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本章字数:67037) |
?七十回 作威福何俱君主命 揭丑事惊慑佞臣心 -------------------------------------------------------------------------------- 在郑州年羹尧的行辕里,胡期恒可逮住了告状的机会。有年大将军为他们撑腰,他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当下,便添油加醋地告了田文镜一状。说他怎样欺压同僚,怎样擅借库银,如何勒索官员捐输,又怎样借晁刘氏的案子挤兑藩臬二司……“大将军不知,如今,在田某人的眼里,这河南地面上,除了张球竟然没有一个好人!张球是什么人?他不过是山东阿城的一个无赖。他有个外号叫‘张大裤衩子’,是个专在茶肆酒楼寻衅闹事、吃蹭饭的家伙。原先他投奔大千岁当长随,放出来作了一任归德县令;大千岁倒了,他又落井下石,改投了三爷。现今大概是瞧着三爷也不得势,又一头扎进了田文镜怀里。这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嘛,偏偏田文镜就爱他!说起来好笑,只是因为他拿出了几十万两银子给河工。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他发的是昧心财!田文镜逢人就说,张球此人如何如何的好。可他却不知,张球的底细全在我心里装着哪。上次我向田文镜说了张球的事,他要我拿出证据来。我说,时候不到,到了能说话的那一天,谁也阻挡不了!”胡期恒越说越来劲儿,说得唾沫四溅,面色通红,“田文镜是河南地面上的独夫,他是存心要把这里的官员们一网打尽啊!连他的几个师爷,都上我那里抱怨他,说‘我们东家昏了’。车铭,我说的有错没有?” 车铭心里有底,他只拣对自己有用的说:“大将军明鉴。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二十多号人,起因就是晁刘氏这个案子。他擅自革了我和胡期恒的职,说我们是‘私通僧尼,通同卖放’,还要让淫僧淫尼们去和官眷们对簿公堂。这不但有损官体,也不合大清律嘛。可他田文镜就是那么一尘不染吗?他的几个师爷。也都曾收受贿赂,过问官司。人们能不能就此推理说,他田某人自己不好出面,却让下面的人去包揽词讼呢?” 在一旁听着的刘墨林插言问:“田文镜此人我不大熟悉,假如你们所说是实,真是骇人听闻了。他这样做,图的是什么呢?” 车铭大声说:“刘大人,您真是一语中的!田文镜拿着通省官员不当人看,说穿了,是残刻,是急于敛钱去邀恩固宠。他这是得了‘官痨’、‘钱痨’!” 刘墨林笑了:“昔日仓颉造字而鬼哭,因为鬼不识字;周景铸钱而鬼笑,则是因为鬼爱钱。现今有人既识字而又爱官职、爱钱财的,那他死了以后,必定要化成吃人的厉鬼了。 一言出口,四座皆笑,连神情严肃的桑成鼎也绽开了笑脸。可是,年羹尧却不但没笑,还听得很认真、也很仔细。这次他进京,几次见到雍正皇上,都听他不住口地在夸赞田文镜。年羹尧还在怡亲王那里听说,如今邬思道也在田某人的幕府中做事。年羹尧想来想去,不论胡期恒和车铭有多大的怨气,自己也不能为了他们俩和田文镜脸。翻了脸,就和皇上唱了反调,也得罪了邬思道。那是不明智,也不划算的。想了一下,便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说归说,笑归笑,”田文镜此人做事认真,还是可取的嘛。现如今天下官员中肯认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着重他的也就是这一点。据你们所说,我以为,他自己还是清廉刚正的,只是受了小人的蒙蔽罢了。你们有苦尽可在我这里诉,但想扳倒田某人,恐怕还办不到。你们的话,我都要奏明当今的,皇上圣明烛照,自当有所处置。你们且耐心地等等,时机一到,朝廷就会有明文的。好了,总说田文镜的事,让人憋闷,说点别的吧。这次我进京、保了胡兄一本,大概他要调离河南;车大人呢,吏部的人和我通了气,也要调开。你们和田文镜闹得这么僵,我看挪个地方未必不是件好事。你们说是吗?” 胡期恒一听说让他离开河南,连忙称谢说:“大军门抬爱,胡某感之肺腑。河南这块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不知要调我们去哪里,大将军能否透个信儿?” “哦,车兄平调湖广,你嘛,大概要去四川当巡抚。不过,我的话不能作数,等圣旨下来,你们自会明白的。” 车铭一听这话可不高兴了。他和胡期恒之间,平常并不亲热,只不过为了和田文镜斗法,才联起手来。现在,胡某高升天府之国,而他却平调湖广,显然是年羹尧从中做了手脚。他心里有气,又不好明说。便抓住扣押臬司人质的事作文章:“下官多承大将军关照。离开河南对我来说,早就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不过,士可杀而不可侮。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人,就是不把我们俩看在眼里,这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此事,还请大将军从中周旋。” “对对对,车大人说得有理。我这就写札子,让田文镜立刻放人。”说着,他命人取过笔墨来,不假思索地一挥而蹴,写完后,又略一审视,让桑成鼎在上边加盖了关防。刘墨林对这事却不能不管,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索要过来看时,只见那札子上写着: 大将军年,咨尔河南巡抚田文镜:晁刘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门公职人员,殊失鲁莽,甚骇视听!着即见令释放,秉公依律审理,此令! 刘墨林看罢一笑说道:“好,大将军一笔好字,令人钦佩!不过……学生以为,将军以军令去干预民政,似乎是有点不大合适吧?” 年羹尧想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参议,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怕什么?我节制着十一省军马,河南巡抚管着河南的军务,他不也是我的麾下吗?老胡,你们把它带回去交给田文镜好了。”说完,又恶狠狠地看了刘墨林一眼。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告诉刘墨林,以后少管本大将军的闲事! 年羹尧估计错了。刘墨林只是撂出这句话来,就埋头看他的书去了。年羹尧心里猛然一惊:嗯,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想起皇上再三叮嘱的那句话:一心办好军务,别的事不要多管。难道,皇上早就在忌讳我过多地插手民政了吗?一丝不安,掠过他的心头,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车铭和胡期恒不虚此行,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年羹尧发了话,虽说比不上圣旨,可也差不了多少。他跺跺脚十一省乱颤,就是京师的那些王公贵戚们,谁敢和年羹尧抗膀子?别看他田文镜刀枪不入、油盐不浸,军帖一下,他从此就别想在河南站稳脚步!只要臬司的人放出来,晁刘氏的案子就没法再审,它也就会成为一个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案、死案。 他们没在郑州多停,而是连夜骑马赶回了开封。胡期恒也不回他的臬司衙门了,准备就在车铭那里稍事休息,然后去拜会田文镜。先亮出年大将军手谕,要他立刻放人,别的事情以后再说。他们想的倒是很好,可还没坐稳,车铭的钱粮师爷万祖铭就闯了进来,跺着脚埋怨说:“哎呀,东翁,你怎么才回来?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 车铭还没有缓过神来呢,忙问:“什么晚了一步?我怎么听不明白?” “咳,晁刘氏的案子已经审结了。前天晚上,田大人那里的师爷们就送来了信,叫我们想办法。可是,二位大人去了郑州,我们几个又上不了台盘。急得我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却又不敢声张。事情已闹到这一步,怕是想捂也捂不住了,可怎么收场呢?” 车铭冷笑一声说:“慌什么,不定是谁收不了场哪!去,叫衙门的师爷全来,待会儿我们一同去巡抚衙门。” “哎呀,他们要是能来,我还着什么急呢?他们……早就被田大人给扣下了!” “什么,什么?”胡期恒吓了一跳,“他田某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把藩司衙门的人也扣了?他凭什么这样做?” 万祖铭吞吞吐吐地说:“车大人临走时交代说,要我们藩司出几万银子,先买住晁刘氏撤回诉状。没了苦主,这官司还怎么打?这本是个釜底抽薪之计,用起来不费事的。可是,不知是那晁刘氏不愿意,还是我们派去的人没本事。去一个,没见回音;再去一个,还是不见回来。我觉得事情有些怪,便派老李头亲自去。我和他约好了,到天擦黑,他要是还不回来,就是出了事,我们这里好赶紧想办法。这不,大长一夜都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还不是出了事吗?我琢磨着,肯定是晁刘氏那娘儿们把我们卖了!” 胡期恒跺着脚说:“咳,亏你还是绍兴师爷,这大清律竟然一点都不懂!我的臬司衙门里有的是刑名师爷。你也该去请教一下嘛。这又不是闹家务纠纷的小事,哪能私和私了呢?” 车铭却不慌不忙地说:“老胡,你别怪他,这事是我定下的。我原来想,只要能撤掉晁刘氏的案子,就可一了百了的。现在我们不要乱了方寸,巡抚衙门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们一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车、胡二人来到巡抚衙门时,天才刚刚放亮。可是,开封府街面上,与往昔已是大不相同了。只见一街两巷,到处是警戒的兵士,持戈挺枪地在巡逻。空旷的巡抚衙门照壁旁,几十名官员,鹄立在仪门边,一个个心神不定,有的还在窃窃私议。车、胡二人下了马,冲衙役们问道:“这里出了什么大事吗?田中丞现在哪里?” “回藩台大人,今儿个田中丞要大出红差,人犯已经押到了。中丞爷现在签押房里,正和几位师爷说话呢。” 车铭平静地一笑又问:“哎,那里堆着那么多的柴草,是做什么用的?” “回大人,小的不知。这是昨儿个夜里,田中丞吩咐让预备下的。” 车铭看了看柴山,回头又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官员们,对胡期恒说:“好,咱们就去见识一下,看中丞大人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手段。” 田文镜一见他俩到来就说:“哦,车大人和胡大人来了,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晁刘氏一案,已于六天前审理终结。兄弟将案情直报进了上书房,皇上发下了六百里加急谕旨。请二位老兄先看看,今日在下就要依旨处决犯人了。” 车铭带着微笑,边看边说:“田大人雷厉风行,数年沉冤了结于一旦,实在让人钦佩……”他接过那封御批文书来,不料刚一例览,就笑不出来了。原来,那朱批上写道: 览奏不胜惊骇。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竟有此等怪事,真可与当年圣祖南巡时,伪朱三太子毗卢庙之事类比,令人毛骨悚然!即令该抚不必墨守成规,唯以昭天理、顺民心为准绳,速处极刑。堂堂省垣之下,出此丑事,法司衙门平日所干何事?着胡期恒明白回奏!晁刘氏告状三载,通省官员岂有不知之理?即着尔田文镜宣旨,全省官员皆降两级,罚俸半年。钦此! 可以看出,雍正皇上在写这份朱批时一定十分生气。那一笔龙飞凤舞的狂草,朱迹淋漓,一气呵成,语气之严厉,更是前所未见。车铭看了以后,又转给了胡期恒。胡期恒不看则已,一见皇上在这份朱批中,明白无误地点了他的名字,脸色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他颤抖着将朱批交还田文镜说:“请中丞具折先行禀报皇上,胡期恒知罪。但此中情由一言难尽,容下官回衙后,再细细地写成奏折,回奏皇上。” 车铭也没有想到,田文镜一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他心里慌乱,却又不甘就此服软。在椅子上略一欠身说道:“藩司衙门虽然不过问官司,但前任和现任的开封府尹都是从卑职那里派出的。万岁既已降旨问罪,卑职难辞其咎,自然也要具本奏明圣上的。不过,这件案子拖得太久了,牵连的官员也很多。如果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全都翻腾起来,怕是要引起官场轩然大波的。卑职日前见到年大将军时,他也十分关注这个案子。年大将军的意思是,穷治一下这两座黑庙,绥靖地方治安也就足矣。他特地让我们带来一份手谕,请抚台过目。”说着,把年羹尧的手令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田文镜看了,随手又转给几位师爷,自己却说:“年大将军节制十一省的军事,可是,却没有旨意要他过问法司民政啊。案子办到这种程度,我只能秉天理,循王法,而不能想到其它。不错,我这里是扣了臬司衙门的二十三名人犯。可他们都是有重大嫌疑的人,本抚既已全部缉拿,就必须并案处置。试问,他们早不拿人,晚不拿人,偏偏我准了晁刘氏状子的当天夜里,他们就去捉人,不问清怎么能行呢?再说,他们既没有我的宪令,又没有开封府的传票,私自抓人,岂不是胆大包天,目无国法?期恒兄既然今天也在这里,我正好请问一下:这些人半夜三更去抓人,是不是奉了你的令旨呢?” 胡期恒从见到皇上朱批后,心里早就发毛了。原来他还想揽过这事来,可现在又不敢伸头了。万一自己说的与衙役们对不上号,不也要“并案处置”吗?他干笑一声说:“田大人明鉴,出票拿人是巡捕们的事。他们只需在捉人前,和我的师爷们打个招呼就行。臬司有时一天要接十几个案子,我哪能管这些小事?巡抚衙门扣了臬司的人,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唔,这就好办了。今天要结案,我有几句心腹话想直言相告。我是朝廷特简的封疆大吏,受恩深重,自当勉力报效。所以,此案无论牵连到谁,也全要秉公循法处置。这二十三名人犯已经招供,他们确实连巡捕的牌票也没有的,因此绝不能轻纵!慢说年大将军无权干预此事,就有权我也不敢奉命!常言说得好,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哪,何况年大将军并不是皇上,更何况兄弟只能对朝廷负责!年大将军若有怪罪之处,全由我来承担好了。这一个多月来,我这巡抚衙门里除了河工之外,全衙上下,都是在熬审这些僧尼。有些事,关乎官场闺闼,真是丑得令人发呕。假如一定要在下抖落出来——”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车铭,长叹一声,突然停住不说了。 七十一回 雪沉冤巡抚动酷刑 焚元凶池鱼受诛连 -------------------------------------------------------------------------------- 这话音,这口气,这眼神,在场的人谁不明白?车铭原来还抱着很大希望,以为田文镜会看在年某的面子上,不再穷究这案子了。其实,臬司出了事,关他藩台什么?他所以要掺和进来,并且千方百计地要捂着、盖着,说白了,是为他自己的名声。他的几个姨太太都与尼姑们来往密切,万一,她们也与和尚勾搭成奸,那事情可就闹大发了。车铭大半生来,都是以“道学”、“君子”的面目出现的。假如一旦人们知道了真相,到处传说他的姨太太和贼秃有染,那不成了朝野哄传的笑话了吗?他的脸面何存?他还怎么在官场里混下去?此刻,听田文镜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他真比让人捉了奸还难受。什么大将军的谕旨,年羹尧的承诺,他全都顾不上了。 田文镜只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把气势汹汹的车铭镇住了。他不由得心中暗笑,哼,想和我掉猴儿,你们还嫩了点儿。他马上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说:“河南出了这么大的事,全省官员无不挂心。我和几位师爷再三商议,一定要成全诸位同僚的官体和面子。所以这场官司,从头到尾,都没有请二位大人和其余官员们来会审。我这样做,就是想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已经下令,所有尼僧与绅宦官员内眷们来往的事,关说人情的也好,勾搭成奸的也罢,片纸只字不许泄露。不管事情闹得多么淫秽不堪,也一律都要在案由中删除。这一点,烦请二位私下里和下边官吏们说清楚。让大家好生办差,不要再惹是生非。” 车铭听他这么一说,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不再说话了。胡期恒却不识趣,站起来一躬说道:“抚台既有此美意,年大将军的面子也是要紧的,何不一体成全?请大人将臬司被扣人员释放,交由卑职自行处置好吗?” 很显然,他这个要求太过分、也太不自量了。田文镜不屑地一笑,向在座的师爷回头示意,说了声:“该升堂了。”就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姚捷抢先一步,走出签押房,一声高喊:“放炮,田中丞升堂了!” 胡期恒一股怒火窜上心头,他恨死了田某,也恼恨车铭。心想,你怎么不说话呢?难道你怕了田某人,想装乌龟吗?车铭心里明白,附在他耳边小声说:“胡兄,你没看见,他姓田的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此时再争还有什么用。且等等,看他怎样结案。要是真让人下不了台,就叫你们钱师爷把他的四个师爷全都咬出来!” 胡期恒咬牙切齿地说:“放心,我饶不了他。还有那个张球哪!” 府门外三声号炮响起,巡抚衙门正堂豁然洞开。三班六房执事衙役们,衣帽整齐地集合在堂口。见田文镜和两位大人走了过来,低吼一声:“噢——”就依序按班站定。衙门口站着的大小官员,也全都恭候在堂下。三通堂鼓响过,田文镜稳步出堂,在居中“明镜高悬”匾额下就座。两旁公案边,则坐着藩、臬两司大员车铭和胡期恒。一时间,这里庄严肃穆,咳喘不闻。 这是件历时三年久拖不决的大案,事涉一庙一庵的和尚尼姑,三十条人命。所以,比起广东的一案九命更是轰动。一听说抚台衙门今天要了结此案,开封全城百姓奔走相告,真是人人关注,个个动心。刹时间,倾城出动,万人空巷。今天是六月初六,天已进伏,正是大火流金的季节。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一轮白日,晒得大地焦热滚烫。几千百姓远远站在抚衙门前,挤过来,拥过去,谁不想亲眼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稀罕?开封城门领马家化,又要维持治安,又要看守人犯,早就累得汗透重衣了。听见堂鼓声响,他连忙告诉衙役们:“给我拦住人群,不准靠近。有踏过石灰线的,就给我用鞭子狠抽!”他自己却大步流星地进到大堂,行了参见大礼后说:“启禀中丞,外边看热闹的人太多,有的已经被晒昏了。卑职不能在这里站班侍候,请大人鉴谅。” 田文镜说了一声:“难为你了,你去吧。”说完,他突然转过脸来,“啪”地一拍惊堂木,断喝一声:“带人犯!” “扎!” 儿十个戈什哈轰然一声,带着七个和尚、二十三名尼姑铁锁银铛地进来。这些僧尼们,不知过了多少次堂,也不知受了多少酷刑,瘸的瘸,拐的拐,一个个面无血色,半死不活地委顿在地下。他们衣衫褴缕,早已不能遮体,头发长出二寸多长,汗污血渍,浊臭不堪。有的尚且能跪,有的却连趴都趴不住了。车铭眼睛往下一瞟,里头还确实有几个面熟的,虽然叫不出名字,可也是自己府上的常客。他心中一阵哆嗦,却不敢与他们照面,更不敢说话。此时,只听田文镜吩咐一声:“姚师爷,你来宣示他们的罪行。” “是。”姚捷答应一声,便从案头接过一份长长的折子念了起来。三十名待决囚犯的姓名、年龄、籍贯、案由,足足有两万多字。这些,都经巡抚衙门各司厅核审过多次,又由田文镜亲自结撰写成的。不过,姚捷的神色看来却有些恍惚。他强打精神,念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念完。让胡期恒觉得放心的是,从头到尾,臬司衙门被扣的人,果然一字也没有提及。 终于,犯由宣读完了。田文镜黑着脸问:“觉空,你是首恶,勾通白衣庵尼姑的是你,杀害人命的首凶也是你——嗯,还有静慈,你们都说说,刚才念的犯由可有冤屈之处?” 觉空还不到四十岁,眉清目秀,面目慈祥,身上的衣服收拾得很是整洁。除了须发有点零乱之外,简直没有一点凶神恶煞的样子,更不像传说中的黑庙和尚。他听到问话,上前跪了一步说:“回大老爷的话。犯由事实并无出入,但此事皆小僧一人所为,与静慈等女流之辈无干。她们也没有参与杀人之事,请大老爷留意。” 田文镜含着微笑用调侃的口气说:“哦,这么说来,你倒是很仗义,也很多情的了。放心,本抚会成全你们的。”他回过头来又问静慈,“你呢,有什么分辩之处吗?” 静慈却早就浑身筛糠一样地发抖了。她口齿含混地说:“老尼无言可说……只求速死……” 田文镜咬着牙狞笑说:“嘿嘿嘿嘿……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本抚向有好生之德,但也相信佛家说的轮回报应。常言说,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一切都报!似尔等如此作恶,岂有不报之理。至于你们之间有什么私房话,等见了佛祖,再去好好地说吧。”他突然把惊堂本一拍,“啪”的一声,震得满屋的人无不变色:“将觉空、静慈两人绑在一起,架上柴山。待本抚亲自举火,送他们二人去见西天佛祖;其余淫僧、淫尼一律枭首示众!” 按大清律,最重的刑罚是凌迟,往下依次有腰斩、斩立决、绞立决等等。田文镜今天居然要火焚活人,满堂的人们,一听这话全都惊呆了。车铭到现在才明白府门前那柴山的用途,更是惊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看看胡期恒,这位执掌法司大权的人,也同样是目瞪口呆,血色全无。田文镜看见大家都呆住不动,不由得怒火中烧,他顺手从签筒里拔出一根火签来掼了下去,怒斥一声:“愣什么?还不与我动手!” “扎!” “慢!”觉空和尚突然一声大叫,他止住衙役们,又对姚捷说:“姚师爷,还有吴师爷、张师爷!你们是怎样答应我的?先缓决,再减刑,这不是你们说的吗?你们这话还算不算数?” 这一下变起仓促,不禁满堂哗然,田文镜自己也是吃了一惊。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了几个师爷一眼,见除了毕镇远之外,吴凤阁、姚捷和张云程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了。过了一会儿,吴凤阁明白过来,才强打精神叫着:“你你你,你是含血喷人……”可是,他不小心用力过大,竟把眼镜腿都掰断了。 田文镜嘿然冷笑一声说:“吴老先生,看来,你的眼镜腿太不结实了吧?” “是啊是啊……啊,不不不,这些死囚,竟敢如此胡咬乱攀……他们简直罪不容诛……他们……”吴凤阁语无伦次地说着。 胡期恒见到这情景,真是十二分的惬意。好,真正是好!你田某人把事情做得过了头,逼得犯人自己出面告发了你的师爷,正好应了你刚才那“报应不爽”的话。他把身子向后一靠说:“中丞大人,眼下案情有变哪。事情既然牵连到三位师爷,依律就应该停决再审。大人你看,是不是可以和敝衙门被扣的人役‘并案处置’呀?” 田文镜没有理他这个碴儿,却把凶狠的目光直盯着姚捷说:“姚师爷,我平日待你不错,今天还可以再放你一马。此刻,你老实说出原委来,我就可按自首处置。不然的话,按胡大人的办法,你们几个恐怕绝无生理。你看,怎么办才更好些呢?” 姚捷从极度惊慌中回过神来,抗声答道:“大人,请不要被凶犯的伎俩所迷。人犯要规避刑法,在受刑之前胡乱攀咬,这事儿早就常见不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觉空竟是如此狡狠毒辣。我没有收受一丝贿赂,连凤老和云程兄我也敢保。我们都是跟着大人您审理案子的,哪能和他们通同作弊呢?” 田文镜此刻非常冷静。他知道,事情一旦搅闹下去,就又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案。不但今日处决人犯的事情要黄,还不定又会凭空生出多少是非哪!胡期恒不是已在吵吵着,要他放了臬司的人吗?车铭能善罢干休吗?他咬咬牙,狠狠心,决定先杀了几个贼秃再说。便傲然地一笑说道:“你们都别在这里瞎闹,各人自有各人的一本账,本抚绝不会置之不问的。觉空,方才我已经说过,善恶有报,只在今日。你们的罪过既然已经审定,还是今天了断最好。等你们的事情完了,我再回过头来处置几位师爷的事。来人,把这一干人犯与我架出去!” 衙役们一听这话,不敢怠慢。他们一拥而上,把三十名死囚绑的绑,架的架,推的推,拖的拖,全都服侍好了。几名戈什哈抱来了一捆亡命牌,码放在案头上。田文镜嘴角上吊着阴狠狠的微笑,掂起沾满朱砂的大笔,在犯由牌上排头抹过。这殷红似血、淋漓欲滴的处决令,将把罪行昭彰,死有余辜的淫僧、淫尼们推往断头台! 戈什哈们一拥而上,将亡命旗一一插到犯人脖子后面,又推出了大堂。田文镜松了口气,兴奋地说道:“今日我田某不负皇上圣望,总算给开封百姓除了戾气。庙堂之上,圣心欢快;街衢之内,万民庆贺;就是西天佛祖,见到我替他清理了佛门败类,又岂肯不让我享升天之乐?走,车、胡二位大人,跟着在下监刑去!”他回过头来,又吩咐一声:“去,知会巡捕房,把三位师爷安置好了。告诉他们,不准虐待,但也不许几位师爷们串供!” 胡期恒和车铭哪还能说出话来?只好紧跟着田文镜走向门外。抚衙外面,早已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挤挤轧轧的嚣闹声,被别人踩疼了的叫骂声,热昏了亲人的求救声……此起彼伏,乱成了一锅粥!但无论怎样混乱,人们还是看清了抚衙里走出的监刑大人,和他们身后的六十名戈什哈。这些人的胁下,夹着三十名头插亡命旗标的死囚,疾趋而出,引起一阵更大的骚动。围观的人群全都挤上前去,谁不想看看这些僧尼是什么样子啊。开封城门领马家化可真是急了,这是法场啊,哪能乱成这样?他不顾官体威仪,也不讲乡亲情面了。把发辫在脖子上一盘,就指挥着手下人等大打出手。口中还不住地叫着:“都往后退,退出白灰线外……用鞭子抽呀!谁往前挤,就抽他娘的!” 田文镜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巡抚衙门的大纛旗杆下,一声怒喝:“把觉空、静慈拖到这边来!” “扎!” “把其余的人犯押在铁栏杆前!” “扎!” 眼见到这个阵势,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了。人们全都在等着那不同寻常的时刻,也在等着听巡抚大人的训示。可是,田文镜却只是轻轻他说了两个字:“行刑!” 可就是这两个字,却如天崩地裂一样,引发了震憾人心的三声大炮。铁栏杆开处,一队黑衣红带、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走了出来。他们迅速地走到犯人身后,拧住这些死囚,极其熟练地在犯人膝窝处一踹,趁着他们下跪的当口,抡起大刀就劈了下去。然后猛蹬一脚,又把囚犯踢出,自己却闪身离开。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干净漂亮,没有一丝地拖泥带水,此时再往下看,地上滚动着的已是二十八颗血淋淋的人头了!时当正午,阳气最盛,人头落地后,一腔热血,激箭般地冲射而出,呛人耳目,连衙门前边的石狮子上,都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此情此景,别说百姓们从未见过,就是当了不知多少任监刑官的胡期恒也看呆了。他真佩服田文镜的胆量和凶狠,也真不明白,他怎么敢一下子就杀掉了二十八个人! 田文镜却没功夫想这么多,他又是一声令下:“把觉空和静慈这一对首犯,架上柴山!本抚要亲手点火,把他们送上西天!” 觉空和静慈二人早就瘫成一堆烂泥了,巡抚衙门的戈什哈们也没干过这差使呀!上来了四五个人,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这两个绑在一起的死囚拖到柴垛上。田文镜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昔日东林有诗曰:‘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抛处血斑斑’。年大将军为定边疆,曾杀人十万,我田文镜为了豫省百姓,又岂敢落后!”说罢,他手举火把,撩袍捋袖,大步走向了柴山。 挤在这里观刑的人成千上万,全都被这从未见过的场景镇住了。偌大的广场上,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偶而,远处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啼,更增加了这浓重的肃杀气氛。田文镜高举火把,口中念偈道: 嗟尔二师,四大皆空。 今日西去,吾其送行。 此世作恶,此世报应。 来世作恶,莫逢文镜! 咄!纵有千般孽障深, 一火焚去真干净! 说罢,将火把投向柴山。那柴山上早就浇满了清油,在烈日炎炎之下,见火即着。只听“嘭”地一声,立刻便烈焰冲天,刮刮杂杂、哔哔剥剥地烧了起来。觉空和静慈两人,身陷这座人造的火焰山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略一挣扎,不移时,便化作了一堆焦炭。 田文镜一直笑着站在那里,眼看着烟消火尽,人散场空,才从容地回到府衙。开封府的大小官员们,今天算是见识了这位巡抚大人的手段,一个个心惊肉跳,手脚冰凉。 一见田文镜走过,全都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田文镜却仍是带着微笑说:“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哪!” 巡抚大人再次升堂,头一件事,便问到了胡期恒:“胡大人,你衙门的那些人,怎么处置呀?” 此时的胡期恒还敢再说什么,他规规矩矩地回答说:“回抚台,一切全凭中丞裁度。不过,此事,既然牵连到敝衙,卑职是理应回避的。” 车铭知道,田文镜今天把事情作得太绝了,一定会引起朝野轰动。他巴不得看着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呢,便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胡大人,你别忘了,还有抚台衙门的几位师爷,也在此案之中。难道,你想让中丞也回避吗?” 田文镜岂能不知车铭这话中的含意,却既不作解释,也不于理采地付之一笑。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的毕镇远问:“毕老夫子,看来只有你一人出污泥而不染了,是吗?” 毕镇远却回答说:“不,中丞大人,你这话说错了!” 七十二回 不吃黑就是好师爷 说假话岂能骗皇上 -------------------------------------------------------------------------------- 处决了三十名淫僧、淫尼,田文镜回到府衙就着手了结几位师爷的事。可是,他刚以嘲讽的口气说到,“你毕老夫子是出污泥而不染”,就被那个老油子毕镇远给堵了回来。毕镇远不慌不忙地说:“中丞大人,你说得不对,也错看了我毕某。若说一尘不染,天下之大,恐怕还找不到这样的师爷。我没有被牵连进去的原因,只是遵从祖训罢了。我们家代代都有人当师爷,祖传的秘诀却只有四个字:‘三不吃黑’,如此而已。” 田文镜愣住了:“敢问:何谓三不吃黑?” “谋逆案不吃黑;人命案不吃黑;离散骨肉案子也不吃黑。”毕镇远一字一板地回答,“在这三种案子里伸手捞钱,不但容易败露,容易被人寻仇,而且也昧良心、祸子孙。师爷是在官场里混的,要吃,就只能吃官场。我不是不要钱,只是不要那种不明不白的钱。我从官员们得的不义之财里,盘剥出一份来,就不会出事。就算事发,还有当官的在前边顶着,了不起,也不过卷铺盖回家就是了。有了这‘三不吃黑’,我毕家从明洪武年到如今,三百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官司。所以,你田大人虽然风骨很硬,可我还是泰然自若。姚捷和吴凤阁刚才托人带话给我说,他们全都认罪。我觉得他们也不是没本事,而是不懂规矩才栽了的。” 听了毕镇远这话,三位大员不禁面面相觑,全都呆在那里了。田文镜今天确实是下了狠心,不管此事牵连到谁,他也一个全不放过。觉空刚揭出几位师爷时,他就想到了昔日况钟的故事,他恨不得也像况钟那样,把犯事的师爷当堂摔死,然后再狠狠地治治臬司衙门的人,趁机扳倒胡期恒,压服车铭。这样,他自己就可扬威中原,一举成为雍朝的中流砥柱。可是,毕镇远的话却把他打动了。田文镜也是混迹官场大半生的人了,里面的情景污浊到何种程度,他全都门儿清。百姓们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就说打官司吧,哪个衙门的堂口上没有挂着“明镜高悬”的大匾,可有几个做官的是真正清白的?哪个衙门里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非把两头都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罢手?看来,想要让所有的官员们,一个个清如水,明如镜,竟是一厢情愿,水中捞月!他反复沉吟了好久,才心事沉重地说:“唉——跟我的几位师爷,原来也都是想要办好晁刘氏这件案子的。可是到了后来,却一个个地变卦了。从一定要严办,变成要求缓办。我还以为他们是为我着想呢,哪知,这里头还藏着这么大的一篇文章!” 在一旁的车铭笑了:“中丞大人不知,主张严办时,是为了抬高价码,向人要钱;钱要足要够了,才又要缓办的。毕老夫子,我说得对吗?” 毕镇远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面对这种情景,不由得田文镜不改变初衷。他看了一眼车铭和胡期恒说:“二位大人,臬司衙门的人不奉宪命擅自弄权,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我这里的姚捷、吴凤阁、张云程等,个个都是刁赖讼棍。他们借案由从中渔利,也实在可恨。但我原来就说过,官场之事,不要做得太过分,得放手时且放手,对他们就不要重处了。来人!” “扎!” “将本衙三名恶棍和臬司犯纪人员,押了下去,绑在刚才处决犯人的铁栏杆上,枷号示众三日!吴凤阁等罪行昭著,追赃之后,逐回原籍!” “扎!” 戈什哈们答应一声,分头去带人犯。田文镜向毕镇远说:“毕老夫子,我有一言奉告:过去的事情,不论你说的是不是实情,我都不再追究。你的年金,从即日起,增加到三千。我明人不说暗话,邬师爷与我有恩,你不能和他攀比。但从今之后,非义之财,你一文也不要取。我自己一心要做个好官,你得成全我。你能如此,则我们就长远相处;否则的话,请你另投明主,我绝不拦你。” 车铭和胡期恒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田文镜已经端起了茶杯,说了声“道乏”,就站起身来了。好嘛,逐客令一下,他们不走也得走了。 按道理,这件轰动朝野,又是奉了朱批谕旨办理的案子,一有结果,就应该具折向皇上奏明的。可是,张廷玉却先看到了车铭和胡期恒二人的奏折。他们俩在奏折里都做了自劾,先说了自己的失察之罪,又请求朝廷给予处分。不过,他们俩却又异口同声地告状。他们揭发了田文镜如何专横跋扈,欺压同僚;如何任用匪人,残忍刻毒的种种情事。说豫省绪绅们听说田中丞要实行“官绅一体纳粮”,都“惶惶然不能宁处”;说河南百姓“谈田而色变,纷纷变卖庄园,要弃农南下经商”,“如此下去,明年岁计实堪忧虑”;说“河南官员不畏朝廷之法,而视田某如蛇蝎,皆有退官归隐之志”。这两篇奏折,都写得洋洋洒洒,淋漓尽致;也都把田文镜描绘成了十恶不赦的凶神恶煞。 张廷玉心中有数,他没有急于报告皇上,而是把两份奏折全压到了自己手里。他想等一等,看看田文镜自己怎么说这件事。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田文镜的奏折,却直到六月下旬才来到京城。而且,田文镜在这封奏折中,连篇累犊的只说案子,不谈其它。对使用非刑火烧僧尼之举,他说“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奸人,挽回颓风;非如此,不能上慰圣躬爱养良善、惩暴除奸之至意。”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官场对晁刘氏一案的看法等等,竟连一字也没有提到。张廷玉想来想去,觉得此事自己不便作主,便整理好案情节略,又附上三个人的奏折原件,一同带进大内请见皇上。 侍卫张五哥今日当值,见张廷玉进来,连忙迎上前去。张廷玉问:“皇上用过早膳没有?还在批阅奏章吗?” “回中堂,方先生从畅春园过来了。他说十三爷病体见好,皇上听了很高兴,正在和方先生说话。还有一个官员在谈事,好像皇上很生气。哦,图里琛刚从奉天回来,也在里面。” 张廷玉知道,图里琛专为皇上料理宗室内务之事。他从奉天回来,必定是见过十六爷允礼和十四爷允禵了。张廷玉不想掺和皇上和兄弟之间的事情,那里面的公仇私怨也都是说不清的。便说:“哦,既然如此,我就先不进去了,好在我手中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会儿皇上见完了人,你派太监到上书房去知会我一声好了。” 可是,他们在外边的说话声,已经被皇上听见,他在里面叫上了:“是廷玉吗?进来说话吧。” 张廷玉进来时,一眼就瞧见皇上和方先生坐着,图里琛站在下边,还有一个官员却跪在地下挨训。张廷玉知道,此人名叫黄立本,现任的台湾知府,是前几天才进京述职的。张廷玉叩安以后对皇上说:“听说十三爷身子大安,皇上高兴,臣也是十分欢喜。” 雍正皇上说:“有高兴的事,就也有让人不痛快的事。比如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他想乘着朕高兴,来为他的母亲请求旌表。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朕岂能拿着国家典礼随意赏人?当初委你任台湾知府时,朕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能叫台湾粮食自给,朕就封赏你的母亲,你做到了吗?” 黄立本却说:“回皇上,臣并非冒功请赏。福建藩库里今年没拨给我们一两粮食,这是有案可查的……” “是吗?”雍正一口截断他的话:“这世上的人,大概只有你最聪明。你以为除你之外,朕就不能知道事情真相了?朕要的是真正的自给有余,而绝不会只听你的一面之辞。朕问你,海禁已经封了,你竟敢私自用大陆的药材去和红毛国作贸易,换来钱再从彰州买粮运往台湾,这事有也没有?” 黄立本无言可对了。 雍正却厉言厉色地说:“朕曾对你寄予厚望,也相信你能在台湾替朕分担忧患。可是,朕却没有想到,你会捏造假政绩来哄朕。你这样做,其实是在欺朕,是在沽名钓誉,是标榜伪孝,懂吗?你用这样的心肠事主,早晚有一天要栽跟斗,说不定还会连累了你母亲哪。不过,要说起你治理台湾,也还是有功劳的。所以朕就不予处分了,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黄立本没有想到,台湾地处边域,远离京城,皇上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呢?他不敢为自己辩解了:“是是是。奴才明白,奴才不敢再说假话。” 黄立本连声答应,叩头起身就要回去,却又被皇上叫住了:“回来!朕还要告诉你,重农轻商,也是君子和小人的分野。你这次回去,要把劝农垦荒当作要务,贸易为次。你是个清廉的官吏,而且,治理台湾也确实有成绩,台湾的岁入每年都有所增加嘛。所以,福建巡抚请求为你加两级,朕也准了。朕这样做,就是要让你明白,你对了,朕不掩你的功;你要说假话来骗朕,朕也绝不宽容迁就。去吧!” 张廷玉看着黄立本走远了,才把河南三司的表章呈了上去说:“臣因为要等田文镜的折子,所以晚了几天。现在他们都有了回报,才恭呈御览。晁刘氏一案之前,皇上就有旨意说,要调胡期恒任四川巡抚,车铭调湖广任布政使。臣请旨,要不要吏部立即下票拟?” 雍正没有说话,他在埋头看着河南来的折子。信口问道:“图里琛,你今年三十岁了吧?” 图里琛忙答道:“回皇上,奴才今年犬马齿三十二岁了。” “哦,有了正室夫人吗?” “原来有的,去年害热病死了。” 雍正放下手中的奏章,又看了一眼方苞说:“嗯,朕想作主赐你一桩婚姻。为这件事,朕想了很久了,看来竟是你才能配得。朕先头请方先生看了你们的八字,都是十分相合的,现在想问你愿意不愿意?” 图里琛连忙双膝跪倒磕头:“回皇上,奴才妻子亡故尚未经年,尸骨未寒,再迎新人,似乎于心不忍。但君父有赐,焉敢推辞……奴才不知皇上赐婚……是哪家女子?” 雍正一听这话笑了:“哦,朕听出来了,你心里还是愿意的嘛,朕取的就是你这份儿心。不过你答应得太快了,难道就不怕朕变了主意吗?”见图里琛惶惶恐恐的样子,雍正开怀畅笑,“哈哈哈哈……你听人说过去年朕选秀女的事吗?朕当时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子,也答应为他选一个好夫婿的。可是,要在满朝臣子中,找一位文武全材的人,谈何容易!想来想去的,就是你还比较合适。此女知书明礼,长相也看得过去,只是出身寒微了一些。朕已传旨给内务府,将她认作义女了,排行六格格。怎么样,不委屈你吧?” 张廷玉想起来了,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上年选秀女时,敢于抗旨的福阿广的女儿明秀。令他感到惊异的是,当时皇上只不过是随口的一句闲话,想不到竟说到做到,还专门请了方先生来批八字。他不禁笑着说:“皇上今天要是不说,臣早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那天没有记档,又是件小事,皇上竟记在心上,真让人感动。福阿广氏既然进位格格,图里琛以臣尚主,就是额驸,理应晋升为一等待卫。” 方苞在一旁说:“此事有关圣德,礼部不记档是失职的。别说这是件大好事,就是朝政阙失之处该记档还是要记的。不然,后世子孙,怎能知道哪些应该做,哪些不该做呢?” 雍正笑着说:“对对对,就是这话。图里琛,你且跪安。六格格今天已经进宫来了,这会儿大概正在你主子娘娘那里谢恩。下午,你到宫里给皇后请安,皇后有什么懿旨,你照办就是了。” “扎!” 图里琛叩头谢恩,退了下去。雍正这才对张廷玉说:“好了,该说胡期恒和车铭的事了。你大概不知道,这几天下边呈上来的密折中,说什么的全有,说谁坏的也全有,却就是没有一个好人!连朕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谁是忠臣,而谁是在欺君。朕知道,欺君的人一定是有的,眼下尚未败露罢了。廷玉,还是朕与你们约定的,有什么,你就只管说什么,不要有顾忌,也不要避讳。你说出来,朕自会判断谁是谁非的。” 张廷玉鼓起勇气说:“臣其实也和皇上一样,并没有亲临实地去考察。臣有个门生,叫马家化,现当着开封的城门领。他给臣来信中说了个笑话,全是民间俚语,十分粗俗。我说出来博皇上一笑:抚藩臬,三驾车,各拉各的套;三台司,三把号,各吹各的调;田车胡,三个人,各撒各的尿。这话说得虽然难听,却道明了河南的实情……” 雍正和方苞两人,平日一向是严肃的,听了这话,也不觉一笑。门口站着的小太监们,却捂着嘴笑个不停。雍正立刻沉下了脸斥责说:“大臣们在这里议事,你们这是什么样子?都与朕退了出去!廷玉,你还接着说。” “是。据臣从一旁看来,田文镜还是一心一意办事的。不过,他这人行事,向来是求功邀恩之心太切,所以才操之过急,也落下了苛刻、残酷的名声。他想在一夜之间,就把开封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是不可能的。马家化在给我的信中还说,田文镜用刑极其惨酷。尼姑中有的当然是罪有应得,但有的却显然是量刑过重了。”说完,他小心地看了雍正一眼。 方苞问:“马家化怎么知道这案子有冤枉的?到底冤杀了几人?” “白衣庵分着前院和后院,前院有几个小尼姑在应付门面,后院才是尼姑们居住的地方。淫乱之事间或有之,并不是人人有份儿:有的虽然淫乱,却没有参与杀人。据说其中还有两个是石女,恐怕连淫乱也说不上。最大的罪名,也不过是知情不报而已。这样的罪,仗责二十也就足矣,全部杀头,似乎是过苛了一些。田文镜一片报效之心,又因自己资望不足,急于立威,才作得过火了。他不像胡期恒和车铭,那两位手里有权,身后有人,怎么能和田文镜通力合作?胡期恒的折子后面,还附有一份张球的受贿单子,显然是要和田某拼到底的意思。臣以为,既然人头已经落地,就是让他们打御前官司,死过的人也不能活了。再闹下去,与朝廷没有什么好处,也永远没法说清。因此臣想,还是依照皇上的原意,把他们调开也就是了。” 七十三回 运匠心密谋除奸事 吹凉风盼望揭帖来 -------------------------------------------------------------------------------- 雍正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在沉思着。过了好久,他才问:“方先生,你看呢?” 方苞也像正在想着什么,他没有马上说话,但一开口,便是惊人的一笔:“皇上,据臣愚见,车铭是廉亲王的人,胡期恒是年羹尧的人,而田文镜则又是朝廷的人。河南的这汪水,就是一面镜子啊!上次邬思道来京时,我们曾几次彻夜长谈。邬先生的见地深远,使方某获益良多。他有句话很值得深思: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 张廷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在心里掂算着: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 方苞说,河南这汪水是一面镜子,而邬思道对朝局的分析更是一针见血、震聋发聩。张廷玉一听“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这话,就在心里掂算上了。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方苞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廷玉却十分清楚:河南的这面“镜子”,映照的不是“癣疥之疾”,却是他们背后的两派、两党。八爷和年羹尧这两个人,结党作祸,才是“心腹之患”。他们都犯着“圣忌”,而且已经到了不可调和、不治不行的地步了!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地做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张廷玉和邬思道、方苞不同。他不能像方苞和邬思道那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是宰相,他只能光明正大地摆平朝局,襄赞皇上以法依理来治理天下。何时除掉年羹尧和八爷,那是皇上的事;或者说,是方苞和邬思道向皇上进言的事。这些,他都不便参与,而只能处置摆到明面上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向皇上建议说:“臣以为,车、胡二人调开河南还是应该的,但让胡期恒越级晋升四川巡抚却似乎不妥。杨名时的云南布政使出缺,让他补上倒很好。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雍正略一思忖后说:“好,就是这样吧。胡期恒是升职,让他到部引见以后再到云南。廷玉,你拟旨表彰一下田文镜,要写上这样几句话:嗯——此举结数年不结之巨案,扫省垣阴霾乖戾之邪气,快豫省百姓望吏治清平之宏愿……你告诉他,只管猛做下去。如今的天下,只患无猛,不患无宽!”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却被雍正留住了:“哎,这也不是什么急事,你不必忙着走嘛。朕还有事要和你们商议一下。” 张廷玉留下了,可是,雍正却回身来到窗前,默默不语地盯着外边的景致出神。张廷玉敏感地觉察到,皇上似乎是心事沉重,十分压抑。过了很长时间,雍正才转过身来,吩咐太监:“你们全都退出去!” 张廷玉和方苞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意识到皇上将要有重要密谕。雍正盯着张廷玉问:“廷玉,你在外边办事,知道的情形比朕和方先生多。有人说,朕这个皇帝比先帝难侍候,这话有吗?你要向朕说实话。” 张廷玉心里一沉,这样的话,外边早就在风传了。尽管他知道皇上的性子苛刻,但他更知道皇上的耳目灵通。所以,他不敢隐瞒,而只能实话实说:“回皇上,这话是有的。皇上严毅刚决,不苟言笑,这一点与先帝是有不同。官场中一向有个陋习,就是揣摩逢迎,投上所好。皇上的心思,他们无从揣摩,就会有一些不经之谈。” 雍正摇摇头说:“恐怕还不止这些。‘抄家皇帝’,‘强盗皇帝’,‘打富济贫皇帝’,这些话也都是有的。是吗?” 张廷玉不敢接口,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苞在一旁说:“皇上,据臣所知,有这些话不假,可也有一些很能体贴圣恩的话。舆论不一,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请皇上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 雍正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说:“不不不,朕并不为此懊丧。因为朕知道,恨朕的其实只有三种人:想夺大位的恨朕,因为位子已被朕坐了;贪官墨吏恨朕,因为朕诛杀查抄他们毫不手软;绪绅豪强们恨朕,则是因朕不许他们鱼肉乡里。有件事别人或许不知,张廷玉心里应该清楚。朕问你,先帝驾崩时,库存的银子是多少?” “回万岁,七百万两。” “现在呢?” “五千万两。” “着啊!这五千万两银子都是来自贪官,而并非敲骨吸髓取自于民;这五千万两银子也都入了国库,并没有拨进内库来修宫造苑!所以,朕心里有数,恨朕的人只是少数。这些人,朕不能不得罪,也不怕得罪他们!”雍正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五千万,五千万哪!能保住这个数就很能做些事情了。河道可修,饥馑可赈,兵事可备——我胤祯上可对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百姓!”他仰望殿顶,十分激动地说着,好像要一吐心中的块垒。 张廷玉知道,皇上此时此刻,一定有说不出来的苦闷。他上前去叫了一声:“万岁……” 雍正将手一摆,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朕要做的事情,从来是一干到底,绝不始张而终弛的!无论是宗室内亲,也无论是显贵权要,谁阻了朕的脚步,朕就绝不容他!朕意已决,要立刻下手,拔掉年羹尧这颗钉子!” 张廷玉知道,年羹尧确实是朝廷上的一颗钉子,雍正也早就想要拔掉他了。但今日皇上亲口说出这话来,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定了一下神,思忖再三才皱着眉头说:“年羹尧居功自傲,妨碍政务,这都是明摆着的。但他刚刚立了大功,又封爵进位,极邀圣眷,这也是实情。骤然降罪,不但他本人不服,而且容易为小人启端寻衅。一旦搅乱了朝局,善后之事,就极其难办。请万岁三思——依臣看,不如先缓迟数年,放一放,凉一凉。在这个时间里,臣设法明升暗降,先剥掉他的兵权,再徐徐而图。这样做虽然慢了一些,却可保局势稳定。” 雍正没有马上说话,方苞却说:“廷玉之见,不无道理。但实不相瞒,万岁做此决走,曾经先征询过我和邬先生的意见。我们俩不在局中,说话自然不像你那样负责。也许有考虑不周之处,仅供皇上参酌而已。但年羹尧骄横拔扈,他势力膨胀之快,数年后会是个什么样子,真是让人难以逆料。他插手河南,田文镜改革吏治就做不下去;他插手江浙,李卫要有所更张就得悄悄地干;他插手广东,孔毓徇就什么也干不成。”方苞停了下来,看了看张廷玉又说,“孔毓徇此人你是知道的,他是圣人后裔,当年圣祖去曲阜时,他还敢拒开中门呢。可现在广东一门九命的案子,他就束手无策,昭雪不了!今日我们在此,是向皇上密陈建议。假定数年之后,年羹尧与八爷合流,廷玉你内掣于议政亲王的威权之下,外囿于年大将军的重兵之中,请问,你将何以自处,能保住自己的相位吗?” “廷玉呀,方先生所说,也全是朕的心里话。朕已经四十八岁了,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哪,不能再等了,眼下能控制军队又靠得住的人,只有怡亲王。可是,你瞧他那身子骨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许多事你想办都不能办!允禩夺位之心至今不死,舅舅又是个不明不白的人。朕得到密报,有人已在年的军中活动,据说此人与老八还有瓜葛。廷玉你把这些连起来好好想想,该不该立即动手?再说,朕眼下并不想要了年羹尧的命,而只是想解掉他的军职。他只要能安份守己,朕也可保他终身禄命。马齐老了,方先生是位白衣书生,朕只能靠你,朕对你寄着厚望啊!” 张廷玉知道皇上的心思,但他更知道,要拿掉年羹尧却不是说句话就能办好的事。思忖了好久他才说:“臣遵旨。但不知皇上要臣怎样做?” 雍正边思忖边说:“今日下午,朕就召见图里琛,让他带着诏书去西宁,调年羹尧改任杭州将军,图里琛现在已是额附了,干这差事还是适宜的。” 张廷玉心想,啊,怪不得皇上急着要把明秀许配图里琛,原来是要用他来对付年羹尧。皇上的这个打算,也一定和方苞商量过。看来,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但依图里琛的身份、地位和实力,硬要和年羹尧抗衡,他能得心应手吗? 方苞见张廷玉面带犹豫,便在一旁说:“图里琛忠于皇上,他干这事最合适。年羹尧如果奉诏,万事全休;假如他敢抗拒,就在岳钟麒大营里设宴,一举而擒之。” 张廷玉一听这话可急了:“方先生,你怎么能给皇上出这个主意?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能照搬古书,或者像是演戏那样?这是太平世界,法统严密之时呀,怎么能学赵匡胤那样,来个‘杯酒释兵权’?我问你,年羹尧如果既不奉诏又不赴宴怎么办?年的部将们不服又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年手中有十万大军,而岳钟麒却只有一万人?你知不知道,九爷现在就在年某军中,这一逼不是要逼出大乱子吗?” 他这一连串的反问,一环紧扣一环,把雍正皇帝和方苞全都问得愣住了。过了很长时间,方苞才垂下眼皮自失地一笑说:“廷玉,你责备的全对,是我把事情想左了,想急了。看来,我这个不知兵的白面书生,还真是经不了大阵仗。” 雍正也笑着说:“廷玉,你别着急,也别生气。朕和方先生是在和你商议,你有什么良策就拿出来好了。” 张廷玉说:“皇上的心意臣是明白的。年羹尧一定要除,却不能操之过急。据臣看,这件事要分做几步走。皇上既然已经下走了决心,现在也不妨把步子稍微迈得大些。眼下,年羹尧虽然骄横,却并无反迹,又刚刚立了大功。所以,不但不能硬逼,还应该稳住他。该施恩处要堂堂正正地施恩,该发的军饷也要如数发足。朝廷可以采用这样几个步骤:第一步,眼下战事已停,他节制十一省兵马的权力,先要收回来。这事用不着皇上说话,我向兵部打个招呼就办了。这样办,名正言顺,谅他年羹尧也说不出什么来。” “嗯,这样很好。”雍正点头称是。 张廷玉已经考虑周密,他不再停顿,一直说了下去:“第二步,于元旦前召年羹尧回京述职。他如果不来,就是抗旨不遵,朝廷处置他就有了前提。那时,先命岳钟麒署理征西大将军一职,并且调川兵入青海。年假如再不奉诏,就是谋反了。不过,以青海一隅之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要反叛又无可以叫得响的名目,用不着朝廷发兵,他们就会崩溃的。这是从他不奉诏说的,他如果来了,就又是一种处置法。那时他人在皇上掌握之中,怎么做还不是全凭圣意吗?不过,臣以为,就是到了那时,也不能给他处分,而只能勉慰。皇上的原意,也不过只是解除他的兵权,不必做得太过分了。” 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皇上心中高兴,方苞也连口称赞:“好好好,真有你的。廷玉,你用的这是阳谋,光明正大,不失相臣风度。比起我以阴谋事君来,真有天壤之外。方苞着实领教,也着实惭愧。照着你这思路,一切都理顺了。我想,第一要厚赏年羹尧的官兵家属。家里有个安乐窝,他们就不肯跟着年羹尧造反;第二是京畿防务要抓紧。十三爷病着,皇上可以把十七爷调回京来掌管此事。昨天见到密折,说隆科多正在分散家中的财物,有的送到亲戚家里,有的甚至藏在寺庙里面。不管他现在想的是什么,也不管他前时的搜宫有什么背景,这样做就是和皇上生了异心。他虽已辞去了九门提督,但他管军管得时间太长了。我的意思,应该先把他调开,甚至可以给他点处分,打掉他的威风。这样,他就不能再作不利于朝廷的事,就是想干也没人肯听他的了。第三,我看过一些皇上的朱批,这些朱批中对年羹尧褒赞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皇上可以下点毛毛雨,下旨收回来一些。下边的臣子们都很聪明,一见皇上要收回,他们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吗?皇上也可以试着向下边吹点风,这就不会有‘变起仓促’的感觉了,人心也易于安定。” 真是思路一对,路路皆通,雍正和张廷玉都连声叫好。张廷玉辞别皇上出去时,天低云暗,蒙蒙细雨在阵阵轻风中飘洒,院子里的青砖地像是涂上了一层油似的,晶莹湿润。雍正皇帝仰头望天,一任沁凉清新的雨珠,飘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邢年连忙跑过来,在他的头顶撑起了一把雨伞。雍正却笑着说:“六月天,哪就凉着了?去钟粹宫看看,让图里琛见过娘娘后,立刻到朕这里来。” 雍正回到东暖阁里,安心定神,转向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他要按照一个新的思路,把原来曾经批过的奏折,再重新看一下。他拿起上面孔毓徇的奏章来,略一思忖,在上面批道: 尔前折奏称,京都传言说,朕去丰台劳军,系应年羹尧之请,不知是何人之言?朕早已不是冲龄幼主,岂须年的指点,他又怎敢要挟朕躬?年羹尧之兄,即在广东海关,难道此言是出自他的口中吗? 对孔毓徇这位圣人后裔,雍正皇上是寄于厚望,也十分注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的。他在朱批中,写得端端正正,一字不苟。他还知道,孔毓徇为人正直。所以,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多说。写完后,他又细心地看了看,觉得很满意了才放到一边。随手又抽出四川巡抚王景濒的奏折来,对他,就和孔毓徇不同了,可以把话说得明白一些。雍正在奏折上批道: 尔是否有得罪年羹尧之处,使得他必欲要以胡期恒来代你?今胡某不去矣,尔可安生做事了,年羹尧来见朕时,言语行动甚为乖张,不知是他因精神颓败所致,还是功高自满使然。尔是朕所用之臣,朕断不能因年羹尧之言,就轻易调换的。 下面这一份却是高其倬的。他知道,这个高其倬是年羹尧的死对头,嗯,得向他也吹吹风。他前时出头保过吏贻直,会把朕的意思传给别人听的: 看陵之事如何?遵化既然没有好地,也可别处走走,务必选一上好之地。又:近日年羹尧奏事数项,朕愈看愈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包揽大权之意。思尔前奏,朕愧对尔及史贻直也! 写完了这三封朱批,雍正这才抬起头来,仔细地想了一下,又抽出了年羹尧的奏折,疾书狂草批了下去: ……西疆之胜,若说朕不是大福大贵之人,岂有此理?但就事论事,实皆圣祖之功。自尔之下,哪一个不是圣祖用过之人?哪一个兵士,不是圣祖以几十年心力教养出来的? ……此一战,原是圣祖所遗之事,朕如今怎么好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古人常常因好而不知其恶,朕不取此道,故凡你有不是之处,自然是要说给你的,尔放心就是了。 写完,雍正抬起头来问:“图里琛来了吗?传进来。” 七十四回 隆科多抄家惊大帅 汪景祺鼓舌说乱臣 -------------------------------------------------------------------------------- 图里琛换了一等侍卫的服色,浑身鲜亮,格外精神地走进来,此时,雍正已经改变了主意,要把年羹尧的事先放一放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图里琛一眼说:“不要说谢恩的话了,朕有差使给你。隆科多舅舅的财产多得都没处搁了。你叫几个人去看看,他挪到哪里去了?弄清以后,请旨查抄!” “扎!” 隆科多辞去九门提督的消息,年羹尧在刚出京时就知道了。皇上在朱批中告诉他说,“舅舅辞去九门提督一职,是他自己的主意。朕事先并没有吹过风,也不曾透露过任何想法”。年羹尧虽然不信雍正这话,可他却清楚地意识到,隆科多如今已经失宠了!当时他就想,假如把隆科多空出来的“上书房大臣”一职,加到他年大将军的头上,不也是一件好事吗?所以,他不但没有觉得什么意外,倒是有几分高兴。 可是,当隆科多被抄家的邸报传到西宁后,年羹尧却不能不动心了。他知道,隆科多是皇上身边名次排在最前边的机枢重臣。他的圣眷和宠信,绝不在自己之下,怎么会说抄就抄了呢?他隐隐地觉得好像风头不大对了,但想来想去,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桑成鼎叫来吩咐说;“连日没有睡好觉,头疼得厉害,今天的衙参免去了吧。你去让各位将军全都散了,再请汪先生和九爷过来说说话。” “是,老奴这就去办。不过,刘墨林参议今儿个去了岳帅大营。他临走时说,回来还要拜见大将军,不知你要不要见他?” 年羹尧笑了:“好好好,这帖膏药可真够黏糊的。岳将军的大营离这里几十里哪,等他回来就是下午了,到时候再说吧。” 话音没落,便听外边脚步声响,汪景祺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大将军哪里不适?晚生略通医道,可以为你看看脉。你有病不看医生,一味地贴膏药可不济事啊。”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叠文书放在了年大将军的案头。 汪景祺现在的地位提高了。他文牍极熟,办事迅速,而且知识渊博,精神矍铄。帮办军务之余,常来陪着年羹尧谈古论今,早已成为年某的莫逆之交。年羹尧一见他走了进来,忙命军士们沏茶让座:“我哪有什么大病,只是心里烦闷而已。正要请先生过来谈谈,可巧你就来了。”说着,把刚刚接到的邸报递给汪景祺,自己却拿过北京寄来的密折匣子来看。 邸报上说的,正是隆科多被抄家的事。这消息对于汪景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他接过来一边看着,一边念念有词地说:“唉,隆科多完了,下一个便轮着你年大将军了!” 年羹尧忽听此言,惊得一颤,手中拿着的密折匣子也掉在了地上:“什么,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汪景祺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他把手上的邸报往案头一扔说:“大将军难道不知,皇上早就在疑你,而且现在是疑得越来越重了?他原来是想先拿八爷开刀的,如今除掉了隆科多,他就要掉转刀口,来取你的首级了。” 年羹尧目光炯炯,凶焰四射,他狞笑一声说:“哼哼,我与皇上骨肉亲情,生死君臣,皇上有什么可疑我之处?你跑到我这里说出离间君臣的话来,不怕我处置了你吗?” 汪景祺毫无惧色地看着年羹尧,扑哧一笑说:“亏得大将军一向以儒将自许,却不明白这个普通道理。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尚且没有骨肉亲情呢,何况将军只是与皇上有亲,却算不上天家?在下请问:隆科多与皇上就没有骨肉亲情吗?他就比不上你吗?你是国舅不假,可年妃的地位,能与隆科多的姐姐相比吗?先帝晏驾之时,内有诸王虎视眈眈觊觎帝位,外有强敌重兵压境的西疆之危。隆科多只须一念之差,皇帝的龙位便轮不到当今雍正皇上来坐!这托孤之重,拥戴之功,比大将军的‘勋名’如何?将古比今,你的忠心能不能比得上岳飞?你的功劳能不能超过韩信?你与皇上之间的情份,比得上永乐皇帝叔侄吗?” 年羹尧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你来向我说这番话的?” 门外一声高叫:“是我,九阿哥允禟!”话到人到,九爷一挑门帘走了进来。他大大咧咧地地撩起袍角便坐在了大帐中间,用不容抗拒的眼神,注视着年羹尧说:“大将军危在旦夕,我不能不请汪先生来把话挑明。这既是救你,也是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尧恶狠狠地看着这位九爷,突然,他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这笑声,是那样的撕裂人心,那样的令人恐惧。笑声未歇,他又怒声说道:“九贝勒,如果你忠于皇上,我敬你是九爷;你如果不忠于皇上,我就把你看作允禟!你不要忘了,我不是寻常的提督,我是手擎黄锁、秉着天子上方宝剑、有生杀之权的大将军!” 允禟没有有被他吓住,却不动声色有眼有板地说:“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令人可虑!时至今日,你大概不会不知道:你自己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齿寒之虞继之即来。不救你,我也难图生存;救了你,我才能自保。所以,才必然有今日之一谈。” 年羹尧“噌”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来,打开上面的黄绫封面甩了过去:“你们看花了眼,吃错了药,也找错了人!看看吧,这是几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谕旨。我让你们死得明白,皇上对我是什么情分。” 允禟接过来稍一例览,便转给了汪景祺:“雍正给你一个如此响亮的耳光,你竟把它看作是亲近,真让人可笑,可悲,哦,你原来不会读文章!” 汪景祺看看那封密折,也禁不住笑了:“大将军,你是当局者迷呀!这篇批语,粗看是亲,细看是疏,认真推敲一下,则令人不寒而栗!” “是吗?”年羹尧拿着那封朱批,反复审视。 九爷一笑说:“你呀,白跟了你四爷这么多年,还是一点也不懂他!来吧,让九爷好好地教教你。”他用折扇在朱批上边指边说,“听着:这朱批有三层意思:一,西疆大捷,是皇上大福大贵所致;二,西疆奇勋本是圣祖所遗之事,你怎好将此自己认起来;三,你有什么不是之处,皇上是会告诉你的。你好好想想吧,这些藏头不露尾的话,从前你听皇上说过吗?” 年羹尧冷笑一声:“九爷,幸亏你没福当皇上。有一天你要真地作了皇帝,不知你的臣子们还怎么个活法。皇上这话有什么不对之处?皇上和我之间通信常常是如此的,不过是开个玩笑,说说闲话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告诉你,皇上正因和我亲密无间,才和我这样说的。” “好啊,九爷我要不把话说明,看来你是死到临头还不明白了。汪先生,你把那份朱批拿来让他看看。” 汪景棋又递过一份折子,是某个人向皇上请安,而由皇上加了朱批的。年羹尧不看则已,一看,竟然呆在那里了。只见这封奏折旁边朱迹淋漓,写着如同血一样的小字。 年羹尧真地是‘纯’臣乎?朕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也没给他过这样的评语。你看到了他有什么不法之事,只管奏来。六月下旬密勿。 这是年羹尧再熟悉不过的字体了,是任何人也模仿不出来的。年羹尧不禁一阵心中狂跳,他看那折子上的姓名贴上了纸,就要用手去撕,却被九爷拦住了:“哎,不可,不可。别人也有身家性命,哪能这样呢?你如果不信,我这里还有一份王景灏的折子,让汪先生把他抄的副本也给你看看好吗?” 雍正朱批中的话,像针也似的直刺年羹尧的心头。皇上问王景灏,“尔有什么得罪年羹尧处,使得他必欲以胡期恒来代你?如今胡不去矣,尔可安心做事了”。年羹尧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里了。这件事,别人谁也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是有底儿的。四川巡抚王景濒和云贵总督蔡珽来往密切,他在给蔡珽的密信中曾说过年羹尧不少坏话。年羹尧知道以后,就在皇上那里告了王景灏一状。说他草菅人命,并要求把胡期恒派来代他任四川巡抚。这件事,年羹尧只在郑州对胡期恒说过,胡期恒是绝对不会告诉王景灏的。因此,除了皇上,谁也写不出这朱批来。难道皇上真是对我起了疑心吗?他为什么会说我“行为甚多乖张”的话呢?年羹尧的脸色变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他喃喃地说着:“这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呢……” 九爷冷笑一声说:“这确实是真的,和隆科多被抄家一样地真!你犯了皇上的三大忌,不赶快作些准备,怕的是杀头之祸顷刻即到!” 年羹尧好像遭了雷击一样,目光痴呆,神情迷离。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三大忌?三大忌……” 允禟一声冷笑:“年亮工,你不明白了吧?那就打起精神来,请汪先生给你批讲批讲。” 年羹尧苦笑着说:“那也好,年某恭请九爷和汪先生指教。” 汪景祺故作势态地说:“九爷和大将军在此,学生哪里敢当这指教二字?不过九爷刚才说将军犯了皇上的三大忌,却并非危言耸听。头一忌,就是你立功太大!你想啊,雍正即位之初,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你一战为他稳住了天下,也稳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来压服八爷和群臣不满之心,所以不能不赏你。举酬勋之典,受殊爵之荣,位极人臣,威拟王侯,他再也拿不出可赏你的东西了。功劳太大而又无可赏赐,那将会是什么下场呢?” 年羹尧静静地听着,想着。 汪景祺继续说:“二是你功高震主,使皇上不能容你!你不懂韬讳,不逊功让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气洋洋,谁能容得下你?试问:郭子仪的功劳大不大?他在晚年时,以酒色自娱,才勉强保住了首级;徐达的功劳大不大?但他还是不敢居功自傲,退隐中山王府一政不参。就这样,朱元璋还是不能饶过,徐达也难免蒸鹅之赐!你呢?黄缰紫骝凯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数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丰台令将士解甲,竟然无一人敢从圣命。换了你当皇帝,能容得臣下如此猖狂吗?” 年羹尧想起了那天的事,也不禁悚然了。 汪景祺还在说着:“第三忌是你掣肘皇上。皇上要整顿吏治,你却处处插手。当今皇上是个猜忌之主,性子本就刁钻,他最恨、也最怕的就是别人不服。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这几年你选了多少官?干预了多少外省的事?本来你不干政,他也要拿你问罪的,何况你多管闲事?皇上的原来意思,是想借你的力量先压制廉亲王,处置八爷后再解除你的兵权。但现在看来,他觉得你比八爷更可怕,他怕你与八爷联手造乱,所以要先清除你了!” 汪景祺滔滔不绝地说到此处,却戛然止住,偌大的书房里变得一片死寂!年羹尧用颤抖的手,托着沁出汗珠的脑门,过了好久,才吃力地、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有些地方是不大检点,兴许弄错了什么事,但我没有二心。是哪里错了,才惹了圣怒呢?” “算了吧,痴迷大将军!”允禟嘲讽地一笑,“比起我来,你领教我四哥本事还差得多哪!自从大捷之后,先是宝亲王弘历,后是潦倒书生刘墨林,你这大营里哪一天少了监视你的人?就是原来的侍卫,也是在这里盯着你,不过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尧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这两个人。他们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疏远;自己却既像大梦初醒,又像沉入无底深渊。他耷拉着头坐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九爷怀着兴奋走上前来,抚着年羹尧的肩膀说:“大将军,我给你指条明路。常言说,时势可以造就英雄,但英雄也还能造时势嘛!我来军中已快二年了,仔细审量,十四弟人心尚在,部旧尚在。他无辜蒙冤,三军不服啊!将军何不以得胜之师高张义帜,迎十四爷来大营主持?在朝中执掌旗政的八爷知道消息,也必将在京召集诸王会议,废无道而兴有道。你们联手而动,互为唱和,重整山河,只在今日。那时,你年大将军不但可以超脱苦海,还将成为龙骤虎啸,震古铄今的伟男子、大丈夫!此事不难,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敢不敢挑起这副重担了。 年羹尧摇着头说:“不不不,皇上是我的恩主。无论皇上怎样待我,我都不能起了叛离之心,也不想让天下人骂我为乱臣贼子!” 汪景棋知道,九爷的话没有击中年的要害。便站起身来走到桌旁写了几个大字:“年大将军,请看,这是圣祖皇帝的遗诏原文。本来是‘传位十四子’,有人却增加了两笔,便成了‘传位于四子’。这就是雍正所以能即位为君的真谛,隆科多的‘功’与‘罪’也全包括在这两笔之中!”他一把将纸条撕掉又说,“年大将军,你是熟读史书的。你不会不知道,历史上凡带‘正’字的皇帝,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金朝的‘正隆’,‘正大’,元朝的‘至正’,明朝的‘正德’都概莫能外。就‘正’字本身而言,是‘王心乱’之象,又可以拆为‘一一止’。”一止者,一而即止也!你能高举义旗,正是应天顺人,挽救大清,也是最光明、最堂皇之举,又何虑身后无名,更何虑有人说长道短呢?” 汪景棋不愧是个作乱谋权的“专家”。他把这个编出来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义正辞严。他的话使年羹尧不得不信,也不容他再有别的想法。年羹尧两腿一软,便跌坐在椅子上。他双手掩面,低声说着:“我不信……不信……这事情太大,也太出我意料之外了。你们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刘墨林回到年帅大营时,天已将晚了。他是协调大营军需的参议道,无需通报,便可直入。可是,他刚踏进大帐,就发现了这里的反常。大帐里没有了平日的肃杀之气,却是灯红酒绿,觥酬交错。大将军居中高座,他手下的三大都统汝福、王允吉、魏之跃,以及一些下级军官们,一个个全都喝得醉意醺然,言语颠狂。看年羹尧和他手下人的神气,好像对他的到来并不欢迎。刘墨林只好匆匆地向年羹尧报告了几件事情,就借口身上太累,辞别年大将军,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参议府。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上写奏折。因为皇上有话:年羹尧那里的情景,事无巨细,必须三天一报。今天看到的这件事,是应该立即上报皇上的。他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来到书案前坐定。可突然发现,砚台边压着一张条子,上面字迹草率地写着:“惊风送鱼雁,夜半三更逃”! 七十五回 刘墨林长笑赴国难 乔引娣清歌别夫君 -------------------------------------------------------------------------------- 刘墨林心里陡然一惊,思绪如狂潮奔涌:鱼雁传惊,定是有人在向我报警,提醒我将有事变发生!他回想刚刚在年羹尧大营里看到的情景,确实是让人奇怪:年羹尧素以治军严明著称,而且向有吃酒不许超过三杯的禁令,为什么他们今天一个个全都成了醉鬼?自己进去之前,分明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但一见他来到,为什么又张惶四顾,变成了哑巴?年某人为什么害怕见到自己?汪景祺和九爷又在哪里?他们和年某之间有何勾当?难道……不好,年羹尧要反了! “年羹尧要反了”!这念头刚在刘墨林脑海里闪过,就惊得他冷汗淋漓。但他仔细地想了一下,年某要反,只在迟早,这已是定而不疑的事了,要不皇上派他来这里何为?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明白这消息真实与否,并且尽快地报告给皇上。刘墨林把自己的小奴叫了过来,这孩子原是苏舜卿身边的人,舜卿死了,又跟着刘墨林来到西疆。他粗通文墨,人也很机灵。刘墨林问他:“猴儿,今天都有谁到过书房?” “老爷,是大营里的一个人,奴才不认识他。他说到这里闲走走,在你书案边坐了一刻就回去了。奴才出去给他泡了茶,他也没有喝。” 刘墨林知道,皇上在年某军中派有细作,既然是年羹尧大营里来的人,就一定知道机密,此事也绝对可信。他匆匆地把自己的奏折和文书包成一个小包,想了想,又在包外写了一行小字:“年羹尧反!”他拉过小猴儿轻轻地说:“好孩子,听话,你必须立刻躲了出去,但不要远离,就在城外等候。” 猴儿果然聪明,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也小声地问,“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再问了!这包东西你替我带好,明日一早,你再回来看看。我这里要是没事,你就还来照常当差;假如这里出了事,你就马上到岳帅那里,把这包东西交给他。” 猴儿机灵地走了出去。刘墨林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的心里踏实了。此时他假如想逃,肯定是有机会的,但他却不想这样做。离开西宁并不困难,可是,他能逃得出年羹尧的魔爪吗?与其将来被捉、被杀,还不如就在这里坚守着,他不愿成为背叛皇上的人。回想自己已经走过的前半生,他感到一切都十分满意,也没有留下丝毫的遗憾。苏舜卿死了之后,他一心一意地研读徐骏的诗章,终于让他抓到了把柄。那洋洋大观的诗作里有这样两句话:“明日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他给皇上写了一封密折,说徐骏这是缅怀前明,其心叵测。他知道,皇上正在大兴文字狱,要处置一切敢于反抗的人。只要这封密折到了皇上手里,任他徐骏有天大的能耐,也难保全性命。他的仇,不,他和情人苏舜卿的仇,这一下全都报了!他自忖没有辜负皇上对自己的天高地厚之恩,也没作任何对不起朋友的事。哪怕是现在就惨遭毒手,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不出刘墨林的意料,半夜刚到,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汪景祺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刘墨林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慢慢地坐起身来问:“汪先生,你是来送我走的吗?” 汪景祺手里拿着一瓶毒药,一步步地走上前来,奸笑一声说,“不,送你走到这条路上的不是在下,而是你的皇上。这是年大将军给你预备下的送行酒,他让我告诉你,他已经派人去请十四爷了,而且要重写大清的历史。可惜的是,你却看不到那一天了。” 刘墨林说:“好,你说得真好!不过,究竟谁胜谁负,还不能由你说了算,因为,你还不是阎罗王嘛,哈哈哈哈……”他放声长笑,接过那瓶“酒”来,一仰脖子,全都喝了下去…… 汪景祺说得一点不错,他们确实是去请十四爷了。而且去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这个汪景棋!刘墨林死后不久,汪景祺就来到了遵化,他在这里寻找着接近十四爷的机会。 如今的十四爷,可不是那么好见的。他在孝陵“守陵读书”已经一年多了,还从来没见过外人。但是这里也并非与世隔绝,至少,朝廷的邸报还是他能够看到的,因为他还有个“固山贝子”的名号。当隆科多被抄家的消息传来后,允禵没有觉得丝毫意外,倒是感到十二分的高兴。他对时刻不离身边的乔引娣说:“好好好,这个老混帐终于也有今日!他凭什么当了上书房大臣,不就是宣读了父皇的遗诏,扶雍正坐上了龙位吗?” 乔引娣在一旁劝他:“爷,你操那么多的心干嘛?早先那些旧帐,爷就把它忘掉吧。我们小户人家有句话说:吃饱穿暖就是足,平安无事就是福。奴婢想,万岁让你住到这里,还算是有手足之情的。要是他像对十爷那样,把你发到西口去吃风喝沙,那可怎么受?奴婢就是能跟去,也替不了爷呀!”说着,说着,她的眼泪竟流了下来。 允禵见她这样,也不禁心酸:“哎,你这是何必哪!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我早就不想这回子事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允禵哪能说忘就忘。隆科多先是抄家,接着又是交部议处。很快的,又下了圣旨,让他到西疆游牧部落去商议划分疆界的事。圣旨里还说,“若该大臣实心任事,诚意悔过,朕必宽有其罪”。可是,事隔不久,就又有旨意,切责隆科多“包庇鄂伦岱和福尔等,意欲网罗党羽,招降纳叛”。允禵一见这个上谕,可不能置之不理了。福尔是他过去领兵时的心腹大将啊,怎么也把他给拉扯进去了呢?他想打听一下,可身边竟然连个可问的人都没有。偌大的陵园内,虽然有几十个宫女太监。贴心的却只有引娣一人。外面也有百十个侍候的兵丁卫士,可他们全是内务府派来的。三个月一换,还没认出模样,就换班走了。常在这里的,只有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个管事。不过他们却和自己一样,被关在这个活棺材里,什么也不知道。 转眼间,七月过去,八月也过完了。引娣见十四爷心里烦闷,便出了个主意:“爷,皇上前日让人送来了两坛子酒,爷何不带上奴婢,登高一游呢?” 允禵高兴了:“好,还是你知道心疼爷。就依你,咱们上棋盘山弹琴吃酒,登高赏秋去。” 这里正在说着,外面钱蕴斗走了进来禀道:“回十四爷,京里来了人,是十三爷府上的太监头儿赵禄,他想见爷呢!” 允禵傲然他说:“不见,不见!他有什么话,让你们转告我也就是了。这样,只怕我还少担点嫌疑呢。” 钱蕴斗陪着笑说:“爷,不是奴才不听您的。十三爷让赵禄带了信来,还有几坛子新糟的酒枣,奴才叫他们抬进来,爷尝尝可好?” 允禵勉强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去叫他们进来。”钱蕴斗刚要走,又被允禵叫住了,“慢,你们也来几个人在这儿看着,难道你就不怕我和他说了什么私房话。” 钱蕴斗连忙陪笑说:“爷多心了,十三爷派来的人,奴才们不敢!” 引娣笑着说,“爷真是的,拿他们出什么气呢?我看钱蕴斗还是有良心的。上回您给九爷写的信,不也是他带出去的吗?内务府的人把他腿都打断了,他都没招。还是后来我逼着他说,他才告诉我的。” “哼,那不过是周瑜打黄盖,蒙了曹阿瞒罢了!你们女人家,哪懂得男人们的把戏!” 说话间,赵禄进来了。他走过来就一头跪倒在地:“十四爷,奴才赵禄给您老请安了。” “起来吧。十三爷身子也不好,还总惦记着我,叫人生受了。” 赵禄一闪眼,看四下没人,便上前一步低声说:“爷,小的实是替八爷送信来的。”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允禵。 允禵狐疑地接过来,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赵禄忙说:“十四爷明鉴,奴才原先是八爷的人。是康熙四十二年十三爷遭难时,八爷派我跟了十三爷的。要是没有这个身份,我哪能进到这个地方啊。” 允禵漫应了一声,打开那信看时,却不见一个字。赵禄连忙上前小声说:“爷,这是用米汤写的,得用烟熏……”刚说到这里,一眼瞧见引娣进来,他便立刻住了口。 允禵一笑说:“你也大小看爷了。我虽然受禁,哪能没有一个心腹呢?引娣,把这封信拿去,用烟熏了再给爷看。” 允禵见引娣走了这才问:“八哥如今圣眷可好?” 赵禄忙说:“回十四爷,奴才极难见到八爷,就是见了也说不上话。不过,前时听十三爷和张中堂说:不除年隆,帝权不稳,像是皇上要解除年大将军的兵权。” “哦。”直到这时,允禵才相信了赵禄。他明白,如果他不是八爷的人,这样的话是说不出来的。引娣将信拿回来了,允禵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字迹草率地写着: 九弟来扎,年部事有可为。老狗已前往迎驾,千古成败,皆在吾弟一念之间,万勿自误。切切! 这封信虽无落款,但那熟悉的笔体,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确实是八哥手书无疑。允禵目光盯着远处问:“汪景祺来了吗?” “回十四爷,他来了,就住在遵化城里。” “什么地方?” “奴才不知道?” “我怎么见他?” “八爷说,只要爷能走出陵园,自能见到。汪先生自己是没有办法见到十四爷的。” 允禵却不想让赵禄看出自己的心思。他不出声地笑了笑说:“我早已是心如死灰,想不到外边的朋友们却这样热心,真是让人好笑。你回去吧,谁让你来的你告诉谁,允禵并无它念,情愿终老此地。你们谁也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赵禄听了这话,不禁一愣,但依他的身份,又能说出什么来?只得叩头告辞回去了。 引娣却懂得允禵的心事,她在一边悄悄地说:“爷,你真的要去见那个汪先生吗?奴婢说了那么多,你竟然一句也听不进去,真让人伤心。” 允禵没有答话,他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唉,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总得试试这水有多深,看看它有没有机缘哪……” 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允禵带着乔引娣和蔡怀玺、钱蕴斗登上了棋盘山。这里是孝陵附近一处观景胜地,又正在秋日浓艳之时。只见群山环抱中,松涛叠翠,泉水泼溅,有说不尽的风光,看不完的山景。但允禵却心神怔忡,无情无绪。乔引娣既希望他见到那位汪先生,又害怕那个是非之人突然来到。看看天色,已经下起了大雨,她多么想劝劝十四爷,请他立刻下山呀!可是,瞧他的脸色不对,张了几次口,又都咽了回去。他们在山上的六角亭中摆上酒菜和瑶琴,吃酒唱曲,一直消磨到天将晚了,也没有任何奇遇,只好快快地回归陵寝。 他们哪里知道,一张大网早已在这里张开了。刚回到陵寝,一队执矛挺枪的军士,就突然闯了进来,带头的是马陵峪总兵范时绎。乔引娣见此情景,早已吓得不知所惜。允禵怒喝一声:“范时绎,你要干什么?” 范时绎一丝不苟地向允禵打了个千回道:“奴才给十四爷请安来了。奉上命和上书房大臣马中堂的手谕,说有人想劫持十四爷。奴才派人在遵化城里搜捕了一天,首犯汪景祺已经擒拿在案。奴才特来禀告十四爷,也想恳请十四爷体恤一下奴才们的难处,往后出门时知会一下总兵衙门,以便派人妥加保护。” 一听说汪景祺被捕,允禵不免吃了一惊。但他久经磨难,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带出来,却冷笑着向范时绎问道:“是么,天下还有人把我当作奇货吗?真是笑话!这个汪景祺是个什么样的人?谁派他来的?” “回十四爷,奴才不知。总督衙门还有滚单到奴才这里,说是陵寝这边,还藏着汪景棋的内应,要奴才拿下。不知这里可有人叫蔡怀玺和钱蕴斗的,请爷指示。” 允禵一指钱蔡二人说:“你们要的就是他们俩吗?他们都是内务府派来的,又一向办差用心,还受过皇上的嘉勉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或者是那汪景祺胡乱攀咬?你去回禀你们总督,要他再查一查。这两个人没长翅膀,也不是土行孙,他们跑不了的。” 范时绎却不再说话,回头向军士们一声怒喝:“拿下!” “扎!” 蔡怀玺和钱蕴斗被五花大绑地带了出去,范时绎却回身向允是打了个千说:“惊了十四爷的驾了,奴才有罪。但这既是君命,又有上峰的宪令,奴才不敢不遵,请爷宽恕。奴才还有下情,要禀报十四爷。”他的话虽然温存,但语气间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允禵黑着脸说:“有话便说,有屁快放。” 范时绎却不生气,笑模笑样地说:“十四爷,您是天璜贵胄,龙生凤养,奴才不敢在这里撤野。上边有命,您这里的太监和宫女也得换一换了。” 允禵突然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引娣说:“哼,连她们都不放过,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十四爷这话,奴才不敢当,奴才只是遵旨办差,有什么话,请十四爷奏明皇上好了。” “你们都要换哪些人?” “回爷,这里的人一个不留,奴才今天就要带走!” “爷身边只剩下这个乔引娣了,能把她留下来吗?”允禵这话,已几近哀求了。 “爷圣明,旨意上说,‘速将乔引娣等四十八人全部解京’。她是皇上提着名字要的人,奴才不能不带走她。” 七十六回 识大体保得全身退 留奏折不忘报友情 -------------------------------------------------------------------------------- 允禵还要再争,引娣却走上前来说道:“爷,用不着求他!”她移步上前,在允禵面前拜倒:“奴婢感激爷相待的恩德,也永远不会忘记了和爷在一起的时光。今日奴婢和爷拜别,料想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日。有句话,奴婢本该早说,却一直没有这个胆量。今天不说出来,奴婢是死也不能安生的。奴婢原本并不姓乔,乃是乐户人家的女子。只因母亲与人相好生了我,得罪了族人,才被迫逃到山西,改嫁与乔家的。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但十四爷已是奴婢的夫君,今日将别,我不能再瞒着您老。奴婢没有他求,只想再为爷唱一支曲子,权作拜别,请爷往后多多保重吧。”说完,她走上前来,支起琴架,边泣边唱道: 秋水漫岗,遮不尽碧树凋零蓑草黄!更恰似离人惆怅……道珍重告郎,莫为念妾断肝肠。念妾时且向盘石韧草泣数行…… 唱完,她向允禵再次拜倒,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允禵气塞心头,他仰首向天,大叫一声:“雍正——胤祯!你这样待承自己的兄弟,能对得起躺在这陵寝里的圣祖先皇吗?”他抓起那架千年古琴,猛地用力,摔碎在地上…… 遵化事变后三天,年羹尧接到上书房转来的皇上谕令:“着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即刻进京述职。”九月二十四日,年羹尧向皇上递上了奏报,说已经起程。雍正皇上立刻又下了谕旨说:“览奏甚是欢喜。一路平安到京,君臣即将相会,快何如之!” 当真是“快何如之”吗?不!明眼人不难看出,雍正皇上和八爷党之间的争斗已经是你死我活,雍正的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快了。刘墨林突然遇难,汪景祺到遵化劫持允禵,这些都不容皇上忽视,也不容他掉以轻心。年羹尧只是双方争夺战中的一个棋子儿,而且主动权在皇上手里攥着。皇上要他怎样,他敢说不从吗?现在,朝廷上下都在重新估量前途,而近在咫尺的田文镜、却看不到这个变化,他还是埋头盯着眼前的小事,而不懂得审时度势。 自从处置了晁刘氏一案,田文镜声震天下。胡期恒和车铭卷铺盖滚蛋,更使田文镜志得意满。哪想,委派张球署理按察使的第二天,突然接到皇上的朱批谕旨,那上面的语气严厉得让人心惊肉跳。皇上问他,“张球是什么人,尔一保再保,是何缘故”?还说,“但凡人一有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不能矣,朕深惜之”!田文镜一直在走着上坡路,他还没忘记,当初皇上在方老先生面前夸他“既忠又公且亦能”的情景,那时,他是多么兴奋,又是多么得意啊!可现在看了皇上的朱批,他简直是头大眼晕,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左思右想,这件事还得去求邬先生帮忙。邬先生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只有找到他,按他说的办才不会出事儿,他不敢拿大,更不敢让手下人去惊动邬先生,而是轻装简从,亲自登门去拜见求助。邬思道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出门。看见田文镜来到,倒有些吃惊:“哟,是田大人啊,我正要去见你,可巧你就来了。让你屈尊降贵,我真是不好意思。你快请坐,来人,看茶!” 田文镜见邬思道满面红光,神情飘逸,不禁羡慕地说:“先生,瞧你这气色,这作派,可真像是位活神仙!我田某就是想潇洒也潇洒不起来呀!” “文镜大人,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过做官也有做官的好处。你读过《聊斋》,一定还记得蒲留仙说过这样的话:‘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喏,见者侧定立,侧目视’,这人上之人的滋味儿,也不是谁都有幸品尝的。大人既然来到舍下,我就免得跑腿了。有一事不得不说,我将返故乡,就此告别。但愿来日车笠相逢,田大人不要视为路人,对我也‘侧目而视’,我就心满意足了。哈哈哈哈……” 田文镜一惊,他看了一下已经整好的行装问:“怎么,先生要走?你不在河南就馆了?” “唉,大人哪里知道,我盼这一天盼得好苦呀!原来我曾想方设法让你讨厌我,把我赶走就完事了。可是,我离开河南,从南京又转到北京,到末了还得回到这里。这次是宝亲王替我求了皇上,他才恩准我回家养老的。皇上待我如此,真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田文镜知道邬思道是早晚要走的,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恋恋不舍地说:“先生,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你瞧,皇上给我下了朱批,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奏才好。” 邬思道接过朱批来一看,笑了:“这区区小事,至于你犯了愁肠吗?张球好,你就给皇上写个奏辩;他不好,你就老老实实地认个错,说自己有‘失察之罪’,不就完了?” 田文镜说:“邬先生你不知道,这里面有文章啊!胡期恒到北京后,不定怎么在主子面前说我的坏话呢?年羹尧也不能让我过清心日子。他们这是在找我的事儿啊!” 邬思道开怀大笑:“你呀,你也不想想,从诺敏一案到现在,你整治了年羹尧多少人?假如不是我在这里,年某还投鼠忌器的话,他早就把你拿掉了,还能让你等到今天?” “可是你……你却要去了……” “文镜兄,你不明事理啊!你是二十岁就当上县丞的,直到先帝大行时,一共做了四十年的官,才从八品熬到六品。可是,皇上登基到如今的二年里,你却从六品小官,做到了封疆大吏。这超次的升迁,难道只是让你过过官儿瘾的吗?你要真是这样想,这‘辜恩’二字的罪名,你是绝对逃不掉的。不说别人,连我都不能饶过你。” 田文镜一脸茫然地看着邬思道:“先生,眼下隆科多倒了,年羹尧就要进上书房。我扳倒了胡期恒,就得罪了年羹尧。我看,我早晚也得栽到他的手中。就是不倒,这夹板气让我受到那天才算一站呢?” 邬思道仰天大笑:“唉,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我告诉你,自古以来耳目最灵通,也最了解下情的,莫过于当今皇上。你以为是你把胡期恒扳倒的吗?错了!单就河南的事情来说,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奏折直达九重。单凭你是绝对不能把他挤走的,你也曾挤兑过我,能如愿以偿吗?” 两人正说着时,毕镇远也找到了这里,他是给田文镜送密折匣子来的。田文镜接过来,先向那个小匣子打了一躬,才恭恭敬敬地打开来。看着,看着,他自失地笑了笑说:“先生,你不愧是高人,说得一点不错!瞧,皇上在这封朱批中说,张球是个邪恶之人,我田某是受了他的骗而不自知的。看来,皇上原谅我了。唉,过去我真是糊涂,放着你这位好师爷不用,还只想把你挤走。现在我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毕镇远一听这话忙问:“怎么,邬先生要走?咳,你不该走呀!到哪里去找田大人这样的好东家呢?” 邬思道说:“毕老夫子,实话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是绍兴师爷的那块料子。你们不是说我拿的钱太多吗?你看……”他往大柜子上一指,“那上边放的全都是银票,我从田大人处拿到的,一文不少全在这里。昔日关云长能挂印封金,邬思道虽然不才,也同样能拂袖南山!” “先生……” “你听我说。”邬思道拦住了他,“你那个‘三不吃黑’我已领教了。但我要告诉,只有这些,还不能算是个好师爷,了不起,也只能保全自己而已。你还得学会给中丞大人多出些好主意,多干些实事才行。田大人,毕师爷是个人才,假如我保他在五年内混个知府,你能答应吗?” “这有何难!”田文镜一口就答应了,“毕老先生,今天邬先生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从今天起,你就把刑名、钱粮和书启三房师爷全都兼起来。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和邬先生说完话,再和你详谈。” 毕镇远走了以后,田文镜诚挚地对邬思道说:“唉,我这个人,从前确实是器量太浅了。不能容人,心里又放不下一点事儿。你知道,我一心一意地想报皇上的知遇之恩,也想干一番大事业的。可是,先生你看,如今的风气能让人干好吗?你要做事,就要先得罪权势;可得罪了他们,你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这……这叫人怎么说好呢?” 邬思道架着双拐,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过了好久,他才长叹一声说:“唉,何尝你是如此,就连当今皇上也和你想的一模一样。” “什么,什么?你……” “你没有看到吗?皇上要‘振数百年颓风’,他就要得罪几乎所有的人哪!当年,皇上在藩邸时,就曾以‘孤臣’自许,如今,他真正地成了孤家寡人了。别看他高坐在龙位之上,其实他也是在荆棘中一步步地走着啊!正因为皇上自己是孤臣出身,是在饱受挤兑、压制之中冲杀出来的。所以,他才最能赏识孤臣,保护孤臣。甚至,谁受的压力越大,他就越要保护谁。” 田文镜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但他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邬思道问:“文镜兄,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臣子呢?是寻常巡抚,还是一代名臣?” 田文镜瞠目结舌地说:“先生取笑了。我这样辛辛苦苦的所为何来?我当然是想做一代名臣了。” 邬思道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密封完好的奏折来,含着微笑推到田文镜面前。田文镜觉得诧异,忙要去拆,却被邬思道拦住了:“哎,别拆,别拆!一拆它就不灵了。” 田文镜鄂然地看着这位既神密又可亲的人,却听他笑着说:“中丞大人,你既然想做个名臣,在下就送你这件功名。你只需在封皮上签上‘臣田文镜’四个字,再加上你巡抚衙门的关防就行了。别的你一概用不着去管,我保你自有效用。” 田文镜怀着狐疑,盯着这小匣子看了很久才问:“先生,这不是平常的事情,这是呈给皇上的奏折呀!万一皇上问起来,而我却是一问三不知,那不就露馅了吗?” 邬思道笑笑说:“我岂肯误你!你必须今天就把这折子发出去。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将会留下信来,你看了自然就能明白。老实说,这份折子,我化费的心血最多。原来并不想给你,是想让李卫小朋友得点彩头的。今日咱们有缘,就作为临别礼物送给你好了。你要是信不过,就请还给我;信得过,就请立即以六百里加急拜发。” 田文镜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他拿起那份奏折,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想来想去,竟不知怎样才能说清自己的心思:“先生,我……我告辞了……” 第二天,邬思道吃过田文镜专为他设的送行酒,一乘大轿把这位“帝师”送上了回乡之路,跟在田文镜后面的毕镇远说:“大人,邬先生叫在下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田文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封留言,上边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吾将南行,从此永诀于官场矣!感念同事共主之谊,临别代写奏折,题为“参年羹尧辜恩背主结党乱政十二大罪”。此折上达天听之时,即为年羹尧势刀崩溃之日。谓予不信,请拭目以待。吾此举并非为君任上之情,乃报昔日大觉寺仗义执言之义,请君细思之。 邬思道顿首再拜 田文镜看了大吃一惊:大觉寺?哦,原来是他……田文镜的思绪回到十七年前那个惊风黑雨之夜…… 田文镜和李绂两人在黑风黄水店遇难,并被四王爷胤祯搭救。他们俩辗转来到北京,要参加今科的贡试。因为城里早已人满为患,他们便借住在大觉寺里,这天夜里,北京城大雨滂沱,一片漆黑。一个像是被人追赶的瘸子,奔命挣扎着来到大觉寺山门外边。他浑身精湿,还正在发着高烧。惊恐、疑惧、奔波和劳累,已经消耗掉他身上所有精力,刚到寺院门口就一头跌倒在地,人事不省了。和尚们将他抬进寺里,用姜汤灌,金针刺,他都全然不知不动。可是,就在这关口,却有一队兵丁闯了进来。他们一见这个倒在地上的瘸书生,就要动手去拉。正在这里攻读的田文镜和李绂,见此情景,站出来喝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像是头目的人走上前来,张牙舞爪地说:“去去去,几个臭举子,也想管爷们儿的事?这是个受到朝廷通缉的逃犯,我们要带他回去!你们都给我滚开!” 田文镜平日就爱打抱不平,他站出来说话了:“不对吧?他明明是个残疾人,怎么可能从大狱中逃出来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哪知,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惹得那位军爷上了火:“嘿嘿,想挡道儿吗?你小子也不摸摸自己的脑袋,看它结实不结实,再问问爷们儿是哪个衙门的?爷看你一定是吃饱了撑的,给爷靠边站着去!” 李绂见他们这么不讲理也生气了,他站出来问:“请问:你们有顺天府的拘票吗?” 那人更是无礼,张口就骂上了:“去你妈的,老子拿人从来就用不着顺天府管!你再多管闲事,小心老子将你也一并拿下了。” 田文镜上了倔劲,他上前一步说:“嘿,新鲜!你们既没有顺天府的传票,就是私意捉人、草菅人命。要知道,这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里是北京!天子脚下,帝辇之旁,有规矩也有王法,怎能容你这样胡来?拿出顺天府的传票来,你们就提人;拿不出顺天府的文书,你们就从这里乖乖地走开!不然的话,我就要诉之官府了!” 吵吵闹闹之中,惊动了庙里的和尚,也惊动了在此用功的举子们。大家一拥而上,把这几个兵痞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又七言八语,说个不停。人人都说他们无理,也人人都为那个瘸子叫屈。庙里的主持也出来了,一问之下,这几个人果然没有顺天府的拘票和传票。他们见犯了众怒,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兵丁们走过之后,举子们再看那瘸书生时,只见他早已奄奄一息了。后来经众人多方救治,才渐渐醒了过来。说起夜里兵丁追杀之事,瘸书生感激不尽。但他只表明自己不是逃犯,对前来追赶他的人,却只字不提,对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更是讳莫如深。天刚发亮,同是住在这里的一个狗肉和尚便把他接走了…… 这件事,田文镜知道的并不完全。其实,邬思道那天所以被迫杀,还是因为金府的事。邬思道的姑夫金玉泽和凤姑的丈夫党逢恩投靠了八爷,要拿邬思道去领功。后来,兰草儿帮助他逃出了金家。他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大觉寺,又昏死在这里。最后救了他的是性音和尚。而他所以要救邬思道却正是奉了四爷胤祯的命令。从此以后,邬思道就成了四爷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也为四爷终于登基为帝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向当年在大觉寺仗义执言的田文镜说出了真相,也表示了谢意。他假如不说,田文镜哪能想得到这些呢? 田文镜终于明白了!邬思道不计较他说长道短,更不惧他的挤兑,定要到他这里来当师爷,原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皇上这是在保护他田文镜,也是要成全他这个孤臣呀!怪不得邬思道那么能耐,那么自信,又那么的见识深远。他的确是个奇才,也早就应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令人庆幸的是,他也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师爷毕镇远走到近前说:“东翁,昨天夜里,我曾与邬先生彻夜长谈。他的学问,他的才智,都是一般人难望项背的。据我看,他真可称得上是一位绝代杰士!他能在皇上身边多年,参与了那么多的纠纷和争斗,又能够全身而退,实在是古今罕见!“大人,你没有能留住他,不是你心意不诚,而是他不得不走啊!他给你留下的又岂止是一封奏折?他留下的是皇上待你的一片心意啊!你放心吧,邬先生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误你的。” 七十六回 年帅痴奉召进京来 张相智笑谈夺兵权 -------------------------------------------------------------------------------- 十月初九,年羹尧带着他的扈从回到了北京。 他其实并不想回来,九爷和他商量的事情,还没有一点眉目,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所以,他想尽了办法,一再拖延着。先是奏请皇上要“稍延几日”,说他要在西宁处理大军越冬事宜。皇上立刻发了谕旨说,“召尔进京,即为大军越冬之事有所筹措”,年羹尧想不通,这是应该在西宁办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去呢?他又换了个理由,说自己病了,请求宽限几日再上路。雍正一见这奏报笑了,好嘛,想装病,那好办。他马上下令,让太医院派出十名御医,星夜兼程地赶到西宁,“给年大将军瞧病”。这一手真叫绝,年羹尧就是有再多的藉口,也说不出话来了。甚至可以说,他已无处可躲,也无处可藏,非要立刻回京去见皇上不行了。 年羹尧并不害怕回京,他有什么可怕的?皇上和他之间,不是一般的关系,那是在多年的交往中凝聚起来的主仆情谊,君臣情谊,是亲人之间的感情啊!不错,最近一段时间来,情形有了变化。有一些胆大包天的人,在皇上面前告了他的状,甚至说他“不是纯臣”。光是这话,也吓不倒年羹尧。是不是纯臣,不能光由别人说了算,自己也有理由辩解。他觉得,只要把话说到明处,该认错的认错,该解释的解释清楚,哪怕天大的事情,也就可烟消云散的。也许还会有人告他和九爷勾结,但这事是要有证据的。他和九爷之间,只是商量过几次,并没有付诸行动,谁又能知道底细?不好说的,只有刘墨林之死这件事。刘墨林在皇上那里深得信任和重用,他刚到西宁就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身为大将军的年羹尧难辞其咎。至少,你也得向皇上说清楚,刘墨林是怎么死的?刘死后自己采取了哪些办法来缉拿凶手,又为什么没有拿到。年羹尧知道这件事是逃不过去的,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只向皇上认个“保护不周”的错,还是主动地承担一些罪责更好呢? 年羹尧迟迟不想动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原因,说白了,他是在等待!至于等什么?他却说不太清。也许是等着看看八爷能不能把十四爷救出来?也许是想看看皇上为什么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好在进京前未雨绸缪。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模模胡胡、蒙蒙胧胧的事,却在可知与未可知之间,让自己心里不踏实。不过,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他不想马上去见皇上!皇上那阴鸷刻薄的性子,那事事计较的挑剔,让年羹尧觉得压抑,觉得心寒! 不管怎么说,他还不敢抗旨不遵,也还得快马加鞭地赶到北京。而且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一早,就到紫禁城递了牌子,说要请见皇上。凭他的身份和资历,凭他的圣眷之隆,他觉得这只是走个过场的事,皇上会马上停下别的事情,亲切地接见他的。但出乎意料,他第一次碰上了个不大也不小的钉子。太监回来说,皇上正在忙着,让年羹尧先去见见张廷玉。年羹尧只好去找上书房,不料刚走到半路,又被侍卫拦住了。他们说张相不在这里而在军机处,有事你到那里找吧。年羹尧没法,只好再拐到军机处来求见张中堂。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刚来到门口,就又被挡了驾:张相正在见人,请稍候。年羹尧这个气呀,他真想就这样闯进去,看你们敢把我这大将军怎么样!可是,他刚要抬脚,却一眼瞧见这里立着一块铁牌子,牌子上皇上亲笔书写的一行大字赫然在目:“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违者斩”!他愣在那里了,进是不能进了,退吧,面子上又下不来,只好站在风地里干等着。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才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新任的直隶总督李绂。年羹尧认识他,本想上去说说话。可是,侍卫在一旁催上了:请大将军快点进去,张相忙得很,马上还要进去见驾呢!好嘛,两次进京,上回是满朝文武迎出几十里,皇上亲热得如同自己的家人。这次进京,却看到了这么多的冷眼,受到这么明显的冷遇,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张廷玉一见年羹尧走进来,倒是十分亲切:“亮工来了吗?快,到这边来坐。昨天听说你来了,我本来要去看你的。可是,却有人来与我谈事,而且谈得很晚。你看我,也是没有一点自主,每天都在这里与人打擂台。” 年羹尧并没把这位相臣看在眼里。论官职,俩人都是一品;论爵位,年羹尧着一级,张廷玉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当然不肯行什么礼,甚至进来之后,连看都没有正眼看一下张廷玉。他以几乎是嘲讽的口气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是每天都要和人打擂台的。这不,刚和别人谈完,我就来了。告诉你,我也同样是招人讨厌的呀!” 张廷玉似乎对他的牢骚并不在意,仍是亲切地说道:“唉,你瞧北京这天气,刚入冬就这么干冷。亮工,你昨天夜里休息得还好吗?” 年羹尧笑着说:“廷玉,你觉得冷吗?你们北京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敢说,你既然没去过我那里,就没见识过真正的寒冷。现在的西宁,早就埋在雪窝里了。而且从现在一直到明年二月,都是冰天雪地!如今,我们粮食不够,烧柴也不足,叫兵士们怎么过冬呢?别看没有敌人包围,可没吃没烧的也照样能困死人!张相,我请你多替军士们想想,有机会时,也请在皇上面前为我们多说几句好话。” 张廷玉说:“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下边送上来的驿报,说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是吗?” “确实不错,雪大得连军粮都运不上去了。” 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年羹尧自以为是在这里闲谈,哪知,话刚出口,就被张廷玉抓住了把柄:“是呀,是呀,你说得真对。北京人也吵吵着冷,可哪里知道下边的苦啊,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饱汉不知饿汉饥’了。所以,皇上才想把兵士们调开一些。嗯——汝福进驻平凉;王允吉撤回陕西;魏之跃调防川南。皇上说,这叫做以军就粮。开始时,我还不明白。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才懂了,皇上真是圣虑周详啊。” 年羹尧听了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借冬季缺粮来调走我的部队吗?这样一来,我这个大将军岂不变成了空架子?他猛然想起,九爷曾经感触很深地对他说:别看你如今圣眷正隆,可是你已经走到尽头了,九爷这话果然不错!历朝历代的君王,哪个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雍正是个刻薄的皇帝,他更不能不这样。拆散部队,调开主力,这就是个信号,也让自己看清了皇上的阴谋。一阵凉意突然袭上心头,看来,皇上就要杀掉他这只老狗了。 年羹尧后悔,既后悔不该回来,又后悔不该对张廷玉说那番话。咳,今天真是大意了。带了大半辈子的兵,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却没想在小河沟里翻了船!自己刚刚说过了外无仗打,内无粮草的话,现在,收是收不回来了。听张廷玉这话音,自己的三大镇兵力,全都要被皇上吃掉,他真心疼啊!我几十年惨淡经营的血本,哪能轻易地就交了出去?与其我向你交出军权,何如把军权再交还给十四爷?他思忖再三又说:“唔,这样恐怕不大好吧。把我们的兵全都调散,来年春天,万一罗布叛军卷土重来,我们就将措手不及了。再说,这样大的事,我得回去亲自处置,才能保得不出乱子。” 张廷玉心里明白,年羹尧的话只是一个藉口罢了。但他却并不点破:“那也好。不过,这事要改变,还得请示皇上。皇上今日斋戒,还要去拜社稷坛,未必能抽出空来见你。你先回驿馆好了,皇上有空,就随时召见;不然,就得到明天了。明天皇上有空,是一定会见你的。”年羹尧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垂着头,唉声叹声地走回了驿馆。 送走了年羹尧,张廷玉进到大内来见皇上。他还没走到门口呢,就听见里面传出皇上训斥人的声音。张廷玉走进去时看到,挨训的正是穆香阿他们几个侍卫。张廷玉知道,这十名侍卫都是原来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当时,皇上对他们抱着很大的希望,想让他们既能监督九爷允禟,又能看住年羹尧。不料,他们却不争气,还没到半路,就被九爷用银子买通了。到了西宁又被年羹羹尧吓得半死,全都变成了年的奴才。雍正皇上万万没有想到,穆香阿他们会这样的窝囊。在年羹尧进京演礼时,这些侍卫被当作仪仗队,走在队伍的前边。这是僭越,是非礼,是给皇上丢人哪!所以,年羹尧回西宁时,皇上不但没有让他们再跟着,反而把他们几个撂到一边了。几个月来,既不派他们的差使,又不给他们好脸色,今天要不是年羹尧又回到京城,要不是皇上又想启用他们,还不会叫他们进来呢?对付这几个侍卫,皇上有用不完的手段,那还不是想怎么调理,就怎么调理呀。 张廷玉刚走进来,就听雍正恶声恶气地说:“朕算什么皇帝,年羹尧才是你们的主子呢!如今他回来了,就住在驿馆里。你们要拍马屁,现在机会正好,快去吧!” 穆香阿连连磕头说:“皇上明鉴,奴才等不敢辜负了皇上的恩德、更不敢自外于皇上啊!奴才等在年大将军那里时,确实没听见他说过什么不规矩的话。他要是说了什么,打死了奴才也是不敢替他瞒着的。皇上刚才提到奴才等给他摆队的事,那不是奴才愿意干的,奴才们也是没办法呀!皇上让奴才给他当差,听他的节制。他的军令又那么严,奴才们敢不听命吗?求皇上体恤奴才们的难处和苦处。” 雍正瞧了一眼张廷玉说:“廷玉,你来听听,他们还敢说没有辜恩!朕叫你们到他军中学习,一来是为了大清江山永固,想多栽培几个人才来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要你们看到年羹尧有什么不是处,就向朕报告。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是一边给他当差。一边又给他当奴才。替他摆仪仗之事尚可饶恕,听说还有人给他提便壶,真是荒唐到了极点,无耻到了极点!还敢说什么‘没有自外于皇上’,‘没有辜恩负义’,难道朕就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穆香阿等不敢出声了。 雍正问:“年羹尧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藏在后帐,做为自己的侍妾,此事有也没有?” “回万岁……有的……” “他与九爷以主仆之礼相待,有没有?” “也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边,知府以下远接高迎,敬如上宾,这事儿有没有?” “这个……奴才们没有亲眼瞧见。不过,这些亲兵从外边回来后,见人就吹,奴才们倒是听到过。奴才觉得,他们不过是耍骄兵悍将的脾气,仗了年羹尧的势力,作福作威罢了。所以只劝说过年羹尧,却没向主子报告。奴才们现在知道错了,求主子宽恕。” “说得轻巧!”雍正张口就驳了回去,“你以为朕就听信你们这些屁话了吗?对你们几个,朕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你们用这样的心肠来事君,朕真是担当不起。快滚吧,回去好好侍候你们的大将军才是正经。别在这里让朕看了恶心,滚滚滚,都给朕滚了出去!” 十名侍卫被皇上骂得狗血喷头,一个个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张廷玉上前来说:“主子既然让你们去见见年羹尧,你们去一下也好。他总是带过你们,他回京来述职,你们知道了却不与他照面也不大好。” 侍卫们喏喏连声。雍正又说:“朕把话说到前边,他既然是你们的主子,朕今天这话,你们就赶快学给他听。他手里有的是银子,不像朕这样小气。” 穆香阿连忙说:“主子圣明,奴才好歹也是上三旗的正正经经的满洲人,怎么能那样做呢?皇上就是给奴才们十个胆子,奴才们也不敢向他多说一句话。求皇上给奴才们一个机会,断不至于再给主子丢人了。” 雍正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说:“你们都听清了:年羹尧为国家建立了功劳,朕并没有叫你们去刻薄他。至于敢不敢向他透风,全在你们自己了。朕恨的是你们的心,是你们没有把心放在朕这里。去吧!” 雍正一直眼盯盯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这才转过头来说:“这些人说来也都是亲贵子弟,祖宗还都有血战功劳的。可是,你瞧他们,一个个竟成了花花太岁!真真是气死人了——唉,不说他们吧。廷玉,你见过年羹尧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张廷玉详细地报告了他和年羹尧的谈话,最后又说:“万岁。看来,年羹尧很不同意以军就粮的主张。他的话,还是有一些道理的。所以,臣没有马上答复。臣细心地想了一下,这样做是有些不妥之处,一来,明春如果部队需要重新集结,往返折腾,化费太大了些;而且,这样做,好像专门为了撤掉年羹尧似的,也容易引起误会。” 雍正想了一下说:“不立即把年的军权解除,朕怎么能放心呢?汪景祺和蔡怀玺他们要劫待允禵,总要有个去处吧。汪景祺是从年羹尧军中来的,朕能断定,此事与年定有重大关系。再说,允禵也不是个平常的人,他不去找年羹尧,难道还会去落草为寇吗?” 张廷玉说:“皇上的担心不无道理。据臣看,年和汪之间,只能说是有些连系,并没有挑明;或者虽然挑明,年某并没有认承什么。这件事,要等汪景棋的案子审明以后,才能完全定下来。所以,臣以为此事不宜急,也不需要急,应该再多看看,多想想。十四爷的事情虽然令人生疑,也要完全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后,才能作出决断。但因此就把年羹尧留在京里,对朝廷的名声却不大好。朝廷不能只凭臆断,就扣下了年羹尧这样的大臣。不管他年羹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有没有异志,是不是和皇上生了外心,都要用事实来说话。没有证据就扣人,无论怎么说,也是不妥当的。皇上要他回来述职,他开始时有点推诿,但后来总还是应召回来了嘛。今天年羹尧的话,倒是给臣提了个醒儿。与其调兵,不如调官更合适也更容易。臣以为,眼下就把年的三个都统全都调开,调得远远的,然后再由岳钟麒保举几个人来接替。这样年手中的兵权,实际上已被解除,也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七十八回 帝心变难坏大将军 责言切惊煞岐路人 -------------------------------------------------------------------------------- 雍正想了想,竟不禁拊掌称善:“好,你这个主意好,既省钱又不动声色。就按这个办法,你回去就以军机处的名义发出调令,晚上让朕看了再以八百里加急发出去。”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临走前又回头对皇上说:“万岁,年羹尧眼下只是涉嫌,而没有证据。请万岁在和他谈话时,给他留下身份和体面。” 雍正点头答应,回头叫:“高无庸!” “奴才在!” “去到潞河驿传旨,着年羹尧即刻进见!” 十一辆骡车和一队骑兵,行进在漫长的黄土高原上。狂暴的西北风,挟着沙土,也挟着路边的残雪,卷起万丈狂陇。它肆无忌惮地咆哮在原野上,汇集在黄土道上,把骡车和这一小队骑兵裹在一片迷雾之中。绣着“征西大将军年”的军旗,在狂风中嘶号着、挣扎着。单调而枯燥的马铃,不断地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敲得车上的人昏昏欲睡。只有在车轮辗过冰河时,才有一阵坚冰破裂的声音传进车厢,多少给了人一点生气。 这是雍正二年的腊月二十,年羹尧离开京城已经十天了。这次奉诏回京,住了足足两个月,皇上却只接见了三次。冷淡和隔漠,说明了皇上态度的明显变化。年羹尧忧心忡忡,疑虑万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皇上第一次传见,是年羹尧刚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向皇上报告了西线布防和大军越冬的事,说得很详尽,皇上也听得很仔细。当年羹尧说到大军不能内撤的理由时,皇上频频点头:“亮工啊,你知道先帝爷是马背上的皇帝,朕是书案边的皇帝,而张廷玉只是一个不懂军事的书生。我们的看法可能不对,也都不可取。叫你回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嘛!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依着你,一兵一卒都不调,这样你满意了吧?你是朕身边的诸葛亮,你不替朕分忧,还让朕去指望谁呢?”年羹尧觉得,皇上这话,似乎是发自内心,可又有点让人不踏实。 第二次皇上接见,就大不一样了。皇上一见面就训斥他:“年羹尧,你不够聪明啊,事情怎么能这样办呢?朕上次见到你时,就谆谆嘱咐说,让你管好军队,不要插手地方上的事,你怎么不听呢?” 年羹尧这才知道,皇上是怪罪自己多管了地方上的事:“皇上明鉴,奴才是懂规矩的,不敢无礼非法。” 皇上冷笑一声说:“怎么,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的哥子年希尧在广东胡作非为,他竟敢拿着你的信关说人命大案!孔毓徇这个人你没有见过,他可不好惹呀,当年先帝在世时,还要让他三分呢。你哥子不该管那件一命九案的事儿,他要说人情也不该说到孔毓徇面前。希尧太不懂事,也太不自量了,他这不是自找没趣吗?亏得孔毓徇递上来的是密折,让朕压下来了。朕告诉孔毓徇,要他不要牵连到你。他如果用明折拜发,那不是满天下全部知道了吗?到那时,朕就是想护你,怕是也护不了的……” 年羹尧为皇上的责备深感不安,但皇上还是那么亲切,那么随和,他又是让太监送参汤,又是留下自己共进午膳。末了,皇上还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咛:“你不要为你哥子年希尧的事操心,他是他,你是你,朕还是那句话,将军,将军,就是管军队的嘛。民政上的事,你放开不管不行吗?朕告诉你,那里面是乱麻一团,人事纠纷更是搅得分不清谁是谁非,你管它作甚!管到最后,只能是打不到黄鼠狼还惹得一身骚,何苦呢?” 皇上这次接见以后,又把年羹尧放到一边了,而且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月。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不敢去催去问。好不容易又传旨进见了,却是要给他送行。雍正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说:“又要送你去吃苦了,朕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不过,不会太久的。明年如果没有战事,朕就调你回来。你爱管军就还管军队,你要是想换一换,那就到上书房来好了。你是位儒将,放到哪里都能得心应手的,你是朕的武侯嘛,啊?哈哈哈哈……” 年羹尧当然也说了不少感恩的话:“皇上如此器重,臣何以敢当。臣一走要为皇上殄灭了罗布残余,再镇服了策凌阿拉布坦,以报主子之恩。臣并无他愿,只有替皇上分忧,死而后己!” 雍正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说得好,说得好呀!‘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是诸葛亮的抱负嘛。不过,你也不要把功劳一个人全都挣完了。那样,别人没了机会,就会怨恨你的。比如岳钟麒,你何妨不留给他一件两件呢?让他也上前线试试,他就知道你这一等公爵不是容易得到的了。”临别时,雍正亲自送到门外,拍着年羹尧的肩头说,“你好自为之吧,朕盼望你能成为一代纯臣。纯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如诸葛武侯和岳飞那样的人物,自古这样的纯臣是不多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听闲话,就是听到了闲话也不要怕。人们不是常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吗,听了闲话就生气,就起疑,那你还过不过日子了?”雍正说完又哈哈大笑,“来呀,抬过大轿来,送朕的武侯出去!” 当时,年羹尧激动得不能自己。可是,一出京城他就突然感到了不妥。皇上这是话中有话呀!“你是朕的武侯,你是当世的诸葛亮”。照此演绎下去,那么皇上不就成了阿斗吗? 这一发现,让年羹尧出了一身冷汗。坏了,我办了个大蠢事,我怎么能自诩为诸葛武侯呢?皇上本来就是个刻薄刁钻、猜忌多疑的人,他怎么能容忍别人把他当成阿斗,他又怎么可能听任我的摆布呢?我这不是把自己推上断头台吗?哦,我明白了,这才是皇上召我回来并且滞留京师的真正目的!皇上用心歹毒,让人莫测高深,也让人防不胜防啊!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十万大军还在自己的手中。好,这就是本钱,这就是可以威慑皇上的力量。有了这十万精锐,“阿斗”就不敢对“武侯”下毒手,我就不会成为当代的“岳飞”!皇上答应说,不调我的一兵一卒,那并不是他不想调,而是不敢调!这是我年羹尧带出来的兵,谁要是激恼了这些黄沙碧血、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弟兄,他们是什么事都敢干出来的。只需我一声号令,他们就将闻风而动,没有任何人能够弹压得住、招抚得了!我现在终于看清了,皇上所以要把我扣在京师,是他拿不定主意啊。在这几十天里,张廷玉一定十分忙碌,也一定找了不少督抚将军们为他出主意。但他们议来议去的结果,还是不敢动我年羹尧一根毫毛!说这是放虎归山也好,说是欲擒故纵也罢,你们却不敢不放我回去,也不敢夺了我的兵权!一丝冷笑,从年羹尧的嘴角泛起。常言说,手中有了兵,道理说不清。想当年,我就是靠着一杆烂银枪杀稳了康熙爷的江山,杀稳了雍正皇帝的宝座,也杀出了自己今天的爵位和一切。有枪就是草头王,有枪就能夺天下!管他是雍正,是允禵,是允禩,哪怕是九爷这样的人,也未尝不是我年某人可保之主…… 马车一阵颠簸,惊醒了正在出神的年羹尧。出京才刚刚十来天,他就像是老了二十岁一样,花白的发辫变得散乱了,满是皱纹的眼角也有些发暗,深邃的目光中带着忧郁和茫然。他似乎是在深思,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呆地看着苍黄的天际,和偶然从身边掠过的茅草。和年羹尧对面坐着的桑成鼎看见他一个劲地舔嘴唇,料是渴得厉害,便从座位下的水壶中倒了水送给他:“军门,你将就着喝一口吧。这十来天里,你一直这样,老奴不放心呀。有什么事,你能和老奴倒一倒吗?好歹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说出来,也许就会好过一些的。” 年羹尧吃力地摇摇头:“桑哥,我不渴,你先喝吧。实话说,心事我是有的,也不想瞒着你。一句话,皇上变了心,他在疑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惹怒了皇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过得了这个关口。” 桑成鼎端着的水碗一晃,水泼洒了出来。他愣怔了一下说:“不至于吧?皇上这次为你送行,不是安排得很客气吗?坐的是八抬大轿,马中堂和张中堂亲自送到潞河驿。要我说,任他是哪一级的总督,也没有这样的风光排场啊!你这次回京是述职,自然不能同上回相比,这你要心里有数,咱们不和别人比不行吗?” “别别,你别再安慰我了。我心里明镜一样,回头我会向你说清楚的。你看,咱们这车子后面,还跟着十名侍卫,他们也和我一样地坐在车里。桑哥,原先你见到过这情景吗?他们敢这样放肆,和我一同坐车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沿途的官员们,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们在客客气气之中,又像有着难言的苦衷。这其中的冷热炎凉,是用不着细心体味就能知道的!” 桑成鼎叹了口气说:“是呀,是呀,这情形在刚到北京时我就感觉到了。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像是冷冰冰、凉嗖嗖的。大将军,你打算怎么办呢?” 过了好久,年羹尧才说:“前途莫测,吉凶难卜啊!桑哥,咱们是应该好好想想了。” 年羹尧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他很快地便看到了实证。 车队走过盐锅峡,年羹尧突然看到一件怪事。驿道旁边,背风向阳的山坳里,一片一片的帐篷连在一起,而且全都是一色新的蒙古毡包。大道上,运粮、运菜、运柴的车队和驮骡还在源源不断地开过来。年羹尧是节制各路军马的最高统帅,他居然不知道在这里驻着这么大的一支军队,这简直不可思议!按原来的计划,他们今天是要到河桥驿歇脚的。为了弄清这里发生的事,年羹尧临时改变了行程,让军士们提前在红古庙打尖。他让桑成鼎亲自出马到镇子上去打听一下,看这些冒然出现的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年羹尧刚走进驿站,穆香阿就大大咧咧地跟着进来了。他一手提了个酒葫芦,一手提着马鞭子,进门来,也不向年大将军行礼,就一屁股坐到了炕沿儿上:“大将军,坐车的滋味儿真不好受,我腿全都坐麻了,这哪有骑马痛快呀。大将军,我知道你这里带的酒多,能不能赏给咱一葫芦?哎,今晚怎么歇到这里了?到河桥驿多好啊,我已经给打前站的人说了,叫他们多烧点水,想好好地洗个澡哪!” 年羹尧瞧着他这样子就觉得烦:“你给我听明白了,这里我是主帅,我想在哪里住就在哪里住,用不着你来瞎操心!我不知道,是谁教你了这套本领,竟敢在我这里放肆。你应该知道,我这三尺禁地上是有规矩的!把你的马鞭子给我扔掉,再把你的扣子扣好了。不然,我叫我的亲兵来抽你几个耳光,让你变得聪明些!” 穆香阿可不想给年羹尧叫真儿,因为他懂得这位将军从来是言出法随的。但他经过皇上的点化后,让他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年羹尧,也是不可能了。他嘻皮笑脸地扔掉手中的东西,又说:“唉,真是忘性大,离开年大将军时间一长,竟把您老的规矩全都忘光了。我改了还不行吗?刚才大将军问,是谁教了我这本领,哪有人教啊,再说这事儿就是想请人教也请不来呀,您说是不是?我该死,我混蛋,这总行了吧!”话虽然这样说,可他还是摆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儿才走了出去。 年羹尧气得没法,可这穆香阿是皇上的亲信啊!眼下这局势,他不能再招惹是非了。外面进来一个戈什哈,呈上来一个黄匣子。年羹尧知道,皇上的密折到了,他连忙打开来看时,原来,这是皇上批转的田文镜的两份奏折。在上边的这一份中,皇上劈头盖脸地问他:“胡期恒这样的东西,竟是你年羹尧要保举的人吗?你想让他当巡抚,真真是岂有此理!” 年羹尧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胡期恒的事,只是一个信号,皇上要动手了!他连忙拿起另一份奏折来,那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他竟然呆在那里了。光是那题目就吓得他心惊肉跳,“为奏大将军年羹尧党附阿哥,擅权乱政事。仰乞圣上将其革职拿问,穷究其源……”年羹尧强压心跳,看了下去。只见那上面列举着这样的一些事实:从康熙四十八年王子们夺位正烈时起,到雍正登基为帝止,年羹尧怎样与八爷勾结,怎样与十四爷密谋;某年某月,他又怎样不经圣命就潜回京师,与八爷党羽私聚于密室,行动诡密;特别是康熙爷驾崩,十四爷奉诏回京前,年“曾与原大将军王允禵密谈数日,还对手下人说,‘王爷手无寸铁地回去,能会有什么好下场’?”年羹尧看到这里,不禁心慌意乱,觉得头晕目眩,支持不住。下面还有许多,却都是他插手各省政务的罪行,他的眼前好像爬满了一群群的蚂蚁,折子上都说了些什么他再也看不清楚了。 桑成鼎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他这样子,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前来问道:“大将军,你这是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年羹尧吃力地抬起头来,冷笑一声说:“你快来看看这折子,再看看皇上的朱批。皇上还曾经说过,叫我不要听闲话。既然是‘闲话’,又为什么千里迢迢地送来让我看?再说,有这样的‘闲话’吗?” 桑成鼎接过来,刚一浏览,便吓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再看年羹尧时,只见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狰狞。他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走着,口中还喃喃地说:“好啊,好啊,我总算明白了,也总算看透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就是皇上的宗旨!他现在政局平定了,用不着我替他卖命了,就要赏我‘莫须有’这三个字了!我敢断定,这个折子,田文镜那杂种是肯定写不出来的,它一定是出自邬瘸子的手笔!皇上要的不是功臣,他要的是不想做官的人,正因他邬瘸子一心一意地想退隐,皇上才事事处处都听信他的话……邬思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给我来这一手?有朝一日,你犯到我手里时,看我不把你屠了!” 桑成鼎在一旁劝道:“大将军,你得向皇上写份奏辩的折子了。这事不能光让别人说,皇上也不应该只听一面之辞。不过,你得先消消气,等心平气和了再写,写完还要再多看看。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出错呀!”年羹尧尽力地压制着心里的不满,坐下来给皇上写奏辩折子:“阅读田文镜奏折,莫名惊慌。皇上天语严厉,更令臣惶汗交集。臣功最高,臣罪最重。想先皇升天之日,臣初蒙皇上重用。斯时,宫闱未靖,西丑跳梁。臣不惜生命,参与密勿,赖皇上齐天洪福,夕阳朝乾,终使战事得竣。田文镜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才有此言……” 七十九回 釜底抽薪天威难测 重金赠友未雨绸缪 -------------------------------------------------------------------------------- 在旁边的桑成鼎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大帅,你这奏折前半段很好,后边的几句话却说得不大合适。你知道皇上心胸狭小,是个最爱计较的人。他见到你又是表功,又是叫屈的,定会很不受用的。” 年羹尧接过奏折来,把上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四个字拉掉说:“就这样吧。正因为皇上事事计较,我才要写出心里话。你不了解皇上,你越是下软蛋,他就越是要欺负你。可是,你要敢硬顶他,他倒会相信你是说了真话。桑哥,你回过头来想想,史贻直和孙嘉淦,不全是顶出来的英雄吗?” 三天以后,年羹尧回到了西宁大营。岳钟麒亲自率领着一百多名军官,在接官厅恭候年大将军归来。他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一说话就先自笑个不停。年羹尧见他亲自来接,当然也十分高兴。哪知,走到近前一看,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却让他大吃一惊!汝福、玉允吉和魏之跃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不来迎接呢? 岳钟麒焉能看不出年羹尧的心思,不过他却没有多说,只是按着规矩,率领众人向年羹尧行礼,然后又热热闹闹、风光排场地簇拥着这位大帅回到了城里。进到大帐以后,年羹尧再也忍不住了,他气愤地问岳钟麒:“岳兄,想必你也一定看到皇上的旨意了。真是好景大家夸,墙倒众人推呀!我年某一倒霉,放屁都能砸了脚后跟儿。九爷今天不来我不能责怪,他身份贵重,而且有他的处境和难处。可是,我手下的这些人也真够混蛋的,他们全都钻了沙,当了缩头乌龟吗?” 岳钟麒一边笑着让座,一边给年羹尧敬酒说:“大帅,您请坐,坐下来有话慢慢说嘛。亮工兄刚走不久,朝廷就来了旨意,说你这次进京大概要多住些天,叫钟麒来大营暂时主持一下营务。兄弟来到这里是萧规曹随,一切都按大将军的制度办事,不敢有丝毫走样。他们几位不来,年兄可不能生气,因为他们都奉调离开这里了。临行匆忙,来不及给你告别。你先干了这杯酒,闲话咱们有的是时间说。” 年羹尧一听这话就炸了:“慢!我现在最怕听的就是‘闲话’。不过,我还是想请问岳将军,你怎么可以任意调动我的部下,而且一下子就把几个大将全部调走?我问你,你把他们调到哪里去了?” 岳钟麒呵呵一笑说:“大帅,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啊!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看,你也真是贵人多忘事。他们不都是西线大捷后,你亲自保举的人嘛。汝福被调到蔡珽那里,魏之跃去了阿尔泰,王允吉则调到了伊克昭盟。他们不但调走了,而且都晋职为将军,升官了。这都是你年大将军的面子大,他们跟着你,才能有这个福份啊!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说话,我哪有那么大的权?我实话实说,只有福尔一个人是我安排的。我让他把部队带到青甘交界的地方,那里背风向阳,好过冬不是。老兄路过那里时,一定看到了他们。你是大将军,你现在既然回来了,我说过的全都不算数。你要是觉得不妥,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回到你这里来。” 听着这有板有眼,又挑不出毛病的话,年羹尧觉得心里阵阵发凉。到了现在,他才明白,雍正皇上对他说过的“不调一兵一卒”,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是的,这次确实没调动他年某的一兵一卒,但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却一个也没有剩下!突然,他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狂笑,端起面前的酒杯来,一饮而尽。他恶狠狠地盯着岳钟麒说道:“让我试着猜猜看,眼下大营里新换的三个都统,大概都是从岳将军那里补过来的?或者,你老兄的大营已经移到西宁来了?九爷呢,哦,他也许已经被你‘礼请’到川北过冬去了?” “哈哈哈哈……”岳钟麒仰天长笑:“亮工啊,你连一条都没有猜对。我一个人都没有往你这里安插,九爷也还是住在这里。我并没有拘管他。他今天是身子不爽,可能不会来见你了。至于我本人,那更好说,我只带了我的六百亲兵到你这里,而我的老营还在原来的地方!你要是不信,就请亲眼看看吧,看这些新都统是从哪里来的。喂,你们怎么不上来给年大将军敬酒啊?” 岳钟麒话刚落音,三位都统从外面走了进来,齐刷刷地站在年羹尧的面前。岳钟麒上前来一一引见说:“大帅您瞧,这位叫曹森,这位是德彪,这位吗,就是大名鼎鼎的吉哈罗。你看,我说的不假吧?有一个我的人没有。” 年羹尧往下边一看,几乎笑了出来。这三个人,一个瘦得像麻杆,那两个却都是大胖子。这些人要是能当我这里的都统,我大营里所有的兵丁都能当将军!但他们既然不是从岳钟麒那里来的,多少总是让年羹尧放了心。他想着,这或许不算是在夺我的军权。况且,汝福他们几个的升迁,也全是应该的。自己倒不能责怪别人,既不能怪岳钟麒,更不能怪皇上。就在他沉思不语的时候,那个瘦得像麻杆似的人,抢先说话了:“年大将军,标下吉哈罗,奉圣命来到大将军麾下效力。大将军不要看标下貌不惊人,但标下却不是个窝囊废。康熙六十年苗寨土司叛乱,标下曾率领手下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斩土匪七百余人。康熙爷圣明,曾经御口亲封标下为‘孤胆英雄吉将军’。从今而后,大将军若有什么指令,标下水里火里誓不皱眉!” 年羹尧看他的模样,知道他因自己其貌不扬,常常受人白眼,这才一见面就先自报家门。年羹尧心里顺了,对他当然就不肯小瞧,便说:“好,既然大家都是为皇上效力,本大将军定会一视同仁的。下头的兵如果不听号令,你只管来向我禀报。但我要把话说到前头,你们也都要自尊自爱。哪个胆敢触犯了我的军令,我也是无情的。来,我借花献佛,与三位军门共饮一杯!” 岳钟麒在一旁笑着说:“好,我这就算是当面作了交代。年大将军今日一到,我也该回去了。今天这酒,既是给年大将军接风,也算给我自己饯行。哈哈哈哈……来,大家都举起杯来,共敬年大将军。也共干一杯同心酒!” 直到这时,年羹尧的心情才稍稍好转。岳钟麒既然愿意回去,兵权就仍旧还在自己手中,别的什么事,以后自可慢慢说清的。他这一路实在是累了,也乏了。众人敬酒,他就来者不拒。一场酒宴下来,竟有些醺醺欲醉。他踉踉跄跄走出宴会厅时,却迎面碰上了九爷允禟。年羹尧连忙上前见礼问道:“九爷,你怎么才来?酒都吃完了!” “是吗?我还敢来吃酒吗?”九爷咬着牙说,“告诉你,我正在预备后事。既预备自己的,顺便,也预备着你年大将军的。” “九爷,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听不懂不要紧,过不了几天你自会明白的。知道吗?你已经被夺去兵权了。” 年羹尧摇摇头说:“九爷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还是大将军吗?” 允禟连声冷笑着向外面走去,回头对年羹尧说了声:“韩信,大清朝的韩信!” 年羹尧吃惊地看着九爷,他已经走远了,但他的话却一直震响在耳边。韩信,难道我果然是死在汉刘邦手中的韩信吗? 九爷的预言,被可怕地证实了。几天后,还没有把虎皮交椅暖热的年羹尧,就收到了皇上的朱批谕旨。皇上的口气变得越来越严厉了,“……年羹尧,你在红古庙写的奏折,朕看了不胜骇然。不知是你吃醉了酒,还是杀人过多,让恶鬼夺去了你的魂魄……” 这话是年羹尧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皇上还说,“……朕将田文镜的折子发给你看,是要启发你的天良,让你从此敛去锋芒,做个以公心事主的好臣子。岂知你却大放厥词,丧心病狂乃至于此,真让朕大失所望……” 看到这里,年羹尧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当奴才的挨主子的训斥,也是常事嘛。自己跟随雍正这么多年了,哪一年不受他的训斥?哪一年不看他的脸色?他就是这么一个主子嘛! 可是,再往下看,年羹尧坐不住了,“……尔奏折中本应写出的‘朝乾夕惕’四字,竟错写成‘夕阳朝乾’。一字之差,轻慢之心,溢于言表矣……”年羹尧连忙把皇上发回来的奏折原件翻出来,一看之下,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朝乾夕惕”是颂词,是说皇上勤劳国事,无分昼夜之意的。自己怎么却一时糊涂,写成了“夕阳朝乾”呢?在给皇上的奏折中,写了错别字或者用错了词意,是有罪的。假如是在关键地方写错用错,那更是不得了,少说,也能发落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按说,年羹尧一向以儒将自许,是不应该出这种错误的。可是,那天大概自己真是气急了,气疯了,才出现了这样的笔误。要在过去,自己立了大功,皇上正在高兴时,这其实也是付之一笑的事。皇上最多骂他个糊涂,怪他太过粗心。但,现在自己已经不得势了,还敢这么想吗?他知道,光是这一字之错,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是怎么说也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得到皇上谅解的。 继续往下再看,就更加不得了。皇上说,“尔既然不许朕‘朝乾夕惕’,则你西疆之功,朕也在许与不许之间。” 这就是说,皇上原来封赏过的一切,都要全部收回了,他说过的话,许过的愿,也全都付之东流了。 果然,雍正说,“朕已下旨给岳钟麒,征西将军之职由他接替。看来,尔也当不起这个‘大’字,着即改授杭州将军,见谕即行交割印信。” 这就是说,只因一字之差,他的“大将军”一职就被撤了!到了这时,年羹尧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朱批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尔放心,朕断不肯做藏弓烹狗皇帝。但尔也要成全朕,火速启程回归。你那里小人太多,把你挑唆得患了失心疯!朕想保全你,怎奈尚有国法在呢!” 年羹尧捧着这份朱批,看了又看,足足地看了小半个时辰。他想再写一份辩折,可是,他知道再写也是白搭。皇上叫他火速回归,他敢不从命吗?桑成鼎来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他像一棵被雷击倒了老树,一蹶不振,再也没了力气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黄梁一梦,黄梁一梦啊!”便失神地走出了军帐。 天色阴得很重,但却没有雪。大块大块的云层聚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塞外肆虐的狂风,卷起了怒涛翻滚似的风沙。门外铁旗杆上那面写着“大将军年”的军旗,也仿佛不胜其寒,在风中籁籁地发抖。年羹尧知道,那个曾经纵横疆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再也回不来了。这面作为历史见证的军旗,也将随之消失,而且永无展现之日!他悄然转回军帐,见桑成鼎还在这里,也还是默默无言地站在他的身旁。他苦笑一声对桑成鼎说:“桑哥,你不要觉得奇怪,这事是迟早总要发生的。急也没用,怕也不行。我不敢说是为皇上立了大功,但谁要想一手遮天,掩尽天下人的耳目,恐怕也是办不到的。桑哥,你不要难过。你看我这官当的容易吗?拼死拼活不说,辛苦了大半辈子,图的又是什么?看看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早早地就白了头发,看起来像是七老八十的人。现在我们总可以解脱了,也没有留下什么憾事。我们钱挣足了,官也当够了。慢说皇上还给我留了个杭州将军的虚名,就是贬家为民,我这辈子也活得值了。” 桑成鼎忧心忡忡地说:“我看,没有那么轻松的事儿。皇上不会就此罢手的,他一定要……” 年羹尧摆手止住了他的话,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桑成鼎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里面装的全是银票。桑成鼎大约一数,足有七八十张,每张都是见票即付的十万两龙头大票,总数有七八百万两哪!他眼盯盯地看着年羹尧说:“二爷,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们家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奴才,你这样做,让我在死后怎么去见我们老爷子?” 年羹尧叹息一声说:“我的好桑哥呀,正因我们两家世代相依,我才要这样做啊。要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皇上要对我下毒手,恐怕不但是我,我们全家谁也逃不过这场灾难!你知道,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现在她们之中有两个已怀了身孕。”年羹尧压低了声音说,“今晚你就带着她们离开这里。我派兵送你们到山西境内,你在那里把兵丁们打发回来,然后就远走高飞。不要投亲,更不要靠友,最好是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来。我如果能过去这道关口,会找到你们的。皇上也许会抄斩我家满门,你千万替我留下一个后代。假如能有个男孩儿,年家的香烟就有人承继了。” 桑成鼎刚要阻止他说下去,就被年羹尧拦住了:“别别,我的好哥哥,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你想让他把咱们全都一勺烩了吗?你想让我给你跪下求告吗?桑哥呀……”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桑成鼎抱着那卷宗,好像是抱着一个尚在褪褓中的孩子。他老泪纵横地说:“二爷,你的心我全都明白了。你……你,不要再多说,我照你的话办就是……咱们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的,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突然,一名军士闯了进来禀道:“年大将军,岳钟麒将军已经来到仪门,他说是奉旨来见,还有旨意要宣。” 年羹尧回头对桑成鼎又看了一眼,大声吩咐:“放炮,开中门,摆香案!你这就去告诉岳将军,说等我更衣之后,立刻出迎!” 一份由岳钟麒拜发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乘着凛烈的西北风来到京城,呈在了雍正皇帝的御座之前。岳钟麒在这封奏报中说:“年羹尧已经俯首听命,交出军权。臣岳钟麒将他亲送至潼关,年亦奉命赶往杭州上任。” 雍正的心放下了,张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苞说:“方先生,这盘棋朕不下了,再下也是输,朕输得起;就像与年羹尧这盘棋一样,朕赢了,也赢得起!” 十三爷正坐在皇上跟前,他病骨支离,瘦成了一把干柴。听了雍正的话,他惨然一笑说:“皇上,这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真多亏了廷玉啊。他为皇上建立了不世之功,应该受到褒奖。” 八十回 想当初何不自收敛 至如今后悔已迟了 -------------------------------------------------------------------------------- 张廷玉连忙逊谢说:“哪里,哪里?十三爷过奖了。臣不过是遵从皇上旨意办了点事而已,若说功劳,应当首推十三爷您和方老先生。没有皇上的决策,没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赞,年某人是不肯这样顺从的。” 雍正笑着说:“是啊,是啊,廷玉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心而论,年羹尧还是有一些功劳的,这功劳也不能一笔抹煞。你们瞧,这是他刚才呈进来的认罪折子。说他知道错了,而且表示愿改,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相信。朕这里还有给田文镜的批复,你们拿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就明发出去吧。” 张廷玉接过那份朱批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年羹尧不过是一市井无赖。尔之奏折发出,彼之职位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朕将依从此道。从此,他再也无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谁都清楚,皇上这话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他恨年羹尧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斗转星移,沧桑更迭,昔日气焰嚣张的国舅、一等公爵、节制十一省军事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过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过于各地的快马驿传兵士,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年羹尧一倒,趁热攻讦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国上下的官吏,谁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谁又不想在这风云变幻中立功报效呢?所以,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北京,直达九重。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给田文镜的朱批,感触之深,更是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他诚恳地对雍正说:“皇上不为已甚的初衷,实在让人感动。年羹尧不法到了这种程度,皇上还亲自为他开脱罪责,想给他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下边臣子们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这里带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并都做了节略,请皇上过目。”说着把厚厚的一叠奏章节略送了上来。 雍正稍一例览,便皱起了眉头。光是这份经过整理的节略,就有一百多条!全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任用私人,索贿受贿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着说:“你们看,这真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的话。唉,世上的人情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发,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一听皇上这话可就急了:“万岁,臣以为切切不可。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发,拂了众意,往后办事就不好说话了。”张廷玉说着,从奏章中抽出一份来,“皇上请看,这里说的是年羹尧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虽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却带着一千二百名亲兵护卫,二百七十乘驿轿和两千载驿驮,还有四百辆大车。谁能有这样的气派?谁又敢摆这样的阔气?本来已经是众口铄金,不得安宁了,可他还发文给杭州,要叫那里的布使衙门,再给他准备一百二十间房子,让他安置家眷。这,实在是太大胆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镜。他知道,年羹尧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年某人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么“犯上不规”,只不过想当个守财奴罢了,年羹尧这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尧,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皇上又站出来为年说话。什么“不为己甚”,什么“墙倒众人推”,其实,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就给当宰相的张廷玉出了难题,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尧,也不能不维护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这个时候插嘴,他既不能说穿了张廷玉的难处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准备怎样办。 果然,雍正一听到这情形就烦燥起来了:“哼,年羹尧真是死有余辜。他做不成大将军,却要回过头来做赃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这是他自己情愿触犯国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对台戏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旨,把他彻底拿掉,连这个杭州将军也不让他做!”雍正的脸色一时变得青中透白,冷笑一声又说,“朕不想为年羹尧担罪,也不想让人说朕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这样做,朕也绝不手软!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当赃官。不管他是明着造反,还是暗中做手脚,都别想逃过朕的惩罚!难道朕能让天下的官员,都像年羹尧那样来当贪官吗?难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话吗?”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方苞赔笑说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聋发聩,臣听了很是感动。不过,带兵的人都有钱,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这个名目除掉年羹尧,不是烹狗,也会有烹狗的议论。老臣以为,年某这行为,实在是过于嚣张跋扈了。不如循着这个思路,去追究他的目无国法,擅权乱政之罪更为合适。” 雍正细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的心思,朕何尝不明白?你们怕别人背后议论朕,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是一见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说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尝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讲良心,只问民意,而从不怕小人们说长道短的。朕意已决,你们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来到龙案边,埋头在年羹尧的认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听到谣言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观你所为,你既然被朕发落到杭州,一定是想与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为帝,那可真是天数,朕就是想不听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称帝,那么,你带着几千兵士去杭州,难道要是为朕守土,防着别人在三江口称帝的吗? 雍正一口气写完,把笔往案上一掷,对张廷玉说:“廷玉,你拿去明发天下。把你带来的这些奏章,也全都明发。告诉年羹尧,让他看了以后,一一据实回奏。再给六部官员们打个招呼,今后,凡有弹奏年羹尧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誊,发至全国。” 张廷玉接过皇上的朱批,看着朱批上那些诛心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尧已是既定的国策了。但这一行动,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说皇上是“藏弓烹狗”。为了堵住可能出现的各种议论,就要找到一个叫得响的借口。雍正说年羹尧带着几千人到杭州去,是为了与皇上在嘉湖“逐鹿”。这就是把阴谋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尧的头上,并为撤掉他的一切职务,做了最好的注脚。 不出张廷玉所料,这次谈话后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诏谕:“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这个旨意传到杭州,可难坏了杭州巡抚折尔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级。从正一品开始,往下以次为“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以次类推,最小是“从九品”。年羹尧现在这杭州将军的职位,是从一品,再要降十八级就只能是“来入流”了。来入流就是没有级别,而且,这一级上从来也不设武官哪!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没法子,只好去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不愧心思灵动,他很快就答复回来了:“你这个折尔克,真是一个大笨鳖,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来。你没有看见,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尧的职务吗?你给他找个破城门,让他到那里当个老军,看看城门,扫扫地什么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诉年羹尧说,过几天老子亲自去看他。” 折尔克心想,好个李卫,你可真能出点子。可是,要想在杭州这号称天堂的地方,找个破城门,又谈何容易?找了几天,终于在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这座“破城门”。这是个十分偏僻的镇子,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镇上有座城门不假,可早已破烂不堪了。不过,从今天起,这个留下小镇的破城门口,却多了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军。 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到穿上带着大烧饼一样“兵”字号褂的守城士兵,看起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对年羹尧来说,却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贵,活着的美好。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因参与擒获伪朱三太子护驾有功,被抬入旗籍,拨归四爷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尔,在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战役中,凭着一杆银枪,出入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武艺超群,勇敢善战,常在刀丛剑树中横冲直闯,出奇制胜。一次奉差征粮,他竟敢不顾性命,以一名偏将身份,斩掉了甘肃总督葛礼,保障了前线供应,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别重用和喜爱。从此,他便一帆风顺,年年晋升。从四川布政使、巡抚,直到将军……可以说,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总是一个得意的弄潮儿。眼下,他却突然从顶端栽下来,落到一个小兵的下场,他怎么能想得通,又怎么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河湖港汊,四处纵横。镇子的北门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容身了。但是今日这芳草萎萎、苔藓斑驳的门房里,却住下了“老军”年羹尧,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语地扫地,开关城门,偶而也见他打打太极拳。有时他闲着没事,便拔那城头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铲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铲啊,铲啊……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才从省城那里,跑来一匹快马,给他送来一些邸报。那上边一一列举着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秃笔,在邸报的背面,写上自己的答辩或认罪折,然后交给兵士带回去。他在等着朝廷对他的最后裁决,也在等着李卫来看他。昏夜里,他望着面前那残破又古老的城墙,听着镇子外传来的富春江的流水声,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着自己能如这小镇的名字那样,也被人们“留下”。哪怕是从此消声匿迹,永远再不出头露面,他也心甘情愿。但是,李卫迟迟没有来,朝廷上发来的圣训,却是越来越严厉了。 五月底,上谕里说:“年羹尧几乎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还好,这只是皇上的自责。 七月里,上谕又列举了他颠倒是非,任用匪类,排斥异己,虚冒军功等等罪行。他想,这已经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给他带来的已不是邸报,而是在他认罪折子后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话语,让他看了心惊胆颤:“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去广州擒拿你的哥子,随后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尧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讨伐。凡是曾与年羹尧有过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人,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上书房遵旨把这些奏章全都汇集起来,摘要节录,光是目录就有好几大张。大理寺和六部会同审议,定下了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和六条专擅罪,另外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总共是九十二大罪。处分的办法也已拟定,“请旨: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没有发话,他在等待,等年羹尧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杀”,或者“以死向天下谢罪”。但让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尧不但不想自尽,他的求生欲望反倒越来越强了。九月十七,面对着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秃笔,写下了《临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开恩,怜臣已经悔过,求主子饶了臣吧。臣年纪还不老,还能慢慢地为主子效力……”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支已经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在窝铺上躺了下来。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飘走了,飘到桑成鼎那里去了……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过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赶到养心殿见驾。他来时,雍正正在和马齐说话。见到张廷玉进来,皇上笑着说:“好好好,廷玉,你快来帮朕劝劝马齐,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了。” 张廷玉也笑着说:“皇上,臣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马老相国已经和我谈过,说他心意已决,臣怎能劝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让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叹息一声说:“唉,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外面的人都说朕刻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比谁都清楚。就说马齐吧,先皇曾经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任,赐以高位。为的是你没有私心,做官清廉,也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这个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贤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听皇上这样说,也不由得心中难受。他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深一躬说:“皇上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就说句心里话,臣也是恋恩难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办好这个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办不了这些事情,岂不负了皇上的重托?该腾出位子来,让年轻的人上去了。” 张廷玉说:“皇上,臣以为马齐可以退下来,但却不能让他还乡。主上有事情时,也可就近咨询,岂不方便。” 雍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却拿起了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来看。马齐问:“万岁,还是年某的折子吗?他的事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议论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唉,他不肯自尽,让朕有什么法子?”雍正长叹一声又说:“朕下不了这个辣手啊!他与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剩下一口气了。朕看着心疼,却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朕虽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岂能没有呢?她们家跟着朕已有几十年了,朕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马齐却不动声色地说:“万岁,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兄妹二人不能混为一谈。年羹尧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国家,公器也,怎能与私谊连在一起呢?” 雍正很满意马齐的话,因为他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尧的事情,是应该做出最后的决断了。他疾步走向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乞命折已览,尔既不肯谢罪,朕只好赐尔自尽了。纵观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尔者吗……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如地厚。尔擅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何忍也?尔自尽后,若稍有含怨之心,则天地不容,尔将永堕地狱而不得超生矣! 他把这朱批谕旨交给张廷玉说道:“拿出去发了吧。” 张廷玉没有多说,迅速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锐地想到,年羹尧既除,下一个便轮着八爷允禩了。八爷是雍朝的一个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个泡影。比起死有余辜的年羹尧来,八爷的罪名,并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对他的妒恨,更超过了其他政敌。现在,八爷也已是坫上的鱼肉,只不过,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为八爷不同于年某,杀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皇上的这份上谕,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发出去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凄风黑雨之夜,年羹尧听到了这个旨意,也不得不服从这个旨意。他含着悲切,也许还含着愤怒,离开了人间,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八十一回 乔引娣遭难坐囚车 贾道长作法惊四座 -------------------------------------------------------------------------------- 这是一个漆黑的、凄风苦雨飘零的深秋之夜。 几辆络车,排成一行,在长城脚下那黄土驿道上艰难地行进。几十名护卫军士的油衣,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他们脚下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泞的道路上,发出一阵咯咯吱吱的、古怪的响声。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尽管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行军,也尽管是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但精神抖擞,队伍整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苦,更没有人敢歪邪踉跄。既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也会立刻爬起来,追上队伍,继续赶路。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这队兵丁的领队、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四方脸,一字眉,神色冰冷严竣,也带着几分傲岸。他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按规矩,是可以坐大轿的。但是因为今天的差使要紧,他除了座下骑着的一匹枣红马外,与兵士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他那睁圆了的眼睛和不时四顾的神色里,才依稀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突然,走在前队的一个兵士飞马跑了过来,滚鞍下马,行了一个军礼请示道:“禀军门,前头三河口涨水,石桥冲坍了,咱们的车全都过不去。是走,是回,请军门示下。” 范时绎把脸一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当兵的本份,这还用得着请示吗?你立刻到前边,和靠山镇那边连络。告诉他们,这是十三爷亲自派的差使,不许出了点儿差错,让他们都小心了!” “是,标下明白。不过,刚才奴才到前边看了,水流确实太急,几次架桥都没能成功。奴才请军门示下,能不能绕道走沙河店,那里的桥结实些……” 范时绎摆手让车队停下,他自己拍马向前,对那报信的兵士说:“走,带我到前边看看。” “扎!” 范时绎带的这支队伍,是善扑营马陵峪大营的。他们隶属军机处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是专为拱卫清皇陵而设的。可以说是支名符其实的“御林军”,也一向以训练严格、勇敢善战而著称,在满汉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范时绎来到河口时,只见山洪暴发,浊浪滔天,大桥又正处在两股激流的交叉口上,滚滚波涛,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河对岸和这边,都有无数兵士冒着生命危险在奋力架桥。可是,刚刚架起来,又迅即被激流冲垮。河水溅起的浪花水雾,迷得人连一尺多远都看不清楚。两岸兵士们虽极力呼喊着什么,可谁也难以听到。就在这时,突然,从河对岸射来几支火箭,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进河里,但却也有一支飞到近旁。兵士们连忙捡起,递给范时绎,他拿起一看,原来正是十三爷的将令。只见上面写道:“敕令:范时绎等不必造桥,可迅速绕道沙河店。务于明日晚间抵达,并在太平镇宿营待命,此令。怡亲王允祥,即日。” 范时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下令兵士们用火箭向十三报告:范时绎遵谕,请王爷放心。然后,命令部队回头向西,沿长城脚下,迳向沙河店而去。次日傍晚,他们这支军队便来到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镇。范时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这第一宠臣十三爷交差了,他们这次冒雨行军,是奉了十三爷密令的。他们押解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十四爷允祯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是十四爷的心上人乔引娣。十三爷允祥在给范时绎的密令上写得很清楚,要他“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当乔引娣等四十三名“钦犯”被他押上囚车之时,十四爷允祯那暴怒的神情和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时刻铭记在他的心头。范时绎是带兵的,也是十三爷一个提拔出来的军官。不管他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十四爷对他是什么态度,他都必须遵从命令,遵从十三爷的令旨,所以,这一路上,他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慎出了点差错,他可就无法交差了,来到了这沙河店后,他还是不敢松心,趟着雨水,在寻找着最安全,也最合适的住处,一个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上前来悄声说:“军门,您别犯愁。小的刚才进镇时就见到一个废弃了的关帝庙。依小的看,咱们总共也就是八十来号人,凑合着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出不了事儿。”范时绎随同手下人看了一遍,也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就下令,让除了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关帝庙,由军士们严加看管,他自己则带着十二名女犯与钱、蔡两人,包下一座客栈住下。那些“男犯”们都是太监,谅他们也不敢跑,就是跑、也跑不出去。 不大一会,那个戈什哈又回来了,说:“回军门,奴才的差使办得很顺利,找了一个字号很响亮的沙河老店。这个店开了有上百年了,请爷让兵士们把号褂子全都脱了、咱们扮成老百姓住进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店老板听说有这么多的客人,早就在门口恭候着了。一见面,就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殷勤地送汤、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范时绎来到乔引娣车前,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说:“乔姑娘,咱们今天只好在这里打尖了。您,还有蔡先生和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请体谅我们下人的难处,将就些吧。到明天咱们顺顺当当地赶路,就是回去迟了,主子也不会见怪的”。 店主人简直看得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穿着鲜亮、气势非凡的“老爷”,竟是这几辆破车上坐的人的“奴才”。乔引娣下车时,店老板留心地瞧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不过,她那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庞和一双明艳照人的眼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只见她缓步走下车来,表情木然地慢步走进店里,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楼去,在一张桌旁坐定,却一次也没有开过口。 这是一个三间全部打通了的酒楼。虽有屏凤隔开,但依旧是声气相通。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这里吃酒了,猜拳行令,闹哄得很厉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下子又来了二十多人,把一个小小的楼座挤得满满腾腾,再也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蔡怀玺厚着脸皮向范时绎说:“喂,老范,再往前走,我们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您能不能开恩给弄点酒来喝?” 范时绎一笑,叫了酒保过来吩咐:“你去,给这一桌来一坛三河老醪。另外也给下边的弟兄们各送去一瓶。我们天一明还要赶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给老客上酒了!”那伙计叫着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钱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范时绎向乔引娣那边瞟了一眼,见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既不动筷子,也不向别人瞧上一眼,只是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心事。范时绎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不敢过去劝她。所以,这一餐饭尽管还算丰盛,却吃得冷冷清清。 东头另外那桌客人,却又是一番情景,就连穿着打扮也大都与众不同。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位道士。他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也就是二十上下。听那边满座的人都尊称他“贾仙长”,好像还颇有点道行似的。只听他朗声说道:“你们谁也别闹了,贫道知道你们的心意,无非是要在下多喝两杯,好让我给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实,人的造化乃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来说,有人就要横死刀下。我把话全说白了,不是给人平添许多心事吗?曾静老兄,你是东海夫子吕老先生的门下,你说,贫道这话对也不对?” 那个叫做曾静的人冷冷地说:“不。学生乃是儒生,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对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过,大家今天既然在这里相会,我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你若能说出我的身世来,我就服了你。” 贾道长哈哈一笑说:“好,你听贫道说来: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舅母收养了你想逼着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财产,曾逼得你几乎自杀。后来得到婶母的接济,才得逃到山东,投在东海夫子吕留良门下。吕留良死后,你重返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请问,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曾静几乎被他惊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说:“不不不,你,你贾道长不是人……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里打听过我的惨史……” “哈哈哈哈……想我贾士芳自幼出家,在龙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过是奉师命救人济世而已,岂有打听得你的家史,又到处向人卖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缘,我倒要奉劝你一句:你身边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就要大祸临头了,请早做处置,免得走投无路之时,那可就后悔晚矣!”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曾静早就吓倒在那里,不敢言声了。可是,这情景却被范时绎带来的兵士看了个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跃跃欲试地也想来问问自己的休咎。范时绎知道自己肩头担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长,你不够安分啊!你挟技入世,淆乱视听,这本身就犯了天条。在下劝你,还是收敛一些吧。” 范时绎的话刚刚出口,那位贾道长就走上前来说:“这位客官,贫道在此有礼了。我不用多说,可是,我知道今日这里,您的地位最为显赫,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我不违天行事,天又岂奈我何?你看——”说着,只见他把手指一弹,满楼上的蜡烛突然一齐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片。黑暗中只听贾士芳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说:“众位,是不是太黑了?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该有月亮的。我愿借来一片清光,为各位佐酒如何?” 说话间,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浓云散去,在透明的、粉红的莲瓣中闪出一轮明月来,把一片清辉的月光,洒得满楼光亮无比。贾士芳笑着说:“这就是贫道可以说到办到的证据。此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座楼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会,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岂有它哉!” 范时绎此刻早被他惊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这趟差事。竟然会办得如此意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手按剑柄,厉声说道:“你是白莲教的人吧?在下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身,自幼饱读诗书,何事不知?这种颠倒五行的微末小术,不过是前朝徐鸿儒的故伎重演罢了。我告诉你,要放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而设!” 贾士芳将手一挥,月光不见,而烛台复明。他起身向范时绎一躬说:“多谢指教。你的话与家师所说一样,都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驳你,但请相信我也不是白莲教。我乃江西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此次出山是为要了却一些尘缘。我不悻理违法,从善行事,你钢刀虽快,大概也难杀我无罪之人。” 钱蕴斗连忙出来圆场说:“道长,此话说得过份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楼上的人,一多半都是钦犯。请问,此去京师吉凶如何?” 贾士芳苦笑一声说:“唉,生死事大,其理难明。足下若一定要问,贫道今日只能说两个人。”他用手一指乔引娣和蔡怀玺说,“就这二人来说,结果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会身首异处,有人也许会大富大贵。但生未必是欢,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时,日后自有分晓。” 范时绎心中猛然一惊:嗯,这道人为什么单单说了他们二人?范时绎接到的军机处指令上,第一个要拿的奸人就是蔡怀玺,而命令他解京的内侍中,也分明写的是“乔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宫人”。这道士一开口就说了他们俩人,难道他……再回头向西边一看,那几个吃酒的客人,好像也在关注着这里。他们那旁若无人的气势和腰间掩藏着的兵器,都说明他们不是平常百姓。他正要说话,坐在楼下的一个兵丁跑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位总督大人在楼下专候”。范时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轻轻地自言自语问:“嗯,来者是何人呢?”他立即下令:“大家都已是酒足饭饱了,咱们明早还要赶路,都下去睡觉吧。”回头又向贾士芳抱拳一揖,“道长神技,令人叹服。在下敢请道长留下行止住处,日后我一定专程前往拜访请教。” 贾士芳微微一笑:“出家人四处漂泊,哪来的行止住处?有缘自然还会相见,无缘时说又何用?” 范时绎心中忐忑,不敢在这里来硬的,便一笑说道:“那我就只好静候仙长大驾了。”说着领着众人下了酒楼。来到楼下一看,刚才军士通报时说的那位“总督大人”,原来竟是老熟人李卫。早年范时绎在四川成都当城门领时,两人曾朝夕相与。可是,如今李卫步步高升,已经是封疆大吏了,他不早不晚地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正在发愣,却听李卫身后有人说:“范时绎你这狗才,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范时绎急忙抬头看时,原来十三爷允祥正面带微笑站在李卫的身后。慌得他连忙打下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范时绎给十三爷请安。奴才怎么也想不到,十三爷会冒着大雨连夜赶到这里来,这儿离着靠山镇有五十多里路呀!十三爷,奴才瞧您的脸色不好,一定是受了劳累,又犯病了。您怎么不知会奴才一声,奴才也好派人去接您哪……” 在一边的李卫接上话头说:“老伙计,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吧?要没有大事,十三爷能这样急着赶来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子范时捷已经升任巡抚了。好嘛,我的这些舅子哥儿们,虽然一文一武,可是都在升官,你们家坟头上直冒青气呀!站好了,听十三爷交代差事吧。” 允祥点点头说:“范时绎,响鼓不用重锤,今天这里的情景我都听下边的人说过了。你瞧,又是能够呼风唤雨的道士,又是身携刀枪的强人,大意不得呀!你立刻将这里的事情和卫士全交给李卫,然后马上跟我回到大营。我要去向十四爷传旨,也想顺便看看他,你随我一道去好了。” 范时绎不敢多说,连忙把这里的情景一一报告了。李卫听了后在一旁说:“十三爷,您和老范只管放心到后边睡觉去,这里就交给我吧。道士也好,强人也罢,都由我来对付,保管万无一失。不是我吹牛,治不了他们,我也枉称这‘鬼不缠’的绰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叫来军兵们部置关防守卫的事情。听见楼上的人,仍在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地闹腾,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如此放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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