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本章字数:56505)



?十八 谈吏事钱度受皇恩 问病因乾隆查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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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从杨府出来,才知道外头已经下起大雪。乾隆见高无庸已伏身在车旁,一脚踏在他背上准备上车,却又停住,向史孙二人问道:“你们两个平素和杨名时交往多,知他那第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孙嘉淦和史贻直二人对望一眼,“逆”字从心里几乎同时划过,但这种事如何能随便臆测呢。垂首良久,孙嘉淦方道:“皇上,字画太不清了,实在难以辨认。但杨名时确象是有事要奏。我们两个到这里勤走动着,待他稍能说话写字,必会及时上奏的。”

“好吧。”乾隆点点头,上了辂车,隔窗又对二人道:“朕还要去看看李卫,你们不必跟着了,天儿冷,你们也要保重,朕回头还有旨意给你们的。”他放下窗帘,车一动,御马放蹄狂奔,几十个侍卫打马簇拥着。

从李卫那里回到养心殿,乾隆觉得又乏又饿,要了御膳却又吃不下,停了箸望着殿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是出神,连自己也不知道都想些什么。因见秦媚媚一头一脸的雪进来,便问:“娘娘那边有事儿么?”

秦媚媚给乾隆请了安,回道:“主子娘娘这会子在老佛爷那儿。老佛爷说主子今儿出去一日,叫奴才瞧瞧回来了没有。侍卫们打了几只野鸡,熬了一锅好汤。老佛爷说主子回来去进一碗呢!”乾隆笑道:“你去回太后皇后,就说朕还有些事没料理完,天黑才过得去。今儿折子还没看。这场好雪,明儿朕要陪老佛爷好好赏赏,折子压得多了,赏雪时心也不畅快——就这么回话。”秦媚媚答应一声,却步退了出去。

乾隆又吃了两口,意马心猿神不守舍地越发觉得味同嚼蜡,便命人撤膳。起身踱了几步,叫过太监:“你去看庄亲王在不在上书房,要在,叫他过来。”

“回万岁,”那太监躬身说道,“十六王爷刚刚来过,说是去朱师傅府才回来,问主子回来没有,奴才说还没回来,他说回去吃饭。主子叫他,奴才这就传去。”“叫他一个时辰后来。”乾隆舒展了一下身子说道:“朕这会子出去散散步,让高无庸跟着就是。”高无庸出来告诉侍卫楞塞格,叫他们远远尾随,这才进来给乾隆披大髦、挽鹿皮油靴,同乾隆一起走出养心殿。

在这冰雪世界里乾隆先踏雪来到御花园花房里看了看梅花,又绕着承乾宫,从月华门出来,在三大殿的前后徘徊了一会子。乾隆的心绪似乎好起来,脸上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笑容,时而还蹲下身子抓一把雪在手里揉捏着玩……足足转了小半个时辰,已过西正时牌。此时军机处上书房早已散班,外官一概退出,只乾清门前三十六名侍卫钉子似地站在漫天大雪中。因见军机处章京房门开着,乾隆好奇地走到窗前,见里边生着炭火,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正在案前整理文书,用浆糊仔细贴着一张张小签。炭火旁边小桌上还放着一壶酒,一碟子花生米。乾隆便踱进去,在他身后问道:“你还在忙啊?”

“啊?”那人不防这时候有人进来,吓了一跳,回头看看乾隆,却不认得,笑道:“大人面生得很。您请坐,我把这几个签儿贴好——那边烫的有酒,您先喝一口暖暖身子。”乾隆见他不认识自己,倒觉得好笑,脱了身上大髦挂在墙上,坐在炭火旁小杌子上烤了烤手,自斟了一杯饮了,顿觉热线般一股暖流直冲丹田,五脏六腑都热乎乎地在蠕动,不禁赞道:“好酒!”那人头也不抬地继续整理着文书,笑道:“寻常大烧缸,有什么好?大人是乍进来,身上冷一吃嘛,就上花生米更好!”

乾隆见没有箸,便用手拈捏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焦香崩脆,满口浓香,顿时胃口大开,又饮一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别人呢?”那人整理好文书,洗了手笑盈盈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乾隆对面,说道:“我叫钱度,李制台荐到张中堂手下当个书办——您呢?”他打量了一下乾隆,“是内务府的笔帖式吧?”乾隆一笑,说道:“你倒好眼力,我姓——琼(乾隆合音),叫我琼四爷好了。”

“这个姓不多——姓穷的未必穷,我这姓钱的钱也不多。”钱度瞄了一眼,外面白茫茫一片,端起乾隆倒的酒“吱儿”饮了,又倒一杯递给乾隆道:“来来,你来!一今儿几位中堂都回去了,我们这边十几个书办溜号的溜号、钻沙的钻沙——这好的雪,谁不愿围炉而坐呢?”说着撮起两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嘣蹦直响:“——你喝,喝嘛!可惜这地方不能划拳猜枚儿。”乾隆越发兴味盎然,也学他样子撮起几粒吃着,举杯一掀饮了,问道:“你怎么就不去钻沙溜号呢?”钱度又斟一杯自饮了,说道:“您瞅瞅这摊子,没有人能成么?咱师爷把式,比他们懂规矩。”他又斟一杯递给乾隆,“——这些文书他们乱抽,趁空儿我贴上签子,中堂爷们要哪份,抽出来就是!上回万岁爷要萧县水灾折子,讷中堂站着立等,几个人忙了一身臭汗,从柜子顶翻出来——他们办差,不在行!”

乾隆惦记着允禄进来,原想小饮几杯就去的。可两杯酒下肚,热烘烘暖洋洋,倒来了谈兴,又饮了一杯,问道:“你是师爷出身?比这里怎么样?”钱度笑道:“师爷出息比这里十倍也不止。我栖身这里也不想长久,这一科再撞一回,撞不过龙门,还请人荐个东,回去看十八可笑去——三十多岁了,当不了官也得知趣些,您说?”乾隆从没有和这样低位的人扯过家常,整天地奏对格局,听得够够的。此刻返回常人本性,心里高兴得很。他自饮一杯,又替钱度斟一杯递过来,说道:“什么叫‘十八可笑’?说说看!”

“您见过衙门参见长官么?”钱度“国”地咽了酒,哈着酒气笑眯眯道:“我把那场面分段编了十八出戏——长官没到,一群府县纷纷乘轿,从四面八方奔来,这叫‘乌合’。来了站在仪门外,交头接耳,议长道短,你寒我暄,这叫‘蝇聚’——下头我不解说,你细细品评:第三出‘鹊噪’;第四出‘鸽立’,——这是司道站班——;一声传来大人升座入堂,这便是第五出‘鹤惊’:六‘凫趋’,七‘鱼贯’,八‘鹭伏’;长官坐而受礼,叫‘蛙坐’;谢茶‘猿献’;十一‘鸭听’,十二‘狐疑’;辞衙两旁退出叫‘蟹行’;升轿叫‘虎威’——回到家便‘狼餐’;接着十七‘牛饮’;十八吃醉了便‘蚁梦’——合着就是十八出戏。”

乾隆不禁哈哈大笑。杯中酒都洒了出来:“好一幅十八禽兽嬉戏图!你要不是个中人也编不出来!”钱度见酒凉了,便将酒壶坐在炭火上,拨了拨火,说道:“你是沾了旗人的光,象我实在是命数不偶,若真的占了顺风帆做起官来——别看田中丞素称能吏,打心里说他只是个死干。他受下头蒙哄,好官黜下去,坏官提升上来的有的是。他不会查人见事!”乾隆笑道:“我倒想听听你纸上谈兵。”

“我见人见事从不走眼。”钱度笑道:“下头来见必定有谈吐,有文案就有议论,这里头就有分别。有据理审势,明白直截的;有不吞不吐,骑墙观望的;有一问就说,畅快无隐的;有再问不答沉吟含糊的;有实见灼知,虽然违众,但敢直言相争的;有自无主见,一驳就变的;用这法子审量官吏,五六成不差。这是一。”乾隆道:“哦,还有二?”“不但有二还有三。”钱度得意洋洋自斟自饮,说道:“二,初到一地,要微服游览,要在公务余暇,若遇渔樵耕读你也要渔樵耕读,闲聊间可问年岁,催科;问保甲、狱讼;差役、官司、佐领都能问。没有好官百姓不夸奖的,也没有坏官百姓不怨恨的。象田中丞那样,有事才微服查访,煞有介事象个钦差大臣,几句话问得人家头上冒汗,只想你走得越早越好,谁肯跟你说实话?——用这法子考察吏事,七八成不差。”

乾隆听了大为赞赏,想起自己出巡的情形更是连连点头,一探身子道:“敢问这三?”钱度怔了一下,笑道:“好家伙,你这一问真叫煞有介事!亏得在宫里,在外头我就要疑你是钦差大臣了——这三嘛,入境时,要看他桥梁道路、邮传驿站,这是见他精神的,也是皇政。一个地方城池有保障、学宫见文教、器械见武备、仓库见综理、养济见慈惠、实心做事的自然要精心检点。合着前面说的两条,用来考察一个官员的政绩,是贤能、是愚昧、是不肖,那叫百发百中——如今看人光看笑脸,看送的殷勤,听左右人递的小话,听他本人吹嘘奉迎,哪能见个真章呢?”乾隆听着钱度的这几条真经,犹如雷轰电闪般振聋发聩。想不到这个身材不及中人的矮汉于、小小的书吏竟有这般实用又循道不悖的见识!钱度因见壶中酒已不多,笑道:“这都是隔靴搔痒,他们好坏关我屁事?只是随便说说助个酒兴罢了!我续续酒,咱们再喝!”乾隆笑道:“我也有酒了,不敢再饮。其实你这番海聊,更能尽兴,必定要烂醉如泥才好么?改日再奉陪吧!”遂起身披了大髦,走到门口又笑道:“今日是纸上谈兵,说不定异日真的要请君入瓮呢!”说罢出来一股哨风夹着雪片扑面而来,袭得他打了一个激凌,倒噎了一口冷气,酒已是醒了。

“爷出来了?”守在外头的高无庸原想乾隆进去一会儿就出来的,在外头冻得搓手跺脚,心里一直骂钱度“瞎眼”,见乾隆出来,忙迎上来道:“方才庄亲王已经进来,奴才说主子在这里有事,叫他去养心殿侍候着,已有一刻时辰了呢。”乾隆没言声,裹了裹披风加快了步子。上养心殿台阶时,见庄亲王允禄跪在檐下等候,乾隆歉意地说道:“十六叔让你久等了,快起来,进里头暖和暖和吧。”进东暖阁,许久,乾隆才问道:“没给朱师傅送点赙仪?”

允禄忙在磁墩上欠身说道:“臣去得仓促,回王府后,打发人送过去四百两银票。主上放心,我断不会叫朱太傅身后有冻饿的事。”

“朕知道。”乾隆突然转了话题问道:“毓庆宫那边有多少人学习?”

“啊,回万岁!”允禄被乾隆这没头没脑的问话弄得有点迷惘,愣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说道:“都到齐了有四五十人。”乾隆沉默了一阵,又问道:“永琏在学里是怎么坐的?”永琏是乾隆的第二个儿子,是嫡出,皇后富察氏生的。乾隆突然提及他在东宫学堂坐的位置,允禄心里不禁格登一沉,忙道:“他刚满七岁,还小呢,每次上学都是乳母带着。和大阿哥永磺同在一桌摆在殿口,好照料些儿。臣也知永琏身份不同,但皇上没有特旨,只是入宫习学,所以没有按序排位……”

“十六叔,那不一样啊。”乾隆皱眉说道:“虽然圣祖订的章程是金册秘书传位制度,永琏暂时没有册立,援古今‘子以母贵’通例,他身份应该在诸王之上,只是不行太子礼而已。假如朕这会子暴病崩驾,你这个议政王是什么主意?是立永磺还是立永琏,抑或别人?”他辞色虽然平和,但把事情提到这么重的分量上,允禄惊得周身一震,顿时觉得背若芒刺,脑门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再也坐不住,忙站起身来,说道:“臣未思虑及此。万岁青春鼎盛,臣也不敢想这类事。今日万岁既有旨意。从明天起永琏排在第一桌,与其余在学的叔叔兄弟有所分区。”乾隆一摆手命允禄坐下,笑道:“你为人臣,当然不应想这事。朕为君主,就不能忌讳这些了。朕叫你来,其实倒也不为这个,朕想问问,毓庆宫东宫学堂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杨名时是最年轻的一品大员,平素身子骨儿还算结实,说病就病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是哪个阿哥给了他气受了,还是别的缘故?”

允禄直到此时才隐隐约约揣摩出乾隆的意思,想起雍正处死乾隆的哥哥弘时的往事,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意。他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期期艾艾说道:“皇上,东宫里没出什么事啊!几个阿哥骄纵些是真的,因皇上严旨尊师重道,并不敢在杨名时面前摆主子架儿。弘晓虽是亲王,进宫见名时,也执弟子之礼。昨儿早上我去毓庆宫都还安安生生,杨名时正给他们讲《礼记》,我远远看一眼,没惊动他们就退出来了。下午杨名时病,我还专门把弘皙叫去问了问。弘皙说,‘杨师傅在书房喝水,几个阿哥都在跟前,突然就歪倒在椅子里……’”

乾隆双眉紧锁,仔细听着允禄的话,也听不出什么蹊跷来。还要再问,见讷亲满身是雪地上了养心殿丹墀,便住了口。传讷亲进来见过礼,乾隆问道:“这大的雪,天又快黑了,有什么急事么?”讷亲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双手呈上,说道:“孙国玺递来六百里加紧奏折。”乾隆一边拆看,一边说道:“你那个军机处要这样儿,还不如没有!安排你和张廷玉住在西华门外为的办事方便。你倒有了依赖,当值的章京官都走得精光,这成话么?”讷亲一进门就挨了这么一棍子,忙躬身连连称是,又道:“方才奴才去看了,就一个人在里边,还在喝酒,奴才一气就撵了他,军机处是得好好整治一下。”乾隆冷笑道:“这份奏折不是那个醉汉转来的?别的人不喝酒也不办差——就一个人勤劳王事,你还将他撵了——你这是越来越聪明了!高无庸!”

“奴才在!”

“你传旨吏部,赏钱度直隶州州判衔,调往刑部刘统勋处办差,叫他们写票拟。”

“扎!”

待高无庸出去,被弄得莫名其妙的讷亲才问:“主子,钱度是谁?”乾隆盯了他一眼笑道:“就是你赶走的那一位。”说着便看那份加急奏折,看了半截便气得横眉竖目,“啪”地将奏折摔在案上,起身踱了两步,说道:“不象话!”允禄在旁不禁问道:“讷亲,出了什么事?”

“陕州犯人越狱,把视察监狱的知州给扣起来当人质。”讷亲说道:“五百多犯人起哄,如果不放他们出去,就和州令一同饿死在狱里!”

允禄吓了一跳,忙捡起奏章,飞快看了一遍,又恭恭敬敬放回原处,却一句话也不掺和。他虽然木钠,却有个“十六聋”的诨名,大小政务不是自己份内的事,绝不妄加议论。他的几个哥哥在康熙年间为争夺储位势同水火,却都能与他和善相处。其中原因,就是由于他有这个“笨”的长处。几个人正沉思间,乾隆突然问道:“十六叔,你看怎么办?”

十九 越牢狱县令作人质 平暴乱阿桂巧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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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禄没想到会先征询到自己头上,低着头想了一阵,说道:“这没说的,让兵部派军镇压。拿住为首的剐了他!太平盛世出这样的事,真是不可思议。”讷亲见乾隆看自己,忙道:“奴才以为庄亲王说的断不可行!”

“为什么?”乾隆冷冷问道。

“朝廷一个知州囚在他们那里当人质,这些犯人并没有能逃出监狱。”讷亲从容说道,“用大兵镇压最省事,却周全不了朝廷的体面。犯人们既敢这样,那是抱了必死之心的,这些亡命之徒急红了眼,什么事做不出?一上兴兵,天下皆知,朝廷连这点子事都要大动干戈,很不值。”乾隆点头道:“你说的是,但你有什么周全的办法?”讷亲道:“奴才以为,应照沪州的那件案子办。”

沪州案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沪州小桥镇张姓人家娶亲,新婚之夜发生变故。新娘子勾通情夫在洞房里把小女婿绑在床腿上,当作人质,两情人竟公然占据洞房成亲。这事惊动了成千上万的人看热闹,州报到府、府报到省,一直报到雍正案前,弄得举朝皆知。皇帝下旨务必保护小女婿,擒拿奸夫奸妇。无奈这两个男女防范严密,看牢了十岁的小新郎,要吃要喝一点不敢违拗,一直包围了三个多月。后来特地调芜湖道李卫去查看营救。李卫百般劝说,也说不动;便从牢里寻了个积年老贼,用线香熏迷了这对“夫妻”,才救出那个倒霉的小女婿。如今遇到陕州劫牢事讷亲便想出这个办法来。允禄摇头笑道:“一牢人,五百多劫牢大盗,都用线香去熏?对手、势态都不一样,不能套用那个办法。”乾隆在旁问道:“十六叔说的也是,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既然主子不愿剿杀。”允禄道,“臣以为围而不打也是一法,时日久了,犯人里头未必没有倒戈的。”乾隆连连摇头,说道:“不愿剿杀是怕失体面,并不是心疼这些王八蛋。”讷亲蹙额思量许久,缓缓说道:“主子,陕州这地方是邪教“一枝花”流窜活动之处。因此,宁肯丢一县令,断不能叫这群匪徒得逞,这是一。发文给河南、山西、陕西三省督抚,在洛陕一带戒严,万一脱逃,宁可错杀不可漏网、这是二。三,严令孙国玺封锁消息,不得妄自传播,等候朝廷派员处置——咱们离着这么远,太细的也议不成,洛阳的阿桂不是无能之辈。”

乾隆听讷亲这番安排,觉得很是妥当缜密,赞赏地看了讷亲一眼,笑道:“也只有如此,这事情就交你办!阿桂——是不是内务府的那个笔帖式,会试中了进士的?”讷亲忙答道:“是。皇上在藩邸时,他曾采办贡缎布匹。人很精干,说话办事都很有条理。”

“先不要派钦差,但廷谕里要有这个意思。”乾隆望着外头的雪,慢吞吞说道,“让孙国玺、阿桂就地处置,不要惊动部里,最好。你们跪安吧——有急事知会一下养心殿!”

就在乾隆磋商陕州狱变的同时,阿桂已奉孙国玺的宪命早一天到了陕州专门处置这件清朝开国第一奇案。

监狱设在陕州城西北角。与其他监狱不同,这是一座地下监狱——在厚厚的黄上层上挖出豆腐块一样齐整的院落,只有一条通道可以进入天井,沿天井四壁掏出一孔孔的窑洞,这便是牢房。上面四周都是围墙,四角设着守望楼——是河南,也是全国封得最严实的牢狱。豫西捕获的盗案要犯、待决死囚历来都送这里囚禁,从来也没出过逃逸人犯的事。唯其如此,牢卒们都懈怠了,整月也不下监房巡查。新来的州令米孝祖没见过这种式样的狱房,突发异想地下去巡视,想不到被暴乱的囚犯一拥而上,擒住当了人质,连随从下去的吏员、狱卒也一概没能幸免。

阿桂的行署设在城北的岳王庙西北,登楼眺望,监狱里的情形一览无余。两千从洛阳调来的绿营兵已在这里围了四天四夜,至今还不知道谁是劫牢的首犯。他决定今天喊话,披了件黑羔皮大髦上了监狱的守望角楼。

“喂——下头的听着——”一个千总手卷喇叭高声叫道:“我们知府阿太尊和你们说话!”

下面先是沉静片刻,后有人笑道:“什么***知府!我们是老章程!有屁就放吧!”阿桂探出身子,大声道:“你们谁是头?出来说话!”下面又静了一阵,有人答道:“我们没有头!”

“没有头还能活么?”阿桂大声讥讽着笑道,“我是满洲汉子阿桂,你们是英雄的就出来!”

“对不起,我们不想上当——你是想认出谁是首脑,将来好砍脑袋吧?”

阿桂绷紧嘴唇,强抑着怒气,冷笑一声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人还想活命?我只有一句话,谁想活,谁就先倒戈!限一天一夜,放出米大人,不然我就开涧河放水淹了这个窝子,这个四方池子养鱼喂虾是个好地方!”

“只要你舍得这十几个人,老子也不在乎这条命!告诉你姓阿的,一个七品官,一个八品典狱官,十几个衙役,你放水,我们先浸死他们!”

“我不信他们还活着!”

“不信你就放水!”

“放就放!”阿桂勃然大怒,大声吼道,“老子也是泼皮——衙役们!”

“在!”

“在城东北涧河上流堵水,把涧河水引过来,放水淹他***!——听着,你们这些王八蛋,放六尺深的水!我在上头看着你们慢慢淹死!”

下面牢房里似乎匆匆议论了一阵,几个蒙面大汉推揉着两个蓬头垢面的官员出来,冲着阿桂冷笑道:“让你们兄弟和你聊聊!”阿桂噤了一下,放缓了声调,问道:“米大人,有什么话交待的么?”米孝祖仿佛神情恍惚地望了望三丈窑顶上那排佩刀执弓的兵士和阿桂,说道:“大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要放水,那就放——不要犯嘀咕!”话没说完,劈脸就挨了两个耳光,米孝祖登时嘴角淌血。旁边一个高个子蒙面大汉骂道,“妈的个屎!刚才怎么说来着?”米孝祖也豁出去了,大声叫道:“他们是一枝花邪教里的——”典狱官也扯着嗓子叫“——为头的是王老五和——一”话没说完,两个人都被摘了下颏,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一阵,又将他俩推了回去。

阿桂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反贼杀官只在书上见过,米孝祖落到这般地步,他未免也有狐悲之感。想着,喊道:“王老五你听着,米孝祖这人昏懦无能,并不是什么好官。朝廷也不心疼他!识相点放了他,还能救活这五百个无知囚徒,不也是阴功么?我不瞒你,你是活不成了,难道你不为这么多人想想?!”侧耳听时,底下似乎议论了一阵,突然哄堂大笑。王老五的声气隔窗叫道:“阿桂,甭跟你五爷吊这种花花肠子。你在娘胎里,我已经是黑道上有名的‘五闫罗’了,什么事没见过?”阿桂默谋了一阵,笑道:“今儿钟馗遇了五鬼,算你是角色!说说,你有什么章程?”

“好说,这还算个老实人!”王老五嘻嘻笑着回道:“北边过黄河就是平陆县,那是山西界。你弄十条船,派两个人送我们进山一百里,从此疆场上见!”阿桂笑道:“你好聪明!我放你,你不放人怎么办?”王老五大声道:“老子走江湖三十年,没所谁说我说话不算数!过了黄河我就把人质留给你,我们在五十里处换人!”

阿桂咬着牙紧张地思索着,此地西去潼关,东去洛阳,都是人烟稠密的地方,又有重兵把守。南边伏牛山和北边隔省的太行山确是逃匿隐藏最好的地方。良久才有了主意,阿桂大声道:“那边是山西界,我的人不能跟你一百里,我们在黄河中心船上换人,从此各奔西东!”

这次是下边沉默了,好一阵子王老五才回话:“不行,一定要走一百里!”阿桂咬着牙道:“我放你一首里,朝廷知道了要我的命。就在黄河当中——不然,你就等着喝涧河水!”说罢侧耳细听,似乎下边有几个人在小声争吵。好半日,王老五才勉强答道:“好,依着你!不过我的弟兄们要登岸,没有埋伏才换人——什么时候?”

“现在!”

“你那是放屁!”王老五哈哈大笑,“大白天儿百口子人走路!备十只船,今夜起更,起更!”

阿桂笑道:“好,起更就起更!你听着我有言在先,你的人敢回我河南府捣乱,我就杀你们家属!”说着便下了望楼径回岳王庙,召集官军弁佐密议军机,直到申牌时分,各营军士方分头行动。

当夜起更时分,牢门突然打开。劫狱犯人先头是十几个人出来探路,到狱外一看,果然不见有大队官兵。呼哨一声,大约有百十号人踩着泥泞的台阶跑上来。接着又呼哨一声,剩余的又分成两拨,按序走上来,一言不发整顿着行伍。一个狱卒提着两把油纸灯过去,大声问道:“哪个是王老五?”

“我在这里。”王老五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出来,按捺着激动的声音道:“你有什么事?”狱卒板着脸将灯交与王老五,一字一板说道:“东西南三面我们大人都已经布防。北面有六只船,一只是我们换人用的,五只给你们渡河。这两盏灯照着米大人,灯灭我们就放箭开火枪,这是阿太尊的钩令!”王老五暴怒道:“说好的备十只船,为什么只有五只?叫姓阿的来。不然我们还回狱里!”

那狱卒笑了笑,说道:“这里就五只渡船,全都征来了。我们阿大人这会于正约束军队,不能过来。大人有话告你:本就是各安天命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你想回监狱,想杀姓米的,都听便!”

“都回去!”王老五挥着双手对犯人们吼道:“我们在这跟***泡上了!”

但犯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望着寂寥的旷野,谁也不肯再下去了。正僵持间,东西南三方无数火把星星点点燃起,画角鼙鼓齐鸣,渐渐压过来。王老五一把提起那狱卒,恶狠狠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这狱卒是阿桂重金赏过的,诨名“连刀肉”,最是刁滑无赖,竟一点也不害怕,“这灯得照着米大人,再等一会子他们还要放箭呢!”王老五这才命人将米孝祖牵过来站在灯下,果然不再击鼓鸣角。已经呼吸到自由空气的犯人们开始躁动,有的人躲在人堆里大喊,“逃啊!”有的破口大骂:“王老五,你他妈捣什么鬼?”站得齐齐整整的队伍开始骚动了,顷刻已乱成一团,谁也不留心,二十多名精选出来的官军早已换上了囚衣,寂然无声混进了人群,慢慢贴近了王老五。

王老五的脸上满是油汗,眼看这支队伍已经乱了营,再也不敢迟疑,攘臂大吼一声:“向北,下城,渡河!”

陕州城北墙就建在黄河南岸万丈黄土高埠上,只有一条“之”字形的牛车道婉蜒而下通向河滩。这群人下了城,远远看见黑乎乎几只船泊在黄河里,立时一阵欢呼雀跃,一拥而上争抢着往船上跳。王老五带着几个亲信押着米孝祖十几个人,占了第一条船,声嘶力竭地喊叫了半日,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指挥。偌大河滩上厮打声,叫骂声,惨叫声,挤得人落水声响成一片,根本也听不见他喊叫些什么。转眼间王老五自己的船上也挤上了四五十个人,还有的扒着船帮,有的哀告有的怒骂着要上船。王老五此时也乱了方寸,连声喊着“开船”,用竹篙乱打那些船下的人。正在此时,那两盏灯突然熄灭了。王老五一扭脖子,怪吼一声:“谁他娘的吹了灯?官军也许就在近处,不怕吃箭么?”

“官军不会放箭。”混在人堆里的阿桂突然冷笑一声:“打老鼠还要防着砸了花瓶呢!”

“你——?你是谁?”

“阿桂!”阿桂大喝一声:“还不动手?”

“扎!”

二十几个戈什哈在暗中答应一声,一齐亮出匕首。王老五一怔间,米孝祖已经脱手,船小人多夜暗,一时不知钻到哪里,一船犯人顿时乱成一团,惨叫声中,十几个犯人已着了匕首落水。剩余的有的吓愣了,有的跳水逃命,有的上来厮打,却怎么抵得过训练有素、准备得停停当当的官军?王老五见大势已去,扬着手对其余几只船大喊道:“兄弟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逃出一个是一个啊!”喊着就要投水,早被几个人死死按定了,一边捆绑一边拳打脚踢,一时间便缚得米粽般结实。

“一个也逃不走。”暗中,阿桂的眼中鬼火一样粼粼闪烁,“他们上岸就知道了——你们要向南,也许能漏网几个。往北——太笨了!”

隔了一日,乾隆处置狱案的方略才下达到洛阳。此时大案已了,阿桂命人清理犯人死伤逃亡人数:除匪首王老五、徐啸山、刘本三人,以下生擒三百四十三名;一百二十一名被乱箭射死在黄河滩上;二十八名下落不明。

平息了这场暴乱大案,幕僚们前来向阿桂祝贺,并准备写一篇扎扎实实的文章奏报当今。阿桂却笑道:“这个案子虽说我没责任,可也并不是什么光彩事。这个折子要写三条,督抚坐镇指挥,方略明晰;各营将士用命,奋力拿贼得力;赖天子洪福,生擒匪首消弥隐患;并请旨处分米孝祖。米孝祖上任不久,境内出此巨案,亦有应得之罪,请皇上依律处置——就这么写,越恳切越好!”

几个师爷张大了嘴“啊”了半天,才领会阿桂的意思,定过神之后细想,越来越觉得这样写妙不可言——战果是明摆着的,阿桂亲率二十名敢死之士潜入五百亡命徒中营救被扣人质,一夜苦战几乎无一漏网——功劳谁也抢不去。这样写不但省里承情,连皇上也面目生光,真个四面玲珑八方出彩。他们原来还小看这个二十多岁的新进士,此时倒兴奋得不能自己。几个师爷当晚弄了一桌酒菜,共推一个叫尤琳的师爷执笔,参详了一夜,真个把这篇文章写得妙笔生花。奏折一式两份,一份送省,一份用快马直递上书房。

二十天后,阿桂便接到了廷寄,同时还有孙国玺的一封通封书简。阿桂焚香拜读,竟是自己的原折,上面天头地角、字行里随处都有乾隆的御批:

孙国玺如此用心办差,可谓不负朕恩。

好,好,正该!

有功人员另列名单议叙。

此等奸狡凶顽之徒,便死一千何足惜哉!

末尾空白处朱笔御批是给阿桂的。

览奏喜甚,所谓汉书下酒,朕竟为浮一大白!卿此次处理陕州一案,详虑而谋远。遵命而机断,未伤我一兵一卒,身入险地一举而擒酋魁、剪恶逆于须臾,朕心不胜喜悦,何怪罪之有?据孙嘉淦奏报尔平素干练精明廉隅操洁,似此,则朝廷一佳臣也。即着尔监押王某等首凶解京严惩。所有幕僚尤琳及千总赫英等有功人员,报部记名议叙。米孝祖探查监狱并无过错,唯疏于防范,几至酿成大祸,罚俸半年留任。前任州令亦有应得之罪,已另旨着孙嘉淦处置矣。

阿桂以一个小小知府得这一百余言圣旨,赏识赞许之意洋溢在字里行间,自然高兴非凡。当晚将与自己同登敌舟的二十三名戈什哈,还有三位师爷叫来,商计了押解王老五等三人进京事宜。众人一处吃酒庆贺直到二更方各自散了。

从河南到北京一路上风雪交加,道路又泥泞难行,还要防范有人劫持槛车,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才到达京城。至刑部大堂交割后,阿桂松了一口气,当晚回家,倒头睡了一觉。第二日辰初时牌才起身。他原是破落旗人,在京城的朋友本不多。家里也只有一老一少爷儿两个包衣奴才,还是祖上留下的。阿桂出去做官远在河南,熟人们都不知他回京的消息,也没人登门前来拜访。在家呆了半天,阿桂觉得寂寞异常,想想关帝庙热闹一点,便踏雪而来。过了正阳门,果然这里与众不同,别的地方店铺家家关门闭户,这里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关帝庙前的雪都被踩得瓷瓷实实。各家店铺的雪都是随下随扫。有的店铺垛成雪狮子,有的凿成雪象,有的门面宽,雕成了雪龙,用这个招徕顾客。阿桂看了一会甚觉有趣,又进庙烧了一柱香,正要出来,身旁有人问道:“这不是阿桂先生么?”

“是啊!”阿桂被问得一怔,偏转身端详了半日,才想起曾在高晋酒肆一处吃酒的何之,不禁笑道:“回京来你是我头一个见着的朋友——在京等着应考么?走,还到高晋家吃酒去!”何之笑道:“昔日酒友,今日已是贵贱不同了,难为你还认识我!”阿桂嘻嘻一笑说道:“这知府在外头虽然威风八面、如今到了京城就是烂羊头关内侯了。贫贱之交岂可忘!”

何之感慨地看一眼阿桂,说道:“你这么想,我们还攀得。我正打算约勒敏去看曹雪芹,移驾同步如何?”他皱着眉摇头叹道:“你知道么?雪芹在右翼宗学呆不住,已经辞了馆。如今日子过得艰难着哩!”阿桂诧异道:“他和傅六爷相处得好,怎么会潦倒呢?听说他的夫人还是六爷赠送的呢!”

“六爷今非昔比。就要大用了。”何之淡淡说道:“如今他出远差,也不在北京。唉……雪芹家这会子还不知怎么样呢!”

二十 屠户女督课落榜人 曹雪芹击盂讥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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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跟着何之踏雪而行,走了约一刻时辰便到了张家肉铺,却也是店门紧闭,只听勒敏高一声低一声、抑扬顿挫地正在背书:“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疑似重有忧者’——”

“错了!”一个女子声音打断了道:“这个字还是你教给我的,是个轻重的‘重’,怎么就背成‘从’?想哄我么?”阿桂和何之不禁相视一笑,却听勒敏笑道:“一重又一重,也是这个‘重’字儿,‘重复’能读成‘种(音)复’么?那女子笑着啐道,“省得了省得了,接着背!”

于是勒敏又背道:“——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便又听那女子笑道:“书,写的也不通,你也背的错了!她舅舅叫老虎吃了,丈夫死了马,儿子也死了马。明明是个马字,你怎么一口一个‘淹’(焉)?”勒敏噗哧一笑,说道:“哪里是个‘马’字?你再仔细看看!‘舅’就是现在说的老公爹,古人称公婆叫‘舅姑’——明白了吧?”

外头何之和阿桂听着,都是捂着嘴偷笑。也不等勒敏再背,何之便上去叩门,粗声粗气喊道:“老张头在么?收税的来了!”

“别放你娘的屁,”那女的腾地跳下炕来,豁啷一声大开了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说:“我家不欠税!大雪天过年的日子,从没听说这时候收税的——”一眼看见是何之,还有个陌生人,倒红了脸,笑道:“原来是何先生……”

“你床头坐个胭脂虎。”何之笑着对发怔的勒敏道,“如此逼学功课,还有个不中的?”阿桂笑道:“我倒是个催科酷吏呢,背吧,下头该背‘苛政猛于虎’了!”何之看看玉儿,又看看勒敏,笑道:“有玉儿督阵,什么状元考不上?内阃之令大过王法呢!”

玉儿听他们打趣,虽然不大懂,料来不是好话,口中道:“状元有什么稀罕?”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张铭魁老夫妇和儿子原在内院收拾杀猪汤锅,听见来了客人,张铭魁忙出来,笑着给何之作了个揖,道:“何先生有半个月没登我的门了,刚收拾好一头牲口,锅里现成的猪头肉,大雪封门,你们正好吃酒乐子……”

“这是河南府知府阿桂。”何之笑着介绍道,“进京述职的,想约勒兄一道儿去看雪芹——”勒敏忙道:“正是呢,我说有件事隐在心里,读书都恍恍惚惚的,其实我也惦记着雪芹。走,咱们扰他去!”玉儿道:“那人我见过,其实样儿也平常,你们怎的都那么宾服他?大男人家连个营生也不做,有差使也不好好做。写那个什么黄子《红楼梦》,很有意思么?”口里这么说着,却走进内院去,一时便带着弟弟出来提了一块肉,还有一副下水,心肝、肺俱全,因是才宰出来的,还冒着缕缕热气,对弟弟道:“帮你勒哥送去,你就回来一一道儿滑,仔细摔着了!”

何之忙道:“这次我请客,你们也不是富人,这么做也不是常法。说着掏出半两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阿桂眼见张铭魁老实巴交,这家屠店也甚破旧,摸了摸袖子,里头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一块五两重的京锭,便把京锭掏出来也放在桌上。张铭魁忙道:“这怎么生受得?这怎么生受得?你们是勒相公的朋友,这不是寒碜我么?快别——”话没说完,四个人已走了出来。玉儿追到门口大声叫道:“哎——没那个量别逞能!”

“这是说你呢!”阿桂笑着对勒敏道:“玉姑娘面儿上凶,心里善着呢!”“就是。”何之也叹道,“张家操业虽然不雅,真是善性人!依着我说,你也没个家口,事情早办了也就安生了——阿桂兄,你还不知道吧,上回庄友恭来,还吃了玉儿一顿好排揎呢!”遂将庄友恭中状元高兴得失态疯迷,玉儿挖苦讥讽的事说了一遍,阿桂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连说:“好,好……也是屠户,也是科名,翻了《儒林外吏》的版——玉儿的舌头真厉害!”说笑间毛毛一手指着前头道:“曹相公家到了!”

阿桂还是头一回到曹雪芹家,远远瞭去,一条小溪沿墙而过,溪边一株歪脖老槐树约有合抱粗,庞大的树冠,枝柯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树下一个石条凳依着一块馒头形的大石头,上面盖着一层厚雪,不大的院落上墙围着,三间茅草房前一株石榴树也挂满了冰柱。一颗颗殷红的浆果半隐半现挂在枝间,点缀在这白皑皑的银色世界里,令人眼目一清。众人正要敲门,后头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小跑追了上来,也在门前翻身下马,几个人定睛看时,竟是钱度,不禁都会意一笑。何之道:“今儿怎么了?雪芹下帖子请了么?”

“是阿大人得胜回朝了!”钱度笑着过来团团一揖,又对勒敏和何之道:“你们踏雪访雅士,我毕竟逊你们一筹!”说着便上前敲门。

片刻,那柴门“吱呀”一响,曹雪芹探身出来,见是他们几个,不禁一笑,说道:“再没想到会是你几个!快请进——阿大人几时回京的?他们几个倒常见的……”说着便让众人进屋。

三间土屋很小,几个人一进来便显得十分狭窄。阿桂细打量,正房和西房是打通了的,上面连天棚也没有。东边一间是厨房隔着一道青布门帘,西边一盘大炕,炕桌靠着南窗,上面乱七八糟堆着瓦砚纸笔,炕下一张方桌,上面却放着纸、剪刀、浆糊。东北墙角还靠着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几个刚扎好的风筝胡乱放在炕北头,芳卿正在收拾,见这群人进来,便大大方方过来对众福了两福,对雪芹道:“爷陪着客坐,我去烧水——只是没酒,菜也都是些腌菜,可怎么好?”雪芹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笑道:“那——只好以茶代酒了。这可真应了人家那句话‘淡交无酒,卿须怜我之贫;深语惟茶,予亦知君之馁’了!”

“何至于到那地步了。”勒敏笑道:“我带有猪肝呢!请嫂子烹炊,我这就叫毛毛去弄酒来。”毛毛忙将一嘟噜心肺放在墙角瓦盆里,芳卿便拿来整治,何之眼见她行动迟缓,笑着对雪芹道:“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汤饼酒我是吃定了的。”正说笑间毛毛突然说道:“那不是六六叔过来了,还担着酒!”勒敏转头看时,果然是六六挑着个酒担子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走来,担子头上还吊着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鲤鱼,在雪芹门口卸了担子,抹了一把脸吆喝道:“勒相公、曹爷在屋里么?玉姑娘叫我送酒来了!”

一屋人顿时都喜得眉开眼笑,勒敏抢步出来,帮着六六把酒桶提进屋里,毛毛提了鱼交给芳卿,曹雪芹掀起瓮上的米袋,一边向瓮里倒酒,一边笑道:“你就是我的汪伦①——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儿一道儿吃个痛快!”

“曹爷,我可不是这台面上的人。”六六笑道:“敦二爷、诚三爷上回来,硬按着吃了个醉,回去东家恼得盖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爷的名字,老家伙才吓得没话说……”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儿说了,这是阿桂爷的钱买的酒,还有这鱼。叫毛毛跟我回去,还说请别的爷们尽兴饮酒,勒爷就少用点吧!”说得一屋子人都看着勒敏笑。六六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曹雪芹道:“曹爷有什么事甭客气,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来帮忙,住的又不远——我们家的那副对联,爷要有空,写出来,我抽空儿来取。”说罢哼着小曲儿出门了。

有了酒,屋子里的人顿时欢腾起来。曹雪芹灌了一壶放在火上温着。东屋里芳卿在做菜,肉香味隔着布帘弥漫开来,逗得众人馋涎欲滴。阿桂是久闻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试之前也有几次文会交往,又从傅恒那里看过不少曹雪芹的诗词,心里极佩服的,却没想到这个赫赫有名的簪缨之族后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众人说话时,阿桂踱进厨屋,见芳卿正收拾鱼,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压在了盐罐下,出来叹道:“想不到曹兄一贫至此。”

①汪伦:唐朝普通百姓。经常送酒给李白喝,李白有诗:“桃花渊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曹子断非久贫之人。”钱度笑道:“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如今皇恩浩荡,以宽为政,当年楝亭老先生何等英雄,就是当今主上也极敬重的!只请曹兄稍敛锋芒,屈就一下闱墨,飞黄腾达那是必定无疑的!”勒敏见曹雪芹笑而不语,也道:“孔子在陈受厄,藜羹不继;曾子不举生于卫;淮阴侯乞食于漂母,伍相吹萧乞吴市。曹先生今日受困,焉知不是天降大任之前兆?”

曹雪芹见阿桂也蹑嚅欲言,笑道:“你们的心怕不是好的?勒敏更比出圣贤,我是断不敢当。天罚我降生人间就为吃苦的。官我是作不了,也不屑作。天若怜我能成全我写出一部奇书,余愿足矣!”何之道:“我是追随雪芹定了。他写一章,我看一章,抄一章,批一章。这一部《红楼梦》如不能干秋万代传下去,请诸兄抉了我眸子!去年恩科落榜,我作了个奇梦,到了一个去处,那里张着一张榜。有人告我,榜上的都是追逐功名的,我看了看,榜分三部,竟是‘兽’‘鸟’‘虫’!”钱度噗哧一笑,说道:“恐怕是你何先生妒极生恨,杜撰出来的吧!”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何之笑道:“那‘兽’部,说的是曾在朝坐高位的———当官便吃人,吃饱了就回山,美其名曰‘功成身退’;得了科名没有当上官的入‘鸟’部,就如朱文公说的,教他说‘廉’他说‘廉’,教他说‘义’会说‘义’,真叫他做,仍是不廉不义,就如能言之禽,八哥鹦鹉之类;还有一种皓首穷经的,百试不举、一世不得发迹的,如鸣秋之‘虫’,可怜人莫过于此。人间一多半也只能是这种虫,想想有什么意味呢?”他话没说完,阿桂、勒敏和钱度已是呵呵大笑。因见酒已斟上,阿桂痛饮一大觥,说道:“骂得好!我和钱度都是入了‘兽’部了!这次在陕州我一次就杀了一百多越狱犯人,可不是吃了他们么?”钱度便问:“饱了么?”阿桂道:“还没有。”说着扮个鬼脸,勒敏便道:“他这都是跟雪芹学的!也是个‘鸟’!”众人又捧腹大笑。

曹雪芹见芳卿一盘盘布上菜来,用箸点着笑道:“我写书也吃肉吃米,吃肉时是兽,吃米时是鸟。待到灯枯油尽写不出来时,仰天长叹,俯首垂泪,也不过是条虫。人生色色空空,大抵谁也逃不出这个范围。”遂以著击盂,高声吟唱: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芹似咏似叹唱完,见众人都听痴了,遂笑道:“这一场宦途穷通议论,坏了清兴!只想是朋友,也就忘了形骸。我是亲历的、亲见的过来人,只是想写,并没有人迫我。记得我们在高晋酒家曾有一聚,今日又遇到一处,各人情势已经有了变化,这才一年的光阴。你们瞧着将来,要真的大家再聚一处,不定还有什么巨变呢!”

“这曲子想必是《红楼梦》里的了。”阿桂不胜慨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真好!只是也忒颓唐了些。我们毕竟修炼不成神仙,七情六欲五谷还避不掉。芹圃,著书虽然不为稻粱谋,有了稻粱才好著书啊!我这次陛见不放外任也就罢了,要是放外任,随我出去走走如何?”曹雪芹笑着请大家夹菜进酒,说道:“我也曾经考过举人,不是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神仙嘛。你们看,扎这些风筝,也是为换几个钱,京里不少富贵朋友,时不时的也有些照应,前次继善公进京约我去当个清客,只芳卿已经有了身孕一时离不得。其实清客也没有什么丢人的,等她产了,我真要回金陵故地重游呢!”他自失地一笑,问道:“清客——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我家当初养着十几个,都是斗方名士。如今我也要去当别人清客了!”遂又念道: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辞;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

念罢不禁哈哈大笑。当下众人行令、酌酒,咏雪品茗,直到申未酉初。眼见芳卿不耐劳乏,坐在小杌子上靠墙直打盹儿,方才各自辞了回去。

第二日阿桂便接到上书房通知,要他立刻进宫觐见。阿桂一刻也不敢停,打马飞奔到西华门。他不是京官,没有票牌,在门口等了约一袋烟工夫,出来一个太监,站在门口大声问道:“哪位是阿桂?军机处去!”说罢转身就进去了。阿桂忙将马缰绳扔给从人,跟着那太监进去,在隆宗门内军机处房前站了。报了职名便听里头张廷玉道:“请进来说话。”

“扎!”

阿桂在外答应一声举步而入,棉帘子一放下,浑身立时暖透。阿桂定睛看时,张廷玉盘膝坐在炕上。窗边椅上还坐着一位一品大员,珊瑚顶子后插着一技双眼孔雀花翎,双手扶膝,正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张廷玉待阿桂打千儿行礼罢,笑道:“我给你们绍介一下,这位是云贵总督张广泗,号居山,张大人,这就是我方才跟你讲的阿桂,往后就是你属下的副将了。阿桂,张大人是当今名将,一代英豪,你改了武职,到他麾下办差,要好生习学。”阿桂听了身上不禁一震:知府是从四品,副将是从二品,一下子晋了四级二品,真算得上是超迁,只万万没想到的会改为武职,心里多少有点不情愿。但这是身不由己的事,阿桂只好满脸堆起笑来,一边给张广泗打千儿行礼,说道:“苗疆大捷威震四方,久仰山斗,想不到今日才一见风采。卑职后学小辈,随从大人鞍前马后,一定竭力办事,尚望大人提携教诲!”

“起来吧。”张广泗只不易觉察地微笑了一下,虚抬了一下手,说道:“我在你这个岁数还不过是个千总,真是后生可畏。你又是国家旧臣之后,前途不可限量!你在陕县用兵的折子在邸报上已经拜读了,很有文采。据我看来,要是犯人出狱时乘乱击之,犯人们手无寸铁,仓猝间也未必能置米某于死地,后头布置似乎蛇足了些,不知你是怎么看?”

他一开口便挑剔,而且含沙影射阿桂不过是沾了满人的光才提拔得这样快。坐在炕上的张廷玉也不禁皱皱眉头。但张廷玉为相数十年,城府是极严的,赶紧转换话题,笑道:“那些个军务细事,你们以后有日子磋商呢!阿桂先在这里见见,那边皇上还等着召见呢!回头说吧……”张广泗也是一笑,起身向张廷玉一揖,只向阿桂点了点头便出去了。阿桂骤然间产生一种压抑感,盯着张广泗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才回转头来,笑着对张廷玉道:“中堂还有什么训诫,尽管吩咐。”

“哪有甚么训诫?”张廷玉笑道:“广泗是很能带兵的大帅。你呢,毕竟初出茅庐。要懂得,兵者凶也。兵凶战危,这是个大宗旨,所以临兵御下不能和地方官那样敷衍。你没有专阃之权,在营里要听从号令,与主帅和衷共济——我听说你不象有些满人那种骄纵,聪明肯读书这个长处人所难能。现在国家并没有大兴兵,趁空儿读点兵书才是,不要到时候临时抱佛脚。好好习学武事,总归起来就这么一句。也许你现在觉得我这些话空,将来你就明白了。老一代能带兵的为数不多了,也就是岳钟麒、张广泗吧?新一代的还没有起来,所以只要有苗头,升迁提拔是很快的。傅恒也是文官,这次出钦差,皇上就命他在江浙指挥阅兵。如今读的都是兵书,留心军务比政务还卖力呢!文改武是真正的器重,你自己一定不要当寻常事看!”正说话间高无庸进来,说道:“张相,皇上叫你和阿桂进去呢!”张廷玉和阿桂忙起身答应一声:“是。”便跟着高无庸一同去养心殿。

二人一进养心殿天井院便听“当啷”一声,似乎殿内掼碎了什么。细听时,乾隆正在殿内大声训斥人:“这件事求谁也没用,你去告诉她,求人不如求自己!顺便去慈宁宫回老佛爷,就说朕已经处置过了,下晚过去请安,朕亲自和老佛爷说!”张廷玉和阿桂忙站住了脚,听殿内似乎有人赔着小心低声说话,又听乾隆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你唠叨个什么?传旨去吧!”接着便见六宫都总管太监戴英脸色煞白连声退出来,经过二人身边时,戴英只向张廷玉打了一躬便匆匆离去。张廷玉带着阿桂进来,见乾隆背着手在东暖阁木隔子前来回踱步,兀自满脸怒容,几个宫女蹲在地下正收拾摔碎了的瓷碗片。二人见了礼,张廷玉问道:“主子生气了!”

“不为公事。”乾隆舒了一口气回身坐在炕上,说道:“谆妃今儿为点子小事,大棍打死了一个宫女。听说朕要处分,她自己面子不够,又拉上那拉氏去老佛爷那儿撞木钟。戴英是老佛爷派来的。如今宫里风气和外头一样混帐,瞧准了朕讲孝道,动不动就求太后——”说着端杯,却是空的,便命:“给朕奶子!赏张廷玉参汤,赏阿桂茶!”

二人各接赏赐谢恩,张廷玉徐徐进言:“主子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我朝历来皇后宫嫔深仁厚德,杀婢的事不常有。要放在前明,每天都要从后宰门抬出去五六个尸体,根本不值一提的。”“朕已经废了她的妃位,”乾隆道,“虽说有主奴之分,人命至重。先帝在时,太阳底下都避开人影子走路。前头有几个宫人犯过处分,有上吊的有投井的,那毕竟是他们忍不得气自尽,哪有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为端茶烫了手,申斥时分辩了几句,就用大刑立毙于杖下的,传到外头什么名声?后来子孙们如法效仿,不定酿出什么祸呢!”乾隆说着,已是平息了怒气,对阿桂道:“衡臣和你谈过了?见着你家主帅张广泗了吧?”

“是。”阿桂正听得发怔,忙躬身回道:“主子栽培恩高于天!奴才有两个想不到,想不到改了武职,想不到升迁这么高。奴才原来的心思,不拘哪一道哪一府,好好作个循吏,实实在在给朝廷办点事,造福一方百姓。改了武职,什么都得从头学起。”

乾隆点点头,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凝视了阿桂一会,说道:“衡臣是朕的股肱,朕有什么说什么。朕起用你,心里并不存满汉之见。庄友恭、钱度不都是汉人!朕原想靠老臣办事,但现在看来靠实不得。父皇使的都是熙朝的人,传到朕手里都老了。朕还年轻,得作养一批年轻的上来,慢慢取代。廷玉、鄂尔泰他们都是好的,是几十年精中选精选上来的,已经经历了几代,现在该退的退不下去,就为后继无人。衡臣,你平心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张廷玉忙道:“主上真正是深谋远虑!人才在在都有,只是没有用心剔厘选拔,这是宰相之责。臣心里十分愧怍。”乾隆笑道:“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是谈心么!至于说文职武职,没有一定之规。朕要的是文武全才,改了武职仍要读书,要有志气。朕要作圣祖那样的一代令主,你们也要争口气,当有守有为的贤臣。朕没有更多的嘱咐,你跪安吧!”

二十一 议减租君臣论民政 吃福橘东宫起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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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玉看着阿桂的背影,心中十分感慨,往日象他这样的官只是例行召见,略问一下职守情形就退的,今日接见,乾隆几乎没让阿桂说什么话,自己却推心置腹将心思全倒了出来。张廷玉到现在才明白,乾隆不肯放自己还山,并非不体贴,而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思量着,张廷玉道:“皇上治国用人审慎大胆,奴才心里佩服之至。不过据奴才看,瞧准了就可大用。昔日高士奇不到三十岁,圣祖于一日内七迁其职。奴才也是二十多岁就进了上书房。皇上雄才大略,追随皇上朝夕办差,也是历练,不一定拘泥资格。”“你这话朕也想过。”乾隆沉思道,“圣祖初政,南明小朝廷还在,内有三藩割据,其实还是乱世。现今国家承平已久,虽是人才济济,但侥幸求恩之徒混杂其间,不象乱世那样易于识别。且现在可以从容择善而用,这是和圣祖时不一样的。大前年果亲王家演堂会,唱《铡美案》,一刀铡下去,红水流了满台,允禟的儿子叫——弘昼的吧?——当时就吓昏了过去。十四叔家老二弘明,厨子宰鸡都掩起面孔不敢看。放在圣祖时那不是大笑话?傅恒在芜湖阅兵,不请旨杀了两名迟到的千总,芜湖将军上奏说‘傅恒行法三军股傈’,意思是过苛了,朕批本骂他‘武戏’,笑话,连违纪军官都不敢杀,那叫将军?要行善,莫如去当和尚!”

他长篇大论的讲说,张廷玉听得心服口肌,叹道:“奴才是跟了三辈主子的人了,行将就木,不得亲睹大清极盛之世了。”

“也许你见得上,也许见不上。”乾隆目光炯炯望着远处。“但朕盼你见得上。你们那一代有你们那一代的功业,子曰‘逝者如斯’指的是河川,没有圣祖、世宗艰辛开创,朕也只能徒具雄心而已。”他下了炕,缓缓踱着步子,好象要把遥远的思绪拉回来似的,默思片刻,松弛地一笑,说道:“苗疆是平定了,但大小金川。策凌策妄布坦准葛尔部叛服不常,朕必要根绝了这些疆域的乱源。现在关紧的是内地政治还不修明,许多事不从这个根上去作,就会事倍功半。”张廷玉笑道:“主上是不是为内地白莲邪教忧虑”乾隆摇头道:“白莲教不是源。地土兼并、差役不均、田主佃户势同水火,富的越富,穷的愈穷。人穷极了什么事做不出?邪教能在中原、南方立定,凭的就是在教内相互周济教友,收买了人心。把政治弄好,摆平了各方干系,富者乐善,穷者能度生营业,白莲教就没了作乱的根基——傅恒的几份析子你看过了吧?”“奴才看过了。”张廷玉忙道:“还有甘肃夺佃的事闹得也凶。国家免赋,原为普泽众生,这是莫大的善政,当中被富人吞了一大半,这不是小事。”

“你看怎么办?”

张廷玉道:“地土兼并自始皇以来,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都有,太平久了这种事就难免,我们只能因势而行。据奴才的见识,可以发一道明诏,说明国家爱养百姓,蠲免钱赋为的普降恩泽,明令田主给佃户分些实惠。就分一半,田主得的很不少了,佃户们也就得了实益。”乾隆沉默许久方道:“恐怕不能一概而论,富人里有乐善好施的,有为富不仁的;佃民里有勤劳拙朴的,有刁顽无赖的。比起来,佃民里还是不遵法度的人多。有田的户,经营业产纳粮供赋,也要赡养自己家口,明旨按着头叫分润给佃户,说不出那个道理。这边下诏,下头那些愚顽蛮横的刁佃,没事还要挑业主的不是呢!不更给他们抗租欠粮的凭借?再闹出纷争斗殴到处都是这种官司打起来,怎么办?”张廷玉思量了一阵子,说道:“皇上说的是。臣折中一下,下一道劝减租佃的诏谕,试一试看如何?”

“可以一试,”乾隆知道,这是以前帝王都没有处置好的事,自从傅恒的折子上来,他反复想过多少办法,都觉得不甚妥当。张廷玉的“劝减佃租”确实还算温和适中的措置,乾隆回道:“你这会子就拟个稿子给朕看。”张廷玉答应一声起身来,突然觉得一阵心慌耳鸣。乾隆早看见了,忙问:“衡臣,不受用么?你脸色有些苍白。”张廷玉勉强笑道:“老了就容易添病,方才起来猛了点,不妨事的。”遂将康熙赐的心疾良药苏合香酒——随身怀里带的一个小药瓶取出来,就口儿抿了一口,渐渐便回过颜色来。乾隆还要劝止他,张廷玉已援笔在手,一边想,一边写起来。

治天下之道,莫先于爱民。爱民之道,以减赋蠲租为首务也。惟是输纳钱粮多由业户,则蠲免之典,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若欲照所蠲之数履亩除租,绳以官法,则势有不能,徒滋纷扰。然业户受朕惠者,十苟捐其五,以分惠佃户,亦未为不可。近闻江南已有向义乐输之业户,情愿捐免佃户之租者,闾闫兴仁让之风,朕实嘉悦。其令所在有司,善为劝谕各业户,酌量减彼佃户之租,不必限定分数,使耕作贫民有余粮以赡妻子。若有素丰业户能善体此意,加惠佃户者,则酌量奖赏之;其不愿听之,亦不得勉强从事,此非捐修公项之比。有司当善体朕意,虚心开导,以兴仁让而均惠泽。若彼刁顽佃户藉此观望迁延,则仍治以抗租之罪。朕视天下业户、佃户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业户沾朕之恩,使佃户又得拜业户之惠,则君民一心,彼此体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见风雨以时,屡丰可庆矣!

写罢,颤巍巍揭起,小心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接过仔细审看了,说道:“也罢了,只是理由似乎分量不重。”遂提笔在“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后边加了一句“彼无业贫民终岁勤动,按产输粮,未被国家之恩泽,尚非公溥之义。”把草稿交高无庸道:“交给讷亲,立刻用印发往各省。”又对张廷玉道:“衡臣也乏了,留你进膳,你也进不香,且退下。庄友恭朕看文笔也不坏,明儿叫他进军机处,平常诏旨由他代拟,你只过目,有不是处改定。他也历练了,你也分劳了,岂不两全其美?”

张廷玉退下去,乾隆掏出怀表看看,刚过申时,便坐了乘舆赶往慈宁宫给母亲请安。此时雪已停了半天,慈宁宫殿庑旁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专门请扫宫院的太监都是行家,有的垛成假山,有的垒成方亭,或熊或豹,或鹿或鹤,争奇斗异满院都是雪雕。十几个太监在正殿前,有的斧砍,有的铲削,有的凿凿,忙着摆弄一只房子来高的雪象,见乾隆进来,都垂手侍立。乾隆也不理会,径自进去,却见太后坐在炕上,那拉氏和谆妃一头一个忙着给她捶背捏腿。乾隆抢上一步打下千儿陪笑道:“儿子给老佛爷请安了!”

“皇帝起来,”太后说道:“那边坐着吧。进膳了么?”

乾隆一边在茶几旁坐了,睨一眼谆妃,恰谆妃也正目光瞥过来,只一碰立刻闪开了,遂笑着对太后道:“儿子刚见过人下来,还没进膳呢,御膳房那起子黑心厨子只会做温火膳,没滋味只觉发腻,正想老佛爷赏点用呢!”太后一笑,对谆妃道:“你去,亲自下厨,给皇帝作两样拿手菜!”

“是!”谆妃偏身下炕,对乾隆和太后各福了一福,又小声道:“不知皇上想用点什么?”她大概在太后跟前已挨过数落,怯声怯气的还带着颤音,正眼也不敢看乾隆一眼,低眉敛衽老实站在一边,那种娇痴惭悔的神情,乾隆也觉可怜可爱,倒象自己作错了什么事似的,脸一红,说道:“素淡点,荤菜只要一个,记得你的爆猪肝做得不坏,现炒一盘也就够用了。”谆妃其实最怕的是乾隆不理会自己,见乾隆温言善语,仍旧和蔼可亲,顿时放了心,福了两福忙退了出去。

太后待她出去,笑道:“她是个辣椒性子,这回吃了大亏。戴英把你的话传给我了,我也狠说了她一顿,方才在这还哭了一场。处分她是你的权,我不能多说什么,只可怜见的平日火辣辣的一个人,一下子象霜打了似的。女人,颜面和性命一样要紧。你说是不?”乾隆早知必有这一说,已是胸有成竹,啜茶笑道:“母亲说的极是。据儿子想,无论您,还是皇后、妃嫔媵御,都是疼儿子,要成全儿子做个贤明天子的。这里头有个道理,还有个过节儿。您是信佛的人,佛说以慈悲为怀,那宫人纵然有不是,也是一条性命。恼上来一顿大棍就打杀了,再没一点处分,就是神灵瞧着受用不受用呢?儿子刚刚不久还下过旨意——您知道的,镶红旗三等护卫释伽保企图奸家人妻子金什不成,打死了人家丈夫。原来部议革职,还是老佛爷您下的懿旨,说杀人害命,这点子处分太轻,儿子遵命打发他去黑龙江——人命至重,就是我们天家,一点处分也没,外头办事的臣子们什么话说不出来?那才真的扫尽咱们颜面呢。所以,儿子的意思,还要有点小小惩戒,不过‘妃’变成‘嫔’,身边少了几个使唤的人,如此而已,过些日子改好了,复封只是一句话的事。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后人眼,儿子就这么点心思。母亲想想,果真觉得太重,您下懿旨免掉她处分,也是可行的。”

他的这番话娓娓动听,曲折陈词,说得入情入理,本来一心劝说儿子取消处分的太后不禁一笑,说道:“你说的实是正理。”因见谆妃已端菜进来,站在旁边怔怔地听,便道:“孩子,你就认了吧。你主子有他的难处,就算委屈,成全了他在外头的体面,嗯!”谆妃答应一声“是”,将菜布在茶几上,背转脸便拭泪。乾隆还要温语劝慰,却见谙达太监带着永磺、永琏两个皇子进来,便停了箸,问道:“刚刚下学?见过你们皇额娘没有?”

“给皇阿玛请安!”两个儿子一齐跪下给乾隆磕了头,起身来,永琏恭恭敬敬回道:“儿子们刚从皇额娘那边过来,她今儿受风感冒了,怕过了病气,叫儿子们替她在老佛爷和皇上跟前请安。”永磺、永琏都在总角年纪,都生得粉妆玉琢般,十分逗人喜爱,一色红绒结顶青毡帽,穿着玉色袍子,滚金线镶边的酱色小马褂,小大人似的和乾隆说话,嗓子却奶声奶气的。劳乏了一天的乾隆真想一把抱起一个亲亲。但清宫家法“父道体尊”,讲究抱孙不抱子,遂板着面孔问道:“今儿是谁讲书,你们四书念到哪一节了?”永琏忙道:“今凡是孙师傅讲毛诗,是《硕鼠》一章。张熙今儿头一回进来,教我们练字,看着我们每人画一张竹子,他没有讲书。下午没课、史师傅带我们两个去看了看杨太傅,回来又去皇额娘那请安,吃过饭才来这儿的。”

乾隆本自随便问问的,见永琏说到杨名时,不禁默然。太医院今天上午递进来脉案,杨名时已经命在旦夕,想着,他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说道:“孙嘉淦、史贻直也都是学问淹博之士,好生读书,听你们爷叔的话,可听见了?”

“是……”

两个孩子答应一声又磕了头,便赶过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却呵呵笑着一把将两人揽在怀里,口里亲儿肉乖乖叫着,命那拉氏和谆妃道:“把他们进来的哈密瓜、鲜荔枝拿些个叫孩子用——可怜见的拘着读了一天的书!”掰着两个孩子的小手指又问喜欢哪个老师讲的书,学堂里有什么新鲜事。永磺、永琏偎在祖母怀里,似乎才恢复了孩提天性,叽叽咯咯笑着,却都说张熙画的画儿讲的诗好,永磺道:“也没什么新鲜事,倒象是怡王爷和理王爷他们搁气了,都冷着脸不多说话。我问七叔弘昇是出了什么事,七叔也不高兴,撵了我过来。张熙又把着手教我画了一幅梅,明儿拿来给老佛爷瞧。”

“谁和谁搁气?”乾隆已经吃饱,原本要辞出去看望皇后的,因见高无庸端着绿头牌进来,随手翻了谆妃的牌子,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永磺正和祖母说得亲热,听父亲发话,忙离开太后,毕恭毕敬说道:“是怡亲王和理亲王,儿子见弘皖给弘晌倒茶,怡亲王把茶杯推开了,一句话也没说,不是平日模样,猜着他们搁气了。”乾隆还要问,太后笑道:“皇帝,他们都是年轻人,兔不了磕磕碰碰的,你去瞧瞧皇后吧,你在这,孙子们和我逗乐子还得提防你发脾气呢!”

一句话说得乾隆也笑了,起身便向太后一躬,说:“是,儿子这就去。”那氏笑道:“娘娘那儿我还没过去,既是皇上去,我陪着过去好了。”向谆妃挤挤眼儿,谆妃知道翻了自己牌子,圣眷还算不坏,脸一红什么也没说。

冬天日短,二人出了慈宁宫,天已经暗下来,一洗澄澈的天上已显出儿个星星,从窄狭的永巷高墙夹缝里射下清冷的光,微微的北风嗖溜溜一阵阵扑面,刺骨的冷,乾隆一出来便打了个冷颤,笑道:“怪不得皇后感冒,这天贼冷!——今儿你这个女说客没得彩头吧!朕还不知道你,不就想叫翻你的牌子么!明儿吧,今儿得给谆妃安抚一下。”

“皇后哪里是感冒,她是疼经。当着那么多人不好直说。”那拉氏叹道:“……身上两个月没来癸水了,也许又有了呢!”乾隆边听边笑。说道:“所以你也急了,想给朕生个儿子,自己脚步儿也好站稳了,是不是?告诉你,命中该有的自然不求自至,没有就是没有。你不是请张天师算有两个儿子么,担的什么心?朕又不老!”那拉氏娇嗔地一扭身子,说道:“我独个儿想有就有了么?皇上什么都好,就一宗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河里,还盼着海里的……”

她连珠炮价连嗔带笑,说得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女人犯起醋味来真了不得。翻你的牌子比皇后还多呢!皇后是个端庄人,这上头也极淡——朕就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症候——要不然真不知道你怎么翻坛子了!朕是淫乱昏君么?’”那拉氏抿嘴儿一笑,说道:“您是见一个爱一个,多情种子,不是昏淫皇帝,上回傅恒奏来,说信阳张家那女子有了人家,您要是昏君,还管他这些个?拿来享受再说!我瞧您也只是怅怅的……其实我……我在这上头也淡,只是这宫嫔没儿子,老了没下场,白头冷宫,不好过的……”她说得自己心酸,已是流出泪来。

“好了好了。”乾隆劝慰道:“朕都知道!这已经到钟粹宫了,人瞧见你泪模似样的多不好!”说着便进了垂花门。那拉氏也换了庄容,甩着手绢亦步亦趋跟着进来。

大阿哥永磺目力不错,他的几个叔叔今天是闹了一场生分。

照乾隆的规定,皇子进宫读书,早晨五鼓进毓庆宫,由内务府供一餐早点,读《四书》听讲《易经》,已牌时分各自回家吃饭;下午未未再进宫,申时供应晚饭,晚饭后再有一个时辰功课,却是琴棋书画,各自随便选学。由乾清官侍卫过来教习骑射布库武艺是每个皇子必修课,也安排在下午。

因杨名时病危,庄亲王允禄下午带着弘晓等人去看望,孙嘉淦、史贻直都是兼差,衙门里有事都没来。一时毓庆宫没有老师也没有首脑。起初倒也无事,弘瞻几个大一辈阿哥凑一处,有的下围棋,有的摆弄琴,有的站在旁边看琴谱。十几个小阿哥一身短打扮,却在工字宫外砖坪上练把式。忽然,毓庆宫大门处,恒亲生允祺的老生子儿弘皖连蹦带跳的跑来,说道:“你们要不要吃福橘?这么大个儿没核儿,到嘴里一包儿蜜——十二大篓子刚运进来,我偷着弄了一个,那滋味,啧啧……甭提了!”他咂嘴舔舌地说得津津有味,几个小阿哥都含着手指头,哈拉子拖出好长。同在一处玩的弘晋、弘眺、弘皖、弘皎、弘景都在天真孩提之时,哪有什么顾忌?小兄弟们凑一处叽叽咕咕,商议着“咱们一人弄一个尝尝。”正说得高兴,理亲玉弘哲从屋里踱出来,伸欠了一下,笑问:“你们几个小把戏鬼鬼祟祟凑一处,也不练功夫,嘀咕什么?仔细着十六叔来了罚你们背书!”

“王爷!”弘防上前嬉皮笑脸打了个千儿道:“外头不知哪个大人贡进来的福橘,一个足有斤来重,兄弟们口馋,都想尝尝新鲜儿……王爷面子大,给他们内务府说说,弄一篓子来……”弘皙笑道:“要一篓橘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刚贡进来,养心殿、钟粹宫都还没送,咱们倒先吃,人家要说咱们不知礼,对景儿时就是事。为这点子口福吃十六叔一顿排场,不上算。忘了杨师傅上回说吃西瓜的事么?整整数落了半日!我们都是金枝玉叶木着脸听人教训这些事儿,很有趣么?”弘皖在旁笑道:“罢呦三哥!贡品没入库都不记帐,太监们还吃呢!就整篓搬不合适,一个人弄个尝尝,就是万岁知道了也只是一笑的事儿。您是王爷,连这点肩胛也没?”

弘皙不禁一笑,叫过弘晌来说道:“你点点这里几个人,去奉宸苑寻赵伯堂,看有封得不严实的篓子,不要整篓搬,就说我的话,有几个小阿哥积食,一人弄一个尝尝鲜儿”弘晌是老直亲王允褆的小儿子,父亲犯罪被囚,已经去世三年,阿哥里他是最不得意的一个,平素老实得连一步路也不多走,一句话不多说,尽管自己也嘴馋,却只敢悄悄儿撺掇着别的阿哥喊叫,巴不得听弘皙这一声儿,忙答应一声屋里屋外地点人数儿——共是三十六人——兴冲冲去了奉宸苑贡库房。说也巧,恰正弘晌赶到时,橘子正过秤入库,赵伯堂听是毓庆宫几十个皇阿哥要,十分巴结,数了三十六个上好的,吩咐记帐的道:“按途中损耗扣除。”竟亲自用食盒子捧着送到毓庆宫来。

这边一群小阿哥正等得跃跃欲试,见橘子送来,齐欢呼一声,一窝蜂儿拥上来,你一个我一个抢到手里,嘻嘻笑着剥皮就吃。弘晌算定了一人一个,眼见只剩了一个,刚要取,不防弘皖从身后劈手一把抓了去。弘皖剥了橘子皮,掰了一个大瓣儿就填进了口里,挤眉弄眼说道:“有时运的都有了。咱这倒运的也得沾个光儿!”

“吃不吃橘子稀松一件事。”弘晌怔了半晌,才想到是点数儿漏算了自己——巴巴地跑路要橘子,还要听这风凉话,已是一脸懊丧,眼见满殿兄弟有的唏溜着吮那汁水,有的咀嚼着细品,有的嫌酸,舔嘴咂舌一副副怪相,都冲着自己笑,弘晌到底忍不住,说道:“这舌头嚼得好没意思,都是自己兄弟,放虚屁给谁听?”阿哥们见他犯了妒,更哄得起劲!

“呀——好甜!”

“不不,甜中带着酸呢!”

“我这个是酸的……”

“怎么种的,一样的树,就出这么多味道——我这个汁子粘乎乎扯得出丝儿,一泡儿蜜!啧啧……”

弘皖却另辟蹊径,转脸问弘眺:“你知道玉皇大帝叫什么名字?”弘眺一怔,说道:“不晓得,没听说过。”“叫张友仁。”弘皖一本正经说道,“姜子牙封神时,原是把玉皇这位子留给自己的,申公豹在旁边问‘封这个封那个,玉皇大帝谁作?’姜子牙笑着说:‘你放心,自然有人来作。’恰这张友仁就出班,伏地叩头说‘谢封!’——所以呀,姜子牙只好蹲在庙高处看神仙们血食香火——”他得意洋洋话没说完,弘晌已是气得脸色雪白,一步跃上去,“啪”地一扬手打去,弘皖手里橘子已落在地上!弘晌兀自不罢手,索性见人拿橘于便打,一边打,口中道:“叫你们得意,叫你们得意!福橘落地,一辈子晦气!”

一群小阿哥立时大乱,有使绊子腿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拿着橘子乱砸的,顿时大吵大叫。赵伯堂见势不好,早蹑脚儿悄悄溜了。弘皙正在东阁里和弘赡下棋,听见外头吵闹,推枰出来,只见满地都是橘子皮,橘子,都踩得稀烂。一群人围着弘晌和弘皖,弄不清谁在打谁,弘皙断喝一声:“这成什么体统?都住手,为首的站过来!”弘皖见哥哥出来,越发起兴,趁弘晌发怔,一掌掴去,打了弘晌一个满脸花。弘晌大骂道:“好母狗养的,这么仗势欺人么?!”又扑上去时,几个太监一涌而上,死死把住了。弘晌此刻已气得发疯,大叫:“弘皙!你拉偏架,哥儿们合手欺侮人么?”弘皙原本无意,他贵为亲王,弘晌不过是个没爵位的黄带子阿哥,见他无礼,顿时勃然大怒,断喝一声道:“按定他跪了!——没王法的王八蛋,跟他爹一个样!”

“你跟我爹才一个样儿,你还跟你爹一个样儿!”弘晌被几个太监按得动弹不得,气得满脸是泪,号陶大哭道:“我没王法!还不晓得别人什么王法呢?杨师傅啊……你病得好惨哪……我知道你是好不了了……你要不病,我还好些儿……老天爷怎就这么不睁眼啊?呜……杨师傅……我对不起你啊……”众人此刻心里乱哄哄的,谁也没理会他哭诉的文章。但弘皙已经“轰”地一声头胀得老大。煞白着脸道:“都进去,读书!有什么好看的!太监们把这里打扫干净。一会儿+六叔和永磺、永琏来了瞧着是什么样子?”说罢走过来,亲手拉起弘晌,抚慰道:“我真的不是有意拉偏架,弘皖这小畜生回去我自然要料理他……可怜见的,你就这么大气性。家里怎么样?你也难……来来,跟哥子到那屋去,有好东西给你呢!”

待永磺、永琏他们来的,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二十二 杨名时遭鸩毓庆官 不逞徒抚尸假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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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皙好不容易熬到申未时牌散学,强按着心头的惊悸尽量从容不迫地踱出东华门,招手叫过贴身太监王英,低声道:“你这会子去恒亲王府和怡亲王府,叫弘昇和弘昌立时过这边来、就说得了几本珍版书,请二位爷过来观赏。”说罢登轿而去。一路上弘皙只是疑思:“在杨名时茶点里做手脚,当时机密得很呐……这小鬼头怎么夹七夹八一口就说了出来?”他沉闷地抚着想得发热的脑门子,杨名时“中风”前一天的情景立刻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冬至日过去的第二日下午,弘皙原说要到理藩院和光禄寺去查问旗人年例银子,还有功臣子弟有爵位的祭祖赏赐发放情形也都要汇总儿写折子奏报乾隆。过东华门时,他觉得身上穿的单薄,坐在轿上有寒意,想想自己在毓庆宫书房常备着一件玄狐大髦,别的太监又进不去,只好自己下轿进内来取。进了上书房,却见学生们都没有到,只杨名时独自紧蹙眉头坐在炭火盆旁沉思,弘皙一手摘下衣架上的大髦,顺口问道:“杨师傅,你在想什么?”

“唔?”杨名时浑身一颤,仿佛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回头见是弘皙,便道:“是王爷来了?——你来得正好,我给你看件东西。”弘皙见他脸色阴沉语气沉重,也不见礼便向案头走去,心里忐忑着问道:“杨师傅,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名时不言声,顺手取过一本窗课递过来,说道:“这是弘晌写的仿字,请过目。”

弘皙看了杨名时一眼,接过本子翻了翻,并没什么异样的毛病,杨名时道:“你把帖子抽出来,看背面。”弘皙依言,从双叠纸夹缝里抽出帖本,却是张熙手书的《石鼓歌》,也不见出奇,翻过来看时,乱七八糟横抹竖涂的都是字,大的有核桃大,小的只蜉蚁大小。杨名时用手指在左下角指了指。弘皙仔细看时,一色端凝的蝇头小楷:

辛卯庚午丁已丙辰何以自克!其理难明,当问之杨。贾士芳捉妖,有趣有趣……

下面浓墨还画着几个莫名其妙的符。弘皙顿觉头皮一炸,从心底里泛上一阵寒意,颤着声说道:“这不过是小孩子信手涂鸦,练字儿的……我看不出什么意思……”

“当然是有意思的。”杨名时冷冰冰说道:“这八个天干地支是当今的生辰,大约有人说它个‘相克’,弘晌偷听了记下,想来问我。下头画的符我也不懂,去一趟白云观,问问张正一我就能弄明白,别看字不多,其中有好大一篇文章呢!”杨名时毫不客气揭破了这层纸,弘皙越发急得六神皆迷,雷惊了似的愣了半晌,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弘晌来问你的么?”杨名时摇头道:“弘晌没有问,是我茶水撒在本子上,这些悖逆字句显了出来。倒是我叫了弘晌来问,支支吾吾地听了不少话外之音。”

“他……他胡说了些甚么?”

“你自己做的什么事,要问我么?”杨名时突然提高了嗓门,“啪”地拍案而起:“不要忘了,我做过六年知县!平素看你温文尔雅,怎么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你请的哪里的道士,或者信了什么邪教,胆敢弄这套玄虚?前车之辙尚在,允褆的故伎,你竟然照搬不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不悌,你是什么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趁早打点,把那行魔魅之术的妖人拿下,上一个罪己的折子,是你的图新之道!”

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质问和斥责,弘皙心胆俱裂,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身几乎都要瘫软下来。杨名时也是气得脸色焦黄。弘皙胆怯地试探道:“师傅,你说到这里,足见你的仁爱之心。前些日子几个弟弟不知是谁,确实请过一个道士,说是府里后宅夜里有鬼哭,请他镇祟的。我也没见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背后做了些什么。真的,杨师傅,你宽我几天,容我查一查来龙去脉……该怎么样,我必定给你回话……”

“你真的不知道?”杨名时口气松缓了一下,“这么大的事,他们能背着你?”“真的!”弘皙目光熠然一闪,忙又垂下眼睑,诚挚地说道:“我起誓!说实在的,今天您乍说这件事,我真象晴天遭了霹雳。家父在世时,大伯直亲王允褆就对他下过这份毒手。我虽是亲王,也是读书人,自古从来没有用魔魅术能成就大事的,我就是笨,也不至于照搬伯伯那一手。这件事现在既出来了,我也不能容,请师傅宽限几日,查清楚了一定严办!”杨名时听他含泪吞声娓娓解说,心软了下来,恻然叹息一声,说道:“照我早年秉性,这会儿弹劾奏章早就递上去了。只现在我是你们的师傅,苟不教,师之惰。先前老理亲王在世其实有恩于我,也真不忍见你们这一代再遭大劫。这是何等样的大罪?又是君臣,又是手足,就忍心往死里治?”

弘皙“唿嗵”一声双膝跪倒在杨名时面前,叩头道:“先生这话仁德之心,上通于天!”先父九泉之下实实是听见了看见了……先生,我们家真的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波折了……”说罢泪如雨下。

“这怎么使得,快起来!”杨名时看看金自呜钟已近未正,连忙搀起弘皙,“阿哥们一会来了瞧着是怎么回事?”弘皙仰脸直盯盯地看着杨名时,“求先生恩典!谁作的孽,我必定处死他。只请不要惊动朝廷,这罪名株连的人太多了……您若不答应,我就跪这里。反正结局也一样,听朝廷公道处置……”

弘皙的如簧之舌终于软化了杨名时———边搀他起身,叹道:“不但理亲王府受不起这场浩劫,朝廷也不宜再折腾这类事了。王爷,我不上奏了,三天之内你给我句回话,办这事的下人要处死,那个阿哥起谋,要另寻理由请旨削爵,我就把这事烂在心里……杨名时平生不违心,想不到……”他摇了摇头,仿佛咽一口苦涩无比的酒,攒眉不语。

但杨名时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自己就遭了毒手。连弘皙也没有想到的是,弘晌那天中午放学没回家,吃饱了点心,蜷着身子在熏笼旁边的春凳上假寐,竟一字不漏的听完他们的对话。

大轿平稳地落地了。王英掀开轿帘,见弘皙犹自闭着眼靠在轿背上出神,小心翼翼地禀道:“王爷,到家了。昇爷、昌爷先到了,在门口候着呢!”

“唔”。弘皙慢慢睁开眼,多少有点迷惘地隔窗看看,呵着腰出来,看也没有看弘昇和弘昌便进了倒厦大门,往书房而来。弘昇和弘昌对视一眼,沿超手游廊曲曲折折跟着进来。

理亲王府是北京所有王府规模最宏伟、最庞大的宅邸。是康熙十二年开始,修建了十多年才建起的太子府,七十年来随着主人几起几落,王府几次修茸又儿次破落,如今是陈旧了,但结构规制还保留着允礽当年最鼎盛年代的模样。正中银安殿一带自从允礽第二次被废后便被封了,雍正初年允礽被释后也住在现在弘皙书房后另辟的小院中。只这书房还是当年模样,从大玻璃窗东望,便是高大灰暗的银安宝殿和已经结满了黯红色苔藓的宫墙。墙头和殿角上长满了枯黄的衰草,在风中凄凉地瑟瑟作抖,似乎在告诉着人们什么。弘昇、弘昌进来,见弘皙望着外头一语不发,许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弘昇便问:“二哥,您得了几本什么珍版书?”

“和上回杨师傅见到的仿帖一样。”弘皙倏地回身,他背对着光,脸色又青又暗,“如果弄不好,比杨名时还难对付。”

弘昇、弘昌两腿一软,就势儿都坐在雕花瓷墩上,一时屋里死一般寂静!弘昇脸色苍白,细白的十指交叉揉捏着,倒抽着冷气道:“药是太医阮安顺配的,使的是安南秘方,是我亲手……当时屋里屋外仔细看过,确实没一个闲人!”说着目视弘昌。弘昌被他寒凛凛的目光镇得一缩,忙道:“这是何等样事,我敢跟闲人说:要告密,我不会亲自去见讷亲?”

“我也不疑你们这个。要是你们变心,早就出大事了。怕的是吃醉酒说梦话泄露了出去,现在看也不象。断没有一下子就传到弘晌耳朵里的理。”他喃喃自语,想了一阵子,才恢复常态,又把今天毓庆宫诸阿哥争橘子的事缓缓说了,又道,“想得脑门子疼,也没有想出个头绪。我觉得不必费这个心了,最要紧的是当前怎么办。”弘昇仰脸想着,说道:“二哥你私下怎么安慰他的?他怎么说?”“我没敢直说,也不敢多送银子。”弘皙说道:“给了他几个金瓜子儿算是代弘皖赔他的不是,又许给他一个金丝蝈蝈笼。他到底才八岁,也就破涕为笑了,说自己说话不知道上下,也有不是。别的话没敢再深谈。”

弘昌是这三个阿哥里最年轻的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黑缎小羊皮袍子外套一件石青天马风毛坎肩,一张清秀的脸上嵌一双贼亮的小眼睛,十分精神。他原是怡亲王允祥的嫡子,恰允祥去世那一年,诚亲王允祉的儿子弘晟代父祭吊,弘晟当时年纪不过十岁,对这个十三叔的情分原本就淡,磕头时孝帽掉在灵桌下面,也是小孩子好玩心性,他不用手去捡,头在桌下拱来拱去要把孝帽套上。旁边守灵的弘昌一眼瞧见,忍不住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允祉赶来奔弟弟的丧,恰见这一情形,也是淡淡一笑。为此,允禄具本参劾,雍正赫然震怒,将弘晟交宗人府禁锢,革掉允祉亲王爵位,险些父子一同做了刀下之鬼;弘昌也因“居丧不戚”剥掉了贝子爵,径由长兄弘晓承袭了怡亲王爵位。因此,弘昌对允禄和弘晓也衔之次、骨,和为保奏允祉而被削掉了恒亲王世子衔的弘昇一拍即合,上了“老主子”理亲王弘皙的船。听弘皙说完,见弘昇还在沉思,弘昌便道:“二王兄这么处置还是对的,弘晌家里如今精穷。他又是个孩子,一下子拿回许多银子,反倒招疑。依着我看,这种有天没日头的事拖得越久越容易出事。想不出乱子,现今必须灭口:一是杨名时,二是弘晌。当断不断,总有一日东窗事发,我们至少也要被永久圈禁!”他是有名的贼大胆儿,这样凶残的话说出来,脸色平静得象刚刚睡醒的孩子,弘皙和弘昇都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似乎过了些。”弘皙无可奈何地叹道:“杨名时是不得已儿,弘晌到底是骨肉,他还小……”

弘昇阴沉沉一笑,说道:“这是大清社稷归还原主的大事,讲不得私情骨肉。要看是不是该作,是不是能作。除掉一个杨名时我们手脚那么干净,又冒出个弘晌。再下手弄弘晌,到底有多大把握?杨名时那边好办,阮安顺走了第一步,第二步不听我们的也不行。弘晌这边,听二哥方才讲的,这毛头小子似乎也没有拿住我们什么把柄。二哥不便出面,我和弘昌多往他家走动走动。他就孤儿寡母两个,缺的不过是银子,周济得他不穷了,估约至少不会拿这无根无梢的话得罪我们。若弄死弘晌,允褆一家就断了根,万一再出个纰漏,你就把金山搬给弘晌他娘,也堵不住她的嘴!”

“弘昇说的是。”弘晓原本方寸已乱,听弘昇这么一解说,越觉得弘昌的话不可取,“弘晌的哥哥早死,侄子也是闲散宗室,本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再弄掉了她的儿子,穷极又到绝路,没事还要生出事来,敢再加上有点影子?弘晌又十分伶俐,万一不成事,我们真的连退路也寻不出来,那才真叫滚汤泼老鼠!我看除掉杨名时也就够了。也是警戒弘晌母子,也告诉他们‘死无对证’,再加上银子填,不至于出事。再说,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即为不仁,我也真难对这弟弟下毒手。”弘昌一笑,说道:“哪个夺天下的不杀得血流成河,死的都是‘有辜’的么?——这是妇人之仁。我就佩服我的阿玛和当年的十四叔,说做什么事从来不犯嘀咕——要不是你们说的有道理,我还是那个字:‘杀’!”

一阵料峭的冷风从檐下掠过,罘罳旁边的铁马不安地晃动着,发出清冷凄凉的撞击声,三个兄弟望着外边渐渐苍暗的天色,一时都没吱声。弘皙的眸子闪着暗幽幽的光,象若明若暗的两团鬼火。许久才喃喃道:“一看见这银安殿,我就想起当年……阿玛,那是多仁慈的一位太子,生生地被人暗算了!雍正不过是阿玛手下的一个臣仆,篡改遗诏谋夺了江山,他自己暴死偏宫,焉知不是现世报应!弘历(乾隆)凭什么安坐九重,不是靠了雍正么?唉,天意……天意真难知啊!”

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子正过后,杨名时一碗汤药被人灌了下去。

第二日凌晨,杨风儿过来侍候他翻身解手,发现他垂脸不语,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和平日大不一样,伸手触时,鼻息全无。杨风儿浑身一激灵,两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杨风儿整日侍候在杨名时卧榻侧畔,隐隐觉得杨名时病得蹊跷,但这里往来探望冠盖如云,都是朝中当政大老,珍脉看病的又是太医院的医正阮安顺,药都是自己亲口尝了才喂杨名时的,心里纵然万般狐疑,口中却半句闲话不敢吐露。他心里沉了一下,想起杨名时身居高官终生坎坷,竟然就这样撒手而去,不禁悲从中来大声号陶痛哭,扑在杨名时身上,扳着肩头哭叫,“大爷……你醒一醒儿……你不能就这么去了……可怜孃孃和弟弟,他们可怎么过话,啊?你醒醒吧,醒醒……嗬嗬……”

哭声立刻惊动了里间的杨夫人,她是和衣睡着的,一骨碌翻身起来,揉着发瘀的眼便往外急走,正和刚刚抢进来的太医阮安顺撞个满怀。杨夫人也顾不得这些,只连声问:“是怎么了?是怎么了?”阮安顺却暴躁地说道:“不要哭!”几步跨到杨名时跟前,一手把脉,一手翻开杨名时眼皮看了看,极敏捷地从怀中取出银针包儿,在杨名时头顶、耳鬓、前胸行针,密密麻麻扎下去几十根。杨氏和杨风儿傻子似地站在一旁看,见阮安顺号着脉,一会儿神情紧张,一会儿摇头沉吟,许久,他惊喜地叫一声:“有了脉象!夫人,请你把把看!”

“是么?”杨夫人急忙扶住丈夫的右脉,屏息凝神,果然慢慢觉得缓似静水,细若游丝般微微搏动。杨夫人惊喜交集,正要说话,只见杨名时全身一颤,仿佛要把无尽的哀愁一吐而尽似的长长吁了一口气,顿时脉息全无!她惊惶地看了一眼阮安顺,阮安顺却什么也没说,怔怔地收针,许久许久才道:“夫人,我已经尽了全力。杨大人已经……”他似乎很吃力地迸出三个字:“归天了……”杨夫人头一阵晕眩,顿时歪倒在丈夫的榻前。

所有的凶手都是怕见自己作恶的结果的,阮安顺面色阴沉,忙命人扶起夫人,见杨风儿捶胸顿足哭得昏天黑地,他自己也闭上了眼睛。阮安顺双手合十喃喃念诵了好一阵梵经,才使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把杨大人的脉案药方都拿来,请杨夫人过过目,送到大医院吧……”杨夫人恰刚醒过来,突然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惊得阮安顺急忙一闪,几乎被她揪住辫子:“夫人,您,您怎么了?”

“你这安南佬!”杨夫人凄厉地叫道:“你不是说过名时不能说话写字,性命不要紧的么?昨天他还稳稳当当,一夜里就归天了……你们是怎么给他治的呀……”她身子一软坐到地上,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名时名时……你这是何苦……从云南一回来你就答应我不做官的……我好命苦啊——”杨风儿在旁边大放悲声:“大爷呀……您不到该老的时候儿,怎么一句话不言声就去了……”两个孩子原来躲在里屋,也跑了出来,一家人顿时哭得乱成一团。

恰在这时候,弘昇和弘昌,一人提着一盒子宫点进院。驻足侧耳一听,二人什么都明白了。弘昌几步跨进屋,先是怔了一下,丢了点心包儿痛呼一声,“师傅!……”便扑到杨名时身边。接着弘昇也跟上,都跪在杨名时面前捶床扪胸稽首叩头。也亏了这兄弟竟有这副急泪,涕泗滂沱地诉说得有声有色:“杨师傅……您在毓庆宫是最疼我们的……怎么就这样撒手了!谁还肯再把着我的手写字儿,教我们画画儿、弹琴?您还不到五十岁,朝廷社稷使着您的地方多着呢!老天怎么这么不睁眼……”

良久,二兄弟方收泪劝慰哀哀痛哭的杨家母子。弘昇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儿。我们去禀知十六王爷,得立刻奏明当今,阮太医把脉案整理清爽交太医院,这边师母把屋里火撤掉,先不要举丧,皇上随后必定有恩旨的。”弘昌却是别出心裁,说道,“我这辈子遇过十几位老师,总没及得杨师傅的。我们兄弟都知道杨师傅居官清廉,身后没留多少钱财。师母您放心,兄弟们是要受恩荫的,长大后必定会大有作为、光耀门楣。呃——我这里认捐一千两,师母别嫌薄。学生多,七拼八凑的,下半世您也就不用愁了……”兄弟二人你言我语娓娓劝说,好一阵子杨夫人才止住了哭,勉强起身料理杨名时的后事。弘昇的心思比弘昌却细密了许多,已经走了几步,回头又对杨夫人道:“家里出这么大事,这几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夫人要不嫌弃,回头我带些家人过来帮着料理。我也有些赙仪要送过来的。”因见弘昌已写了个认捐册子放在茶几上,也过来,在弘昌名字后恭整写上“弘昇认膊仪一千两。”

“全凭爷们做主。”杨夫人与丈夫成婚多年,杨名时多在难中,极少把她接到任上。她其实是个蛰居不出、毫无阅历的妇女,此时早已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亏得弘昇弘昌这一点拨,她才慢慢定住了神,敛衽一礼说道,“待事情过后,我叫风儿带着两个孩子过去磕头”。弘昌觉得弘昇热心得过头,上头放着多少有权势的阿哥,轮得到你来料理吗?未及说话,弘昇又道:“这都是弟子该作的,有什么谢处?杨师傅生前的文稿是要紧的,请夫人整理一下我带去。师傅的著作、文章我出资刊行天下。”杨风儿见杨名时大丧新出,两个阿哥这么“及时”赶来,又这么亲热,见弘昇要文稿手迹,心中陡起疑云,遂道:“回爷的话,我们老爷的文稿都存在我箱子里,这会子这么乱,恐怕腾不出工夫。稍等几天事情过后,我亲自送到府上。”

弘昇下死眼盯了杨风儿一眼,但杨风儿的话理由太充分了。他想了半晌才道:“也好。我是想编辑一下,沾师傅个光儿。你弄出头绪给我也好。我不会白要师傅的稿子的。”弘昌见阮安顺已带着一大包医案出来,怔怔站在一旁看,便道:“昇哥,咱们和太医一道走吧。”

“二位爷,”在杨名时大门口,三人各自牵骑,太医阮安顺,却不急于上马,转脸对弘昇说道:“给我的三千两银子不够,请爷们再赏两千。因为,因为我要回国了。”弘昇注视着这位医术超群的安南人,说道:“两千两银子不难,你到中国己学成名医,回你那蛮荒之地岂不可惜?”

阮安顺上马勒缰,望着远处,说道:“我学成好医生,却变成一个坏人,我的妈妈会失望的。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我会变成第二个杨名时!”说罢,他一抖缰绳纵马而去。弘昇望着他的背影,狞笑道:“扣住他的老娘,他走不了。”弘昌却道:“放他走吧,留在这里是个祸胎,我们还得想法子灭口。一步不慎,也就葬送了自己啊!”二人说着,见钱度骑着马迎面过来,便住了口。

二十三 刑部院钱度沽清名 宰相邸西林斥门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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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度在杨府并没有多耽搁,他是去李卫家听到那里探病的同僚说,杨名时已经谢世,门神已经糊了。他自调刑部衙门,曾经跟着刘统勋到杨家来过两次,现在人既死了,不能没有杯水之情。原想这里必定已经车水马龙,还不定怎么热闹呢,及到了才知道,杨名时的死讯还没有传开。他原想在这里多结识一些人的,不禁有些扫兴。钱度拿过认捐簿子看时,起头是弘昇兄弟的两千两。以后来的,有十几个人有八百的,也有三五百的。钱度苦笑了一下对杨风儿道:“我手笔太小,有点拿不出手。土地爷吃蚱蜢,大小是个荤腥供献罢。”说着端端正正写了“钱度二十四两”几个字。在一大串显赫官员的名字下,倒是他这一笔格外显眼些。钱度写罢搁笔辞了出来,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定睛看时,竟是小路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灰棉布袍,翻着雪白的里子,一副长随打扮,比之在德州分手时胖了许多,模样却是没变。钱度不禁失惊道:“这——这不是小路子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钱爷,我如今叫陆世京。”小路子忙给钱度打千儿,说道:“我早就来北京了,如今也在大内,就侍候军机处老爷们的夜宵。其实我见过钱爷几面。您是忙人,我也没什么大事,不敢高攀就是了。”遂将随杨名时进京,将他荐到军机处当杂役的事约略说了,又道:“杨老爷是清官,我是个下人,没法报他这个恩。好歹到他灵前哭一场,也算尽尽自家的心。我是给我们厨房头请假来的……”

钱度一点也不想和这个陆世京多搅和,敷衍道:“这就好,有碗安生饭吃比什么都强。好好在里头做事,能照应的我自然照应你……”说完径自出门回衙,一路上兀自懊悔,不该这么早到杨名时这里来,钱度回到刑部衙门谳审司,刚刚坐定,门上小秦便进来禀说:“钱老爷,顺德府鲁太尊来拜。”钱度怔了一下,才想起是顺德府的鲁洪锦。为断张天锡打死抗租佃户宁柱儿一案,张天锡被判斩立决,道里驳了,说主佃相争名分有别,量刑过重。鲁洪锦不服,府道相辩文书直送刑部。钱度建议刘统勋维持鲁洪锦原判——这是谢他主持公道来了。鲁洪锦穿着白鹇补服摇摇摆摆进来,钱度忙起身相迎,说道:“鲁府台几时到京的?没有去看你,简慢得很了——请坐!”

“没什么要紧事。”鲁洪锦双手一拱,满脸堆笑说道,“我是方才从刘大人那边过来,说到钱大人的批示‘主佃之间似商贾买卖,无尊卑名分之隔;人命至重,岂可以拥资之多寡论处?’——即此一语,宁柱儿一案已经有了公道。想见大人风采,因此冒昧造访。”钱度这还是第一次因公牍文案受到外官景仰,高兴得脸上生光,一边端茶亲自送到鲁洪锦手里,谦逊地说道:“学生哪里敢当!倒是老公祖执中不阿,才令人佩服。”又列举前明律条如何如何,顺治、康熙年间成例怎样怎样,滔滔不绝说了足有一刻时辰。又道:“我这样看,刁佃抗租也是该当治罪的,不过二十小板。这一案显见是张某依仗官势逼租打死人命,以‘人命至重’量刑,就说不得原来抗租不抗租了。和逼债打死人命是一样的。”鲁洪锦边听边点头,含笑起身道:“领教了。学生还要去拜会衡臣老师,去迟了不恭。方才先生说的都是实用的经济之道。如今下头判断这些案子早已离经叛道,竟是随心所欲。改日我设酒,约几个朋友,我们好好叙谈。”说着将一个绿绸包儿双手递上:“这是一方端砚,京官清苦,些须还有几两炭敬,取不伤廉,请大人哂钠。”说着便笑。

钱度接过来便觉沉甸甸的,他当师爷时收这么点东西只是家常便饭,现在却觉得有点不妥。转想张宁一案已是结过了的,鲁洪锦确实没有半点恶意,又有点却之不恭。半推半就地刚刚收下,便见一个三品顶戴的大员已进二门,钱度不敢再作推让,便送鲁洪锦出来。回到谳审司时,却见方才进来的那个官已在里头坐等,钱度进来定睛一看,不禁吃一大惊:原来竟是刘康!

“您就是钱春风先生?”刘康已是笑吟吟站起身来,又自我介绍道:“不才刘康,刚刚从湖广过来。”

“啊……噢噢……”钱度猛地从惊怔中回过神来,双手一拱说道:“久仰!原听说大人调了山西布政使的么,怎么又从湖广过来呢?”一边请刘康坐,一边自坐在茶几旁,一不小心,几乎将鲁洪锦那碗茶弄翻了。但经这一阵慌乱,钱度也就平静下来,从容说道:“大人赈灾莱阳,一芥不取,活山东数十万生灵,一年三迁,真是朝野瞩目啊!”刘康哪里知道钱度的心里对自己防范如避蛇蝎?呵呵一笑道:“这都是朝廷的恩德,鄂西林老师(鄂尔泰字)的栽培。兄弟是为平陆县陈序新哄堂辱官一案来的,山西敝衙门为这案子三次上详部里,都驳了下去。这案子拖得太久了,地方上蜚语很多啊!”钱度笑道:“大人必是见了邸报,鲁洪锦审断张宁主佃相争一案,前来质问卑职的吧?”

刘康打火抽着了旱烟,一笑说道:“大人说哪里话?质问是断不敢当的。陈序新是外省刚迁入山西,与兄弟毫无瓜葛。他这个案子确实和张天锡、宁柱儿颇是相似的,只是没出人命。没出人命就律无抵法,怎么就判断陈序新绞监候?”钱度翻眼看了看刘康,淡淡一笑说道:“这两案绝不相同。宁柱儿是被田主打死了。陈序新却是打伤了田主卢江。主佃之间虽无尊卑之分却有上下之别。官府判断他为卢江疗伤、枷号三日己是从轻发落。陈序新竟敢咆哮公堂,当面辱骂县官是‘财主狗’,蔡县令将他收监,拟绞决处置,这个事情省里驳得没道理。所以到这里我们维持原判,只改作监候,也是成全臬司衙门体面的意思。”刘康见他反覆解说,倒笑了,说道:“我不是来打擂台,是修桥来的。这不是我手里的案子,但省里脸面上真的下不来,特地来拜望请教。”说着,将一个小纸包从怀中取出来向钱度面前推了推。

“这是什么?”钱度取过来,压得手一沉,打开看时,是黄灿灿一锭五十两的金元宝。心里打着主意,脸上已是变色:“卑职怎么当得起?请大人收起。”

“钱大人……”

“收起!”

钱度脸色铁青,低吼一声,“卑职不吃这一套!卑职自己有俸禄!”刘康吃了一惊,但他毕竟久历宦海,有些初入仕的官员假装撇清的事见得多了,因而只一笑,说道:“这不是我送的,是蔡庆他们下头的一点小意思。案子不案子是题外的话,大人千万不要介意。这点钱你要不赏收,他们脸上怎么下得来?或者你先存着,待蔡庆进京再归还他也就是了。”说罢便抽身走了出来,这却正中钱度下怀,随即在门内高声叫道:“刘大人!你这样待我,足见你不是正人君子!”

此时刑部各司都有人回事情,听见谳审司这边吵闹,都出头探望,却见一个三品大员张惶而出,钱度在门内“咣”地扔出一个纸包,偌大一个金元宝从纸包里滚落出来。那官员不知口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捡起来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哼!”钱度轻蔑地看着刘康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微笑,他没有追出去叫骂,却“砰”地把门一把掩了,泡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翻看着案卷。燃着火楣子抽着水烟只是沉思。过了一会儿,果然就听见敲门声,钱度恶声恶气说道:“你是什么意思?要吃多大的没趣才肯走?你去!叫鄂尔泰只管参我姓钱的!”说着一拉门,却见是本部长官尚书史贻直和侍郎刘统勋二人联袂进来。钱度忙不迭地往屋里让,就地行了参见礼。说道:“卑职不知道是二位大人,无礼冲撞了!”

史贻直没有说话,坐了钱度方才的位置随便翻看着钱度批过的案卷,刘统勋却坐了客位,看看那杯已经凉了的茶,说道:“春风,关起门和谁生闷气呢?”钱度给他们一人递一杯茶,笑道:“和谁也没生气。气大伤肝,最不值的了。”

“你还哄我们。”刘统勋笑道:“刚才敲门还发邪火来着,连鄂中堂都带上了。”钱度苦笑道:“原来当师爷时,瞧着官好做,如今才知道做好官也很难哩。平陆这一案二位大人也都知道,人家县里判的不错嘛,还不知平日怎么得罪了臬司衙门,他们拿着这案子寻平陆县的不是,邀买一个‘爱民’的名声。当小官的也难呐……”

史贻直一直在打量这个皇帝特简来的主事。他自己是科甲出身,历来不大瞧得起杂途出来的官,很疑钱度是沽名钓誉之徒。听说方才钱度暗室却金的事,特地约了刘统勋来看望钱度,见钱度不卑不亢,举止娴雅毫无卖弄之色,倒起了爱重之心,遂道:“刘藩司平日官声是很好的,下头却作这样的事,真是莫名其妙!这么不是东西,你不要理会他,部里给你作主!”钱度忙道:“有二位大人庇护,卑职甚么也不怕!左不过鄂中堂送我双小鞋穿罢了。”史贻直哈哈大笑,说道:“年羹尧当年是何等权势?史某人尚且不让他三尺之地,何况鄂西林?你放心,谁也给你穿不上小鞋。今年去山西查案,我就委你,看看他们敢怎么样?”当下三人又攀谈了一会儿,钱度方送史贻直和刘统勋出来,别的司官在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议,钱度顿觉风光许多。

刘康连滚带爬逃出刑部大院,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刚才这一幕对他来说简直象晴天白日突然做了一个凶梦。所谓平陆一案,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案。他的真意是进京后便听到风传阿桂和钱度受到乾隆知遇之恩,料想这二人今后必会超迁大用,预先来拉拢关系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三品大员,巴巴地跑来讨一个六品部曹的好儿,会一个马屁拍在蹄子上,就算是不愿受礼,也不该如此声张。钱度与自己前生无仇,今世无冤,何苦独独地拿自己当众作伐呢?……象被人猛地打了一闷棍,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出门,白痴一样坐在屋里浑身不自在。直到天擦黑,刘康才略有点清醒。猛地想到明日中元节,鄂尔泰邀自己今晚过府小饮。刘康忙忙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坐了小轿赶往鄂尔泰府邸。

此时雍正皇帝驾崩已经一年有余,虽然国丧未过,不许民间张红挂彩、演剧作乐,但实际上官禁已经渐渐松弛,街上此时灯市早已上来,各家门口挂的都是米黄色纱灯,有的似攒珠,有的象菠萝,什么梅里灯、走马灯、夹纱灯、栅子灯、玻璃宫灯、龙争虎斗艳彩四溢,鬼斧神工各展其巧,只是不用红色而已。尽管还不到正日子,满街已都是看灯的人流,走百病、打莽式、放烟火的一处处热闹不堪。刘康起初还坐着轿,渐渐人愈来愈多,拥挤得轿子左右摇晃,只好下来步行。他一路走一路看,到黑定时才到了鄂尔泰府。却见相府门前,只孤零零吊着两盏杏黄色琉璃宫灯。门阁上的人都是认得刘康的,早有人接着了,说道:“刘老爷,鄂相吩咐过,今晚请的客人不多,都在前厅,摆的流水席,各位老爷随喜。我们相爷中间出来劝大家一杯就退席。请爷鉴谅。”

“谨遵鄂相钧令。”刘康本想见到鄂尔泰好好诉说诉说的,至此方想起鄂尔泰称病在家,不好出来陪客,只好怏怏跟着管家进来,口中却笑道:“都是西林门下,我们相熟得很,相公既然不爽,也不必一定出来。吃完酒我们进去请个安,也算共度元宵。”那管家笑道:“这就是大人们体贴我们老爷了。”

客厅里却是十分热闹,刘康看时,足有三四十个官员,大到将军巡抚,小到知县千总,有文有武品色很杂,都是鄂尔泰历年主考取的门生故吏。大家正围在廊下看灯谜,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有的窃窃私议,有的大声喧笑。堂上灯烛辉煌摆着五六桌席面,也有贪杯的,儿个人坐一处拇战行令,吃得满脸放光。外边小厮们抱着烟火盒子,有的点地老鼠,有的放流星,紫烟白光硝香盈庭,也自有一番情趣。刘康觑着眼望时,见鄂易、胡中藻几个同年,还有平素相熟的阿穆萨、傅尔丹、索伦,都散立在西廊看灯谜,便凑了过去,笑道:“各位年兄比我早。”

“行家来了!”太湖湖州游击见刘康一步一踱地过来,上前扯了袖子笑道:“我们这里逗笑子呢。今年鄂老师家的灯谜出奇,都不是老胡的对手。你来你来!”胡中藻笑道:“这有什么对手不对手的?诗无达诂,随心解释,说得通就算好的。”刘康只好勉强笑着过来看,却见一盏灯上写着:

若教解语能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刘康又看看别的灯,说道:“这都是古人陈诗,找谜底有什么难?这是罗隐的《咏牡丹》侍。”胡中藻把玩着手中的扇坠儿笑道:“这么说还有什么趣儿?这叫雅谑,你得写出新意。譬如这一句,是牡丹,就说是‘美人画儿’。可明白了?”

刘康点点头,再看下一盏时,上头写着:

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

刘康笑道:“吴僧这句咏白塔诗,倒象是分界堠子①诗。”众人看了点头道“果然象”。索伦指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说道:“这句诗我见过,是李白的!”众人不禁大笑,阿穆萨道:“真是花花公子,一晚上藏拙,开口就露馅儿了。这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

“唐明皇要算情种。”傅尔丹叹了一声,旋又笑道:“这是‘目莲救母诗’!”刘康原本懒懒的,此时不免也鼓起兴头,指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笑道:“林和靖这首咏梅诗,有人曾对东坡说过,也可谓之咏桃花。东坡说‘只怕桃花当不起’。据我看,桃花当不起,野蔷蔽似乎近了。”胡中藻见大家都笑,说道:“这个说的不对。野蔷蔽是丛生,哪来的‘疏影横斜’?”再看下一个,却是贯休的觅句诗:

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

①省县交界处,或设石、或栽碑作为标志,俗称“分界堠子”。

刘康笑道:“这是猫儿走失了,寻猫的!”

众人不禁哄然叫妙,索伦却道:“也很象是屁。肚子撑胀,想放一个,就是放不出来,有时无缘无故的,一个接一个打响屁。”众人先一愣,接着轰然一阵大笑。刘康笑得喘气,说道:“前次和庄友恭说到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说合该是‘僧推月下门’。友恭说,夜间谁家不把门上紧?还是敲门的对。我说,你太老实。这是和尚偷情诗,这贼秃和淫妇约好了,门是虚掩着的。”一语未终,已是笑倒了众人。正说笑着,刘康一眼瞥见后院月洞门处有几盏玻璃灯闪闪烁烁出来,料是鄂尔泰来了,便不再言语。众人也都停了说笑,却见那灯火在西侧院闪了一下,从西侧门出去了。

刘康不禁诧异地问身边的鄂易:“象是鄂中堂送客出去了。他老人家不是病着的么?”鄂易摇摇头,说道:“中堂今晚没出来,我不知道见的什么客人。要是见客又送,不是张衡臣就是讷亲。”

“是讷中堂。”胡中藻抚着八字髭须说道,“后头一个长随,我认得是讷亲府里的。还有个象是个太监。除了几位中堂爷,谁府里还使太监?”正说着,鄂尔泰清瘦的身影已渐渐走近来,厅里厅外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都到庑廊下躬身迎候。待鄂尔泰进来,湖广巡抚葛丹率先一个千儿打下去,说道:“学生给老师请安!”众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都起来,起来么。”鄂尔泰清癯苍白的面孔闪过一丝笑容,“就为我秉性严肃,怕扫了大家的兴,所以不大陪客。这样我更坐不住。都坐下。我陪着小饮几杯。我走了,你们依旧乐儿。”说着便径坐了主席。一群门生也都斜签着身子就位。鄂尔泰是个秉性内向深沉的人,众人就有一肚皮的寒暄奉迎,也都憋了回去,只一个挨一个依着官位大小轮流给他敬酒。他却只是一沾唇,一匝儿轮下来,连半杯酒也没喝。倒是敬酒者每人陪了他一大杯。轮到刘康时,鄂尔泰见刘康敬完酒,又双手捧上一张雪涛笺,展开看时,上头写着:

糯米半合,生姜五大片,河水两碗放砂锅内滚二次,加入带须大葱白五七个,煮至米熟,加米醋小半盏,入内调匀乘热吃粥,或只喝粥汤。

鄂尔泰不禁问道:“这是什么粥?还要加醋?”

刘康满脸堆笑,说道:“回老师话,这叫‘神仙粥’,以糯米补养为君,葱姜发散为臣,一补一散,又用醋收敛,有病可以祛病,无病可以荣养,学生在淄川赈灾,有一个村都染了时疫,独这一家老小平安,问了问才知道他们每天都吃一顿这种神仙粥。看来老师也是气虚体弱,常用这个粥,一定能免疫——那家的老爷子八十多岁了还能担柴打水呢!”

“晤,好!”鄂尔泰笑着将药膳方子交给身边的家人,“这个单子没有那些个参茸蓍之类的补剂,我秉赋薄,也受不了那个补。倒是试试这神仙粥,说不定就对了脾胃。”说着起身来举杯,又道:“都在外头辛苦一年了。就是位在北京,平日各人忙各人的,也难得一见。今儿聚到一处很高兴,请干了这一杯!”于是众人都起立举杯,说声“为老师上寿”这次连鄂尔泰在内,也都杯杯见底。鄂尔泰青白的面孔泛上一丝血色,夹了一口粉丝慢慢咽了,又道:“先帝爷在时,最厌恶的就是门生科甲朋党营私。当今皇上以宽为政,讲究上下熙和,其实就宗旨而言,也和先帝一样。你们都还年轻,各自职分不同,却都在外独当一面。要时时记着自己是朝廷的臣子。如果老想着谁是哪一门,谁是哪一派的,就是差事办好了,你也算不得纯臣。鄂善这次出差,赈灾、办粮、协调盐运,都很出色,皇上已经降旨表彰;卢焯修尖山坝,把铺盖都搬到工地上,累得写来的信,字都歪歪斜斜的。我很疼这些学生,一人给他们送去一斤老山参。因为他们给我脸上长光!你们要真为老师,劝你们不要每天叽叽哝哝地想升迁,想调转优差,坐谈立议终日言不及义,这样的人,就是我的学生,我也不荐。踏实勤谨办差。给地方百姓留下好口碑的,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保荐!”这群学生早就知道鄂尔泰必有这番训诫,一个个俯首帖耳静听,纷纷都说老师议论深刻至公无私。葛丹是鄂尔泰最得意的高足,自然以他为主发言,他语调深沉,似乎不胜感慨。“我做官二十多年了,每次进京听老师一番议论,都有新得。我看老师别的也没有出奇的,只是遵循孔孟之道,事事循情执理,半点也不苟且。我是老师一力推荐出去的,先当道员,老师弹劾我入库银两成色不均,又降成知府。当布政使时,又因不小心选了个赃官当县令,我又受老师弹劾,降二级调任。算来如今做到这么大官,受处分、降调有六次之多。当时也不免觉得委屈,如今回想起来,老师却是毫无门户之见。我替朝廷卖力办差,有升有赏,我办砸了差使,有降有罚。象老师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大臣风度,怎么能不叫人宾服?”

葛丹不愧是个宦海老手,一番话说得有抑有扬近情近理,老师的栽培苦心,自己对老师的心悦诚服,都在这似吞似吐、如诉如倾的言谈中表露无遗,又丝毫不显奉迎拍马痕迹。刘康想到自己上午在刑部衙门拙劣出丑,真的对此人佩服到了极点。刘康怔怔地沉思着。鄂尔泰已经过来,拍拍他的肩头道:“你跟我来一趟——大家照旧吃酒耍子,只不要过量,不要弄得烂醉如泥,也不成体统。”说罢一径去了,刘康只好忐忑不安地跟着。

“刘康,今天去了刑部?”鄂尔泰进到书房,坐下后开门见山就问:“听说你丢了人?”他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枯燥得象刚劈开的干柴,多少带着疲倦的眼睛盯着刘康问道。刘康腾地脸红到脖子根,在鄂尔泰的逼视下羞得无地自容,只呐呐低头说了声“是”,别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鄂尔泰冷冷一笑,说道:“大约你在想,我的耳目好灵通。其实我压根从不打听这些事。方才我送的客,你知道是谁?是讷亲中堂陪着当今来看我。这个话是讷亲说的。”

刘康仿佛一下子被猛地抽干了血,脸白得象窗户纸,抬起头惊恐地看了鄂尔泰一眼,说道:“平陆一案真的不是我手里审的,实在是学生瞎了眼,代人受过。老师明鉴,我在外头办事不容易,同僚们面子不能不顾。谁想就吃了这么大亏!”鄂尔泰格格一笑,说道:“我已经替你在皇上跟前解说了。皇上还是信得及你。傅恒从山东回来时,也在皇上跟前说过你好话。不然,你这回就不得了。至少‘卑鄙无耻’四字考语你稳稳当当承受了。”刘康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怎么说的?”

“皇上只是笑,说刘康年轻不晓事,为公事行私意,碰壁,该!”鄂尔泰说道:“那钱度此时升官的心比炭火还热,正愁没人垫背儿。你不碰壁谁碰壁?你犯得着吗?”刘康想想,乾隆说“不晓事”实在算不上厌恶,顿时放下了心,又笑道:“学生今天羞得半天没出门,反躬自省,总是自己不修德的过——”他突然灵机一动,就腿搓绳儿说道:“为志今日之过,我想请老师关照一下吏部,愿意更名‘修德’。”“这是小事情,明儿你自己到吏部去说,就说我同意了的。”鄂尔泰哪里知道他更名避祸的真意?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实在应该从‘修德’二字上好好思量。苍蝇不抱没缝的蛋。钱度怎么不拿史贻直、刘统勋他们作伐?人唯自侮,然后人侮之。你这件事办得格调太低,自己作践了自己。所以你不要去怨恨别人,更不要指望老师替你出气,我是不作这样事的。”

刘康揣摩这话,必定乾隆还有嘉赞钱度的话,心里又愧又恨,口中却道:“老师说得透彻。我只反躬自省,决不怨及钱大人的。”

“这样,我就不再责备你什么了。”鄂尔泰语气亲切了些,“老实说,原本我很生气的,也不打算单独见你,只我这群门生,原来你也是很有才分的。告诫你几句小心做人。山西和河南差不多,历来多事。估约皇上还要派员去考察吏政,虽说我没有门户之见,小人们总爱用门户看人。你们争点气,我就少听闲话。要再四处钻营,打点门路,那是你自己作孽,我断然作壁上观。我就把这句话扔给你,仔细掂量掂量一去吧!”

二十四 振乾纲鄂善刑酷吏 赐汤锅皇帝卖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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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元宵节虽然已经渐次热闹如常,但同乾隆要守孝三年,皇家宫苑的灯节依旧十分冷清。乾隆正月十四夜里逐个看望了张廷玉、鄂尔泰、史贻直、孙嘉淦和李卫等军政重臣,回到宫中,但见垂花门前、永巷夹道,挂的都是白纱灯,在料峭刺骨的寒风中摇拽不定,忽明忽暗,甚觉凄凉,竟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忌妒。思量着回了养心殿,看看表,刚过酉时,便叫过高无庸,命他速传顺天府尹进宫。高无庸笑道:“主子爷忘了,顺天府尹何钦上个月丁忧出缺,还没有补上缺呢!要不要奴才去传他们同知来见驾?”

“不要。”乾隆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失地一笑道:“朕有点生气,先帝驾崩刚过一年,看看外头,都象没事一样了。放鞭炮的、走社火的、耍百戏的、玩龙灯的花样百出!朕以宽为政,并不要放纵,下头这么漫不经心,真是小人不可养!你也不用去顺天府,径自传旨给刘统勋,叫他进来。”

“扎!”

高无庸答应一声退了出去。乾隆定了定心,从案头取过一叠奏章,头一份便是鄂善的,却是奏报安徽水灾后赈济灾民情形。前头详述了黄淮泛滥,决溃十七处,七府二十县受灾的情形,接着便奏:

……该安徽布政使邢琦文,仅以决溃七处冒渎天听,以欺掩其平日河防不整之罪。臣实地查看被水州县,实已泽园千里,岂止十室九空而已?今越冬衣、被虽经请旨从江苏调拨齐全,然灾民遍地,露宿荒郊严霜之下,时有冻饿之殍抛之荒野。外省绅富拥入皖境贱价买购奴仆。人市间黄口幼儿草标插卖,子啼母泣之声上闻于天,臣心恻然不忍闻。思之,此皆邢琦文等贪位昧灾、蒙塞圣聪之过。设当时邢某如实奏报,我皇有如天好生之德,饥民如此惨苦,岂得不另加恩泽?近查闻,白莲教众颇有借行善之名串连灾民情事。为防不虞之变,臣已斗胆请王命旗牌将邢琦文斩于辕下。不请旨而擅斩大员,巨罪臣知,臣心君知!

看到这里,乾隆目光霍然一跳,援朱笔在折旁疾书:

尔做得好!何罪之有?然教众串连亦当细访,务擒首犯以正国法——朕当下旨,讳决如讳盗,著永为令。尔可传朕旨意,速由两江、山东、直隶调运芦席、毡被发放灾民,以定人心。

接着往下看,鄂善写着:

赈灾粮食依原旨远不敷用。幸有前总督李卫在任时,各乡设有义仓,尚可支撑至二月。谨遵先帝赈灾旧制,千名灾民设一粥棚,粥汤插箸不倒,中栉裹粥不渗,凉粥手掬可食。且设赈以来,查处侵吞赈灾银两不法墨吏县令七人,胥吏四百七十三人,革职枷号处分不等,已另报吏户二部。惟皇上默查臣心,洞鉴灾情,望速拨银一百二十万两,以备春荒。夏麦开镰,臣当归京报命缴旨,臣若不能使此地灾民遍泽皇恩,亦实无颜见吾圣君也。

乾隆看到这里,心里不禁一热,目光凝视着案前明亮的蜡烛,沉吟良久,一字一画在折尾批道:

卿之忠国心皎然如月之辉,览此奏而不动心者是昏皇帝也。朕之以宽为政,要旨在绥平吏治安天下百姓之心,吏治清、黎庶宁,而天下平,文武群臣乃多有玩忽懈怠粉饰功令者,田主业户乃多有妄行加增田赋者,佃户贫极无赖之子有蔑视法度者,实堪痛恨!卿取中庸之道曲划而治,深得朕心。卿与卢焯、李侍尧、钱度、阿桂、刘统勋实朕即位新得之人。朕原看好刘康其人,今观之颇有不足处。勉之勉之,毋负朕心,行即有恩旨与汝矣!

写罢,乾隆松弛地舒了一口气,端起奶子呷了一口,又取过一份,却是浙江巡抚奏报卢焯治理尖心坝工程合拢情形:

……臣遵旨前往查看,坝高六丈,长七百四十丈,巍然耸立的坚城,皆用坚石包面高叠,询之河道衙门,百年洪水不足虑。然卢焯形销骨立,体气弱至极矣!现堤工既完,卢焯急于返京报命,臣以为该员目下体气甚弱,不宜立行就道,请旨令其就地休养三月再行赴京。又,此地拎绅百姓,颇有议为卢建上祠者,此事体大,非臣所能自专,请旨办理。

乾隆心中突然觉得一阵得意,到底自己目力不差,刚刚在那份奏折上批了卢焯为新得之人,这份奏折立刻为自己添颜面,遂挥笔批道:

尔可将卢焯接进衙中调养,朕已派御医前往矣。生祠一事俯顺民意,然事关体制,准建一座。多之,亦恐卢焯不能消受,钦此!

刚放下笔,还要再看别的奏折,秦媚媚一挑帘悄然进来,乾隆一转眼看见了,问道:“是皇后叫你过来的么?有什么事?”高无庸未及答话,一个宫女已将帘子高高挑起,皇后富察氏徐步进来,跟在富察氏皇后身后的一个宫女,手中端着一只景泰蓝大盘,盘中一个火锅正烧得翻花沸滚,嗤嗤冒着白烟。养心殿大小太监、宫娥立刻都长跪在地。乾隆不禁笑道:“这么晚了,难为你想着。这里十几份奏章,原说看过就过去的。”

“起来吧。”皇后含笑看着太监们,对乾隆略一欠身,偏身坐在乾隆对面炕沿上,说道,“我刚从慈宁宫回锺粹宫,老佛爷说皇帝今晚出去看望外头大员了,告诉他今儿不用过来请安了。回宫后我的厨子刚刚炖好一锅野鸡崽子鱼头豆腐汤,这是你最爱用的,火候也还罢了,顺便过来看看。”乾隆站着听完皇后转达母亲的话,说声“是”。呵呵笑道,“还是我的‘子童’想得周到。正想传点点心用呢!”伸筷子从火锅里夹出一块细白如腻脂般的豆腐吹了吹吃了,又舀了一匙汤品着尝了,不禁大赞:“好!”皇后抿嘴儿笑道:“皇上还说不爱看戏,‘子童’都叫出来了,下头人听了不笑么?”

乾隆微微一笑,只用调羹舀着汤喝。外头高无庸进来禀道:“刘统勋已经宣到,在重花门外候旨。”富察氏见乾隆吃得香甜,忙道:“怎么这么没眼色?叫他等一会儿!——这么晚了,皇上叫他有什么要紧事?”乾隆又捡几块豆腐吃了,擦着额头上的细汗,说道:“这豆腐汤真好用——是这样:朕今晚出去走了走,外头除了不挂红灯,和往年没什么两样,国丧三年还没有过去,人们怎么就乐了起来?叫刘统勋今晚出去,到各大臣家里看看。朕禁不掉民间,难道连自己奴才也管不了?连鄂尔泰家都放焰火摆酒请客,太不像话了!”

“这不是我管的事。”富察氏笑道:“皇上什么书没读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是人之常情。你今晚各大臣家里走动,还不是因为过节了,大家高兴,去抚慰抚慰人家?这么一弄,倒变成了为挑剔人家毛病去的了,合算么?再说,老佛爷刚刚还有懿旨,今年元宵大内不结彩张灯,各宫宫眷拘了一年,也可松泛松泛,只不用喜色就行。慈宁宫明晚还要摆几桌筵席,召唤命妇们进来给老佛爷取乐子呢!你叫刘统勋在外头这么一折腾,连老佛爷的脸面也扫了。”皇后款款而劝,说得乾隆也是一笑。这才醒悟到是自己嫌寂寞,要强令别人也跟着寂寞。但刘统勋已经叫来,手头又没他的公事,可怎么好呢?想着吩咐道:“叫刘统勋进来。”富察氏起身便要走,乾隆叫住了道:“这是个正直臣子,又正当年富力强,永琏将来用得着的人,你见见没有坏处。”富察氏这才坐下。

刘统勋夤夜被召入宫,却又被挡在养心殿外等了许久,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一直踌躇不安。他站在垂花门外望着星空,一件一件回想着自己近来经手的案子和交办的差使,兜着圈子反省,哪一件有什么继漏,哪一件还有要请旨的地方,默谋着皇帝问哪件事,该怎么回话。忽然又想到该不是要交机密差使自己去做?五花八门的胡思乱想装了一脑门子。听见传叫,刘统勋赶忙趋步进院,小跑着拾级上了养心殿丹埠,轻声报说:“臣,刘统勋奉旨见驾!”高无庸一挑帘抬脚便进去,竟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高无庸,”乾隆在暖阁里说道:“这个门槛太高,已经有几个外官绊着了。明日吩咐内务府重做一个,往下落三寸,可听着了?”高无庸忙躬身答应。刘统勋这才看见富察氏也在,忙趋前一步伏身叩头道:“臣刘统勋恭请圣安,恭请娘娘金安!夤夜召臣,不知有何差使?”

乾隆笑着瞥了一眼富察氏,说道:“你不要张惶,要紧事是没有的。方才朕出去走了走,到几个大臣家都去看了。也想去看你。格于你只是个侍郎,怕有物议。皇后刚才送来野鸡鱼头豆腐火锅,朕进得很受用,也没舍得进完。娘娘说刘统勋位份虽低,却是忠臣,就赏了你吃。明儿元宵你要巡街,就赏你你也吃不好。就在这里吃,吃完它!”富察氏也没想到乾隆会如此办理,把偌大的人情让给了自己,不禁一笑,竟亲自起身将乾隆吃剩了的火锅端过来放在刘统勋身旁的几上。

“谢主子,谢主子娘娘……”刘统勋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终于还是开闸水似的淌了出去,伏地叩头,哽咽得语不成声,“臣何德何能,劳主子、娘娘如此关怀挂心……”他颤抖着站起身来,坐在杌子上,一口一口吃完了那个火锅。

乾隆和皇后一直都没有说话。为怕他吃得不自在,皇后取了一张纸在上头描绣花样子,乾隆却一份又一份看那奏章,直到刘统勋起身谢恩,才点头笑着摆摆手道:“你且坐。还有几个字就批完了,朕还有话吩咐。”说着已是写完,搁了笔道:“刘康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此人办事还算勤谨。”刘统勋一听便知是为今天刑部衙门的事,心里暗自诧异乾隆消息灵通,斟酌着字句说道:“他在山东赈灾,确是一芥不取,官声是很好的。调任山西以来官场里略有微词,过分顾全上下同僚情谊,象个四面玲珑的人,兴许官做大了不思进取之故?这次碰钱度的壁也为了这。其实平陆一案真的与他无干的,钱度闹这一出,臣也觉得过分。这是私地告诫,暗地就能处置的事,何必故意张扬?”乾隆听了不禁莞尔:“这就是中有不足必形于外了。两个都是好的,也都够受了。但钱度当面却金,不爱钱而借名,就有沽名钓誉的意向,也有些小毛病。听山西将军奏,刘康办事前不收礼,办完事尚敢收受,不知是真是假。朕记得他原是私塾先生,极是潦倒的,前山东赈灾,一下子就捐了一万银子。既是清官,银两从何而来?唉……天下猜不透的事是太多了。”刘统勋忙躬身微笑道:“是。前头读邸报,傅恒的奏章,主上以宽为政,原为求治,下头官儿尽有奉迎圣意、粉饰太平的,为了落个政简讼平的名声,有的县官竟敢将原被告双方用一根夹棍动刑息讼,叫人听来不可思议。”

乾隆边听边点头,叹道:“蠲免钱粮,修治河防,这都是大政,无论如何天下臣民还是得了实益的。只是有些地方偏就不能体贴朕意,不是抗着不办,就是玩忽懈怠。真奇怪,明摆着的好事都给办歪了!闹灾地方有邪教,这是疥癣之疾,可怕的是旱涝不均,恩泽不遍,给奸徒可乘之机。”刘统勋道:“皇上这话洞鉴万里。臣布衣出身,知道此中况味。大凡读书人没有做官时,多都抱着济世救民造福一方的雄心。一旦为官,就忘了这些根本;做小官时想大官,做了大官还想入阁拜相,全看上头颜色办事,于百姓倒不相干了。谁还去想当年读圣贤书、立治国志呢?上头要讨皇上欢心,下官要讨上宪青睐。于是走黄门的用钱,走红门的送女人,种种千奇百怪异样的丑事都出来。就是白布,泡进这染缸里,还有个好儿?”乾隆哈哈大笑,说道:“依着你刘统勋,该怎么矫治呢?”

“没有办法。”刘统勋笑着摇头,“自祖龙以来二百七十二帝,谁也没有根治这一条。昔日武则天女皇称制,恨贪官设密告箱,允许百姓直奏皇廷,任用酷吏明查暗访,官儿杀了一批又一批,每次科考新进士入朝,太监们都说‘又来一批死鬼’——照样是贪官斩不尽、杀不绝。为什么?做官利大权重,荣宗耀祖,玉堂金马琼浆美酒,其滋味无可代替。唯有人主体察民情,以民意为天意,兢兢颤颤如履薄冰,随时矫治时弊,庶几可以延缓革命而已。”

乾隆和皇后听他这番议论,不禁都悚然动容。默思良久,乾隆起身来,脚步豪橐踱着,倏然回身道:“明日下旨,你兼左副都御史之职,嗯——傅恒在外头时日也不短了,你以钦差身份替朕巡视一下山东、山西、陕西、河南,甘陕和直隶都看看,下头情形如实奏朕,天晚了,你且跪安,明儿递牌子进来再谈。”

当晚乾隆就宿在了皇后处。因知皇后体弱身热,且微咳不止,乾隆顿时一惊,细询时才知道富察氏已经两个月没来癸水。乾隆笑道:“吓人一跳,原来竟是喜!又要给朕添一个龙子了!”皇后似乎心事很重,娇小的身躯偎在乾隆怀里,微微摇头道:“是喜。身子也有病。这无名热有些日子了。”乾隆抚着她的秀发,缓缓说道:“你总是提不起精神来,秉赋又薄、稍有寒热,哪有不病的?你是朕的爱后,天下之母,朕所有的就是你的,该爽朗欢喜起来才是啊!”

皇后没有答话,许久,慢慢翻转身子,竟扯过帕子悄悄拭泪。

“怎么了?”

“没什么,高兴的。”

“高兴还哭?”

“女人高兴和男人不一样。”

“莫名其妙。”乾隆不禁一笑,正要说话,皇后却道:“我要是死了,皇上给我个什么谥号呢?”

笑容凝固在乾隆脸上,霍地坐起身,扳着富察氏肩头,急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皇后坐起身,望着纱灯里的烛光,叹息着微笑道:“我是想起前头老太妃瓜尔佳氏,也是无名热,咳嗽,不到二十岁上就……连个谥号都没有,枉自先帝疼她一场。我要死了,皇上给我加上‘孝贤’两个字,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她没说完,乾隆一把掩住了她的口,说道:“朕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登极以来事情多,你身子又不好,没有多在你这里过夜。自幼我们一处的,你还不知道朕?别胡思乱想……睡吧……”

第二日天蒙蒙亮乾隆便醒了,见皇后一弯雪臂露在被外,呼吸均匀,沉稳地睡着,眼角兀自挂着泪痕,轻轻替她掩了掩被角,穿着中衣,蹑脚儿出到外间大殿。几个守夜宫女忙不迭地过来侍候,乾隆摆手挥退了,单叫秦媚媚过来问道:“皇后如今一天进多少膳?”秦媚媚见乾隆脸色阴沉,小心地低声道:“娘娘进膳不香,全都进的素,两顿正餐,奴才旁边瞧着,一顿不过二两老米。闲时偶尔进一点荔枝瓜果。倒是前头厨子郑二做的荤菜娘娘还进得香。郑二走了后,奴才就没见娘娘进过肉菜。”乾隆便问:“郑二现在哪里?”秦媚媚笑道:“他偷了御厨房一个鸡血红瓷瓶,埋在煤渣车里往外运,叫内务府查出来,打了——”他没唠叨完,乾隆便摆手止住了,说道:“你一会就去传旨,叫郑二还进来侍候,月例加番,有钱了就不偷东西了。告诉郑二,主子娘娘进一两肉,朕赏他一两银子!”

“啊,扎!”

乾隆顿了一下又问:“给娘娘看脉的太医是谁?”“叶振东。”秦媚媚忙道:“太医院的头号医正,不奉旨不给人看病的。说了,娘娘发无名热,是心血燥竭,要用鲜熊胆。只这味药冬天太难得,狗黑子猫冬不出窝儿,到哪弄得那么多鲜熊胆呢?”“这些事你该去回朕。”乾隆呆着脸说道:“畅春园鲁圃还养着十几只熊呢!先用着。朕这就叫黑龙江将军捕活熊送来,笑话!猫冬的熊就捕不来么?”说到这里乾隆觉得有点冷,才想到自己穿着小衣说话,起身进里问时,富察氏已醒来,双眸炯炯,见乾隆进来,披衣起身道:“我都听到了,生死有命修短在天。我一时半会不至于怎样的。皇上你太郑重其事,我反而承受不得。”

“敬天命还要尽人事,不然要人做什么呢?”乾隆笑道:“你心思放开些,朕问了心里也就有数了。”几个宫女或跪或站忙不迭地给乾隆着衣,将一件石青缂丝面貂皮金龙褂套在黄缂丝二色金面黑狐赚金龙袍外,脚下蹬了一双青缎毡里皂靴、头上戴了顶中毛熏貂缎台正珠顶冠。皇后相了相,亲自过来为乾隆束了一条金镶碧琊纽带,平展展露出金丝缨络,这才满意地说道:“你去办正经事吧。”一抬头见钮祜禄氏站在珠帘前,便问:“你几时进来的,我竟不知道。”

钮祜禄氏微含酸意地看着这对恩爱夫妻,听皇后问,忙蹲身万福,笑道:“我刚从老佛爷那边过来。老佛爷说,去瞧瞧主子娘娘身子骨儿,我说不妨,娘娘的炕桌子不重,昨儿去瞧气色好多了,还是举得起的①……”她说着乾隆已是笑了,道:“都是皇后惯的你,索性连她也取笑了。你们先过慈宁宫去,朕拈香回来就过去给母亲请安。外官命妇都谁进来,列个单子进来给朕和皇后看。”钮祜禄氏一抿嘴儿笑道:“单子进到慈宁宫了!皇上放心,该见的、想见的,准保您都能见上!”

①这里暗引孟光、梁鸿举案齐眉故事,指乾隆与富察氏夫妻恩爱。

“那就好。”乾隆耳听自鸣钟连撞七声,不再耽延,说了句:“朕拈了香就过去。”便出来坐了暖轿,执炉太监马保玉、吴进喜前头导引至顺贞门外,早有侍卫塞楞格、素伦接炉,领班老侍卫张五哥前头带路,先至大高殿拈香,转寿皇殿行礼,又到钦安殿、斗坛拈香拜礼,坤宁宫西案、北案、灶君也都祭了,又到东暖阁神牌前、佛前恭肃行礼。恰路过锦霞自尽的那座殿,乾隆心中一动,便命乘舆停下,随侍的马保玉笑道:“这殿已经荒了一年了,内务府送来的礼部仪注单子没有安排祭这个殿……”话没说完,乾隆眼风便扫过来,竟慑得马保玉一颤。乾隆道:“是朕听礼部的,还是礼部听朕的?别处不去,这殿朕一定要祭,打开!”

这座偏宫自锦霞死后就锁锢了,宫里人传闻夜里常听里边有嘤嘤哭泣声,巡夜的都绕开道儿走。乾隆推开大门,立刻有几只雪鸡嘎嘎大叫着扑身飞出来,几个太监都是吓得一怔,只得随乾隆进来,但见青砖缝里长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尘封锁钥,廊庑寂然似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寺,回风萧萧掠殿而过,发出丝丝鸣声,似作离人悲泣。乾隆脸上似悲似喜,踏着枯蒿径至锦霞原来住的房前,隔着窗纸朝里看时,光色甚暗,只见遍地尘积,似乎印着不少老鼠、黄鼠狼足迹,隔子前几本旧书散乱地堆着,靠床的海红幔幛照旧挽着——一切都是那夜的样子,只在靠梁墙角下翻倒了一只凳子,墙上一尊弥勒佛像已变得黯黑,佛挺着大肚子半张着嘴唇,笑嘻嘻看着这间房子,仿佛想说什么……乾隆身上不禁一颤:锦霞就是在这个凳子上把绫索套进脖子里的!

“朕误了你,朕负了你……”乾隆后退一步向窗棂微微一躬,含泪呐呐说着,燃了三住香将小香炉安在石阶上,心中默念:“今世有缘今世再见,今世无缘愿结来生……”在满目凄凉的荒烟蔓草中,他踱着步,悲不自胜地低吟:

残官旧妆台,满目尽蒿莱。

红粉今何去?惟余一掬泪!

正自满腹怅惆无可排遣,高无庸匆匆走进来,站在乾隆身后禀道:“皇上,讷亲中堂叫奴才过来请旨,在京二品以上官员都在乾清宫集齐了,请皇上过去受贺。”“不见了。”乾隆摆摆手,“叫他们朝御座磕头,回去过节!”

“扎!”

“回来。”乾隆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朕这就过去!”

二十五 乾清宫严词训廷臣 誊本处密旨捕刘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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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是紫禁城里除了太和殿外最大的朝会宫殿。乾隆换坐三十六人抬明黄亮轿绕道从乾清门正门而入,直到丹墀前空场上才扶着高无庸肩头下来。宫外以庄亲王允禄为首,亲王宗室有几十名,文武官员却以张廷玉为首,以下讷亲、鄂尔泰、六部九卿、翰林院的翰林和外省进京陛见述职大员一百多名,原都站着。或同乡相遇、或久别重逢、或知心好友,或同僚部属各自凑在一处,有的寒暄,有的说悄悄话,有的挤眉弄眼说笑话,有的一本正经目不斜视。正等得不耐烦,见乾隆身着朝服下轿。“唿”地黑鸦鸦跪下一片。

乾隆迈着轻捷的步子上阶。一转眼见允饿也跪在允禄身后,便笑着对允禄道:“皇叔们是有岁数的人了,都不必跪——十叔,你身子骨儿弱,说过不必拘礼的嘛!”

“那……那是皇上的恩泽,”允饿没想到乾隆会单挑出自己说话,结结巴巴说道:“臣……臣是罪余没用的人,在、在家也是闲着。且臣多少日子也不出门,也想皇上,想皇上的恩。进……进来请个安还……还是该当的。”他原在雍正兄弟辈里最是骄横胆大、口没遮拦的一个,如今十年囹圄,变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乾隆曾亲见他在康熙面前大肆狂言,挨了鞭子也不服气,现在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不禁心里一声叹息。只说了声“十叔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将养身子,缺什么告诉内务府一声。”便迈步进了大殿,坐在正中须弥座上,吩咐道:“叫进来吧。”

于是丹陛之乐大起,众人按品秩肃然鱼贯而入,东边王公宗亲,西边文武百僚。张廷玉和允禄率先甩了马蹄袖,众人随班行礼,齐声嵩呼“万岁!”乾隆一眼瞧见外面大小太监抬着大方桌,在东廊底下往来奔忙,才想起仪注里还有赐筵这一条,庆幸自己没有失仪,要真的把这群人撂在这里“朝御座磕头回家”岂不大败兴?想着,乾隆笑道:“元旦时,在太和殿已经与众卿见过,但那个虚排场太大,人也太多,想说说知心话也难。今儿专门召见大员,我们君臣索性乐一乐。从初一到十五都算年关,过了十六,大家又都忙起来了。办事一年,今儿叫进来赐筵,朕看可以不拘常礼。”他含笑环视众人一眼,臣子们忙都躬身谢恩。

“方才朕祭堂子,在列祖列宗遗像前进香,心里想得很多。”乾隆端坐在御座上正容说道,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容铿镪,“打太祖爷算起到朕,已是第六代了。太祖、大宗宏武膜烈出生入死开创了大清基业,世祖、圣祖承兆丕绪圣文神武祗定天下,先帝在位十三年,振数百年之颓风,整饬吏治,刷新朝政。朕年幼,没有亲睹圣祖统率三军、深入沙漠瀚海征讨凶逆的风采。但父祖两辈宵旰勤政、孜孜求治、夙夜不倦,这些情事都历历在目。”乾隆目中波光流动,扫视着群臣,“‘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朕仔细思量过,于家是败家之言,于国则是亡国之音,后人乘凉而不栽树,后人的后人也就无凉可乘。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因为不是代代栽树。一旦老树被伐,乘凉的猢狲自然一哄而散!

“朕不作只乘凉不栽树的皇帝。”乾隆细白的牙齿咬着,微笑道:“虽说先祖、先父造了好大一片林子、郁郁勃勃青青苍苍,朕只看作是祖宗的膜烈丰碑,朕自己也要造一片林子留给子孙。因此朕登极以来不贪钟鼓之乐,不爱锦衣玉食,不恋娇娃美色,精白诚心以对天下。使寒者得衣,饥者得食,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黄童白叟共享太平盛世,是朕之愿!”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敛了笑容,“朕之以宽为政是继皇考之遗命,因时更化,蹈于中庸之道,臻致平康正直之治,并非宽而无当。近观一年多来情形,蠲免天下钱粮,藩库固然少进了二千万两银子,但百姓富了,邦本固而国家宁,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去年七省上百州、县遭水灾,虽然有邪教从中蛊惑,没有一处闹事作逆的,为什么?因为他们不饿!有人说蠲免钱粮未见功效,其实这就是功效!朕亲目所见,每年征收国赋,各省都有上万贫民小田主,惨遭酷吏鞭挞勒索,不堪饥寒者为匪为盗、循法良善的饿冻沟渠,常常酿成大变,然后兴师平叛。与其将钱用在屠戮贼匪上,何如施以恩政,使其当初就不反?”

乾隆说到这里,脸色已是变得铁青:“大约朕施了这个善政,掐了一些龌龊官的财路,自然么,正额不纳了,苛派也就无从派起——所以这样的好政治,居然也时有烦言。有说朕沽名钓誉的,有说朕违背世宗父训的,还有异样心思的,说朕‘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甚至有人在外边巧立名目剥削钱财的——以为朕施仁政,是懦弱可欺之主。今且告汝,朕立意创大清极盛之世,效圣祖为一代令主,顺朕此心,犯颜直谏也由得尔,痛批龙鳞也由得尔,逆朕此志,则三尺之冰正为汝设!”

雍正往年元宵赐筵,群臣到乾清宫不过照例的念“万寿无疆颂”,君臣对柏梁体诗,叩头领宴,悄悄往怀里袖里塞些个果子点心回家与老小分享,今年是新君第一次大宴群臣,而且乾隆高倡“以宽为政”,登极以来接见大小臣工,总是和颜悦色、温语谆谆,谁想这位英俊文雅得象个翩翩公子哥儿的皇帝一翻脸,不但威严骇人,其词气也犀利刻毒,如刀似剑,丝毫不逊于冷峻刻薄的雍正。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铮铮有力,偌大乾清宫中二百余人都听得股栗变色,直挺挺跪着,一声咳痰不闻。

“今天过节是喜日子,本来朕想等几日再说这些话。”乾隆放缓了口气,满意地绽出一丝笑容,“难得的是人到得齐全,过了年又要忙起来,专门召集朝会似乎不必。所以随便说说——赐筵!”

顷时钟吕馨铛齐鸣,乐声中百官叩头谢恩起身,御膳房执事太监指挥着差役、小苏拉太监抬着二十多桌已经摆得整整齐齐的水陆全席进殿、布座安席,乾隆一手挽了张廷玉,一手挽了鄂尔泰含笑入席,庄亲王允禄、怡亲王弘晓和军机大臣讷亲下首作陪,一齐坐在首桌,乾隆只一颔首,弘晓忙立起身来大声道:“止乐——君臣对诗!”

中元佳节春气扬,

乾隆笑容可掬,举杯一呷,漫声吟罢,转脸笑着对张廷玉和鄂尔泰道:“你们是三朝元老,柏梁体诗是轻车熟路了、赏你们一杯延寿酒,让了年轻人对诗如何?”两个老臣忙笑着起身道:“臣遵旨。”乾隆便目视讷亲。讷亲忙道:“臣不长于此,勉强应诏而已。”吟道:

太和春风真浩荡!

“也罢了,赐酒!”乾隆一笑说道。高无庸便忙过来斟酒。乾隆用目光搜寻着,因见孙嘉淦坐在第六桌上,点名道:“嘉淦,朕以为你身子骨儿未必支撑得住,你还是来了。气色还好么!你来接一句!”

孙嘉淦不防乾隆直点自己的名,慌乱地站起身来说道:“臣于诗词一道实在平平,不过臣世受国恩,不敢违旨。”遂也吟道:

圣恩即今多雨露。

他这样一转韵,已与往年对柏梁体习例不合,一向顺韵拈句的臣子们倒都是一愣,一时竟没有人出来合句。

“你们不知道这个人。”乾隆笑着指孙嘉淦道:“此人十九岁为报父仇,夜走三百里手诛仇人,避祸三年出仕为官,最是正直真性之人,是先帝御座前的魏徵,朕之股肱良臣。他说圣恩雨露,是他一生写照,朕就敬他这样的老臣!嘉淦因病不能饮酒,高无庸——”他指着御案笑道:“把那柄攒珠玉如意赏他!”

大殿里立时一片啧啧称羡声。但诗还是没人出来对。忽然,翰林中一个六品顶戴的官员,长得又黑又高十分魁梧,四方脸一抬,举起酒杯吟道:

洒向人间泽万方!

乾隆看了看,却不认得,看允禄时允禄也轻轻摇头,张廷玉凑近了轻轻说道:“是去年恩科新取的进士,叫纪昀。”

“嗯,纪昀。”乾隆盯着看了纪昀移时,见纪昀躯干魁伟,神采奕奕,众目睽睽之下一副从容自若沉稳雍容态度,心中顿起好感,笑道:“诗有起承转合,你合得不坏,朕看你秉赋不薄,象个武人,能食肉否?”

“臣武夫之魄,文秀之心,最喜食肉。”纪昀顿首道:“自作京官,清苦自戒,十日一肉常患其少。今蒙圣恩,愿食一饱!”

乾隆见他不卑不亢应对有序,心中不禁大喜,招手笑道:“过来,过来!”纪昀忙叩头起身趋步径自来到御座侧畔躬身侍立。乾隆指着膳桌中间一个大攒珠景泰蓝盘子,问道:“能吃完么!”纪昀看时,是一只羊乳红焖肘子。因为肥腻,还没人动过,约有三斤左右,笑道:“能,且是君父所赐,臣子死且不辞,何况食肉?”乾隆高兴得站起身来,竟亲自端过来笑道:“既如此,赏你!”此时满殿文武早已停箸,都看呆了。

“谢恩。”纪昀却不马上接住,先双膝下跪在地、双手才捧过来,竟是据地而食,却毫无羞惭矫作之态,用手将肥漉漉油渍渍的肘子肉一把抓起,头也不抬手撕口咬,顷刻之间偌大一块肘子已是下肚。纪昀又将剩余的羊乳汤一饮而尽,说道:“圣恩即今多雨露,作诗亦得蒙赐肉——臣此一餐可饱三日!”乾隆不禁哈哈大笑,一边命内侍给水让纪昀净手,欣赏地看着纪昀,说道:“看来是个没机心的,心宽量大,好!”纪昀接口道:“人处五伦不可有机心,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也深!”

乾隆越发高兴,没想到在这样的筵会上竟会发现一个诙谐机敏、老成练达的年轻翰林,便有心考较,吩咐众人如常用餐,又笑谓纪昀:“你有字么?”

“回万岁。”纪昀忙道:“臣字晓岚,晓风拂日之‘晓’,岚气茵蕴之‘岚’。”

乾隆仰着脸想了想,说道:“你很敏捷,朕想试试你的诗才——方才那种格调太局人,作不出什么好诗,可以随便些。”

“是,请赐题。”

“昨晚内务府奏过来,密妃为朕生了个孩子,你以此为题试作一首……”

“君王昨夜得金龙!”

“嗯——朕没说完,是个女孩。”

“化作仙女下九重。”

“可惜没养住。”

“料应人间留不住,”

“朕命人丢在金水河里。”

“翻身跳入水晶宫!”

此时殿中人虽遵旨进食,但纪昀如此敏捷的才思太出眼了,人人都竖着耳朵听,不禁又羡又妒又不能不服其才。讷亲原疑纪昀冒言邀宠幸进,至此也不禁释然而笑。乾隆心里一动,原想立刻召他到上书房供事,却忍住了,只呵呵笑遣:“真个好秀才!好自为之,朕自有用你处。退下去吧。回头朕命人再赐些牛肉给你。”待纪昀退下,乾隆转脸对允禄道:“你代朕陪陪这些人。有些老臣用酒不要勉强。”说罢起身徐步出了大殿,回头问高无庸:“昨儿不是叫刘统勋递牌子么?是人没来,还是被挡在外头了?奴才们办事是愈来愈不经心了。”

“回主子话,”高无庸笑道:“刘统勋来了有一会子了。他在路上遇到拦轿告状的,又去看望了李卫李大人,误了时辰。进来时还问奴才,皇上高兴不高兴。奴才带他到誊本处隔壁的那间房子里候着,正要请主子的旨呢。”乾隆笑道:“哦,请见还问朕高兴不高兴!你怎么说的?”高无庸忙道:“奴才说主子高兴极了,自打奴才跟了主子,从没见有这么欢喜的。”

乾隆没再说话,由高无庸导着到誊本处隔壁,也不通知,一脚踏了进去,见刘统勋正伏案疾书笑道:“看你刘统勋不出,还会舞巧弄智,什么事要乘你主子高兴才说呢?”

“皇上!”刘统勋抬头见是乾隆,似乎并不吃惊,掷笔起身道:“臣确有密奏。不过不是想乘主子高兴时才奏。这是件扫兴事,主子好容易得闲儿,正高兴时进奏不好。”乾隆脸色一沉,他感动了。他没说什么,径坐在刘统勋对面,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什么事?奏吧。”刘统勋略一躬身,说道:“是德州府原查办亏空道员贺露滢自杀一案。现贺露滢的妻子贺李氏状告,说其夫并非自尽,乃是德州原知府刘康暗杀身故。”

乾隆目光霍地一跳,盯了刘统勋一眼没言声。

“刚才臣打轿上朝,贺李氏在四牌楼拦轿喊冤。”刘统勋黑红脸膛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臣当即依例停轿询问。贺李氏容颜憔悴、骨瘦如柴,还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几天没吃饭。臣见告的是当朝命官,还以为是刁妇穷极妄攀大员,当即告诫。‘以民告官罪加一等,官司胜了你也要流配千里。听我相劝,带儿女回去好好教养成人,自然日子就好过了。’贺李氏当时破口大骂臣‘官官相护’、又说她不是民,有四品诰命。”

“臣大吃一惊,这才细看状纸,原来是写状人不懂规矩,一开头就说‘民妇贺李氏为告前德州知府刘康畏法害命事’,一边请她子母到附近吃饭,细研状子,不但事涉刘康,还牵连前山东巡抚岳濬、布政使山达,前两江总督兼领山东督捕事宜的李卫,还有钱度也都卷在案内!”

刘统勋说到这里,仿佛要嘘尽心中寒气似的透了一口气。乾隆听案情如此之大,也不禁骇然。他其实对其中丝萝藤缠的关系比刘统勋还知道得多一些,岳濬原是前怡亲王允祥的爱将,弘晓见了还一口一个‘岳哥’,而山达则是允禄的门下包衣奴才,与理亲王弘皙关系也非同一般。乾隆只奇怪李卫怎么会也卷入案中途道,“要这样说,这个案子简直牵动朝局了!你接的是。”

“岂止牵动朝局,而且牵动政局。”刘统勋仿佛是另一种思路,蹙眉挽首沉吟道:“设如贺李氏所告属实,刘康行凶的原由,是因贺露滢追索德州亏空,刘康不得不铤而走险。这刘康犯的是十恶罪,法不容宽,那是一定要剐的。但与皇上‘以宽为政’稍有不合,李卫当时之所以没有严审,钱度身在帝阙,为什么缄口不言。除了证据不足外,还担心扰了皇上的大局。现在苦主出来了,要掩住是没有道理的,究竟如何办理,方才臣去见了见李卫,李卫说只能请皇上圣心默断。”

乾隆听了一时没说话,站起身来在狭小的斗室里慢慢踱步。刘统勋目不转睛地盯着乾隆。他在畅春园当书办时见过康熙,接见大臣时常常一边徘徊一边想事情。雍正秉性急躁,往往快捷地踱步思索,然后倏然止住,果断地下旨裁决。这个乾隆不同,任何时候见他都是一副雍容大度的神气,端凝而坐,听底下臣子议事,有时一两个时辰都不动。今日竟一反常态绕室仿徨,可见心里极不平静。刘统勋正思量着,乾隆已在门口站定,望着东半天层层叠叠的冻云,干涩地问道:“你见了李卫?他不至于只有这个话。他自己是甚么章程?”

“李卫说不管刘康有罪无罪,他自己已经有罪。要具折请旨处分。”刘统勋缓缓说道:“这个案子接而未办,他自认确有私心,想等等看新君施政后情形待机办理。无论如何该给主子上个密折的。”

“唔。”

“臣问李卫,如今意见如何?李卫说,还是要请旨。皇上若征询他,他只有一个字——办!”

乾隆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看来还是朕德力不够啊!先帝手里三位模范,田文镜不去说他;鄂尔泰也算不得什么纯臣;李卫自幼与朕处得好。想来他必定于朕无所欺隐,竟也有这么多的心肠!”说罢看了刘统勋一眼,冷冰冰说道:“人真是万物之灵,就如钱度拒纳刘康赠金,原想是至公无私,焉知不是一石双鸟,为自己将来预留地步?你刘统勋是不是也是这样啊?!”

“臣不敢。”刘统勋没想到乾隆举一反三,会数落到自己身上,蓦地冒出一身细汗,忙跪下道:“臣自知非圣非贤,不能无过,愿受皇上教诲,勉为纯臣。”

“这个案子当然要办,一点不能含糊。”乾隆冷冰冰说道,“刘康杀人之事,严谳审明属实,他既然凶残如此超出常情,朕亦不能以常法处置他!有人不是说朕事事与先帝之政作梗么?朕这就痛驳他!有人不是暗地里还在做些想入非非的梦么?朕也可宰个鸡给这些猢狲看!”他格格一笑:“这个案子就交给你,怎么办也由你,不须再来请旨,一边密地派人追索人证物证,一边先将刘康捕拿了再说!听见了?”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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