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本章字数:63552) |
?九 闻哭声乾隆查民情 住老店君臣遇异士 -------------------------------------------------------------------------------- 乾隆安顿住了允禵,似乎去了一块心病,夜里在李卫书房里睡了香甜的一觉。他有早起习惯,第二天鸡叫二遍就起身,在书房前打了一会布库,自觉精神饱满,回身进书房在书架上寻书看,见都是些《三字经》、《朱子治家格言》、《千家诗》、《千字文》这类东西,又好气又好笑。正翻看着,李卫已经进来,打千儿请安:“主子起得早。奴才这里没得好书,误了主子早课了。” “书都不是坏书,太浅了。”乾隆一笑说道:“傅恒、刘统勋都起来了?咱们怎么个走法呢?你身子骨顶得下来不?”李卫笑道:“奴才的病怕秋冬,这时分是不碍的。”说着,傅恒和刘统勋已经过来,请了安,都却步立到一边。李卫接着道:“既是微服,这么一群人不明不白地走道儿,没个名目断然不成,还是打扮成去信阳府贩茶叶的客商。您自然是东家,傅恒是管家,统勋和奴才是长随。几个伙计牵马,驮些京货,都由侍卫充当。前头后头要有打尖和断后的,装扮成乞丐。一个暗号都能赶来护驾,离我们后头十里,我从善捕营拔了六十名校尉,遥遥尾随。圣驾安全才不至有所失闪的。路上茶饭不周,奴才女人翠儿——主子认得——让她跟着,做使唤人,端个茶递个水比男人强。” “好嘛,倾家侍驾了!”乾隆大为高兴,“就这么着。预备起来!行头呢?”李卫到门口招了招手,两个家人抱着一大叠衣服进来,众人都笑着穿换。刚收拾齐整,李卫夫人翠儿已经进来,麻利地朝乾隆磕了几个头,起身稳稳重重向傅恒和刘统勋福了两福。她是一品诰命,刘统勋忙躬身还礼。翠儿笑道:“一晃七八年没见主子了,上回进宫给老佛爷请安,出来见主子正进养心殿,远远瞭了一眼。我们离京时,主子才这么高点。如今,呀……啧啧……瞧主子这身条儿,这相貌,这富贵气——真越瞧越爱瞧——怎的老主子说去就去了呢?”女人天生会哭,眼泪说来就来。李卫在旁责道:“行了,行了。叫你见见主子,就唠叨个没完,大好的起程日子,你哭什么??” 乾隆笑道:“朕倒欢喜这样直率性儿。李家的,有话路上再聊——咱们走吧。”“稍等片刻——吴瞎子怎么还没到?” “到了!”门外忽然有人答道,一个中年黑汉子应声跨步进来,头勒一条汉阳巾,玄色长袍领口微敞,露出里头一排对襟褂上黑扣子,脚下穿一双快靴。看去十分英武,只是瞎了左眼有些败相。吴瞎子当门对李卫一拱,说道:“昨夜三更到的,就宿在这书房廊下梁上。”说着便进前一步,在乾隆面前跪倒行礼,口里却道:“小的叩见主子万岁爷!”李卫府昨夜侍卫亲兵密布如林,此人竟能潜入,且在皇帝住房外睡了两个时辰无人知觉,刘统勋心中异样惊骇。 李卫见乾隆面现诧异,忙道:“这是我在江南收伏的飞贼,做了我的捕快头。不是钦案,我从不使他。当年我擒甘凤池独闯甘家冲,就带了他一个。”甘凤池是江南有名的大盗,与山东窦尔敦,生铁佛等齐名,乾隆打量着吴瞎子,问道:“你的师傅是武林哪一门高手?”吴瞎子连连叩头,说道:“是终南山紫霄观里清风道长。师傅去世得早,小的亲受师祖古月道长栽培。不敢欺君,幼时为父报仇曾杀过人,后来出来闯世面也杀过人。后来被南京李大人擒住了,因小的从不采花,被杀的人又都有罪,就开释了,跟李大人作事。” “他并不明着随驾,只是暗中保护。叫他来是为防万一。”李卫笑道:“直隶、山东、河南、江南黑道上的人还都买他的帐。”乾隆便问:“自归正后还作案不作?”吴瞎子笑道:“和李大人有约在先,头一条就是行善不行恶,作事不作案。” 乾隆点头道:“你是山东名捕,也算吏员了。既有福见朕,就是缘分。就赏你为乾清门三等待卫,御前带刀行走。”吴瞎子还在发愣,李卫在旁喝道:“还不赶紧谢恩?” “谢恩!”吴瞎子忙伏下身子去行礼。 乾隆一行人当天便离京南行。过了邯郸道入彰德府境,就算进了河南。其时正是五月初,天气渐次热上来。路旁的庄稼,那长势却稀稀落落。远看倒也“麦浪起伏”,近瞧时便令人摇头,麦秆细得线香似的,麦穗儿大多长得象中号毛笔头大小,田头一些小穗头儿也就比苍蝇大些儿。乾隆从路上蹚到地头,分大中小号穗搓开在手心里数,平均每穗只有十五六粒,不禁摇头暗自嗟讶。就这样走走停停,待到太康城,已是过了五月端午。 太康是豫东名城,水旱码头俱全,为鲁豫皖冲要通衙。当晚在太康城北下马,前头打站的侍卫来禀:“……包租不到客栈,只有姚家老店房子宽绰些,已经住了人。我们租了正房,偏院里的客人老板不肯撵。” “老板做的对。”乾隆说道:“凭什么我们要撵人家走?”说着便吩咐:“就住姚家老店。” 他们是大客户,出手阔绰,下的定银也多。店老板带十几个伙计拉牲口、搬行李,打火造饭,忙活着侍候他们用了晚饭,又烧了一大桶的热水,一盆一盆送到各房,天已经黑了。乾隆在东屋里歇了一会儿,没书可看,便随意半躺在被子上,叫过上房的三个臣子。 李卫他们三个人依次鱼贯而入,乾隆含笑示意命坐了。说道:“这一路来,还算太平嘛。早知道这样,我就单带傅恒出来了。” “东家,”刘统勋微一欠身道:“小心没过逾的,宁可无事最好。”乾隆头枕两手,看着天棚出了半日神,问道:“你们这一路,看河南民情怎么样啊?” 李卫说道:“我看出两条:一个是‘穷’,一个是治安尚好。”傅恒道:穷,治安就好不了,又玠这话说得自相矛盾。我看这一路的村庄人烟稀少,有的人家还关门闭户。听说一窝子都出去逃荒了。饥寒之下何事不可为?”刘统勋笑道:“主子这次出巡是‘微服’。前有清道的,后有护卫的,还是很扎眼的。又玠那个快捕头在绿林里有那么大名声。他不露面,是不是去通知各路‘好汉’,不得在这时候做案?李卫不禁笑道:“这兴许是的。不过由我负责主子的安全。主子出来是察看吏情良情的,又不是缉贼拿盗。平安出来平安回去,这是我的宗旨。” “有这个宗旨固然好,但这一来,就见不到治安真实景况了。”乾隆轻轻叹息一声,说道:“看来这里的穷实在令人寒心。王士俊当巡抚,河南年年报丰收。现在是孙国玺,自然也要报‘丰收’。不然吏部考功司就要给他记个‘政绩平平’。我原以为由宽改猛难,由猛改宽无论如何总要容易些。看来也不尽然。”说罢下炕趿了鞋走出房门。前店管挑水的伙计早已看见,忙上前问道:“客官,您要什么?”乾隆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淡然一笑说道:“屋里太热,出来透透风。刚才我听到东院有人在哭,象是女人的哭声——是为了甚么?” 那伙计二十出头年纪。星光下看去眉清目秀,精干伶俐。听乾隆问,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一家母女俩,黄河北镇河庙人。今年春母女俩饿得实在受不了,便把东家的青苗卖了。眼见就要收麦,她当家的去江南跑单帮还没回来,就逃到这里来躲债。刚才是田主找到了她们,逼着她们回去。我刚刚拦住了。叫他们有话明儿再说,这黑咕隆咚鬼哭狼嚎的,扰了您呐!”乾隆听了没言声,转脚便出二门。三个臣子在上房听得清清楚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刘统勋说道:“不妨事,我跟着瞧瞧,你们关照侍卫们一声。”说罢去了。 姚家老店东院房舍十分低矮,一小间挨一小间,依次排去有二十多间。每间房点着麻油灯,鬼火一样闪烁着,有几间房里的客人在聚赌,呼吆喝六扯着嗓门叫;还有的在房里独酌独饮,都敞着门。还有几个胖子剥得赤条条地坐在院中间皂荚树底下闲磕牙。乾隆定了好一阵子神,才看见东北角房檐底下蹲着两个人,影影绰绰是女的,便徐步踱了过去,俯下身子问道:“方才是你们哭?” “……” 两个女的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言声。乾隆看那年长的,四十岁上下年纪,年小的梳了一很大辫子,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只是瞧不清面目,便又问:“你欠人家多少钱?” “十五两。”那母亲抬起头看了乾隆一眼,叹了一口气,没再吱声。乾隆还要再问,房里一个人大声道:“甭听她放屁!”随着话音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老头子出来,指着那年长的女人道:“雍正十年,她借我七两银子,加三的利,不高吧?卖了我地里的青苗又得十五两,你本该还我连本带息三十八两六钱!”他好象拨算盘珠子,说得又脆又响唾沫四溅,“侄媳妇,我也一大家子,人吃牲口嚼的,你就敢私自地卖了青苗,一走了之!三四个长工遍世界找你不见!亏你还是大门头里出来的!为啥一败落下来,就变成个泼妇!” 蹲在旁边的那姑娘突然把头一扬:“十七爷,上头有天,下头有地!我爷被抄家那年,你拿去多少银子?你原来还是我家的佃户,不是靠这银子发起来的?”乾隆听着心里一沉:原来这母女是个官宦家后裔,被抄家败落下来的。刚问了一句“你爷爷原来做什么官——”那妇人便道:“您别问,问着我揪心,说着辱没人!”又对那个瘦老头说道:“孩子家口没遮拦,十七叔您别计较……实话实说,你侄儿拿了银子进京会试去了……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仍旧是个穷孝廉!”那十七叔冷笑一声,“别以为王家祖坟地气都流了你振中家,如今我们振发捐了道台,已经补了缺,比你们当年差不到哪里去!就王振中那模样,尖嘴猴腮的,一世也不得发迹!应了四回考了吧?就是个副榜,也叫你十七叔瞧瞧哇?他真的中了,十七爷往后爬着走路,给你们看!” 事情已经明明白白。乾隆听着这些刀子似的刻薄话,真想扇他一巴掌,掴死这个糟老头子!摸了摸袖子,却没有带钱,乾隆一跺脚转身就走。 “主子甭生气,”刘统勋在后边,跟着乾隆回了上房,劝道:“这种事世上多的是,公道地说,输理的是这女人。”李卫和傅恒见乾隆面色阴沉,大气儿也不敢出,垂手站在一边。乾隆转脸对李卫道:“你过去,送五百两银票给这母女俩!” 李卫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傅恒却叫住了,对乾隆道:“主子,咱们送她这么多银子,得招多少闲话?回头由奴才关照地方官一声就结了。”李卫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都是田文镜在这里作的孽。这样吧,我回京给这里县令写封信,叫他带点银子周济一下王振中家。”乾隆听了无话,便命他们退下。他也实在是乏了。 乾隆取出一部《琅环琐记》,歪在床上随便翻看着,渐渐睡着了。忽然从店外传来一阵铁器敲击声。乾隆大声叫道:“侍卫,侍卫!快快!”……说着一骨碌坐起身来。 候在外间的三个臣子听乾隆喊叫,一拥而入,李卫问道:“皇上,您这是……”“没什么,梦魇住了……”乾隆自失地笑笑,“外头在做什么?铁匠铺似的,这么吵闹人!”刘统勋便道:“奴才去瞧瞧。”乾隆一摆手说道:“左右我们要走了,结结帐,叫他们准备着马匹行李。” 刘统勋答应着出来,到门面上一看,只见店门口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人,老板和几个伙计在柜台旁围着一个和尚,似乎在求情告饶。刘统勋看那和尚时,比常人高出一头,脸黑得古铜似的,前额、颧骨、鼻子都比常人高凸,紧绷绷的块块肌肉绽起,闭着眼拿一只小孩子胳膊粗的铁锤敲着铁鱼,聒噪得振耳欲聋。刘统勋见那铁锤足有几十斤重,心下已是骇然。再看那铁鱼,更是大吃一惊,足有四号栲栳大小,足有三百多斤!刘统勋见老板只是对和尚打躬作揖,也不知求告什么,便上前扯住一个伙计拉到一边,大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化缘的!” 伙计一脸怒色地盯着那和尚,咬着牙答道:“一张口就要三十两银子,问能少一点不能,立地就涨到五十!日他娘这秃驴,忒煞地欺负人!” 敲击声突然停住了。那和尚用瘮人的目光看了伙计一眼,打一稽首问道:“阿弥陀佛!你这小厮方才说甚么?” “我们就这么大门面,一年也就八九十两进项,都给了你去,我们喝西北风?”小小伙计狠狠地盯着那高个和尚:“我方才是骂你来着,日你娘的秃驴,你忒欺负人!哪有象你这样化缘的,生铁佛,你懂不懂?”这时乾隆已从后院出来,几个侍卫看这阵势,都装成里院房客看热闹,将乾隆挤在正中间。李卫听说这就是江湖上有名的生铁佛,知道今儿遇上了劲敌,只是不晓得他是冲乾隆来的,还是冲这店来的,顿时一阵心慌,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店老板脸色煞白,只是苦口央告:“大师……实在是拿不出这许多。好歹大师高抬贵手,我们就过去了。”“善财难舍,舍不得也成。”和尚嘿然说道,“老僧知道你的家底,你不肯舍,就是不肯超度自己。我也不动手,只把这铁鱼敲烂在这里!”外头这时人声哄哄,就有人喊:“揍死这黑秃驴!”那和尚也不理睬。老板身边两个伙计气急了,上前搬柜台上铁鱼,下死劲拽着,那铁鱼才动了动,生铁佛用手一按,那铁鱼肚子底下的铁牙已嵌进木头里。 “姚掌柜,不要跟他说好话了!”站在刘统勋旁边那伙计怒气勃发,上前一把推过掌柜的,说道:“他不是冲你,是寻我的事的——生铁佛,晚辈小鱼儿今儿得罪了!”遂拿起柜上的鸡毛掸子,轻轻一挥,那硕大无朋的铁鱼竟象尘埃般拂落在地下,“砰砰”一声几块砖都砸裂了! 十 吴瞎子护驾走江湖 乾隆帝染疴宿镇河 -------------------------------------------------------------------------------- “小鱼儿”突然露出这一手功夫,店里店外的上百人先都惊得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乾隆见这后生就是昨晚和自己说话的挑水伙计,心里不禁一震:这么一个小城,如此一家小店竟藏龙卧虎,有这样的异能之士,而且这么年轻!那和尚怪声怪气一笑,说道:“到底把你的真相给逼出来了!后生,你不是佛爷对手。你师傅是潘世杰吧?带我去会会!” “师傅浪迹天下,小鱼儿也不知他在哪里。”小鱼儿嘻地笑道:“你和我师傅有什么纠葛,冲我讲,父债子还。”生铁佛深陷的双眼盯着小鱼儿,说道:“只怕你承受不起。姓潘的没有走远,就在附近养伤对么?”说着举掌就要拍下。乾隆正要命侍卫们上去擒拿,却被李卫在旁拽拽袖子,耳语道:“主子,这是黑道上的恩恩怨怨。我们袖手旁观就是。”话未说完,店角落一直坐着闷声喝茶的一位老人,不知使了什么身法,飘忽几步过来,“啪”地接住了生铁佛一掌,顺势一拂,生铁佛连退几步才站住了脚,又惊又怒地打量着来人,问道:“阁下什么人?” “吴瞎子。”吴瞎子说着,一把扯去粘在颏下的白胡子,格格笑道:“你安安生生回两广称王称霸去吧!这是江北。我已叫罗师兄传下号令,三个月内不得在这四省作案。青帮规矩,你懂不懂?”生铁佛,声如鸱鸦般放声大笑,摇头道:“青帮是什么东西?罗祖又是谁?吴瞎子?嗯,没听说过。”吴瞎子冷森森一笑,说道:“那今儿就叫你见识见识。小鱼儿,没你的事了,你去吧!” 小鱼儿张大眼睛,惊异地望着吴瞎子,说道:“您是师祖叔?南京庆云楼拿住甘凤池的吴——老前辈?”吴瞎子点点头,一眼瞥见生铁佛正要伸手取地下的铁鱼,先趋一步用脚踏定了,旋身一拧,寸许厚的铁鱼已被踏瘪了。铁鱼里六只弹簧扣着的透骨钢钉一下子全弹了出来,颤巍巍地钉在砖墙上,嘤嘤作响! “这不是比画的地方儿。”吴瞎子看了一眼李卫,狞笑着对生铁佛道:“你说到哪里去,我随你去!”说罢顺腿一脚,那三百多斤的破铁鱼飞起一人来高,“咣”地一声落在店外石阶下。看热闹的人们发一声喊,立时四处散开,眼睁睁地瞧着吴瞎子、生铁佛和小鱼儿扬长而去。 李卫到此才松了一口气,忙命人结算了房钱,牵马请乾隆骑了,带着货物出了城北,在游仙渡口过黄河。傅恒见乾隆在马上只是出神,便问道:“主子,您象是有心事?” “不知道他们打得怎么样。”乾隆说道:“朕——真想亲眼看看。”刘统勋叹道:“今儿真开眼界,这几个人,大内侍卫中有几个及得上的?”李卫笑道:“主子要见他们,回北京由我安排。告诉主子,笼络这些人只要两条,一是名,二是义。您给他名声,许他义气,他就能为你赴汤蹈火,”乾隆大笑道:“李卫治盗真有办法!” 一行十余人从游仙渡口过了黄河。北岸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滩,沙陷马蹄,走得十分艰难。此时,正是炎夏初至,热气蒸人,沙滩上既没有水,连个歇凉的大树也没有。登上北岸河堤,唿地一阵凉风吹来,乾隆刚说了句“好凉快!”便听西边远远传来一声雷响。 “雨要来了!”李卫在马上手搭凉棚向西瞭望,说道:“咱们得快走,今晚住西陵寺,还有六十里地呢!”说话间,又炸起一声响雷,大风卷起一股黄沙,闷热得浑身大汗淋漓的侍卫们齐声叫好。乾隆向西看时,黑沉沉的乌云已由西向东推拥过来,不一会便遮了半个天,乾隆笑道:“李卫何必慌张?烟蓑雨笠卷单行,此中意趣君可知否?” 说话间又是一声惊雷,好似就在头顶炸落。接着,噼哩啪啦落下玉米大小的冰雹。乾隆没回过神来,脸上已被砸着几粒,打得生疼,傅恒一边飞身下马,瞪着眼骂侍卫:“混帐东西!还不快护着皇上?”早有两个侍卫猛扑过去,一人搂腰,一人拽腿,不由分说将乾隆拖下马来。乾隆下了马便往马肚下边钻,却被李卫一把扯住。 “皇上使不得!”李卫急急说道:“马若被砸惊,妁起蹶子怎么办?”眼见冰雹越下越猛,大的已有核桃大小,李卫大喝一声:“都把靴子脱下来顶在头上!”傅恒此时也顾不得贵人体面,学着众人连撕带扯拉下靴子顶在头上。乾隆盘腿坐在沙地上。三四个侍卫赶忙围过来,将乾隆遮得密不透风。惊魂初定,乾隆笑道:“冠履倒置的办法还真行,今儿李卫反经从权作了好事,把叫化子手段都使上了——李卫,你退一边去,有他们够使的了。”话音未落,不知哪匹马被砸得狂嘶一声,顿时一群马哀鸣狂跳,在雨地里跑得无影无踪。 雹子下了一阵就过去了。但雨却没有住的意思,浑身透湿的人们被风一吹,透心刺骨地冷。乾隆冻得嘴唇乌青,傅恒一边命人去搜寻马匹,一边对乾隆说道:“主子,咱们得走路,不然会冻病的。这都怪奴才们虑事不周……”乾隆不等他说完,一摆手向北行去,见李卫追了上来,便笑道:“人人冻得面如上色,怎么你这病夫倒象不相干似的?”李卫笑道:“下雹子那阵,奴才顶着靴子脚就没停过步。主子这阵得加快步子,出了汗就不相干了。” 但乾隆已经走不动了,大约因热身子在雨地里浸得太久,四肢僵硬,活动不开。他极力跋涉着,五脏六腑翻滚冲腾,汗却始终没有出来。走在他身边的傅恒见他脸色不好,便凑近了问道:“皇上,您身上不快么?” 乾隆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咬着牙,勉强地向前走,踉跄一步,摔倒在地。刘统勋和几个侍卫惊呼一声,围了上来。 “主子!” 李卫等三人见乾隆双目紧闭,咬着牙关昏迷不醒,顿时慌了神。李卫出了一身冷汗,脸色苍白,略一沉吟,咬牙道:“快找避雨地方——飞马通知前站,叫郎中!祛寒、祛风、祛热、祛毒的药只管抓来!”傅恒急道:“那边有一座庄子,你们去!我去通知西陵寺!”说罢,翻身上马,下死劲朝马屁股上猛加一鞭,那马长嘶一声狂奔而去。刘统勋伏下身子背起乾隆,李卫和几个侍卫紧随右侧,高一脚低一脚沿着玉米地埂子透迄向村里走去。村口有一座庙,山门院墙都已倒塌。正门上有一块破匾,写着“镇河庙”三个大字。 众人七手八脚把乾隆撮弄到神台前,用儿个茶叶篓子搭了一张床,手忙脚乱地将乾隆放了上去。刘统勋命人扳下神龛前的木栅,点火取暖。那火招子被打湿了,哪里点得着。李卫用手拨弄了一下香灰,见还有几星未燃尽的香头,忙从茶叶篓里取出一捧茶叶,放在香头上,一边轻轻吹,一边说:“把神幔取下来引火。” “去两个人,打问这是什么地方,村里有医生或生药铺没有?”刘统勋见众人都看李卫动作,生气地瞪着眼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敢卖呆!”李卫小心翼翼地侍候那火,终于在乾隆身边燃起一堆篝火。刚从雨地里进来的人们得了这暖气,顿时觉得十分舒服。李卫看乾隆脸色,已略带红润,乍着胆子掐了人中。乾隆身子一颤,双眸微开。乾隆嘴唇翁动了一下,李卫忙凑到耳边,却听乾隆道:“朕马搭子里有……活络紫金丹,取来……” 李卫轻声说道:“主子,这事奴才不敢从命。用药要听从郎中,已经派人请去了。您这阵子比方才好多了,不妨事的。”他顿了一下又道:“看您这身子骨,无论如何走不得了。依奴才见识,先找一户人家歇一下,等病好了再走不迟。” “好吧。”乾隆点了点头。 用了一袋烟工夫,李卫和刘统勋找到了一座三进三出大院,虽然旧些,却是卧砖到顶的青堂瓦舍,四邻不靠也便于设防。刘统勋便前去敲门,手叩辅首御环,叮当半日,那门“呀”地一声开了,刘统勋见开门的竟是昨夜在姚家老店避债的女孩,不禁惊讶地说道:“呀,是你?” “我怎么了?”那少女被他说得一怔,手把门框说道:“我不认得你呀!”刘统勋便将昨晚见到的情形说了,又道:“你被你十七爷逼回村子,他还不就为的那几十两银子?留我主人住几日,病好了就走,你那点债,实在是小意思。”女孩听了没言语,转身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说道:“这院空房间是有,多少人也能住下。只是就我们娘两个,恐怕不方便。” 刘统勋怔了一下,想起李卫的妻子翠儿已先去了西陵寺,便笑道:“不妨事的,我们是正经生意人。要不是主子病了,也不敢打扰。还有个女眷也一起过来,侍候病人,岂不方便?”那女孩又进去说了,出来道:“既有病人,哪里不是行善处?你们住进来吧。”刘、李二人这才踅回庙里,回了乾隆。李卫又命人去接翠儿。乾隆在王家大院西院住下,天色已麻黑上来。众人这时早已饥肠辘辘,但乾隆病着,谁也不敢言声。李卫、刘统勋忙上忙下,忙得象走马灯似的,直到医生请来,才松了一口气。那郎中五十上下年纪,甚是老诚。二人领着郎中进来,给乾隆诊脉。乾隆此时已是沉沉睡去,看去甚是安帖,只身上烧得象火炭儿似的,脸色绯红,呼吸也粗重不匀。 “先生这病,”老医生松开了手,拈须缓缓说道,“据脉象看,寸缓而滞,尺数而滑,五脏骤受寒热侵袭,两毒攻脾。脾主土,土伤而金盛——”他摇头晃脑地还要往下说,翠儿一掀帘子进来,笑道:“老先生,你是在和我们背药书吧,你只说这病相干不相干,怎么用药就是了!”老医生道:“断然无碍,一剂发表药,出一身痛汗,就会好的。不过要好好调理,照应。不然,落下病根,对景时就容易犯。”说着来到外间,因见傅恒满地摆的尽是药包,已拆开包在地上平摊着。老先生倒一怔。傅恒忙解说道:“忙中无计,各种药都抓了一些来备用。您瞧还缺什么,我叫他们再去抓。”老医生不禁一笑,至案前援笔写道: 柴胡(酒炒)三钱,知母二钱,沙参五分,闽蒌五钱,王不留行二钱,车前三钱,甘草二钱,川椒一钱,急火煎,投大枣数枚葱胡三茎为引 傅恒看了说道:“柴胡提升的,无碍么?”老先生道:“酒炒过的柴胡主发散,不妨的。”傅恒又对医生说道:“大夫不必回去了。我们这主子身子是要紧的,你得随时在此照料照料——哦,放心,府上我已派人去关照了。酬金一定从丰。”正想派人给医生备饭,才想起自己这一群人都没吃,便道:“翠儿,你过去问问房东,炊具锅灶能不能借用一下,今晚只能煮点米粥,将就一下了。”早有侍卫带了医生住到别处去。 翠儿见李卫从里头出来,埋怨道:“你们侍候得好!主子到如今一口汤水也没进!你病时我是这样服侍你么?男人们都出去,我和这院的母女俩过来侍候。”说着迈着大脚片子腾腾地去了。傅恒笑着对李卫道:“得,阃令颁下严旨了!不过,这里还得有人警卫。也不必都守着,有我和刘统勋就够了。”翠儿和那母女俩说笑着走过来,在廊下生起两堆火,傅恒煎药,女孩子造饭。一会儿水滚了,翠儿便先舀一碗,进去站在乾隆面前笑道:“主子,没糖没奶子。咱们没背房子走路,您得体谅着点……”见乾隆点头,偏身坐在旁边,一匙一匙地喂着,口中仍是不闲:“少用两口润润心,方才我见房东家还有一把京桂,一会儿软软和和吃一碗。郎中说了,这病无碍的。不是我说嘴,当初我和李卫拿这病当家常饭。如今——”她陡地想起李卫身体,便不再言语了。 “好,这水好。”乾隆心里受用了一些,透了一口气,“也是我大意了,防着雹子打,坐在冷水里有半个多时辰。要是也顶双鞋走动走动,也不至于得这病的。”翠儿摇头道:“主子还是对的,都是我男人那老鬼不会侍候。那么多茶篓子,给主子搭不起个棚儿么?”乾隆刚笑着说了句“屈了你的才了——”一眼见那女孩子进来,目中瞳仁顿时一闪,翠儿不禁一愣。 翠儿见她手捧大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灯下,刚要接碗,又笑道:“就让你来喂吧。主子,这丫头叫王汀芒,麻利得很,您瞧瞧这身条儿,这模样儿水灵的,啧啧……”其实不用她说,乾隆早已注意到了这些。只庄重地点点头,往外挪动了一下身子,微笑道:“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岳阳楼记》里的。这名字好。”汀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怯生生地走过来,弯着腰用筷箸挑了一点米粒送进乾隆口中,乾隆不禁大声赞道:“好香!”翠儿深知这主子心性儿,在旁嘱咐道:“哎……哎,就这样,轻轻吹着再送——您吃饭吧,我去看看我那口子,看他带的丸药吃了没有。”乾隆一边由她一口一口喂,口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你父亲进京应试去了?” “嗯” “他学问好么?” “好。” “那怎么几次都没考中呢?” “命不强呗,几次都是诗错了格。” 一阵沉默,乾隆又问道:“你那个十七叔,是本家么?”汀芷母女原为这群客商大方,指望能给几两银子还债,加上翠儿一张利口,勉强答应过来帮忙照料病人。可这么靠近一个英俊的青年男子,芷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着乾隆闪烁的目光,会说话的眼睛老是盯着自己,早已臊得浑身冒汗。汀芷温声回答道:“远房本家。原来是我家佃户。如今我家败了,他儿子又捐了官,想霸占我家房产。说是算高利贷,其实心里想的就是这宅院。就是还了他钱,不定还要生出什么计谋呢……”正说着,傅恒进来,看了一眼汀芷,却没言语。乾隆便问:“有事么?” “前站送来了帐目禀帖。”傅恒小声答道:“请爷过过目,有什么吩咐,奴才们去办。”乾隆挣扎着半躺起来,就灯看时,却是驿站转来北京张廷玉的请安折子。请安之外,又请旨恩科是否如期开闱。乾隆想了想,说道:“迟三日吧。就说我略有不爽,过三天叫他们再问。”傅恒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汀芷笑道:“我瞧着你不象个生意人。” 乾隆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怎么不象做生意的?”“行商走路随遇而安,哪还有打前站的?您身边这么多人,就贩那么一点点茶叶,不赔本儿么?我瞧着您……准是个私访的大官。不过也不象,您这点岁数能做多大的官呢?我怎么称呼您,”乾隆微笑着吃完最后几口饭,模糊说道:“你忒伶俐的了,你就叫我田盛公吧——有你这么个伶俐女儿,你父亲这一科必定高发的。”说着便又看着汀芷,要不是头一阵阵疼,定会做起爱来。汀芷给他看得不好意思,转身出去,问道:“妈,吃过饭了。药煎好了么?” 一连三天过去,乾隆的病已大见好转,李卫幸亏随身带着常服药丸,原想也要病倒,但却没有犯毛病儿。里里外外都是翠儿“主政”,治理得井井有条。乾隆内有这三个女人照料,外有李卫等三人护持,住得大有乐不思归意思。他对汀芷十分情热,却碍了耳目众多,只能眉目传意,只能略近芳泽。但也正因如此,更是令他恋栈难舍。待第四天,傅恒用过早饭便照例过来请安,乘着乾隆高兴,试探着道:“主子,咱们在这误了三天了,时日长了,这里的人若瞧出咱们行藏不好;再者,京里的会试殿试也不能延误。车子若能挣扎得动,严严密密地雇一乘凉轿,咱们也好启程了?” “你说的是。”乾隆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是我还惦记着那个吴瞎子,不知他们的事是怎样了结?咱们起程后,得派个人探听一下报过来。”傅恒笑道:“昨晚吴瞎子已经来了。因为主子已经睡下,没敢惊动。”乾隆便道:“是么?叫他进来。”吴瞎子已在外间,忙进来扎了个千儿,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了!” 乾隆打量一眼吴瞎子,见他左臂吊着绷带,叹道:“你到底还是受伤了。当时还该挑两个人去帮帮手的。那个黑和尚为了什么要闹店,是冲我来的么?” “比起生铁佛,奴才这点子伤实在不值一提。他两只眼珠子都被奴才抠掉了。”吴瞎子笑道:“绿林里讲究单打独斗,奴才能在江湖上说得响,凭的就这一条——生铁佛到姚家店挑衅寻事,其实是冲潘世杰的……” 原来雍正年间罗同寿在江湖结成一个大帮派叫“青帮”,多是无家可归的叫花子加入此帮,也偷,也抢,也打富济穷,遇着官绅富豪红白喜事也前去帮忙,或为商家作保镳运送财货等物,得了钱坐地平分共渡艰难。罗同寿联络各地乞丐头儿,以义气武功第一者推力帮祖,下边收了三个徒弟,翁应魁、潘世杰和钱盛京。李卫任山东总督因运河漕粮多次遭劫,知道是这伙子人所为,干脆以毒攻毒,用重金请这三兄弟带人护粮。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两年,第三年却又遭劫,罗同寿一打听是闽粤的“万法一品”教派所为,不禁勃然大怒,叫过三个徒弟吩咐:“两广闽浙有多少水路生意,他们南方人为何跑到我北方来敲饭碗?世杰,下次运粮你亲自带船,擒两个活的给师傅看!”去年五月,两派在太湖再次遭遇,和小鱼儿等徒弟合力打伤了生铁佛,生擒了生铁佛两个徒弟。潘世杰自己也受了伤,怕仇敌多,躲在太康县养伤。小鱼儿托亲戚充作店小二侍候师傅。生铁佛就为这个到姚家店敲铁鱼勒索,其实是要寻潘世杰的晦气。 “我一直为你担心。既平安回来就好。”乾隆听吴瞎子说了原由,起身趿鞋在地下踱着,望着窗外盛开的西番莲和月季,沉吟道:“你这次护驾有功,回去自然要议叙的。听你方才说的情形,江湖上帮派势力骇人听闻。如不导之以道,平日滋生事端还是小可,对景时就兴许弄出大事来。李卫这个‘以毒攻毒’的法于只应付了一时一事,不是长远万安之策。你这个侍卫我看也不用办别的差使,专门悠游于各派之间,给他们立个规矩:存忠义之心,向圣化之道,帮着朝廷安抚,朝廷也时常照拂周济他们些个。比如这个罗什么寿的青帮能护水路漕运安全,盐、粮、棉麻的运输索性明白交给他们,穷人能吃饱,奸邪盗劫的事自然也就少了。一个盗案下来,官府要花几万、十几万银子,使在这上头不好?——至于心怀异志,怙恶不悛的,可以就帮派里正义之士联络官府歼而灭之。不过此事重大,还要仔细审量。你把这个话传给李卫、刘统勋,叫他们拟出条陈来。”因见汀芷端着药碗进来,便摆手命吴瞎子出去。 吴瞎子出来,见傅恒正在伏案写信,便问:“又玠呢?主子有话传给他。”博恒未及答话,正在西房和王氏拉家常的翠儿隔帘说道:“他在东厢房南边第三个门。吴瞎子没再说什么便出去了。这边翠儿接着方才的话,对王氏道:“……你原也疑得有理,我们龙公子不是寻常商家,是皇商(上)。来信阳采办贡茶。既住到你家,这也是缘分。唉!我们这就走了……相处这么几日,还真舍不得你和汀芷姑娘呢!” “看这派势,我原来还当是避难的响马呢!”王氏笑道:“既是皇商,见面的机缘还有的,出村半里就是驿道,难道你们往后不打这里过?”翠儿一门心思还想盘问订芷有没有人家,忽然听见东屋乾隆“哎哟”一声,站起身几步赶了过来。傅恒也忙放下笔赶过来,见是药汤烫了乾隆的手。汀芷捧着个大药碗,脸一直红到耳根上,低着头不言声,见王氏也过来,嘤咛说了句:“我不小心……”“是我毛手毛脚自己烫了。”乾隆见三人六只眼盯着自己和汀芷,也不禁尴尬起来,笑道:“没事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去。”见众人去了,乾隆方笑道:“你是怎么了,扭扭捏捏的,烫着你了么?” 汀芷偏转了脸,半晌才啐道:“你自己烫着了,倒问我……谁叫你不正经么!”乾隆见他巧笑浅晕、似嗔似娇,真如海棠带雨般亭亭玉立,越发酥软欲倒,夺过药罐儿放在桌上,正要温存一番,便听外院一阵吵嚷,立时沉下了脸,出房看时,竟是那个讨债的“十七叔”王兆名带着十几个庄丁来了。乾隆站在阶前喝斥侍卫:“你们做什么吃的?竟让这种人也闯了进来!” “‘这种人”?这种人怎么了?!”王兆名摆着一副寻事架子,瞪着死羊眼说道:“这是我们王家的宅院,我奉族长二爷的命来自己侄儿家,犯王法么?”王氏忙出来,说道:“十七叔,我还该您什么么?”王兆名冷笑一声,说道:“银子你是还了。族长叫我来问你,你孤零零两个妇道人家,收留这么多男人住在家里,也不禀告族里一声,是什么意思?你自己不守妇节,我们王家还有族规呢?”又指着李卫一干人道:“他们一进村就毁庙,扳了神灵前木栅子烤火,已经冲犯了神灵,族长病得起不来,梦里见神发怒!这个帐不算就想走路?” “拿下!”乾隆早已气得手脚冰凉,突然大喝一声。十几个侍卫无人不恨这个暴发户糟老头子,转眼之间便将进来的十几个人拧转了胳膊,拧得一个个疼得呲牙咧嘴。乾隆咬牙笑道:“看来你是不得这处宅子誓不罢休了?住在王家的是我,坏了镇河庙的还是我。非但如此,我还要拆了这座庙,罢你儿子的官!” 王兆名又惊又怒,抬脸问道:“你是谁?” “当今天子!”乾隆微微冷笑,转脸对李卫道:“朕自现在发驾回京,知会沿途各地官员谨守职责,毋须操办送迎事宜——用六百里加急传旨张廷玉,朕这就回京,沿途不再停留——这些混帐东西交这里里正解县,按诈财侵产罪名办他!”说罢抬脚便走,只回眸看一眼满脸惊愕的汀芷,会意一点头,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去了。 十一 拗孝廉贡院求面试 病举人落魄逢贫女 -------------------------------------------------------------------------------- 顺天府恩科考试已近尾声。主考杨名时和副主考鄂善都松了一口气。历来科考都选在春秋两季,名义上是暗扣“孔子著春秋”,其实是因这两季不冷不热寒热适中,南北荟萃而来的举人都能适应。可春夏之交的季节最容易传疫,三四千应试人聚集在一起,往往一病就是一大批,会直接影响取士水准。自四月初杨名时和鄂善进棘城,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两个人一汉一满,都是清官,在防疫方面,作派却不一样,杨名时着人买了大包小包的甘草、庐根、金银花、绿豆,在贡院东支锅、熬汤,举人进场天天兔费供应。鄂善信神,祭瘟神、烧纸钱,还特地请白云观道士在誊录所打醮,七十区四千九百号板棚里打起醋炭,弄得满院香烟缭绕醋香扑鼻。总之是什么办法都使上了。还好,这场竟无一人感染时疾。眼见明日就开闱放人,两个人提得高高的心都放下了。下午申时,二人联袂到试区巡视一遭,又到十八房试官房里看看,回到坐落最北区中的至公堂,情不自禁都笑了,鄂善因见杨名时在沉思,问道:“杨公,这会子你在想什么呐?”“哦,我是在想各房荐上来的卷子,前三十卷我都看了,都也还清通。我担忧的是落卷,还都要再审一遍。各房荐上来不容易,屈了才不好。”鄂善不以为然地一笑:“我主试过几次了,总没有这一次差使办得踏实。要一点不屈才恐怕谁也办不到。我们己尽了心,又没有受贿,这就叫上无愧皇恩,下无惭于士人。”他起身在案头取过一叠墨卷浏览着,笑道:“这种东西真不中吃也不中看,偏偏不过这一关就不得做官,真真不可思议!” 杨名时起身踱着步,笑叹道:“这话中肯。不过八股文据我看,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前明的张居正、海瑞,大清以来的熊赐履、范文程、徐元梦、陆陇其都是从八股里滚出来的名臣干吏,不也是功彪史册嘛!”鄂善正要答话,听外面监试厅那边响起一片吵嚷声,皱了皱眉头吩咐戈什哈:“去,叫监试厅巡检过来!”话音未落,监试巡检已大步跨了进来,杨名时问道:“这是国家抡才大典圣地。谁在外头撒野?” “回主考大人,有个举子闯至公堂!” “他要干什么?” “他请见二位主考,要面试!” 杨名时和鄂善对望一眼,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杨名时冷冷说道:“叫他进来。”那巡检果然带进一个青午书生。向两个主考一揖到地说道:“晚生李侍尧拜见老师!” 杨名时发问道:“你晓得你在胡闹么?” “晚生以应试人身份求见主考,何谓之胡闹?” “我没说你‘求见’是胡闹。你标新立异,独自要求面试。若众人都象你这样,国家法统何在,朝廷制度何在?——来!” “在!” “拖去监试厅,责四十大板!” “扎” 几个戈什哈扑上来,见学侍尧巍然不动,竟愣住了。李侍尧放声大笑,指着杨名时和鄂善道:“非名下士也!何用你们拖,监试厅在哪里?我自己去!”说着,摇摇摆摆地跟着戈什哈去了。鄂善厌恶地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人象个疯子!” “是个狂生。”杨名时一边说,一边翻阅各房试官荐上来的墨卷,果然没有李侍尧的,又笑道:“定是自忖又要名落孙山,急了,别出心裁地闹一闹罢了。”正说着,龙门内明远楼那边有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跑来,鄂善说道:“高无庸来了。恐怕有旨意。” 二人一同走出至公堂。杨名时刚要开口问,高无庸说道:“皇上亲临!已经到了龙门外。快,快开正门迎驾!”杨名时大吃一惊,问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上已经驾临贡院!” 杨名时、鄂善登时激动得脸色涨红,一齐转身回至公堂取了大帽子戴上,出来吩咐道:“各房试官知会考生,不得擅离考棚,否则除名不贷——放炮,开中门,迎接圣驾!” 须臾便见乾隆皇帝在棘城外下了乘舆,由张廷玉和鄂尔泰、讷亲三位军机大臣相陪。杨名时、鄂善连忙下跪叩头山呼。 “起来吧!” 乾隆似乎很高兴,手摇一把湘妃素纸扇一边走一边顾盼。到明远楼过厅前,仰脸看看彩漆剥落的重檐斗拱,说道:“这楼是哪年建的?” “前明万历二年建的。”鄂尔泰见杨名时和鄂善张惶相顾,知道他们答不上,忙笑道:“康熙十七年大修一次,原来预备作博学鸿儒科使用。后来,圣祖爷将殿试改在太和殿;没有用这地方。”乾隆又用扇子指着明远楼西的小楼,问道:“那楼是做什么使的?”“那是瞭望楼。”杨名时随行,忙解释道:“倒不是为了防贼,怕里外传递夹带,也只是表示严密关防的意思而已。”乾隆一听便笑了。杨名时见他兴致极好,一路走一路指点,那是东西号舍七十区,东边监试厅,弥封、受卷、供给三所,对读、誊录二所,又是什么会经堂、燕喜堂等等……” 乾隆边听边点头微笑,叹道:“太旧了。还不及南京贡院呢!衡臣,叫礼部核一下,全部修茸要多少银子,不该省的就不能将就。罗刹国、红毛国贡使上月朝贡见朕,想瞻仰天朝文明取士制度,朕没有允许,就为此处,破旧得有碍观瞻。朕昔日来过这里。这是朝廷脸面之地,脸脏了要赶紧洗,不是么?”张廷玉忙道:“圣虑极是!”乾隆又转脸对鄂、杨两个主考道:“这一科选在了夏天,无病无灾平安过来,你们办差尚属尽心——查出有带夹带、传递舞弊这些事么?” “这是哪一科都免不了的。”鄂善见乾隆看自己,忙躬身笑道,“三千八百六十七名应试孝廉,难免良莠不齐,共查出夹带、顶替、传递的舞弊者四十二名,还有五名中途患病,未到终场退出的,现在场内还有举子三千八百二十名。”杨名时笑道:“还有一名咆哮公堂,要求面试的,将被逐出考场。”遂将方才李侍尧大闹至公堂的事说了。 乾隆一脚已跨进至公堂,听见这事,倒觉新鲜,说道:“这个孝廉胆子不小,叫过来朕看看。”说罢也不就坐,站在案前翻看墨卷。几个大臣都鹄立在孔子牌位右侧。乾隆拿起一份墨卷看着,问道:“这是荐上来的么?”鄂善见是自己看过的,忙道:“是。是西区不知哪一房的,大约是‘元’字号的举人。没有拆封,奴才也不晓得是谁。”乾隆凝神看,那题目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字写得圆润端正十分好看,竟看住了。并拿起笔将文中的“俟”字改成“伺”字才放了下去。又问,“落卷呢?”杨名时忙指着堂东侧靠墙一溜大柜,引乾隆过去。落卷按十八行省、各府县州存放,每卷都标了墨签,一叠叠整理得十分清爽。他是有心人,可装作漫不经心,抽出一份看看又放了回去。来到信阳府太康县一栏处,格子里只有两份,乾隆都取了出来,看了看,竟拆掉了弥封。第一份就是“太康镇河庙王振中”的卷子,便取过来。到窗前亮处看了看,觉得文字还不错,就是里头有一处地方抬错了格。乾隆也不送回原处,回到案前便撂在杨名时取中的那一叠卷上头,这才坐了。因见李侍尧已跪在至公堂外,便问: “你是李侍尧?你有什么能耐,敢在这至公堂咆哮?” 李侍尧见乾隆查卷,里外大小官员吏目几十个人屏息静立,想到咫尺天威,心头不免慌乱。待乾隆发话,他倒略觉平静下来,连连叩头道:“回万岁爷话:孝廉会作诗,八股文也作得。但连考三场总不得意,也不知甚么缘故。因而请命面试。并不敢咆哮。” “天子如今重文章,尔曹何必论汉唐。”乾隆沉着脸对杨名时道:“你查出他的墨卷给朕看——国家取士历来以时艺为主,能制几句歪诗,就如此狂妄?两主考处置得甚是公允。但你想面试,又遇了朕,自也有你的福缘。朕不考你诗,也不考你文。你自诩才高,洋洋得意,朕就问你,《四书》中共有几处写到‘洋洋’的?” 李侍尧伏地叩头,骨碌着眼珠子怔了一会,这个题出得虽然刁,但没有出四书范围,说“不知道”断然使不得,只好搜肠刮肚,沉吟着答道:“有……‘洋洋乎《师挚》章也’;有‘洋洋乎《中庸·鬼神》章也;有……‘洋洋乎《中庸·大哉》章也’……”他迟疑着住了口。 “还有‘洋洋’么?” “……少。” 乾隆一笑,说道:“也算难为你。还有一处刚好是‘少则洋洋焉!”这时杨名时已寻出了李侍尧的墨卷。乾隆见是一笔瘦金体字,硬直峭拔,只笔意里藏锋无力,不禁笑道:“中气不足必形之于外,可谓是字如其人。”又看了看问道:“李侍尧,朕问你卷子里‘如仲翁之兀立墓道’——‘仲翁’是什么东西?” 李侍尧自恃才高北斗,当面被乾隆考糊,已是气馁,忙道“‘仲翁’是——墓道两侧侍立的石像。”“‘仲翁’是‘二大爷’!”乾隆喷地一笑,“那叫‘翁仲’不叫‘仲翁’你知道么?”说着就李恃尧卷子上题笔疾书,鄂善离得近,睨眼看时,却是一首诗: 翁仲如何当仲翁?尔之文章欠夫功。 而今不许作林翰,罚去山西为判通! 写罢起身,对杨名时道:“朕去了,你们还要料理几天,到时候递牌子说话罢。” 二人送乾隆离去,立刻回到至公堂,因见众人都未散去,杨名时便道:“先各归各房,我和鄂大人商议一下再放龙门。”又叫李侍尧进来。李侍尧此时狂傲之态已一扫尽净,进门就跪了下去,说道:“二位老师……”他不知乾隆在自己卷子上批写了什么,语声竟带着颤音。 “而今还敢目中无人么?”鄂善问道。 “不敢了。”李侍尧脸色苍白,“倒不为老师开导那几小板。实是侍尧自省不学无术,当着圣主出乖丢丑,名士习气误我不浅!实话实说。我十二岁进学,当年是县试第一名秀才,十三岁乡试,又是第一名解元。只考贡生接连三科连副榜也不中!原想少年得第、金殿对策、雄谈天下事是人生一大快事,哪晓得会试如此之难!败军之将不敢言战,愿回乡再读十年书!”鄂善笑道:“似乎也不必如此气馁。圣德如海,得一沐浴也是福分。你且去,你的卷子我们看过再说。” 杨名时一直在看乾隆那首诗,见李侍尧捂着屁股出去,叹道:“此人有福,是一位真命进士啊!”鄂善笑道:“松公,他的名次怎么排呢!”杨名时道:“他原是落卷里的,犯规本该受罚。皇上却罚他‘不得作翰林’,去山西当通判。通判是从七品,正牌子进士分发出去也不过就这职位。斟酌圣心,断不能排到‘同进士’里头。所以名次放在六七十名左右为宜。”又拿起乾隆改过字的那一份,说道:“这一份自然是首卷了。” “那是。”鄂善说道:“皇上改过的卷子嘛!——这一份河南王振中的又怎么办?”杨名时不禁一笑,说道:“我敢说我们主持这一科疏通关节的最少。想不到皇上竟亲选了三个贡生。这是异数。王振中这份既已拆了弥封,就不用誊录了,放在李侍尧前边就是。” 当下两个主考又对荐卷名单密议了一会。除了这三卷,倒也没别的变动。两个人都在上头用了私印,火漆封好又加盖贡院关防,放在孔子牌位前。杨名时命传十八房试官,五所二厅二堂长官来到至公堂,对孔子牌位齐行三跪九叩大礼,将密封好的贡生名单交贡院长吏立即呈缴礼部。至此,恩科大典已告结束。杨名时率群僚出至公堂,看了看西边殷红的晚霞,吁一口气道:“开龙门放行!”科场考中的贡生名额是有定数的,既然新加了两名,必定要挤落两名。这一科恩科虽然没有舞弊,考官们向至公堂推荐过的墨卷,谁肯不要人情?勒敏在京字二号应考,自觉三篇文章做得天衣无缝,考官也透风出来是荐卷,料定是必中的,及到发榜时,却连个副榜也没有中。 从天安门看榜回来,勒敏两条腿都是软的。在高晋酒家同席行令的人,庄友恭高中榜首,纪晓岚名列十四。最出风头的钱度、自己和何之全都名落孙山。如今怎么办?考试已完,再没有同声同气的朋友会文,相互安慰;同乡会馆封闭,告借无门;何处去打抽丰?就是回武昌,自己家人早已离散。立誓不取功名不回乡的勒敏,在本家们面前还有什么颜面? 在热得滚烫的广场上站了不知多长时间,勒敏才发觉看榜的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里头还有虎口来长一串小钱,是好心的五婶在自己离乡时悄悄塞给自己的。就这么一点钱,连大廊庙最便宜的小板屋,也住不了十天。勒敏此时饥肠辘辘,坐在大槐树下一个石条上,正思量着下一步往哪里去。却见一个汉子挑着两桶黄酒也来歇凉。那汉子把酒桶放下,扯起单布衫揩一把汗,从桶盖上搭包里取出两个棒子面饽饽,还有一块咸芥菜疙瘩,有滋有味地吃着,咬得咸菜咯嘣咯嘣响。不时从桶里舀半瓢酒咕噜咕噜地喝。因见勒敏望着自己发呆,那汉子便笑道:“一看就知道,你这科没得到彩头。来来,读书人,别那么死了老子娘似的,有酒有粮吃饱了再说!”说着送过一个饽饽,撕开一半咸菜递过,一边舀酒,说道:“吃饱了不想家,醉了不惆怅,来吧!” “这……”勒敏原本就饿,迟疑地接过来,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汉子豪爽地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呢?酒是他娘东家的,不喝白不喝,饼子连一文钱也不值,本就穷,还穷到哪里去?”勒敏又谢了,吃着饽饽,喝了半瓢酒。那卖酒的汉子,向对面卖肉的一个胖老头喊道:“张屠户有不带毛的卤肉弄一块来。你也过来喝点酒,我们东家——操他姥姥的,就是这酒做得不坏!” 张屠户在那边高声答应一声:“成!我正肚饿呢——我那死婆娘今晌不知怎的了,到现在还不叫小玉送饭来!”说着切了一块肥油油的猪头肉,乐颠颠地跑过来,笑着说:“哪个东家觅了你这活宝算倒了血霉。六六,再取块饼子来——这位读书人,这一科怎么样?” “惭愧……” “有什么惭愧的?”张屠户操的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却是慈眉善目的,抖开桑皮纸把肉摊在石条上,笑呵呵地说道:“几千的举人进京,春风得意的有几个?犯得着么?来,吃,吃嘛!——瞧你这身打扮,是旗人?吃皇粮的人吧,担的哪门子忧呢?” 勒敏心里不禁一酸,只含糊说道:“我们家在雍正爷手里坏了事。旗人也分三六九等啊……”他不再说话,只是狠命吃肉,喝酒。三个人似乎此时才意识到各自身份,便不再多话。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醉饱。 人都走了,勒敏仍独自坐在石条上,究竟往哪儿去,仍未拿定主意。突然觉得肚子隐隐作疼,甜瓜、黄酒、咸菜、棒子面、肥肉一齐在肚内翻搅。他摸摸热得发烫的脑门子,才晓得自己浑身干得一点汗都没有。勒敏心里一惊站起身来,这一直腰不打紧,满肚子食物上涌下逼,心里难受极了,一弓身子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肮脏的秽物直喷而出,闻着那气息更是恶心。他自己捶捶胸口,直到吐出又酸又苦的黄水,才略觉受用一点。刚刚站直身子。勒敏两眼又冒金花,他扶着槐树的手软得象稀泥一样松垂下来。连踉跄都没有踉跄一步,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勒敏发觉自己半躺在一间破旧的小房子的土炕上,全身脱得只剩一件内裤。身下是一张破旧的竹凉席,头下枕着一个竹夫人,炕桌上摆着药碗汤匙和一柄芭蕉扇。除了这些,屋里别无它物。他眨了一下眼睛,揣猜着自己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会到了这里?想得头生疼也没想出个头绪,便索性不想。见碗里有剩茶,勒敏支着一只胳膊起身端茶喝了一口,觉得麻凉麻凉的,原来是薄荷水,呻吟一声又躺了回去。这时,一个赤膊毛头小子掀起帘子看了看,在外头喊道:“爹:那个相公醒了!” “哎,就来!——毛毛,你到后院去帮你姐收拾一下猪下水。叫你娘煮一碗面条儿,切得细些!”说着便见一个胖老头,下身着短裤,上身着一件白坎肩,敞着胸走进来。他就是卖肉的张魁铭,进门又冲外叫道:“毛毛,告你娘面条儿不用油腥,一点也不要……嘿嘿,相公,您醒了!”张魁铭扁平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笑容,偏身坐在炕沿上,又象是给自己又象是给勒敏打着扇子,凑近又看了看气色,说道:“您是中暑了,病儿不大却来得急——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啊!相公怎么称呼呢?” 勒敏想起来,挣扎了一下,被张魁铭一把按住了,说道:“别别,您身子弱着呢!”说着又打扇。勒敏躺在竹夫人上,一扇一扇的凉风过来,周身凉爽,他感激地望着张屠户,说道:“救命恩人……我叫勒敏……是原先湖广布政使勒格英的儿子……”遂将父亲亏空库银被抄了家、独自一人进京赶考,又名落孙山的情形,备细说了。 “原来勒爷是贵公子!”张魁铭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您说的这些我信。甭难受,这世道就这样儿……只是听你说,连个亲戚都没有,下一科一等又是三年,你怎么打算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从外头走进一个姑娘,手里捧着一大碗面条。勒敏看时,只见她高条身材,穿一件月白绣花滚边大衫,浆洗得干干净净,瓜子脸上五官端正,十分清秀,只鬓边略有几个雀斑。一笑,脸上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勒敏忽然想到自己还打着赤膊,手向身后抓时,却什么也没有。张魁铭憨厚地说道:“这是我的闺女玉儿。” “甭听俺爹的!哪有人还病着,就问人家‘怎么打算’的?”玉儿十分爽快麻利,将药碗、茶碗、调羹都摞一处,把面条往里摆摆,娇嗔地看着父亲,说道:“病好了怎么打算都成,病不好什么打算也不成,咱房东不说要寻个先生给他那宝贝少爷教书么?荐了去!再不然帮咱家记个帐什么的,左右不过三餐饭,到时候儿他该考还考去!”说着又喊:“妈!你来喂这位勒——爷吃饭!”将药碗一收拾,转身就出去了。一转眼又进来,把勒敏的衣服丢在炕上,“穿上!脏死了,你兴许一辈子都没洗过衣裳!” 这姑娘如此粗犷豪放,病中的勒敏不禁一笑,说道:“大妹子好人材!”张魁铭老实巴交地说道:“俺们穷家小舍,没家教,都是我惯的她——我该去烧卤锅了。天热,耽误不得。老婆子,怎么这么慢?”接着便见一个老太太拧着小脚走来,口中说着:“来了来了,阿弥陀佛!” 勒敏就在这屠户家住了下来。 十二 曹雪芹喜得知音女 刘统勋宣旨狱神庙 -------------------------------------------------------------------------------- 钱度因在大内混得人头熟,礼部的中榜名册一递到乾清宫,他就知道了自己这科无望。他心眼儿极活,当即去上书房见张廷玉销假。张廷玉说:“难得你还惦记着这边差使,军机处几个出去考试的书办都还没回来,正要使人呢!这阵子云南战事正紧,一刻也离不得人。你就在军机处章京房里专管拆阅战报。你先去一趟李又玠那儿,他回京就病倒了,代我问候一声,就说忙完殿试就过去看他,他需用什么你回来跟我说。这卷宗你送傅六爷府,正好顺路的。” “是,是,是!” 钱度连连答应着,又给鄂尔泰打了个千儿,出来到东华门要了一匹马,径往李卫宅邸而来。 李卫是提足了一口气扈从乾隆去河南的,回京当夜就犯了病。原说是一概谢绝来访。但钱度是自己门下荐出去的,又奉的张廷玉的命,自然只当别论。钱度在门房站了不到一袋烟工夫,里头便叫请。那家人一路带着往书房走,叮嘱道:“我们宪太太(翠儿)交待过,不论谁见老爷,甭说正经差事,时辰也不要长。大人的病需得静养呢。好歹钱爷体恤着,别您去了叫太太责罚我们。”钱度小声笑道:“晓得了,大萝卜还用屎浇?”说着,从远处传来一阵揪肝呛肺的咳嗽,知道李卫已经到了。钱度站在外头,直等李卫平静下来,轻轻移步进来,打个千儿道:“钱度给李大司马请安!” “是钱老夫子来了,”翠儿坐在李卫身边,回身小声道:“你们说说闲话,我待会儿就来。”李卫闭目仰在大迎枕上,脸色苍白如纸,枯瘦如柴的手指了指椅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恕我无礼,身子骨儿就这模样……张中堂好!” 钱度方才见翠儿脸上有泪痕,知道他病得不轻,小心斜签着身子坐了答道:“中堂身体还好,只是忙一些。他没有鄂中堂会将养身子。”并将张廷玉的话转告了。李卫仿佛不胜感慨。“我大约没几天好活的了,想不到我李卫竟也有今天!当年我何曾这样!甘凤池在南京结三十六友,会集天下武林豪杰,我一身布衣只带了个小奚奴就擒拿了他。还有那个吴瞎子,捉他好费劲!山东的黄滚、黄天霸父子也是我收服的,窦尔敦和朝廷作对,我的面子还是买的……真奇怪,我这人既是皇上的看家狗,又***象个盗贼、乞丐头儿……李卫,你也活得够味儿了……”他目中闪烁的波光渐渐散去。闭目说道:“钱先生,这些话是我们摆龙门阵,传出去对你不好。请转告张中堂,务必在主子跟前替我转圜,允许我告病回乡。”他一笑,“那兴许还有几年好活……” 钱度听着他的这些话,不知怎的,心一直往下沉,轻轻起身道:“大人,慢慢将养,天下无不可医之病。我回去一定转告张中堂。” “你稍停一下。”李卫睁开了眼,望着钱度叹息一声:“我一生有两大憾事。一是不该恃强,和杨松公闹生分,害得他坐班房。其实早年我们相处得很好的……这事已经没法补救。第二件就是德州这个疑案,至今没破。两个月前吧?那个刘康进京谒见,还居然敢到我这里请安!这不是鼠戏老猫么?但是贺观察夫人没消息,没有原告,没有证据是不好立案的。你给我打听着点,只要有她的信儿,就告诉我!” 钱度见他自洁如此,不禁一阵惭愧:要说寻证据,自己是最方便的,甚至自己就是半个证人,偏就没这个胆量能耐。思量着,钱度又胡乱安慰李卫几句便辞了出来。 傅恒的府邸却完全象另一个世界。钱度走进轩敞的五楹倒厦大门,便听到从府内隐隐传来的笙萧琴瑟之声。听说是张廷玉差来的信使,门政连禀也没禀,便差人带着钱度穿花渡柳地往花园里来。国丧期间,天下文武百官一概停止行乐,傅恒竟如此大胆,钱度不禁暗自惊讶,忙问带路的长随:“大人在花园里?” “主子娘娘从畅春园选了十二个戏子赏给我们爷。”长随笑道,”恒爷不敢领受,万岁爷说,待三年丧满后,要办博学鸿词科,天下大庆不可无音乐。宫里教习不便,叫我们爷给这些戏子练练把式。”钱度不禁暗笑:这个差使不坏。 踅过几道回廊,远远望去,只见花园里海子中间修了一座大水榭,汉白玉栏石桥曲曲折折直通岸边,岸边一排溜儿合抱粗的垂杨柳下摆着石桌竹椅。傅恒和十几个幕友正在其间说笑。清风掠过,柳丝婆娑,荷叶翻卷。刚从李卫沉闷的书房到这里来,顿觉爽目清心。台上歌女曼声唱道: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钱度徐徐踱着步到柳树下,隔水听音。这似咏、似叹、似郁、似畅的歌声,竟似水银泻地一样,仿佛透穿了人浑身发肤毛孔,直往心里钻。钱度也听呆了。 “哦,钱度,老相识了。”傅恒入迷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袅袅余音已尽,才回过神来,转脸笑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今科先生没有得意,是吧?芳卿——把钱先生拿的卷宗递过来。”便见傅恒身后打扇的丫头绕过几个清客的椅子过来取了卷宗,双手捧给了傅恒。傅恒只抽出来看了一眼,就放在茶几上。钱度这才留神,原来傅恒对面坐的是曹雪芹。钱度笑道:“雪芹兄原来到六爷府来作西宾了?” 曹雪芹散穿着一件灰府绸长袍。摇着一把湘妃竹扇欠身笑道:“托六爷福,我在右翼宗学当差,不过混饭吃罢了。万岁赏了傅六爷十二金钗,教习歌舞,我来凑趣儿罢了。”“一曲情歌倾倒四座,还说是‘凑趣儿’?”傅恒爽朗地一笑,“要不为芳卿,你才不肯来呢!是吧芳卿?”十几个清客顿时一阵哄笑。有的说:“我们早看出来了,今儿六爷一语道破天机。”有的说:“东翁就是借芳卿作饵,钓曹先生的诗词!”一个留着老鼠髭须的清客站起来,笑道:“说破了我们就为取个乐儿。上回恒爷在花厅和雪芹一处吃酒,是芳卿执酒。雪芹当时那样儿——”说着便模仿起来。他稳重地看一眼芳卿,垂下眼睑,似乎忍不住又偷睨了一眼。“芳卿那时是这模样——”老鼠胡子又学起芳卿的模样:他先是伍怩作态地扭了一下腰肢,羞涩地低头摆弄着衣裳襟,又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六爷,我学得可象?”傅恒正吃茶,被他逗得“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连连说:“象象……就是这样儿!” “哪有老爷们和奴才开心的么?”芳卿满脸臊得通红,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啐了一口转身便走。钱度见那清客学得维妙维肖,不禁捧腹大笑。傅恒见曹雪芹被众人笑得不好意思,转身对芳卿道:“不要走,走了倒没趣了。”又对曹雪芹道:“你答应我一件事,今儿就把芳卿送你。” 曹雪芹眸子中波光一闪,笑了笑没言语。 “上回你来说,正在写《红楼梦》。”傅恒笑道:“如今写得怎么样了!把稿本送过来,我要先睹为快。”曹雪芹沉吟了一下,笑道:“六爷有命,沾怎么敢违拗?不过现在这书离写成还早呢。怡亲王那边要过去了,写一章拿去抄一章,再送回原稿。六爷要看,只好叫芳卿过去给您抄来。就是方才唱的曲子,也都是书上的。六爷,我这会子就再抄一首给您如何?”说着站起身来。柳树旁茶几上现成的笔纸,只见曹雪芹略一思索,援笔疾书: 一个是间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在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好,好!”傅恒连连击节赞叹。“九转回肠哀婉凄情,真叫入魂销魄醉——你瞧你瞧,芳卿又痴了!”一边一叠连声叫人:“将这曲儿送过水榭子那边,叫我的十二金钗配调儿演练!” 曹雪芹却不放笔:“六爷言出如鼎,曹沾今儿真是天满地意。虽说现在还不能把书拿来承教,先作一首诗以志今日之喜!”众人听了顿时鼓掌称妙。只见雪芹笔走龙蛇疾书道: 云鬓低鬟佩明珰,瑶池清歌奏宫商。 翩来惊鸿怅于建,蜿转游龙愁洛阳。 一弹坊中琵琶曲,半舟骚客尽断肠。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写罢轻轻放笔,对芳卿一笑说道:“天知地知你我知,咱们走罢!”芳卿凝望着曹雪芹黑漆漆的那对眸子,又羞涩地低下了头,脚尖跳着地下的土,良久,仿佛下了决心,端端正正地给傅恒蹲了两个万福,低声嘤咛而语:“谢主子……芳卿在世一天,总忘不了给您生佛烧香的……”说罢和曹雪芹一后一前,竟大大方方去了。 “真是旷世罕有之奇才!”傅恒怅怅地望着二人背影,不胜嗟讶地叹道:“比起来,我们这些皇亲国戚真如粪土了。”钱度在旁听他发这种贵人感慨,也感慨道:“六爷今儿高兴,连我也帮边子饱了眼福耳福——您要没有别的吩咐,我也该回去了。”傅恒笑道:“张熙解来京师了。廷玉送来的这个就是他的案卷。皇上有意叫我和统勋去传旨审问,统勋是主审,上午已去领旨。我也要去养蜂夹道了。走,你回军机处,我们还能同路一段。”清客们见说,早已有人跑去传知给傅恒备马。 傅恒和钱度两骑一前一后,由家人簇拥而行,行至鲜花深处胡同便分手,钱度自回军机处交待差使。傅恒策马过胡同,又转两个弯子,便是养蜂夹道。傅恒远远见刘统勋站在狱神庙前等着自己。翻身下骑,将僵绳随手扔给家人,迎上去笑道:“你倒比我来得早,我料想你怎么也要过了申时才来呢!” “卑职也是刚到。”刘统勋身着朝服袍靴,热得满脸是汗,给傅恒请了安,起身揩了一把汗说道:“六爷是坐纛儿的,卑职怎么敢轻慢?”一边说话,一边伸手让傅恒先进庙,说道:“这里头凉快,先商议一下再办差。” 养蜂夹道的狱神庙说是“庙”,其实早已改了临时拘所。这里向南约一箭之地,便是俗称天牢的刑部大狱。康熙在位时,这里归内务府宗人府,专门囚禁犯法宗室亲贵。老怡亲王允祥(弘晓之父)、大阿哥允提、十阿哥允饿都曾在这里蹲过班房。因此北京人戏称这里是“落汤鸡阿哥所”,也许正为这名声不好,自雍正三年便改隶大理寺管辖,后来又归刑部,专门临时囚禁待审未决犯罪大员,宗室子弟犯过则远远打发到郑家庄。几经变迁的狱神庙早已没了神龛神座,并连楹联也都铲除尽净。除了正殿,房舍都不大,四周围墙用水磨青砖砌起比平常房子高出几乎一倍,足有三尺厚,再毒的日头也晒不透,因此这院什么时候进来都是阴森森凉津津。傅恒和刘统勋穿堂过廊到正殿时,二人身上的汗已经全消。 “唉……真正想不到,张得天会被拘到这里来听我傅恒审讯!”傅恒双眉紧蹙,俯首叹息道:“他是我的老师呢!我学音律是跟他,学琴学棋是跟他,六岁他就把着我的手练字。如今我怎么面对他呢?”说着用手掩面,泪珠已经滚了出来。 这些刘统勋都知道。方才乾隆接见他时,也是这样,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情肠。张熙犯的不是平常罪,数十万军士劳师糜饷几年,被几千散处山林的苗族土人打得焦头烂额,无论谁都庇护他不得。刘统勋道:“六爷,伤感没用,这事只能尽力而为,叫他少吃点皮肉之苦,往后的事要看他的圣眷。这事我不叫六爷为难。我和张得天没有师生之谊,这个黑脸由我来唱,您只坐着听就是。” 傅恒唏嘘了一下,试泪道:“据您看,他这罪该定个什么刑呢?”“凌迟是够不上的。”刘统勋道:“与其说他犯国法,不如说他犯的军法。失机坐斩,无可挽回。至于法外施恩,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妄议。”傅恒长叹一声,说道:“真正是秀才带兵……”他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几乎要说出来,又止住了,说道:“请他过来说话吧。” 张熙项带黄绫包着的枷,铁索锒铛被带进了狱神庙。这是个刚刚四十出头的人,已是三朝旧臣,康熙四十八年中在一甲进士时,他才刚满十四岁,就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为康熙编辑《圣训二十四条》,雍正年间又奉旨加注,改名《圣谕广训》,颁发天下学宫。至今仍是入学士子必读的功课。四年前他还是刑部尚书,管着这狱神庙。如今,他自己成了这里的囚犯。这是个穿着十分讲究的人,虽然一直戴着刑具,可一身官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白净脸上神态看去很恬静,只目光中带者忧郁,怔怔望着迎出台阶上的傅恒和刘统勋。 “给张大人去刑。”刘统勋见傅恒一脸不忍之色,站着只是发怔,摆了摆手吩咐道,“得天兄,请进来坐,我们先谈谈。”张熙似乎这时才从忡怔中醒悟过来,跟着二人进屋。傅恒什么也没说,只将手让了让,让张熙坐了客位。刘统勋在下首相陪。 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话。沉默良久,傅恒才道:“老师气色还好。在这里没有受委屈吧?”张熙欠身说道:“承六爷关照,这里的人待我很好。他们过去都是我的堂属,如今我这样,谁肯难为呢?”刘统勋道:“前儿我过府去,还见了嫂夫人,家里人都好。您不要惦记。夫人惦记着你衣食起居,还要送东西过来。我说不必。这些个事我都还关照得了。” “这是延清大人的情分。”张熙心里突然一阵酸楚,“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数。待结案时,如能见见儿女妻子,于愿己足。”说着眼圈便红红的。刘统勋看看傅恒,立起身来,严肃地说道:“统勋奉旨有话问张熙!” 听见这话,傅恒身子一颤,忙也立起身来,站在刘统勋身后。张照急忙离座,伏身跪倒叩头道:“罪臣张熙在……” “你是文学之士。”刘统勋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说道,“当时苗疆事起,先帝并无派钦差大臣前往督军之意。据尔前奏,尔既不懂军事,为何再三请缨前敌,据实奏来!” 张熙早知必有这一问,已胸有成竹,叹息一声答道:“平定苗疆改土归流,先帝决策并无差谬。鄂尔泰既作甬于前,力主改流,军事稍有失利,又惊慌失措于后,请旨停改。罪臣当时以为这是边帅相互推诿,军令不一之故。私心颇愿以书生之身主持军事必操胜券。所以冒昧请缨。如今既办砸了差使,罪臣自当承受国法军令。并不敢讳过狡辩。”这件事的过程张熙没说假话,但其实幕后真正的操纵人却是他的老师张廷玉。为了不使鄂尔泰的门生张广泗独自居功,张廷玉几次暗示,各省兵力没有个钦差大臣难以经略,张熙自己也想当个风流儒将,才招致这场惨败。” “为将秉公持正,不怀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敌忾。”刘统勋复述着乾隆的话,“你能自动请缨,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改流非上乘之策’?扬威将军哈元生与你有何仇隙,一味重用副将董芳,致使主副二将事权颠倒?你到底是去征苗疆改流,还是去为哈、董二人划分辖地,调解和息?” 这是更加诛心的一问,其实根子还在鄂尔泰与张廷玉之间的明争暗斗上。但二人现在都是乾隆炙手可热的宠信权臣,张熙怎么敢贸然直奏?思量着说道:“这是罪臣调度乖方。原想将区划分明,使将领各有专责不致自相纷争。意想不到二人竟为区划不均,加剧了龃龉。”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此时反躬自省,罪臣确实秉心不公。董芳文学较好,臣更愿董芳立功。此一私心,难逃圣鉴。”他这一说,刘统勋不禁一怔,因为后边这段话正是乾隆要痛加申斥他的“到底是去打仗,还是去吟风弄月的?”不料张熙自己先已引咎认过,倒不好再问了。思量着,刘统勋便隔了这一问,说道:“经略大臣张广泗为全军统帅。先帝委你去,只是协调各部兵马听从统一调动,督促用兵。你辄敢滥用威权,越俎代庖?这是儿戏么?尔既以儿戏视国事,玩忽军政,朕将尔弃之于法,亦在情理之中!” “皇上如此责臣,罪臣心服口服,唯有一死以谢罪,还有什么辩处?”张熙伏首叩地有声。“罪臣虽死而无怨,但尚有一言欲进于陛下。臣原以为张广泗只是刚愎自用,相处三年已知之甚深,其心胸实偏狭得令人难以置信。自罪臣上任,屡次前去会商军务,口说惟罪臣之命是听,其实无一赞襄之词,哈元生事亦无一调解之语——臣死罪之人,并不愿诿过于人,请皇上鉴察臣心,此人实不可重用!” 至此问话己毕。傅恒听张熙答话尚无大疵,心里略觉放心。刘统勋扫了傅恒一眼,见他无话,便大声叫道:“来人!” “在!” 几个戈什哈就守在殿外廊下,听命应声而入。刘统勋厉声喝道:“革去张熙顶戴花翎!” “扎!” 张熙脸色煞白,摆手止住了扑上来的戈什哈,用细长的手指拧开珊瑚顶子旋钮,取下那枝孔雀翎子一并双手捧上,又深深伏下头去说道:“罪臣谢恩……” 傅恒抢前几步扶起张熙,说道:“老师保重,这边狱神庙不比外头,饮食起居我自然会关照。往后不便私相往来,有什么需用处,告诉这里典狱的,断不至身子骨儿受屈。供奏万不可饰功讳过,多引咎自责些儿,留作我们在里头说话余地。”一边说一边流泪。张熙到此时反而平静下来,说道:“请六爷上奏朝廷,我只求速死谢罪,哪敢文过饰非?”刘统勋见他们私情话已经说得差不多,在旁叫狱吏,大声吩咐道:“将张熙收到四号单间,日夜要有人看视,纸笔案几都备齐,不要喝斥,也不许放纵,听见了?” “六爷,延清大人,我这就去了。”张熙黯然说了一句,伏身向傅恒和刘统勋又磕了头,便随狱卒去了。傅恒望着他的背影叹道:“他总归吃了好名的亏。”刘统勋笑道:“我看六爷还真有点妇人之仁。张熙身统六省大军,耗币数百万办贵州苗疆一隅之地,弄得半省糜烂不可收拾,无论如何,至少是个误国庸臣。论罪,那是死有余辜的。” 傅恒苦笑了一下,说道:“他是个秀才墨客,这一次真正是弃长就短。他自动请缨,其实就是好名。你和张熙没有深交,其实他不是无能之辈。”说罢起身,又道:“慢慢审,不要急,苗疆现在是张广泗统领,这一仗打胜了,或许主子高兴,从轻发落张熙也未可知。”说罢一径去了。刘统勋却想张广泗与张熙势同水火,“打胜了”张熙断无生理。只有“打败了”才能证明张熙有理,或可逃脱惩处。刘统勋觉得傅恒颇有心计。但傅恒如此身份,他也不敢揭破这层纸儿。 傅恒走出养蜂夹道,一刻没停便赶往军机处来寻张廷玉。张廷玉却不在。军机处章京说他在上书房。傅恒便又来到上书房,见庄亲王允禄、怡亲王弘晓都在,张廷玉和鄂尔泰陪坐在侧。一个二品顶戴的大员坐在迎门处,面朝里边几位王大臣,正在慷慨陈词。傅恒认得他是河东总督王士俊。 “允饿、允禵虽是先帝骨肉,但当时先帝处置实是秉公而弃私,大义灭亲。”王士俊只看了傅恒一眼,继续说道:“如今放出来,是当今皇上深仁厚泽,按‘八议’议亲议贵,我没意见。但邸报上不见他们有一字引咎负罪、感激帝德皇恩的话。这就令人不解:先帝原先囚错他们了么?”他仿佛征询大家看法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四周是一片沉默。鄂尔泰道:“皇上叫你和我们上书房谈,没别的旨意,我们只是听。你说就是了。”“说就说。”王士俊冷冷道,“我是越来越糊涂了。我不晓得你们几位衮衮诸公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无缘无故放了罪人。封允禵为王,今儿见邸报又封允饿为辅国公。他辅的哪一国?是死了的允禩、允塘的国,还是允礽的国?汪景棋先头劝年羹尧谋反,先帝拟定年羹尧九十二大罪,当时你张廷玉在朝为相,鄂尔泰也是左都御史,如果冤枉,你们当时为什么一言不发?如果不冤枉,为什么上书房又发文释放汪景祺所有家属,年羹尧一案所有牵连在内的都一概免罪,有不少还官复原职。先帝曾赦免已经改过自新的罪人曾静,颁布明诏:‘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究诛戮之。’煌煌天言犹在耳畔,敢问诸位大人,何以竟敢请旨,悍然杀掉曾静?”他长篇大论,连连质问词语锋利,毫不把几个王爷大臣放在眼里,傅恒竟听呆了。 “来来,”张廷玉亲自斟一杯茶过来,“你说得口渴了吧?说嘛,接着谈。” “谢中堂。”王士俊接过茶喝了一口,旁若无人地说道:“先帝清理亏空,惩治贪官污吏。诸君都是读书人,自前明以来,哪一代吏治最清?雍正!如今亏空是一概都免追了。下头官员见风转舵。巧立名目,从办差拨银中大挖国库。贪风又在抬头,先帝为奖垦荒、扶植农桑,设老农授官制。种田种得好,赏八品虚衔,这是善政嘛!张允一本奏上,将此善政也废了……这样弄,我不知各位执政置先帝于何处?也弄不懂,置当今万岁爷于何处?我说穿了吧,如今什么是好条陈:只要把世宗定的国策翻过来,就是好条陈!”他又喝了一口茶,冷笑道:“你们奉旨问话,我奉旨答话。就是这些。没有了。” 几个大臣听了对视一眼,允禄口才不好,便转脸对张廷玉道:“衡臣,你说说吧。” “我佩服你的好胆量。”张廷玉颔首说道:“你这一封折子告的不单是我们上书房,是连皇上‘以宽政为务’也一揽子扫了进去。你说的那许多事都已发到九卿,大家自有甄别。连带着我和诸位上书房大臣的,我们也要解释——不过不是给你,我们不对你负责,只对皇上负责。”鄂尔泰轻咳一句说道:“皇上已经批了你的奏章,有罪无罪,什么罪名,我们议过自然请旨。你不必再到福建巡抚任上了。傅恒就在这里,交与他,你暂在养蜂夹道待命。” “公事就是这样了。”允禄笑了笑,起身上前,竟拍了拍王士俊肩头,”我服你是条汉子。三天之内你要写一封谢罪折子,承认自己妄言,本王还可在圣上面前说话。不然,我也无能为力。” 王士俊只一笑,转脸对傅恒道:“张熙不也在养蜂夹道?能不能把我们囚在一处?我趁空学点诗。”傅恒见张廷玉便笺上要自己进来,却万不料是派给这差使,怔了一下说道: “到时候再说吧。” 十三 金殿传胪状元疯迷 苗疆报捷罪臣蒙赦 -------------------------------------------------------------------------------- 乾隆从河南回京,满心欢喜地等着贵州苗疆张广泗的好消息,想连同恩科选士一并大庆。一个张熙案子尚未了结,接着便发生王士俊上万言奏折,将登极以来种种施政说得一无是处,因此接连几天郁郁寡欢。听了庄亲王允禄回奏上书房接见王士俊的情形,不啻火上浇油。当时就光火了,把奶子杯向案上一墩,说道:早就有人在暗地里说朕是先帝的不肖子了,这个王士俊不过公然跳出来讲话罢了。朕以宽待人,就这样上头上脸,真是不识抬举!”他牙齿咬着下嘴唇,冷笑道:“想严还不容易?那只是一道旨意!你在下头若再听见闲话,就把朕这个旨意传他!——据你看,王士俊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朝中另有人幕后指使?” “皇上,”允禄怔了一下,木讷地说道:“臣没有听见议论皇上的话。王士俊是汉人习气,沽名钓誉想出名是有的。汉人都这样,张照不是也为出风头。汉人,不是东西。” 见允禄说得语无伦次,乾隆倒被逗笑了:十六叔,汉人也有好的。归总说操守不及满人是真的。鄂尔泰这人其实在满人里头并不是上上品性。朕要他作枢要臣子,你知道为什么?”允禄睁大眼看着乾隆,说道:“臣不知道。”乾隆笑道:“你太老实。满人也有一宗不好,骄纵不肯读书。鄂尔泰心地偏狭,但读书不少,操守好。你知道,下头递上来的奏折都是汉文。看折子的也是汉人,处置政务的还是汉人。长此以往,大权旁落不旁落?”允禄忙道:“那是。六部里情形我知道,说是每部的尚书两满两汉,实权都在汉尚书手里。满尚书都是菩萨,供起来受香火听奉承。这样弄下去,朝廷不成了汉人的世界了?” “十六叔这话明白。”乾隆说道,“所以你要带咱们宗室子弟习学好,有些可有可无的功课该汰裁就汰裁了。学汉人要紧的是学他们的政治,不要让他们同化了。如今老亲王里头你为尊,十七叔专一在古北口、奉天练兵,下一辈还有几个王、贝勒,都归你带管。办好这差使,比什么都要紧。” “是,皇上,我本事有限,尽力办差,有不是处,皇上早晚提醒着。” 正说着,太监高无庸进来,乾隆问道:“预备好了么?”高无庸忙道:“回皇上,都预备好了,张廷玉叫请旨,皇上是从这里过去,还是到乾清宫叫他们陪着去。” “肤就从这里去——道乏罢,十六叔。倒倒心里闷气,这会子好多了。”乾隆起身说道,“今儿在保和殿传胪恩科进士。改日朕再召你。你老实这是好的,但太忠厚未免受人欺,顺着朕这句话回去好好想想。”允禄忙起身辞出。这边乾隆便由几个太监服侍着更衣。待一切齐整,高无庸跑出垂花门外,大声道:“皇上启驾了,乘舆侍候!” 顿时细乐声起,几十个畅音阁供奉奏乐尾随于后,一百多侍卫太监执仪仗前导,浩浩荡荡出天街往三大殿透逸而行,待到乾清门对面的大石阶前,所有扈从都留下,只由两名侍卫跟随乾隆拾级上阶,早见讷亲、鄂尔泰和张廷玉三个上书房大臣已迎候在保和殿后。今儿主持胪唱大典的是讷亲,率张、鄂二人跪接请安罢,高喝一声: “皇上驾到——新进士跪接!” 保和殿前乐声大作。这边的音乐与扈从绝不相同,六十四名专门演练宫乐的畅音阁教习太监,各按方位,以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村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十二吕乐律为主,以萧、笙、簧、笛、琴、筝、篓篌、竖琴和声,编钟铜磬相伴,奏起来真是声彻九重,音动人心。乐声中,六十四个供奉手执圭极端坐,口中唱道: 云汉为章际圣时,命冬官,斧藻饰,雕楹玉褐焕玉楣。采椽不斫无华侈,五经贮腹便便笥。临轩集众思,贤才圣所资。慕神仙,虚妄诚无谓,惟得士,致雍熙……启天禄,斯文在兹,宵然太乙藜。入承明,花砖日影移。覆锦袍、蒙春礼,撤金莲,归院迟,赐玉脍,咱蓬池…… 讷亲边走,边偷睨乾隆神色。乾隆听得极认真,有两处眉棱骨挑了一下似乎想问什么,但此时盛典正在进行,几百名新科进士黑鸦鸦一片跪在殿前,便忍住了。来到殿前,乐声停止。扬名时和鄂善跪在最前头,领头高呼“皇帝万岁!” “皇帝万岁,万万岁!” 新科进士们一齐叩下头去。 乾隆含笑向这群老少不等的新进士点了点头,径自跨步进了大殿,在须弥座正中端肃坐下。讷亲向前一步,向乾隆行礼,恭恭敬敬接过高无庸捧着的黄缎封面金册,大声道:“殿试第四名一甲进士廖化恩!” “臣在!” 一个三十多岁白净圆胖脸的进士应声而出,不知是热还是紧张,他的前襟都被汗水湿得贴在了身上,急步进殿,打下马蹄袖向乾隆重重磕了三个头,才定住了神。讷亲让他平静了一下才徐徐说道:“奉旨,由你传胪唱名——你仔细点,勿要失仪!”“是!”廖化恩答应一声,象捧襁褓中婴儿一样捧过那份金册,又向乾隆打个千儿,来至殿口。 殿试传胪,是比状元还要出风头的差使。在灼热的阳光下长跪了近一个时辰的进士们原已有些萎靡,至此都提足了精神,望着廖化恩。廖化恩平息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打开金册朗声读道: “乾隆元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一名进士庄友恭!” 尽管这是事先已经知道了的,但在这样美轮美奂、紫翠交辉的金殿前,当着“圣主天子”堂皇公布出来,跪在第三排的庄友恭的头还是“嗡”了一下胀得老大。眼前的景物立刻变得恍惚起来。半梦半醒地出班,在轻如游丝的乐声中随着司礼官抑扬顿挫的唱礼,带着八名一甲进士向乾隆行礼,由赞礼官引着庄友恭和榜眼探花向乾隆跪伏谢恩、迎榜。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由张廷玉、鄂尔泰、讷亲三位辅政大臣亲送太和门,顺天府尹早又迎接上来。亲自扈送三鼎甲,开天安门正门招摇而出,至东长安街搭就的彩棚吃簪花酒。任凭千万人瞻仰风采——这就是所谓“御街夸官”了,儿百年程式一成不变。这一切礼仪庄友恭都是迷迷糊糊的,似提线木偶般随众而行,心里若明若暗、似喜似悲地混茫一片,幸而《谢恩表》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顺口而流,倒也没出什么差池。 但到典仪完结、三鼎甲分手、看夸官的人纷纷散去时,庄友恭却变得失态了。见道旁一家烧卖铺门口没有人出来“瞻仰”,庄友恭回身命礼部送他回府的衙役停下,径自下马进了店。那老板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了个裤头正在纳凉。乍见庄友恭头插金花,穿一身簇新闪亮的进士袍服进来,先是吓了一跳,慌得手忙脚乱,急抓衣服时却又寻不见,就地跪下行礼。庄友恭也不买东西,痴痴地盯着老板道:“我中了状元。” “小的刚从长安街回来。”老板说道:“您老是状元,天下第一!”又矮又胖的老板笑得眼都眯起一条缝,伸出大拇指一晃,“将来必定要做到中堂老爷!” “噢……”庄友恭丢了一块银角子过去,你已经知道了……”说完再不言语,又出门上马,抽出一张八十两的银票给礼部的吏目,说道:“我想独自走走,你们这就回去交差。这点银子各位先拿去吃酒,权当给我加官。回头我还请你们。”那群人早已走得口干舌燥浑身焦热,巴不得他这一句话,领银子谢赏,扛着肃静回避牌兴兴头头去寻地方吃酒去了。 此时正是六月盛夏,骄阳当头,蝉鸣树静,家家都在乘凉歇晌,吃瓜、喝茶解暑。庄友恭却只沿街而行,见到没有人出来瞧热闹的店铺,就进去赏一个银角子,听人说几句奉迎话即便离去。惹得一群光屁股小孩跟在身后看热闹,如此转了四五家。庄友恭见前头一家肉铺,三间门面前有一株大柳树,门面东边张了一个白布篷,篷下案上放着刚刚出锅的卤肉。一位姑娘坐在旁边守摊儿。庄友恭踱过去,正要开口,见门面柜台旁坐着一个人,穿一身洗得雪白的竹布大褂,一手执扇,一手在帐簿子上执笔记帐。那人一抬头,正与庄友恭四目相对: “庄殿元!” “勒三爷!” 两个人几乎同时惊呼一声,勒敏几步绕出柜台,对玉儿道:“这是我过去的文友,如今——” “如今我中了状元。”庄友恭怔怔地看着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柳丝,说道:“刚刚夸官,你们没见么?” 勒敏吃了一惊:怎么这副模样,说出这种话?一愣之下细审庄友恭神态,只见他目光如醉,似梦似醒,更觉不对,转眼看玉儿。王儿只是用手帕捂着嘴格格发笑,忙道:“玉儿!笑什么?赶紧搬个凳子出来。”庄友恭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文章挣来的嘛!” “不是好笑。”玉儿也看出庄友恭似乎犯了痰气,进去搬了个条凳出来请庄友恭坐了,笑道:“这么大热天儿,天上掉下来个状元到我们张家肉铺!您不说,还当是哪个庙里的泥胎跑出来了呢——我们家只杀猪,不杀状元!” “玉儿!” 勒敏嗔了玉儿一句,又对庄友恭道:“恭贺您高发了。不过玉儿说的也是。如今您是状元郎,还该养荣卫华,就这么独自走来了。这样,您少坐一会,我去寻雪芹兄来,刚才我还给他送去一副猪肝。他通医道,我看您象是有点神不守舍的模样。”庄友恭道:“嗯?我怎么神不守舍?状元!凭文章挣来的,知道么?”勒敏听他言语更加错乱,越发相信他得了疯病。正拿这活宝毫无办法,猛地想起《儒林外史》,庄友恭很象范进,遂扯了玉儿一边悄声道:“你只管挖苦他——比挖苦我还要狠些!”庄友恭在旁却听见了“挖苦”二字,喃喃说道:“挖苦?我有什么可挖苦的?我也不挖苦别人,读书人都不容易。” “谁说挖苦您了!”玉儿斟一杯凉茶过来,放在庄友恭面前桌上,正容说道:“我是不懂,状元——状元是什么东西?”勒敏一口茶正喝到嗓子眼,听见这话,猛地一呛——忙装咳嗽掩过没笑出声。 庄友恭认真地说道:“姑娘这么伶俐,怎么问出这个话来?状元,是天下第一人!”玉儿恍然大悟地说道:“哎呀那可失敬得很啦!天下第一人,几百年出一个呢?”庄友恭木了一下脸,说道:“三年!” “三年就出一个?“玉儿啧啧感叹,“我还想着是孔圣人、孟圣人,五百年一出呢!三年就出一个,也就比老母猪下崽儿少些罢了!”庄友恭一脸苦笑,说道:“你怎么能如此比来!金殿应试,玉堂赐宴,御街夸官,琼筵簪花!从天安门正门而出,就是亲王宰相也没有这份体面风光!” 勒敏见庄友恭百刺不醒,在旁皱着眉头,半晌,阴森森说了一句:“黄粱一梦终有醒时,庄友恭,你东窗事发了!” “什么?!” “我刚看过邸报。”勒敏见庄友恭浑身一缩,目中瞳仁闪了一一下,知道这一击大见功效,遂冷冷说道:“你疏通考官,贿买试卷。孙嘉淦御史上书连章弹劾,九重震怒,朝野皆惊,已经将孙御史题本发往大理寺,刘统勋为主审,侍卫傅恒监刑——不日之内你首级难保,还敢在这里摆状元谱儿么?”话未说完,庄友恭已是面如死灰,骇然木坐,形同白痴。勒敏上前晃了晃他,庄友恭竟毫无知觉!勒敏不禁大惊,吓死一个状元,可怎么办! 玉儿看戏似的站在一边,听勒敏恫吓庄友恭,此时见勒敏慌了手脚,过来看了看,嗔道:“没有那个金刚钻,你干嘛榄这瓷器活?他疯不疯呆不呆,与你屁的相干——多管这闲事!”说着用中指向庄友恭人中间使劲一掐,庄友恭“哎呀”叫了一声,醒了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到了这里?”庄友恭眨了一下眼,眸子已经不再发直,身上仿佛颤抖了一下。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只愣愣地望着勒敏,半晌才自失地一笑道:“吃……吃酒吃得太多,醉了……”玉儿把茶碗往他手边一推,说道:“你是迷魂汤喝多了,要我说,还不如醉着,一醒来就当不成天下第一人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生气,一甩手便进了店。勒敏知道她是抢白自己,待起身进去安慰,又怕庄友恭受了冷落,正要说话寒暄,见东边十几个人抬着一顶竹丝凉轿过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远远便喊:“庄老爷!榜眼爷在府里等着,你怎么在这里和这种人说话!”庄友恭赶忙起身,向勒敏一拱手,说道:“勒兄,失陪了,改日到我府里叙话!”竟自扬长而去。 恩科殿试放榜礼成,军机处便接到苗疆经略大臣张广泗的奏捷飞报。自乾隆元年春调整将帅,张广泗军权一统,兵分三路猛攻叛苗盘据的上九股、下九股和清江下流。初战得手,张广泗稍事休整,又分兵八路进攻叛敌最后巢穴牛皮大箐。牛皮大箐位于苗寨之中,北起丹江,西至都匀、东连清江,连绵数百里雾雨冥冥、毒瘴弥漫,涧深山高,危岩切云,是个形势极为险恶的所在。哈元生、董芳和张熙先后都在这里吃过败仗。张广泗因此十分谨慎,先封了署口通道,断了里边粮源。又用归降熟苗为先导深入险地,几次探路,五月烟瘴最盛之时,乘敌不备,驱八路兵马分进合击,只用了十几天时间就大获全胜。鄂尔泰和张廷玉收到报捷的奏折后,知道乾隆最关心的便是这件军国第一要务,来不及写节略,带了奏折原稿便赶往养心殿。二人报名进来,却见乾隆拿着一份名册正和上书房大臣讷亲说话。 “这个册子拟得还好。”乾隆示意张、鄂二人兔礼,继续说道,“朕看翰林院老翰林不少,有些资深的,还该放出去作外官。不然到老也只会写四六格儿颂圣,朕要那么多马屁文章做什么用?这次中榜的进士前三十卷朕都看了,还是不错的。就把前三十名都补进来,该侍读的侍读、该侍讲的侍讲、该庶吉士的就庶吉士。朕看你虽是国戚,办事还算练达——廷玉他们既来了,也就不必传旨,从明个起你也兼领军机处大臣,总要文武差使都能经办,才是全材。”说罢目视张廷玉。 张廷玉忙笑着将张广泗的奏折捧上。乾隆一见封面便知是贵州来的,急忙打开,先看看题头,又看看折尾,高兴得一跃而起,说道:“好!朕万千心事,只这一份折子,就都去掉了!”他站在窗前又把折子细看一遍,递还给张廷玉,说道:“发邸报全文刊出——张广泗晋封二等公爵!以下有功弁员由张广泗开列名单交部议叙。”因见鄂尔泰站在一旁不言语,又笑道:“老西林①,你不至于因我军大胜,反倒心里不高兴吧?” “万岁虽是开心话,更叫奴才惭愧无地自容。”鄂尔泰忙躬身道,“奴才是在想,叛苗还是那些叛苗,地方还是贵州。先帝也是英明皇帝,怎么就办不下来?总归是奴才不能胜任之故,弄了个前方将帅不和,后方张惶失措,奴才实在难辞其咎,要请旨严加处分。奴才还想,大军过后,殍尸遍野,战事毕,要好好安抚。由张广泗军中调拔武官改作文职断断使不得,要选拔为政清廉爱民如子的官员补到苗疆,着实抚绥几年才成。” ①鄂尔泰姓西林觉罗。 他说得这样诚恳,连张廷玉也暗自佩服,遂道:“那都是苦差。从前派去的官员,许多人宁愿弃官也不愿前往。皇上,奴才建议,从新进的进士里挑知县去,从知县中做得出色的挑知府。不去,即行罢官永不叙用;去的,言明俸禄养廉银增加一半,三年一轮换,治理得好,回来还有升赏。晓之以义还要动之以利。” “好!”乾隆越听越高兴,“就照这个条陈,你们三人见一下吏部的人,由他们定出名单引见,这件事要快办。”说罢,乾隆回到炕上盘膝坐了,又笑道:“方才朕叫讷亲过来,因为胪传大礼奏乐,和吕律不合的地方太多了。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朝廷祭祀庆典,是以雅颂敬天教民,不同于士绅百姓家筵宴取乐耍子。朕听了几处,不知是编钟还是太簇制得不合规制,怎么听怎么别扭。要讷亲会同礼部,重新编辑朝会乐章,考定宫商乐谱。——如若朝廷大典用的礼乐都七颠八倒,民间还有什么遵循?——你们看,谁办这个差使合适?” 三个大臣对望一眼,心里几乎同时闪出“张熙”这个名字。讷亲躬身说道:“张熙误国,原不该荐他。但考定乐律,编辑乐章,除了张照,任谁也不能胜任……”张廷玉也是这想头。由于这事关联着张照和鄂尔泰的龃龉,自己也连带在里头,便不言声,只是低头沉思。鄂尔泰几乎连想也没想就说:“张熙丧师辱国,罪不可道,但这人实是有用之材。可否不必收监,就在狱神庙拘押所就地办差,戴罪立功?” “你把这事看得太容易了。”乾隆笑道:“这部乐书,得查阅多少档案才能编得出来。张熙虽然风节不醇,但资学明敏,有瑕有瑜相互不掩。他的文采风流你们几个都及不得啊!免死吧,叫他出来,在武英殿修书处,就办这个差。玄鸟歌而商柞兴,灵台奏而周道昌。这不是小事。” 鄂尔泰见乾隆心境极好,乘机说道:“王士俊的奏议,六部里已经会议上来。照大不敬罪定斩立决。皇上,以奴才的见识,王士俊虽然狂悖无礼,办差苛刻,但与田文镜似乎相似,操守不坏。可否兔其一死,发往军中效力,以观后效?” “他的罪不在顶撞朕。”乾隆沉吟了片刻,端坐凝视着远处,“圣祖在时,郭琇、姚缔虞都在君前顶撞过。世宗时孙嘉渔、史贻直也是一样——不但不惩罚,还都升官成了名臣。朕并不计较王士俊失礼。但他反的是朕的国策,倡言朕是在翻世宗爷的帐,既不可容,朕也不受!” 他绷紧了嘴唇,许久许久才道:“先缓决,朕再想想……” 十四 议宽政孙国玺晤对 斗雀牌乾隆帝偷情 -------------------------------------------------------------------------------- 苗疆平叛改流成功,乾隆一颗心松了下来。这件事整整拖了七年之久,耗用国库上千万两银饷,累得雍正几次犯病都没有办成。乾隆登基不到一年就顺顺当当地办下来,心里这份高兴自不待言。普免全国钱粮之后,接踵报来两江大熟,湖广麦稻大熟,山东、山西棉麦丰收……纷至沓来都是好消息,盈耳不绝的是士民的颂圣之声。于是传旨大赦天下,“除谋逆、奸盗致死人命者,一律减等发落”。过了七月十五盂兰节,乾隆讷亲陪同,前往天坛告祭。 “皇上,”讷亲随侍在辂车里,见乾隆去时兴致勃勃,回来路上却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您好象不欢喜?”乾隆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不欢喜,是有心事。”又顿了一下才道:“你是世代勋戚了。康熙初年你父亲遏必隆就是四位辅政大臣里的。你又侍候先帝和朕,你说说,为什么我朝有三个祖帝?” 讷亲是个十分谨密的人,听乾隆问话,没有立即回奏,想了一会才道:“太祖是创世之祖,世祖是立国之祖,圣祖是开业之主。” “说得好。”乾隆点头道,“其实朕最宾服的是圣祖。这话说过不止一次了。创世立国、干戈杀伐固然不易,但一个皇帝若能寓开创于守成之中,脱去享受祖宗遗泽的窝臼,其实更难!先帝在位十三年,焚膏继昝勤政求治,他何尝不想做出超迈先祖的业绩?可惜在位只有十三年。朕今年二十六岁。天若假朕天年,朕必不肯拂了天意,虽不敢望作‘祖’,但为后世高高地立一守业之‘宗’,大约还是做得到的。”讷亲听着这发自肺腑的知心之言,心里一阵感动,忙道:“皇上仁德之言必定上动天听。不知皇上见过诚亲王府藏本《黄孽师歌》没有?”乾隆怔了一下,点头道:“见过。上头还有金圣叹的批注——你怎么问这个?” 讷亲说道:“那里头有四句诗,就是为皇上祝福的。”乾隆摇头道:“这是古书,怎会为朕祝福?先帝在时,从不许我们兄弟看这些星命杂书。朕也不信这些个,你且说说,权作闲言聊天罢了。”讷亲遂吟道: 朝臣乞来月无光,叩首各人口渺茫。 又见生来相庆贺,逍遥花甲乐未央。吟罢说道:“‘朝’字隐去‘月’加‘乞’。这首句说的是个‘乾’字;‘叩’字去口为‘口’,‘又’见‘生’来为‘隆’,二三句合为‘隆’——乾隆朝当有一个花甲,人民安享太平六十年,所以说‘逍遥花甲乐未央’——这不是六十年乾隆盛世。几百年前的先哲已经推出的造化数么?” 辂车轻微晃动了一下,乾隆的目光直盯盯望着前面的黄土道,喃喃说道:“六十年……六十年能做许多事呐。但愿你今儿解的是黄孽师的真意——圣祖爷坐了六十一年天下,朕有六十年也足够!不过,如今离盛世还早。你好生努力,跟着朕做这一番事业。”讷亲心里一阵激动,还要说话时,辂车已停在西华门外,早有太监推过轮梯,君臣二人先后徐步下车。 此时已是早秋季节,虽然骄阳仍旧炽烈,轻柔的西风裹着凉意掠过,吹得人浑身清爽,乾隆一眼瞧见河南总督孙国玺杂在一大群候见官员中,低声对讷亲说了句什么,向众人只一颔首便进了大内。讷亲便径直走过去,对孙国玺道:“皇上有旨,你现在就进去。” “是,臣领旨!” 孙国玺是和山西巡抚喀尔吉善、四川巡抚陈时夏同时奉诏进京述职的。没想到皇帝会最先单独召见自己,忙不迭叩头起身随着讷亲进来。经过宰机处时和抱着一叠文书的钱度恰好遇见,孙国玺也不及与他叙话,只说了句“我住在我侄儿家,钱老夫子有空去走走,大约在京还要逗留几日”,便匆匆赶往养心殿。在殿口报了职名,便见高无庸挑帘说道:“孙国玺进见。” “朕先叫你进来,是为河南垦荒的事。”乾隆坐在东暖阁的茶几旁,看着孙国玺行了礼,呷着茶说道:“朕几次详核河南报来垦荒田亩,时多时少,是什么缘故?”孙国玺忙道:“回皇上话,臣接任总督时,前任总督王士俊实报垦田亩数是六十九万五千零四十四亩。皇上屡降严旨,切责河南虚报垦荒亩数。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所有司官都下了县,切实查明,现有实数是三十八万三千四百零一亩。历次报数不准,是因为黄河时时决溃,黄水过后重新再垦,因而时多时少。求皇上圣鉴,臣任上所报亩数是不敢欺隐的。”乾隆见他紧张得满头是汗,笑道:“你这次恐怕是少说了亩数。是么?” 孙国玺用手指头抹了一下眼角的汗水,说道:“这是各地衙门汇总来的数目。少报没有,少报多少亩,臣不敢妄言。”“你起来坐着说话。”乾隆笑着指指木杌子,说道:“朕要告诉你,垦荒是不错的,何时有旨意批你垦荒垦错了?你们三任总督,从田文镜到你,从心地说,毛病在一味揣摩上头的意思,无论宽严,都没有根据。田文镜垦出一亩荒,恨不得报两亩,以为‘多多益善’,明明生荒长的庄稼不成模样,还要暴敛钱粮,生恐丢了‘模范总督’的虚名,你如今又来揣摩朕,所以翻了个烧饼,有两亩宁肯报一亩。开封、南阳、陕州明明丰收,也报了大歉。看似与田文镜反其道而行,其实心地是一样。朕屈说你没有!”孙国釜听乾隆所言,完全是谈心开导的意思,悬得老高的心落了下来,忙道:“主上没有冤屈了臣。论起来臣的心思,比主上说的还要龌龊些。臣是见王士俊开罪圣上,怕步了他的后尘,所以严令下头查实地亩,宁少勿多,粮产宁欠勿冒,才得了这么个数。但河南今年全省欠粮一百万石,这个数是不假的。” “你和王士俊不一佯。”乾隆敛起了笑容,“王士俊把朕与先帝视为水火,明目张胆反对朕的既定方策,还要沽名钧誉当直臣!朕若有失政的地方,惟恐怕下头不敢进言呢!怎么会怪罪下头?但事涉皇考,说朕有意更动皇考成宪,这是他自己的误解!王士俊在河南任上,为得一个‘能吏’的好名声,行剥民虐政。如果败露在皇考之时,难道不要治他的罪?他有罪下狱,鄂尔泰还替他说话。其实王士俊奏折里说的‘大学士不宜兼部务’指的就是鄂尔泰,大学士兼部正是皇考定的成例,他要朕不‘翻案’,却又怂恿朕翻案——这不是个奸邪小人么?即便如此,朕也没有拿他怎么样,但他不能当官了,回贵州当老百姓去!”讷亲在旁说道:“田文镜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在任时,河南无贪官,无盗贼,这也难能可贵。”“讷亲说的是,”乾隆接口道,“朕训诲你,为的你能体谅朕心,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做一个好总督——你跪安吧!” 讷亲见孙国釜退出去,躬身说道:“万岁的淳谆教诲,求国久治,不以事废人,不因人废事,臣在旁静聆,得益良多——皇上接着见谁?奴才着人传旨。”“河南是个‘模范’地方儿,朕亲自接见。”乾隆站起身来笑道。“其余的,由你和张廷玉他们去见。朕这会子要去慈宁宫给老佛爷请安定省了。”说着便命人替自己除了袍服,只穿一件石青夹纱长袍,束一条软金明黄马尾纽带。讷亲陪侍在旁,说道:“今年秋凉得早。奴才瞧主子穿得似乎单薄了些儿。” “不要紧。”乾隆一边踱着步子,突然一笑,问道:“讷亲,听说你家里养着两条恶狗,可是有的?” “有的。”讷亲说道,“那是为杜绝私谒。皇上不晓得,有些官儿真不要脸,上回山东布政使衙门一个道台,死皮涎脸到我府,说得了一方好砚送我。我想这物件是很雅的,就收下了,打开包儿一看,‘金页子’有一寸厚,镶在砚台外头,哪是什么砚?是钱!我连名字也没问,打发人给他扔回去!” 乾隆点点头,说道:“这事朕知道。朕告诉你,张廷玉为相几十年,并没有养狗。照样办差。你是宰辅大臣,下头常常要有事见你,门里养着恶犬,好人也怕。要有贪心,狗也拦不住你受贿呀,是不是?”讷亲一听也笑了,说道:“奴才实在烦他们到私宅聒噪。臣曾读过《容斋随笔》,司马光为相,在客厅里贴告朋友书,私宅只谈交情私事、有公事衙门里当众说。奴才克制功夫不如衡臣,也没有什么私事和人聊,所以养了狗,‘汪汪’两声,他就有一肚皮坏主意也吓跑了一半。”乾隆听了哈哈大笑,指着讷亲道:“瞧你闷葫芦似的,心里还挺清爽。克制功夫不是生而有之,夜读书,日三省,慢慢就有了。狗,还是不养为好。”说着,已到慈宁宫大门,便跨步进来,讷亲自去传旨办事。 乾隆进宫院天井,掏出金表看了看,刚过午正时分,院内鸦没雀静,便招手叫过一个太监,问道:“老佛爷已经歇晌了么?”那太监忙笑道:“没呢!主子娘娘、娴贵主儿都在大佛堂西厢陪老佛爷打牌呢!”乾隆没再说什么,绕过正殿,果然听见几个女子声气叽叽咯咯说笑,夹着还有太后爽朗的笑声。乾隆循声便进了西厢房,果见皇后富察氏、贵妃那拉氏都陪着太后正打雀儿牌。还有一个女子背对着门,瞧服色是个二品诰命,却不知道是谁。周围有十几个侍候的宫女见乾隆进来,忙一齐跪下。那拉氏和那个陪着打牌的女子一转脸见是皇帝,丢了牌便退到一边跪下,只有皇后富察氏款款站起身来。 “皇帝来了。”太后也放下手中的牌,笑道:“你误了你娘赢钱!你下旨文武百官不许斗牌看戏,我们娘儿们只好躲在这里玩。”乾隆满面笑容,给太后打千儿请安,命众人起来,说道:“儿子以孝道治天下。她们替我尽孝,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那拉氏已经搬过椅子请乾隆坐。乾隆又笑道:“说起斗牌,前儿还有个笑话。孙嘉淦到都察院,听说御史们谈事聚一处赌东道儿吃酒。母亲知道孙嘉淦那性子,当时就把御史莫成叫来训得狗血淋头。莫成最怕孙嘉淦,连连说‘卑职从不赌牌,连牌有几张都不知道,总宪不要错怪了卑职!’孙嘉淦也笑道,‘那就好,咱们一样。上次到户部见他们斗牌,半天也看不明白。你说,这东西南北风都是四张,白板怎么独独五张,真是怪事!’莫成一听就笑了,忙说‘总宪’“白板”也是四张,和“发财”“红中”一样……’” 乾隆没有说完,太后己笑得推乱了眼前的牌,伏在椅背上只是咳嗽。富察氏一边笑一边给太后轻轻捶背,那拉氏伏着桌子笑得浑身乱颤,那位女诰命夫人红着脸,用手帕捂着嘴强忍着。太后道:“罢了罢了……这个乐子逗得好!你该忙还忙你的去,别误了我们打白板……”乾隆这才仔细看那女子:总不过二十岁上下的一个少妇,漆黑油亮一头浓发挽着个髻儿,鬓如刀裁,肤似腻脂,弯月眉、丹凤眼,鼻子下一张不大的嘴含嗔带笑似的抿着。此时她红晕满面,娇喘微微,两个酒窝时隐时现,真个如雾笼芍药,雨润海棠,乾隆不禁心里一荡,忙定神问道:“你是谁家夫人,叫什么名儿?” “奴婢男人是傅恒,”那妇人见皇帝这样打量自己,更是不好意思,忙跪了回道,“娘家姓瓜尔佳……” “噢,瓜尔佳氏。小名呢? “小名棠儿……” “起来吧!”乾隆不再看她,转脸对太后笑道:“要在小户人家说姐夫不认得兄弟媳妇,那不成大笑话了。今儿赶巧,那边公事已经完了,我也陪母亲打一会子雀儿牌。”太后笑吟吟道,“那敢情是好,我就怕你忙。”乾隆连声命人:“去养心殿,寻高无庸拿些金瓜子来!”说着就入座。和皇后对面陪在太后两侧。 棠儿见多了一个人,自量身份,忙退到一边,却被那拉氏一把按住,说道:“你是我们主子娘娘的娘家人一一是客。难得有这个缘分,就陪主子打一会儿雀儿罢!”说罢抿嘴儿一笑,“我给老佛爷看牌,别叫他们背着您弄鬼。”乾隆一边洗牌,一边偷看了几眼那拉氏。太后却不明白那拉氏的语中双关,摸着牌笑道:“对了,咱们今儿齐心,不要叫皇帝赢了去——他每日听多少奉迎话,也该给我们娘儿们散散福!”乾隆笑道:“我还没上阵,已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你们是围棋子儿当注,我是金瓜子。这样也太不公平了。”棠儿在乾隆下首,微笑道:“白子儿是一两银子,黑子儿是一钱金子……”乾隆还要搭讪着说话,却听上首那拉氏笑道: “留神出牌了,老佛爷打西风!” 乾隆摸了一张牌,却是南风,手里已经有一张,便并在了一处,打出一张牌道:“我是么鸡,只怕棠儿要吃了。”棠儿笑道:“这张牌奴婢用不着。”便打出一张三筒。乾隆此时与她邻座,她身上香泽味不断袭来,又听她那莺语燕声,巧笑喜人,浑身觉得燥热心痒难耐,心思全不在牌上。只是碍着这桌上四人八目盯着,也难有所动作。见高无庸提着一小袋金瓜子来,乾隆便道:“就放这里,一会儿分给大家——你去吧。”说着便随手打出一张九万。皇后便推倒牌,笑道:“我就单吊这一张呢!” “好好,我认输!”乾隆笑道:“想不到皇后先胜一局!”说着便一齐洗牌,只是手指有意无意间摸了一下棠儿的手。富察氏笑道:“皇上就不用洗了吧。有我和棠儿就成。”那拉氏在旁却笑道:“洗牌是最要紧的。”乾隆只好笑着缩回手,对太后道:“昨儿上书房议事,傅恒要去两江催办贡物,还有南方各省的藩银,也要催着送来,太后要什么物件,或想着什么东西开胃,克化得动,告诉棠儿,让傅恒带回来孝敬您。” 棠儿不知道这事,一边垒牌,一边笑道:“太后方才还说广里的荔枝和福橘。再想想看——”她突然住了口。原来桌下乾隆的脚不大老成,碰着了自己的脚面,忙把脚缩进椅子下头。富察氏笑道:“老佛爷供的玉观音,说了几次了,一直没请来,这次弟弟去,叫他亲自挑——”话没说完,她的脚被什么触了一下,看了乾隆一眼,乾隆顿时脸红起来,掩饰道:“这都好办,开个单子叫他们办去。” 接着几人又继续打牌,却是太后和乾隆连连取胜,乾隆一笑,将赢的钱赏了太后跟前侍候的宫人——这是历来的规矩,也不必细述。 “皇上!” 直到回钟粹宫和皇帝共进晚膳时,富察氏左右看看没人,一边给乾隆夹菜,庄重地小声道:“那是我娘家兄弟媳妇。那作法多不好看呀!”乾隆腾地脸羞红到脖根儿,将一片玉兰片夹给富察氏,说道:“呃一这个清淡些,只是不易克化,嚼碎了再咽……朕和你恩爱夫妻才是真的,那都是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呢?”再说,我也没作什么出格的事嘛!”富察氏笑道:“还不出格,错把我的脚都当成人家的了!后宫里嫔妃媵御好几十,不够你消受?我不是个好忌妒的人,在这上头我也淡,你的身子骨儿是要紧的!再说……那女人……”她突然觉得失口,便掩住了,竟不自觉地脸上有些发烧。 富察氏是察哈尔总管李荣保的女儿。李荣保是个读书人,十分注重对儿女的训诲。女孩子自记事时起,外亲一概不见,杂书不看。只《女儿经》和《朱子治家格言》是每日必读的。其余的,便由管家嬷嬷,带着练针线,学描绣,进规退矩一丝也不能乱。富察氏十二岁就嫁给了乾隆,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家里老小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乾隆对这位皇后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敬”,一见面便如对大宾,没有半句私房体己的话。皇后突然变得娇羞起来,满腔柔情如同新妇,乾隆倒是第一遭见她这样,不禁动火,饧着眼笑道:“那女人——哪女人?朕瞧你这会子才象个女人,德容言功都是上上好好的……”说着竟起身走过去,扳着皇后肩头向她脸颊吻了下去。几个侍候在帷外的宫女见这情景,蹑脚儿躲得无影无踪。乾隆搂着她上了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芬芬,你真美……真的,朕头一次看你这么美。人都说那拉氏长得俊,其实不及你十分之一……” “真的?” “唔。” “我真高兴。” “你为什么闭着眼?” “这会子我不想睁。”富察氏软得一滩泥似地偎依在乾隆怀抱里,任乾隆揉搓着,叹息道,“一睁眼我就不在梦里了,只有在梦里我才是女人,醒来时就又是皇后。体态要端方,行止要稳重、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要贤淑、娴静,耳不旁听,目不斜视……还不许妒忌……” 乾隆松开了她,却没有起身,只是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藻井。富察氏睁开眼,问道:“你怎么了?”乾隆一笑,说道:“方才你的话引人深思。你太压抑了。该睁眼时睁眼,该闭眼时闭上,好么?朕和你自幼夫妻,有什么说什么。拈花惹草的毛病儿朕有,论起心来,爱的还是你。但总觉得和你隔着一层什么,欲爱不得,欲罢不能似的,为什么,朕也说不清楚。” “我也说不清楚。”富察氏弄着衣带,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你是皇帝,要作一代令主,我到了这位份上,是你的妻更是你的臣,要照先贤圣哲的规矩辅佐你……” 这一刹那间,她又归还了自己的“本位”。 十五 傅国舅夜访紫芝堂 刘侍郎上章戒权臣 -------------------------------------------------------------------------------- 棠儿回到府中,当晚便将与乾隆同桌打雀儿牌的事告诉了丈夫,太后怎么爱重,皇上怎么随和可亲说了个备细,又取出一把金瓜子,说道:“这都是皇上输给我的,说是‘散福’——还要派你出去作钦差,可不是你的官运来了么?——你把这把金瓜子收去压箱底儿,这可是天大的彩头!” “你留着打个金钗吧。”傅恒笑道:“皇上赐我的如意好几柄呢,这点子金瓜子就高兴得你没处放了。”棠儿想起乾隆在牌桌上的那副模样,又是兴奋又是不安还夹着一丝害羞,用一块手帕包了金瓜子,红着脸笑道:“人家给你挣来彩头,你还不知感情。赏的是赏的,赢的是赢的,那味道不一样!老佛爷后来还说,傅恒这孩子不错,难得是米思翰的后代,又是至亲,皇上的意思,先放你钦差出去历练一遭,回来就叫你到军机处章京行走呢!”傅恒一怔,说道:“真的?派我出去当钦差,我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 棠儿抿了一把鬓角,说道:“早知道了也不告人一声儿,还是夫妻呢!依着我说,你到底是头一回独个儿办差,又年轻,有些自己想不到的地方,不如见见张中堂请教一下,把这钦差排排场场办下来,皇后、皇上脸上好看,人前头也好替你说话。你看人家慧主儿的父亲高晋,两淮盐政办得好,放了河道总督,河治得好,这会子又是两江总督,并不仗着女儿是嫔妃升官。慧主儿倒跟着沾光儿进了贵妃娘娘。你是正宫的亲弟弟,多少争口气也比他强!我嫁过来你就说是美人配英雄,其实到如今也是‘美人配国舅’。你看看那些戏,国舅爷名声儿很好听么?” “罢罢,我一句话没说完,你就有这么一篇大文章。”傅恒笑道,“见了一遭皇上你就这么疯迷了似的,给我说了一篇大道理。要真的有姐那个福气当了皇后,不比姐姐还要道学?不过家有贤妻,夫祸少也是真的。也亏了姐姐,不然就皇上那风流性子,还不知出多少笑话呢!” 棠儿是有心病的人,听这话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你这话我不信,我瞧着皇上挺正经的,待人处事又正经又随和。”傅恒听了一笑。将乾隆和锦霞那段事说与她听,又道,“前几天皇上见我,还说梦见锦霞来诉冤,皇上在梦里叫她赶紧托生出来,还到宫里——你瞧,皇上够多情的吧!皇上去了一趟河南,又看上了信阳的张汀芷。我这次去办差,还要充当媒人角色呢!”棠儿听得已是怔了,半晌背了脸啐道:“你不也是这号人?家里三四个妾,皇上赏了十二个戏子,整日泡里头混,象芳卿,玩够了,就送人情给别人!早晚有一天连我你也会送给人!”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的夫人!芳卿嫁给曹雪芹,不正趁你的心么?上回雪芹送来两章《风月宝鉴》,你不也看得津津有味——美女嫁才子,这是成全好事嘛!”傅恒哪里知道棠儿的心思,起身抚着她的头发,说道:“老太爷是圣祖爷跟前的名臣,你瞧着吧,我做出的事业,要比他老人家强,决不会辱没了祖宗。我其实还恨自己是个国舅,差使办好了,人家说我有恃仗;差使办不好,人家说我‘有势力还办不好’是个窝囊废,左右都吃亏——不单独办差,不立个大功名,总归是个‘国舅’。就没有包龙图来杀,白当个舅爷有什么意思?”说罢便吩咐人备轿。棠儿忙道:“哪里急在这一时呢?天就黑了,明儿上书房去见也不迟。”傅恒换着衣服,说道:“有些话只能在私宅里说,圣旨一下,各部还要会议会议,宫里还要去走动走动,就大忙起来了。还是今晚就去的好。”棠儿只好由他去了,拿着那包金瓜子儿,心里乱糟糟的,一忽儿是丈夫,一忽儿是皇后、太后,一忽儿想起乾隆……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傅恒来到张廷玉府邸,天色已经黑定。门前挂着两盏御赐宫灯,还挂着四盏白纱西瓜灯,照得内外通明雪亮。门楹上雍正赐的“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贴金大字黄灿灿明亮亮耀人眼目。六七个外省来的大员坐在门房东客厅喝茶抽烟嗑瓜子儿聊天等着张廷玉接见。门上人见是他来,忙上前打干儿请安,说道:“我们中堂爷正在见客。六爷不同旁人,小的这就带您进去。” “你还是先进去禀一声,”傅恒笑道:“张相要忙着别的事,我明儿这时辰再来。”未等他说完,那长随飞也似地跑进去了。傅恒还是头一回这么郑重其事地等着接见,百无聊赖,想进客厅和众人闲聊,又实在陌生,试了几试没有进去,已见那家人上气不接下气跑来,却没和傅恒说话,先进客厅给几个官员打了个千儿笑道:“列位和刘大人还没说完,这边傅侍卫又有钦命差使来见。张相叫小人先给大人们赔个情儿,明早上朝我们爷们爷先见你们几位。要实在有要紧事,小人这就回去禀,不过要略迟一点。张相这会子抽不出身子,明儿见面当面再赔不是。”几个官员听着早已站起身来,连连说:“请上复中堂,明儿我们拜见就是。”说着众人便都辞了。 傅恒跟着那家人进来,笑道:“真没想到张大人忙到这个地步儿。”家人一手提灯前头弓路,笑道:“讷亲相爷如今进了军机处,我们中堂如今宽松多了!自我爷爷跟着中堂,没见过他一天睡足过三个时辰!”傅恒听了不禁暗自感慨,随那家人七折八弯进来,却还是上次吃茶的书房,只是堂前门楣上新增了一块匾额,上面御书“紫芝书屋”四个大字。傅恒在廊下略顿了一下,跨步进堂,只一个揖,说道:“衡臣中堂好忙!” “六爷来了,快请坐。”张廷玉正在和两个官员说话,忙站起身笑道:“您是正经国戚,往日直出直入的,今儿怎么这么客气?——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鄂善——”傅恒一下于就笑了,说道:“熟得很。不是在礼部当侍郎么?”“那是前头的话,现在改任兵部侍郎。”张廷玉笑着,又指另一位官员说,“这位是山东粮储道刘康,卓异、岳濬保荐的折子上说他是‘山东第一清官’。皇上说留京办差,也分到兵部任员外郎——这位是乾清门二等带刀侍卫傅恒傅六爷,已经外放作钦差,眼见要出京巡视了。”刘康忙向傅恒一躬,说道:“六爷去过山东几次,卑职在李制台衙门里曾见过一面。不过官微职卑,六爷不一定记得卑职吧。” 傅恒上下打量了刘康一眼,矜持地一笑,说道:“我还记得。你原是新城县令,后来又升任德州知府,贺露滢的案子不就出在你任上么?”刘康很不愿就这个题目说话,忙道:“六爷真好记性。我们岳中丞还没记得这么清爽呢!那年六爷放粮,一斗一升都亲自过目,山东人至今说起来都还念念不忘。不过也有些胥吏发牢骚,说都似六爷办事这么认真,这碗官差饭吃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不卑不亢,有褒有“贬”,正搔到傅恒痒处,奉迎得傅恒哈哈大笑,说道:“我去放赈,自然要赈灾民,我才不管胥吏们是怎样说呢;他们骂我一声,只怕上天倒要保佑我长寿一天呢!——张相,你们还接着说,我的事不急。” “其实要紧的事也都讲完了。”张廷玉回到座位上,吃着茶说道,“苗疆的改土归流整整打了七年,我粗算一下,国家用银至少两千万两。抚恤阵亡将士家属的银两,还没有汇总报来。你们既然去兵部,就要多想想练兵的事。张熙没撤差前上过一份奏折,我军几干人围一个土寨,苗寨只有几十个人出来迎战,几千人吓得抱头鼠窜,自己人踏死自己人。我是个书生,不会带兵,连我也吃惊,主将指挥有误固然是重要原因,兵没有练我看也是一条。难怪主子气得把御膳桌子都掀翻了。鄂善,你到兵部就主管练兵的事,不但古北口,各省的绿营、旗营都要练,职方、武库、武选等几个司,你们到任都要看看,多给尚书提些建议,有部里办不到的,写条陈递到军机处,兄弟请旨办理。” 鄂善和刘康端坐聆听,不时躬身称是。刘康道:“卑职从没有办过军务。但山东旗营、绿营里的军粮都是从我道上调拨的,吃空额吃得太厉害了。方才张相已经说过,西南军事平苗只是第一步,大小金川早晚也要用兵、卑职想到各地营房走走,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回来向鄂大人和我们兵部主官合计一下,扎扎实实上个整顿条陈。”张廷玉一笑说道:“这些想头都好。不过这是你们的部务,回去请示了你们尚书庆复,他自有章程。李卫那里你们不要去了,他现病得七死八活,等他病好了再说吧。”说罢起身道乏,鄂善、刘康躬身辞出。傅恒笑道:“中堂,都这么一个一个详谈,你忙得及么?鄂尔泰、讷亲他们那里而常去,没有这样忙,这样办差似乎琐碎了些。” “没办法。如今官场耽玩成习,一件不交待清楚就出漏子。”张廷玉叹息一声,“这都怪我过去揽事太多。我也惯了,下头也惯了,上马容易下马难呐!”说着,从案上抽出一份折子递给傅恒,笑道:“这是延清的奏折,专参讷亲和我的,六爷你看看。” 傅恒惊异地看一眼张廷玉,打开折子看时,标题便十分醒目《臣刘统勋为奏上书房大臣兼军机大臣讷亲、张廷玉事》。洋洋数千言,写得很长。看样子乾隆已看过,还作了记号。 ……大学士张廷玉历事三朝,遭逢极盛,然晚节当慎,责备恒多。窃闻舆论,动云“张、姚二姓占桐城半部缙绅”。二姓本桐城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荐举,或起荫议叙,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议裁汰,惟稍抑其迁除之路,使之戒满引谦,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请自今三年内,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转…… 下头还有乾隆的朱批,殷红的字迹十分醒目: 朕思张廷玉、讷亲若果擅作威福,刘统勋必不敢为此奏。今既有此奏,则二臣并无声势能箝制僚害可知,此国家之祥也。大臣任大责重,原不能免人指摘。闻过则喜,古人所尚,若有儿微芥蒂于胸臆间,则非大臣之度矣。张廷玉、讷亲今见此奏,益当自勉,至职掌太多,如有可减,候朕裁定。 傅恒将折本交还张廷玉,说道:“真没想到,刘延清会奏您一本,而且毫无实指。无缘无故让皇上数落一顿。” “六爷千万不要这样想。”张廷玉深邃的目光盯着傅恒,说道:“刘统勋这是真正爱我,为我洗了疑虑。这人劲气内敛、厚重有力,这一奏正显其君子爱人以德,有古大臣标格。我心里实在是很佩服,很感动的。”傅恒笑道:“何必要上这一奏?载到邸报上于中堂脸上总归不好看。要是我有这些话,就来,就象现在,当面告诉你。”张廷玉一笑,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扪心自问,从顺治朝至今,熊赐履、鳌拜、索额图、明珠、高士奇这些辅臣,或忠或奸,或擅权或超脱,谁也没有我这样长久的。际会风云固然不易,退步抽身其实更难。刘统勋说的话没有一句假,都是我想说不便说、不敢说的,怎么能不感激他?我和鄂尔泰、李卫这些人,有这个肚量的就能全始全终。没有这肚量,临退吃一口狗肉也未可知——现在该轮到你们这一代出来做事了。” 傅恒原为讨教差事而来,听张廷玉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心下倒觉感慨,因笑道:“要照张相这么说,我也该早点预备着退步余地了。”张廷玉呵呵笑道:“我最怕你这么想。大丈夫正处盛壮之年,胸怀不羁之才,当立功立名于世。你现在就学我样儿,到底也不过是个‘外戚’而已。皇上这次差你到两江,顺道巡视南方各省藩政。就我所知,开国以来象你这么年轻就独当一面任为钦差的,你还是第一位。这是皇上要大用你,万万不可自弃,早知你这么想,刘延清的奏折就不给你看了。”傅恒也不禁一笑,说道:“我还不到和亲王那一步呢!” 和亲王就是弘昼,虽说乾隆友爱他,一登极就封了“议政王”。但这位王爷从来也没有议过“政”,每天最大的事就是玩鸟,画鼻烟壶内画。他画的鼻烟壶画比北京“烟壶刘”还要高出一筹。今年五月端午,弘昼突发奇想,对家人宣告自己“薨了”,请了几班吹鼓手、白云观的道士、法华寺的和尚到王府打醮,满院金铂银锭烧化起来,家人子弟一律孝布缠头,呼天抢地地干嚎一通。他自己却左手执杯、右手携壶坐在“灵”前大吃大嚼供品。为这事惊动了理藩院,写了折子奏到乾隆案前。乾隆说了句“老五晋人风气不改”一笑撂开了手。张廷玉听傅恒比出弘昼,说道:“你还是不知道五爷,五爷是聪明人。”他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又道:“六爷,你这次南方之行,万岁已经和我说过。我原想明儿在上书房和你聊聊,想不到你先来了。你自己想这个差使怎么办才好!” “我想,贡物都有成例的。内务府在南边的几个衙门,都是办老了差的,不至于有什么错谬。”傅恒沉吟道,“皇上还没有明旨,从太后那里知道,还有催缴库银的差使。我想,今年全国普免钱粮,并没有新交上来的银子,皇上莫不成想澄清一下各库的存银底子。但刘统勋是刑部的,又叫他当副使!我有点摸不清圣意。”张廷玉边听边想,说道:“我在皇上处听说,这些都不是主差。皇上叫你们下去,为的是采风。政尚宽大的旨意去年就颁布了,下头官员们到底怎么作的,业主是怎么想的、贫民得了什么实惠,皇上极想知道。还有,两广、闽、浙开铜铁矿的,常常聚众闹事,动不动就叫歇业,这后头有没有别的文章?上次两广总督递上来的片子说,民间有些地方邪教盛行,什么‘天生老母会’、‘天地会’,‘白阳教’,弄神弄鬼的十分猖獗……有些虽不是邪教,有的大户人家专门招揽江湖豪客,请神扶乩,演武练功,日子久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总之这些邪魔外道、各省都有,有些官员也参预其中,朝廷哪能一一辨别好坏?六爷既出去巡视,不妨体察一下。皇上不能亲自出去,其实他很想知道这些事。” 傅恒听了这些话,才知道这次出差并无专门的题目,竟只是“考察”二字,越发信实了张廷玉说要大用自己的话。傅恒顿时激动得心里卜卜直跳,坐在椅上一拱手道:“张相,我明白了。上次随皇上巡视河南,见皇上关心江湖上的事,还以为皇上想招揽武林贤才,现在看来我实在小看了。有些事听起来,竟象是白莲教。他平时蛊惑人心,遇灾就起来造乱。为政的自然要多加留心。”张廷玉凝视着傅恒英俊的面孔,久久才吁了一口气,说道:“我和鄂尔泰都老了,要瞧你们年轻人的了!六爷不但读书,还习兵法,精骑射,实在是文武全才,据老夫看,这一代能在功业超越前人的,必定是六爷你!讷亲如今位置虽高,底气不足,将来你位在他之上是料得定的。只我七十多岁的人了,未必能见得到了……”说罢神色黯然,无声叹了一口气。傅恒见这位官居首辅近三十年的老宰相如此勉慰,心里一阵酸热,几乎坠下泪来,勉强笑道:“这夕谈话胜读十年书,真是知心知音,我永不会忘掉您的这番教诲,但得有这机缘,一定做一个和你和讷亲相爷一样的良臣!”说罢起身告辞。 “不要学讷亲,更不要学我。”张廷玉一路从紫芝堂送傅恒出来,望着满天寒星,斟酌着词句说道:“我有文而无武,处事僵板琐碎,没有半点创新,一辈子谨小慎微。幸而跟了三代英主,这才沾了光儿。万一要遇上昏主儿,或许我只会助纣为虐呢!讷亲——是个小心人,看似谨慎,其实自己没主意,我不能说他是志大才疏,但他也只能当主子有了决策,他在一旁拾遗参赞罢了。若让他独当一面是不成的——家门口养那么两条牛犊似的恶狗,那叫‘宰相’?往深里想,那是自己对自己的人品都放心不下,今晚在门口等着见我的,有四个官员都是请示他的差使,不敢去。这是对你六爷讲,与其说是下头不敢见他,还不如说是他不敢见下头。” 张廷玉的这些话真是鞭辟见血的诛心之言。张廷玉城府见地如此之深,傅恒心悦诚服到了极点。沉默移时,傅恒才道:“领教了,相爷保重!” 与张廷玉谈话后第二天,傅恒便正式接到旨意,委为钦差两江巡按使,克日前往督缴库银事宜。棠儿和他是恩爱夫妻,自结篱以来傅恒还是头一遭独自出远差办事,不免心下怅怅。她备了水酒为丈夫饯行,又忙着给他打裹行李,带这带那忙个不停,还叫管家专门挑几个能干仆役跟着。傅恒笑道:“你想叫我把家搬着走路么?这么不放心,干脆你扮个丫头跟我一道儿走,省得你牵挂我在外头拈花惹草,我担心你在家偷汉子。”棠儿脸一红啐道:“没良心的,人还没走就想出去招蜂引蝶了!——只你没有衙门,一路仪仗卤簿怎么安排呢?” “我带有兵部的勘合,一路都有驿站供应。你不用操心这操心那。”傅恒笑道:“奉旨出巡,要什么有什么。只是我甚么也不要。我要一路私访出去。” 棠儿正在叠衣服,听见这话不禁一怔,忙过来盯着丈夫问道:“真的?你不是说风话吧?”傅恒道:“这不是什么风话。我若一路官轿出去,还是在官场上混,听他们吹嘘政绩,看他们一脸谀笑,瞧着很有趣儿么?”棠儿皱眉道:“阿桂上次来信,他去陕州赴任,路上还擒了一起捻秧子。那是多聪明的人,又长年在内务府办外差,还差点让人拐了去呢!你初次出门,我看还是堂皇一点的好。想私访,在哪个地方住下,转游一天半日就回来,岂不稳当?” “你丈夫难道比阿桂笨?”傅恒吃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在桌上,笑道:“你不过想多几个人监视我罢了。”棠儿嗔笑道:“我才不管你的帐呢!南京秦淮河上有的是婊子,你只仔细弄一身花柳病,那才现世现报呢!——怎么,你要出门?”傅恒披了一件月白坎肩,一边扣着纽子,说道:“我去见见李卫。你说的不假,路上捻秧的、偷东西的、行劫的都有。我借他的吴瞎子一道儿,只怕省些事。真的让你说着了,这辈子早晚都成了你的口头禅。”说罢一笑去了。 十六 娟娟女逞技石家庄 钦差臣赋诗中秋夜 -------------------------------------------------------------------------------- 八月金秋,天气不冷不热,正是出门远行的好日子。但傅恒出京不久天就变了。先是刮风,漠漠秋云将天穹染成一片灰暗。京师直隶一带的青纱帐早已割尽,空旷寂寥的田野上西风肆虐,黄沙浮土一阵阵扑面而来,噎得人透不过气来。过了保定,风倒是小了点,却下起雨来。浙浙沥沥,雨时密时疏,象天上有一只其大无朋的筛子不紧不慢地向下“筛水”。傅恒在这寒秋冷雨中行进,起初还兴致颇高,一路走一路说笑。接连几天下来,不是风声就是雨声,渐渐地。感到枯燥而又单调。随行的吴瞎子等人又不懂他那一套雅兴。傅恒没处吊书袋子,也就沉闷起来。过了新乐,前头便是获鹿县境。这里西通井径道,东至德州府水运码头,南北驿道纵贯而过,人烟愈来愈稠密。行商走贾络绎不绝于道,傅恒的心境也渐次好起来。 这日行至傍晚,雨已小了点。吴瞎子眼见前头一片乌沉沉的一个大镇子,在马上扬鞭指着笑道:“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看来这天要放晴了。六爷,你这么金贵的身子,也走乏了吧。前头是有名的石家庄,今晚就在这里打尖。今儿是八月十五,咱们好好歇一天,后日再走成么?” “可不是中秋节了,我竟忘得干干净净!”傅恒笑道,“其实何止清明雨叫人断魂。这中秋雨不也叫人落魄嘛!走得我身手都麻木了。就这样,明儿在这里歇歇脚再走。”旁边一个仆人叫小七儿,笑道:“爷去江南走水路多好。坐船观景致,乏了还能靠岸走动走动。劝了几次,爷不听!骑马走路又逢雨天,这个罪让人受够了,甭说爷,就是奴才们也吃不消了。”傅恒笑道:“你懂个屁!我要先去河南,走水路成么?再说,现在漕运正忙,满运河都是往北运粮的船,一堵就是半天,何年何月才能到江南?” 吴瞎子怔了一下,说道:“爷不是说从德州下船么?怎么又要去河南?”傅恒笑道:“我还要去信阳买茶叶。”因见已经进了镇子,便下马来,拉着僵绳道:“先寻个老店歇下来再说。”正说话间,便见几个伙计一人手中提一只灯笼过来,灯上写着“刘家客栈”、“鹿道临风”“顺风酒楼”等字样,这都是镇上客栈出来拉客的——见傅恒一行过来,几个人就纷纷拥了上来,抢生意,一片嘈杂。傅恒被吵闹得又好气又好笑,指着旁边一个挤不上来的伙计,说道:“我就住这一家——纪家老店!”那群伙计一听有了主儿,一哄而散又去寻觅别的客人。 傅恒一行跟着伙计向南,拐了一个弯,果见有一片空场,对面有一座南朝北的旅店,门楼前挂着一盏米黄色大西瓜灯,上面写着: 百年老店纪家 六个仿宋大字写得端端正正,门旁还矗立着一大一小两个石狮子,大的有一人高,小的象只猴子。吴瞎子留神看那门槛,是西番莲雕花石板,中间已磨成偃月形,门旁的石狮子爪牙和脖项因抚摸的人多,光溜溜的,真是一座陈年老店,这才放下心来。傅恒却很好奇,问那伙计:“狮子怎么一大一小——那边一大块空地,象是刚拆了一片房子,又搭这么个大棚子是做什么使的?” “回爷的话。”那伙计笑嘻嘻说道:“这狮子是我们前三辈老东家留下的,我们老东家是石匠出身,还修过万岁爷的太和殿呢!我们不是缙绅人家。狮子若一般大,那不成衙门了?就因为这一大一小,过往的人才觉得有意思,不知招了多少客呢——那边空场,是石老太爷的宅基,扒了要翻新的,八月十五待佃户,所有种石老太爷地的,一个不拉地都得来吃这席酒。”伙计一边唠叨,一边把傅恒几个让进里院上房。开门点灯,打洗脸、烫脚水,忙个不停,口中兀自不闲:“今年秋我们这地方庄稼长得歇乎,您算算看,一亩地打三石,倒三七租,收两石一。一百顷地——该收多少?今年这八月十五有得擂台好打哩!”傅恒见伙计如此健谈,却又听不明白他的话,两脚泡在盆子里对搓着,笑道:“刚才接客你站一边不言声,我还以为你是个闷葫芦呢,想不到是个问一答十的角色!”伙计一笑,说道:“接客有学问,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比如您老人家,那么多人叫偏不去,就要住我们老纪家,这能不是缘分?”说着拧一把热毛巾递上来,又送上一杯清茶。 傅恒见他要去,叫住了说道:“别忙着去,你说的挺有意思:佃户和业主打擂台,为什么?”伙计笑道:“您老明鉴,这是年年都有的。田东要夺佃,佃户要减租,都要在这宴席上见分晓。地主强的,佃户就输了;地主弱的,在宴席上打得哭爹叫娘,还得老老实实,地给人家减租——正定胡家去年八月十五叫佃户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房子都点火烧了,府里刘太爷亲自带兵,就地杀了三个挑头闹事的才弹压住了——这地方穷棒子急了什么没王法的事都做得出来!”傅恒这时才若明若暗地知道了个大概——原来这八月十五不止是吃西瓜、月饼,扎兔儿爷赏月,也是业主和佃农结算总账、订立明年租种章程的日子。还要问时,外头有人叫:“罗贵!来客人了——住西厢!”罗贵高声答应一声,对傅恒道:“爷先安息,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说罢端着傅恒用过的水出去了。 吃过晚饭,天色已经黑定。不一会一轮明月渐渐升起,透过院外稀疏的树影,将轻纱一样柔和的月光洒落下来。傅恒趿了鞋,只散穿一件石青府绸长袍从上房踱出来,在天井里散步,仰头望月。吴瞎子轻轻走过来,笑道:“六爷又要作诗么?方才我叫人出去买了上好的保定月饼,还有个大西瓜,今儿委屈爷,就咱们几个人赏月,也算过了八月十五。” “今儿没有一点诗兴。”傅恒听听,外边街上人声嘈杂,时而还夹着喝彩声,说道:“石家的‘擂台’筵开了么?这么热闹,咱们出去瞧瞧。”小七子在廊下笑道:“不是的。方才我出去看了看,是一班卖艺的在外头走绳,围了一大群的人看呢!”傅恒顿时兴头起来,提了提鞋跟道:“走,瞧瞧去。”吴瞎子几个人只好跟了出来。 六个人出来,只见街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对面空场上的四盏灯刚好照到街心,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长髯老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正在打场子,旁边还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背光而立,身材小巧玲珑,披着小羊皮风毛玫瑰紫大髦,腰间似乎还悬着一把剑,却看不见脸盘。顺街东西立着两根木杆,一条细绳在两头木杆上拴着,扯得直直的。老头双手打拱,对众人发科,说道:“飘高道人再次致意诸位看官,不为谋食不为钱,专为人间结善缘。《叹世经》云‘今年算来八十一,修行恰到六十年,只为年老不见性,返拜孙女要还元’!刚才有位先生说小徒踩的绳粗,不是神仙手段。这里换一根红绒绳,是小徒娟娟扎发辫所用。请哪位善信人来验过?”傅恒听了心里不禁一沉。这几句切口词他依稀记得在哪本书里见过。但《叹世经》三字却记得很清。原说白莲教盛行于江西,谁想没出直隶便遇到了传教的人。傅恒暗地里看了吴瞎子一眼,吴瞎子目不旁视,只碰了一下傅恒的手肘,表示会意。傅恒定了定神,在旁笑道:“哪有扎辫绒绳能经得起的?我不信!” “看官不信,也在情理。”飘高道人向傅恒打了一揖,说道:“请客官亲自验看!”傅恒侧身挤到中间,用手扯了一下那绒绳,没怎么使劲,绒绳“嘣”地一声就断了,捡起绳头就月光里细看,果然毫不出奇的一根红绒线绳儿,点点头便递回飘高手里,说道:“是绒绳儿,不假。”飘高一笑,将两个绳头对起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只一捻便紧绷绷接了起来。众人只叫得一声“好”!只见娟娟甩掉披风,就地轻盈盈一个空翻一只脚已踩在绳上,两手扎一个门户,掣出一对宝剑。月下看这娟娟,一身官装,下身束一条杏黄水泄长裙,上身是金线滚边浅红比甲,清秀的面孔似乎没有什么表情,紧抿着嘴在绒绳上慢慢舞着太极剑,时而高跳劈叉,时而盘旋蹈步,真如洛神凌波,惊鸿翔空。那根绒绳只随脚踩处微微颤动而已,下头几百人仰目而视,都已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她一个飞旋凌空而下,人们才长吁一口气,大声喝彩: “好!” “真是卓绝非凡。”傅恒连连击节赞赏,连这三个人是邪教徒也忘了,高兴地对身边几个从人道:“我在北京见过多少走百戏的,今儿才大开眼界!”正说笑,娟娟从搭包里取出一个盘子。飘高对众人笑道:“我们是行道人,不为卖艺,列位,只图结善缘,敛钱不图糊口,只为看官求福免祸。各位随心布施,不计多寡。”那看热闹的见收钱,顿时去了一大半。倒是妇女们在这上头大方,有的丢铜哥儿,有的拔下头上银簪恭恭敬敬放进去。待收到傅恒商前,傅恒忙摸袖中,却是二十两一锭的京锞,放进去嫌太扎眼,不放又觉过意不去,略一迟疑,娟娟已经将盘子移过。傅恒此时离娟娟极近,细看时,柳叶眉,弯月目,漆黑的瞳仁波光灼人,端的艳若桃李,神情间却又冷似冰霜。傅恒不由自主急忙取出那锭银子,隔着人放进盘子里,轻声道:“姑娘置点行头。” 飘高见傅恒出手大方,过来打了一揖,说道:“贵人肯结这样善缘,福寿无量!还想看娟娟练功,请随意点。”傅恒笑道:“我是什么‘贵人’?贩茶叶、贩瓷器,地地道道一个‘商人’罢咧——方才见娟娟姑娘剑舞得极好,毕竟在绳上受拘束,要在平地起舞,必定更为壮观,若肯为我一展风姿,那就真的是眼福不浅了。”飘高正要答话,便听东边街口锣声筛得山响,几个衙役提灯喝道,后边两乘轿透迄而来。石家几十名家丁站在大灯笼下吆喝着撵人: “都去入席!快点快点!一个臭玩百戏的,有什么好看?石老太爷请县太爷来了!” 于是连剩余的观众也纷纷离去。傅恒见娟娟和那个毛头小子在收拾场子,便走过去问道:“你们住哪家客店?”飘高笑道:“出家人随遇而安,我们住在镇东关帝庙里。您想看娟娟舞剑,只好到我们下处去了。”傅恒笑道:“那索性再结点福缘——我在这店里包了一个小院,有空余的房子,请搬过来住,店钱自然我付。”飘高也不甚推辞,只叫娟娟收拾行头箱子,又吩咐那个毛头小子:“姚秦,你去庙里,把我们的铺盖取来。”收拾完箱子,便随傅恒进店。傅恒将那西厢三间房给了他们,自进上房命仆人办酒,又命“多买几支蜡烛,里外点得亮亮的,我们好观剑!”吴瞎子见飘高他们还没过来,凑近了道: “六爷。” “嗯!” “小心着点。” “嗯?” “江湖道上没听说过。他们这一套不是正经功夫。” 傅恒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想问问他们教里的情形。他们和我没有仇,又是我请来的,断不至于骗我们……”话没说完飘高已经进来,便止住了,笑道:“请坐——真是有缘,今儿恰是八月十五,大好的月亮,我们就在这檐下吃酒赏月,观舞剑,作一夕畅谈,也是一大快事。”飘高看一眼默然不语静坐一旁的吴瞎子,仰脸道:“请教二位贵人尊姓大名?” “不敢,敝姓师,名永。” “吴亮,人称吴瞎子,”吴瞎子冷冷说道,“本名我反而不受用——你怎么就认定了我们是贵人呢?” 飘高道人只微微一哂,说道:“吴瞎子,自然不是等闲人物。你一定有点‘正经功夫’,不然凭什么天下镖局、黑白两道朋友都捧你呢?”吴瞎子想不到连悄悄话都被他听了去,心里更是警惕,嘿嘿一笑,试探着问道:“那——飘高道长你是哪个‘道’上的呢?”“我是黄道。”飘高大笑,说道:“我是正阳教传教使者;发愿以身济世,割股医人,剜心饲鹰;遇善缘则募化,遇灾厄则救度;行的是堂皇正大之事,抱的是安性挽劫之志,有什么见不得人处,要人‘小心着点’呢?” “道长本领实在神乎矣!我们出门在外的人乍逢生人,背地里提醒一下也是常情,是吧?”傅恒也笑道:“不过我方才听你说的‘正阳教’似儒似道似佛,又不儒不道不佛,是不是‘白莲’一派呢?哦,对此,我不甚明白,随便问问。”飘高拈须叹息,说道:“大道多途,哪能一概而论呢?恰恰相反,正阳数是反白莲教的,我们救世歌里头说得明白。”遂似咏似唱地轻轻哼了起来道: 白莲教,下地狱,生死受苦; 白莲教,转回生,永不翻身; 白莲教,哄人家,钱财好物; 犯王法,拿住你,苦害多人! 傅恒不知怎的,听了反觉安心。见姚秦已经回来,家人已在檐前摆好瓜果菜蔬茶酒,傅恒笑道:“我们都是脚行商贾生意人,管他什么这教那教,来来,入席!”请飘高入了客席,自斟了一杯酒捧给娟娟姑娘,说道:“一杯水酒为谢,请姑娘大展才艺。” 娟娟双手接过,看了看飘高,见飘高徽微点头,举杯一饮而尽,低声说了句“谢谢”,将杯递回傅恒手中。月色下,只见她那纤手如玉莹光洁白,傅恒不禁一呆,却听娟娟娇叱一声:“安坐看剑!”轻身一跃向后退已到天井正中,一个“魔女飞天”,两柄银光闪闪的宝剑已掣在手中,却是身随剑翻,劈刺旋削,两手手法不同,风疾雪飘般已在天并中周行一匝。吴瞎子是此中行家,坐在一旁执杯沉吟,见这剑法既非太极,也非峨嵋,非柔云、非昆仑……以他腹笥之广,竟不知娟娟使的是什么套路,一眨眼间,娟娟已变了身法,两把冷森森的宝剑护住身子,陀螺般旋转成一团银球,一股股旋风阵阵袭来。吴瞎子不禁拍案叫绝:“好,千手观音手法!这太耗力,只怕不能持久。” “师先生,有砚么?” 飘高道人向傅恒问了一句,见傅恒聚精会神地观看,竟没有听见。又说了一句,傅恒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啊?啊,你要砚么?”便回身吩咐:“把马搭子里的那方大砚取出来,还有纸、笔,我有用。”小七子在旁忙答应一声,取砚台舀水、磨墨,好一阵子才磨了半砚海墨汁。傅恒提笔要写时,飘高不言声一把抓过砚台,把半海墨汁“唿”地泼向正在舞剑的娟娟! 众人惊呼一声,猝不及防。那墨汁被剑挡住激得四溅开来,檐下人躲避不及,脸上手上衣服上到处都溅得斑斑墨渍。正惊异间,娟娟旋转渐慢,倏地收住双剑,合剑入鞘,向檐下众人躬身礼拜,仍是一副冷峻庄重神态。移时众人才醒悟过来,齐声鼓掌大叫:“好!” “呀!”傅恒起身下阶,急步走向娟娟,兜了一圈,果见半点墨汁不曾着身,连连摇头嗟叹:“如此绝技,岂可埋明珠于世尘!”飘高在上面对吴瞎子道:“吴先生,我说师先生是贵人不假吧?茶叶、瓷器贩子恐怕说不出这个话来。”吴瞎子只是酌酒不语,傅恒命小七子:“重磨墨来,我来了诗兴了。”上房几个人立时摆桌子、铺宣纸忙碌起来。娟娟似乎此时才认真看了傅恒一眼,当即低头背转了脸。傅恒在庭院里步月吟哦: 蛾眉有英雄,晚妆脂粉薄。短鬓红衣裳,窄袖缠绵缚。背人紧湘裙,端捧莲花锷。请为当筵舞,佐此良宵乐。取墨渍砚池,原为诗兴多。小立寂无言,左右试展拓。微卓蛮靴尖,撒手忽然作。初人双玉龙,盘空斗拿攫。渐如电匹练,旋绕纷交错。须臾不见人,一片寒光烁。直上惊猿腾,横来轻燕掠。胆落迂儒愁,心折壮士怍。羸童缩而馁,奸人颤欲虐。墨洒劈空去,倾尽砚池涸。罢舞视其身,点墨不曾着。 吟到此处似乎已经结篇,傅恒凝视着娟娟,又慢慢吟道:“嫣然泥人怀,腰肢瘦如削。”吟完便上阶,援笔疾书一气呵成。待题款时却迟疑了一下,写道:“中秋夜月下观美人娟娟舞剑诗。”将这幅墨汁淋漓的字交给飘高,飘高笑着对娟娟道:“这也是我见你舞得最好的一次,不枉了师先生这篇诗!”娟娟不好意思地凑近看了看。她的目光熠然一闪,又偷瞟了傅恒一眼,颊上泛起了红晕,似乎不胜感慨地轻叹一声,复又小声道:“先生,这个……送我好么?” “当然。”傅恒笑盈盈说道:“就是写给你的嘛。”还要说话,突然听外边街上沸反盈天地响起一片叫喊声,一群人大呼小叫着涌进前院,傅恒皱着眉道:“起反了么?小七子去看看!”小七子答应一声,还没走到二门口,十几个衙役手里举着火把,一拥而入。小七子还没来及问话,被一个彪形大汉只一搡,搡了个四脚朝天!小七子跟着傅恒作威作福惯了的,哪里肯饶让这些人,顿时破口大骂:“忘八蛋!不识字也摸摸招牌,就敢到这里来欺侮人!**你们血***,这就造反了么?”一个班头模样的衙役一把提起他来,照脸就是两个嘴已,顺势一推,兜屁股又是一脚,踢得小七子趴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那衙头瞪着眼扫视了一下傅恒等人,叫过一个庄丁,说道:“你上去认凶手!” “是罗,蒋班头!” 一个庄丁应一声出来,径到阶前,在亮晃晃的灯下觑着眼一个个看人。半晌,突然倒退一步,失惊打怪地指着姚秦叫道:“就是他!”蒋班头狞笑一声,说道:“人生三尺世界难藏,真是一点不假!将这群人统统拿下!” “孟浪了吧!” 身后一个人突然冷冰冰说道。蒋班头一回头,见一个黑矮个子站在身后,不禁一怔:“你什么人,挡横儿么?”傅恒见此人是吴瞎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欺身绕了过去。吴瞎子又道:“你们要做什么?有话慢慢说,怎么抬手就打人?” “打人?”蒋班头咬着牙道,“杀人凶手就窝在你们这里,我还要抓人杀人呢!”不由分说一个冲天炮打向吴瞎子肋间。谁料拳头着身,却如打在生铁锭上,几节指骨立时疼痛难忍!蒋班头一闪身,拧眉攒目地揉捏着脱了臼的手,向众人吆喝道:“揍他!”十九个衙役立时一窝蜂地窜上来,将吴瞎子围在中间。有的拳打,有的脚踢,还有几个蹲身抱腿,要掀翻他。那吴瞎子一身硬功,任人推打挤拉,如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傅恒也有心让他在飘高面前露功夫,半晌才道:“老吴,不要计较他们。过来吧!”吴瞎子闷吼一声,浑身只稍一抖动,五六个衙役一齐四散开来。吴瞎子哼了一声走向桌子说道:“讲打,你们经得我一指头弹么?”他顺手取过桌上酒壶瓷盖,摘下上头拇指大小的顶钮,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那实心的瓷钮已纷纷碎成粉未,飘高见他如此硬功,也自心下骇然。 傅恒这才下阶;说道:“我们是知法度的本分人。如果我的客人杀了人,我也不庇护。”指着姚秦问那庄丁:“——这么丁点大的孩子,你亲眼见他杀人了?”“是……”那庄丁被傅恒的目光慑得有点发怵,迟疑了一下道:“是他!” “杀的什么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杀的是我们石老太爷,就是刚才在外头酒席上!” 傅恒突然一阵大笑,说道:“他就在这院里和我一处,寸步没离,拿不住凶手,就好平白诬人么?——请你们县太爷来,我和他当面说!” 十七 月好不共有钦差长叹 临终献忠心皇帝抚孤 -------------------------------------------------------------------------------- 蒋班头见傅恒这气度,摸不清来头,思量了一下,命人封了院子,便转身出去。一会儿,一个官员踱着方步进来,站在檐前向傅恒问道:“您先生要见我?贵姓,台甫?” “请屋里说话。”傅恒淡淡地说道,将手一让,又对飘高等人道:“事体不明,你们几个暂时回房。我和这里的县令谈谈。” 飘高一语不发,一摆手便带了娟娟和姚秦进了西厢,一边打火点灯,一边目视姚秦。姚秦隔窗看看外头无人,笑道:“我原本不想做案,娟姐舞剑,我抽空子去看热闹儿,正遇见石老头夺佃。几个佃户不依,和庄丁厮打起来,叫人按到湿泥地里灌泥汤儿。一群女人哭得凄惶。咱们是行义的人,我实在看不惯,就暗地里给那糟老头子一镖。本不想要他的命,谁知打偏了点儿,恰好正中他的咽喉……”娟娟道:“祖师有令不许跟官家为难,你怎么敢违令?打偏了,谁信你!” “真的是打偏了。”姚秦嬉皮笑脸道:“你为什么向着官家?潘世杰那一船镖是谁夺的?官府这会子还在缉拿你呢!我瞧娟姐呀,八成是——”他看了看飘高的脸色,没敢再说下去。娟娟没有嗔怪姚秦,也看了飘高一眼。 飘高脸色阴郁。傅恒一出京,总舵就传令他跟踪。傅恒的身份他当然是知道的。年轻,又是皇室亲贵,要能拉来护教,那是再好不过的。刚刚有点眉目,就被这顽皮徒弟坏了事,眼下的安全是一大事。想了一阵,飘高粗重地叹息一声,说道:“你闯祸不小,总舵怪罪下来怎么办?那石老头并没有打死佃户,你伤他命,也不合正阳教规。你怎么这么冒失!他要加租么?” “这里头有个道理。”姚秦说道:“今年有圣旨,遍天下蠲免钱粮。佃户们要四六缴租均分这点子皇恩。老财主抠门儿,说是地价涨了,原本要加租的,现在不如租已经是恩典。还要闹佃,只好抽地另找人种。为这个,几个佃户来讲理,就打起来了,宴席也掀翻了七八桌。县里刘太爷两头劝,谁也不听,就由着姓石的胡闹打人……”还要住下说,飘高摆手止住他,阴沉沉说道:“你们不要言声!我运元神听听他们在上房都说些什么!” 上房里傅恒已向刘知县亮明了身份。“按你方才讲的,是主佃相争,趁乱间有人下手打死了石应礼,你既说不是佃户打死的,怎么又拷问佃户呢,大不相宜啊。你来扰我事出有因,我也不怪你。但你身为一方父母,污尊降贵,来吃这样的宴席,不是帮石某也帮了石某。你晓得么?” “卑职明白。”刘知县恭谨地一哈腰,说道:“其实是石应礼和这里佃户头一齐到县里邀卑职来的,直隶一省,数正定府是最难治的。获鹿又是正定府最难治的县,年年主佃不和,闹出人命。主佃每到此时都怕。石应礼是这县里最大的地主,不但这里有地,县北还有一处,总共有几十顷地,我来这里,也只求不出事,并不敢偏袒。”傅恒笑道:“这么说,是我冤了你了这石老爷子善财不舍,丢了命,也真令人可叹。”刘知县笑道:“二八收租本来就高了些,圣旨免赋,原该分给佃户一二成,石应礼是贪心了些。明明白白,地主占理不占情,佃户占情不占理,钦差说的不差。” 傅恒起身慢慢地踱步,到门口望了望天上皎洁的明月,良久长叹一声,说道:“此月虽好,不共天下有啊!” “钦差大人,您——” “我是说,皇恩浩荡,没有遍及小民。” 傅恒颀长的身子在月影中移动着,徐徐说道:“太平的日子久了,地土兼并得厉害,地土单产愈来愈高,地价也就愈涨愈高。不走出京城,读多少书也难知这里头的经济之道!”他转过脸来,凝视着微微跳动的烛光,象是告诫又象自言自语:“三成富人占了六成的地,七成穷人只占四成地,而且愈演愈烈。普兔钱粮,又只有三成穷人得实利,这是件了不得的事。我必奏明圣上赶早想办法。为官不易,为地方官就更不易,你要切记,地土兼并是一大隐忧,因为兼并了就穷富极端,皇恩也不能普及,容易出事。”刘县令笑道:“钦差大人,不遇旱涝灾年是无碍的。”傅恒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浙江尖山坝去年决溃,今年高家堰黄河决溃,这不都是灾?”他顿了一下,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里白莲教传教的情形?” “有的,”刘县令说道,“不但我这里,直隶省各县都有,以巨鹿、清河两地最多,名目也各不一样,有天一教、混元教、无生老母教、正阳教、红阳教、白阳教……卑职也不能一一列举。”傅恒听到“正阳教”,似乎吃了一惊,说道:“我问的是白莲教。”刘县令笑道:“回大人,如今哪有敢明目张胆说自己是‘白莲教’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邪教,都是白莲教的变种,在民间以行医施药、请神扶乱打幌子。” 傅恒用阴沉沉的目光盯着西厢,事情很明白了,飘高这三个人确实是白莲教的余脉,想到那根一扯就断的绒绳,想到方才娟娟舞剑的情景如鬼似魅。他心里一激凌打了个寒颤——连娟娟是人是鬼也有些吃不准了。傅恒咬着下嘴唇,说道:“刘县令。” “卑职在。” “西厢里住着的三个人是……邪教传教使者。” “不知是哪一教的?” “正阳教。” 傅恒原本坚信姚秦“寸步未离”自己,此刻又犹豫了,半晌才道:“石应礼未必是他们杀的,但传教就有罪,该拿下。”刘知县忙道:“是,大人剖析极明。卑职这就去安排!”傅恒摇了摇头,说道:“他们本领极高,你这点子人根本拿不住。” “那……” “你星夜回去点兵。” “扎!” “小声!要带些镇邪的法物,预备着点粪尿污水,防着他们有妖术——我要活的。” “扎!” 待到刘知县带着衙役撤离出店,傅恒叫了吴瞎子过来,将方才的话说了,问道:“你自忖是不是他们的敌手?如不安全,我们这会子就出店。”吴瞎子笑道:“我还不至于吃他们的亏。他们功夫漂亮是真的,若上阵一刀一剑地放对儿,用得着那样舞剑?爷甭犯嘀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傅恒紧张兴奋的心略平静了些,拿稳了脚步出房,站在廊下大声笑道:“飘高道长——他们去了,请过来,我们仍旧吃酒赏月。” 没有人应声。 博恒又叫了一声,里边还是无人答应。吴瞎子情知有变,口里说道:“你这牛鼻子道人,好大的架子!”也不近前,离着三丈来远,双手凭空一推,那门“砰”地一响已哗然洞开。一股劲风袭进去,放在窗台上的灯火几乎被吹熄了。吴瞎于一个箭步窜进屋子里,但见青灯幽幽,满屋纸灰,已是人如黄鹤! “走了。”傅恒进屋看了看,皱眉说道:“我本无意伤害他们,只想知道正阳教到底是什么根基……他们如此来去无踪……本领用到正地方不好么?”他捡起一片烧剩下的纸片细看,正是自己写诗用的宣纸,不禁怅然,若有所失,踱步在如水的月光下,蹭蹭回到上房。 一连接到傅恒几次奏章,都是洋洋万言,乾隆没有急于加批,只回旨:“知道了。”并不是傅恒的奏折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他要好好想想。自傅恒下去以后,他连连接到报告,江西安福水灾、安徽宿州二十州县水灾,江苏萧县、无锡十六州县水灾,要安排赈济;礼部筹备博学鸿词科,九月十五日御试;不巧的是,大学士朱拭一病不起,接着大学士陈元龙病故。李卫已完全卧床待命,鄂尔泰也染病请休。乾隆每天召见太医查阅脉案,询问病情;把各地进贡的时鲜果品分赐这些老臣;有时还要亲临病榻前探望,近几日忙得不亦乐乎。 一月之内四五名熙朝老臣连连病倒,乾隆不禁有点心慌,总觉得兆头不好,似乎要出点什么事似的。身边的讷亲入值中枢时日不久,理政理军还不很上手,张廷玉也是望七十的人,虽然勤勉办差,不免精神体力支撑不来。乾隆生恐这两个大臣也累倒了。过了十月,便将西华门外两处宅子赐给他们,并特许张廷玉在相府处置奏折,一来免了二人往返奔波之苦,二来有急事可以随时召见。经过这样一番安置,乾隆才觉安心了些。不料刚刚稳住,礼部、国子监同时奏报:杨名时中风暴病!乾隆立刻命高无庸叫讷亲过来。 “主子……” 讷亲进来有一会儿了,因见乾隆头也不抬只顾想事情,跪在一边没敢惊动,后见乾隆转身看见自己,才叩头道:“奴才过来了。今儿接着卢焯奏报,浙江尖山坝已经合龙,洪水堵住了。卢焯本人因为在水里浸泡得病了。” “卢焯病得厉害么?” “无碍。他只是受了点风寒,头痛难支。”他是怕主子惦记着秋汛,不得已请人代笔上奏。”乾隆粗重地喘了口气,说道:“朕这些日子叫病人给吓怕了,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死的死病的病?你们上书房好歹也体贴着点下头办事的人嘛!” 上书房的差使历来只是转递奏折、参赞军政枢务。自雍正年间设了军机处,权力已经转移。乾隆即位,改在乾清门听政,又调讷亲进军机处、上书房只留了几个翰林偶尔侍候乾隆笔墨,早已名存实亡。历来一二品大员报病都由太医院直奏皇帝,与上书房其实风马牛不相及。讷亲原本想劝乾隆几句,听他连上书房怪上,倒不好再说,半晌才躬身道:“是。”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折子,嗫嚅着说道:“这是……这是朱拭的遗折。他今早寅时殁了……” 乾隆接过遗折吁了一口气,说道:“朱轼曾是朕的师傅呢!那是多好的一个人……讲《易经》弘晓听不懂,反反复复能讲十几遍、旁人都听腻了,他还是那样儿心平气和。他和方苞都在上书房当值,方苞是布衣,他是二品大员,行走起坐都谦逊地落在后头。朕曾问他,这样做是不是合乎礼法,他说‘世人都以贵贱行礼,我却一贯以品学为重。不然如何礼贤下士?’现在想起来还象昨天的事!”朱轼的遗折,前头是陈述病后屡受皇上眷顾,感恩戴德的话,后头呈奉遗愿: 国家万事,根本君心,政之所先,莫如理财用人。臣核诸国储,经费绰然,后有言利之臣倡议加增,乞圣明严斥。至于用人,邪正公私几微之差,尤易混淆。在审择君子小人而进退之,慎之又慎!此则臣垂死时刍荛之献也。 乾隆拿着这份奏折,觉得沉甸甸的,半晌才“唉……”地叹了一声,将奏折放在案上,说道:“你跪安吧!传旨内务府赐张廷玉一斤人参,叫礼部给朱师傅拟个谥号进来呈朕御览。” “扎!” 讷亲答应一声退出去了。乾隆看了看案上尺余厚的奏章,不情愿地往跟前走了几步,又止住了,叫人进来为自己更衣。猛地想起还没进早膳,又要了两碟子宫点慢慢吃了,起身吩咐:“朕要去朱师傅家走走。”高无庸因见天色转晦,象要变天的模样,忙取一件猪俐猴皮大髦,匆匆跟着乾隆出来。 朱轼住在北玉皇街。他于康熙三十三年中进士,宦海四十余年中只做过一年浙江巡抚,因清理海宁塘沙卓有成效升任右都御史,却又一直在外从事水利垦田事宜,到了雍正年间又改为皇子师傅,总裁圣祖实录,乾隆即位又总裁世宗实录。所以一辈子几乎没有掌过实权,因此丧事办得很冷清。乾隆的辂车在空荡荡的北玉皇街穿行,几乎没有什么官轿往来。朱轼宅院门前,白汪汪的灵幡在北风中抖动。乾隆扶着高无庸肩头下来,四望时,只见照壁前停着两乘绿呢官轿,里头正在接待吊丧客人,唢呐笙簧吹得凄厉,隐隐传出阵阵哭声。乾隆心里酸楚,里边乐声突然停止,接着便见朱轼的妻子朱殷氏一身重孝带着四个儿子一齐迎了出来,伏在门前稽首道:“先夫微未之人,何以敢当万岁亲临舍下?务请圣上回銮,臣一门泣血感恩……” “朱师傅不能当,还有谁能当?”乾隆用手虚抬了一下,请朱殷氏起身,徐徐走进灵堂,见孙嘉淦和史贻直跪在一旁,乾隆略一点头,径至灵前,亲自拈香一躬,因见旁边设有笔砚,便转身援笔在手,沉思了一会儿,写道: 嗟尔三朝臣,躬勉四十春。 律身如秋水,恭事惟忠谨。 江海故道复,稻农犹忆君。 而今骑箕去,音容存朕心。 写完,乾隆走近朱夫人问道:“家计不难吧?几个儿子?” 朱殷氏忙拭泪道:“三个儿子,大儿朱必楷,现在工部任主事;二儿朱基,今年万岁取了他二甲进士,在大理寺任堂评事;最小的朱必坦,刚满二十,去年才进的学。朱拭一辈子没有取过一文非分之财,不过主子平日赏赐得多,生计还是过得去的。”乾隆看那房子,虽然高大轩敞,却已破旧不堪,墙上裂了一指多宽的缝儿,“这房子还是圣祖爷赐的。朕再赏你一座。朱师傅是骑都尉爵位,由朱必坦袭了,每年从光禄寺也能按例取一点进项。朱基不要在大理寺,回头叫吏部在京畿指一个缺。日常有什么难处告诉礼部,他们自然关照的。”朱殷氏听着,心里一阵酸热,泪水只是往外涌,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主子这心田……唉……我只叫这三个儿好好给主子尽忠就是……” 乾隆也流出泪来,说道:“孩子们丁忧出缺,他们官位小,断不能夺情。朕是朱师傅的学生,回头也送点赙仪来,也就够使的了。”说着,见允禄、弘晓带着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员已经进了天井,料是知道自己来了,也都赶来奠祭的,叹息了一声对孙嘉淦和史贻直道:“那边杨名时病着,朕也要去看看,你们两个跟着吧。”说着便出来,大小官员立时“忽”地跪了一大片。 “据朕看,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倒容易做到。”乾隆站在阶前对这群官员说道,“富贵不能淫却很难!朱师傅做四十年官,位极人臣,办了多少河工塘工、总理水利营田,过手银子上千万两,是别人争不到的肥缺!他清明廉洁至此——试问你们大小臣工,谁还住这样房子?”说罢一摆手去了。 杨名时宅前也是门可罗雀。这是一座新赐的宅第,乾隆下车看了看,说道:“别是走错了地方儿吧?怎么连个守门的长随也没有。”孙嘉淦笑道:“杨名时就这个秉性。喏,皇上您看,门上有告客榜。乾隆果然见东墙上挂一块水曲柳木板,上面写着: 不佞奉旨青官讲书。此亦余心之所善,国家之大事。来访诸君如以学问下教或匡正不佞修品之处,敬请不吝赐教。如以私情欲有所求,不惟不佞无能为力,诸君岂可陷不佞于不义耶!杨名时谨启。 “这是他的拒客榜。”史贻直在旁说道,“就是我和孙嘉淦,和他私交最好的,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自古士大夫以名节自励。”乾隆叹道,“要都象朱师傅和杨名时就好了。太平日子过久了,武臣怕死文臣爱钱,真是无药可医。”说着便走进宅院。 院子里颇为热闹,廊下站着十几个太监,有的扫地,有的掸窗外的灰,有的在东厢房帮着杨风儿熬药。阵阵药香和柴烟在料峭寒冷的天井院里飘荡。还有几个御医在西耳房里小声商议着脉案。见乾隆带着两个大臣进来,众人一齐都愣了。乾隆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们谁是这里的头儿?”一个太监忙从上房跑来,磕下头去禀道:“奴才冯恩叩见主子!” “谁派你们来的?”乾隆问道,“这么乱糟糟的,是侍候病人的么?”冯恩笑道:“是七贝子弘升派我们来的,我们原在毓庆宫当差。杨太傅病了,家里人手少……这都是在书房里侍候的小苏拉太监……”乾隆这才明白,是学生们派了太监来侍候老师汤药,便不再言语,径进上房来。杨名时的妻子正偏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喂水,两个十几岁的丫头站在一旁侍候巾栉。乍见乾隆进来,三个人却又都不认得,见史、孙二人都是一品顶戴,料乾隆更不是等闲人物,慌乱中却又没处回避,甚是尴尬。外头杨风儿赶紧进来道:“太太,这是万岁爷。” “皇上!”夫人带着两个丫头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只哽咽了一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乾隆凑到炕前,摸了摸杨名时前额,汗浸浸的,并不热,说道:“这炕烧得太热了。松公,你觉得怎么样?” 杨名时昏沉沉躺在炕上,听到呼唤,慢慢睁开眼来。见是乾隆,目光倏忽熠熠一闪,两行泪水无声地顺颊流到枕上。乾隆见他翕动着嘴唇,胸脯急促地起伏着,象有什么话要说,便躬曲了身子凑近了听,但听了好久,只是含糊听到他说“阿哥……”乾隆微笑道:“阿哥们没什么要紧的。你不要急,慢慢调治,病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急了反而会加重病情的。”杨名时似乎更为激动,蠕动着嘴唇,抬起右臂,无力地划了一下,又弛然落了下来,恳求地望着孙嘉淦。 “主子,”孙嘉淦心里又悲痛又惊讶,说道:“他是要纸笔,有话要说。”见杨名时眨眼叹息,忙过去取来笔墨,因纸太软,便问杨夫人:“有方便一点的木板么?”杨夫人四下望望,摇了摇头,正要说话,乾隆道:“你的病不要紧,尹泰中风那么重,还活了二十五年,整整八十才寿终,千万不要急。” 杨名时直盯盯地看了乾隆一眼,用右臂想支撑着坐起来。杨夫人这才领悟到丈夫确实有急事要禀报皇帝,情急间从柜顶上取下一把折扇,史贻直和孙嘉淦二人合力扶着他半坐起来。杨名时左半身软如稀泥,右半身也只勉强能动,举着笔只是抖动。半晌才歪歪斜斜划出两个字,却仍旧是“阿哥”。第三个字只影影绰绰看出有个走之(之),怎么也辨认不出来是什么字。杨名时绝望地丢了笔,仰天长叹一声,泪落如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松公,再大的事现在不要想它。”乾隆心里陡起惊觉,脸上却不带出,伏身温声说道:“朕信得过你,你也要信得过朕。等病好些朕再来看望你。”说罢走出来,命御医呈上药方,见无非是祛风安神镇邪诸药,因见里头有雪莲,说道:“这是强补的虎狼药,去掉!明儿叫你们太医院医正过来看脉——我们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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