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 本章字数:17117) |
“你知道北京为什么改变了政策?”那徐子桐是“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的,立刻把肩膀一耸,头往前一伸,凑上来轻声说:“都是上次苏联作家爱伦堡到中国来,参观大游行,看见游行的人统统穿着解放装,就问旁边的译员:‘这些人都是干部吗?’译员说:‘不,是老百姓。’爱伦堡说:‘老百姓应当穿老百姓的衣裳,太整齐划一了反而不好,像操兵似的,不像是自动自发地参加游行。’所以北京这次游行,喝!男的穿西装,女的穿旗袍,高跟鞋,旗袍而且越花花绿绿的越好,听说那两天上理发店电烫,简直挤不上去。” “唉,早晓得——”马浩然一面咕噜着,一面数出一迭钞票来递给那裁缝。 “嗳,老马,跟你商量,”陆志豪嘻皮笑脸把手臂圈在他肩上。“这两天有一笔急用,你通融个十万八万的,月底发薪一定奉还。” 马浩然忙摇着头把皮夹子揣了起来,笑着在口袋上拍了拍。“这点钱借给了你,家里开不出伙食了!” “何至于?发了薪才几天?” “哪,你不信,算给你听:按月的抗美援朝捐献——这也是你老兄指名向我挑战;民主挑战,我也只好民主应战,每月认捐一百个单位,一直到把美帝赶出了朝鲜为止。” “对不起对不起,”志豪笑着说:“这回还是要请你帮帮忙,帮帮忙——” “哪,一共剩下一百五十个单位,领了薪水走出这间屋子,人民银行就在过道里摆着小摊子,等着接受存款——算准了我们是哪一天发薪水。” “现在真是无孔不入,”徐子桐也岔了进来。摇着头叹息着说:“人民银行在电影院门口也摆着摊子,专门吸收存款。这还不够,你看见没有,那种卖糖人儿卖吊袜带的玻璃柜二把手小车,也让人民银行租了去当作活动柜台——推着满街跑。” 志豪半天插不上嘴去,只得搭讪着走开了。徐子桐悄悄地把肘弯推了推马浩然。“老马,你也是的——‘财不露白’,明晓得他这两天逢人就借钱,见了他逃跑还来不及,你倒大把的钞票拿出来馋他!” 马浩然皱着眉说:“我就不懂,他有什么大漏洞,拖了这么一屁股的债!” “还不是为了女人!” “为个把女人,又何至于闹得这样焦头烂额。现在上海滩上,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女人便宜。” “妳不知道,他这位对象,提起此马来头大——”徐子桐急忙住了口,回过头去四面张望了一下。 “什么大来头?最出名的交际花,现在也迁就得很。” “嗳,你不知道,他这位未婚妻是个党员,以前在苏北搞过工作的,生着很厉害的肺病。现在在解放日报当编辑。自从认识了小陆,就搬了他家去住着,把二楼辟作病室,医药费也完全由他担任。” 马浩然有点将信将疑。“他们组织上不是管照顾么?怎么堂堂解放日报的编辑,生了病都不给医?” “舶来品的针药该多贵呀。靠组织上给治,顶多来个什么‘睡眠治疗法’、‘运动治疗法’,指望不药自愈。” 马浩然闭着嘴吁了口气。“想必总是非常砾亮了,”他终于说。 “那当然了。不过听说脾气挺大。动不动抬出马恩列斯来把小陆训一通。” “小陆这人也真傻。太不值得了。” “我说他就像那些信佛的人‘请经’一样,把半部马列主义请到家里去供着。” 马浩然不住地摇头。“太不上算了!” 徐子桐却点头摇脑地微笑着。“据我所知,也并不完全是不上算。” 马浩然倒是一听就明白了,也向他作会心的微笑。 志豪看他们俩鬼鬼祟祟挤眉弄眼的神气,也猜着一定是议论他。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实在有点坐不住,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今天索性迟到早退,滥污拆到底,大不了受检讨。早一点回去,在戈珊上报馆以前还赶得及见她一面,说两句话。天天总是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他站了起来,去拿他的上衣。这两天天气乍暖,大家在室内都穿着衬衫,把上衣挂在墙上的一只衣钩上。重重迭迭一件件蓝灰色的列宁服,完全一式一样,无法辨认。他把手在一只衣袋外面捏了捏,听见一包香烟的纸壳微微发出响声,掏出来一看着,并不是他抽的那种牌子。连摸了几只口袋,才找到一条蓝白格子大手帕,是他自己的,当然那件上装也是他的了。偶尔一回头,却看见一屋子人都向他望着。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不摸口袋,简直不知道哪一件是自己的,”他一面把衣服拿下来,穿上身去,一面喃喃地说着。 没有人接口,大家都又低下头去办公,但是似乎对他的行动仍旧很注意。志豪觉得他无形中受了很大的侮辱。他默默地走了出去。 到了家,他母亲听见他回来了,在楼下起坐间里喊了一声:“今天回来得早!”他唔了一声,怕她唤住他说话,改作两级楼梯一跨,三脚两步上了楼。 戈珊在灯下坐着,把一只小电筒拆开来装干电,像是正预备出去。 志豪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刚才医生怎么说?”他问。 “还不是那一套。”她把电筒一扳,对着外面的阳台。酒杯口粗细的一道淡黄色的光,穿过那黑暗的小阳台。 他觉得她已经跟着这道光出去了。“又要出去了!”他用嘴唇轻轻地咬着她手臂上的温软的肌肉。“在家里休息休息吧。医生不是说的,顶要紧是静养。照你这样成天跑来跑去,吃药打针都是白费的。” “白吃了,白打了,你心疼了。”她把电筒的光收了回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扫射着。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噢,我说错了,妳不是心疼钱,是心疼我,是不是?——少肉麻些!” 她突然用力把他一推,沙发旁边的一盏台灯被撞翻了跌下地去,乳黄色水浪纹玻璃灯罩砸得粉碎。 “这是干什么?”志豪大声说。戈珊索性捞起一只茶杯来往地下一扔,当朗一声响,茶杯碎成三四瓣。“你不是心疼钱么?不心疼你嚷些什么?” “志豪!”他母亲在楼底下喊着,似乎有些惊慌起来。“志豪!” 戈珊又抓起一只厚玻璃烟缸,对准了穿衣镜掷去。“倒要看你心疼不心疼!”她说。 志豪走到洋台上去站着,靠在铁阑干上望着下面的小院子。 戈珊把电筒揣在口袋里,走到那有裂纹的大镜子前面掠了掠头发,把腰带抽一抽紧,然后走出房去。 她下楼,陆老太太上楼,正在楼梯口遇见了。 “怎么了?”陆老太太微笑着问。“吓我一跳,听见唏玲晃朗响。” “是我砸碎了两只碗,”戈珊笑着说。 “哟!让李妈来扫出去吧,在屋子里穿着拖鞋,别踩在碎磁上。”随即叫了声“李妈!”又说:“戈小姐不吃饭出去?就要开饭了!” 陆老太太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但是她对于戈珊搬进来住是非常反对的,认为这样的人“惹不起”,等于引狼入室。然而反对无效,儿子也有这样大了,管不住了,又赶着这婚姻自主的年头儿,对方又是个共产党,现在正是得势,她也只好自己譬解着,倘若有这样一个媳妇,在这乱世倒也是个护身符,不失为“以毒攻毒”。 她这种心理,戈珊非常明了,并且就连志豪也不免有类似的思想。人类是奇异的动物;即使是最隐秘最真挚的感情里,有时候也会夹杂着一些势利的成分,在志豪的眼中看来,她是这城市的征服者,是统治阶级的一员,是神秘英勇浪漫的女斗士。他不免有一种攀龙附凤的感觉。而最使她感到难堪的是:事实上她绝对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重要。她的政治生命不过到此为止了,她自己知道。过去她为了党,把自己的健康毁了,而在全面胜利后的今日,她还得靠出卖她一点残余的青春给自己付医药费。这是她连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 她总告诉自己她并不是不爱志豪。不过她实在讨厌他那种婆婆妈妈的温情。永远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认为于她的健康有碍。她需要的是一种能够毁灭她的蚀骨的欢情,赶在死亡前面毁灭她。而他不断地使她记起死亡。有时候他使她已经死了,他是个痴心的婴孩伏在母亲的尸身上吮吸着她的胸乳。 她是这衖堂里唯一的一个“夜归人”,隔邻都听见她每天深夜回来揿铃,叫门。今天却回来得特别早,还不到十一点钟。 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她约了刘荃到报馆里谈话,商量着编写一些抗美援朝的小册子,第一本暂名“美帝侵华史”,把近百年中国历史上一切不幸事件都归罪于美国。 “美帝的爪牙是隐藏着的,不像德日帝国主义那样的显露,”戈珊解释着。 他们费了很多的时间商讨怎样证明美国是德日的幕后主使人。戈珊那里有一本书可供参考,但是刚才从家里吵了一架出来,匆忙中忘了带出来,所以这时候叫刘荃跟着她回去拿。 “你住在你们宿舍里么?”刘荃问。 “不,我住在亲戚家里。” 刘荃也没有再问下去。所有工作上接触到的同志们的底细,都不应当多打听,那是触犯纪律的。但是刘荃不免在心里忖量着,她所谓亲戚是否就是今天医院里的那个青年。他觉得很有趣。今天他在医院里透视过了,肺部完全健康,所以突然感到轻松起来,彷佛白拾到了几十年的光阴,心情很闲适,到哪里都像是观光性质。 戈珊这家亲戚住的是半西式衖堂房子,由后门进出。有一个女佣来开门。戈珊领着他进去,一同上楼,一面听见楼下房间里一个老妇人高声间:“李妈,是谁呀?” “是戈小姐,”那女佣回答。 称戈小姐而不称同志,可见是一个标准小资产阶级家庭,刘荃心里想。楼下的穿堂里放着一只旧式的衣帽架,两边的房门都开着,射出灯光来。有一间屋子里开着无线电,是提琴独奏,那音乐很是凄凉宛转。 戈珊一听见志豪的屋子里开着无线电,就知道他算是负气,不在楼上等着她。那乐声越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越使她觉得讨厌。 到了楼上的房间里,戈珊把电灯一开,看着地板上的碎磁盘倒是都已经扫干净了。她让刘荃坐下,把那本书找了出来递给他。 “你先大略地看一遍吧,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就提出来,大家研究研究。” 她掏出香烟来敬了他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烟,向一张沙发椅上一坐,身子直溜下去,像是疲倦到极点,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两只腿平伸出去,伸得老远。 那女佣忽然出现在门口,但并不是送茶来。她咳嗽了一声,说:“戈小姐,听电话。” 戈珊一看她那尴尬的脸色,而且明明没有听见电话铃响咎,就猜着一定是志豪派了佣人来,借着听电话的名义把她叫到楼下去,好和她吵闹。她知道他一定觉得很刺激,时间这样晚了,她还把男朋友往家里带,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他的无线电也已经停止了。 当着刘荃,她自然不便说什么,只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却随手把房门带上了,就在门外向李妈说;“不管是谁,你去替我回掉他,就说我这会儿办公呢,叫他明天再打来。” “我搞不清,您去跟少爷说一声吧,”那女佣嗫嚅着说:“是少爷叫您出来——” 戈珊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告诉你人家这会儿忙着呢,还尽着啰唆!给我回掉他就是了。” 这两天天气炎热,一关上了门,房间里就感到闷热,刘荃心里想她出去的时候带上门,大概一定是他们的电话就装在二楼的过道里,她不愿意让人家听见她说话。等到她进来的时候,仍旧随手关门,他却并没有注意到,因为这时候另有更可注意的事发生。她一进来就走到他旁边,在他的沙发扶手上坐下了,低下头来看他那本书看到了什么地方。这本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她那件列宁服里面似乎没穿衬衫,又少扣了一只钮子。从这角度过去,看得非常清楚那深V字形的衣领里掩映着的两只白腻的圆球。那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皮肤由微黄泛入洁白,正像蛋卷里托出的雪糕球。刘荃当时仅只是感到震动与恍憾,像一个小孩在橱窗里看见奶油蛋糕,忽然发觉橱窗上并没有装玻璃,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了。 他如果马上赧然站起来就走,他觉得未免太滑稽了。而且他也像一切天真的人一样,有一种好胜的心理,不愿意被人家知道他的天真。他要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彷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然后借一个借口,很自然地站起来告辞。 戈珊彷佛嫌坐得不稳,伸出一只手臂来搭在沙发背上,另一只手伸到刘荃前面来替他掀着书页。那本书渐渐地越写越不通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刘荃的肩背上彷佛热烘烘地贴着两只灯泡。然后他忽然发现她掀书的那只手被他握住了。他听见她笑。她的笑声那样近,近得只是一阵暖热的鼻息,然而那声音听上去又像是异常遥远,像是云里雾里隐隐听见一种金属品的叮当。 她挣扎着不让他抚摸她的手臂,但是越是挣扎,接触越多,他甚至于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两只乳头,像柔软的掀起的小嘴,钝钝地在他背上擦来擦去。 他突然阖起书站了起来说:“我得要走了。” “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微笑着望着他,搭在沙发背上的一只手臂折过来,把香烟送到嘴里去吸了一口,不经意地弹了弹身上的烟灰。 “回去太晚了,宿舍叫不开门。” 他检点刚才记的笔记,折迭起来夹在那本书里。有一张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到阳台上去了,吸在铁阑干脚下贴着。他走出去拾。 戈珊把他的帽子从桌上拿起来,顶在手指上呼呼地旋转着玩,也跟到阳台上来。刘荃伸手来接帽子,她却把手一缩,藏在背后。他伸手来夺,她从这只手递到那只手。他抢帽子的结果却是抱住了她,他自己不知道抱得多么紧,只觉得在黑暗中她压在他胸膛上,使他不能呼吸,像一个绮丽而恐怖的噩梦。 “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仍旧问。他觉得她在笑他。当然她知道他要走是因为冲动得太厉害。 他一次次地吻着戈珊的腮颊与耳朵,与肘弯里面。他自己觉得很奇怪,在这样的狂热里,仍旧有一部分的脑筋清醒得近于冷酪。他不吻她的嘴唇,因为她有肺病。刚才在她房间里看见许多瓶瓶罐罐,PAS与肺病特效药。同时他也感到不安,那阳台上虽然黑暗,房间的灯光正把他们的剪影映在一个明亮的背景上,而且他开始注意到楼下的小院子里的人——黑暗中现出红红的一点火星,是香烟头上的火光。的确是有一个人吸着烟走来走去——现在似乎倚在铁门边。 “楼底下有人,”刘荃低声说:“看得见我们。” “去把屋里灯关了,不就看不见了?”他真的去关灯。 “你知道开关在哪儿吗?”戈珊一路笑着,也跟了进来。“别揿错了叫人铃。” “你就说得我那么胡涂。” 一片黑暗拍地打在脸上。 戈珊不知道在哪里。他几乎绊倒了一张椅子,终于在房门边上捉到了她。 然而这间房间里电灯一灭,简直像一个信号似的,立刻把楼下的志豪召唤了来。 有人在外面敲门。 “你看,一定是你刚才揿了铃,把佣人叫上来了!”戈珊吃吃地笑着。 “没有没有,我没有!” 敲门之外又霍霍地旋着门钮。幸而刚才电灯一灭,戈珊就去把钥匙转了一转,把门锁上了。 “什么事?”刘荃轻声问,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失火了?”他嘲笑地问。 “也许,”戈珊说。 “那是什么人?” “管他是谁!怎么,你害怕?” “我怕什么?” “不怕,那你老问干吗?” 蓬蓬蓬,更加疯狂地拍着门。 这样才够刺激,戈珊想。她在黑暗中像是关闭在一只丝绒垫底的神奇的箱子里,在波涛险恶的海洋上飘流着。 真正的危险是也没有的,她知道志豪的为人。小资产阶级的文明限制了他,他失去理性也只到这地步为止,徒然在仆役面前出这么一场丑,决不会再进一步拿斧头来砍破房门。明天一早她送刘荃出去,也不怕楼梯口有人握着手鎗躲在阴影里等候着,但是也难说,有时候狗急跳墙,把人逼到真正无法下台的时候,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她喜欢危险的气氛,它使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苏醒了过来。刘荃这小傻子也实在是可爱。而且她知道,对于他,她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人,至少是第一个裸体女人。她做了他的夏娃。 此后刘荃没有再去找她。他告诉自己这仅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如同汽车肇事。但是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她。不一定想到她这人,而是单纯作为一个女人的肉体。他对自己这种心理觉得惊讶、羞惭,但是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戈珊曾经打电话给他,说她搬了家,把她的新地址告诉了他,他也没有打算去。但是有一天终于还是去了。 戈珊在一家白俄咖啡馆背后赁了一间房间住着,那白色的房子后面架着个小楼梯,绿漆铁阑干,水泥梯级,一直通到她房门口,所以也可以说是独门独户。大概她也就是图它进出方便。 房间是阴暗而不整洁的,苍绿的粉墙,椅背上与床阑干上永远挂满了衣物。到处是污秽的玻璃杯,一撮撮的烟灰。阳光蒙蒙地从紫红布的窗帘里透进来。在那薄明中,这一切是有一种浪漫气息的。 刘荃每次抽空溜来一遍,永远是在上午或是午后两三点钟。戈珊这样干报馆工作的人是以昼作夜的,他来的时候她总是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来开门。他走的时候她又在酣睡着。他觉得他只生活在她的梦境中。 一天到晚昏天黑地的鬼混着。想到黄绢的时候,他觉得说不出来的惭愧,但是心里的矛盾太多了,不愿意想到的事情也太多。也就像“蚤多不痒,债多不愁”一样,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这一天下午,他为了一点公事,到楼上赵楚的办公室里去,在房门上敲了两下。里面一只摇头电扇嗡嗡响着,他彷佛里面叫他进去,只是被风扇的声音盖没了。 他把门一堆,却怔住了,看见赵楚与周玉宝夫妇俩郑重地握手。这赵楚生就一张赤红的长方脸,粗浓的眉毛,也说得上一貌堂堂,他微微躬着身,放出那最诚恳最热烈的笑容向他太太望去,玉宝也浓浓地堆出一脸笑容,眼睛里射出愉快的光辉,两人紧紧地握着手,一上一下用力摇撼着。 刘荃急忙把房门轻而缓地掩上,没关上之前,听见玉宝在说,“再来一遍。” “来,拥抱一下,”赵楚说。 刘荃知道他们演习的是俄罗斯式的拥抱,很快地把两边面颊各吻一下,这是现在通行的国际友人间的仪节,讲究的是抱得要紧,吻得要快。难处就在谁先吻谁,不经预先约定,而又一味要快、快、快,很容易双方的动作起冲突,撞痛了脸和鼻子。在宾客众多的大场面里,大家蜂拥而上,一连换上一二十个人,都是刮辣松脆左颊一个响吻,右颊一个响吻,把头左一转右一转,真要转昏了。的确需要事先下一番苦功练习。刘荃并且听见说,中共最重视的就是酬应苏联友人的礼节,一点都错不得。中级以下的干部,稍有一点失仪的地方,当场就会吓得魂不附体,知道要受最严厉的处分。就连赵楚这样有军功的人也不是例外。想必他们夫妇总是要赴什么重要宴会,所以在这里私下演礼。 刘荃捏着一把汗走下楼去,心里想幸而没有被他们发觉。如果知道被他看见了,不一定马上当面发作,但是总有办法收拾他的。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会工夫,忽然有个通讯员来叫他。 “周同志请你上去一趟。” 刘荃不觉皱眉,心里想到底还是被她发现了。他惴惴地走上楼去,来到玉宝的办公室里,她却是一个人在那里,此外还有一个裁缝。玉宝这一向常常叫裁缝来做旗袍,在举行晚会的时候穿,特别是有国际友人在座的场所,这也是最近一般政府首要的爱人间的一种风气。这裁缝是苏州人,和玉宝言语不通,所以总是把刘荃叫上来当翻译,刘荃勉强可以说几句上海话。这一类的差使总是落在他头上,张励还因此取笑过他,屡次说:“上司太太这样离不了你,你小心,上司要吃醋了。” “上司倒不一定吃醋,”刘荃心里想:“同事倒吃醋了。” 这一天他看见那裁缝在那里,方才放下心来。裁缝送衣裳来,他那大白包袱里还包着些别的主顾的衣服,内中有一件织锦缎旗袍,被玉宝看中了,叫刘荃问他这衣料什么地方有得买。 那裁缝身材矮小,一张柿子脸,又是黄橙橙的横宽的“铜盆柿”?脸上永远是一种微带讽刺性的微笑,穿着一身旧绸衫裤,背剪着双手站在那里。“这种花样外面没有的,”他酸溜溜地微笑着说:“毛主席太太在杭州一家厂家定织了一件。一共两丈料子,剪剩下来还够做两件,这是此地一个银行经理太太买到了一件。” 刘荃觉得替他照翻不大妥当,但是玉宝一味追问,刘荃只得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说:“这话毫无根据。可能是个那主顾吹牛。” 玉宝却说:“听说北京她们是穿得非常讲究。应该的嘛——一天到晚有国际友人请客应酬,不然气派不够。现在人民生活改善了,大家穿得好些也是应当的,上级应当起带头作用。” 她把那件旗袍摊了开来,仔细翻来覆去看着。“国际友人尤其赞成织锦缎,”她说。 这是件黑缎子上面织出小小的金色花瓶,隔得不远不近,八四平八稳一只只一寸来高的金瓶。空处穿插着一些金色云头,与短短的金色飘带,排列得很扳滞。但是就连刘荃这样外行的人看来,也觉得确是花样别致,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那裁缝的话大概是可信的。 裁缝早已把玉宝新做出来的那件花绸旗衫拣了出来,放在沙发上。 “好,好,你们都出去,我试衣服,”玉宝说。 她撵他们出去,那裁缝却先忙着把那件名贵的织锦缎袍子折迭起来,收到包袱里,把包袱一扎,提在手里匆匆地往外走。 “干吗带出去?这么一会儿工夫,搁在我屋里不放心呀?”玉宝生气地嚷了起来。 那裁缝也确是怕她要拿着穿一穿试试,他尴尬地苦笑着,喃喃地连声说“哪里哪里,”把一个柿子脸撮得像个柿饼似的,灰暗而有深的皱折。 刘荃乘她那一撵,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黑色的背景上,小金瓶的图案……他常常想起它。 其实毛主席的爱人在杭州定织几件衣料,又算得了什么,究竟他们并没有像满清的皇帝制定一个“江南织造”的官衔,专司供应御用衣料。他们这并不算怎样豪奢的享受,不过他想到他们这一点享受是无数中国青年的血换来的,他不由得痛心。 玉宝积极准备着参加的那宴会,就在这两天内。在宴会的次日,玉宝又为了要出席一个会议,叫刘荃给她拟一篇演说稿。他拟好了给送上楼去,却老远就听见赖秀英的声音在玉宝的办公室里,两人一会率率索索,一会又大说大笑的,似乎亲热异常。刘荃非常诧异,因为一向知道这两个人是水火不兼容的。 “真没瞧见过……” “还扭上去朗诵普希金……” “——进‘破鞋’!” 老区称荡妇为“破鞋”。她们似乎是在议论著昨天宴会上的一个浪漫的女性。有了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无怪她们同仇敌忾起来,忽然谈得这样投机。 “真不要脸!你看见她对那苏联专家那神气?”周玉宝说:“净找着他闹!” 刘荃走了进去,玉宝就接过那篇演说稿来看。赖秀英还在旁边说:“她自己也灌了不少伏特加。” 刘荃一离开那间房,又听见赖秀英带笑高声说:“是他们社长说的:‘我们的戈珊同志不会说俄文哪?——人家眼睛会说世界语!’” “还他妈的怪得意的呢!”周玉宝说。 刘荃怔了一怔,心里想原来是说戈珊。“他们社长”总是解放日报的社长了。 他虽然明知道戈珊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听见这些话,不免总觉得有点刺激,当天下午就借了个借口溜出去看她。 已经快到她上报馆的时候了,她还没有起床。 “酒醒了没有?”刘荃微笑着说,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也没喝多少。”她咳嗽得很厉害。“你消息倒灵通,怎么知道的?” “那苏联专家告诉我的。” 戈珊稍稍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起来。“别胡说八道了!” “怎么?就不许我认识个把苏联专家?” 戈珊恨恨地横了他一眼。 “我不懂世界语,”刘荃笑着说。 “什么?” “世界语我没学过,你用眼睛对我说话是白说了。” 戈珊探身过来打他,用力过猛,往斜里一裁,倒在他的身上格格地笑。“你这家伙真可恶,越学越坏了!” “跟谁学的?” 戈珊嗤嗤地笑着。“我知道你是跟谁学的?”她把头枕在他膝盖上,仰着脸望着他,伸手抚弄着他的面颊。 他扳开了她的手。 戈珊知道他心里仍旧感到不痛快,就噘起了嘴说:“不行,你得告诉我,是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是那苏联专家说的。” “什么苏联专家?我知道,还不是你们那儿两个姑娘们造的谣言!那两人都是地道的土包子,见了外国人吓的没处躲,看见别人出风头可又要吃醋,背后就去糟蹋人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刘荃觉得这话倒也很近情理,周玉宝与赖秀英恐怕也的确有这种心理。 戈珊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他已经摇动了。“女人都是妒忌心最强的,”她又说。 “是吗?我也听见说。”刘荃微笑着说。 “女人像我这样的真少,”戈珊说:“我倒是从来不妒忌的。” “是吗?” “是吗,是吗——干吗这样阴阳怪气的?” 她继续抚摸着他的脸,他也抚摸着她。 她怕痒,身子一扭一扭,头枕在他的膝盖上,也溜了下去,倒挂在空中。那美艳的脸庞颠倒着看,彷佛更加美艳。刘荃想起小时候在校园里,在金黄的夕照里把头向后仰着,仰到不能再仰了,倒看着满天的霞彩与青葱的园地,一切都特别显得鲜艳欲滴。 他忍不住伏下身去吻她的白嫩的喉咙。 “真的,我从来不妒忌的。你有别的女朋友我绝对不干涉,”戈珊说。 “哦。”他吻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从来不把你过去恋爱的事情讲给我听。” “我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她一定逼着他说。 “你自己的事从来不告诉我,倒尽着查问我。”刘荃说。 “我告诉你你要吃醋的,你告诉我我不会吃醋的。” “你这种态度真好,可惜遇到我这么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吃醋的机会。” “还耍赖,还耍赖!”两条白蛇紧紧地匝住他的颈项。“勒死你!今天非得要你把那女朋友的事招出来!” “什么女朋女?”刘荃并不是存心欺骗她,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在她面前提起黄绢的名字,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但是后来戈珊说:“告诉你,我早已充分掌握了材料,不过是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 刘荃笑了起来。“你这一套逼供的手段我也会。” “真是不识好歹,”戈珊在他额角上重重戳了一下。“——不要你了!给你头上贴一张邮票寄到济南去。” 刘荃震了一震,笑着说:“济南?” 她向他笑。“寄给济南团支部黄绢同志。” “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哼,告诉你:我的情报网比你深入,而且我的情报是绝对正确的,不像你,听了点没根据的话就来跟我乱发脾气!” 那天他离开她那里的时候,一直在那里猜测着她是从那里打听到的。他觉得实在有点奇怪,因为黄绢和他的事根本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知道。然后他乘电车回去,在电车上掏钱买票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把他装零碎钞票的那只旧信封拿出来看了看。黄绢寄给他的信很多,他一向总是利用那信封装钱,可以随身带来带去,彷佛也是一种安慰。已经成了习惯。那信封上的邮戳虽然可看出是济南寄出的,寄信人的名字却只有“黄缄”两个字。但是在这励行节约的时候,大家写信都是把旧信封翻过来再用一遍,所以她这封信也就是他寄给他的,里面赫然写着她的姓名住址。戈珊当然有很多的机会翻他的口袋。信封破了就再换一只,她可以看出他们是经常通信的。一定就是根据这一点线索。不过他知道,下次他问她,她一定仍旧故作神秘,不肯说实话的。 他把那破旧的信封又揣到口袋里去。近来越来越怕写信了,也怕接到她的信。虽然大家说来说去只是几句冠冕堂皇互相鼓励的话。 他觉得他应当把实话告诉黄绢,叫她不要等他了,他不值得她爱。会有比他好的人去爱她的。至于他,让他去吧,他已经习惯于黑暗。少女是光,妇人是温暖。眼前他所要求的只是一点温暖。他对于戈珊没有存着什么幻想,但是他觉得她也很可怜。她是和他一样被欺诓的,在学生时代就跟着共产党走,现在她什么都完了,她不但有病,心理上的病态也很严重,所以她把男女关系看得那样随便。他觉得她需要一个人去爱她。她或者会好起来。 有时侯他这样想。有时候他又怀疑他只是贪恋着那迷人的肉体,而又不能正视这单纯的事实,所以要加上这么许多解释。 在一个酷热的下午,他到她那里去,突然天色阴黑,下起雨来了,而且下得很大。刘荃扶着阑干,沿着那露天的小楼梯走上去,潮湿的水泥梯级已经成了暗黄色,上面黏着一两片洋梧桐娇黄的落叶。他揿了半天铃没有人开门,她一定是出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笔来,又找出一张纸条子,抵在那绿漆小门上匆匆写了两行字,“来访不遇。明天下午或者能来。”下面没有署名。她会知道是他。他把那张纸双折了一下,弯下腰来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一阵狂风吹过来,她那紫红布窗帘突然鼓荡着,从窗户里飞了出来,飘在半空中,像是向他挥手。跟着就又往里面一吸,吸了进去。密密的雨点也跟着往里扫射,可以听见她沙沙地打在桌上,像撒豆子似的。刘荃不禁有些担忧,想起他们编的那小册子的校样,前两天看见她从报馆里带回来搁在那张桌子,不知道还在那里不在,恐怕全打湿了。那窗户离那楼梯有好几尺远,也没法替她关窗。 他转过身走下楼梯,快到人行道上了,忽然隐隐地听见一声“砰!”回过头来一看,那玻璃窗已经关上了。成片的雨水在那玻璃上流着,那紫红色的窗帘静静地被关闭在玻璃里面。 刘荃站在那里,茫然地向上面望着。然后他很快地走了,心里充满了愤怒。 她那里向来除了她自己,什么人都没有。听她说有时候叫白俄房东的女佣替她打扫打扫房间,但是如果是那女佣,外面揿铃揿得这样啊,也绝对没有不开门的理由。 第二天他再到她那里去,有一个黑红肤色的青年在那里,是文化局警卫科的人。戈珊的态度很自然,替他们介绍之后,大家随便谈着。但是刘荃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质问她,对于这种浮泛的应酬式的谈话实在感到不耐烦。那青年虽然也不大开口,却老是坐着不走。大家就这样干迸着,等着看谁把谁迸走。 谈话一直延长下去。刘荃有意无意地抬起手来看了看表。他趁着出差,弯到这里来一趟,实在应当走了。 “你别性急,”戈珊说:“魏同志大概也就快来了。他们这些忙人,约了时候向来不算数的。” “哪个魏同志?”那青年问。 “还有谁?”戈珊笑着说:“就是你们的老魏。” “他要上这儿来?”那青年显然吃了一惊。 戈珊似乎不愿意多说,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把下颏微微向刘荃努了努。“喏,这位刘同志有点事找他,我约了他们在这儿见面。” 那青年像是恐慌起来,随即搭讪着站起来匆匆告辞走了。 “你看讨厌不讨厌?”戈珊伸了个懒腰,“要不是我抬出他的上级来吓唬了他一下,还不肯走呢!” 刘荃没有作声。 戈珊见他满脸不快的样子,立刻向他身上一坐,又委屈又疲乏地把脸埋在他肩窝里。“知道妳今天要来,特为在这儿等着你,这小鬼偏跑了来赖在这儿不走——就有这样不识相的人!真气死了!你昨天淋着雨没有?” 刘荃半晌才答了声:“还好。” “我真倒霉,在外滩,刚赶上。” “哦,我还当妳在家里呢,看见你关窗户。” “活见鬼了!”戈珊张大了眼睛望着他。“我在家怎会不开门?” “我怎么知道呢?” “妳又瞎疑心!”她顽皮搥了他一下。“怎么你看见有人关窗户?是谁?是我呀?” 刘荃懒懒地说:“反正不是你就是另外那个人,又有什么分别。” 戈珊一听这话,显然他并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人,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她立刻理直气壮起来,一歪身从他膝盖上溜了下来,坐在沙发上把他乱推乱撞。“得了得了,你走吧!我受不了!一天到晚找岔子跟我闹,老是瞎疑心!我告诉你吧,昨天不错,是有人在这屋里!就是今天来的那小王。他是结过婚的,他女人在新闻出版处做事,两人一个住在男宿舍里,一个住在女宿舍里,所以没办法,跟我商量,借我这地方会面。” “哦,”刘荃微笑着说:“这也不是什么违法的事,人家是正式的夫妇。干吗要你这样替他们守秘密!”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蚂?先我没说,也是因为怕妳不乐意,觉得我这儿成了个小旅馆。真讨厌,那小王,刚才还在那儿磨着我,下星期还要来。所以老坐着不肯走呢!” 他明知道她是说谎,虽然她这谎话说得相当圆。 她又和他纠缠着。拥抱着她的时候,他心里想这样的女人,他就是在她里面生了根,她也仍旧是出墙红杏,她的眼睛向他笑,真正的她似乎在那微笑的眼睛的深处闪烁着,永远可望而不可及。这使他更疯狂地要占有她。 在他的疯狂接近顶颠的时侯,忽然门铃响了。 “是谁?不要是魏同志吧?”刘荃说。 “唔?” “你忘了?小王的上司。你不是说他要来吗?” 两人同声笑了起来。“不要真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刘荃说。 外面的人继续揿铃。 “让他揿去,”戈珊说:“管他是谁。” 又揿了很长的两响。刘荃有点不安起来。 “别理他,”戈珊说。 铃声终于停止了。似乎人已经走了。但是房门下面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小三角,面积渐渐大了起来,是一折迭着的便条,从门底下塞了进来。 刘荃不由得想起昨天他自已站在门外揿铃的情形,并且昨天那时候房间里面又是什么情形,也如在目前。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污秽黯淡,而且稍有点滑稽。 他突然坐起身来穿衣服。 “怎么回事?要走了?”戈珊诧异地笑着。 刘荃没有回答。 她随即生起气来。“你这脑袋完全封建,送封信来都要吃醋——吃的哪一门子的醋?发了昏了!你凭什么资格管我?好,你走,你走,以后可再也别来了!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刘荃默默地坐在床沿上俯身系鞋带。 戈珊的一枝香烟一直不离手,她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香烟使劲揿在他胳膊上。他想甩开她,但是她下死劲揪住了他不放。被烧灼的皮肤丝丝作声。他夺回了手臂,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 8. 这一向报纸上加紧宣传“肃清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份子”。有一个摩纳哥人名叫黎培里,忽然成为新闻人物。戈珊奉命搜集材料,证明他的反人民罪行。 黎培里这名字一向不见经传,戈珊在数据室里查了半天,像大海捞针一样,最后总算找到一则新闻,原来他曾经被任为外交使节,有一张旧报纸上刊出一张模糊的照片,是他谒见国民政府的首脑呈递国书的时候拍摄的,并且刊载着国书的全文,无非是照例的一套官样文章,希望两国的邦交有增无已,对于中国国民政府的领袖蒋介石表示钦仰,并且深信中国在他的领导下必定日益向光明灿烂的前途迈进。 戈珊连读了两遍,心里想如果根据这篇文字就证实黎培里是勾结国民政府的特务,那么所有的外来使节都呈递过这样善颂善祷的国书,连苏联的大使都不是例外。但是实在找不到别的数据,也只好拿了去搪塞一下。 领导上对于黎培里的案件十分重视,所以她立刻把那张报纸送到社长室去请他审核一下。她在房门上敲了敲,听见社长蔺益群的声音说:“进来。”她一推门进去,原来有客在那里,坐在蔺益群的写字台左侧,两人吸着烟闲谈着。戈珊认得那是新华社社长申凯夫。 “嗳,戈同志——好吧?”申凯夫向她点头微笑。他生得高而胖,苍白的脸上戴着新型的熊猫式黑边眼镜。头顶已经半秃了;也许是由于一种补偿的心理,鬓发却留得长长的,稍有点女性化。穿着一套纤尘不染的雪青夏季西装。 “我们在这儿谈京戏,”蔺益群笑着向戈珊说。 “赵筱芳不错,”申凯夫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彷佛是他刚才已经说过了的话。 “就是表情太足了。”蔺益群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看了她的‘玉堂春’没有,唱到‘那一日梳妆来照镜,’就真比划着,一只手握着镜子,一只手握着篦子,大梳特梳。唱到‘奴’就指着自己鼻子,一个字都不肯轻轻放过。” 申凯夫安静地微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其实这倒也是她的好处。” 从他那温和而坚定的口吻里,蔺益群感觉到他是在引用马列主义。同时蔺益群又忽然想起前次恍惚听见说,赵筱芳最近行踪很神秘,还有人看见她从一辆遮着蓝布窗帘的汽车里走下来。难道是申凯夫看中了她?还是另一个比申凯夫地位更高的人?” “那当然,”蔺益群急忙改口说:“其实所谓洒狗血,讨好三层楼观众,三层楼观众不就是劳苦大众么?” 申凯夫略点了点头。“都市里的劳苦大众当然份子不纯,离工农兵还很远。不过她这路线是对的。” “路线是对的,”蔺益群也承认。 “嗳,我别耽误了你们正经事,”申凯夫忽然笑着说:“戈同志找你有事呢。”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戈珊说。 “这是什么?我瞧瞧。”申凯夫一伸手,把那张旧报纸接了过来。 “是关于黎培里的资料。”蔺益群忙站起身来凑在申凯夫肩上看着。 申凯夫匆匆读了一遍,把眼镜向上托了一托,似乎很紧张。“好家伙,把老蒋捧得这么厉害。” “拿来,拿来我看。”蔺益群带笑伸手来抢夺。 “十足暴露出他是个美蒋走狗。”申凯夫把那张报纸折了起来,向胸前的口袋里一塞。“这是全国性的运动,这篇稿子应由新华社统发全国。”他沉重地站了起来,“走了!瞎聊了半天,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 蔺益群与戈珊虽然仍旧笑嘻嘻的,不免面面相觑。 申凯夫走了,戈珊也想跟在后面就溜了出去。她知道兰益群一定很生气。新华社与解放日报因为是骈枝的宣传机构,彼此竞争得非常厉害。 “戈同志,”蔺益群大声叫着。 戈珊只得转过身来。 “下次进来先打听打听,里头有人没人。” 戈珊忙陪笑说:“今天我一下子大意了,没问一声——” 蔺益群没等她说完,就冷峻地微微点了点头,是要她立刻走开的表示。 戈珊迅速地走了出去,心里一百个不痛快。到了外面的大房间里,却又有一个极不愉快的发现。屋角新添了一张桌子,刘荃坐在那里看报。 “抗美援朝会派了个人到这儿来当联络员,”一个同事告诉她。 “讨厌!”戈珊向自己说。 刘荃始终不理睬她,她也不睬他,但是她常常要袅娜地在他桌子面前走过。有一次她给另一个同事写了个字条子,团成一团丢过去,又不小心打在刘荃肩上。 他完全不理会。有一次为了公事需要和她谈话,也是极简短的几句。一方面她也是冷若冰霜,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有一次戈珊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拿起来听。“……哦,你等一等。”然后又问了声:“你哪儿?……”她把听筒向桌上一搁,同刘荃那边没好气地叫喊了一声:“你的电话!——文汇报的记者。” 刘荃走过来拿起听筒,戈珊向他瞟了一眼,轻声说:“喝!有记者来访问了,现在是真抖了,怪不得不理人了!” “喂?”刘荃向听筒里说:“嗳,是的,我是刘荃。……咦,是你?——”在全世界所有的人里面,他最想不到会是她。 “我今天上午刚到。已经打过一次电话来了,没打通,”黄绢的声音兴奋地笑着说:“真想不到——在济南忽然接到命令,把我调到上海去在‘团报’工作,也来不及写信告诉你——信到人也到了。” 刘荃简直说不出话来。 “你几点钟下班?”黄绢问:“你现在忙吗?在电话上讲没有妨碍吗?” “没关系,没关系,”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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