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章字数:3972)

  米店门前的风潮过去了。沈老板损失了两包米,米店门前白打死一个孩子。人们四下里传说着这杀人惨事,心头上记下那深深的仇恨。店门前的街石上那孩子的血,一直没有从我的里消失。每当见到那块街石时,我就能看到那鲜红的血,看见那又黄又瘦的孩子,看见那孩子滴溜溜的两只大眼,看见那孩子的妈妈我想这孩子死得多惨啊,他的妈妈又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现在她还一定在心疼她死去的孩子,她也还是一定没有米吃我想啊,想啊,想起沈老板和警察局长,又想起那个没有米吃的女人和那个领头闹米的人力车工人。啊,我想明白了:沈老板和孙局长,他们是一条道上的人。孙局长不是常在沈老板家中吃饭,有了事情就出来帮助沈老板吗?那些没有米吃的穷人,也是一条道上的。他们也互相帮助,那工人不是为了大家能吃上饭,出来替大家说话吗?那女人不是为了救那个工人去挡孙局长的枪吗?是的,这是两条道上的人,是两个阶级,就像我们乡下,种田的穷人和地主是两个阶级一样。

  米店门前闹了事之后,沈老板索性在店门板上贴了个条子,上写"修理内部,暂停营业",干脆,连门板也不下了。这几天米价涨得更凶,沈老板咧着个嘴,笑着说:"我丢了两包米,反而是因祸得福。我晚开几天门,十包米也找得回来!"这几天沈老板家中老是请客,除了警察局的孙局长,还有什么王局长、苟局长等等人物,全是城里一些当官的。

  一天下午,沈老板叫厨房里做了很多菜,又到珍美楼饭馆要了很多的菜。我想,沈老板又要请客了,是请谁呢,要弄这么多的菜!傍晚的时候,孙局长来了。他向沈老板说:"我这一回,可给你请来一位财神。这个人不但自己有几百亩田,每年能收一两千担米,而且还是个保安队长,手下有百把号人,每个月筹饷,也筹得几十担。交上他,你米源大大的,发财也大大的!"沈老板对孙局长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看样子恨不得跪下去磕几个响头,咧着嘴说:"有你老兄关照,我算交上好运了。我请客,我请客,哈哈"这时钱经理跑进来说:"客人到了,船已在后门外停下。"沈老板一听,连忙说:"请,请!快请!"说着和孙局长就跟钱经理上后门去了。我被打发去收拾客屋,这问屋是后院的北屋。来一般的客人,沈老板只请他到银房坐坐,只有来一些特别阔的客人,才请他到这客屋来。屋子里一张大圆桌擦抹得锃亮透明,上面摆着泡好了的茶和一碟子瓜籽儿,一碟子冰糖,还有一大盘橘子。我把屋子里到处用鸡毛帚扫了一遍,听屋外有脚步声,接着便听到沈老板、孙局长和一个人说着话向这屋走来。沈老板在门外连说:"请,请!"接着便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戴着一顶呢帽,穿着一件长衫,下身穿一件黄呢子马裤,脚上穿一双黑皮鞋。他进屋来,四下看了看,当他的眼睛转向我时,我像看到两只狼的眼睛,那眼睛里闪出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两道寒光。啊,大土豪胡汉三!我的血冲上了头,我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牙咬得紧紧的,心里暗骂一声:"狗土豪,原来是你!"因为我站在门旁,胡汉三对我没注意。他被沈老板请到了上首坐下。我只好过去给他们倒茶、拿烟,并且给他们点火。当我擦着一根火柴给胡汉三点火时,他翻眼向我看了看,又细端详一下。我忙转过身去,走出了客屋。我走出客屋,深深地吐了口气。很多事情,一下子都在我眼前出现:我看见我妈被胡汉三吊在大树上,在她身下点起了一堆熊熊的烈火;我看见大爹被胡汉三押走,关在又黑又湿的大牢里;我看见胡汉三带着一群穿黄军装的白狗子和一些叫"皇军"的日本鬼子正向游击队的驻地进攻全是他!全是这个坐在客屋里的胡汉三!我和他有多么大的仇恨啊!我要报仇!我正在想着如何报仇的时候,忽听屋里胡汉三说话了:"刚才那个给我点火的孩子,是哪里人?"沈老板说:"是本地人,就在城外边。"胡汉三说:"噢,我看他很面熟,很像我们乡下的一个人。"沈老板问:"一个什么人?"胡汉三说:"算了吧,既是本地人,就不说了。"我还想听他们再说什么,忽然刘来子来喊我,要我到后门卸米去。我问:"又哪儿来的米?"刘来子说:"就是刚才来的那个人带来的。"我说:"带来多少?"刘来子说:"满满一船,有四五十担。"我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乡下的人吃苦喽!"刘来子问我:"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心中正盘算着一件事,便没再说什么,跟刘来子一起卸米去。

  卸完了米,客屋里已开始喝酒了。沈老板喊我去侍候他们。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可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去给他们端酒,送莱。每次我湍上一个菜时,我总要转眼看看胡汉三。我见他比以前胖了些,一脸横肉,留着一小撮胡子,两只贼眼还是那么又冷又尖。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笑着。沈老板向胡汉三说:"胡先生,以后得多请你帮忙。我想在乡下给小女置几十亩田,请你给费神。"胡汉三说:"这没有什么,有合适的,我一定效劳。"孙局长向胡汉三说:"胡队长,你以后要卖米,可以和沈老板直接打个招呼,准能卖个好价钱。"胡汉三说:"以后少不了麻烦。"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十分亲热。这一下子我更明白了。乡下欺压农民的土豪,城里囤积居奇的老板,和那些什么"皇军"呀,白狗子呀,警察局长呀,全是穿一条连裆裤的,他们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我想着想着,手里正捧着一碗汤向桌上放,一不留神,把汤泼到了桌上,几乎溅到胡汉三的衣服上。沈老板把眼一瞪,胡汉三反而装着笑脸说:"没关系。"又转脸问我:"你姓什么?"我知道这家伙阴险狡诈,不想让他听出我的口音来,一面拿起托盘向外走,一面小声地说:"姓郭。"

  我走出客屋,心想,胡汉三盯上我了。要是他真的认出我来,对我下毒手,不但我报不了仇,还会被他害了的。去找赵叔叔吗,他已经离开这里了。怎么办呢?我必须做好准备!我没回客屋,先去找刘来子,叫刘来子去侍候他们喝酒。我把我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放好,坐在前边柜台里,盘算着怎么整治这个大土豪胡汉三。无论如何我不能再放走这个大仇人!

  "冬子!"当吃完饭之后,客屋里传出沈老板的呼喊声。为了寻找机会干掉胡汉三,我又走进客屋。沈老板向我说:"你扶胡先生到西屋里去休息。"我看看胡汉三,他的脸喝得红红的,连眼珠子都发红。

  "你叫什么名字?"胡汉三瞪着红眼,一只手往我肩上一按,用力地抓住我。"

  "郭震山。"

  "你姓郭吗?"

  "姓郭。"我镇定地回答。

  "你是哪里人?"胡汉三刚才那假装的笑容没有了,由于他的眼醉得发红,从他眼中射出来的光更冷更凶。

  "城外郭河人。"

  "你不是本地人吧!"胡汉三抓在我肩上的手更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我向沈老板说:"他喝醉了!"说着,我挣脱胡汉三的手,要向屋外走。胡汉三的脸上又装出了笑容,向我说:"你不要走,我是醉了,和你闹着玩的。走,扶着我休息去吧!"

  沈老板向我说:"快扶胡先生休息去吧!"说着他自己伸手来扶胡汉三,一面说:"胡先生,我来扶你。"

  胡汉三摇晃了一下说:"我能走,沈先生,让他扶我去吧!"说罢,扶着我向西屋走去。到了西屋,我强压着心里的仇恨,对他说:"你躺着吧,我给你打洗脸水去。"

  我从屋里走出来,心里只跳动着两个字:报仇!报仇!报仇!想着想着,我走到厨房里。我到灶前去打热水,见灶旁边有一把劈柴用的斧头。这斧头不就是武器吗?等他睡着了,两斧头就能叫他回老家!我怕斧头让别人拿走了,便把斧头藏在门后边,打了热水,端着向西屋来。

  我端着洗脸水走进西屋,一看,胡汉三把长衫脱下了,腰间带的一把羊枪柏黹存亲斗盐扣岔谛在岔熟桂自向击勿铁讹在昔岳味了声:"站住!"

  我背着他,在门口站了下来。

  胡汉三问我:"你妈妈在家吗?"

  我一听,心头像针扎的一样,如果这时我手中拿着斧头,我会当头劈他的。我忍了忍,回答说:"不在家。"

  "她死了吗?""没有死。"

  "她到哪里去了?"

  "送我表叔上南山了。"

  "嗯!"胡汉三向我走近了一步,恶声恶气地说,"你转过脸来!"我猛地一转身,瞪着两眼直望着他:"要做什么?"

  胡汉三已经把手枪拿在手里摆弄着:"你爸爸呢?""他在家里。"

  "在家做什么?"

  "杀猪。他是个杀猪的。"

  胡汉三逼近我一步:"他会杀人吗?"我翻眼看看他,没有回答。他把手枪口向我一指说:"你说瞎话,我看你是柳溪潘行义的儿子!"

  我摇摇头:"不是,我爹叫郭善仁。"

  "嘿嘿!"胡汉三冷笑一声,"你今天不要出这个屋子了,明天,跟我一起回柳溪。"

  怎么办?仇人已经认出我来了,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扑过去,把他的手枪夺过来,打死他。想到这里,我向前挪了半步,正准备向胡汉三扑过去的时候,突然刘来子走进屋里,向我说:"郭震山,你妈来了,在店门外等你。"胡汉三听了这话一愣,我趁这个时候,转身就跟刘来子走了出来。我跟刘来子出来,他一直把我拉到前面柜台里。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原来这一年多来,我已经暗中把我的家乡,我妈、我爹的情况告诉过他,他不但同情我,而且处处都照顾我。刘来子走到门外看了看,然后回来问我:"为什么那个人拿枪对着你?"我说:"他就是害死我妈的仇人。"刘来子"哦"了一声,说:"我说这个人为什么喝酒的时候老是注意你呢!刚才我经过西屋门口,见他又盘问你,听他说要把你带回柳溪,我就猜出几分来,才进去叫你出来。"我说:"太谢谢了。"刘来子说:"这会子把他瞒过去了,明天怎么办呢?他明天要跟老板把你要走,老板也会把你卖了的。"我咬咬牙说:"我不会让他等到明天的。"刘来子问我到底要怎么办,我怕他阻挡我,一直没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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