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本章字数:69261)



?八十二回 李总督救助落难人 黑嬷嬷制服甘凤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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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既是个办差机灵的人,也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楼上的喧闹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刚要起身上楼,忽听店外传来一阵哭泣之声,而且像是个老妇人的哭声。他心中一动,这个沙河小店的事情可真够人操心的,里边还没有安置住,外面就有人哭上了。这哭的是个什么人,她为什么不早不晚,单单在这个时候痛哭呢?

此时已到子夜,外面冷风吹得人直打寒战。李卫循着哭声来到店外,便见路边上坐着一位老婆子,大概有六十岁上下,怀里抱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哭得正惨:“儿呀……你醒醒……你要是就这样去了,叫娘可怎么活呀……”

李卫上前一步来到近前问:“老人家,他这是怎么了?”

一见有人来问,那老婆子也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哎,好心的大哥呀!我们不是无家可归的人,这孩子他爹原来在这里开镖局。可我们来投他,却不知镖局为什么被人砸了,他爹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昨天,我们娘俩正到处打听,一条恶狗冲上来,就把这孩子咬了,……他这样人事不醒,可叫我怎么办呢……”说着,她又要放声大哭。

李卫听她说得可怜,上前拉住她劝道:“老人家,你这样光哭怎么能行呢?来来来,你跟我到店里去,先暖和一下身子,也让孩子喝口水,然后咱们再去找个郎中来看看……”

哪知,不提“喝水”,那孩子还睡得好好的,一说要他喝水,他却突然挣扎起来叫道:“水,水?啊,我不喝水,也不要水、你们快把他打出去……”

李卫心中一颤:这是疯狗病!他急急地说:“老人家,你这孩子是让疯狗咬了,不赶快治就有生命危险!快、到店里去,我有法子为他治病。”

“你……”老妇人泪流满面却不知如何说才好。

“老人家,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是叫化子出身,这病我能治,你就放心吧。”说着,叫过两个伙计来,把小伙子抬进店房放好了,又问:“你们这个沙河店有生药铺没有?快,去找人给我抓药去。”

一名校尉恰在此时来到身边,李卫叫住了他:“过来,我说方子你来写,写完马上去抓药。叫店里预备药锅侍候,这药要快抓、快煎、快服,晚了一刻他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

老太婆见此情景,一个劲儿地念佛:“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药藏王菩萨,托您的福,让我们遇到贵人相助……”

李卫听她说得伤心,走上前劝道:“老人家,你不要难过,也用不着说那么多感谢的话。实不相瞒,我不是什么贵人,倒是当过七年叫化子,也学会了一点被疯狗咬伤的救治办法。今天你们娘俩有缘,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碰上我呢?放心吧,这一剂药吃下去,就能保住你儿子的命。先护了心,救了急,以后还得慢慢再治,得要两三个月才能除根哪!”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楼上喝着酒的客人听到动静,也全都走下来了。其中一位长者,把李卫上下端量了好长时间,不出声地笑了。李卫是何等的精明啊,这群人刚从楼上走下,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役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早认出来了,这个为首的,就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黑白两道上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的大侠甘凤池!今天在这个是非之地,碰上甘凤池,不由得李卫不心惊胆战,也不由得他不暗暗地打着算盘。自从李卫接下了“捕盗”的差使以后,他们俩早就是老对头了。但李卫看了又看,却没有瞧见那位贾道长。看别的几位那神情,好像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摩擦似的,一个个神情沮丧,面带怒容。他想少了一个贼道士,不管怎么说,也总是少了一点是非。

正好,去抓药的伙计回来了。李卫一边吩咐着这药要怎样煎熬法,一边急速地打量着甘凤池的行动。只见他漫步来到近前问:“这小子害的是什么病?你是郎中名医吗?”

李卫头也不抬地说:“他是让疯狗咬伤了,我在为他用一个偏方救治。只不过是尽力而已,说不上是郎中,更不敢说是什么名医高手。”

甘凤池浅浅一笑说:“想不到身居高位的李制台、李大人,还有医国之手,在下佩服!今天咱们在这个小镇子上相见,可真有点狭路相逢的味道,不知制台大人以为在下所言对也不对?”

李卫心里一阵紧张。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甘凤池的徒子徒孙栽到李卫的手下了。难道他今夜是专门来找我的晦气吗?他眼睛向四周一瞟,果然,在甘凤池的身后,站着几个大汉,一个个英武有力,不像善良人的模样,而且他们似乎早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但他也看到,自己身边的几个军校,也正向这边围过来。他心里有底了,便站起身来和甘凤池四目相对地看了好大一会,才突然笑着说:“甘大侠,我看你大概是喝了贾仙长的马尿,有点晕胡了。咱们虽然打过交道,可并不相识啊。”

甘凤池哈哈大笑:“不敢自夸,我甘某人的眼里是有水的。你不认得我,可我却认得你!这几年,我的徒弟们被你杀了几个,我也是心中有数的。不过,我还知道,你是位清官,也是条汉子,可你为什么总要与我过不去呢?我一不犯王法,二没有挖了你的祖坟,你却扬言说,早晚要掀了我的‘贼窝子’,你好狠哪!今天咱们既是在这里遇上了,我就要问个明白。”

李卫目不转睛地看着甘凤池,突然他嘿嘿一笑说:“对对对,你说的事情全都是有的,可这就是我的饭碗子,你叫我怎么办?你千里迢迢地追到这里来,究竟想怎样了结这件事情,就划出个章程来吧。”

甘凤池铁青着脸说:“我不想要你的命,再说,非法无礼的事我甘某人也从来不干。可我知道你今天押解着汪景祺先生,他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我想见见他。既为他饯个行,也想问一下他的官司,好进京去为他打点打点。李大人与我‘神交’多年了,我想,这点面子你不会不给吧?”

李卫没有马上答复他,却回过头来,接过已经煎好的汤药小心地吹着。老婆婆瞧他和甘凤池打嘴仗,站在旁边看得愣住了。李卫便走上前去,一边精心地给小伙子灌药,一边笑嘻嘻地说:“甘大侠,你也知道我是个痛快人,一点儿也不想让你为难。你的弟兄中有不少还在为我作事,我也从来都信而不疑。他们既是你身边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那咱们俩也可以说是兄弟了。既然都是兄弟,有话自然是好商量的……”

甘凤池打断了李卫的絮叨说:“我知道,你李大人的浑号叫做‘鬼不缠’,也有人说你简直应该叫做‘专缠鬼’。不过,在下今天没功夫与你在这里胡缠。你给我一句痛快话,这汪景祺你到底是让我见还是不让见?”

李卫已为那小伙子灌完了药,他冲着老婆子说:“放心吧,这剂药喝下去,他就不妨事了。”转过头来,他又对甘凤池说。“甘大侠,我知道你闯荡江湖多年,人称雅号‘小孟尝’,也有人叫你‘大郭解’。了不起呀,能当得起这雅号的在江湖之上还有何人呢?不过,今天你来得确实不巧,汪景祺已从另外一条路上押往京城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李卫既蒙你看得起,称我是条汉子,我就实话实说。就是他汪景祺落在我手中,朝廷玉法所在,你也见不了他。你张口合口知礼守法,难道就是这样的守法吗?将来,也许我李卫仰仗你的地方还多呢。所以,我劝你不要把饭做得夹生了。日后假如这位汪景祺被绑赴西市,你想要祭他一祭,我要是当时也在场,这个面子还是一定要给你的。”

甘凤池看着这位油盐不浸的无赖总督,厉声说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李卫回头对那老太婆说:“再给你儿子灌口热茶。”回头又向甘凤池说,“我正在这里忙着救人,你却偏偏要来苦苦相逼,非要做越礼非法之事不可。要我说,就凭这一点,你称不起这‘大侠’二字!”一边说,他回头看看身边的戈什哈们说,“你们大概还不认识,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甘凤池,甘大侠!过了黄河,在江南江北的黑白两道,上至督抚大老,下至绺窗小贼,提起他来,没有人敢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卫还要回江南办差,不能不给他面子。听着,只要他不动武,你们也不可随便捉人。听清楚了吗?”

李卫身边的兵士们,都是范时绎带出来的兵。他们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更没听到上司有过这样的吩咐。在李卫身后的一个校尉心里早就有气了,他心想,如今甘凤池正和李总督在说话,我何不趁机给他点厉害瞧瞧。就是杀不了他,也给他闹个满脸开花。于是便悄悄地拔出匕首,突然向着甘凤池掷了过去。哪知,甘凤池正眼也不瞧地伸出手来,双指轻轻一夹,就把匕首夹在指缝中。他笑声朗朗地说道:“这些小玩艺,拿到这里,也不怕献丑吗?”他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那匕首抓在手里团弄,不一刻功夫,那柄匕首像是被烈火锻烧了一般,在甘凤池的手中直冒青烟,从殷红变得如同核桃一样大小,转眼间,又化成了一团铁水,滴滴流落。直到看着匕首消融净尽,甘凤池才又笑着说:“李大人,我这可不是卖弄玄虚。你知道,在石头城八义兄弟之中,我这点本事,只能排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妄想动干戈,而要真诚相见。你只要让我见一下汪景棋,我带上我的人立马就走!”

此时,早有人跑到后边,把外面的事情告诉给了十三爷和范时绎,他们也早就来到了前边。但李卫与甘凤池近在咫尺,他们虽想动手,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冒然行事,允祥走上前来说:“足下如此手段,出来为朝廷效力,岂不是好事,何必要做无益之事呢?”

甘凤池回头看了一眼允祥决绝地说:“尽忠尽义都是大道所在。我并不想和朝廷作对,难道想看看朋友也不行吗?”

从见到十三爷出来,李卫就打算动手了。此刻,他勃然大怒地说:“我没功夫和你闲磨牙,来人,与我拿下了!”

“扎!”

十几个戈什哈答应一声拥了上来,就要向甘凤池下手。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种场合哪用得着甘凤池出手啊!他的五个徒弟早就一齐上前,抽出了身上带着的皮鞭,上下飞舞,刹时间,把整个客店全都包围在鞭影之中。凡是冲上去的,没有一人能占得了便宜。

甘凤池笑着说:“李大人,你别怪我的徒弟们不懂规矩,这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的。对不起,今天这事,只好请你暂时留下作个人质。请出了汪先生,我和他说几句话,我们转身就走。所有得罪之处,等到了南京,我自会到府上去负荆请罪的。”说着伸过手来就要去抓李卫。可是,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地抓住了。急切之下,他就想挣脱,但那只抓着他的手却像铁钳似的,无论怎么用力也挣不开。他急忙回头看时,抓他的人却正是那个老太婆!

甘凤池出道以来,还从未失过手,今天的事情大让他吃惊了。他怒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妈妈。”老太婆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往躺在春凳上的儿子一指轻轻地说:“我的儿子已病成这样,你把李大人弄走了,我的儿子怎么办?再说,李大人是我家的恩人,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甘凤池把老人上下打量着。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婆子,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他这里正在猜想着她的来历,那老太婆又说:“看在我的薄面上,把这事撂开算了。你和李大人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等我儿子病好了,你们再自己去料理好吗?”

甘凤池暗自运力,凑着老太太不防,一个“通臂猿掏果”就打了过去。只听“砰”地一声,那一拳着着实实地打在老人的鬓角上。哪知,老太婆稳稳地站着,甘凤池却只觉得好像是打到了一块生铁上面,他的右手中指却已经断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跌倒在地上。他是全国有名的武术大家呀,在石头城八友之中,他虽然行六,其实那名声远在老大生铁佛之上。这一惊之下,他怒气大发,向徒弟们叫了声:“给我用鞭子抽她!”

师父一声令下,弟子们哪敢怠慢。五条皮鞭像发了疯似的向老太婆抽去。老人家可也真气急了,她大喊一声:“好,名震江湖的甘凤池也会以多欺寡吗?”只见她轻轻地挪动小脚,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闪开了众人抽过来的鞭子。等第二次鞭子又抽来时,她顺势一个高跃,跳起了一丈多高,双手一划,五条鞭子竟被她夺去了四条。在她从容落地的同时,两手一搓一抖,那四条鞭子就像败絮般纷纷落下。老太婆怒喝一声:“不知羞耻的东西,还要再较量几招吗?”

这几手太漂亮,也太精采了。一旁的军士高声喝采,就连甘凤池也看得傻了眼。他挥手止住了徒弟们,又上前向老太太一揖说道:“我甘凤池今天认栽了。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三年之后,在下一定要登门求教。”

老太太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才轻轻地说了声:“大侠言重了。如果你一定要报这个仇,我敬侯大驾就是。实不相瞒,我是端木子玉家的。”

此言一出,惊得甘凤池俩眼都直了。“南皇甫北端木”,武林人中谁不知他们两家的厉害,今天自己栽到她家手里,那真是活该!他上前一步说:“哦,原来是端木夫人,在下言语不当,实在是得罪了。今日我……”

老太婆说:“甘大侠英名,我早已知晓。不过我却不敢当这夫人二字。我不过是端木家的一个奶妈。只因生得太黑,大家都称我为‘黑嬷嬷’。这里躺着的就是我家小主人,因和老爷拌了两句嘴,私自跑了出来,不料却被恶狗咬伤。要是小主人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回去见我家主母呢?李大人,你的救命大恩,端木家永不敢忘。今后无论到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什么事,只要您老一句话,黑嬷嬷水里火里,一定要报您的大恩大德!”

李卫笑着说:“哎,老人家的话,我李卫可是不敢当。不过,甘大侠,请你也别把今天的事放在心里。汪景祺确实不在这里,他就是在这里,我也不敢让你见他。你在南边过惯了,不知这是京师帝辇之下啊!我们今后还要在南京见面的,彼此都留个后路好吗?”

八十三回 端木郎痴情受折磨 乔姑娘正容入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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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凤池向老人家深深一躬,自叹地说:“甘某纵横江湖几十年,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年报仇的事,甘某再不敢提。往后,只要端木家人出面打个招呼,我甘凤池自当退避三舍。李大人的高义,我也将永远不忘。走,我们江南再会吧!”

在客店后房里,李卫叫伙计端来了一大盆加进了青盐和皂角的热水。让黑嬷嬷用生白布给端木公子清洗伤口,他自己则伏在那公子身上不停地抹着清凉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问:“嬷嬷,端木公子的大号叫什么,你们家世代武林领袖,一条狗怎么就能伤得了他?”

“唉!”黑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别说是一条狗,就是世上所有的野狗也到不了他跟前哪!他是我们端木家的三公子,名叫良庸。他千不该万不该犯了老爷的家法,喜欢上了刘逊举老爷家的姑娘。我们老爷一气之下,就放出疯狗来咬伤了他。他能逃得这条命,可真是多亏了李大人您哪!”

“什么,什么?哪有这样的‘家法’?而且这世上又哪有这么狠心的老爹?”

黑嬷嬷擦擦眼泪说:“李大人,你哪里知道,我家老爷什么都好,他怜老惜贫,从来也不作践下人,可老人家就是一条——认死理。端木家有个家规,就是不准和官宦人家结亲。这事说起来已有三百年了,那还是明朝年间的事。当年永乐靖难兵起,端木家被永乐皇帝满门抄斩,只逃出了位太祖公。他老人家对天发誓说:子孙里面,若有与宫家结成亲眷的,定斩不饶!所以,三百年来,端木家传了十一代子孙,隐居在山东即墨,只是作佃作生活,暗地里教子孙们读书识字,习文练武,却没有人敢和官府来往,更不要说是结亲联姻了。”

李卫笑着说:“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天下若都是这条规矩,我的女儿嫁给谁呢?”

“可不是嘛!我在端木家几十年了,良庸的叔爷,就是因为在盂兰会上和一位小姐好上了,那边却是巡盐道台。太祖公生生的把他叔爷关了三年,直到那位官员调任才放出来。就为这事,他叔爷一气之下,出家去当了和尚。说来也怪,凡是不遵从这条家法的,家里总得出一个暴死的人。所以,这早已不是家法,而变成家忌了。”

二人正在说话,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的端木良庸突然一声大叫:“梅英……梅英……你别走啊……”突然,他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黑嬷嬷问,“我……我这是在哪儿……”

黑嬷嬷连忙跑上前来,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心疼地说:“我的小祖宗,你到鬼门关去走了一趟,你知道吗?亏得遇上了这位李大人,他医道好,心地也好,要不然你可怎么得了?”

李卫上前来轻声地说:“端木公子,你别怕,这也许都是命中注走了的。我无意中救了你,嬷嬷又救了我,这是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账。你们家怎么会定了这样的家法?你告诉我,你喜爱的那位姑娘叫什么,这件事,我能不能帮忙?”

端木良庸轻轻摇着头苦笑说:“三百年了,谁也不敢坏了这条规矩。我的心已经死了,不再想它了。你救了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请教李大人台甫?”

“我叫李卫,是江南总督。不过,那是官面上的,在江湖上朋友们都称我为‘叫化子李’。你年纪还小.我看,你叫我一声‘李叔’,大概不算沾污了你们端木世家吧。说说,你和谁家的姑娘好上了,你爹又和谁相好?告诉你,我这个大媒人是当定了。”

“她是……是即墨县已故大令陆陇其的女儿,叫梅英。今年四月初八浴佛节那天,她去进香,不料却被几名恶少缠住。我那天正奉了爹爹的命去运瓷器,恰巧碰上救了她。说来也是缘法凑巧,端阳节她去采桑,我们又见了一次;到了八月十五,我去东乡收租子,她的外祖母家也在东乡。已经见过多次了,哪能不说话呢?一说话,哪知就对上了心思。于是我一直呆在东乡,把收租的事全忘了。这一来,纸里的火就包不住了。我真不明白,我们端木家要算起来还是圣人门下七十二贤人的后裔,我们做了什么事,后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听说,她们家的规矩也很大。我死不足借,可她要是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对得起她……”说着,他早已是潸然涕下了。”

李卫沉思了好久才说:“唉,你的事真可以编成一部戏文了。陆陇其生前是山东有名的清官,你们家又是山东望族,门当户对,多好的一对姻缘啊!这样吧,我回到北京后,还有事要去趟山东,你的闲事我管定了。不过,你现在的身子骨还不能劳累,你就跟着嬷嬷住到我那里,一边将养身子,一边等候消息,这行吗?”

黑嬷嬷千恩万谢地说:“李老爷,老婆子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有件事,我想问问,却不知……”

“什么事?你问吧。”

“甘凤池的地盘在江南,您又是那里的一方诸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相会,他又怎么敢得罪您呢?再说,您带着那么多的兵,一句话就把他拿了,可您为什么不让兵士们动手呢?”

李卫站起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踱步。黑嬷嬷的话,他无法回答。这些年他的确是干了不少大事,为雍朝清除了许多大盗渊薮。比如,为祸四川的“天府十三太保”,江汉的“香堂三圣”和“龟蛇二杰”等等,威名震摄江湖,成了天下闻名的捕盗能手。雍正皇上很赏识他这一点,任他为江南总督,又密令他总管天下缉捕盗贼之事。按雍正的意思是,不管是谁,你见一个就给朕拿一个,只要拿到就立即正法。可是,李卫怎么能这样做呢?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比如甘凤池,就不是能够说拿就拿的人。他们一共有结义八人,生铁佛是老大,其余还有吕四娘、宋京、窦尔登、一枝花、圣手二,和莫卜仁等。这些人良莠不齐,性情各异。有的是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的土匪;有的是鼠窃狗盗的惯偷;有的则和白莲教渊源甚深。而甘凤池和窦尔登则是惩恶扬善、扶弱济贫的豪侠领袖。引导得方,他们就可为朝廷所用;一体擒拿,反会将他们都逼得与朝廷为敌。今夜他不肯捉拿甘凤池,就是要留这个后步。可是,从山东突然冒出来这个本领远在甘凤池之上的老奶妈,却让李卫不得不改变主意了。他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嬷嬷,你问这件事,我不好回答。甘凤池的门下,我拿了不少,可我也敬重甘凤池的人品。他不过是想来看看朋友,并没有罪,我怎么能太认真了呢?嬷嬷,子时早过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办,你们也早些歇着吧,以后咱们说话的时候多着哪!”

李卫来到后房时,见十三爷和范时绎两人还在等着他。十三爷示意李卫坐下,问了问前边的情景。范时绎却说:“好,你这一回来,我才放了心。刚才在外头,我还真怕甘凤池撒野伤了你哪。”

“咳,你那是多虑。像甘凤池这样的人,是轻易不肯和官府翻脸的,他有身家财产啊!何况,他领袖武林各路豪杰,他自己的命比我李卫值钱多了。不过,那个‘假道士’为什么不露面呢?要不是黑嬷嬷,说不定我们还真要吃点亏的。”

允祥把身子向后一靠,干咳一声说:“来,咱们说说正经差事吧。我这次是奉旨去见十四弟的,皇上近来身子不好,心清也不大好。他脸颊上长出一些小小的红点,又久治不愈。所以,想召十四爷回京替八哥管管旗务。老范,你与十四爷见面机会多,你说,他能奉旨吗?”

范时绎欠身答道:“回十三爷,据奴才看,十四爷在前几个月似乎是已经想通了一些。可这次汪景祺的事情出来,皇上又派人拿了他身边的人,就不大好说了。现在他每天头不梳,脸不洗,一大早起来,就阴沉着脸绕着景陵转上一大圈儿,回来,就一头坐在那里不动了,送吃他就吃,不送他也从来不说要。说句该割舌头的话,他简直成了白痴。唉,他也是龙子风孙哪,这样让人看着心疼。”

允祥沉思了好久才说:“唉,十四弟也是英雄气短哪!像蔡怀玺、钱蕴斗这样吃里扒外的人,抓就抓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李卫笑着说:“十三爷,奴才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十四爷哪是为了钱蔡二人,他是因为舍不得乔引娣呀!要奴才说,十四福晋比乔引娣漂亮多了。为了个女人就这样地神魂颠倒,奴才看,他也说不上是英雄。”

允祥一笑说:“你小子说话也不想想自己,当初你是怎么为了小翠儿差点丢了脑袋的?”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立刻想到当年为自己殉情的两个女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酸疼。便马上转了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李卫你这次回京交代了差使就去见宝亲王,他有事要和你商量哪!”

这里正在说话,门外一个小校走了进来,他双手捧着一封书简禀道:“王爷,这是军机处转过来的,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立刻禀报王爷。”

允祥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廷玉写来的。那上边说,十位铁帽子王爷中,已有四位准备进京,不知是何人所为,问允祥知不知道。允祥眉头一跳,把信随即丢在火盆里烧了。他略一思索,便要过笔来写道:“闻讯莫名惊诧。祥何人也,敢不请旨而宣召私人来京?此必廉亲王所为,盼速密奏皇上。”写完,对那个送信的人说:“你立刻飞马回京去见张相。如果到京时已过四更,就在畅春园门前交给张相,或者让张五哥代呈,千万不能再让第三人看到。”

那军士答应一声飞马走了,允祥见李卫他们都要离去,就叫住了说:“别走,我还有事要说。范时绎,你是我带出来的兵,你向我说句实话,马陵峪大营里究竟有多少能用的兵?”

“回十三爷,花名册上稍多一些,但能应召的实有三万一千人。”

“哦,你吃了多少空额?”

范时绎吃惊地看着十三爷,允祥笑着说:“你别只管看我,我知道带兵的没有不吃空额的,吃得最多的就是年羹尧。不管你吃了多少,今天我绝不怪罪你,你还是给我说实话好。”

范时绎的脸红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主子爷,您是带过兵的,奴才不敢瞒您。我的驻地上来来往往全都是朝廷大员,我实在是应接不过来呀。所以,我吃了三五百名空额……”

“好,我已说过了,此事决不追究。马陵峪这个地方十分重要,它不但是祖宗灵寝所在,又是策应北京、热河和奉天这三处的根本要地。国家一旦有事,就要动用你那里的兵力。你可知道我这话的分量吗?”

“是,奴才领训。回去立刻就把空额补齐了。”

“哎,这就对了。你那里应酬多,我知道,以后我每月特支给你三千两银子。不过,你可不能见谁都巴结。你要学你的哥子范时捷,他是除了皇上,谁的账都不买的。”

李卫接上话头说:“十三爷,我这次来,也正想向您说说这件事的。皇上要刷新政治,头一样看重的就是个廉字。其实,这事是说着容易做着难哪!就说范时绎的哥子范时捷吧,他一年的俸禄才有一百六十两,就是想廉能廉得起来吗?刚才打退甘凤池的那个黑嬷嬷,她家的公子爱上了县里的清官叫陆陇其。陆是圣祖爷手下最清的官,死后圣祖封他溢号‘清献’。一个县令,能有这种荣耀还能没吃的吗?可是,他死后,家里分文皆无,要靠女孩子抛头露面地去采桑度日!十三爷,您是瞧着奴才长大的,奴才不敢瞒您。我向皇上报的‘江南无亏空’是假的。我是从嫖客身上征收重税,挖的是婊子们的卖肉钱啊!河南没亏空才是真的,可是,我不能学田文镜。他如今是官越当得大,就越要从百姓和官员们身上榨油。从山东,安徽到江南,只要是讨饭的,十个里有九个是河南人!十三爷,这样治‘贪’,能治得了吗?”

允祥眼中炯炯闪光地说:“你说得很是,可你不能把这江南总督的位子包一辈子吧。假如有一天皇上下令,让你去河南当总督,那里却只有一条年年发水的黄河。没了婊子,你小叫化又从哪里弄钱呢?”

“十三爷,您这话可真敲到点子上了!我的办法就是火耗归公,由省城按差使的肥瘦分发。今年一开春,我请出王命旗来,斩了射阳县令,原因是他贪污。***,拿着我的养廉银子还贪污,不杀他杀谁?所以,我江南没有清官,可也没有贪官。我曾把这法子给皇上递过奏折,可是,因为年羹尧反对,没有成事。如今年羹尧倒了,十三爷,您替奴才说句话吧,您说话,皇上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允祥笑了:“好,我替你说话。上次你的折子,其实我也看了,不过却没能看懂。那上边错别字太多了,我数了数,大概足有三百多。这次你终于说明白了,我看你这办法准能行得通。”允祥一高兴,竟忘了自己的病。他突然一阵呛咳,吐出了血痰。他悄不出声地把它藏在手帕里,没有让李卫他们看见。张廷玉给他来的急报中说有几位铁帽子王爷进京,震动着他的心,他已经没有精力再说别的了。

三天之后,李卫护送着的囚车,终于平安地回到了北京。他们按照张廷玉的吩咐,将钱、蔡二人交到大理寺,其余的人带到原来的十四爷府,听候甄别。单单把乔引娣一人带到了畅春园。张五哥在门口迎上来说:“李大人,皇上这会儿正在接见大臣,谈得很恼火。传旨下来说,暂时不见你们。这样吧,我陪你带上乔引娣先在侍卫房里歇着,吃点东西。该进去时,铁成会来告诉我们的。”

李卫和张五哥来到车前,小心地说:“乔姑娘,我们到地方了,请下车来吧。我们不便搀扶,请你自己小心着点。”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车内有了动静。车帘打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慢腾腾地走了下来。李卫这些天来,早就想见她一面了,可就是没有机会。今天小心地一看,她的相貌也真算不上出色。瓜子脸上有几颗雀斑,前额略高,一双弯月眉,眉心微蹙。眼睛好像也不算大,但如果配上这弯月眉,却有说不出来的风韵,令人看了不由得不怦然心动。哦,这就是那位掀起山西大案,闹得诺敏悬梁自尽,后来被十四爷收留在身边,如今却又被皇上看中的女子吗?

八十四回 乔引娣冷面对君主 雍正帝抑怒说乱臣

李卫领着乔引娣,慢慢地走进了侍卫房,让她在椅子上坐好,又点上了六七支腊烛,把

小屋里照得通明。可是,他们两人却谁也不敢开口和她说话,这场面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

尬。就在这时,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苏拉太监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食盒子,在桌上布

好,又向乔引娣行了个礼说:“您就是乔大姐姐吧,奴才名叫秦媚媚,往后,我就是专门侍

候您的人了,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奴才就是。”

乔引娣却正眼也不瞧地说:“是吗?那好。你去告诉皇上,我想死,也想在死前见见

他,瞧瞧他长的是什么模样!”

张五哥和李卫一听乔引娣那要死要活的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哎,这女子说话怎么这样

混?可小太监秦媚媚却笑着说:“哟,乔大姐姐,您的话奴才不敢听。您要死,总不能拉着

奴才去垫背吧?奴才劝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好,等皇上要见时,您说话不是也多点力气吗?其

实,您现在想死,是一时想不开,等您想开了时,叫您死您也不肯死的。”

五哥和李卫都觉得,对这个多嘴多舌的秦媚媚,还真不能小瞧了。看,连乔引娣都被他

逗得没了话说。她木着脸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一块小点心。然后就闭上眼睛,端然坐在那

里,好像是在养神似的。秦媚媚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乔大姐姐,奴才瞧着您和皇上还真

是有缘法呢。”

乔引娣突然睁开了双眼,闪着愤怒的光亮,一声不语地紧紧盯着这个小不点太监。

“哟,乔大姐姐,您千万别这样看我,我害怕。”秦媚媚好像真被吓住了似的往后倒退

着。李卫心里明镜一样,他知道,这小于是在做戏呢!很显然,这是雍正从千万个宫里太监

们中,选了又选,挑了再挑,才找出来的一个猴儿精。只见他一脸赖皮相地对着乔引娣说上

了,“乔大姐姐,奴才可不敢在您面前说一句假话。刚才您吃的饭,和您吃饭的样子,怎么

和皇上一模一样呢?您吃的是皇上赐的御膳呀!平日里,奴才侍候皇上见得多了,他也是这

样急急忙忙地喝碗粥,吃一小块点心,就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打坐一样。您瞧,怎么就能

这样巧呢?”

乔引娣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会陪小意儿的人,她不出声地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你

回去吧。”

“是喽!”秦媚媚打了个千,提起了食盒子,又开心地笑着说,“皇上说了,我只要能

逗得您一笑,就赏我五十两黄金。往后奴才侍候您的日子多着哪,我可就要发大财了!”说

着,他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秦媚媚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说:“咱这次是奉旨传话:着李卫

和乔引娣进去,皇上在风华楼上召见。今天晚了,张相不能回家,着张五哥送张相到清梵寺

歇着。”

“是,奴才等领旨。”李卫和张五哥如蒙大赦,一齐答应着。

风华楼在露华楼正西,楼上亮着八只黄纱宫灯。李卫以为楼上只有雍正一人呢,哪知来

到门前,却听皇上在里面说:“杨名时,就这样说定吧。你先回去;待会儿李卫就来了。他

虽然是你的学生,可你们的政见却不同,你就不要见他了。改土归流是朕的既定国策,既然

你想不通,那就先缓些时日,朕可以等你。你明天走时,不要再递牌子进来了,朕让李卫和

史贻直去送送你。这里还有一包老山参,赏给你补补身子。”

李卫听皇上这样说,连忙闪到一边黑影里,直到看着杨名时出去,才报名请见。只听里

面回答一声:“进来吧。”他这才小心地领着乔引娣进了风华楼。李卫“趴”地打下了马蹄

袖跪倒:“奴才李卫给皇上请安。”他说时,悄悄地瞧了一眼乔引娣,见她竟站在那里纹丝

没动。宫里站着的太监和官女们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心想,这女子为什么敢如此无礼呢?

李卫行过了礼,回过头来又说:“这就是乔引娣,奉旨随着奴才来晋见皇上。”

雍正这才向乔引娣瞟上了那么一眼。可就是这么一眼,他又似乎看到了小福的影子,他

的心砰砰乱跳了一阵,但又被立刻按下了。他回头向李卫说:“李卫,你这趟差确实辛苦

了,赏膳!”

李卫忙说:“主子,别让他们费事儿了。这里不是有主子刚吃过的御膳吗?奴才瞧着嘴

馋,奴才好久都没吃过主子的饭了,就赏给奴才吧。”

雍正一笑说道:“你只要喜欢,就在下边给你安上个小杌子,你把它全都吃光朕才高兴

呢。”

乔引娣用眼一瞟,秦媚媚说得果然不差,皇上确实是吃的这极家常的饭食。她心中一

动,啊,当皇上的还这样清廉,恐怕天下难找了。一旁跪着的秦媚媚刚要叩头出去,却又被

雍正叫住了:“你先别走,朕还有差使交给你哪!”

“扎。”他又跪下了。

雍正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乔引娣问:“你就是乔引娣?”

“是,我就是乔引娣。”她挺直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回答。在旁边站着的养心殿总

管太监高无庸知道皇上那“冷面王”的脾气,他断喝一声:“你这是在跟主子说话?还不跪

下!”

雍正无所谓地一笑着:“不要难为她,你就是把她按倒在地,她心里也还是不服气

的。”回头又问,“听说,你是山西人?”

“是,山西定襄。”

“家里还有谁?”

“老爹、老娘还有哥哥。”

乔引娣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的问话会从这里开始。重阳节那天和十四爷生离死别的场

面,还在她心头萦绕。她想,皇上一定要问到十四爷,也一定会数落着十四爷的不是。她把

自己的生死全都豁出去了,脸上挂着一层严霜,静静地等着皇上往下说。

“朕知道,十四爷待你很好。”雍正终于说话了,“但他是犯了国法也犯了家法的人,

要受到惩处。你知道吗?”

“十四爷他,他犯了什么法?”乔引娣倔强地问。

“家事和你说不清,而且就是说了你也不信。国事嘛,就更大了。年羹尧派人和他联

络。要让他私自逃到西宁去,拥他为帝反回北京。有人买通了蔡怀玺和钱蕴斗,送进去一个

条子,上写‘二七当天下,天下从此宁’,允禵却藏匿不报。后来又有人撺掇他出去和汪景

祺接头,虽然没能见着,可是,这都是大逆的罪。在朕的二十四个兄弟中,允禵是朕唯一的

一母同胞。他能逃得了家法,可是,王法无亲,朕却无法宽恕,也护不了他。”

乔引娣脸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皇上说的事情,有些她就在当场,有些她也略有耳闻。

如果证实了大逆的罪名,不是就要被凌迟处死吗?她在心里挣扎一下,强口说道,“皇上要

作七步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也用不着和我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况且,我是个女人,

你们男人间的事,我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既然已经跟了十四爷,就要从一而终。十四

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愿意跟他一齐去。皇上要叫我现在就死,我叩谢皇恩;要能让

我和十四爷死在一起,那我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声大笑了。”

雍正被她这番话闹得呆住了。他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子,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

“十四爷待你很好,但朕会比他待你更好!”

乔引娣正眼也不瞧皇帝,却说:“你刚才说,你和十四爷是一母同胞,可你为什么要这

样作践他?你为什么要活活地折散我们?”

“你们?朕问你,你是他的福晋吗?是他的侧福晋吗?福晋要朕来封,侧福晋要在玉碟

里注册。这些你有吗?按大清律,像允禵这样的罪,你是要发往黑龙江为奴的。”

“那就请皇上照大清律办我好了。”乔引娣寸步不让地说。

雍正微微一笑说:“这由不得你,得由朕说了才算。总之是死是活,是安享富贵,还是

死无葬身之地,全在朕的一念之中。”

乔引娣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瞧着面前这位至高无尚的皇帝。她原来是想激怒他,

然后一死了之。可是,无论她怎么顶撞,他却为什么不生气呢?她望着皇上的脸。颤声地问

道:“皇上,你……你要怎么发落我?”

雍正一字一板地说:“别无处分,朕就要你留在这里侍候朕。但你不是下等宫女,你的

身边还有人在侍候你,秦媚媚就是你手下人中的一个。他不听话时,你可以骂他,打他甚至

可以奏明了朕杀了他。”

乔引娣惊异地看着雍正说:“原来你把我从十四爷那里夺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侍候你。

难道……你就不怕我弑君吗?”

“哈哈哈哈……”雍正放声大笑,“你越是这样说,朕越是要留你在身边。朕拥有天

下,教化万方,就不信教化不了你。秦媚媚!”

“扎,奴才在这儿听着哪!”

“带她下去,告诉她宫中的规矩,换了衣服,穿上花盆底,梳上把子头。让高无庸再给

她派去三个太监、四个宫女,日夜轮流地照顾她。好,你带她去吧。”

乔引娣被带了下去,站在一旁的李卫却看得傻了。等雍正回到御座上后,才向前一步小

心地说:“主子,奴才想多句嘴,这样的人可不能留在身边哪!依奴才的小见识,或者杀

掉,或者打入冷宫。这样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

雍正怅然若失地小声说:“唉,朕要是能舍得了她还用你说……这件事,你全都看见

了,你问问你十三爷,也许他会告诉你的……”

李卫千机灵万伶俐,可他怎么也想不透这里面的原因:“主子,乔引娣是因为诺敏一案

才被带到京城来的。田文镜能和她说上话,要不,把田文镜传来劝劝她?”

雍正摇摇头说:“不要再说她了。这是朕的私事,因为你是朕的家奴,朕才放心地让你

去做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问:“你自己的差使办得怎样了?”

李卫振作精神说:“皇上处置年羹尧是十分得人心的……”

雍正立刻打断了他:“官面上的事情,朕还有什么不知道?你别学他们,一见朕就只会

说些颂圣的话。你要与朕说一些朕听不到的事。”

“是,奴才明白,皇上要问的是江湖上的事。奴才遵皇上密旨,结识江湖上的人。像漕

帮、盐帮、青帮这些码头上的主儿,都能听奴才的。他们说话有时也不敢瞒着奴才,但奴才

奉朱批谕旨一概不予追查。不过,也确实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说!”

“扎。有一些人说,年羹尧太不懂事了。他要是知道收敛一些,早早地交了兵权,不就

什么事也没有了吗?”李卫聪明,他捡着轻的先说。雍正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人很狂妄。说先帝爷驾崩时,内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尧,两人相互勾结,私改了

先帝遗诏。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所以,万岁一登基,就要先拿他们

开刀,免得消息露了出去。”

李卫向上面看看皇上的脸色,见他并没有生气,才接着又说:“有人说。年羹尧的妹子

是皇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皇上不先除了年羹尧,怕天下不稳……后世也会议论……”

“还有吗?”雍正不动声色地问。

“……有人说,主子是个‘抄家皇帝’,八爷才是贤王哪!年羹尧是看着主子不是……

仁君,才和八爷联手。主子除掉年,就是要打乱他们的算盘……还有,大后薨逝时,就有人

传言说,太后是被主子气死的。说太后让主子善待兄弟们,可是主子不听,母子翻了脸,太

后才触柱身亡的……年羹尧是国家功臣,他想当王爷,就和八爷、汪景祺联手造乱。汪景祺

一败露,他们也就全完了。”

雍正一直听得十分专注,但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快步地在殿内走来走去,极力想

掩饰着不让火气发作。李卫和殿里的男女宫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他停住了脚

步,盯着炕头上悬着的“戒急用忍”的条幅看了又看,自失地一笑说:“哦,李卫你来看,

这是先帝写给朕的。先帝知道朕性子急,有时爱发火,才写了让朕时时看看,好克制住激

动。唉,朕今天险些儿又要失态了。”

李卫小心地走上前去,扶着雍正坐回御座说:“皇上,小人们在下边无事生非地编造谣

言的事,哪朝哪代都有,值不得大惊小怪。人心是杆秤,谁不知道皇上是勤政爱民的呢?奴

才以为,抓住几个为首的,一体正法,谣言就会不攻自破的。”

雍正叫了一声:“李卫,你过来一些。”李卫走到近旁,雍正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

书,叫着李卫的小名说:“狗儿,你来看,这些都是朕刚刚批阅过的。你看,昨天朕写了一

万字,今天已经写了八千字。朕知道,有些话你还没有说完,可是,朕是怎么对待江山社稷

的,你总该明白了吧?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要做到子时才能休息。眼下有人说的话让朕的

确生气,比如,他们说朕是好色之徒,说朕养了一帮‘血滴子’,要图里琛当头目。只要看

着哪个大臣不顺眼,夜里就派血滴子去杀了他!狗儿呀,你是朕身边最得力的人,你想不到

朕是多累,也想不到朕每天是多么生气,多么震怒,又多么沮丧,多么伤情啊……”说着,

说着,这位号称‘铁汉’的皇帝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李卫吓坏了,连忙说:“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都是奴才不好,奴才说话说得不

对,惹主子生气了。奴才该死,奴才……”

雍正抚着李卫的肩头说:“你不要这样。多少年来,朕还是第一次管不住自己。朕问

你,假如有人策动叛逆,称兵造反,或者前来逼宫,你会怎样做?”

“主子,您气糊涂了吧?哪会有这样的事?”李卫惊觉地看了一下四周的宫人们。

“有,确实是有!你不要怕他们这些宫人,他们中谁要敢泄了这里的密,朕就烧滚了柏

油,揭掉他们的皮,就像去年用笼蒸死赵奇一样!但,想要作乱的人,总是有的,他们都是

些大人物,他们也已经在行动着了。”

八十五回 十三爷困厄马陵峪 贾道长显能军营前

李卫咬着牙说:“主子,奴才怎么也不相信这话。不过奴才敢说,谁要是想谋反,奴才

立刻就回南京,带着人马来京勤王保驾!”

雍正平静地说:“狗儿,朕以万乘之尊,还能和你打诓语吗?有人背着朕,联络八旗铁

帽子王爷,串通他们来京。明面上说是要‘整顿旗务’,要‘召集八王会议’,要‘恢复八

旗制度’。其实是要‘议政’,要逼着朕下‘罪己诏’,要逼宫,要废了朕呀!”

李卫可真是恼了:“皇上,您说的全是真的吗?那,奴才就不回南京去了。奴才要在这

里替主子守好家门,看他们谁敢胡来!”

雍正笑了:“咳,你呀,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呢?告诉你,朕的江山,铁桶一样地结

实,他们谁也别想动它一动!你立刻就回南京去,带好你的兵,也当好你的总督。朕已经给

兵部下了谕旨,连湖广所有的旗营和汉军的绿营兵,也全都归你节制。记着:没有朕的亲笔

手渝,无论是谁说什么,你都要为朕牢牢地握好兵权!”

雍正的一番直言,把个机灵能干的李卫惊得直打寒颤。他轻声但又坚定地说:“主子放

心,奴才立刻就回南京,得先动手调理一下这些兵。奴才知道,他们当甩手大爷当惯了,不

狠狠地治治他们,谁说话他们也敢不听的。”

雍正笑了笑说:“兵权交到你手里了,杀伐决断自然要依你的话为准。除你之外,朕的

三个儿子,也全要派上用场:弘历马上就要到你那里去;弘时留在北京;弘昼则要到马陵

峪。你看,如今毕力塔管着丰台大营的三万人马,步兵统领衙门现在是图里琛在那里。李绂

已经回到北京,接管了直隶总督的职务。兵权全在朕的手里,他们无兵无权,别说是八个铁

帽子王爷,就来了八十个,在朕的面前他们也还是不敢站直身子的。”

李卫也被皇上说得笑了:“皇上这话说得奴才心里热乎乎的。其实要依奴才看,一道圣

旨颁下,不准他们进京!奴才就不信他们还敢不服不成?”

“哎,怎么能那样做呢?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先帝爷留下来的人嘛!不过朕现在怕

的,倒是他们会缩回去不敢来了,那不是让朕白忙了一场吗?朕真想看看,这些光吃粮不干

活的王爷,究竟做的什么美梦。好了,不说他们了。朕已乏透了,你也回清梵寺吧。不过,

千万不要惊动了张廷玉,他太累了。朕刚才说的事情,全是廷玉替朕筹划的,不容易啊!你

在京可以多住些日子,见见你十三爷,然后再回你那六朝金粉之地去。哎,对了,翠儿如今

是一品夫人了,不过朕还是要用她。你让她再给朕做几双鞋来,只有她做的,朕才穿着最舒

服。告诉她,要全用布做,一点绫罗也不用。”

李卫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哽咽着说:“扎!奴才替她谢谢主子。她能在主子跟前出

点力,也是她的造化嘛。”

出了养心殿,冷风一吹,李卫的头脑更清醒了。前天他还在心里琢磨,不就是带来乔引

娣这个女子吗,我李卫还能办不下这差事,至于让十三爷带病跑那么远的路?现在,他才知

道,原来还有对付八王进京的这件大事。哦,十三爷一定是察看那里的兵备的。要不,那天

夜里他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呢?

是的,李卫猜测的确实不错。十三爷允祥这次到马陵峪来,就是对这里的军事布置不能

完全放心。马陵峪大营,和丰台大营、密云大营并称为三大御林军。不但装备精良,马步军

配套,火炮鸟枪俱全,还有一支水师营。虽然北方根本用不着水师,但他们是专为三大营制

作舟桥的,类似近代的“工兵”。马陵峪这里的兵力布署设置,还是熙朝留下的。当时,三

藩之乱刚平,国力还不像现在这样强盛,罗刹国不断在边境骚扰,这里实际上是大清将军巴

海对抗罗刹国的“第二防线”。熙朝名将周培公精心地布置了这个马陵峪工事,也成了后世

仿效的一大杰作。整个大营,以马陵峪为中心,像蛛网一样向北幅射,中军大营设在棋盘山

旁边。山上溪泉密布,山下旱道纵横。山背后景陵西侧有大片房屋,可用来贮存粮食和军

火。登上棋盘山北望,连绵数十里的军营可尽收眼底。这里不但进退自如,左右逢源,处置

得当,还能把敌人包围甚至全歼于谷口之内。允祥视察了大营后,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

上棋盘山沿着山路走下,一边走,一边对这里赞不绝口:“好,今天我真是开了眼界了!我

看过多少大营,这里是头一份。周培公真是一代奇才呀!可惜我生得太晚,而他又死得大

早。我们只见过一面,他长的什么模样,现在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范时绎用手搀着病弱的十三爷走下石阶,口中说道:“十三爷,您说的不错,就连我也

没有这样的福啊!我只是在年轻时,听我爹说过周培公的情形。他说,那时的周培公,外表

看,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可打起仗来却如诸葛在世白起重生。他笔头文章写得好,口才更是

让人叫绝。要不,他怎么会说降王辅臣,骂死了那个吴三桂的谋士、号称‘小张良’的汪士

荣呢?周先生修的这个营盘已经快五十年了,十三爷您瞧这布署,真是天衣无缝。不但有掐

不断的粮道,堵不断的水路,而且,北边不论哪方面出事,这里全能快速出动接应。唉,他

化到这里的心思,真不知有多少啊!”

允祥也是不胜感慨:“唉,老一辈的英雄,都已风云飘散了,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

时势,这话一点不假。到这里来看看,真是大有好处。先帝爷当初创业的艰难,他老人家长

治宏图的远见,都令我辈钦佩。我们不好好地干一番事业,就不配作他的子孙!”

两人边说边走地回到了大帐,正要休息一会儿。十三爷却突然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滑了

下去瘫倒在地。范时绎吓得连忙过来,将他抬到床上躺好。军医闻信也匆匆跑来,用手去试

允祥的额头时,不但没有发烧,反倒是一片冰凉。慌得那些军医们,又是把脉,又是掐人中

地忙个不停。可是允祥却仍是脸色焦黄,昏睡不醒。正在乱着,突然,从辕门外跑进一个小

校禀报说:“军门,外面有位道士一定要进来,说有事和与军门商议。”

“不见,不见!”范时绎一肚子的火,“你没长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哪有闲功夫去

见什么和尚道士?”

那军校没有退下,反倒笑着说:“军门,是小的刚才没把话说清楚。那个人说,他是从

龙虎山娄真人那里来的,叫贾士芳。他说,只要一提他的名字,军门是一定会见的。他还

说,要是军门不想见他,那他可就要走了。”

范时绎一愣:“嗯,难道这个道士是为十三爷而来的吗?”他又瞧了一眼昏睡不醒的十

三爷,不得已地说了声:“那,你就请他进来吧。”

不大会儿功夫,便见那位贾士芳飘然而入。他一脚踏进门里便说:“有贵人在此遭难,

贫道特来结个善缘。”

范时绎一边命令军医们全都退出去,一边赔笑着对贾士芳一揖说:“道长一言道破这里

情形,足见法力洪大。军营不同民间,道长休怪这里太简慢了些。就请道长为王爷施治,如

能使王爷转危为安,范某定当重谢。”

贾士芳说:“将军勿须言谢,贫道只是为结善缘而来。”只见他转过身去,从褡包里取

出黄裱纸、朱砂、毛笔等物来,口中说道:“王爷是去参见康熙爷了,爷儿俩说得高兴,就

忘记了回来。我书一道符请他转回就是了。”他口中呢呢喃喃地念着咒语,手拿朱笔在黄棱

纸上写画着。此刻,书房里点着十几支腊烛,亮如白昼。范时绎站在一旁仔细瞧看这位贾道

长,只见他个头儿也就是五尺上下,孤拐的脸又瘦又长,脸色青白得简直没了血色,小嘴

巴,尖下额,塌鼻梁两边,是一对骨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不过,别看他满脸都是破相,凑

到一齐倒并不难看,煞像是一位弱不禁风的书生。范时绎心想,就这么个人物竟能替十三爷

治了病?那可真叫稀奇了。

贾士芳却像是知道范时绎的心事一样:“范军门,常言说:人不可貌相。你觉得是不是

有些道理呢?”他不等范时绎回答,就站起身来将写好的符轻轻一吹,也不作法,更不念

咒,说了声:“疾!”就把那符向灯烛上燃着,并且看着它们化成灰烬。然后,他坐了下来

轻松地说:“稍等片刻,王爷就会被放回来的。”

范时绎让兵士们献上茶来,他看着这位仙长似笑非笑地说:“贾道长一定知道,十三爷

是皇上的第一爱弟,他不能在我这里有任何失闪。我说句放肆的话,万一十三爷有什么意

外,恐怕我就要让你殉了他!”

贾道长平静地说:“万事都有定数,王爷若已无救,我也不敢到此与他结缘。我既然来

了,他就死不了。他能活得好好的,军门你也就不能殉了我。比如前几天我们见到甘凤池

时,我说他不能见到汪景棋,可是,他就是不听,结果如何?再比如我们俩今晚在此闲坐,

这也是上天定好了的,你想不听也办不到。”

范时绎哪有心思和他说这些没用的话呀,他的心现在全在十三爷身上呢:“贾道长,你

不要和在下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关心的是我们十三爷……”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人事的十三爷,突然坐了起来。范时绎此时被

惊得神魂颠倒,不知说什么才好,允祥却向他笑着问:“怎么,你的眼睛为什么瞪得这样

大,不认识我了吗?哦,我心里好难过,这,这是在什么地方……嗯?眼前站着的不是位道

士吗?你是从哪里来的?”

范时绎未及答话,贾士芳已经站起身,走到允祥身边微微笑着说:“十三爷,您刚才只

顾了和圣祖老爷子说话,是贫道把您请回来的。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梦。人世间,本来就是

一场大梦嘛!贫道还知道,您心里惦记着雍正爷。贫道可以告诉您,他正安坐北京,除了一

点小病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是有铁帽子王爷要进京,他们也改变不了这个大数。

我说得有道理吗?”

允祥边思忖边说:“哦,原来是我的大限到了,是你把我救回来的。是吗?”

“大限到了,是谁也救不回来的。”贾士芳冷冷地说,“十三爷不过是身子太弱,走了

元神而已。我知道,你现在最想问的话就是,刚才的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我可以告诉王

爷,这大千世界就是个梦境。佛家说的空幻色,道家说的虚映实,道理实际上是一样的。王

爷饱览群书,知识渊博,应该想到,也许现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也正在那梦境之中呢。”他

说这番话时,一直面向着允祥,二指并拢,指着允祥的前胸。允祥觉得似乎有一股温热之

气,如丝如缕,悠悠地扑面而来,从眉心直透胸臆,横贯全身。刹时间,他感到阵阵春风吹

拂,蕴藉温存,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畅通泰。又过了一时,他气清神明,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纵身跳下床来,向贾士芳一躬说道:“允祥有缘,得遇道长。道长悠游于空色虚实之间,

通行于幽时造化之途,真仙人也!允祥将何以为谢呢?”

贾士芳一笑说道:“王爷这话说得过了。贫道刚来时就对范将军说,我是来和王爷结缘

的嘛。”

范时绎在一旁简直看呆了。他听十三爷和那贾道长的话,好像都是些似懂非懂的玄机,

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瞅着有了空子,才走上前来说道:“王爷真是和仙长有缘。奴才适才

只顾了忙乱,还没有给二位引见哪。十三爷,这位就是奴才在路上和王爷提过的那位贾仙

长。他还是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呢!”

允祥此时心中舒服了,也打起精神来说:“哦,如此说来,小王失敬了。既是今日有

缘,仙长能否随我到京华一游呢?当今皇上虽然素以儒家之仁孝治天下。但他胸中的学术却

是包罗万象,并不排斥佛道。如有善缘,道长还可以为天下社稷做更多的善事,岂不更

好?”

贾士芳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有缘,那当然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这也是光大我道门

的大善缘嘛。不过,小道能不能让皇上满意,还要看天数怎么安排。王爷,您现在能这样兴

致勃勃地长谈,是因为贫道用先天之气护定了的缘故。所以,您还不能过多地劳神,就请王

爷安歇了吧。”

范时绎连忙走上前去,帮允祥躺下。回过头又对贾道长说:“贾神仙的居处,也已安排

好了,就在对面的静室,请到那里去休息吧。”

贾士芳一笑答道:“修道之人,是从不睡觉的,我只是打坐而已,何需费事?况且,王

爷这里还需要贫道护持照料。你有事,尽管去忙吧。”说完,他走向东墙,面西而坐,刹时

间,便已闭目入定了。

范时绎瞧着他这样神密,自己怎么敢睡?他走到门前看看,见已是三更时分了,便搬了

把椅子,守护在十三爷的床头边,一直坐到天色放明。

允祥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已是红日初升了。他揉着惺松的睡眼坐起身来,旁

边的范时绎正在看着他笑。他见范时绎坐在一边为他守夜,觉得很是感动,又回头看看正在

闭目打坐的贾士芳,便轻轻地打了个手势,带着范时绎走出了房间。他们一直走了很远,十

三爷才轻声说:“难为这个道士,为我作了一夜的功,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我知道自己的心

血不足,能睡这么一个好觉,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他为我治病,其实也是很累的。嗯?你们

这里为什么没有晨练?”

“回王爷,因为您昨儿犯了病,奴才怕早上出操会打搅您,让他们到下边练去了。”

“唉,真难为你给我打算得这样周到。”允祥对着初升的晨曦,沿着小道,不声不响地

走了下去,范时绎一步不拉地走在他的身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在想着心事。突

然,允祥站住了脚问:“老范,你现在想的什么?”

范时绎一愣,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悄声地说:“十三爷,奴才看这贾士芳像是个妖人!

他太玄了,也太神了。我们在沙河店见到他时我就觉得有鬼,今天他怎么又追到了这里?依

奴才看,他像是在故意卖弄本领。十四爷是万岁屡屡提到要严加管束的人,奴才一多半心思

全都在他身上。您这次来,要带着十四爷回京,要是再跟上一个半仙儿,叫奴才怎么能放心

呢?”

允祥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对,我想的也正是这件事。不瞒你说,我也在防备着他

哪!但他昨晚所说的,似乎又都合乎正道。万岁如今身子不太好,正在寻访能医善法之人。

所以,我才想自己亲自试试他。如果他可以为我所用,就送上去让他见见万岁;如果不行,

那也就算了。十四爷是不能让他见到的,我也不会带着他回京城。等我走时,你设法软禁了

他,然后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范时绎点头答应,两人又十分机密地商量了一阵,才一同回到住处。但这里却不见了那

位贾道长。范时绎把一名小校叫过来问:“贾道长呢?”

那个小校说:“回军门,贾道长已经走了。走时,他说不让小的禀报军门,他还给军门

留下了这个条子。”说着递过一张纸来。范时绎接过来呈给十三爷,允祥打开看时,上面写

的却是一首诗:

道家不慕冲虚名,

奈何桃李疑春风?

无情心香难度化,

有缘异日再相逢。

允祥苦笑一声说:“他大概是看到我们不信任他,有些不高兴,所以就悄没声响地走

了。”

范时绎却笑着说:“十三爷,要叫我说,他走了更好。要不,叫奴才今天怎么过呢?他

一走,也免得我们多操那么多的闲心了。”

八十六回 抢位仇尚且可忍受 夺妻恨如何能罢休

景陵是大清国的皇陵所在之地,刚刚去世的康熙皇帝就安祥地躺在这里。康熙皇帝奉安

虽然只有三年,可这座陵寝的修建,却经历了五十多年。陵墓是依山势凿成的,殿字辉煌,

巍峨壮观,松柏苍翠,郁郁葱笼。寝宫外,是三座用整块巨石雕成的墓门,一条笔直的卵石

南道直通拜殿。四周殿字环绕,更显示了它的尊崇,人们从外边来到这里,都不由得被笼罩

在它那神圣和庄严的气氛之中。

这里的规矩和紫禁城一样,一到陵寝门口,也是要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范时绎小心

地搀扶着允祥,走在通往后殿的路上。他担心着那个不辞而别的道士,早就在这里布满了军

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得分外森严。允祥一进到陵寝,就觉得有一种端庄肃穆之感

扑面而来。他想着已经去了的皇阿玛和自己今天带着的差使,看着这里的石人,石马,石

象,石翁仲,听着那郁郁沉沉的松柏发出的阵阵涛声,他的心收紧了。一股料峭的寒风吹

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范时绎的护持下,慢慢地向前走着。

十多个守在陵寝的太监,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兵,又伴着一位王爷,全都不知所措地

惊慌四顾。里面一个戴着蓝顶子的太监飞也似的跑了出来,老远的就打了个千儿,紧走几步

上来,又跪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奴才赵无信给十三爷请安!”

允祥点点头问:“这里就你一个管事太监吗?”

“回十三爷,还有一个。他叫秦无义,是十四爷的随身侍从太监。他在里边呢,奴才这

就叫他去。”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来看望你们十四爷的。”允祥放眼四周,只见偌大的陵寝,几乎

是沓无人迹,一片荒芜,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他对赵无情说:“你用不着去通

报,带我进去就是了。”

“扎!”

允祥边走边问:“你十四爷住在哪里?”

“十三爷您瞧,从这儿往前走,那边北偏殿门口站着人,那里就是了。”

“他身子骨还好吗?”

“回王爷,十四爷的身子好像不那么好。他常常睡不着觉,吃饭也不香。”

“哦。每天早上,他还打布库吗?”

“早就不打布库了,只是偶而打几下太极拳。平日里也散散步什么的,可是,他却从来

也不说话。”

“他弹琴或者下棋吗?”

“不。他和谁下棋呢?琴也早摔了。倒是常常写些字,不过,又总是写完就烧。小的们

哪敢问他呀。”

允祥不再说话,因为,他已经看见殿门口跪着迎接的一群宫女了。一个跪在最前边的,

大概就是那个秦无义。允祥摆手示意他们免礼,自己却登堂而入。只见一个浑身穿着黑衣黑

鞋,腰间束着一条玄色带子的人,正在低头写字。允祥在门口站了很久,他都没回头看上一

眼。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管不问似的。他们俩曾是熙朝中有名的两位“侠

王”,个头和模样也非常相似。只是允祥现在留的是八字胡,而允禵则是像浓墨写就的

“一”字胡须罢了。看着这位弟弟现在的模样,允祥真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他走上前去轻轻

他说:“十四弟,是我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吗?”

允禵这才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祥。允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十四弟,我

是来看你的。怎么,你不舒服吗?”

允禵的眉棱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他把笔放下,略微带着点口吃地问:“啊,你是奉旨

来的吧?”

“……是。”

“那么,是显戮,还是要暗鸩?”

“十四弟,你不要这样说……”

允禵消瘦的脸上目光炯炯,如同看着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那样地盯着允祥。他已经不再口

吃,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让人不敢逼视。他挚着地问:“告诉我,是显戮还是

暗鸩?!雍正派你这个铁帽子王爷来见我,不是要杀我,难道他还能有别的事情吗?你要是

问我在这两种死法里挑选哪样,那我可以告诉你老十三,若是旨意里说,将把我绑赴西市,

在万目睽睽之下明正典刑,我现在就磕头谢恩奉诏;他要用毒酒来灌我,我就把这里的太监

宫女们全都叫来,我当众饮下这毒酒。你睁开眼睛看着,如果我皱一皱眉头,我就不算是爱

新觉罗的后裔!”

允祥见他虽然身陷囹圄,但还是这样地倔强,还是这样地英爽,不由得得一阵感佩。原

来雍正皇上交代他的那些话,看来全都用不上了。他只好另外换个法子,便故作轻松地一

笑,坐了下来说:“请十四弟也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行吗?我和你是同父之子,是亲兄

弟;当今皇上和你,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难道你和他竟然相疑到这种地步吗?”他回

过头来叫道,“谁是这里侍候的太监,过来一下。”

“扎。奴才秦无义静听王爷吩咐。”

“我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话,只是想问问你,十四爷每天进几次饭?吃多少肉?”

“回王爷,十四爷每天早晚两顿正餐,却从不吃肉。”

“他吃得香吗?他不吃肉,是不愿意吃,还是被你们克扣了?”

“奴才怎么敢那样大胆?”秦无义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十四爷虽然遭禁,可他

还是固山贝子,还是金枝玉叶!爷平日就吃得不多,一天顶多吃一两个鸡蛋,八两多粮

食……”

“早晚他身边有没有人在服侍?”

“有,怎么能没有呢?十四爷的身边,是十二个时辰从不断人的、最少时也必须有四

个。”

允祥又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们,十四爷不是受了囚禁,而是来守陵读书的。你们也应

该常常陪着他到处走动走动,散散步什么的。”

秦无义瞟了一眼十四爷,连连叩头地说:“这个差事奴才们办得不好。十四爷平常日子

里,总是在这屋里转悠,他老人家是从不肯出去的。奴才哪敢作主让他出去……”

允祥说了声:“你起来吧。”回头又对允禵说,“老十四,方才我问的这些话,就是旨

意上要我问的。我劝你不要把弓弦拉得太硬了,你这样,让你的小哥子心里头难受。你看,

皇上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何苦要杀头掉脑袋地先闹起来呢?”

允禵不信任地看着他问:“是吗?那就请十三哥上复雍正,我老十四安分着哪,一点也

不敢乱说乱动。他必定还要你问我。老十四有什么想法,你也不妨把话明说了。我就是这么

个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我什么福也享过,什么罪也受过,如今我什么都看开了,

只想早一点出脱,一死算完。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这句话难

道你不懂吗?杀了我,就是他最好的处置。这样,他就用不着担心了,我既不会和哪个兄弟

勾结造反,也不会被人劫持去当什么傀儡皇帝了。不过,四哥的心意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

大概不会对我开这样的恩,也不想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那就请他答应我出家为僧好了。我

宁愿长伴青灯古佛,也打心眼里感激他,还要赞他一句:雍正是个仁君!”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再也不说话了。允祥知道他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也知道再劝也是无

用。便漫步踱到窗前,看着外面天上的浮云。允祥这次来的目的十分明白,一是因为西蒙古

的策零阿拉布坦,趁着年羹尧倒台的机会,又在蠢蠢欲动。他拒绝了朝廷的册封,大有卷土

重来之势。允禵在西大通和他们打过仗,对那里的形势十分清楚。如果他肯回京,就可以为

雍正参赞军机;另外,雍正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一母同胞,把他囚得太久了,也怕会招惹一些

闲话。但允祥亲自看了,谈了,却一点作用也没有。现在,允祥能不想想,老十四这一肚子

的怨气,怒气是为了什么?就是把他带回京城,他能听任雍正的摆布吗?

允祥回过头来时,见允禵已经又在写字了。这两兄弟早已是多年的宿仇,康熙在世时,

他们之间的争斗是多么激烈呀!要不是老皇上的保护,有好几次允祥就差点死在他允禵的手

下了。但允祥如今身子赢弱,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也早已把从前的恩怨抛在一边了。他看

着允禵的样子,心绪更是烦乱。他既不能不按皇上的要求来劝说允祥,又害怕他一旦回京,

重又招致杀身之祸,枉自送了性命。他回过头来对允禵说:“十四弟,刚才我觉得你好像有

什么话还没有说完似的……”

“哦,刚才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现在我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不说我说!”允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允禵说话,“十四弟,我想,你大

概不会忘记我曾经被高墙圈禁了整整十年的那件事吧。”

允禵听到这一声,放下手中的笔颓然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从前的对头。允祥

说的事情,他哪能就忘掉了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我们都是皇子,地位尊崇,人见人敬。可是,一旦惹了圣怒,或者

是犯了罪,除死之外,高墙圈禁,大概就是最重的处分了。你从前见过我那十三爷府,就那

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园,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可是,我在里边竟然住了十年。十年

啊!那是什么样的十年,十四弟,你想过吗?抬头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下头,又是四四

方方的地。憋急了,我每天看蚂蚁怎样把苍蝇拉上大树,看墙角下的牵牛花怎样爬上高

墙……比起我来,你眼前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允禵冷笑一声说:“你本来就是位英雄嘛,我哪能与你相比呢?”

允祥听出了老十四话里的嘲讽之意,但他并没有反驳:“英雄不英雄的,你知、我知,

如此而已罢了。我知道,我是个凡而又凡的人,为了替皇阿玛做些事情,也为了不让自己的

兄弟们整死,如今我落下一身的病。每天失眠、高烧,也每天都咳嗽不止。你看我,还有当

年的锐气吗?还是当年的‘拼命十三郎’吗?昔日的那个允祥,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允祥的话,让允禵吃惊,也让他自叹。但允祥并没有给他留余地,仍然不地他说着:

“现在看来,我们俩确实不大一样了。你是贝子而我是亲王,兄弟逐鹿已见了分晓嘛!我可

以告诉你,皇上并不记恨当年的事情。此一时,彼一时,兄弟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位堂

堂正正的大丈夫,你应该赢得起,也应该输得起!瞧你现在这个熊样,还敢大言不惭他说什

么‘爱新觉罗的子孙’?连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一股热血冲上允禵的头,他脸色苍白,气喘嘘嘘地问:“那,我的乔引娣呢?你有乔引

娣吗?他雍正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乔引娣?他这样做还算得上是哥哥吗?”

允祥没有回答,这件事,也是他最难回答的。离开京城前,允祥曾和雍正长谈了一次,

劝他不要夺走乔引娣。可是,雍正什么都能容忍,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允祥还清

楚的记得雍正的话:“你去告诉允禵,除了乔引娣之外,他无论要谁,朕全都答应。哪怕是

他在朕的嫔妃之内,在大内,在畅春园,在热河行宫之中,看上了哪个女子,朕都能答应,

而且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乔引娣朕却不能还给他!”皇上这样决绝的话,允祥怎么能告

诉给十四弟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说我没有我的‘乔引娣’,可是你知道我有

两个呢……可惜的是,她们都为我而死了……那是个可怕的大雪之夜,皇阿玛驾崩,四哥带

着圣命来救我脱出牢笼。可就在此时,阿兰和乔姐两人却双双饮鸩自尽了。她们这样做,是

在以死明志啊……”他在心里叫着:“阿兰,乔姐,都怪我不好,我不该错疑了你们……”

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允禵是完全知道的。这两个女子,也全是他和八哥商量好了送到允

祥身边的。原来以为她们是被允祥杀死的,现在,他才知道,这两人竟是自尽的。允禵听到

这里,不屑地一笑说:“我当你是说谁呢,原来是说她们二位!她们不过是两个淫贱的女

人,你竟拿她们来和我的乔引娣相比,真是令人可笑……”

“啪!”没等允禵把话说完,他的脸上已经被允祥重重地掴了一掌。允禵被打得耳边嗡

嗡直响,左颊顿时肿胀起来。他霍地站起身来,两兄弟像斗鸡一样地在互相盯视着。屋内外

的太监、宫女以致范时绎都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可是,他们谁又敢出来相劝呢?

也许是允禵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哥子,也许是允祥并不想和已经斗败了的允禵较真。过

了好大一会儿,允祥才平静下来说:“事不同而理同。我不作践你的乔引娣,你也不可作践

我的乔姐和阿兰!”

允禵的嘴上却还是不肯相让:“是的,你没有作践阿兰她们,可是,雍正却在作践我的

乔引娣!你懂得什么叫夺妻之恨吗?雍正这样的所作所为,他还能算得是个明君吗?”

允祥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说,“皇上并没有把引娣怎么样,更没有

把她纳为嫔妃,这一条我可以向你打保票。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勾通了汪景棋,想把你劫持

到年羹尧的大营去造逆作乱,这一点早已审明在案了。你身边有这么多匪类,朝廷难道给

你,一点处分也不应该吗?就是把你也算进叛逆之中,你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再说,乔引娣

并不是你的福晋,甚至连侧福晋都不是,而只是一个寻常的丫头。按例,把他们全都换掉,

是怕你陷得更深。这些,难道不全是好意吗?”

“巧言令色,为虎作怅!就凭你们这样的好意,还想让我去北京替他卖命?妄想!自古

成者王侯败者贼,他要把我怎么样,敬请随意好了,我根本就不在乎。”

允祥看出来了,他这次已经竭尽了全力劝允禵回京臣服。但他也看出,允禵是绝对不会

答应的。倒不如就让他住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倒易于保全他。想到这里,

他笑着说:“十四弟,你何必这样剑拔弩张的呢?我囚禁时你出兵;我被放出来时,你又到

这里来守灵。十五年了吧,我们兄弟两个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地聊过。刚才我们斗口,我

可不是奉旨和你辩理。你既然不愿意回京,就再住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再和皇上说

说,能周全的,我自会周全的。我明日就回京去了,临行前,想在老范那里备酒,与你作个

告别,我们也吃一次团圆饭,你说行吗?”

“哦,这么说尚在情理之中。成,就依你!”

八十七回 冰雪天君臣诉衷曲 烈火中恋人情更浓

允祥回到北京的时候,天正在下着头一场大雪。他掀开轿帘对外面的一个亲兵说:“这

么晚了,我不便去畅春园打搅皇上,还住在清梵寺去。你到侍卫房去一下,让他们禀报皇上

说,我已经回来了。皇上如果有事叫我,再传我进去好了。”

允祥现在确实不愿见人,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对这一路上的蹊跷事,又是迷惑又是怅

惘。贾道长和允禵的影子,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晃动,唉,这大千世界让人看不透的事情太多

了!他回到自己居住和静修的那间精舍,看见对面的屋子里也有灯光,便问:“那里住的是

谁?”

随行长史刘统勋,是雍正元年的进士,身材十分精悍健壮。听到允祥问话,忙上来答

道:“回王爷,是李卫,李制军。他已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

“哦。”允祥迈开大步走进了屋子,回头吩咐说:“我这里早就烧起了火墙,对面是张

中堂他们住的,却没有这边暖和。你叫侍卫们腾出两间来,让张相和李卫都住到这边来

吧。”

这里正在说话,就听外面一个人报名参见:“一等待卫、两江总督、太子少保李卫请见

王爷。”

允祥一听这话就笑了:“好你个狗儿,进来吧。”

等李卫进屋正要行礼时,允祥又说:“李卫,你这职名可真有意思,你不是还兼着三齐

监盗吗,怎么不全报出来?那样岂不是一、二、三都有了,‘大’是大,‘少’是小,这才

能占全呢。”

李卫知道允祥喜欢他,也最爱和他说话。他仔细看着允祥的气色说:“哟,十三爷,您

这趟回来怎么精神这样好?奴才和您是一样的症候,能不能把您吃的药,赏给奴才一点。”

“我吃什么好药了?还不是因为这房子里暖和,刚进来面色发红罢了。你小子在京住了

不少日子了吧?为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在这里穷泡个什么劲儿呢?”

李卫走上前来把一壶奶子炖在炉子上,这才说:“奴才是奉了旨意的。就是不奉旨,奴

才也舍不得回去。不知怎么了,奴才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好像这一走,就要‘壮

士一去不复还’似的,有些恋主。再说,奴才还听到一些风声,也放不下心来。有几件事,

还要等着请示王爷您。”说着,向一旁的刘统勋瞟了一眼。

刘统勋也是个机灵人,马上就说:“十三爷,奴才那边还有几件公文没有写好,奴才是

不是这就过去?”

允祥点点头说:“好,你去吧,叫他们也全都出去。”等待卫们全都走了后,允祥又

问,“狗儿,你有什么大事,要弄得这样神神鬼鬼的?”

李卫用火筷子把奶锅支好了才说:“十三爷,奴才是惦记着旗主们来京的事儿啊!八爷

也真是胆子大,他竟然要拼着命地来和皇上作对!不瞒十三爷说,奴才在京里和外省都有一

些朋友,也听到一些非份的话。他们都说,别看八爷只管着旗务,可他的势力大着哪!只要

有一点风吹草动,这朝廷就会像抹骨牌一样。说倒就倒了。奴才想,八旗绿营当官的人里

头,有几个不是旗下人?旗主们在朝廷上能撑住场面,军心就能稳定;可是,只要发生了对

峙,带兵的将官们兴许就有人会变心!奴才是皇上的家奴,有些话,奴才不敢说,想请您劝

劝皇上,最好是别走这步棋。”

“小子,等你想到时,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允祥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一边踱着一边说,

“皇上早已做了准备,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这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可

怕,我怕的倒是八哥一旦铤而走险,将会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这事只要出来,就是大逆的

罪呀!老十四这次不奉诏,我看倒真是件好事。你想想,八爷、九爷、十爷三人中,一个亲

王,两个贝勒,他们手里掌握着多少大小官员?只要一有行动,又会牵连了多少人?李卫,

你知道这将会是件多么大的案子吗?圣祖爷一共有二十多个儿子,大阿哥已经圈禁得疯了,

二哥病得奄奄一息,十四弟现在其实也是在软禁之中,如果再加上这三个,后世将会怎样看

待雍正王朝呢?明白的人,也许会说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天下之大,真正明白的

人能有几个呢?”

李卫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爷说的这些奴才都懂。奴才也知道,就是小门小户

人家,也少不了要闹家务。八爷也真是不知好歹,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了,

再闹还能闹出个什么局面呢?他怎么这样没完没了的呢?”

允祥说:“这大概就是出家人说的那个‘气数’吧!他要闹,我们没法子劝;他要干,

我们也没法拦。那就只能按着皇上的意思,挤掉这个脓包!八哥但凡知趣一点,能自己收

敛,安份地办差,就是旗主们来京,我也能保下他来。不然……”他说不下去了,眼睛里似

乎有点湿润。

李卫不说话了,他看出如今的十三爷和以往已经大不相同了。经过十年高墙圈禁之后,

十三爷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他虽然还在努力作事,却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拼劲,而是心中满怀

着对兄弟的爱护,对别人的关心。突然,他想到了乔引娣,便问:十三爷,奴才是审过诺敏

案子的,也见过那个乔引娣。说心里话,她长的确实算不上美人。可为什么十四爷死死地把

住她不放,皇上又拼着命地要她……这,这,这不是都太痴了吗?为一个女人,把兄弟情份

都不要了,值吗?”

允祥笑了笑说:“你小子是不是觉得,世上的男男女女都要像你和小翠一样,青梅竹

马,恩恩爱爱?告诉你,‘情’这件事。是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吴三桂为了一个陈圆

圆就叛了明朝,引着大清入关。他不也是‘冲发一怒为红颜’嘛!”

“可是,”李卫还在咬着死理,“咱们皇上和乔引娣过去并没有私情啊!前几天,我仗

着胆子问了皇上,皇上却说要我问您。十三爷,您能告诉奴才一点儿吗?”

允祥好大半天都没有出声,他心中想得太多,也太乱了。当初大清入关之前,太祖皇帝

薨逝,而世祖才刚刚六岁。手掌兵权的睿亲王多尔衷,硬是不要朝权,却把江山让给了清世

宗福临,还不是为了孝庄皇太后?世宗皇帝在位时,又为了爱上弟媳董鄂氏,上演了‘不爱

江山爱美人’的悲剧,他死时,才刚刚二十四岁。他和多尔衮,都是为了一个“情”字。不

过,这些事关清宫内幕和祖宗之间的事,允祥是绝不肯对李卫说的。想了想,他说:“你刚

才问的事,没有什么好说的。皇上是为了‘情’才要走了引娣,但却不是自己的情结,而是

她长得太像另外一个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视安徽,被大水围困,城破逃生后,被一个

女孩子救起。就在那女孩子家里,他们之间发生了恩爱……”

李卫突然想起了,他叫着说:“十三爷,您这一说我知道是谁了。我就是那次大水之

后,在扬州被皇上买下的,我还和皇上一齐去过桃花渡、高家堰一带寻访过她。她叫……

哦,叫小福。那次我和皇上差点儿在一个黑店里送了命!对了,小福家是个乐户,怪不得皇

上一登基就下诏为贱民脱籍。哎?这个乔引娣既然长得那么像小福,会不会……”李卫心头

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是小福的女儿呢?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

不,小福是被火烧死的呀!她死时,离皇上和她相好才不过两三个月,怎么会有后裔留下来

呢?他真想说一句,就是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为了国事,皇上就不能让十四爷一步吗?

一时间,房子里静得很,外面沙沙的雪花飘落声,似乎都能听见。就在这时,房门被人

推开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说:“你们俩在这里相对不语,难道是在参禅吗?”

一阵冷风随着这声音透进房内,允祥和李卫都冷得一颤,抬头看时,原来竟是皇上来

了。惊得他们连忙跪倒行礼,允祥说道:“呀!这么冷的天气,皇上有什么事,叫我们一声

不就行了吗?怎么能冒着大雪,又是泥、又是水的来到这里呢?”

雍正却笑着来到火跟前,一边烤着冻僵了的手一边说:“你们这里怎么连一个下人都没

有呢?要说你们是在说机密的事,也总该有点声音吧。朕在外面听了半天,却什么也听不

见。”

李卫忙走上来,给雍正呈上一杯热奶子,又给跟着皇上进来的张廷玉也递了一杯,这才

说:“主子,奴才刚刚正和十三爷说起当年在黑风黄水店的事呢。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想起来就像在梦中一样……”

“是啊,是啊,二十年了……当年要不是带着你,朕这条命恐怕就没了,你有擎天保驾

的大功啊!上次朕批阅范时捷的奏章时,还特意问他,那里过了水的田地都种上没有?范时

捷说,为了争夺那些地,有的地方甚至出了人命。他还说,是你李卫下令不让开垦的,是

吗?”

李卫本想把话题引到乔引娣身上,可是雍正怎么能上这个当呢?他一句话就把李卫套了

进去,李卫也只好回答说:“皇上说的事确实是有的。尹继善想发卖那里的地,是奴才把他

拦住了。如今江苏土地多的种不了,有钱人想买也不过是要发国难财。那里地贱,现在一亩

只能卖七两银子。康熙三十年时,一亩要卖五十多两,到了康熙四十年,就卖到一亩二百多

两!奴才是想等个好价钱,多卖几两银子,也就能给朝廷办点大事了。皇上如果觉得不妥,

奴才回去就改。”

允祥笑着说:“李卫,你用不着和皇上打马虎眼,这事我全知道。李卫曾说,他想在南

京替主子修座行宫,他盼着主子能早一天南巡呢。”

张廷玉也跟着笑了:“皇上,李卫的这点心愿,应该说还是值得嘉奖的。要是天下的督

抚,都能有他这样的心思,朝廷财政上就省心多了。”

雍正叹口气说:“朕心中只有三件大事,一是火耗归公,二是士民一齐当差,三是云南

改土归流。现在李卫和田文镜已在分别试行,还没在全国推开。杨名时前些天来见朕时,他

竟然一件也不赞成,朕真是拿他没办法。可他是位清官、人品正直,治理云南还是有成效

的。朕与他还有个七年不动他职务之约,七年后再看吧。李卫和田文镜也都是清官,他们俩

是用制度来刷新政治。朕想,暂时各行其是也好。比一比,看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云南地处边陲,苗谣杂处,弄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张廷玉沉吟了一下说:“火耗归公发养廉银,损了官员的进项;士民一齐当差纳粮,又

是损富益贫之举。从古至今,这才是一篇有关吏治的真文章!作好了,皇上是千古一帝,但

要作这文章,掣肘的人太多,又何其难也!”

雍正冷冰冰地说:“要是没有难处,还能轮到朕来作?朕心里清楚,别说朝廷之上,就

是宗室亲贵,也有许多人反对。朕反复地想过了,与其朕自己作难,也绝不留给后人。朕自

己不愿作圣祖之后的庸主,也希望你们都不要做庸臣。”

允祥反复想了很久才说:“是啊,是啊。我们兄弟一共有二十四人,除了三个早夭之

外,现在还有二十人呢。但愿大家都能明白皇上的这番苦心,连八哥他们也不要掣肘。兄弟

同心,其利断金。平心而论,他们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嘛!”

李卫聪明,他马上连想到,十三爷这是要借机劝谏皇上。他想,十三爷真称得起是个角

色,这火候把握得多好啊!

雍正当然知道允祥的心意,因为他今天已经又见过乔引娣了。早上,雍正翻看着刚呈进

来的折子,说的全是些让人心烦的事,什么山东盗贼抢了漕粮,什么允礻我病了要请旨回京

调养,还有阿尔松阿玩忽职守,以致引起兵士哗变……他越看越烦,也就越觉得自己脖子下

边不舒服。他带着一肚子的气走出了澹宁居,却又不知去哪里好。太监高无庸当然知道皇上

的心思,建议说,主子何不去看看乔姑娘?于是雍正便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了乔引娣居住的

风华楼。路上,雍正问高无庸:“朕听说她还穿着原来的衣服,怎么说也不肯换,是吗?”

高无庸小心地回答说:“是的。她说,这身衣服是十四爷赏给她的,所以,她不愿意

换。”

“吃饭呢?”

“吃,不过吃得少些。”

“朕赐她的点心呢?”

“也吃。她还说,她想见见主子。”

风华楼就要到了,雍正不再说话,径直走了上去。乔引娣住在风华楼的“听传房”,这

是专供太监们听候传唤的地方。因为房子宽大,住的人比较多,还分着前院和后院。乔引娣

住在后院,她要想走出去,是必须经过太监们的住处的,也就便于监管她。雍正皇上来的时

候,一眼就看见她正在埋头写字。几个宫女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皇上,都吓得不知所措,纷

纷跪倒叩头,乔引娣却连头都没有抬。雍正默默地在她身后站了很长时间,心中暗暗地念叨

着:太像了,太像她了。那一头浓密得乌鸦一样的黑发放着光泽,侧着的身子,更显出纤弱

的腰肢,还有那微斜在桌子上的肩头,带着娇憨而又红晕的腮,甚至她身上传出的阵阵幽

香,也都像是那个为自己上了火刑架的小福。此刻,雍正的眼前彷佛又重现了那个可怕的场

面:小福被绑在柴山上,殷红的火苗舔噬着她的全身,也舔噬着她那清秀的脸庞和飘散的黑

发。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却至死都没有叫出一声……雍正喃喃地说:“难道,佛家所说的

轮回转世,果然是真的吗?”

乔引娣正沉浸在写字中,皇上的话惊醒了她,她猛地回头惊愕地问:“怎么是你,你要

干什么?”

雍正摆手制止了高无庸的喝斥,平和地说:“朕来看看你,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嘛。只是

你写的李贺这诗句却显得太凄凉了。”

乔引娣倔强地说:“皇上,你把我生生地与十四爷拆开,难道我还能写出让人高兴的诗

来吗?”

雍正一笑说:“你说得不对。朕是在问你,也是在劝你嘛。你还在想念老十四吗?”

“我是他的人,为什么不能想他?”

“不,你是朝廷的人,是朝廷分到允禵手下的人,如此而已!”

“你说得不错,可我还是他的人!他在我心里,我也在他的心里。如果不是怕拖累十四

爷,我早就绝食自尽了。”

八十八回 引经典皇心难改变 说前事兄弟再联手

雍正惊得呆住了,他想不到引娣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哦,你有这样的心吗……你

如果死了,朕定要下令处死允禵,绝不宽容!”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便惶惑地

向乔引娣看了一眼,又转身走了……

雍正皇帝冲风冒雪在半夜里来到允祥这里,是因为前晌在乔引娣那里受了冷遇,又不能

发火,他睡不着,也坐不住,这才拉着张廷玉出来的。听见允祥在问他,他像是被恶梦惊醒

了似的说:“啊?你刚才说的什么……哦,对了,你说的是兄弟之事……朕何尝不想兄弟同

心?要知道,他们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呀!你们看看这几年里,想作乱的有多少?隆科

多、年羹尧倒也罢了,如今老八又提出‘整顿旗务’了。好啊,既然他们这样地锲而不舍,

朕也只好奉陪到底了。”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包药来,李卫连忙给他倒好了水送来,看着

他把药吃掉。却见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唉,这药可真苦啊!可是,不吃又不行,良药苦口

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嘛。廷玉,李卫,你们有什么也索性全说出来吧,不管你们说了什

么,朕都许诺言者无罪。”

张廷玉神色庄重地说:“皇上既然这样诚恳地求谏,老臣就放肆直言说说心里话。老臣

知道,当皇帝难,难得很哪!李世民曾经说过:‘人主只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

力,或以辩口,或以馅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

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从皇上还当着皇子的时候,您不就是总在受着

攻击吗?但臣以为,只要皇权不旁落,人臣们的‘勇力’就难动其心;而人主聪察明断,那

些所谓的‘辩口’,‘谄谀’、‘奸诈’也难施其伎。唯有这‘嗜欲’二字,是天性中自带

的,如果不在‘克己’上下真功夫,就难免要堕入小人们的迎合之中。”

雍正含笑地问:“廷玉,那你就说说朕有什么‘嗜欲’。你不妨明说,朕绝不会怪你

的。’、

允祥和李卫听到这里,都觉得张廷玉一定要说乔引娣的事。不料张廷玉却说:“主上的

‘嗜欲’就在于‘急于事功’。下面的臣子看准了这一条,也就会千方百计地投主所好。藩

库亏空,是几十年积下的,主上下令要在三年内还清,这就是急于事功之一例。先是湖广虚

报亏空补完,李绂一本奏上,几个方面大员被罢了职务;山西诺敏假冒邀功,又死于非命。

他们当然是罪有应得,可是,朝廷逼得太严,也不能不说是其中的原因。还有,皇上曾说

过,‘不言祥瑞’,也确实对下边说的好听话不予理睬。可是,皇上的心里却是在盼着祥瑞

的。鄂尔泰上书说,古州一个月之内,七次见到‘卿云’,皇上表示了惊奇和赞叹。十三爷

这里的刘统勋当时就在古州,臣问他:‘卿云’是什么样子,他却说哪有那事儿啊!还有人

报称某地万蚕同织一茧,长五尺八,宽二尺三,这明明是在说假嘛,可皇上还是让宣布了!

田文镜本是清廉的官员,最近也来凑热闹,他奏报说‘河南嘉禾瑞谷,一茎十五穗’。可

是,河南不是还照样荒欠吗?老臣不是说不该报这些祥瑞,而是说,只要主上心里稍有嗜

欲,就会使下边的人想方设法地来迎合。时间一长,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谁也难以分辨

了。”他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看了看雍正的脸色,便接着又说,“嗜欲有各个方面。老

臣是从小就看着主上的,深知皇上不好酒,更不贪色。最近外面传言很盛,说的全都是乔引

娣的事。臣不信,也不愿信!但臣还是要说,天子无私事!在国与家上面,皇帝与平民是绝

不相同的。老臣这话,敬请皇上参酌。”

张廷玉说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李卫在旁边不禁暗自佩服:好,张廷玉从小事入手,

渐渐地说到本题,确实比别人说皇上是“好色误国”要有用得多,这姜还是老的辣呀!他一

边恩忖一边说道:“张相说的那些,真让奴才长了见识;奴才是在主子身边长大的,这些年

在外头做官,也确实看到了官场的积弊。比如这‘揣摩’二字,奴才就对它没辙。你能献四

个穗的谷子,我就能给你弄来个二十四个穗的。反正只要哄得主子高兴,就是不能升官,起

码也不会被罢了官。我也说过假话,后来才与主子交了底的,主子也没有怪我。再比如,早

年间,我曾经把八爷府上的照壁都卖了,八爷也没有生气,因为那是私事,是小事。可现在

遇上了国事、大事,八爷可就不肯让步了。奴才识字不多,只是看到戏文里说:女人祸国。

奴才就想,哪朝哪代不全是男人当家呢?男人们要是不愿意,女人能替你办事儿吗?她能拿

着你的手写圣旨?就算乔引娣的事是真的吧,奴才看皇上也犯不着为了她和十四爷闹生分。

不说别人,我看着这丫头就觉得别扭。我是审过诺敏一案的,天天都能见到这个毛丫头,塌

肩膀,水蛇腰,大脚片子足有四寸长,有什么好看的?”李卫心里明白,反正他识字不多,

皇上又说了言者无罪,于是,他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胡说,但句句说的都是讽劝。一直

说得连张廷玉都笑了,他才住了口。

他们这里说得热闹,可没想到雍正的心里是多么难受。雍正一想到早上的情景,就忍不

住要掉眼泪。他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头说:“你们都在与朕闹弯弯绕,朕怎么能听不出

来?允禵咆哮先帝灵堂,不遵太后教令,他不守法,不敬上,是有罪的人。从公的方面说,

朕应当换掉他身边侍候的人;从私的方面说,他是朕的兄弟,朕也不愿他过份地伤情。朕体

谅你们的好心,就再放他一马。允祥可以写信告诉他,他愿意在那里守灵也好,愿意回到京

城来作事也可,三年之内,只要他能自省改过,朕都把他看作好兄弟,万事都可商量。可他

要硬往那个‘党’里钻,一味地和朕唱对台戏,朕也就对他无可救药了。”他说完就站起身

来,李卫连忙上前,扒了许多烧红了的炭火,替雍正装好了手炉,又护送着他离开了清梵

寺。

外面雪下得很大,地上的积雪也已有半尺来厚。可是,李卫和允祥等人却没有想到,就

在今晚,就在雍正他们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些人也是在通宵达旦地计议着!这就是八爷允

禩、九爷允禟和他们的几个亲信。

这里是八爷府的一座暖阁,它的一半压在水面上,另一面则建在水里。靠水的三面,全

装着落地的双层大玻璃窗。冬天,坐在花厅里就可以欣赏到雪景,夏天则可临窗垂钓。为了

保暖,这厅里的柱子全都是空心的铜板,地下通着熏笼,熏笼通着铜柱。允禩是很会享受

的,他又爱暖和又爱赏雪,为了不让这花厅显出雪化了的情景,他又特意让工匠们在花厅顶

上苫了半尺厚的黄笔草。所以,哪怕再冷的天,花厅里却仍然是温暖如春。据说,光这座花

厅,就化了四万两银子。这样的屋子,不但别的王府没有,就连皇宫御苑,也难得一见。

此刻,这里的人们都早已是酒足饭饱,但等着听八爷的训话了。允禩清了清嗓子说:

“诸位,今天我再说什么全都是多余的,我们已到了图究匕首现的时候了!我们这些‘鱼

肉’,眼见得已被送上砧板成为刀俎,就是不想跳也不行了。”他说话的语气还和平日一

样,话虽尖刻,但却说得极其平和,丝毫也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八贤王”的名气,

朝廷上下,人人皆知,他的沉稳平和,在朝中也一向是为人敬佩的。

允禟就坐在他的旁边。他比允禩只小两岁,可看上去却要老得多。不但又黑又瘦,说出

话来也特别的老辣:“八哥说得一点不假,老四既然一心让我们过不去,那就和他老账新账

一齐算吧。内廷有人送信给我说,一开春允祥就要把我送到岳钟麒的大营去。所以,这事一

定要赶到正月十五之前。刚过完新正,人心正散。葛达浑管着礼部,又是文华殿的大学士,

你就趁着那时候,把来京的王爷们请去。题目一摆出来,他雍正不想见也得见。”他站起身

来,在花厅上踱着步子说:“我们错过了多少机会呀!圣祖殡天时,我们之中如果有一人在

外面,还能让允祥到丰台去杀人夺兵权?允祥后来去哭灵时,我们要趁机大闹一场,隆科多

敢宣布那份假遗诏?允禵要是不奉诏进京,而是驻在西宁按兵不动,或者带兵视事,八哥再

在朝堂上一呼,他雍正能坐得稳皇位?隆科多那次搜宫,如果再早上一天,雍正还不就得当

流亡皇帝?我在西宁军中时,如果狠一下心,亲手杀了刘墨林那个浪荡钦差,年羹尧也可能

早就在西宁自立为王了。我这样说,不是在指责谁,而是说我们把大好的机会全都错过去

了,按理说,上天早就该厌弃我们了。可是,他还在给我们机会,还在鼓励我们继续努力地

干下去。我们难道能再一次失之交臂吗?”

“老九,你别再说下去了。”允禩的脸色通红,心中好像充满了悔恨,“以前种种,全

怪你的八哥心太软,总想平平稳稳地干,不要弄乱了朝局。再说,我们手里也缺着一个能翻

天覆地的孙大圣,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勇猛之上呀!我仔细地想过了,这次只要闹起来,就不

要轻易罢手,看他雍正怎么来收拾这个混乱的局面。”

葛达浑眼睛熬得通红,他抚摸着脑门子说:“我管着文华殿,那里的太监们也都肯听我

的。皇上无道,他擅改先帝的遗法,欺母逼弟,暴虐群臣,早就激起大家的不满了。可我担

心的有三条:一,我们没有兵权;二,如今君名份已定,我们这样做是不是造逆?万一有的

督抚要起兵勤王,我们拿什么去抵挡?三嘛,人旗旗主现在只找到了四位。这些人平日里什

么事都不管,只敢在背后发发牢骚,一旦到了和皇上对阵之时,他们会不会下软蛋?这些假

如不事先想好,预备得不充分,失利事小,正如九爷所说,我们可是赢起输不起了啊!”

允禟却笑着说:“老葛,你太多虑了,我们只是把这些旗主们拿过来用一用,并不是叫

他们上阵的。这棋,要分作几步走呢!整顿旗务是老四亲自下的旨意,我们按照他的意思叫

旗主们来京,有什么罪过?雍正整顿旗务的宗旨是两条:一条是让旗人自谋生路,接着就削

减旗人的月例钱;二是怪下五旗披甲人统属不明,不务正业。我们就先从第二条做起,在京

各旗营的牛录管带的名单我早备齐了。旗主一来,先通知他们去晋见各自的旗主。旗主不是

能对下属施行赏罚之权吗,只要他们见了旗主,谁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样,下五旗的兵权

我们就拿到手了一半!就说毕力塔这小子吧,他是汉人,可他下边的三个佐领都是旗人。旗

人一见了旗主,毕力塔再说话还能有分量吗?然后,我们再推动第一条,让旗人们反对分田

自种,因为这是坏了圣祖的成法。你们别看这些王爷平日里任事不管,可他们一旦到京,又

听了奴才们的撺掇,不跟着造反,那才是怪事呢?如今朝廷上布满了干柴,到时候,八哥出

来一声招呼,看谁能收拾了这个局面?”

老八听到这里连忙接口说:“不不不,收拾局面的应该是八旗旗主,他们要共管朝政。

我们不是乱臣贼子,我们也没有篡位的心,更治理不了这个天下。应该说,天下的事情要天

下公管!下五旗的王爷能来四位,我自己是正红旗的旗主,下五旗可以算是全都齐了。上三

旗归雍正统属,镶黄旗是弘历,正黄旗是弘时,镶红旗是弘昼。你们一定要记住,弘时才是

我们要拥戴的新主子呢?他想的是夺位,我们要的是实权。这样号召起来容易,也没有后顾

之忧。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阿尔松阿说:“这好办,我还是镶红旗的第二佐领呢,明天我就去见弘昼。别看他平时

不管事,可谁也不敢得罪他。前年隆科多派人搜宫时,他正在家里忙着烧丹炼汞。弘时没和

他打招呼,他火了,说东华门这里是他的丹炉罡斗正位,硬是不让兵士们进去。这位五爷后

来还专门去向弘时‘请教’,问为什么要打搅他的静修?弄得弘时只好向他赔罪才算了

事。”

允禩笑了:“那好啊,你就去和他好好聊聊,用不着扯正题,我们不要误了他的成仙之

道。我这里正好有一本元版的《金丹正义》,你带去恭送给你家五爷吧。”

阿尔松阿刚随口提到了隆科多,倒让允禩心里好一阵惋惜:此人虽然被抄了家,可是京

师旧部多得很哪,要是能把他也收拢过来,这是一支多么大的势力呀!就在这时,一个家人

走了进来,在允禩的耳边悄悄他说了句什么。允禩高兴得大笑一声:“好,想曹操,曹操就

来,这就是我们的福份,快请他到书房见面。苏奴,你是我的侄儿,和我一同去见他更

好。”

允禩他们来到书房时,一眼就瞧见站在那里徬惶无措的隆科多。允禩叫了一声:“舅舅

安好?”苏奴也连忙打下千儿去说:“给老舅爷请安!”

隆科多转过身来说:“不,这里只有隆科多,哪来的什么舅舅、舅爷的?不瞒八爷,我

今天可是夜猫子进宅呀!”

允禩一笑说道:“舅舅不说我也知道,您一定是在怪我。上次皇上派兵抄您的家时,您

叫人送来十万银票让我代为保存,我却又给您退了回去。这不是我不想管您的事,而是您不

该送到我这里来。您想啊,在朝野的官员们都抄了上千家了,我这里还哪有安全可言?他雍

正生就的是个抄家皇帝嘛!”允禩说着话,从书架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了一片小纸递给隆科

多:“舅舅,这是我在顺义置办的一处庄子,十三万本银。按例,抄家是只抄浮财而不抄祖

产的。所以,我把日期往前边提了十年,您留着它预防万一吧。谁能知道,明天又会是个什

么局面呢?”

隆科多接过来稍微一看,就收进了怀里:“八爷,这事虽不大,可它足见你的心田,我

就大恩不言谢了。说实话,我今夜冒死前来,挂念的就是那份玉碟呀。现在我的家虽被抄

了,可家私还都没动。我的情形八爷心里比我更清楚,只要皇上说句话,要杀要砍还不是现

成的?那时,我要这房产又有何用?可是,那份玉碟是弘时从我那里借去的,我刚刚去了三

爷府,他却说是在你这里。老奴才请八爷赏脸,把它赏还给奴才吧。内务府一旦知道了,连

累的人可就多得数不清了啊!”说着,他的两行老泪已经潸然而下。

其实允禩带着苏奴一块来,就想到了隆科多非要提起玉碟这件事的。不过,他可不想就

这样地便宜了隆科多,倒想借苏奴之口,试一试隆科多的心事。

他知道,别看苏奴这小子不是近支皇亲,可却是皇亲贵戚中有名的“闷猴”。这小子从

小就聪明伶俐,善于钻营,二十多岁时就被康熙看上了。老爷子当时说:想不到我们爱新觉

罗家族里,还有这样一个天才。几年功夫,这个苏奴就当上巡抚了。今天他也在这里,拿他

来做个枪手,是最合适不过了。苏奴当然也懂得八叔的心思,便笑着说:“老舅爷,您要的

那份玉碟,小的背都背下来了,它值得您这样害怕吗?”

隆科多惊得大叫一声:“怎么你也看过了?天哪……”

八十九回 隆科多夤夜索玉牒 八王爷入宫探皇图

隆科多到八爷府来索要那份玉碟,他一听苏奴说,连他都看过了,这可简直把隆科多吓

死了:“怎么?你也见过它了?八爷,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我是从皇史馆里借出来的,

那里还留着我的借据啊!老奴现在是什么处境,八爷您也不是不知道,奴才怎么能担得起这

偷看玉碟之罪呢?”

允禩笑笑说:“舅舅你急的什么,我当然是要还给你的。”说着向苏奴递了个眼色。

苏奴起身来到书架前,在里边又找出一本书来从套页子里抽出了个硬折子,黄绫封面,

周遭还镶着一圈金边。啊,这就是那个在当时密而又密的玉碟了。这玉碟上记录着皇子的生

辰八字,皇族里又常常出现用它来魇镇阿哥的事,所以这玉碟就成了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

如果不是隆科多那时身居高位,是“借”不出这玉碟来的。玉碟既然借了出来,隆科多就担

着血海一样的干系。现在一见它就在面前,隆科多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了。可是,苏奴大概

是有意要吊隆科多的胃口似的,毫不经意地随手就把它打开了。只见里面写着:

皇四阿哥弘历,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寅时诞生于雍亲王府(雍和宫)。王妃钮枯禄

氏、年妃及丫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

苏奴看完之后,并没有把它交还给隆科多,而是双手呈给了允禩。允禩又顺手将玉碟撂

在了书案上,转过脸对隆科多笑着说起了闲话:“舅舅,你就要去阿尔泰与罗刹合议了,几

时启程啊?”

隆科多是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停留的,他恨不得拿上玉碟转身就走。但他又不敢,他知

道他的这位“外甥”的手段,所以欠着身子回答说:“我原想立刻就上路的,但皇上很怜借

我,让我再等些时。昨天我去陛辞时,皇上说接到阿尔泰将军布善的奏折,罗刹国使臣刚刚

离开墨斯克。皇上说,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再说冰天雪地里也不好走,等到开春草发

芽了再去也不迟。所以,我且得一时走不了呢。”

“那,你又是怎么回的皇上问话呢?”允禩笑着问。

隆科多回忆着昨天的情形,缓缓地说:“我说,我是有罪之人,怎么敢说怕冷呢?罗刹

人阴险狡诈,想分割我喀尔喀蒙古,这百多年来一直也没有死心。如今策零阿拉布坦又在蠢

动,反相已露。罗刹国使臣如果早到,二者勾结起来就后患无穷了。不如奴才先走一步,也

好在军事上有所布置。一则震慑策零,二则可与罗刹国顺利签约。皇上说:‘你方才的话都

是老成谋国之言。布善也是钦差议边大使嘛,你可以把你说的这些写一份条陈来,朕发给布

善,让他先未雨绸缪。你虽有罪,但朕并没有把你当寻常奴才来看。过去,你还是有功的

嘛!这次差使办好了,朕就免了你的罪’——八爷,求求你成全我,过了这个坎儿,奴才为

你效力的地方还多着呢!”隆科多的话很明白,他这是在苦苦哀求啊!

在一边听着的苏奴说:“舅爷,你如今简直成了认罪大臣了。你有什么罪?你是跟着先

帝西征的有功之臣!皇上说你勾结了年羹尧,其实如果不是你坐镇北京,年羹尧早就反了。

你辞去九门提督,原来本是为了避祸,皇上就着腿搓绳又免去了你上书房的职务。他说你擅

自搜园,可又拿不到桌面上来,只好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如今八爷还在位上,如果八爷出了

什么事,他又该算你‘勾结八爷’的罪了!”

隆科多知道苏奴的心眼灵动,他可不敢轻信这小子的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

“唉,我已是望花甲的人了。这一辈子,出将入相,也不算虚度。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

事也不愿干,只求平平安安地过个晚年。说句实话,我老在家里想,还不如一了百了呢。八

爷若能体谅我这点心意,就请你放我一马;如果办不到,我早就把丹顶鹤都准备好了……”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凭它们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允禩将那玉碟推到隆科多手边:“舅舅你不要这样……也许你会恨我,恨我把你拉下了

水,恨我误了你的锦绣前程。不过,我也是不得已呀!有两层意思我要对你说清楚,一是,

处在我这位子上,要和自己的亲哥哥斗心眼,这并不是我的原意,只是因为这个当哥子的容

不下我!我想了,大不了是个死吧,再不就是高墙圈禁,我全都认了,成者王侯败者贼嘛!

第二点我要说的是,我从不勉强人,也从来都不卖友。你和我是一‘党’这件事且不去说

它,就是你和弘时之间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你所以败落下来,是因为雍正性子里多疑刻

薄,不能容人。他连自己的一母同胞都容不得,何况是我,更何况是你!自从你被抄家以

来,大理寺、刑部里动用了多少人来查你和我的事?可他们除了查出你转移家产之外,又查

到什么了?没有!可见我老八是不会卖友的。”他用手指指那份玉碟说,“舅舅你把它拿

走,好好地补一补你的漏子。放心吧,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添乱子了。”

隆科多小心翼翼地把玉碟取过来,又贴近内衣装好了说:“奴才谢谢八爷。老奴才是个

无用之物,我对不起八爷。不过,奴才也请八爷放心,我隆科多半生英雄,也是从不卖主

的。”说完,他一揖到地,老态龙钟地走了出去。

苏奴看愣了:“八爷,就这么把他放走了吗?这不太便宜他了?”

允禩却如释重负地说:“他早已是灯干油尽了,再留他又有何用?你强逼着他为我们出

力,逼急了他敢把我们全都卖了呢!再说,他是当过宰相的,他被罢了官,免了职,可他的

一行一动都有人在监视着,我们能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错了。他不入我们的伙,雍正就把心

思放在他身上;一旦他要为我们串连人,反而会招来人们注意我们。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

大年三十逮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照样过年!你明天去一趟三爷府,告诉弘时说,四位

王爷现在都已来到了承德。这样的天气,没准能要了允祥的命,他要是一死,弘历就去不成

南京了。弘历不离开北京,几个王爷就还得暂时住在承德。你还要告诉弘时说,他八叔这次

是要破釜沉舟地为他争这个太子之位了!”

允禩说得虽然好听,可世事却并不能全都随了允禩的心意。三天以后,邸报发了出来,

弘历以亲王和钦差大臣的双重身份巡视江南,已由张廷玉代表雍正皇帝亲自将他送到潞河

驿;五皇子弘昼奉旨到马陵峪去“视察军务”,并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三爷弘时又送来消

息说,现在,不但允祥病得不能理事,就连皇上也身患热症,停止接见外臣了。这对允禩来

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了。不过,他还是照着自己用过多次的老办法,要亲自进宫去察

看一下动静。

雍正皇帝在澹宁居接见了允禩。他的身子好像十分倦怠,眼圈有点暗,而且发黑,脸色

苍白中带着青灰色,颧骨上又明显地现出潮红来。他躺在大迎枕上对允禩说:“老八;你身

子骨也不好,难为你还惦记着朕。你就在那边的杌子上坐吧,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和朕讲那

么多的礼数了。看上去,你的气色还好,朕赐你的药用了吗?”

允禩在座位上略一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这药还真是有效。只是这头晕的毛病,也

不是能够一天两天就好的。臣弟本不想来打搅皇上,因见到邸报上说,皇上已经不见外臣

了,使臣弟大吃一惊,这才急急忙忙地跑进宫来请安的。”

雍正坐直了身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一对兄弟从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已经斗了

二十年了。唇枪舌剑也好,正面交锋也罢,总算有了结果,分出了胜负,也分出了君臣地

位。现在,两人极其难得地坐到了一起,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合适。允禩觉得,总这样干坐着

也不像话呀,便主动地开言了:“皇上,臣弟听说,您最近身子不适是劳累过度所致,觉得

很是忧心。你一天要见三个时辰的大臣,要批几千甚至上万字的折子,常常要干到子时才休

息,这怎么能行哪!先帝在位勤政,已被人称作是千古难得一见了,您竟然比先帝还要劳

乏。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学贯古今,怎么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您能珍惜自己,也是

天下万民之福嘛。”

允禩说得十分恳切,也十分动情。可雍正听了,却觉得他的心里恨不得自己眼下就死!

他听着这些做作出来的话。像嚼着苦橄榄似的皱起了眉头。但他的嘴里也在说着言不由衷的

话:“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是能力和坚毅,都远远不如先帝,只好以勤补拙罢了。

今天你既然来了,朕想问你一下,旗务整顿的事,办得到底怎么样了?”

允禩略一欠身答道:“皇上知道,臣弟有许多政见,常常与皇上不合。但唯独在整顿旗

务上,我是打心眼里赞同的。开国才八十年哪,可瞧瞧我们的八旗子弟,全都成了什么样

了?康熙五十六年兵败时,六万子弟片甲不回。后来有个别逃回来的人说,那哪叫打仗啊!

有人听见战鼓一响,就吓得拉稀了。允禵进军西藏和年羹尧在青海打仗,用的全都是汉军绿

营兵。京师里这些个旗人,只要是一领了月例银子,就忙着泡茶馆,养花喂狗,再不,就提

溜个鸟笼子满大街转悠。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连满语都不会说了。所以,这件事,臣弟

一直很焦心,也从来不敢懈怠的。”

高无庸送上了奶子,雍正说:“给你八爷——老八,你还接着说。”

允禩接过奶子,欠着身子道了谢,喝了一口又说:“万岁知道,这些旗人虽然无赖,却

人人都不是省油灯。他们各有各的旗主,事和权总难统一下来。前次奉旨给他们分了地,让

他们也学着干点正经营生。老实一点的倒是去了,滑头的把地租了出去,更有一些人,干脆

把地给卖了!我追查这件事时,有人还堂而皇之地说,他们请示过本主。气得我肺都要炸

了,可又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所以,我就和三阿哥商议了一下,把各旗旗主们叫到北京

来,列出整顿的条例,由各旗旗主们自己管好自己的旗下满人,朝廷只是巡视监督。办得好

的,予以奖励;办得不好,就重重惩处。反正这些旗主们在奉天也是无事可干,他们既然拿

了俸禄,就应该替朝廷办点正经事,这就是臣弟想出来的法子,可行与否,还要请皇上圣

裁。”说罢,低下头来吃着奶子去了。

雍正漫不经心地说:“这件事,你和弘时商量着办吧。朕这里的事情太多,下半年已经

接见了全国所有的知府以上官员,开了春后,朕还要分批地见一见全国州县官员。州县是最

亲民的官,百姓的甘苦他们心里最清楚,吏治刷新就要从他们做起。有人说朕太琐细,殊不

知天下最缺的就是这个琐细。朕知道,你和朕政见不合,你不要为此不安。杨名时和李绂他

们也都与朕政见不合嘛。只要能办好差使,不搞邪门歪道,朕还是有这点容人之量的。就旗

务整顿来说,朕只有一句话,所有的旗人都要体念朝廷爱养的深仁厚德,努力生业,共建大

清极盛之世。这是个宗旨,办法你们自己去想好了。”

这里正在说话,张廷玉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雍正忙问:“怎么?有什么急事吗?”

“回皇上,刚刚接到布善的军报,说策零阿拉布坦带了三千蒙古骑兵偷袭阿尔泰大营,

已经被我们打退了。”

雍正高兴得笑了起来:“好啊,这是大事,好事,他的折子呢?”

张廷玉小心地说:“皇上,老臣正让下边誊写呢。这次交锋,我军死伤很少,只损失了

七十三人。策零部却丢下了二百多具尸体跑了。

因为是夜战,敌军趁黑夜劫了我军的一座粮库,运走粮食三千石,还烧了大约七千石。

阿尔泰大营里存粮不足,来春雪化泥泞又不便运输。请旨调拨一万石粮食以资军需。还

有……随折有份立功将士名单,请朝廷议叙。”

雍正突然火了:“什么,什么?布善是统领三万人马的上将,被人家端了营盘,烧了仓

库还带走了粮食,外带又死了七十多人,他居然还有脸来向朝廷请功?”他喘着粗气,脸也

胀得通红,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说,“你来拟旨告诉布善,朕没有那么多的恩典施给他!让他

暂时戴罪立功,限他在半个月内也端了一座敌人的粮库,也允许他死二百人!不然,朕就要

下旨锁拿他进京问罪,他能不能保住首级还在两可之间呢,还想要朕给他‘叙功’,真是奇

谈怪论!”

张廷玉思忖了好久才说:“皇上明鉴,这其实只是一次小挫,如果一定要布善去戴罪立

功,或者在半个月内他立不了功,选谁去代替他呢?”

“朕不是生他这个气,朕气的是打了败仗就老老实实地回奏,为什么要欺君?朕不信就

没有人能代替他,难道死了张屠户就要吃浑毛猪吗?”

坐在一边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允禩轻轻地说:“皇上,讳败冒功,边将的积习历来如

此,您大可不必为此动那么大的肝火。”

“唔?”

“布善是位老军务了,也并非是无能之辈。在青藏西北阿尔泰这些寸草不生的沙漠瀚

海、苦寒之地,能长期坚守在那里,已经可以说是忠勇之士了。请皇上不要因这点小事给予

重罚,免得寒了边塞将士们的心。换一个生手去,威不能服众,指挥也不能如意,反而要出

大乱子的。朝廷远在万里之外,臣弟以为更不要作这样琐碎的布置。再说策零阿拉布坦的蒙

古骑兵本来就飘忽不定,剽悍难制,他那里也未必有什么粮库等着我们去端。硬要布善去将

功补过,贸然出兵,又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如果再打了败仗,连隆科多和罗刹国的边界

谈判,说不定也会吃大亏的。这件事本不该臣弟来说,我坐在一旁细细想了一下,这事恐怕

只能假装糊涂。承认布善的小‘胜’,让他乘‘胜’追击,相机进剿就行了。皇上在朱批中

则可以明白告诉他这样做的理由,布善也自然会感恩戴德的。这和政务不同,错了还可以更

正,兵凶战危之时,可万万不能出大错呀!”

九十回 李巡抚坐堂审冤案 黄臬司当场出丑闻

这次,雍正没有发火。因为他听了还不到一半,心里就明白了,允禩说的全都在理,而

错的恰恰正是他自己。他心里想,唉,这个八弟,从来都是与朕作对的,今天他却为什么要

说这些话呢?他要是能够真正地臣服了朕,他的能力,决不在允祥之下。朕过去曾经抬举过

他,以后他只要能顺从了朕的意愿,朕也一定会善待他的。可是,这话他却没有说出口来。

因为,他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老八允禩一句话就说清了阿尔泰的症结,很让雍正觉得

高兴。他们兄弟之间斗了这么多年了,今天老八还是第一次说出让雍正兴奋的话。激动之

下,他说:“老八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就依他说的办吧。廷玉你下去以后,再和他们商议一

下筹粮的事。你们都知道,朕常常有大喜大怒的毛病,这很不好。往后,你们只要见到朕发

火,都可以这样地出来劝谏,朕断断不会为此恼人罪人的。老八.你说行吗?”

“是。臣弟自应努力巴结。”

“哎,话怎么能这样说呢?前天十四弟给朕上了一个请安折子,说他愿意回京来办事,

朕心里也很高兴。都是自己的亲兄弟,为什么总要剑拔弩张的呢?他平常很听你的话,等他

回来后,你再多劝劝他。以后遇到事情,我们兄弟间总这样商量着办多好啊!你身子也不

好,就不要在这里多呆了,道乏吧。”

允禩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雍正瞧着他的背影对张廷玉说:“唉,老八是个人才呀,可

惜他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他不再搞那个八王议政,朕还是可以容下他的。但他一定要反其道

而行之,朕也绝不原谅他。十三弟如今病得很厉害,朕自己的身体也支持不住。这朝廷上的

一切事情,都要你这位老臣来担当,朕觉得很是心疼啊。李卫和允祥说的那个贾士芳到底怎

么样?你给李卫写封信去,叫他再着意地寻访一下,多找几个人来。不要怕荐错了,朕自有

试他之法。”

雍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没想到张廷玉却冷冷地回道:“皇上,请原谅臣不赞同这些

事,也不愿奉诏。”

雍正一愣,随即大声笑了起来:“哦,朕把你这位儒学大家的事给忘记了。好,你不奉

诏那就算了。但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办,就是赶快催促李绂进京来就任直隶总督。湖广那边的

事也该完了吧?现在宝亲王去了,还有李卫也在那里,有什么办不下来的?”

“是,这事老臣立刻就办。”

李绂接到升任直隶总督的任命已有好几个月了,却迟迟不能上任。不是他不想马上进

京,而是他的手上还压着一件大案没有清结。汉阳有个财主叫程森,为了夺佃户刘二旦之

妻,夺佃烧房逼死刘家一门三口。本来这个案子汉阳县里、府里都已问明结了案的,可是,

程家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案子报到省里时却被臬司驳了下去。臬司说:“夺佃非罪,因地产

系程家所有;烧房不仁,按律并无抵罪之理。刘老栓祖孙三人身怀砒霜在程家当众服药,是

意图讹诈,也并非无罪。”所以臬司判程森枷号三月,就把案子了结了。刘王氏不服,在巡

抚衙门击鼓喊冤,李绂接了状子,便叫臬司按察使黄伦来问。黄伦却也痛快,说程森固然不

仁,可那刘家也不是好东西。程森说夺佃是为了加租,因为地租看涨,这是有据可查的。刘

王氏去找程森理论,还说程森竟在大白天意图强奸刘王氏,但这“强奸”之罪却没有凭据。

黄伦说的听起来也满有道理,这就让李绂为难了。李绂是张廷玉的门生,他的清廉自守也是

全国有名的。就是在雍正面前的宠信,只怕也不亚于田文镜。所以,李绂就向皇上呈了密

折,说要将这个遗案处置完了再去直隶上任。雍正在给李绂的朱批中说:“你作得对,疑得

是,此案定要查明,不可掉以轻心。”

李绂有了这个朱批,也就有了上方宝剑。他干脆交代了差使,亲自下到汉阳私访了半个

月,终于取得了结果。这时已经过了冬至了,李绂发出火票到汉阳县拿了程森,带了证人,

又发文按察使衙门,请黄伦过来参加会审。

三天之后,巡抚衙门贴出了放告牌,立时便惊动了几乎全城的百姓。大冬天的,坐在家

里也是没事干,这样的热闹还能不看?一边看,一边还在议论着:“哎,李抚台不是升了直

隶总督吗,怎么还来管咱们这几的事?”

“刘王氏的案子听说已经审结了,咱们李制台亲自跑到北京,向万岁爷说,案子里有疑

点。所以皇上才让李制台复审的。李制台如今不是制台了,他是钦差大人哪!”

一个老头子喃喃地说着:“清官啊,难得一见的清官!老天爷保佑他来到咱们湖北,火

耗只收到六钱……”

“咳,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你想让他留下,他就能留下下?”

这里正在议论着,突然,又是一阵乱哄,原来是湖广按察使黄伦的大轿到了。只见这座

大轿后边,还跟着汉阳府、县官员的两乘轿子。他们走进衙门,按着差役们的指点,来到签

押房里坐下等候开审。就在这时,只见衙门口众人闪出一条路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由

一名师爷引导着走了进来。这个刘王氏打官司打了三年,都打出名来了,谁不想争着看看她

长的是什么模样啊?看得她头也不敢抬,羞怯怯地走进了衙门口,按照李绂李大人的吩咐,

拿起了那柄足有四尺多长的鼓槌。差役告诉她:“把胆子放开,照着大鼓上只管敲吧!一直

敲到放炮升堂时,来人传你,你再进去!”

“咚咚咚……”这声音从门外一直传到了后堂李绂的耳鼓里。李绂站起身来吩咐一声:

“升堂!”便向外走去。黄伦他们三个见主官已经过去,当然不敢怠慢,也紧跟两步走了出

来。就在这时,三声堂鼓响过,三班衙役,巡抚衙门的几个师爷,和一群手执大棍的衙役们

蜂拥而出。大堂上响起了震摄人心的堂威:“噢……”

刘王氏照着师爷事先教好了的一套,随着堂威声来到大堂门口,双手高举供状喊道:

“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妇作主啊……”

李绂沉静地站在那里,说了声,“传请黄大人和汉阳知府柳青、汉阳县令寿吾上来与我

一同会审——把刘王氏的状子呈了上来。”

“扎!”

李绂将状子看了一遍,叫道:“刘王氏!”

“民妇在……”

李绂轻轻地说:“你抬起头来,不要怕。你的案子早已在臬司审明立卷了,本抚也曾明

察暗访,今日就要将此案查明了断。本抚虽然已奉调回京,但也奏明当今圣上,此案不结,

我绝不离开湖北一步,你尽管放心好了。来呀——带被告程森上堂。”

衙门外又是一阵躁动,两名衙役从西侧刑房里带着程森出来。这是个大约五十来岁的

人,胖胖的脸上倒也五官端正。他却一点也不怯场,就地打了个干,又是一揖便站在那里静

等问话。李绂知道,他是作过官的,便将手中惊堂木一拍问道:“你就是程森吗?”

“是,晚眷生就是程森。”

“你作过什么官?原来在哪里曾任何职,又为何故回到本籍?”

“回大人,卑职原在江西盐道,康熙六十年因亏空库银撤差追比。雍正三年亏空补完,

起复为泰安同知,因母死在家丁忧守制。”

李绂惊觉地看了一眼黄伦,他记得黄伦也曾在江西藩台作过官,难道他要为程森翻案还

确有背景吗?当下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好一个‘孝子’,你热孝未满,就敢奸宿有夫之

妇,你置孔盂之道和国家法度于不顾,岂不是也太大胆了吗?”

“卑职并没有奸污刘王氏。”程森抗声答道:“因卑职起复需要用钱,就随行就市,向

佃户们加收一成租金,所有的佃户都答应了,只有刘王氏一家抗拒不交。下边的用人们气急

了,才烧了他家的房子,我也已把犯事的人开革过了。刘王氏为了赖租来到我家中,她当众

卖弄风骚,敞胸露乳,还说了许多疯话,被我赶了出去。我自己一妻二妾,又是这把子年纪

了,怎么能上她的这个当?想不到,他的公爹也是个无赖,八月十六,带着他的两个孙子闯

进我家中,并且当场饮药自尽。卑职虽然极力抢救,但已是来不及了。此案已经臬台黄大人

多次审讯,证据一应俱全。卑职也是个读书人,不敢欺心昧理,求中丞大人明鉴识伪,这个

罪名卑职是不敢承受的……”他说到紧要处。还扯出汗巾来拭了拭眼泪。

李绂转过身来问:“汉阳县,你是第一审官,程森当时是不是这样招供的?”

九十一回 是清官就得遵皇命 进考场不能说姓秦

县令寿吾坐在最下边,当时他接这案子时,还是杨名时在这里当按察使,黄伦还没有调

来。寿吾万万想不到,这案子会越审越糊涂。今天一听李绂头一个就点了自己的名字,他脸

上一红一白地说:“回大人,当时程森并没有到庭,是派他的管家程贵富代理的。还有几个

在现场的佃户,他们说的和程森不一样。刘王氏的父亲和孙子,是在八月十五饮的药,而不

是八月十六。八月十五程家设筵招待佃户,续定来年的租约。刘家乘机揭出程森欺孤灭寡,

被程家庄丁们殴打,才吞药自尽的。这件事在场看到的人很多,卑职以为证据确凿,才当场

就定了罪名的。”

坐在寿吾身边的汉阳知府也说:“当时的情形确实如此,卑职所以就照准了。”

黄伦却一口就驳了回来:“程贵富既然不是正身,他怎么能替家主认罪呢?分明是那程

贵富对家主心有怀恨,才有意诬陷的。”

程森立刻说:“对对对,就是这样。幸亏黄臬台明鉴,不然我就要死在自己的家奴手里

了。”

李绂把惊堂木“啪”地一拍:“你与我住口,等问到你时你再说不迟!刘王氏,你说,

事情到底是发生在八月十五,还是在八月十六?”

程森抢先说:“是八月十六嘛,庄户们都可以作证。”

说话间,几个衣衫蓝缕的人跌跌撞撞地爬了进来说:“我家程老爷冤枉啊,八月十五那

天我们都在程老爷家里吃酒,刘老栓也在,没看见他吃了砒霜啊!”

李绂严厉地问刘王氏:“嗯,这是怎么说的?”

刘王氏爬跪两步,指着几个证人连哭带说:“青天大老爷,他们都是程家买通了的佃

户,程森说八月十六,他们敢说是十五吗?那天民女带着两个本家兄弟去抬尸首时,哭得满

街的人们家家都过不成节了。老爷您问问村民们,这个日子民女还能把它记错了吗?”说

着,她放声号啕:“我那屈死的老爹和姣儿呀……”

李绂把脸一沉问外边看热闹的人:“你们都是程家村的吗?有谁能证明刘王氏他爹是哪

天死的?”

外面有几个小伙子挤进人群说:“老爷,刘王氏说得一点不错。我们几个全和她是同

村,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她们家哭得一个村都不能安生,难道我们还能记错了?”

衙门外响起一阵喊声:“老爷,那天确实是八月十五啊!”

李绂一声冷笑,转过身子问程森:“全村的人证俱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兴许……是我记错了……”

“不,是你太聪明了!你把日子定到十六,就只有你家的佃户们在场,如果是十五,那

么见到的人就多了!可惜呀,八月十五这日子太好记了,更可惜的是你不能一手遮天!你能

胁迫你的佃户,却掩不了众人的口舌!”

程森像是被打翻了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李绂紧接着问:“刘王氏告你强奸了她,可

有此事?”

程森低下头说:“大人,这可真的是冤枉啊……”

刘王氏跪在下边,一声大叫:“他……他真地是那样干了呀……”

这一声喊惊动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拥挤得更厉害了,谁不想亲耳听听这又稀罕又风流

的事呀。衙役们又推又搡,仍然无济于事。最后,还是一位师爷有主意,他手端砚台拿着毛

笔,向外头泼洒过去,人群这才散开了。李绂下令让他们全都站在一丈开外,这才对刘王氏

说:“你知道,这是公堂,你必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才能为你结案。既然是他强奸了

你,那就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史书上有多少女子受辱而死,《春秋》上是从不责备的。你只

管如实地说,不要顾忌。”

刘王氏这才说了经过。原来是程森要让她去家中帮助缝补衣物,刘王氏也想借机免了自

己家的佃租。那知,程森却趁她不备,先是动手动脚的抚摸,接着就勉强她做了那种事。刘

王氏不从,还在他大腿上抓了两把,把他的血都抓出来了。

按察使黄伦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好啊,既然你在他腿上留了记号,那就当堂验证岂

不更好。”

哪知他不说话还好,他一开腔,刘王氏却突然转向了黄伦:“你你你,你这不是人的赃

官,事到如今,你还要逼我吗?三年前的抓伤,如今怎么验得出来?既然你苦苦逼我,那我

就把你的下作事也全说出来。那天,你在二堂密审我时,你说,只要我从了你,和你‘春风

一度’,你就可以替我报仇。我……我早已不是人了……就,从了你……”

事出意外,更是炸了大堂,黄伦暴跳如雷:“好你个刁妇,竟敢诬陷大臣,你不要命了

吗?”

李绂却十分地冷静,他慢慢地说:“刘王氏,你可要想清楚了,以民告官,这本身就是

一条罪呀!”

刘王氏不顾一切地说:“我的脸已经是一文不值了。我要说,我看见了……他的肚脐下

有一块巴掌大的胎记……他……他的‘那个’上边还有一块拇指大的黑斑。大人不信,可以

当堂验证。”

李绂笑着走下堂来,把黄伦叫到后堂说:“黄大人,事情闹到这样地步,可真让学生为

难。请你审时度势,从实说出来,我还可以保住你的面子。”

黄伦却恶狠狠地看了李绂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李绂仍是笑着问:“难道你想当堂出丑吗?”

黄伦还是一言不发。

李绂勃然作色:“好,给你脸你不要,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

几名戈什哈应声而入,李绂狞笑一声说:“给黄大人去衣!”

这群戈什哈们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干这种事。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三下五去二

地就把黄伦扒了个浑身精光。刘王氏说得一点不错,他的那两个地方,都长着明显的标志

哪!黄伦像一个就要绑赴刑场的犯人一样,趴在地下,一声也不敢吭了。

李绂兴致勃勃地回到大堂,端坐堂前说:“程森,黄某已经全部招认了,你们到底是怎

么勾结的,你与我老实招出来。说!”

随着他的这个“说”字,他手中的惊堂木猛地拍了下去,这两种声音又恰恰碰在了一

起。只听“啪”地一下,像是击在了程森的头上,他,和他的同伙们,一个个全都蔫了。

李绂大声宣读了事先早就准备好的判决。一声令下,程森被押了下去,黄伦也被带走

了。门外响起了一阵欢呼:“真是包大人重生啊!”

李绂退堂回来时,走过二堂门口,却见黄伦还跪在那里。瞧见李绂来到,他忙上前跪了

一步说:“犯官有罪,请抚台大人念我十载寒窗,三下考场,熬到今天确实不易。请大人笔

下超生啊……”

李绂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干的这事,大丢人,不单是丢了

你自己,你先人的面子,连朝廷的脸面全都撑不住啊!当今万岁是最讲心田的,你坏了他的

名声,断断没有轻饶之理。你下去后,先写一份服辩,我在奏请圣览时,附上夹片,请圣上

裁决吧。认罪认得好,或者能保住不死,至于官职、功名等等,恐怕是连想也不要再想了。

世上能够洗雪耻辱的只有时间,你拼得十年二十年的,好好干,或者能成就大气侯呢。”说

完,他头也不回地竟自去了。因为,刚才家人来报,说宝亲王和李卫已经来到他的后房,他

怎么能不赶快迎接呢?

李绂急匆匆地来到门口,刚报了职名,就听宝亲王在里面笑春兑:“哦,咱们的‘包龙

图’回来了,快,不要讲那些个虚套子,进屋来说话吧。”

李绂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屋里,还是按照规矩,向宝亲王历弘行了大礼,又请了圣安,这

才回头与李卫见礼。哪知,李卫正在炉子旁烤白薯,烤得满屋里都是清香。他笑着说:“好

你个叫化子,竟到我这里瞎折腾。是你自己馋了,还是在巴结主子呀?”宝亲王却只是微

笑,李绂又说,“臣前天才接到邸报,说宝亲王去了南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湖北呢?”他

指指宝亲王身后站着的一位青年问,“臣眼生得很,还没有见过这位小哥呢?”

李卫笑着说:“你小子没有见过的世面多着哪!别看这位小哥子,把你们衙门里的人全

都叫来,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复姓端木,名良庸,是新近才跟了宝亲王一同南巡的。”

“哎呀呀,失敬了。不过我瞧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倒像是位读书人。王爷,皇上到底是

生了什么病?”

“哦,皇阿玛身子是不大好,不过也没什么大病。我这次出京,就带着寻访异能之士的

差使。你这里若有身怀绝技之人,可写了密折奏进去。哦,对了,你马上就要进京了,一路

上留心寻访就是了。”

李绂回答说:“王爷,据臣看,皇上哪有什么病?他全是累的呀!我这次进京路上,注

意寻访就是。不过王爷刚才说到的‘异能’之士,臣却不敢奉命。不但我不奉命,还要劝李

卫老兄也小心着点。那些离经叛道的人,可千万不能胡乱荐进去。你要是荐了,我一准要弹

劾你!”

“嘿嘿嘿嘿,你小子弹劾我还少了?不过是狗咬对罢了,有什么稀奇的?上回你告我一

状,说我荒怠政务,违旨看戏,怎么样,还倒给我一个‘李卫奉旨看戏’的彩头。告诉你,

吃喝玩乐,荒淫政务的事,咱李卫从来不干,谅你也不能把老子怎么样。”

李绂也笑了:“说来说去,你小子总是有福。不过,只要让我见到你有一点不地道的

事,我还是要弹劾你的。”

宝亲王见他们两人一见面就斗口,也不出声地笑了。弘历是个十分好相与的王子,别看

他年纪轻轻,可他却是康熙的孙子中唯一受过老皇帝亲手教养的人。不但学问最好,而且气

质特殊,于龙子风孙的雍容华贵之中,又带着温馨可亲和宽大包容,让人只要一见就难以忘

却,却又不敢有丝毫亵渎。他拦住了二李的玩笑说:“我这次是从信阳府直下湖广来的。有

人曾劝我从南阳过来,说那里路好走些。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南阳是河南的面子,那里有名

的富裕,千里不断青嘛!我没看他们这个‘脸’,而是看了河南的‘背’。比了一下,觉得

你们湖广治理得要比河南好得多。李绂啊,你马上要到直隶去上任了,有句话,我想劝你。

以你的学识和正直,直隶也是可以治好的。不过,皇上要锐意振兴数百年的颓风,要刷新吏

治,许多陋习,就不能不有所更张。河南和江南都在试行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加上垦荒,

岁入都增加了几乎一倍,已经证明了这是好办法。我劝你到直隶后,也要设法推行。杨名时

在云贵也是按兵不动,但他那里苗瑶杂处,和内地不能类比。你是个聪明人,又是皇上的心

腹股肱之臣,皇上对你寄托着厚望,你要好自为之,切切留心。”

李绂听宝亲王说得严重,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说:“王爷训海,臣当铭记在

心。不过,王爷熟读经史,自然明了,法治与人治相比,人治才是第一位的。所以,皇上以

严刑竣法来惩治贪贿,臣一力推行;至于耗欠归公,官绅一体纳粮,臣以为应当因地制宜,

不可强求一致。”他指着李卫说,“就像李卫老兄在南京,靠着收烟花税来补国用之不足,

实在是国家的一大悲事,岂可以南京一地之法,推而广之?我和李卫私交很好,王爷您是知

道的,但要说到公事,他用的是小人之法,我就要鸣鼓而攻之!”

李卫却嘻皮笑脸地说:“嘿嘿嘿,我和你有什么不同啊?黑猫黄猫,只要能逮住耗子就

算好猫!你说我收秦淮楼的嫖娼税不对,难道你武昌就不收烟花税吗?不过,我收得多,你

收得少罢了。你收了税干什么?我也知道,不就是给苦缺的官员们补贴一下嘛。我收的多都

干了什么,大概你就不知道了。告诉你,我在南京建了三十一座义仓,专门接济无业无产的

穷百姓。如今天下的讨饭化子们,连你们湖广的都去了不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南京长年

设着赈棚,不管迟早都有饭吃!我在嫖客身上抽了税,再拿去养活叫化子,你说说,有什么

不好的?就是圣人在世,他也不能说我不讲天理。”

弘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们再争下去,就是闹意气了,从来一兴一替制度变更

之时,政见不一是常事,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李绂,你一定要不肯推行火耗归公,我也

不想夺你的志。但我要明白地告诉你,这是皇阿玛当今的第一要政,你如果坚持要反对,恐

怕你就不宜出任直隶总督。这句话,是我临出京时,皇阿玛对我亲口说的。我在这里给你下

点毛毛雨,你也好心中有数。”

李绂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颤了一下,但他很快便又克制住了。这个人,一向以清廉自

戒,以传统之法来治理湖广。所以这里的百姓们,都称他为“青天”,他也以此为荣。朝廷

每年考绩,湖广总是“卓异”,远远超过了田文镜。其实,李绂和田文镜私交也是很好的,

两人还共过患难。可是,自从田文镜在河南强制垦荒以来,有不少穷民不堪其苦纷纷流入湖

广,宁当乞丐也不愿在河南受罪。两人为这事,争过来较过去,把感情都闹得淡薄了。他倒

不在乎田文镜得到了雍正皇帝封的那“模范总督”的称号,可他从宝亲王的话里听出了雍正

推行新政的决心,觉得田文镜的“圣宠”已经超过了自己,便有点妒意。他思忖了一下说:

“王爷给臣下这点毛毛雨,足见王爷的厚爱之情。说句心里话。我很喜欢湖北这块地方,这

里的百姓也信赖我。这次进京后,我要禀告皇上,想请求还回到湖广来。我要和田文镜比一

比,看谁把地方治理得更好些。王爷,您是臣的少主子,您的学问之广也是天下都知道的。

不知您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吗?田文镜衙门里有三声:算盘声、板子声、嚎哭声;我这里也有

三声,却是琴声、棋声、议政声。两个三声,孰优孰劣,请王爷判断吧。”

弘历听了这话,高兴地一笑说:“好,这两个三声确实是有点意思。你们湖广治理得不

错,连李卫都在我面前夸奖你。你的手下已经没有遗案,皇上的朱批你也看到了,就不要再

滞留了。今天咱们这一见,就算是告别。你给我们主仆弄条船,我们要沿江东下去南京。你

也要尽快地去北京,直隶的乡试还等着你去主持呢,这事可是误不得的。”说罢,站起身来

就要走。

九十二回 想当初两人同落难 看今日水火不相容

李卫忙在一边说:“一条船怎么能行?至少也要有三条船。你叫这里的水师提督换了便

装跟着王爷的船暗地里保护,少主子的安全比什么都要紧!”

送走了弘历和李卫二人,李绂连忙清理了一下手头胸事务,便启程上路赶赴北京。他要

赶时间,宁肯多辛苦点,不走水路坐船,而是走了旱路直下襄阳。赶到洛阳时,才刚过完了

灯节。算算时日,再有半个月就可抵达北京,他这才放下了心。河南知府罗镇邦是李绂的会

试同年,就殷勤地留他在这里玩两天,他也就答应了。晚上,罗镇邦还请了几位文士来陪座

吃酒。酒过三巡,李绂已是满面红光,他说起了来洛阳的感受,“洛阳这地方,兄弟还是第

一次来,白天在街头散步,见这里商贾酒肆俱全,就是武昌也不能与之相比。交通五省九朝

古都,伊阙邙山横亘其间,真不愧是天府重镇!下晚我去瞻仰了孔子问礼处,碑倒是很好,

可惜碑亭却破坏得很厉害。我说罗兄,你在这里当知府,就不知道拨几文钱来修复一下

吗?”

罗镇邦苦笑一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周公庙和文庙的大成殿也早就该修

了。可是,不瞒制台者兄,我是罗锅子上树——前(钱)紧哪!河南府的养廉银子,要说比

起别的府来还多一些,我是从三品,每年可拿到六千。可是,各种花销应酬,什么地方不要

钱?我还得留着养家糊口用,不能全花在那些风雅事情上面。要是没有火耗归公这一条,我

这里每年至少有十几万的进项哪!”

李绂说:“镇邦兄,你也是个死心眼。洛阳是人文荟萃的地方,你从读书人那里募捐一

些不就有了吗?”

不料,李绂的话刚刚出口,在座的人就都出来叫苦。有的说田文镜是专找读书人的别

扭;有的说,他简直不把读书人当人看,叫我们和那些泥腿子一块去修河工,这不是丢尽了

斯文吗?李绂听出了他们话里的牢骚,他不想掺和进来。再说,他也不想因为别人的几句闲

话,就得罪了田文镜。便笑着说:“各位,请不要往下说了,再说就出格了。咱们今天出来

饮酒,不就是要取乐嘛,老说这些丧气的话有何用呢?来来来,我为大家出一个酒令如

何?”

李绂是客,他说了话,众人也不便驳倒,便只好随声附和。便听李绂说:“我来说一个

‘无情对’,对上的,自然是赢家;对不上,那可只好请认罚了。其实这对联是很有意思

的,上下联文意相关,这叫‘有情联’;反之,上下联互不相连,而对得又工整的,就是

‘无情联’了。”

在座的都是文人,一听要作对联,当然是兴趣盎然。其中一位年轻人欠身一笑说:“李

制台大名,小子早就闻知了,不知我能否一试?”

李绂看了他一下,见他还戴着秀才的头巾,便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如何不能?我先

自饮一杯为敬,请出上联。”

“欲解牢愁惟纵酒;”

李绂一笑说:“少年人,你哪来的那么多牢骚呢?”他略一思忖便答道:“兴观众怨不

如诗。”又一笑解释说,“你的上联里那个‘解’字,和我下联的“诗”字,都是卦名,可

卦象又不一样。这样对才算得上工,也才能叫‘无情对’。”

罗镇邦说:“我也来凑凑热闹:日将全昏莫行路;”

那少年应声答道,“萧何三策定安刘。”

李绂大吃一惊,叫道:“好,对得切!真是……”

一句话没有说完,那少年又说:“还可再对一句呢:‘果然一点不相干’!”

李绂大声叫好说:“哎呀呀,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才华,真是了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啊?你只要努力读书,今科必定是要高中的。”

少年低下了头说:“小子名叫秦风梧,自忖十年寒窗所为何来?那知却是个秋风钝秀

才……今年我是一定不会再去应考了。”

“为什么?”李绂不解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自古以来,从无场外

的举人,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唉,不瞒李大人,我自幼读书岁岁都是优等,可去年进场三卷都被打了回来,那上边

还加着批语呢。第一本卷子上批的是‘欠利’;第二本只有一个字:‘粗’;第三本上更批

得奇:‘猪肉一斤鸡蛋三十枚’。我纳闷儿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仔细一想才明白,原

来考官根本就没看我的卷子,那上边的批语都是让下边差役们贴上的,要不怎么会把买肉的

钱都算进去了呢?”

秦风梧的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李绂也只好说:“一个人要是时运不济,出这种事也是

难怪的。”

秦凤梧说:“大人,您这话不对!后来我听张学政说,这场卷子的正主考是田大人,他

说,‘皇上最不爱见的就是姓秦的,他断然高发不了,还不如留个名额给了别人呢。’我一

想,田大人说得也有理。如今宫里的太监都改姓了秦、赵、高这三个性,谁叫我和秦侩是一

个姓呢?李大人,我心里太气苦了,如果今年还是田大人主考,您说,我再去又会有什么结

果呢?”

李绂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田文镜的刁钻刻薄他是久已闻名了,不料他处置事情却是如此

的悻情谬理!他想了一下说:“秦凤梧,我劝你今年还是去应考吧。今年的学差皇上点的是

张兴仁,而不是田文镜。你放出手段,再收敛一些锋芒,是能够考中的。如果再因你姓秦而

被贴了卷子,我一定会为你说话的。”

这天夜里,李绂失眠了。他反复想着进京以后的事情,怎么也不能安睡。能当上直隶总

督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会觉得受到了皇上的特别重用,甚至会受宠若惊的。可是,李绂却知

道,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弘历的嘱咐还响在耳边,如果他不能按皇上的要求去作,

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呢?天亮之后,他披衣起床,却见外面竟然一片白茫茫的,原来夜里

这里下了大雪。罗镇邦的随从听见房子里有了动静,连忙进来招呼:“制台老爷,您不多睡

一会儿了?您别看着亮,其实那是让雪照的,天还早着哪!我们老爷说,您要是冷,家里有

的是衣服,您只管吩咐小的一声就是了。”

“哦,我睡不着了,下雪天我就更加不想睡了。你去叫我带的那两个小猴子过来,我要

带着他们到龙门看雪景去。你们家老爷还在睡着吗?”

“回制台大人,我们老爷一早就走了。”

“哦?出了什么事情,他走得这样早?”

“制台大人不知,河南巡抚田大人昨夜来到了洛阳,所以,一大早,就把我家老爷传去

了。”

一听说田文镜也到了洛阳,李绂倒不能说走就走了。他们俩曾是多年的老朋友,老相

知,这次既然碰到一起,怎么能不辞而别呢?

李绂本来要和两个小厮一起,去龙门看看雪景的。他在湖北多年,带的这两个孩子还没

有见识过真正的大雪呢。可是,罗镇邦的老家人告诉他说,田文镜,田大人也在这里,并且

一早就叫了下属们去洛河上看河工去了。李绂想,田文镜既然也在这里,不和他见见是不大

合适的。便说:“龙门不去了,我们也到洛河。这一路上踏雪寻梅岂不也是一大乐事?”

那长随只好备了轿子,送他们到洛河去。其实,知府衙门离洛河并不远,隔着轿窗向外

看去,只见远处白茫茫一片荒滩,乱纷纷瑞雪笼罩,好一条冰封雪盖的大河啊!

来到近前,只见前边河堤上落着几乘大轿,还有几个人站在寒风里在说话,想必是罗镇

邦他们了。他不等轿子来到跟前,便停了下来,自己漫步上了河堤。却听田文镜正在训斥着

他的下属们:“我说镇邦啊,你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里本来码着几十方条石呢,现在哪里

去了?是不是都让百姓们给偷走了?你怎么也不知道派个人来这里看着点呢?这全是拿钱买

来的,你竟然舍得这样糟蹋?”

李绂不想在这种时刻去见田文镜,却听罗镇邦说:“中丞大人不知,府学前的大成殿月

台坍了,还有明伦堂的东院墙也要修茸。王翰林前些时来看了,说太不像话。我说府里没有

这笔钱,他说,冬天不施工,洛河堤上放着那么多的条石,不能先拿过来用用吗?省里张学

台也下了札子让赶快办好。卑职就让他们先挪用了,到春暖开工时……”

田文镜一声喝斥打断了他的话:“春暖时?三月有桃花汛,五月又有菜花汛,临时现找

还能来得及吗?”

李绂在一旁看着他的这位老友,真有点说不出的可怜。这才两年没见啊,他的头发已将

全白了。干瘦的身子站在河堤上,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颠下胡子上满都是冰碴

子,细长花白的辫子被风吹起了老高。啊,这就是田文镜吗,他怎么老得这样快,他的脾气

为什么又这样大呢?难道当了总督,就可以对下属如此恶声训斥吗?

九十三回 当大人就得是乌龟 盼折桂岂能无德行

此刻的田文镜心里,好像也在窝着一肚子的火。他的脸蹦得紧紧的,像是刀刻木雕一

样。他走下河堤,东瞅瞅,西看看,又捡起一块冻石头来在河岸上敲敲。听见一声空洞,就

火冒三丈地问:“这修的是什么堤?嗯?查一查,看他们是否克扣了工钱?”走下河滩,又

让他抓住了理由,“这块地少说也有十万亩吧?皇上多次明颁诏谕叫垦荒,你们难道没听到

吗?老罗,你到这边看看,要是从洛河上游建一座水闸,引出水来,这里定是个旱涝保收的

肥田!限你明年,全给我垦出来。不然,我就撤了你的职!”

罗镇邦苦笑一声说:“中丞大人,这块是荒地不错,可它全是有主的地呀!要不,我怎

么肯不要它呢?今儿天不好,大人看不仔细,您下滩去走一走就看清了,那上边插着牌牌,

一家一户地界划得清清楚楚,咱们动不了啊!”

李绂看着田文镜那灰心丧气的样子,觉得他这样处处挑剔,事事训斥,也太让人过不去

了。便趁着他停了口的空子上前一步说:“文镜兄,你好勤政啊,真不愧是‘模范总

督’!”

田文镜回过头来看了好大半天,才认出李绂来,并且还看到他正长揖在地向自己行礼

呢!他连忙还礼说:“哎呀呀,原来是李绂老弟,你近来好吗?早上我就听说你来了,正想

把这里的事情处置完了去看你的,不想你倒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了。”他回头又怪罗镇邦,

“老罗呀,李制台是客人,他已经上堤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李绂拉着田文镜肩并肩地走了一段路,说了自己这次回京前后的情景。田文镜问:“我

听说,你上任时从来不带家眷,为什么?”

李绂漫不经心地说:“不想带。我的家就在北京,一年里有好几次回家的机会呢,何必

要带到任上?上回,我在襄阳遇见一位去宜昌上任的县令,除了他的太太之外,还带着姨太

太和三姑六婆、七大妗子八大姨、师爷书办的,好家伙,足足有七八十人,我当时就撤了他

的差。宜昌就那么一个小地方,你带着这帮牛鬼蛇神去,刮起地皮来还不得天高三尺!我看

熙朝的有几个贪官,原来也并不怎么坏,可他就是架不住婆娘们爱小,老爱伸手向别人要东

西,一来二去地就上了贼船。”

田文镜听到这话笑了:“老弟呀,你这不是要调回北京了吗,难道你要弟妹她们都搬回

原籍去?”

李绂正色说道:“不,北京和别的地方不同。在外头是个西瓜,到了北京就成了芝麻。

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他们的眼尖着哪。朝廷帝辇之下,就是家里有个不肖子弟,刁恶长

随,他们也不敢不收敛些。我不愿意回北京,其实还不是因为这事,在外我们是封疆大吏,

说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到了北京,想当贪官难,可想干点正经事也难哪!”

田文镜听到这里,真想说一句,北京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都吃着火耗银子,你能办事

吗?如果都让他们凭俸禄和养廉银子吃饭,他就不敢招惹那么多的吃客了。可是,话到嘴边

他却改了口:“可惜呀,天下官员们有几个是这样想的呢?”他一回头又对罗镇邦说,“老

罗,你知会他们一声,不要都在这里干等了。让我带来的钱师爷留下,其余都回去吧。但回

去也不能歇着,得到各处去看看,有没有被雪压倒了房子的?有没有断炊的?这事,让县里

好好地安置一下。你告诉他们两条:一,不准冻饿死人;二,谁要敢从这里克扣,他吃一

口,我要叫他吐三升!”

“扎!”

李绂看得高兴,把其他人全都打发走,确实是个德政,何必让大家都在这里挨训受冻

呢?几个戈什哈送来了蓑衣,田文镜的那位叫钱度的师爷说:“这样天气,就是穿着皮袍子

也能冻坏了人。各位大人权把这蓑衣披上,只图它能挡点风,雪中蓑笠而行,不也可助点雅

兴吗?”

李绂觉得这位新来的师爷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安份,可也真能办事。他们边聊边走地就上

了著名的“天津桥”。其实它不过是座极不显眼的拱亭小桥,并不跨越洛河,而是废在河滩

上的一处名胜罢了。陪行的罗镇邦说:“洛阳乃九朝古都,唐时各地秀才来京会考都要从这

座桥上过,犹如青云路口,所以才留下了这个名字。”

李绂也望桥兴叹地说:“一晃千百年过去了,桥虽在,而人却杳。当时的秀才们就是今

天的举人,可又用不着作八股文,真真是有福啊!”

这本是随口而发的一点感慨,却在无意间刺伤了田文镜。他不就是位三榜落试不第,过

不去天津桥的“秀才”吗?李绂回头看了看田文镜,见他似乎并没有在意,而是望着桥头

说:“洛阳共有四条河,洛河只是其中之一,宋代陈康把伊河改道,才有了今天的这个规

模。陈康不是进士,也没有跳过龙门,可他确实有功绩。不过,这样一来,天津桥也就没用

了。”

李绂听出了田文镜的话音,也明知他是为刚才自己所言在发议论。心想,老田这样事事

都要较真的脾气,怎么一点也没改呢?

田文镜却转过脸来对罗镇邦说:“镇邦,我明天就要沿途查看工程并且顺道回开封了。

你别介意我发作了你那么多,你办事还是认真的。你的毛病是必须要我推一推,你才动一

动,还总想着让省给你多拨点钱来。告诉你,洛阳的商贾富甲天下,这里挂着千顷牌的绅商

富户多得很,你要从他们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银子也不是我田文镜的,一条黄河要化多少

钱,你想都想不出来。这些富户们又个个都是铁公鸡,你得学会用‘钢钳子’来拔毛!不要

手软,没有国家安宁,他们发的什么财?”

李绂听了这话,身上直长汗毛。好嘛,谁富就用钢钳子拔毛,那不成了劫贼了吗?但他

也知道,田文镜的这番话是雍正皇上说过的。你要是不同意,就得和皇上说去。听说田文镜

明天就要走,他倒真地想和他谈谈。便说:“文镜兄,我们俩借个地方说说话行吗?”说着

将手一让,二人便离开了天津桥,来到河边一处空地上。看着两岸上冻得发实的冰雪,两人

都没有急于开口。过了好久,李绂才突然问:“田兄,你一心要作一代名臣,这,也太辛苦

了。”

“不,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一半心思要当名臣,另一半心思,却是要报答皇恩。”田文

镜的眼光看着远处,像是有说不尽的心事。

李绂承认,田文镜说的确实是心里话。在雍正登基之前,田文镜干过二十年的穷京官,

就是那么大点儿的“六品官”还是熬资格熬出来的。可自雍正元年他去西宁宣旨,回来又擅

自清查山西藩库,一举扳倒了“天下第一巡抚”诺敏以来,这几年,他升得多快呀,居然成

了坐镇一方的诸侯!他的成就,全靠了雍正的撑腰,他除了累死,也再报不完皇上的恩情

了。李绂深有感慨地说:“文镜兄,我有一言如骨鲠在喉,想劝劝文镜兄。”

“哦?你说吧。”

“请你待读书人和缙绅们好一点,因为这是国家元气所在呀。”

田文镜脸上变了颜色:“当然,他们是国家元气,可元气太旺了,就会成了阳盛阴衰。

我拔他们的毛,是为了天下,对他们也是有利而无害的。前车之鉴可怕得很哪!你看这洛

阳,本是前明福王的藩地,洛阳近处早熟之田,全是他这个酒肉王爷的。可他却舍不得拿出

少许来赈济百姓,奖励将士。到了城破家亡之时,堆积如山的金银,全都变成了李自成的军

饷!你要是看看福王画的画,再读读他写的诗,那个漂亮,怎么说也得认他是第一流的文

人!”

李绂尽量按住心头的火气,平静地说:“我没有说让你不要读书人,可是你应该知道,

读书人把面子看得重于生命啊。邓州有个裴晓易,是做过两年知府的人,也是大清出了名的

清官。他死后,只剩下孤儿寡母五口人,可也被撵到河上修桥做工。她是封过诰命的人,忍

不下这样的羞辱,所以就自尽了。熙朝时还没有养廉银,裴晓易也没拿过你这每年五千两的

银子。文镜兄,你这样做太寒了读书人的心哪!”

田文镜一边思忖一边说:“裴王氏自尽的事我已知道了,还上报了皇上。皇上朱批谕旨

里说,要加意抚孤。但这样的事情,从来是没有万全的。读书人作官是为了天下社稷,不是

为了谋私利,他们出几次官差,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事。但士人乡宦们不出官差,时日久了,

后患不可胜言!”

“其实我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拜读了,我觉得你这是杞人忧天。”

“你的折子我也拜读了,四平八稳,没什么新鲜内容。如今朝野上下,参劾我的人多

了,我看不到一件是有分量的。”

李绂恳切地说:“揠苗助长,恐怕要事与愿违。”

田文镜寸步不让:“琴瑟不调,当然要改弦更张。”

话说到这里,俩人同时停住了。原来他们在斗嘴中间,竟无意间说出了一幅对联。一愣

之下,他们同时放声大笑了起来。

在远处看着他们说话的罗镇邦瞧见了这里的情景,对田文镜的师爷钱度说:“都说田李

二人势同水火,我看,他们谈得满投机嘛。”

钱度却笑着说:“他们这些大官们,从来都是这样的。哭未必是悲,笑也未必是喜,他

们只在大事上才动真情哪。就像我们这位,”他用嘴指指田文镜说,“你在他跟前龇龇牙,

他就把你轰出书房,可过不了一会儿,他还照样和颜悦色的和你说话。”

罗镇邦悄声地对钱度说:“哎,老兄,在下有一事想请您帮个忙。陕州的金寡妇一案,

你是知道的。她是被人逼得没办法,才吊死在蔡家门口的呀!这案子明明是有冤情,但只因

她男人是位学子,就被田制台驳回来了。洛阳的秀才们群情汹汹,都吵着要上京里打官司,

这可怎么得了?

钱度神密地一笑说:“我也知道此案定有冤情,可是因为这是毕老夫子手里的事,田大

人又定了案,我怎么还能插手?毕师爷亲自到陕州查访,这金寡妇平日连二门都不出,一个

羸弱女人家,哪能跑到别人家门口去上吊?毕师爷动了严刑,可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一

位刀笔吏,那辩状里说:‘八尺高门,一女何能自缢?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田制台

说,驳得有理,这饭就这样做夹生了。”

罗镇邦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金家确实是冤枉啊!这是她们凑来的几个

钱。唉,这钱来得不易呀。好歹你得给我想个法子,把这案子一堂就定死,让谁也别想反过

来。”

“那,你大人怎么谢我?”

“金寡妇的侄儿说了,只要能打赢官司,让他倾家荡产都不在话下。你帮我一次,得了

好处,我还能忘了你吗?”

钱度凑近罗镇邦,在他耳边小声说:“这事情是明摆着的,蔡家的人偷换了死者的鞋

嘛。你把蔡家的女仆们全都叫到堂上,一个个地试她们的脚,谁穿这鞋子最合适,就把她和

丈夫一起下到牢里,不信他不肯招供。只要一人吐了口,哪个还敢再出头!”

罗镇邦笑了:“好你个钱师爷,你本是管钱粮的,可在刑名上边也这样能干,我算服你

了。这一下,我这个关口就能过去了。哎,二位大人有什么大事,怎么还没说完呢?”

这边,田文镜早已和李绂谈崩了,只听他冷笑着说:“你为什么这样指手划脚地来教训

我,要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要知道,我比你大着十好几岁哪!你觉得你湖北的办法

好,可偏偏是你那里的藩司出了贪污库银的事。我克薄是真,可却没有一个贪官。”

李绂仍是在推心置腹地劝着田文镜:“文镜兄,你知道,官府管着士绅,而士绅又管着

百姓,你这是在整治官府的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是走冰河一样,应该一步一小心才是,

千万不能急于求成啊。”

“狐疑!”

李绂的脸腾地红了:“你竟然这样瞧不起人;难道做了官就能荼毒读书人吗?你是个小

人,是个言利之臣,我要动本参你!”

田文镜头也不回地向北岸走去:“愿参就参,悉听尊便!”

李绂急步来到罗镇邦身边:“镇邦兄,我明日就走。”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要玩两天的吗?’”

“这里的铜臭味太重了!”

钱度也正在那边问田文镜:“东翁,谈崩了?”

“呸!”田文镜厌恶地吐了一口:“伪君子!就凭他那两下子,还想来说动我,哼,妄

想!”

田文镜气哼哼地回到驿馆,一大群戈什哈连忙出来迎接,可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到火

盆跟前,一杯杯地喝着又苦又酽的浓茶。钱度换了衣服出来,见他这个样子,不禁一笑说

道:“制台大人,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呢?合得来就套套交情,合不来就逢场作戏,何必要

认真呢?再说,李制台是位过路客人,总得留个今后见面的退步吧。”

田文镜哪能听进这话呀,他咬牙切齿地说:“钱老夫子,你替我备好笔墨,打个草稿,

我要参他这个大胆狂妄的李绂!”

钱度却笑着来到近前,帮田文镜脱去了蓑衣说:“唉,田大人,您还穿着它干什么呢?

来来来,宽宽衣,静静心,等有了章程,文章才能写好呢。”

这一番折腾之后,田文镜心里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搓着冻得发红的两手说:“这个李

绂,你别看他表面上清廉道学,可心里头污浊得很!我宁可和小人打交道,也不愿答理他这

样的伪君子。他这是因为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就让妒火给烧得发昏了。参我?哼,看咱

们谁参谁,看是我的马跑得快,还是你那两条腿跑得快?”

钱度小心地问:“李制台他究竟对大人说了些什么?”

田文镜生气地说:“他说得我一无是处!他说,天下十八个行省里,除了广西、贵州和

青藏之外,百姓最苦的就数河南了;说河南人在本地连做贼都不敢;说逃荒在外的人中,就

数河南人最多。哦,他还说我是个酷吏,只知道蝇头小利而不懂春秋大义……他嘴里说‘这

都是转述别人的话’,其实我早看出来了,这就是他自己的心声!我跟他说,如今河南正在

大兴水利,是见功不见利的时候,老百姓苦一点确实是真情。可是,只要修好了这条河,那

不就日新月异了吗?这是一劳永逸的事啊,哪能就会一蹴而就了?我告诉他,凡是逃出去的

全都是好吃懒做的刁棍地痞,他们在河南不敢胡来,到了李绂他们那‘君子国’里,干点小

偷小摸的勾当,还是十分从容的。后来他见说不过我了,又挑剔我们河南不该标新立异。说

我们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弄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我告诉他说,我这个‘模范总督’的称

号,就是因为标新立异才得来的。皇上既然表彰了我,就说明我干得不错……”田文镜说得

口沫四溅,这才停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钱度耐着心一直听完了才说:“东翁,据您刚才所说,我看只能算是大臣们的私下交

谈,或者说是交心,这是用不着写成奏章弹劾他的。李绂与朝廷政见不合,是人人皆知的

事,你说他有阴谋,别人哪就能信呢?昨天来的邸报上,说湖广万民联名叩阙,要请他留任

湖广,这个声势可是大得很哪!李绂和您大人一样,都是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就和皇上有

了机遇的。他也是在受着皇上的极力提拔,他的宠幸恐怕也不在您大人之下。你假如为了这

些私下里的谈话告他,皇上一定会把折子发给他,并且让他‘据实回复’。他在北京,而您

在河南,是您说话方便,还是他更方便些呢?两人受到的信任都一样,皇上是更容易相信

您,还是容易相信他呢?”

这个钱度也真有两下子,他一番话说出口来,竟让田文镜没了一丝的火气。但田文镜毕

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便恨恨地说:“我就见不得他这假模假样的人!”

钱度笑了:“东翁,这种人多了。妒忌,恐怕是人人都有的。学识好的人会掩饰,气量

大的人不计较,如此而已。李制台是正途出身,反而落到您后面,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您

看他的为人,为政,万事都循的是孔孟之道,不贪不暴,可也不事更张、无为而治。他就是

证明自己走的是正道,是正统,他复的是古风啊!”

“若要复古,何不结绳记事?”田文镜心里也在紧张地思索着,“近来京城里在大抓旗

务整顿,我觉着这里头有文章。整顿旗务抓住内务府不就行了,何必要旗主们都进京呢?这

一群人久困沙滩,一到北京,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他们要攻击皇上的政务,就肯定

会拿我当个靶子。如果那样,李绂攻我岂不是倒攻对了?不行,不能让他太得意了。我琢磨

着皇上急调他进京,那原因就是防着八爷这一手哪!李绂要趁火打劫地奏我一本,也许皇上

真地能动了心呢。”

钱度不紧不慢地说:“大人,我说句罪过的话,如今的朝局可不同从前哪!赐死的年羹

尧在西宁大破蒙古兵,一仗下来,打稳了皇上的江山。各地就着这声势清理库银,又连着杀

了几位大员。雍正改元刷新吏治,这是最好的时机。皇上把政、治权、法权、财权和军权全

都一古脑地包揽下来了,几个空筒子王爷还能造起反来?八爷他也真能异想天开!可话又说

回来,李制台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绝不会去趁这浑水的,大概最多也只会联络些读书人上书

整你。你就给他来个以静制动,静观待变。你现在写他一本,他不理你这碴儿,显得你毫无

气量;他对攻过来一本,又成了你们‘互讦’,两下里打个平手,那有什么意思?当今皇上

的耳报神满天飞,谁也别想瞒住他。所以我劝你,压根就不再提这件事最好!”

田文镜终于被他说动了:“好,我听你的!不过,李制台不会在洛阳久留,他要走了,

我们不尽点地主之谊,是不是也有点说不过去?”

钱度思忖了一下说:“咱们可以把难题塞给李制台……”

就在这时,罗镇邦走了进来禀道:“大人,李制台他……他说明天就走,卑职……”

有了罗镇邦这个台阶,田文镜马上笑着说:“唉呀呀,我也正犯难呢?你看,你看,上

游来了急报说,那里的冰凌积结如坝,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我马上就得赶过去。李制台那

里,我也只好得罪了。我写封信你带给他,请他多多包涵吧。”

罗镇邦也只得说:“大人今夜动身,是不是太辛苦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记着,明天你送走了李制军,也立刻赶到陕州去。”田文镜的口

气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是,大人。卑职明白。”罗镇邦答应着退了出去,师爷钱度出来送他。走在门前路

上,钱度问:“府台,有一个笑话不知你听到过没有?”

“什么笑话,可否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下?”

“哦,有两个孩子在街头吵架,这个骂那个是混蛋,被骂了的回骂说,我是混蛋,那你

就是乌龟。有个过路人听见忙上前来说:‘孩子,你不能骂他是乌龟。乌龟是大人才能当

的,小孩子家哪有乌龟呢?’所以,你以后同田抚台说话时,只能称他为抚台或者督军,却

万万不能称他为‘大人’。因为……”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发出了一阵爽快的笑声。

李绂在洛阳受了一顿窝囊气,他说什么也不肯停留了。便改骑了马,在一路风雪交加中

赶到了邯郸,这里已进入他李绂的管辖之内了。他放慢了步子,一边走,一边查看着这里的

民风民情,也查看着庄稼收成和官员们的官声民望。直到正月十八,才来到了北京。他是奉

旨回京另行简任的大员,按规矩,虽然家在北京,可是,在未见皇帝之前,是只能住在璐河

驿的驿馆里的。哪知,今天他来的不是时候,刚到半路就被顺天府的兵丁拦住了。说从奉天

来的睿亲王都罗已经占了璐河驿。啧天府接了内务府的牌票,这里要严加关防,无论军民人

等,一概不许通过,更不准私自谒见王爷。李绂向里头张望了一眼,他看到这里确实是戒备

森严,一个个戈什哈持枪挺立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进去了,连走得近了都要受到

训斥。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西头巷口边走来一个店小二,手里提着一盏西瓜灯,上面写着“蔡

记老店”四个大字。他笑得一朵花似的走到面前说:“客官是要住店的吧?那就请到这边蔡

记者店来。我们蔡记是百年的老字号了,前店后房铺盖俱全。前三十年张中堂,后三十的李

制军,都是在我们店里发科出去的。爷们要是想进场,不也得图个吉利吗?”

李绂简直被他说得愣住了,不禁问道:“店家,你说的李制台是那位?”

“咳,湖广总督李大人嘛!不过现今他调到咱们北京来当总督了。”那店伙计好像真有

那么回事似的,大吹法螺:+李制台可是了不得,天子驾前第一臣,钦赐紫禁城骑马,太子

太保。前几天他从小店门前过时,还专门下轿来看了看。他老人家当年进京赶考时题在墙上

的诗,真是人人敬仰啊!”

李绂仰着脸想了好大半日,也没有想起这档子事来。不过,当时年轻,遇到什么高兴的

事,逢场作戏,题个诗什么的,没准也曾有过。他一笑说道:“好,既然贵店有这么多的好

处,我们也来图个吉利吧。”

那伙计喜得眉开眼笑,连忙走上来帮助李绂主仆来到店门口。抬头一看,上面泥金匾额

上写的“蔡记者店”四个凤翥龙翔精神饱满的大字,竟是昔日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笔。店里

早就烛影摇摇,坐满了客人。店小二更是飞跑着出来进去的,上酒布菜,忙个不停。李绂他

们刚从外边进来,腾腾热气熏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过了好久才看清楚了,原来在这里围

坐的大都是来参加今年乡试的秀才们。他沿着墙根看了那上边的题诗,却大多是些庸俗不堪

的句字,哪有他自己的留诗啊!又一想店小二的话,反倒有受了愚弄的感觉。李绂捡了个没

人的角落坐下,和两个小奴边吃边听屋子里的议论。原来这里的秀才们,都正在猜测今年的

试题。李绂来了兴致,告诉那两个孩子说:“你们俩一个回家去禀告夫人,说我明天见过了

皇上就回家;一个到相府胡同张中堂那里报告一下,说我已经到了北京。请张相示下,明日

我是先到军机处报到呢?还是先参见皇上。老师要是有什么指示,一定要一字不漏地复述给

我,快去吧!”

他回过头来,正听见一位老者在大声说话:“李大人是名门正派,他定是要出大题的。

非如此,不足以显他的大家风范。”

他旁边的一个后生撇嘴说:“那可不见得,一部四书,不过四万来字,考了几百年都是

拿它来当题目,就是炒石头也炒成沙子了,你说李大人不会出偏题,那就一定是熟题,怪

题。要不,像烫剩饭一样干篇一律,还怎么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李绂感慨地轻声说:“唉,众口难调呀!他们胡说些什么呢?”

李绂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小胡子的人,他大概是喝多了,连走路都有点歪歪邪邪的。他来

到李绂面前说:“你说什么众口难调,你敢说李大人没有出过偏题怪题吗?”

李绂不想和他纠缠,便笑着说:“大家都在议论,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看法嘛。”

小胡子突然一声大笑:“四次了,我考了四次了!十二年里我四进考场,场场落第,难

道真要让我蒋文魁老死名场吗?唉,人哪,一辈子才有几个十二年呢?”

蒋文魁?好熟悉的名字。啊,想起来了。当年他在户部曾听尤明堂说起过这个人,是位

通州名士,极有才学,可又放荡不羁。康熙五十九年乡试时,他三卷都定在榜首,稳稳的一

个解元公就要当上了,可是,他的诗却交了白卷!出来时还说:‘今日诗兴不高,写不好还

不如不写’,考官们都叫他‘蒋疯子’。哦,原来他就是这副德性。

李绂看着他的脸说:“君子知命守时,你这样浮躁,怎么能成得了大器呢?”

一位老者在一边说:“老夫有幸曾经见过当年尤司徒给你的批语:‘皓月当空,一生不

染,君何吝教乃尔!回通州去再翻诗韵,误尔三年,再为朝廷效力’!这指的可就是你蒋文

魁吗?”

老者一说出尤明堂当年的批语,顿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人还鼓掌喝采说:“无字

诗,妙哉,太妙了!‘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嗯,这才是书生本色,也不愧这‘文魁’二

字!”

有人却说:“文魁当然是文魁了,只不过是个‘僵’文魁,可惜呀,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吃醉了酒的蒋文魁,在大家的哄闹声中简直无地自容了。

就在这闹闹哄哄乱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位年纪轻轻的道士从外边走了进来。他一把拉住

蒋文魁说:“啊,这不是蒋居士吗?上次我托钵通州时,多承你一饭之恩。当时没有吃酒,

我并没注意,原来你是酒后才显相的。你今年只管去考吧,命里注定了,今科你必是解元。

来来来,别听那些凡夫俗子们的聒噪,我请你先吃一杯喜酒好吗?”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迷

迷胡胡的蒋丈魁拉进店里,指指点点地说,“你们笑什么?今日在座的只有一个人能和他相

比。等春榜放了,我若说得不准,你们抉了我贾士芳的眸子去!”

李绂问隔座的人:“这牛鼻子是哪座观的,他怎么吹得这样神?”

一位中年秀才模样的人笑着说:“听说他是从龙虎山上娄真人那里来的。前天在白云观

和鲁道士斗法,大冬天竟然种出西瓜来。这件事哄动了几乎半个京城,你怎么不认识他?”

李绂笑一笑说:“哦,这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游方道士,我才懒得信他呢。”

一位旁坐的老秀才也说:“世上哪有什么神仙?要是有,圣人为什么存而不信呢?他这

是邪术!”

说话间,酒保已经走了过来,把一坛老酒放在了贾士芳面前,还赔着笑脸说:“贾神

仙,您老先用着。我们掌柜的说了。您老是不动荤腥的,叫后头厨上好好把锅涮涮,再给您

炒素菜。钱,我们是万万不敢收的。”

贾士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孤拐脸冲着伙计一笑说:“我有言在先,这饭钱酒钱我是

一定要付的,何况这酒还是请的蒋解元呢?你们老板的心肠不坏,他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

你告诉他,把里间门摘了,我保管他明年汤饼待客!”说话间,他随手拿起一个馒头来,在

手里团弄着,对刚才那位说风凉活的老者说:“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是神仙。你也不瞧瞧自己

那副模样,能取得上功名吗?你除了弄那些陈词滥调之外还会什么?嫖窑子、偷女人鞋,再

加上帮人打官司夺寡妇的产业,你作得够份了!”那老秀才听他这么一说可不干了:

“你……你诬人清白!你是个贼道士……”同桌的几个人连忙劝他,拉拉扯扯之间,—件东

西从他袖子里面掉了出来。好事的人们捡起一看,呀,除了一张状纸之外,果然还有一双不

足三寸的绣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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