸压在他肩膀上,呼嗤呼嗤大哭起来,一面哭嚷着:“我爹是个硬汉,从来不说瞎话的,怎么给你们治得这样!爹!爹你怎么了?”

  唐占魁没有说话,却顺着脸流下两行眼泪来。那碱水浸到面颊上的一条创痕里,使他右边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滚开滚开!”几个民兵吆喝着走上来,把二妞一堆,把唐占魁一把拖了起来。“你们——你们把我爹怎么了?我今天不要命了!跟你们拼了!”二妞哭得呜呜咽咽的爬起身来,向一个兵一头撞过去。

  “这丫头!这丫头!”她母亲慌乱地叫着。

  几只枪托子同时向她脸上身上乱砍乱啄。

  “嗳哟,救命呀,要打死人了!”她母亲叫喊着。二妞一交掼出几丈远去,她母亲奔上去把身体护着她。“饶她吧,我给您叩头,我给您叩头!”

  刘荃还站在屋子里面,望外看看。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手里拖看一只枪,不知不觉的就端起来摸着枪机。只见二妞在地下撑起半身,吐出一口血来,血里夹杂着白色的齿。

  “你是找死!”民兵气喘吁吁地又赶上去乱踢。“找死!”

  “走走!你们先把唐占魁押回去,”孙全贵吩咐着:“刘同志,你带他们回去。给我留两个人在这儿,在床底下掘掘试试,看他是不是又是扯谎。”

  刘荃押解着犯人先回去了,后来听见说在床底下也并没有掘到什么。他倒相信这是实情,并不是掘到了五十块银洋被孙全贵吞没了。

  第二天,有一组工作队员出去丈地,查黑田,刘荃也在内。回来的时候他听见说,所有的犯人都解到县里去了,一送到县里,大概是凶多吉少。唯一的例外是韩廷榜,不过也并没有释放,还扣在小学校的后进。刘荃听了起初觉得很诧异,因为这韩廷榜倒的确是一个真正的地主,怎么对他反另眼看待。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逼着韩廷榜向亲戚借钱,清偿他们家累代剥削农民的积欠。韩廷榜写了许多风急火急的信到北京去,他丈人虽然也筹了一点钱来,离他们的目标太远,所以还在这里逼着他写信。他们在他身上的希望很大。

  刘荃这两天的感想极多,所见所闻的都使他觉得非常刺激,苦于没有人可说。一直也没有机会和黄绢谈话。虽然天天见面,永远有许多人在一起,大家从早到晚都是生活在人堆里。屡次也想制造一个机会,单独和她说两句话,但是他自己知道,越是遇见谈得来的人,越是忍不住胸中的愤懑。旁边又实在耳目众多,即使自己多年的同学,也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不会去告密的。他想他还是暂时忍耐着,索性等到土改工作结束了,回到北京去以后再去找她,可以痛痛快快地谈谈。

  县里忽然差人送了个信来,说韩家坨这些地主经过审讯后,一律判处枪决,叫他们村上的民兵与土改工作队选出几名代表,明天去参观行刑。

  工作队员里面选了三名代表,也有刘荃,由张励率领着,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发,步行到县城里去。

  行刑是在城外,但是大家难得上城去一趟,趁着这机会,都去买一些牙膏肥皂零食之类的东西。朝阳照在那空荡荡的黄土街上,只看见到处都是骡马粪与麦草屑。街上那些小店都是土砌的柜台。买了东西出来,看见街边停着个剃头担子,刘荃脱下帽子来摸了摸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就在摊子上坐下来理发。附近有一家药材店,有一辆骡车停在门口,把骡子拴在门框上。那骡子哗哗地撒起尿来,直溅到那理发匠的铜脸盆里。这家药店有一棵大树嵌在他们房屋里面,侧面的一堵墙上凸出半用苍黑的树身,屋顶上戳出枝枝桠桠粗大的树干。太阳照在那树梢上,刘荃抬起头来,正看见两片金绿色的叶子映着蓝天,悠然落下来,在那一排排黑瓦上轻轻搔过,再往下飘,往下飘,一直落到他脚边的乱头发渣里。一切都是这样悠闲,然而在唐占魁,这已经是最后的一小时了。他这样想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觉得这理发匠的剪刀挨在头皮上,寒冷异常。

  剃完了头,他和其它的两个队员缓缓地走到县公安局去找张励,张励也正在那里派人出来找他们,似乎很紧张,一看见他们就迎上来嚷着:“刘荃同志呢?嗳,刘同志,有任务来了!北京有信来,叫我们两个人提前回去,有新的工作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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